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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愤怒 2

怎么办?

我真的实在控制不住愤怒,真的控制不住,可是,周波提醒我,这不是个小事,要我好好思考一下,然后就离去了。于是,我就开始在办公室内打转。

这个事管不管?管,难度太大了,首先要得罪屠龙飞,更别说他哥哥,现任省委副书记了,当然还有庄为民,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们联合起来,力量可是难以估量啊。就算抛开这些,难度也相当大,最起码,要对申明君重新进行司法鉴定,要推翻六年前专家们已经做出的鉴定结论,这可不是件容易事。目前,我国精神鉴定的情况非常混乱而且弊病丛生,一方面,精神鉴定本身就有相当难度,它不像别的病,通过医生的诊断或者仪器的检验,可以明确地发现病灶所在,确认患者到底有没有病,是什么病。另一方面,精神病医生也是人,在利益的诱惑下,他们也不是个顶个的能保证职业良心,所以,在权势的压力和金钱的诱惑下,被收买而做出有违良知的鉴定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们公安机关在侦查办案中,类似情况时有发生,只是还没有像申明君这样残忍的杀人犯,在这么明显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结论。我研究过外国这方面的情况,像在美国、英国等主流发达国家,他们也允许任何有资质的精神医生进行鉴定,但是,行为人、受害人双方都可以聘请自己的人鉴定,而且,双方鉴定的医生都要上法庭,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进行辩论,最后由陪审团作出裁定。哪像我们,专家做出鉴定就没事了,即便当事人一方不服,再找到更高层的精神专家做出相反的鉴定,原来鉴定的专家也不负任何责任,没有人也没有法律规定去追究他们,所以,他们可以有恃无恐。

无论从哪个环节上看,申明君都是一个正常的人,甚至精明的人,可是,就这样一个人,却被硬生生鉴定出有精神病,从而在杀人后不负任何法律责任,逍遥法外。

说远了,还是回到申明君这起案件吧。目前看,这个案子还有一个特殊的难处,那就是,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即便我们找到更权威的、没有被他们收买的精神专家重新鉴定,可是,怎么能鉴定出,六年前申明君杀人是否有精神病呢?

我进一步了解了申明君杀人作案的过程。从动机上看,他是因为有了婚外情,勾搭上别的女人后,妻子又拒绝离婚,才生出杀害妻子之心的;从实施作案上看,他在事前精心进行了设计,把如何处理尸体都想好了,特意加深了自家地窖,留着埋尸用。在杀人过程中,先欺骗受害人,说要跟她和好,然后把她灌醉,最后用绳子勒颈致死;从审讯环节上看,他最初也曾顽抗过,可是,当受害人的尸体被挖出来后,才崩溃了,被迫交代了罪行,而供认的犯罪手段和法医解剖的结论完全一致。

何况,如果要管的话,我必然要承受极大的压力,除了屠氏兄弟,甚至庄为民、贾氏兄弟都要捣乱,肯定会占用我大量精力和时间,那样,就会影响侦办贾氏兄弟的犯罪和其他工作。

我又暗骂了一句。用句通俗的话说:这种事,什么瞎子不气冒眼睛?难道,在我们的社会,只要有权有势的,就可以杀人不偿命吗?杀人犯就可以逍遥法外吗?我眼前浮现出那个老太太呆滞的眼神,完全明白袁雪带着她来找我的意义,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当然,我可以不接,推出去,理由有很多,甚至很充分,譬如,时过境迁,已经很难查清当年的真相了。干扰太多,县公安局难以顶住压力,让她们向上级公安政法机关反映等等。可是这样做,无疑是把她们推向绝望。那个精神病母亲呆滞的眼神在我眼前晃动,难道,我还要把她的另一个女儿、为姐姐伸冤的妹妹也逼成这个样子吗?对她们来说,我已经成了最后的希望,我怎能忍心辜负她们?再说,如果我真的把她们推出去,恐怕一直到死,我的良心也没有一刻安宁的时候……

妈的……

不行,我要管。

我再次在心里劝自己不要生气,可是,效果不大。我粗声问周波,现在这个申明君在哪里,在干什么?周波说在哪里不知道,反正早就不在华安了,听人风言风语说,他好像在外边办了个制衣厂,还发了财,日子挺滋润的。对了,他在出事当年就离开了华安,至今已经六年了。

怎么管?

不用说了,这里边肯定有事。凭他们的能量,收买几个专家是很容易的事,也正是有这样一种背景,受害人的亲人才上访无门,反而自己住进了精神病院。

不打无准备之仗,管之前,我先做了必要的调查,申明君当年是在本省做的精神鉴定,所以,我绕开他们,暗中联系了上海的一位权威精神鉴定专家,并通过互联网进行了交流,我把大致案情向他做了介绍,然后问他的看法。权威听了气愤地说,根据我说的这个情况,他可以断言里边有问题,还说,现在在精神鉴定领域里确实存在很多问题,有些所谓的专家良心都让狗吃了。他说,为一个人做出精神异常的鉴定结论,既需要专家本身有丰富的经验,还需要必要的程序,像申明君这种情况,就需要结合他作案的过程进行分析,像他这种作案前精心设计,作案后又逃避打击的情况,怎么会是精神病患者的行为呢?对,还要对其进行社会调查,一是查他有没有精神病史,二是查他的家庭,也就是父母和近亲属中有没有精神病,这些对于确定被鉴定人是否有精神病也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权威还说,如果想对这个人重新进行鉴定,他愿意亲自参加。

怪不得……对,当年好像是听说过这回事,只是一时忘记了。

权威的这些话使我有了点信心。又找来周波,了解当年是否对申明君做过调查。周波说他当年没有参与这个案子,不过他看过案卷,好像是调查过,似乎有人证实,申明君上中学的时候曾经犯过精神病,他的原籍乡亲还证实,他死去的爷爷有精神病史。

什么?屠龙飞的外甥,那不就是屠副书记的外甥吗……

从程序上看,似乎没有问题,不过这种假谁都可以造,我决定对这个调查再进行一次反调查,如果能查明这个调查有问题,那么就打开了突破口。可是,怎么调查呢?只要我们一行动,就会打草惊蛇。我思考后,让燕子秘密地找出当年的案卷副卷,很快发现,证实申明君上中学时犯精神病的是他当年的一位老师和一位同学,证明他爷爷有精神病史的是他父母的两个老邻居。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赶忙提醒自己不要动气,思考起来:按照规定,杀人后的精神病人即使好了,家人也要负责监护,公安机关也有相当责任,即便他搬家,原地公安机关也要通知他迁入地的公安机关进行控制。我把这话对周波说了,周波苦笑着说,说是那么说,实际上谁执行啊?何况,申明君不是凡人。对了严局,你好像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吧,“他是屠龙飞的外甥,也就是屠龙飞姐姐的儿子”。

必须对这几个证人进行调查,可是,由于担心打草惊蛇,我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来。就在这时,上访人再次来到我的办公室,这回是袁雪一个人来的,问我是不是看了她们的信,有什么想法,我指出了症结所在。想不到她说了一个让我惊喜的情况,原来,她所以时隔六年之后重新为姐姐的事上访,还有另一个动因,那就是,当年的一个证人也就是申明君父母的老乡之一找过她,说当年公安机关对她进行调查之前,申明君的父母先找了她,让她证明申明君死去的爷爷得过精神病,而实际上,申明君的爷爷从来就没有什么精神病。

妈的……

我听了大为振奋,既然这个证人现在是这种态度,那么,获得真实的证据应该不是难事。于是我又请袁雪私下再调查一下别的证人,如果也能证明事前申明君家人找过他们,那么,此案就有昭雪的可能。袁雪答应后立刻离开了。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当事人自己进行调查,即使申明君受到了惊动,也不会怀疑到公安机关介入了。

我先找来周波询问,周波态度明确:上访人说的属实。这个案子发生时,他还是个中队长,私下里刑警们议论过,也认为申明君没有精神病,因为,这是一起精心预谋的杀人案,精神病人是做不出来的。可是,一方面无法推翻精神鉴定结论,另一方面,他们的权力也太小,没能力过问这事。周波还毫不隐讳地指出,杀人犯申明君家人肯定买通了精神病鉴定专家。他还说,鉴定后,申明君住了半个月精神病院就出来了,接着就人走家搬,谁也不知去了哪儿。

打定主意后,我又来到县委,向汉英汇报了一下。因为申明君不是一般人物,牵扯到屠龙飞甚至屠副省长,必须让他知道。汉英听了以后先是愤怒,又马上冷静下来,进而表示了担心,担心得罪到屠龙飞,更担心得罪了屠副书记,也担心分散我对贾氏兄弟的关注,同时也会带来很多压力和干扰。不过最后他说,既然是这种情况,不管真的说不过去,不过,你应该争取上级公安机关的支持。我听了深以为然,给省厅刑侦总队的施总打了电话,他听了以后先是很愤怒,可听到是屠副书记的亲属,马上吸了口冷气,说他支持我重新调查此案,不过难度太大了,一定要注意保密,要讲究策略,万一有什么问题,他尽量给我帮助,这给我很大的鼓舞。

现在看,这个案子并没有完结,受害人母亲得了精神病,没能力上告了,妹妹又接上来,而且找到了我的头上。怎么办?

袁雪又来了,她说,她已经暗中调查了申明君另外的几个中学同学,他们都证明,他们从没发现过申明君精神异常,也不知道他因精神病请过假,还表示需要的时候可以站出来证明。这就间接证明当年那个老师和同学的证明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采取行动了,问她是否知道申明君现在的住址和情况,袁雪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这我也打听到了,他在一个叫做新海的城市办了一个制衣厂……”

看完信,我一下想起来了,当年是有这么个案子,市局刑侦支队也介入过,而当时我正在忙一起抢劫运钞车的大案,所以没有过问,但是大致情况听说过,也知道那个老太太到处上访。当时,刑侦支队的同志私下议论,也认为这里边有问题,可是有司法鉴定在那儿摆着,有想法也没有办法,我一起案子接一起案子地忙,也就没有过深地过问。其实,就是过问也没有办法。

我猛地一震:“你说什么?新海?”

这……

袁雪说是,申明君就在新海,他办的工厂叫志新制衣厂。

案子到这里本该结了,杀人凶手只等着执行死刑了,可就在这时突生变故,申明君的父母忽然提出儿子有精神病,请求为其做精神病司法鉴定,并且真的鉴定出其杀人时精神异常,所以不负刑事责任,很快从监狱里走出来,没事了。

他妈的,怎么会这样?

我似信非信地拿起信看下去:案发于六年前,当时,受害人也就是来找我的女人的姐姐、老太太的女儿袁春被丈夫申明君杀害,埋尸于地窖,而后,申明君声称妻子失踪了。但是,老太太到公安机关报案,声称女儿失踪前跟她说过,申明君有了外遇,要跟她离婚她不同意,如果她被杀害,就一定是申明君干的。在这种情况下,华安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受理了案件,并很快在其家的地窖找出被肢解的尸体,经鉴定正是受害人袁春。证据确凿,申明君只好承认了杀妻罪行,事实也正像袁春生前向母亲说过的那样:外遇,急于甩掉原配妻子,是他的作案动机。

新海就是我家呀……不,是我家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啊,原来这个杀人犯躲在那儿发财?是巧合,还是缘分,还是冥冥中预示着什么……

我让二人坐到沙发里,老女人依然眼神呆滞,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样子很是可疑,我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年轻女人做了自我介绍,说她叫袁雪,老女人是她的母亲,有精神病,不过不乱闹,让我放心。她家在外地,这次来华安,是特意带母亲来找我的。我听了既不解又不高兴:你有事来找我可以,为什么带个精神病母亲呢?她接着说,她母亲的精神病和案子有关,她是想让我看看她的惨样儿,希望以此打动我的同情心,然后才开始讲述案情。大意是,六年前,她姐姐袁春被人杀害了,案子也破了,凶手也抓起来了,可是很快又放了,她们知道后非常气愤,到处告状却没人理睬,她母亲因而精神崩溃,成了精神病人,现在,是在精神病院治了好长时间才稳定下来的。现在她们来找我,是希望我能为她们昭雪沉冤。说完还拿出一封信,说知道我忙,就不细说了,一切都写在信上,希望我看了有个态度。然后就走了。

这个巧合坚定了我的决心:这事我必须管,而且要一管到底。我问袁雪还掌握什么情况。她说,她还对申明君当年的情人进行过调查,申明君杀害袁春,就是因为跟这个情人勾搭成奸,可是,这个情人已经跟申明君走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敲门后走进来,都是女人,长者六十多岁了,眼神呆滞,步履维艰,还拄着一个拐杖;少者三十二三岁年纪,搀扶着长者。

我开始行动。

所以说不太情愿,是因为自就任以来,经常有各色人士来公安局,强烈要求见我。这些人中,有的是真有事,但是,分管的科所队完全可以处理,有的则是小题大做,把事情说得十分吓人,等我一调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还有的把我当成了任长霞第二,说我是什么包青天,只要有案子,不管是不是公安机关分管的都来找我。有一对老夫妻就因为儿女不孝来找过我,让我把儿子抓起来。甚至还有精神病人闯进我的办公室,神乎其神地报什么大案,提供重要线索。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经历,渐渐地,我对接待群众有了几分头痛和畏难情绪。现在,又一个声称案子特殊的人要见我,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事情牵扯到屠龙飞,所以在出发前我做了周密部署,一是为了预防万一,多带了几个人;二是高度保密,出发前,我先派周波带几个弟兄以办别的案件名义,去了新海附近的一个城市,然后我再带几个人,也以办别的案件的名义前往,和周波会合,然后再奔新海。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甚至对参与行动的刑警们也没有说明,只告诉他们,具体情况到地方后再告诉他们。

值班室的同志用内线电话报告说,有两个女的非要见我不可,说有大案子要跟我谈,问我接待不接待。我说,如果是报案,可以找刑警大队。可值班民警说,她们说案子特殊,必须跟我谈。我想了想,不太情愿地让她们上来了。

出发前,我在犹豫一番后,给老伴儿打了电话,先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儿子怎么样。她抱怨说都不怎么样,儿子成天成夜地忙,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意思是心情不怎么爽快。我就向她透露说,我最近要外出开会,路过新海,能不能跟她见一面。她说见一面有啥意思?我肯定是办案,忙得要死,案子一办完就走了,还是把她一个人扔下。我一听没门儿,只好叹息一声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