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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朝中有人好做官”

于茂盛中专毕业后,往哪里分还没定向,于老四叫他好好在家待着,别跟那帮同学瞎撞找工作。一个初秋的中午,几个领导吃了他的小焖饼,喝了蛋花汤,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看到于老四又在切饼条,便打趣地问,怎么,晚上还让我们吃啊?老四说,不是,还有一位领导没来呢。大家一看,可不,少了管人事的老孙,就说是不是老婆刚给他生了小子,回家洗尿布去了,要不就是到哪儿陪客去了。正说着,老孙来了,说陪什么客,刚处理完文件,看来我得吃剩饭了。于老四送走吃饱的那一拨,让孙领导稍等片刻,捅旺炉火,多加油,多搁料,勤翻勺,一碗油汪汪的小焖饼出了锅,随后是一碗当时还不多见的紫菜虾米汤,吃得孙领导的肚子里舒服得直打颤,感叹着说,看来晚了也不错,单焖的更有味道。说着就要走,于老四掂着炒勺,呵呵憨笑着站在小餐厅门口也不让道。孙领导说,怎么,你有事吗?于老四扭捏地说了自己儿子分配工作的事,说想去人事局。孙领导说,那好办,我给他们打个招呼。晚上,于老四又让老婆连夜做了一套小孩穿的开裆裤,虎头鞋、虎头帽。就这样,于茂盛去了人事局,报到时他自己愿去调配科,老子说,听我的,去办公室,那里接触的局长多,人机灵点,往上走得快。果然,他从那里开始一直升到了副局长。

说起来于茂盛的父母不算是身怀绝技,也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那时河海是专区,茂盛的父亲是在专署食堂做小灶的炊事员,有一手绝活是焖饼,按人们说是:“于老四的焖饼,薄、散、软、香。”一小锅焖饼出来散在案板上条条不连,收在碗里不粘不黏,吃在嘴里又筋道又香,很受当时领导的青睐。他为人和气,有时领导外出或下乡,吃饭的人不多的时候,他也到大灶上帮忙露一手,让一般干部过过嘴瘾。母亲出嫁前是三里五乡有名的巧闺女,后来嫁给他父亲后在河海服装厂上班,裁出的衣服穿起来既合身又熨帖。那时没有这么多服装店,多大干部也是到裁缝铺去做,偶尔一次,母亲跟着父亲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家里串门,正赶上那家有人送来一块涤卡布,母亲就建议两口子一人做一件,并当场量体,当场裁剪,做出来的男裤穿上显得挺拔,而女式上衣上多了卡腰和别的小装饰,穿着别有风韵。此事着实在专署机关小小轰动了一把,于老四两口子成了小名人。随着两口子腿勤、手勤,逐渐认识了许多过去在报纸上、电视上、主席台上才能见到的领导,知道了他们也是和普通人一样,也不是三头六臂,也有七情六欲。宰相门前七品官。大衙门口的炊事员,特别是给领导掌勺的大师傅,况且还有一个能给领导的家人孩子做出好看衣服的媳妇,理所当然要厉害多了。

于茂盛永远忘不了老爹的一句话“狼恶,虎恶,不如饿恶;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千好,万好,不如眼前的舒服好”。他主政嘉谷后首先自己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市里各位领导的家庭状况摸了一个遍,把他们本人、家属以及老爹老娘的生日记载下来,并买通了市委接待科的一个小伙计,让他准时提供领导家里发生的红白事的时间地点,自己再忙也要带上钱物准时到场。二是给已是自己人的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囊提出了一个要求:嘉谷再穷,不能穷在上边来视察工作的领导上;嘉谷再差,不能差在对领导的接待上。方囊按照他的意思,东拼西凑,在县委招待所后边的一块空地上大兴土木,盖了一座树木掩映的小二层楼,老百姓称做:高干院或高干楼。里面的设施不亚于三星级宾馆,大师傅都是从省城聘来的。于书记亲自规定,凡是市领导,市委办公室、组织部、纪检委的干部都要住那儿,特别是组织部门的人,哪怕是个副科长或一般干部都要安排,自己亲自陪饭。凡跟领导来的司机、秘书,他都要亲自敬酒,送土特产,有时还把下面孝敬自己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给他们。所以,嘉谷的工作虽不怎么样,但于大头在上边人缘很好。那些小喽罗们沾了些小便宜后,总在领导耳根子底下吹风,日子长了,有的领导就以为就是群众反映了。于茂盛也暗暗得意,经常晃着大脑袋想,东西是公家的,人情是自己的,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于茂盛拿出一整盒软中华,分别插在松软的青草地上,磕了三个头后,坐在一棵满是疤痕的老洋槐树下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发呆。

他就这么上来了,也这么稳住了,对下面的要求也就开始照猫画虎了。有一年春节前夕,他在外面吃了丰盛的酒宴,回到家里看到了下属孝敬的许多东西,心中很是兴奋,破例和老婆亲热了一次。老婆问他,你整天在外面吃香喝辣还不算,还收这么多好东西,这行吗?他抚摩着老婆还不算太松弛的乳房说,这你就不懂了,记得咱当初,我当一般干部时过年连鞭炮都舍不得给孩子买,抠出钱来买点心、买酒给科长、局长送吗?年夜饭到你家去蹭,剩下鱼肉等正月里科长到咱家吃饭时再用吗?不就凭这我才到了今天吗?这就好像背着钱财顺着山路往上爬,一道上送给那些把关放哨的人,后来咱也到了一个小山头上,也成了一方寨主。下面许多人也要往上爬,那对不起,你也要像我当初那样把你手里的好东西献上来,否则,关口我是不能让的,你不走我当初的路,就别想往上走。再说,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们全要啊,也不能全要,我要用这个献给守卫在更高山头的将军甚至元帅啊。否则,别说往上升,咱连这个山头也坐不稳啊。老婆听了他一番高论说,我也听人说了,现在的干部是:连跑带送,不断提升。光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平级调动。于茂盛说,什么平级调动,明天要是调我到市委党史办当主任,也是正处,过年甭说红包加海参鱿鱼,你连个白条鸡也见不着了,顶多是几本挂历,还不一定是好的。

奥迪车很快从嘉禾城西往北,穿过土龙河南堤、北堤,绕过两个小村,来到一片槐树林里。7月槐花香,阳光透过疏枝密叶斑斑点点照在几座芳草凄萋的老土坟上,阴凉而又静谧。这里是于家老坟。

世界上的事还真有懵对了的时候,他的竞争者还真在西边,就是嘉禾的县委书记钟灵。他也去找了省里那位管干部的常委,而且是先行一步,也是一个保险箱,不同的是美元,并且是通过了一个北京当红演员的手牵的线。那个常委也说稳定第一,只要不出什么事,就有希望。他想了想,自己在县里固若金汤,事是不会出的。他也猜到了于茂盛是跑官去了,但找的谁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想的又深了一步,自己不出事,别人也不出事,就是半斤八两,说不定还得有一场恶斗,如果自己不出事,想法让别人出点事呢,岂不是稳操胜券了吗?那角度又在哪里呢?那天他见到于茂盛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在省气象局当总工的大学同窗那儿。那家伙是个业务脑瓜子,不像他,把老师教的那些观天的本事用在了看人的颜色、琢磨人的心理状态上去了,和这家伙在一起,心理可以不设防,胡侃什么都行,放松情绪。这不,都快中午了,他还在研究卫星云图,对比五十年的气象资料,钟灵二话没说,拉着他进了餐厅,叙着叙着旧,这位总工又谈到了他的业务,有些严肃地对他说,你所在的土龙河流域可能今年要有水灾。按历史的经验,今年台风从杭州湾登陆的机会有三次之多,降雨带正好在土龙河的上游水库,而水库这么多年来年久失修可能要从土龙河泄洪。老同学并警告他说,你小子别光顾升官,要想着那一方百姓的安危。

“走,去看看老人家。”他对司机说。

开始他拿这个书呆子的话没怎么在意,回到县里睡了一觉后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在于茂盛在自己家的老坟地里祷告和苦思冥想的时候,他驱车来到了离自己的县城十五里,离嘉谷县界六里的土龙河道里,踏着过去因上下两个村浇地争水筑起的早已破损的老堤想着主意。过去的老堤只剩下了段段残垣,现在成了沿河两岸老百姓来回走的田间小径,不宽的主河道里流着上游过来的浅浅的污水,里面横七八竖的放着几根残破的水泥管子。看着有两个抄近道的壮年汉子推着自行车从那里艰难地跨过,他心里有了主张,立即用手机拨通了附近的毛庄乡党委书记的电话,指示他和乡长立即赶到。

自己的坎坷在西边,到底是谁呢,从近至远,自己西边的办公室是方囊,他不可能,虽然不是一起扛过枪、分过脏、嫖过娼的,但也差不多,许多事是互相掺和在一起说不清的。再往西,是物价局、司法局和机械厂,那里也不可能,都是这几年经手亲自安排的,再往西呢,那就出了城了,莫非是他?茂盛灵机一动,往西出城二十多里就是土龙河的上游,和嘉谷同属一个市管辖的嘉禾县,对,那天在省委门口碰到了钟灵,是不是这家伙和我竞争同一个职务?他妈的,肯定是他,这小子虽然提副处比自己晚,但正处却早了几个月,资历不相上下啊。看那天钟灵那笑眯眯的样,是不是也拜到了真神呢?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来到后,他严肃地说,你们的官是怎么当的?毛主席早就说要为人民服务,中央讲要执政为民,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时刻挂在心上。他指着推自行车的人继续说,你们看老百姓走路多难啊,要立即在这里修一条路。乡里的书记说,那是他们懒,想走近道,不远就是大桥。钟灵说,现在是什么时代,时间就是金钱知道吗?乡长说,钟书记,在河道里修路是违反管理条例的,万一影响行洪怎么办。钟灵恼怒了,训斥道:都30年了,你见这里来过水吗?再说,我又没让你筑堤,有大堤的一半高就可以了,抓紧做,土路上边垫些你们砖厂的炉灰渣就可,万一来水我们可以迅速捅开。两个人诺诺而去,表示不出一个星期保证完成任务。钟灵得意地笑了,从心里感谢他那个书呆子老同学。看着晴朗的天空心里想,但愿他说的是真的。

西边是哪?北边走多远呢?于茂盛想问得更清楚一点,老太太不说话了,仰着脸做出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有手里的念珠不停转动着。于茂盛不敢再问了,拿出了一个红包放在了功德箱里,退了出去。

农历的7月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于茂盛从老坟地里出来的时候,一片乌云从西北方向压了上来,他头顶阴沉落雨的天空,脚踏祖辈耕耘的河淤地,心情郁闷地缓缓地上了车,回到嘉谷县委大院接了刘华仑的一个电话才开朗起来,刘说他准备垫资修刘公桥。

“你看往北歪的这柱了吗?你要往那里多走走。”

嘉谷县除了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龙河外,还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太平河,实际上是当年农民从土龙河引水灌溉农田挖的一条渠,后来叫成了河。想当年两岸水草丰美,祖先们逐水而居在此,农民惜地,看到河东地碱,收不了多少庄稼,就把大部分房子建在了那里,一条大街上除了商铺县衙还建了一座学堂,历经沧桑,成了现在的中学。后来人口增多,民国初年县政府率先移到了河西,各机关也随之迁来,民居也盖了不少,只有中学没动。太平河上原来是一座木桥。清朝晚期本县一姓刘的当地绅士捐款修了一个石桥,县太爷亲书篆体字为刘公桥。那桥修得极为别致,两头各有一亭,悬空在桥头左侧,上有堤岸大树掩映,下面碧水长流,名曰观景台。站在四周是石头栏杆的平台上既可以看河中的过往船只,也可以在周围高大的树木下乘凉或钓鱼,在太平河清水长流的日子里,也算是嘉谷的一景。在月明星稀的夏夜,也有过才子佳人在此相会。民国时有一本地到北平燕京大学读书的男青年与南方女子私订终身,欲抛弃从小由父母做主的娃娃亲,回来后被家庭监禁。那南方女子为情所迫,一路长途跋涉来此,是夜男子翻墙逃出藩篱,二人在亭中相见。看着天上的明月,脚下的碧水与倒影,那男青年首先在亭柱上留诗一首:“星空银厦,鳞波倒塔,小桥倩影难描画。皓无瑕,素无华,悄悄来去静无价,来把青辉留下。来,无牵挂。去,无牵挂。”南方女子把玩良久,看着东方的鱼肚白,想着那一轮欲喷薄而出的红日,也才思敏捷地合了一首:“拔破白夜,吐红化雪,云开雾散春晖泻。煦相接,绿相谐,东来紫气映山岳。最是光明洒无界,升,也烨烨。落,也烨烨。”刻写毕,买舟过土龙河,转运河,乘风远洋飘渡扶桑去了。有这个儒雅风流故事垫底,历年县中学的学子们都在晚霞夕照或玉兔东升的时候,到亭子的平台上或倚、或坐,就着晚霞读书,在月光下聚会大谈人生理想抱负。百年风雨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也侵蚀得石桥斑驳陆离,随着轻巧的轿子、马车退役,拖拉机、载重汽车蜂拥而来,碾压、碰撞使那桥变得摇摇欲坠,成了危桥。今年夏天,一伙在三流大学毕业20年的当年高中同窗寻找青年时代的感觉,在饭店喝完酒来到亭子上互相说感受,有一个把20年的结果编成了顺口溜:“毕业20年,腰包是扁的,头发是染的,下边是软的。”此言一出,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两人站不住脚,往栏杆上靠去,不料,“扑通”一声,杆断人下,都掉进了河底的臭水里,一死一伤。媒体有追逐丑闻的冲动,一帮狗仔队的小报记者得知,大报、小刊、互联网炒了个沸沸扬扬。上面的领导纷纷表现出爱民如子的满腔热忱,批示、通报纷至沓来,要求限期修好,各级各部门要大力支持芸芸。于茂盛抓紧组织城建局向上写报告,并把新建刘公桥列入了今年的民心工程之一。但上面的职能部门似乎不像领导那么急,吃了,喝了,拿了土特产品说研究研究,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市里的党委督察部门只督办下面,不管上面,一个劲催,急得于茂盛团团转,财政上又拿不出钱来,只好先找建筑队垫资先干,言明上级的款项到了后偿还。但县里的建筑老板都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活,给钱,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即使钱来了,也不知会被挪用哪里去了,谁也不肯上。正好刘华仑在北京的建筑公司这段时间活不多,于大头亲自出马谈了好几次,又许愿,又封官,每次的收获也就是几条好烟,两箱好酒,但修桥的事对方一直不吐口。这次刘华仑答应了,怎么不让他高兴。但随之刘又给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按荒地价格买断城西的第二农机厂。他知道那是国有资产,里面还有几十个下岗工人在原来的破厂房里打铁铸犁铧维持生计,闹不好还有点小麻烦。这种与政策相违背的具体事他是从来不亲自操作的,于是就叫来了兼着县工业领导小组组长的柳枫。

“那怎么破解,请老神仙指点。”

于茂盛汇报、讲话、和人谈话向来是先易后难,先喜后忧,他先给柳枫说刘公桥有人垫资修建了。柳枫说,那好啊,修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原貌,最好是把当年那对才子佳人的咏月诗镌刻在上面,据说,那对夫妇到了日本后先在名古屋教书,后开了中国料理店,连锁到了半个世界,其中一个老人还健在,他们的子女也在商界颇有建树,修好后想法请他们来,吸引在县里投资。

“西边,往西歪,不帮你,拉反劲。”

于连声说,好,好,并当即表扬柳枫立意新,眼界宽,想得远,要是县里班子里的干部都像他,自己就省心了。随后又提出了刘华仑想买二农机厂地的事,让他抓紧操作。

“坎坷来自那里啊?”于茂盛问。

柳枫立即联想、警惕起来,正色道:“于书记,这是个政策问题。一来农机二厂是国有资产,卖出需要有县外的权威部门评估;二来那是规划用地,不能按荒地买;三来就是买也要按上级有关规定挂牌拍卖;四来那里的一百多名下岗工人的养老保险应由买地单位承担,就业也要管起来。”

于茂盛一脸虔诚地看着,老太太闭目不语。等所有的檀香燃烧完毕,老太太开始讲香火:“中间是你的本命香,基本顺利,但有点小坎坷。”

他没说修省道占地的事,因为还没来得及核实,尽管十有八九是真的。

灰色裤褂的老太太从一个元宝型的箱子里拿出三把未开封的檀香,示意于茂盛双手合十跪在一旁,自己点着,对着菩萨举了三举,插在香炉上,闭着眼祷告起来,不知是举香时用了什么手法技巧,还是她在祷告时宽袍大袖带起的微风角度不同,或是香的合成材料有差别,总之,三炷香的燃烧速度与香灰的倾斜发生了变化,中间的一柱开始很快,燃烧到半截时慢了下来,左边的一柱向西歪,右边的一柱向北斜。

于茂盛不高兴了,心想,这个话还用你说,我比你不明白吗,叫你管这个事,是信任你,也是为我顶雷。但表面上还是说:“你说得很对,到底是上边来的,对文件记得准。但你不要忘了,我们县是穷县啊,民心工程第一啊,要特事特办啊,总之,我的柳书记,发展是硬道理啊。”他空泛讲了一通,最后说,不管怎么着,刘公桥要按时到国庆节完工,不能给老百姓放空炮,并指定柳枫为建桥的总指挥,自己任政委。说完,推说上级机关来人了,自己有一个饭局,匆匆走了。

“前程前程。”于茂盛忙不迭说。

这回轮到柳枫郁闷了,他到食堂吃了点饭,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闷闷地抽着烟想辙。突然,手机响了。一个清脆的女中音传过来:“柳枫,在县里吗?”“哦,是萍姐,你在哪儿?”柳枫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

“贵人这次来是问前程,问财路,还是问健康?”

“我在美国的夏威夷,在独木舟上钓鱼呢,这里的景色真美啊,你那儿怎么样?”

“对,对,老神仙。”

“我们这儿正在下雨。”柳枫说。

两开间的厅堂,神桌上供奉着一尊半人高的人造水晶雕塑的南海观音大士,宝像庄严,轻盈地站在透明的莲花座上,高举杨柳净瓶。屋里香烟缭绕,一个六十多岁,穿一身灰色裤褂的老太太正跪在明黄色的圆形坐垫上敲着木鱼念经,手里还数着脖子上的念珠。于茂盛规矩地跪在了一旁,她把经念完,叩了三个头,抬起眼皮问:“昨天我就算定你要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闭门打坐,把别的香客都打发了,是不是去了省城?”

“哎,这里不仅景色美,而且到处充满了艺术。昨天我跟一个美国老人学了一首歌,想听吗?”杭维萍在电话里哼唱起来,“路边一棵榕树下,坐着我和他,海风轻轻吹,绿草遍天涯……美吗?”

坐在车里的于茂盛尽管心里想着事,也有许多烦恼,但对这次省城之行基本是满意的。现在是快到8月了,再熬四五个月,顶多半年,市委就要换届了,那时,真要顺利的话,哈哈,他心里刚要笑,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上的警句“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政治家的许诺和商人的誓言”,不行,还得去算算。车下了高速公路,快到嘉禾县的时候,他对司机说,去那里一趟吧。司机会意地把车开上了一条乡间公路,在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庄旁边停下,他自己步行了一段路,敲开了一个有五间大北房院子的黑大门,一个小媳妇模样的女人对他说,老神仙正等着你呢。

“美,可惜我无缘见到啊!你到欧洲怎么去了那儿?你们真是有钱没处花啊。”柳枫想着建桥的事说。

人过了50岁,当了一辈子在当地老百姓眼里的小官、中官、大官,拿了几十年平稳工资,有时也发些小财的于书记心里越来越恐慌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可是这几年中央加大了干部交流的力度,又规定党政正职,纪委、组织、管干部的副书记,公、检、法部门的领导不能在当地任职,自己的老关系退的退,走的走,越来越少。上面的干部换得勤,来了后不仅要学习他们提出的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观念、新提法、新战略,还要揣摩他们的脾气与爱好;还有过去好好的国营厂、国营店,吃惯了现成饭的人整天到县里上访。财政实行了包干制,自己待的地方工业不行,工资比别的地方差了一截子,每逢来了涨工资的文件,上下就嚷嚷成了一个蛋,县长阴沉着脸,最后只能是他出来打圆盘,说先记入档案,以后经济发展了一起补上。时间长了,人们就给他编了顺口溜,说:“于大头,真能诳,工资长在了档案上,表上有数没有钱,包里手里光光光。”再就是自家的开支越来越大了,儿子花钱上了个大学的成人学院,毕业后光买房、买车就要了他差不多上百万,还有自己平常已习惯了的抽的好烟,喝的好酒,要是买,工资根本不够。真不敢想,要是退了自己的生活怎么维持?这几年虽说每年也进账不少,但和好县比差远了,再说大部分也打点给上边的各路神仙了。县里底子薄,钱不好捞,捞了也害怕。听南部一个富县的县委书记说,他花钱只要一两个企业老板的,在其余的人面前一律当包公。而他这里不行啊,最富的是四海粮油公司了,但双铧犁这小子鬼得很,用着你的时候给点,县里的许多政绩还要靠他出,听说他还和北京有联系,也不敢冲着他下大笊篱,只能靠广种薄收敛提留。这也就做下了病根,使自己在许多人手里有了短处,谁也不敢严厉批评,谁也处理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走,但决不能平着走,平级调动换个地方,对这块地方没有了调控能力,说不定会翻了船。最好的结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对后任还有点威慑力。

“这就是区别啊!权力的集中必定带来财富的集中。好了,国家财政体制问题还是回去再讨论吧。你还甭说,欧洲与美国的艺术真实的现实精神打动了我。前天在华盛顿越战纪念园,雕塑的十几个美国大兵在丛林里有断腿的,有被毒蛇咬住胳膊的,还有被竹扦扎住身体的,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啊。还有在珍珠港海湾,在密苏里战舰旁边,被日本袭击受伤击沉的一艘美国巡洋军舰锈迹斑斑,还在冒着柴油,让人看了立即激起仇恨和强烈的爱国精神。要在国内,一定是英姿勃勃的士兵英雄形象,一定要把那艘军舰恢复得漂漂亮亮的,把说明词搞得豪言壮语激情冲天的。我看,我们的实事求是在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得到了最大的发扬光大,是美国人的现实精神促进了她的发展。”

于茂盛回到宾馆,叫来几个熟人点了一桌子生猛海鲜,开了几瓶五粮液,吆五喝六地闹到2点多,带着八分醉意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现实?柳枫有些警惕起来,也绕着弯子说:“萍姐,你在地球的另一面给我打越洋电话不会是为了唱歌给我听,也不会是为了和我讨论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吧!我来这里半年多了,你杳如黄鹤无信息啊,就像外国一个民歌里唱的:是把我扔到井里就跑了啊。”

“1岁也是大啊,杠杠无情啊,伙计,好好跑吧。”钟灵钻上车一溜烟跑了。

“当然不是,”杭维萍那边严肃起来,“你要在适当的时候有一点现实精神。我们毕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世界为我们而存在。你对那个农机厂的事就要现实一些。”

“你充什么大尾巴鹰,不才比我大1岁嘛!”

“那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呀,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年龄不饶人啊。”

“那个刘总我们在北京你是见过的,大家都是朋友嘛。”

于茂盛机灵地反问:“怎么,你找到新门路了?”

哦,柳枫想起来了,北京“名典咖啡”夜色下那个开美国悍马吉普车的留平头的壮年汉子,就是后来长发的刘华仑啊。真是太可怕了,繁华的京城与穷乡僻壤的小县竟然有那么深的关系,经济、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太厉害了啊。再想想,杭维萍的老公公是老抗联出身,据说他的几个公子在白山黑水之间把生意做得生龙活虎赚了不少钱,刘华仑的北京的房地产项目是和哈尔滨人合作的,说不定有杭维萍婆家的人在里边有股份呢。另外,在北京,刘华仑喊杭维萍是杭总的,有一次和李一道闲谈,他说维萍在她婆家家族企业集团里也是一个公司的老总,看来又深入到华北腹地来了。

平原地区的省城,也没什么特色,只不过比县、市的楼高、路宽,人多而已。茂盛从省委大院离开,一辆和他坐的同样的奥迪车停在了跟前,土龙河上游,和他的领地相邻的嘉禾县委书记钟灵笑模笑样下了车:“怎么,来找门路来了。”

杭维萍出面了,刘华仑的事还能怎么办?

一大早,县委书记于茂盛坐上奥迪直奔省城。

他记得在省委工作时,有一次陪领导和几个老政客吃饭,几个人酒足饭饱后交流从政的经验,其中一个说,每天处理的事情太多,但要掌握一个原则:急事缓办,好事快办,不太明朗的事想清楚了再办,难事尽量推给别人去办。拍卖企业也好,安排下岗工人也好,都是政府行为。看来得对不起管工业的石副县长了,好在自己在电力局引资问题上也帮过他一个忙,也不算不讲义气。于是,他给石三柱打了一个电话,主要讲了于茂盛的指示精神,并说修好刘公桥关系政府形象和民心工程的落实,最后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就挂了电话。他知道,在县委与政府之间,县委是领导,不是常委的副县长懂规矩,从来不主动过问党委这边的事。那边石副县长不知是在忙着开什么专题会或在讨论什么难题,屋子里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早点结束通话,痛快答应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走,但决不能平着走,平级调动换个地方,对这块地方没有了调控能力,说不定会翻了船。最好的结果是上市里升一步,对后任还有点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