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忘记了，还有一个人也应该交代一下，那就是燕子……
最终，领导们接受了我的辞职，我就要离开华安了。
燕子还留在华安县公安局，又回了刑警大队。县委本要提拔她当副政委或政治处主任，可是她说啥也不干，非要回刑警大队不可，所以只好满足了她，想让她继续当教导员，行政级别升了一级。她却说，她对当官不感兴趣，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把位置让给年轻的弟兄们吧。不过她警告周波，今后，她会监督着他，他必须时刻向我学习，做一个跟我一样的公安局长。我觉得燕子过分了，我是我，周波是周波。如果我不是五十几岁，不是最后的岗位，不是我对贾氏兄弟有那么深的情结，不是有汉英这样的县委书记支持我，我是不会也不可能那么做的。所以，我只是个特例，不能作为参照的样板，别的公安局长很难学我的样子，周波更不能学我，他还年轻，路还长，他应该比我稳妥，甚至，也可以比我圆滑一些，只要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胸膛中都跳动着一颗警察的心就行了。
该说一下我的情况了。我辞职了，贾氏集团垮台后，我就写了辞职报告，汉英、彭局长及市委领导都挽留我，希望我再干几年，省厅还有意调我到另一个地方担任公安局长，可是都被我拒绝了。我对领导们说，我真的老了，我的身心无法再承受那种让我痛苦、让我心碎、让我大喜大悲的生活了，不要再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在我的肩头，也不要把现实中的很多矛盾都压到基层的公安局长身上了，我们不是神仙，而只是一个基层的、普通的公安局长。
临走之前的晚上，我把燕子找到了办公室。我告诉她，明天一早我就悄悄离开，委托她替我向大家道别。没想到，她一听就怔住了，继而扭过头，拭起了泪水，我的心头也泛上了酸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离别，这次离去，注定我们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相处的机会了，今后，见一面都将很难。也正是想到这一点，我才把她找来，想单独见她一面。此时，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只能到此为止了。假如我们还年轻，假如我们都未曾结婚，假如，我在魏兰之前遇到她，那么，我们的命运可能都会改变，但是，如今，我们只能这样分手。此时，她就在我的面前，我真想将她拥在怀里，但是，我却像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我只能无助地看着她，用我的心轻声说：“燕子，我的燕子，再见了，今后，你多保重吧，我们心中的感情虽然宝贵，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越过了这条线，那么，我们的关系将会发生质的变化，我们将会撕裂成两半，永无宁日。所以，我们只能互道珍重，把彼此深藏于心中，温暖我们的心灵吧……”
那些团结在我身边，支持我的那些人呢？他们都怎么样了？啊，周波已经当上了华安县的公安局长，这是让我欣慰的一件大事，丁英汉则当上了刑侦副局长，赵副局长当了政委。那梁文斌怎么样了？放心，他那样的人，不会出什么大事的，现在调到了江新市政法委当了副书记。
那个晚上就那么平淡无奇地度过了。但是，燕子在告别时改变了我的主意。她说，如果你偷偷离开，就好像在华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你应该光明正大地离开，昂着头颅离开。你为华安做了这么多，为华安的公安民警做了这么多，大家理应送你。于是，第二天一早，当我走出公安局大楼时，数百名警察已经列好了队伍，他们一直送我到火车站，送我到站台，几乎整个站台都让穿警服的站满了，还有很多穿便衣的人也来了，有汉英为首的县领导们，也有房启和、许晋福及一些上访群众，还有东风机械厂的职工们。火车启动了，所有穿警服的人都齐刷刷举起手臂向我敬举手礼，不，不止是穿警服的，所有人都向警察们一样，也把手臂举到了肩头，尽管不那么规范。刹那间，我看到好多人的脸扭曲了，泪水流了出来，其中就有燕子，有周波，有丁英汉，我的眼睛模糊了……啊，再见了，华安，再见了，亲爱的战友，再见了，我的父老乡亲……
别的人呢？先交代一下汉英吧，他的县委书记位置稳住了，由于贾氏兄弟的黑恶集团被打掉，庄为民的失势，他的工作好干多了，华安的形势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还有望提拔为副厅级县委书记，看来，他在政治上还是有前途的。汉英的工作虽然比以前好干了，可是也有新的压力：贾氏兄弟垮台了，宏达集团怎么办？它已经成了华安的支柱性产业，不能随着贾氏兄弟而垮台。汉英和贺大中为此绞尽脑汁，并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实行股份制，贾氏兄弟不是犯下很多罪行，很多群众受到侵害，无法得到赔偿吗？包括房启和那些被强迁的群众、东风机械厂的下岗职工等，把他们的损失算清后，都折为宏达集团的股金，每年在宏达集团的赢利中分红，他们都高兴地同意了这个方案，所以也等于我兑现了对他们的承诺。另外，还对整个宏达集团进行重组，高薪聘请管理人员，所以企业不但没有垮台，反而得到了更大的发展。对了，霍世原也说一嘴吧，随着庄为民的倒台，他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他是庄为民退下去前，安排在华安县委的代理人，也同时成为贾氏兄弟的代理人，自然没有好下场。
我离开了华安，回到了新海，回到了那个海滨的家，老伴也回来了，我们和睦如初。当我穿着便衣走进我家小区的大门时，守门的保安睁大了眼睛，当听我说这回真退下来养老时，还不怎么相信，我在他们怀疑的目光中向家中走去，脚步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沉重。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着，我回来了，这回真的回来了，我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我感到了一点点的满足，一点点的欣慰，一点点的自豪。我觉得，过去这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光，我利用我的这段生命，清除了笼罩华安多年的一片阴云，最起码，在相当的时间内，华安人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生活在恐惧中，我想，华安人民应该记着我吧……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记忆就会越来越淡漠，可能，只能在某种特殊时候，才有人感叹地说：“当年，公安局严局长在华安的时候如何如何……”如果这样我就满足了……不，即使没人记着，我也满足了。因为我心无愧，我毕竟做了好事，华安在我离开时，毕竟比我去之前好多了。
还有些人也要交代：贾二被抓起来后，修丽云就突然失踪了，白颂发誓说，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对了，修丽云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商量着要收养季仁永的女儿，被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再说说我的生活吧。回到海滨不久，儿子突然回来了，他跟我说要出国，我感到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他垂头想了一会儿说：“爸，我害怕……那次，你说贾二可能会对付我时，其实我就很害怕，可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所以才那么说，其实，我的心里还是很害怕的……”我打断他说，现在不用害怕了，贾二他们已经完蛋了，没人再加害他了。可是，他却仍然坚持要出国。我问他到底为什么，他还是说害怕，说，爸有些事你不知道，咱们的社会太不正常了，有的时候很不讲理，人不是凭本事吃饭。就说最近吧，有一个工程，设计方案公开招标，我的设计方案谁看了谁伸大拇指，可是，工程最后却给了一个狗屁不是的公司，这让我很泄气。这些，前些年我还能忍受，那时年轻，刚走上社会，也不太了解情况，现在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无论你干什么都要看你有没有后台，有什么关系，就是不看你真本事。我受够了……
需要补充的是，贾氏兄弟在华安覆灭，还连带出跟他们共同犯罪的一些外地黑恶势力。在新海就是这样，根据贾二的口供，余成义那边打掉了一个横行当地多年的黑恶团伙。
看着高大的儿子，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生出一丝悲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即使我能说出什么来，也说不动他，他早已长大了，我不能代替他生活，他要走自己的路，就让他去吧。所以我叹息一声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了。可是他忽然落泪了：“可是，我惦念你和我妈，你们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我不放心……”他的眼泪把我的心也打湿了，我说：“没事的，你放心去吧，我还不老，你妈比我还小好几岁，身体一点儿事也没有，再说了，我身边也有人……”没等我说完，儿子就破涕为笑：“爸，她太小了，能照顾你们吗？”我说：“能。对了，你走之前，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有一天我老了，不能照顾她了，你一定替我照顾她，你既是她的哥哥，又是她的父亲，你能做到吗？”儿子说：“爸你放心吧，我早想好了，就是将来找对象，我也要告诉她，我还有个小妹妹、小女儿要照顾。对，如果我在国外发展得好，会把她带出国的，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屠副书记表面上安然无恙，因为，进去的这些人都没有咬他。但是，就在不久前，中央一个调令下来，他被调往另外一个省任职，之后，中纪委调查组到达江宁省。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可以分析猜度。
泪水又要涌出来，我把头扭向一边，恰好看到了她，她正用墨黑墨黑的眼睛看着我。
于是，庄为民被“双规”了，到底怎么处理，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屠龙飞也进去了，判决还没下来，他的惩罚是可以想象的，包庇黑恶势力，强奸，哪条都是重刑。
她就是季仁永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的孙女儿，我向季仁永承诺过，一旦他出什么意外，我将替他把她养大成人，我必须兑现我的承诺。
贾氏兄弟的下场是可以料到的，不过，他们的神通也真是广大，在起诉、审判环节，出过很多岔头，一度有很多证人突然推翻了证言，他们本人也翻了供，要不是高层领导过问，真不知会是什么结局。当然了，最初他们还是挺有骨气的，虽然交代了一些下属，却坚决不往上咬，更是不提庄为民父子和屠龙飞的名字。但是，别以为他们是讲义气，不是，当他们看到那些人已经不可能救他们时，立刻毫不犹豫地把那些人交代出来。
回到海滨的次日，我就牵着她的小手来到海边，她是第一次看到海，看到金色的海岸。当大海映入她的眼帘时，多日以来一直沉默的她突然叫出声来：“海，海，大海……”随即跑向海边，我急忙跟在她后边，追上她，脱下鞋子，也为她脱下鞋子，牵着她的小手，两双赤足踏在沙滩上，向着海水走去，她一边奔走一边惊呼着：“哎呀，贝壳，爷爷，瞧，这是贝壳，这儿还有一个……瞧，这是什么……啊，是海星，海星……”海浪偷袭上来，一下打湿了我的脚，把她的半截身子都打湿了，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哈哈地大笑起来，一瞬间好像把过去的阴暗日子全忘记了，听着她的笑声，看着她的笑脸，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滴落在沙滩上。
案情没什么说的了，尤子辉、李强、秀秀等人都是死在贾氏兄弟的手上，原因大家都清楚：尤子辉是被灭口的，他在我开始介入东风机械厂强迫交易案件后，就按贾二的要求，四处躲避，并多次向贾二要钱，贾二意识到他早晚将成为祸害，派蔡江对其实施了灭口；李强则是因为跟修丽云发生了关系，被贾二派黄鸿飞和蔡江杀害；秀秀的事复杂一点，命运也更为悲惨，因为她的纯真，她的美丽，先被屠龙飞糟蹋，后又因为报案，使屠龙飞恼羞成怒，指使贾氏兄弟替他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她又遭到报复性的轮奸，最后被杀害，扔到那个废井下。但是，贾氏兄弟的命案绝不止这些，在后来的深挖中查明，他们兄弟在起家、发展和壮大过程中，总计负有七条人命，周波和燕子提供的那些失踪人的名单和那些无名尸体，多数都是他们的罪恶。
从这以后，看海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每天最少要带她去两次海边。有时老伴跟我们一起去，有时就我们爷儿俩。每一次到海边，她都像第一次那样新奇，看也看不够，我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游泳圈，有时牵着她在海水中起伏，那时，她的笑声会格外响亮，引来好多游人的目光。在海水中玩够了，我们俩会回到沙滩上，我坐下来，看着她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挖掘沙道、堆砌沙堡。
我真的不想讲了，可是，有些事，必须做个交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凡而又幸福。后来，我和她又找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我们发现，在海滩的游人中，有好多人不讲文明，乱扔垃圾，譬如，塑料袋啊，水果核啊，吃过的食物垃圾呀，尽管每天晚上都有专门人员清理，可还是难以清理干净，所以在海水里游泳时，会不时地发现一块块垃圾。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制作了两块纸板，上边都写着“请爱护大海，不要把垃圾丢在沙滩上”。玩累了，我们就把两块牌子挂在胸前，到游人中走上一圈，看到有丢垃圾或可能丢垃圾的人，就会站到他们面前，把两块牌子对着他们。他们往往会面红耳赤，急忙把要丢弃或者已经丢弃的垃圾收拾起来。这种时候，她就会给他们深深地鞠上一躬，说一声谢谢叔叔或者谢谢阿姨。也有个别厚颜无耻的流氓地痞会恼羞成怒，他们不但不收拾垃圾，还说：“我就不收拾，碍你们啥事？”我们也不说话，只是用两块牌子默默地对着他，最终，也往往以我们胜利告终。那时，我们爷儿俩就会由衷地露出笑容，互相举起象征着胜利符号的食指和中指……
我的最后使命完成了，可是，居然是这样一种结局。
晚上，我会亲自照顾她入睡，先是守护在她的身旁，给她读买回来的童话书籍，她在倾听中，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然后，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些东西，我所经历过的东西。最先写的就是大家现在看的这本书，这是我最后的经历，最后的使命，不知读者们看后有什么想法。或许，它会在部分读者心中激起波澜，那我就满足了。当然，今后我还要写，把我过去的经历，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欢乐，我的泪水，尤其是我的思考都写出来……
我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好了，这部书就写到这里吧。不知不觉天快亮了，我要休息一下，然后带她去海边。如果哪位读者想找我们，就到海边来吧。对，你最好黄昏时分来，我们每天那时都会出现在海边，我都会默默地坐在沙滩上，看着她在一旁玩耍。每逢这个时候，我往往会不知不觉地陷入到回忆中去，不知不觉回到华安，回到华安公安局，回到我那些兄弟姐妹中去，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去。而这时，周波、燕子、丁英汉还有步通俞、季仁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嘴里就会下意识喃喃出声，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眼里也会流出莫名其妙的泪水。而她一旦看到我流泪，就会走上前问：“爷爷，你怎么又流泪了？”然后就用她娇嫩的小手拭去我的泪水：“爷爷别哭，爷爷是大人了，不能哭，啊！”往往弄得我流着泪水笑起来，然后就起身，拉着她的小手说：“不早了，该回家喽！”于是，我们就手牵着手顺着沙滩走去，为沙滩留下一大一小两对脚印，为夕阳印上我们一老一少的身影……
还需要再讲吗？不，不能讲了，我讲不下去了。尽管事情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可是，讲到这里时，我仍然感到心力交瘁，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