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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沉重 4

屠副书记说着,目光看向台下,汉英急忙站起来:“有这回事,不过不像报纸写得那么严重,而且已经解决了。”

庄为民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屠副书记又接过来:“老书记的话果然深刻,太有针对性了。老书记不说我还忘记了,咱们华安的宏达集团不但在华安、在江新,就是在省里,也是有地位的。对,我来华安的路上,看到了一份报纸,有一篇很长的文章,写的是我们华安政法机关的事,写的是公检两家扯皮,好像和宏达集团还有点关系,有这回事吧?”

屠副书记:“解决了?解决了好啊!不过,解决了是什么意思,是公检两家扯皮的事解决了,还是有关宏达集团的事解决了?”

可是,我只能把这话在肚子里说,表面上却要装出虔诚的表情静听着。我眼睛的余光向贾二的方向瞥了一下,他也是一副虔诚的表情倾听着,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红色,想来,一定很受鼓舞吧。

大家都看着汉英,汉英迟疑了一下说:“公检两家扯皮的事解决了,宏达集团被拘留的一个员工也取保了。”

只要不傻,谁都听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此时意识到,庄为民的“大舌头”绰号不是白来的,他那些高来高去的理论背后是有真实指向的,听,他硬是把给黑恶势力当保护伞说成功绩,把我们这些跟黑恶势力斗争的人说成了罪人,真是坐在台上,咋说咋有理呀。贾氏兄弟是上缴了可观的利税,可是,他们犯下的罪又有多重你们知道吗?别的不说,仅在东风机械厂拍卖的一件事情上,就捞了五六千万哪,还有八年前的拆迁建商服街,捞得更多……这些账都怎么算?他们不是什么错误不错误的问题,而是犯罪,是重大犯罪,他们是靠着犯罪起家,又靠犯罪发展壮大,而且必然还要继续犯罪,所以对他们的老账,必须清算……

屠副书记:“噢……夏书记,事情我不清楚,也不能乱说。不过,牵扯到宏达集团,政法机关在处理上就一定要谨慎了,政法工作也要为经济发展服务嘛。当然了,他们的员工有问题,不是不可以抓,但是,一定要考虑到是否对宏达集团有不良影响,一定要讲究方法策略。对了,公检两家都在党的领导下,是一家人,扯什么皮呢?要团结不要分裂嘛……”

庄为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接下来的话马上就像对我说的一样:“作为一个民营企业,不可能不存在一点儿问题,可是,我们看问题要看主流,看大局,要看他们的贡献,对他们存在的不足之处,要从善意的立场出发,从帮助他们的目的出发,来帮助他们改正。啊,我没有批评哪位的意思,我觉得,以汉英书记为首的这届班子是有希望的,是能干事肯干事的,是有胆有识的,上任后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我也提一点儿小小的、小小的建议,你们是不是多少急于求成了一点。你们还年轻,急于开创新局面,无可厚非,但是,继往才能开来,而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挑历史的毛病,这种态度是不可取的。就拿宏达集团来说吧,我们不能老是纠缠他们的过去,甚至想着去算老账,这样做,只能给企业带来危害,谁要这么做,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看来,屠副书记这段话讲得可露怯了,公安局和检察机关是制约与被制约的关系,怎么能是一家人呢?还要团结不要分裂,太过分了……

说得对,正是在他的一手扶植下,宏达集团日益坐大,成了难以撼动的一方黑恶势力,这就是他的政绩。妈的,你还有脸说……

我想错了,屠副书记下边的话马上说到了点子上:“当然,检察院对公安局确实要发挥监督作用,即使方法不当,公安局也要正确对待。这些年,你们是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为什么人民群众不满意?还是你们自身存在问题,因此,检察机关对你们监督是应该的,你们也应该虚心接受……”

庄为民讲了起来,他回顾起他的当年,他在如何如何困难的情况下,坚持讲政治,抓经济,排除各种阻力,理顺各种关系,开创出华安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大好局面。虽然嘴上说谦虚,可听起来却志得意满,并果然把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自己,把错误推给客观或者他人,还有他惯有的空泛理论。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说出了一点实际的,而且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大家还记得吧,我上任时,宏达集团刚刚起步,还很不起眼儿,好多人看不惯他们,可是现在怎么样?每年给华安县财政上缴利税就上千万哪,我不敢贪天之功,可是我却敢说,我为了扶植宏达集团是作出贡献的……”

庄为民插话:“屠副书记,我插一句话。公安局的严忠信同志在吧?”

庄为民:“哎呀,屠副书记,你怎么还管我叫领导啊,你才是领导啊,你是省领导啊。好吧,既然屠副书记一定要我讲,我就随便说几句吧……”

我站起来:“在。”

瞧吧,江新的市委书记、市长在,河阳的县委书记、县长在,都轮不到讲话,却要一个退下来的原县委书记讲话,这意味着什么呀?!

庄为民:“好,我有话说在当面,你来华安之后,群众的口碑是不错,也干了很多实事,不过我可能年纪大了,看得不准,按说,你也不年轻了,可怎么还跟年轻人似的,有些事干得有点儿愣啊。过犹不及,抻着点嘛,是不是也想开创一个新时代呀?我呀,年轻时也这么想过,后来才知道,守成要比开创更难哪!”

又是掌声响起。

屠副书记把话接了过去:“老书记说得对。严局长,你是不是观念问题呀?可不能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呀,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待民营经济的态度是衡量基层领导干部的一个重要标尺,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不是解放,能不能与时俱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不适合担任领导干部。对,我不是说严局长一个人,而是说给大家听的……”

我一时走了神,直到一阵掌声响起才回到现实中来。这时,屠副书记的讲话已经进入尾声,他说:“同志们,当年就是庄书记培养了我,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请大家原谅,此时此刻,我非常渴望听到庄书记的指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庄书记讲话!”

屁,什么说给大家听的,你们就是冲我来的,那就来吧!

我也只能跟着鼓掌,可是,心里却是另一种滋味。因为我想起华安干部群众给庄为民起的绰号:“庄大舌头”,“庄大嘴巴”,“庄马列”,“装为民”。说他大舌头大嘴巴不是说他说话大舌头也不是说他的嘴长得大,而是因为他以讲空话不干实事而闻名。说真的,在他执政那些年,华安的形势真挺稳定,他完全可以乘势而上,给华安人民干点儿好事实事,可他却只喊不干,一开会就是高来高去的空洞理论,大概市委也知道他的这个特点,所以派了一个以抓经济知名的县长来协助他,如果说他执政当年有点建树的话,也完全归功于那个县长。可是,那个县长干得好了,有了威望,他又嫉妒起人家,干出的成绩,都抢过去算自己的,出了问题,全都推到人家身上,结果,硬是让人家窝窝囊囊地退了。而他却成了功不可没、历届县委书记贡献最大、影响力最大的一个,即使退下来了,还阴魂不散,瞧,这不又露脸了,上台了,这会给人们什么印象,给汉英带来什么影响啊?

于是,我,一个公安局长,副处级干部,五十五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警服,站在会场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训,训我的一个是退下去的老领导,一个是在任的省领导,这种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知道的。而且,还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恰恰相反。

会场上响起热烈掌声。

庄为民的话还没有完:“对了,我听说,你有个绰号,叫‘活阎王’,严忠信同志,人民警察应该是人民群众的亲人,怎么成了‘阎王’呢?你对犯罪分子可以是‘阎王’,对人民群众可不能这样,对民营企业也不能这样啊,如果你对谁都是阎王,我想玉皇大帝就得管管了,屠书记,你说是不是?”

汉英从台上退下来后,屠副书记开始讲话。他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是临时起意,回老家看看,本来想走走看看就算了,结果还是惊动了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跟大家见面,不说几句话肯定饶不过我,那就说点吧,说什么呢?首先我要说,我是华安生,华安长,是从华安走出去的,对华安这片土地、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和这里的人有很深的感情,不论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华安,所以,这次贸然回来,给各位添麻烦实在是没有办法。其次是回来后,感觉华安变化很大,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华安的变化是历届县委、县政府及人大、政协共同努力的结果。不过我必须强调一点,老书记庄为民功不可没。大家都知道,庄书记是华安历史上在任时间最长的县委书记,多年里,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对华安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是永远值得我们敬仰的。我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庄书记表示衷心的敬意!”

屠副书记:“对对,玉皇大帝不是别人,就是党的领导,我们党要的是和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干部,绝不是阎王……”

看着这个场面,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的心气得“咚咚”跳个不停,他们想干什么,一个省委副书记,一个退下去的市委副书记,却在这么多人面前挖苦、打击一个基层的公安局长,太过分了。我真想爆发开来,可是我说过,我不是年轻人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可以逞一时之快,一泄愤懑,但是后果肯定不会美妙,即使我不在乎,还有汉英呢。如果我爆发开来,作为县委书记,他将如何自处……

人到得差不多了,会议开始了,台下坐着的除了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就是中层科局的领导干部,坐到主席台上的是四个人,左右两头儿坐的是市委曹书记和文市长,坐在他们中间的,除了屠副书记,还有一位特殊人物,两鬓花白,面色红润,眼镜闪闪发亮,正是原华安县委书记、后来的江新市委副书记庄为民。此时,他硬是把现任市委书记和市长挤到了两边。至于县四大班子的领导则谁也没有坐到台上,县委书记汉英也是致完了欢迎辞就从台上退下来,坐到第一排角上的座位,而在第一二排坐着的,是现任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四大班子的领导,还有从市里赶来迎接并负责安全保卫的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彭方,同时还有另外两个重要人物:宏达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贾二贾文才及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贾老大贾武才。会场上还有好多架录像机、照相机,有的是屠副书记随行带来的,有的是江新市来的,也有华安本地的。

所以,我忍下来,把屈辱咽进了肚子,一言不发,站在会场上,昂头面对,面对着他们喷射过来的嬉笑怒骂……

然后,屠副书记又问汉英和贺大中,县委、县政府现在办公条件怎么样,是不是也改善了。汉英歉意地说他们还在当年的那两幢楼里边。屠副书记惊讶地说:“是吗?我记得,那两个楼好像三十多年了吧,你们还在里边艰苦奋斗?”汉英赔笑着说:“是啊,华安的经济情况还不是很好,县财政暂时拿不出钱来建办公楼。”屠副书记说:“想办法嘛。对了夏书记,我可是听说你很有开拓精神的,怎么说出这话来呀!”贺大中说:“这不怪夏书记,主要责任在我这个县长,我管经济,经济上不去是我的责任。”汉英说:“不不,主要责任在我。不过屠副书记您也知道,除了财政问题,国务院三令五申,严禁党政机关建办公楼。”屠副书记说:“你们哪,对中央政策理解得太狭隘了,我相信,就是总理来,看到你们的办公条件,也得批准改善。”贺大中见缝插针:“那是啊,屠副书记,您就跟省政府说说,手指缝里拉拉一点儿就够我们建办公楼了!”屠副书记笑了:“你们可真会钻空子,可惜,我是副书记,不管钱儿。对了,你们给我点儿时间,我帮你们想办法!”汉英和贺大中都急忙说太好了。

庄为民和屠副书记的话终于结束了,我不发一言地坐下来。我知道,此时会场上的人都在看着我,于是,我依旧高昂着头,一副凛然的表情,我要用我的姿势向他们、向所有人证明,我并没有屈服,我也没有错误,我只是必须要忍受这一切罢了。

这小子,真是贼得很,真是很会做人哪!

这时,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屠副书记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思乡心切来到华安的,而是有着真实的、具体的目的,我也再次感受到贾氏兄弟的能量,怪不得他们有恃无恐,怪不得华安人都畏其如虎,不敢与其抗衡。

在等待开会的时候,屠副书记继续巡视着宏达集团总部,我身负警卫之责,必须跟在一旁。屠副书记一边参观一边回忆说,当年,宏达集团是什么规模,根本没法和现在比,那时他还是副县长,亲眼看到,它们是如何被老书记庄为民发现扶植起来的,而他在庄为民的领导下,也做了一些工作,看起来没白做,如今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然后,又对汉英和贺大中说,一定要继续支持和扶植宏达集团,让它继续发展壮大,为华安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是民营企业,可能会存在一些弱点和不足,但是他们的贡献是主要的,对他们的不足要帮助改进,千万不可求全责备。说着说着忽然又转向我:“对了,你是公安局长吧?我知道,你们警察很辛苦,但是,你们也有一个缺点,就是习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看事,看谁都像犯罪分子!”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声,却闹得我很尴尬。好在贾二挺识时务的,急忙说:“不不,屠书记,严局长对我们挺支持的,挺支持的!”

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个小小的县公安局长,要跟他们较量,我能够取胜吗?

宏达集团已经得到通知,贾老大、贾二和集团的一些管理层人物就在大门口迎接着。屠副书记一下车,双方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然后,屠副书记就仰脸观察起集团总部大楼,嘴上大声说着:“好好,不错,从大楼上就看出了变化,确实不错。”之后就进入楼内,看了一些房间,最后进入了一个能装几百人的大会议室,会议室布置得豪华、气派,各种设施也十分完备,屠副书记对汉英和贺大中说:“我来华安,也就是跟大家见见面,说说话,我看这个会议室挺好的,就别换地方了,行不行?”省委副书记说话就是指示,能不行吗?汉英和贺大中急忙点头,还说这个会议室要比县委礼堂强多了,马上让县委办通知,全县四大班子及各大科局的领导要以最快速度赶到宏达集团会议室来开会。

此时,我深切地感到信心不足。

屠副书记五十岁出头年纪,看上去很有气派,一一与县领导握手后,婉拒了汉英和贺大中去县里的请示,而是大声说:“还是先去宏达集团吧,多少年没来过了,看看他们现在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于是,我带着三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边三辆警车殿后,车队一行就去了宏达集团。此时直觉告诉我,屠副书记来华安,绝不是什么思乡心切。

可是我知道,我绝不能后退。

屠副书记是突然来华安的,他后来解释说,他本是去江新考察干部的,但是路过华安县境,一时思乡心切,就决定耽搁一点时间来看一看。因为这个决定是即兴做出的,汉英接到市委曹书记的电话后,急忙通知我做好警卫工作,我一下慌了手脚。我手忙脚乱地动用了一百六十多名警力,总算在屠副书记赶到前安排好,然后和县委四大班子的领导到进城的路口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