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像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处，钟勇忽而想到这太反常了：他没在，老婆孩子总在吧？另外，省委有规定，像吕宇这层次的干部，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当年江西省委就是因为跟胡长清联系不上，才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破获了那起腐败大案的。
钟勇想了想，说：“好。”怅然放下电话，觉得只好如此了。可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又不死心了，决定再给吕宇家去电话。电话打通了，他家却照样没人接。
一想到这里，他赶忙下楼，再次敲响人事处长办公室的门，对那皱眉垂眼现出万般憎恶的面孔，斩钉截铁地说：“今天，你们让查得查，不让查也得查。反正，纪委是查到底了。今晚我们不走了，就守在档案室门口，直到叫查为止。”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再一个小时过去了，一直到下午下班，钟勇不知打了多少次吕宇的手机，依然不通；再询问，他的秘书依然甜腻腻地答：“联系不上。”最后，这位年轻人说：“时候不早了，钟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一早，我找到他，请他批。反正有文件规定，吕厅长一定会同意的。没批示，人事处确实不好做主。反正这也不是很着急的事儿。”
人事处长抬起脸，现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却依然什么话没有。钟勇现在清楚了：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别看吕宇手机关机，可是，准跟这位处长有热线联系，眼前这混蛋随时都在请示。如果今天晚上不查，到了明天早上，他们把一切手脚都做好了，纪委查个屁吧，田处长档案里不管有什么，都会抹得干干净净！
钟勇只好再给吕宇的秘书打电话说明情况。电话里传来这位秘书不知为何客气到甜腻腻的声音，说他马上想法找到吕厅长，立即汇报。
想到这里，钟勇立即走出这位处长的办公室，让他赶紧给主子报告吧。纪委可要行动了。
吕宇手机却关机。
钟勇上楼找到纪检办主任说明了情况，还有自己的推断。之后，他俩一人一个，吃力地抱着纪检办公室的小沙发下了楼。他俩把沙发放到档案室门前，一边一个。钟勇看着这两个沙发还有散乱一地的正在安装的暖气散件，对纪检办主任心满意足地道：“今晚上咱俩就待在这儿，要是明天还不让看，咱纪委就轮流值班，只当警察蹲坑啦。”
一想到这里，豪气又直冲他头顶，钟勇准备在电话中跟“好人厅长”干上一架。
纪检办主任乐呵呵说了句：“好。”随后又骂了一句，“这共产党，都成什么啦？”
这时钟勇只好诅咒起自己的职业来，刚咒了两句却住了口，想：当年毛主席不是也当过下级吗？要是他这下级听了陈独秀、李立三、王明这些上级的，中国革命也早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啦。
钟勇却像秦钢那样立即沉下脸来，阻止道：“腐败分子只是少数。咱机关不过是个特例，就这样，铁心跟田处长他们跑的是少数，更多的是在观风向，形势随时会起变化。咱们孤陋寡闻，要是出去走一走，看看人家别的省，眼界就宽了。咱们厅是瞎混，还带累着纪委苦战。幸亏咱们这里是个案，要是都像咱们，那还了得？起码在咱们省，共产党就得完蛋。”
钟勇急得干瞪眼，便转身找吕宇，预料将有一场更大的争执。然而，吕宇的秘书告诉他——厅长刚走。钟勇赶紧下楼回到自己的纪委书记办公室，给吕宇打手机。此时，他怒火万丈。按照工作原则，他这下级必须服从上级。要是吕宇这位一把手不同意，就是不让纪委查档案，你还就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不能不照办。你是执行纪律的，总不能带头违反纪律吧？可依了上级，档案看不了，案子就甭办啦。来之不易的突破口，轻易地便给堵死啦。
纪检办主任不以为然地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党组成员连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得吕厅长批。”再没其他话了。这时，一旁的纪检办主任也帮钟勇说起话来，两人一齐复述着党中央的精神。可这位人事处长既不急也不恼，更不怕什么“党中央”。到最后总算又抬起头来，却极度轻蔑地瞟瞟他俩，吐出两个字：“不行！”
“学文件学得，你小钟就跟换了个人。以前，你比我还悲观呢。”
人事处长乜斜他一眼，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低头看起，连看都不看他了。钟勇呆立在桌旁，看着那个被精心吹出的漂亮发型，只想用拳头狠狠砸下去。可他还是徒劳无奈地讲起党中央的规定来，暗暗告诉自己，对于这些掌握实权的人物，你必须“忍”、“忍”！
钟勇满怀信心地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见人事处长急匆匆走来，一见档案室门前的这两个沙发，他仿佛生就的沉稳顿然飞到九霄云外，大吼起来：“钟勇，你想干什么？档案室，不许有这个！”说着，他弯下腰去推沙发，没推动。他抬眼恶狠狠地瞪了这俩纪检干部一眼，飞速下楼了。不一会儿，楼梯口响起“嗵嗵”的撼动地面的声音，七八个保安簇拥在人事处长身后，拥了过来。
钟勇口干舌燥，再也忍不住了，想：当年国民党的书记长、保甲长，还有满清和北洋政府的官员们，大概都这德行吧？想到这里便再不客气，反问道：“中央文件，也得吕宇批吗？机关纪委也查过别人的档案，为什么田处长的就不能查呢？查案，是党中央赋予各级纪委的权力！”
纪检办主任看看钟勇，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连看都没看他们。
人事处长垂下眼皮，仍旧一声不响，完全沉得住气。
钟勇却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根一米多长的细铁管攥在手中，他故意掂了掂它，然后敲击着另一手心。保安们手足无措，都认识这不要命的，更听说他揍过田处长还有一位极有权势的年轻干部。按照厅里的传说，满监狱的流氓们也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就连流氓头儿的眼睛都差点儿被他戳瞎。
钟勇述说完中央精神，再看着这尊不苟言笑的神像，话语中不禁带出乞求，再度反复讲起纪委查档案的理由，什么“维护党和人民的利益”、反腐败，等等。
保安们谁也没敢上前。
人事处长看着桌面，依然一声不吭，更没起身进档案室，胖胖的白脸莫测高深。
人事处长满脸涨红，就连一丝不苟的头发都凌乱了，披散在脸上，平日深不可测的神态无影无踪，现出狰狞、恐慌来。
于是，钟勇站在这位“现管”身前，就像他的下级，老老实实地复述起文件来，种种白纸黑字的规定，钟勇背得几乎一字不差。
钟勇第一次听到他话语中透出真诚。
钟勇一下傻眼了，想他就是不让你看，你还真没辙，纪委总不能去撬人事档案室的铁门吧。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这位处长太忙，没有好好看文件，不懂得配合纪委的规定。
人事处长放缓口气道：“这么着吧，领导没在，我也没法请示，做不了主。明天见了领导，我一定让你们看档案。”
人事处长听了却轻蔑一笑，慢条斯理地告诉钟勇：“没吕厅长批示，你不能看档案。”
这话入情入理。
钟勇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脸色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再作解释，心平气和地告诉这位党员领导干部：协助纪委办案是党的原则，中央纪委和中央组织部有着明确的规定，人事处应该执行，配合纪委工作，“我们要查田处长的档案。”
钟勇微微一笑，看着跟刚才判若两人的这家伙，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真英明啊，当年反复告诫全党不要怕鬼，说鬼是怕不得的，越怕，越有鬼。今天，对腐败分子和他们的保护伞也同样如此，你不顶他们，他们是铁老虎，你一戳，照样一个窟窿，原来这些老虎是纸的。
人事处长沉着脸，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一声不吭，将那个联合颁发的文件交还钟勇。
钟勇笑盈盈的，心平气和道：“不行。一夜工夫，档案早改回去了，叫我们纪委狗屁也查不着，接着就咬我们‘搞文化大革命’。今儿晚上，档案非看不可。”
没过一会儿，人事处长来了。这位年轻的人事处长身着名牌西服，整洁笔挺；头发被吹风机吹得蓬松齐整；光亮的金丝眼镜略垂到眼睛之下，赋予他一种很像是时时观察人的神色，显得既庄重又威严，还让人感到莫测高深。钟勇跟他打交道不多，但见他一举一动都透出沉着稳重，平时更是不苟言笑，加上握着实权，所以对他相当尊敬。一见他，钟勇满怀希望地站了起来，抢先招呼起来。
人事处长没词了，恶狠狠瞪起钟勇，忽然转身对保安们高叫：“给我搬走。人事处给你们转正！”
刚刚这位干事还胸有成竹，安闲、沉稳，一听这话，脸上不觉掠过畏惧的神色，有点儿慌乱，说：“我请示一下。”人不见了。
保安们一下蜂拥而上，接着却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俩保安躺倒在地上，抱着腿大声呻吟起来。
钟勇递去手中的文件，语气加重了，“这是党内法规，人事处作为党的一个下级部门，必须执行，我可是专门检查纪律的。”
钟勇高叫起来：“死得比鸿毛还轻！”
那位干事仿佛没看见他，低头看着报纸，一言不发，似乎早料到他会来。
人事处长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刃，身子却不由簌簌抖颤起来了。
他拿上中央纪委和中央组织部联合颁发的这文件，找人事处去了。
钟勇笑看着他，迎着这尊凶神毫不畏怯。
两小时过去，没听到人事处的电话，钟勇有些急了，心想坏了，又上他们的鬼当了。
“今儿晚上看不成，我就给省纪委值班室打电话。我俩呢，就守在档案室门口，一直等他们来到为止。到时候，他们会找吕宇说话的。到了那时候，吕厅长手机准通啦。当然，我先给省纪委领导家里打电话，公事私办；再公事公办，按程序请省纪委出面处理。反正，我们机关纪委有中央纪委和中央组织部的文件，又不是我们不执行中央指示。”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想说“共产党的天下，还反了……”不过，他按捺住了，没把秦钢教育自己的这句话说出去。
钟勇回到办公室，不紧不慢地从书柜中找出纪检文件汇编，翻出中央纪委和中央组织部联合颁发的要求人事部门协助纪委的文件，做好应对的准备，然后神闲气定地等待人事处的回音。
人事处长什么话没有，扭身就走。
小干事忙不迭地点头。
钟勇想：你再去“请示”吧。
钟勇笑笑，知道这人事处里名堂不小，所以也不愿让这个小干事为难，便淡淡地说：“请示完了，通知我们啊。”
下班的机关干部们远远站在楼道里看着这一幕，见人事处长离去，便三三两两过来，不过谁也不说一句话。突然，设计部主任举起右拳，冲钟勇大声说：“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这是早年热播的外国反法西斯电影中游击队员们见面时的问候语。
一听这要求，那位个子高高的人事处干事的脸发白了，语无伦次地解释起“规定”来，到最后连嘴皮子也哆嗦，说：“得请示领导。”
钟勇对这位专家会意地一笑，似乎正接受他颁发的勋章。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来到厅人事处，要求看田处长的档案。
人事处长面色铁青匆匆走来，设计部主任一见，一溜烟下楼，机关干部们也跟着四散了。
钟勇笑了，然后招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转脸对纪检办主任小声道：“赶紧回去，查档案。”
就在这天晚上，钟勇和纪检办主任终于看到了田处长的档案，果然没出所料，他调入时的级别是伪造的，干部档案册中还存有被伪造的原所在机关任命他为副处级干部的任命书和干部任职呈报表，更有被伪造的省委组织部的任命批件，都盖着伪造的朱红大印。这全套伪造文件，都作为田处长享受假职级的依据，留在了他的档案册中。
纪检办主任点点头，“记下了，就连他说调离时候是正科，也没落下。”
钟勇想，田处长这帮人胆子可真大啊，真以为共产党没几年就垮台呀，他们的江山却千秋万代。
钟勇说：“你记下了吧？他说那家伙原来是正科，刚才在屋里我也没敢细瞅笔录。”
钟勇和纪检办主任复印好这全套的伪造文件作为证据，再将田处长的档案册交回人事处，乐呵呵回家了。
那天出了酒楼，钟勇对纪检办主任说：“这个流氓，满嘴跑马，可叫咱们逮住了，不过，这顿饭不赖，跟嘎子吃鬼子的一样。”纪检办主任一怔，立即想起电影《小兵张嘎》：主人公小八路在鬼子炮楼里大吃大喝。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