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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绝处逢生

踏进会场的那一刻,方玉斌就感觉到气氛非同寻常。

4 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才是决定大事

出席会议的只有十多个人,除了各地分公司的一把手,就是总部副总裁级别的领导,其他人都被排除在外。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才是决定大事。按照这个规律,今天的会议是要拍板大事的。

“哦。”方玉斌挂断电话,心中不禁忐忑。

下午3点,费云鹏准时出现在会场。所有人立刻站起来。他径直走向座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来到座位前,费云鹏并未就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把秘书唤到身边,吩咐了几句。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分多钟,因为费云鹏始终站着,会场内也没人敢坐下。

对方说:“各地分公司的一把手都接到了通知。下午的会议,费总亲自出席。”

费云鹏落座后,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挥挥手:“你们怎么还都站着?快坐下吧。”嘴上虽然客气,想必心里一定十分惬意。在如今的荣鼎资本,只要他站着,就没人敢坐下,这正是自己追逐多年的站上权力巅峰后的快感。在丁一夫时代,丁一夫与费云鹏分任董事长与总裁,丁虽然是权力核心,多少还会遭遇掣肘。费云鹏接任董事长后,依旧兼着总裁职务。此时的他,或许比当年的丁一夫更能体会大权独揽的滋味。

方玉斌又问:“都通知了哪些人,总部领导谁会出席?”

费云鹏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今天就开门见山。召集大家来,是为了公司经营组织架构调整的事。这件事,我私下同一些人吹过风。如今,荣鼎的经营组织架构已经无法满足形势发展的需要,到了必须破旧立新的时候。”

对方回答说:“我们办公室也是刚得到消息,这么晚了来不及印文件,只能用电话通知。”

方玉斌心头一紧。无论冠以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凡组织架构的调整,都会是一场权力洗牌。呼啸而来的狂风巨浪,会把自己推向何方?

方玉斌问道:“总部的会议通知,以前不都有文件吗?”

只听费云鹏继续说:“组织架构调整,不仅棘手,更是得罪人的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怎么同大家说?翻来覆去,还是没有找到好办法。直到上周末,我回家同岳父大人吃饭,他的一番话给了我启发。”

接通电话,对方说道:“方总,你好,我是集团公司办公室的小王。通知你明天赶来北京,下午3点在总部会议室出席会议。”

这是费云鹏讲话的一贯套路,越是说大事,越要云遮雾绕,吊起听众的胃口。他接着说:“你们都知道,我的岳父曾在政府机关工作,在好几个省任过职。他担任市委书记时,也为了区划调整的事苦恼不已。区划调整势在必行,但一刀砍下去,难免触及有些人的利益。前几任书记都谋划过此事,大会小会开了无数遍,就是无法付诸实施。”

一阵讨厌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甜蜜的沉寂。方玉斌一看是北京总部打来的电话,摇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费云鹏轻咳一声,接着说:“后来,我岳父把下面的区委书记、区长找来开会。会上,他只讲了三点:第一,你们这些书记、区长,个个前途远大,都有机会到市里来当领导,所以你们要有全市一盘棋的高度;第二,你们就算当不了市领导,也会在各区之间交流,今天你是这个区的区长,没准明天就去另一个区做书记,所以心里面不要只有自己区的利益;第三,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只能开短会,一会儿直接公布方案,大家就不要发言讨论了,公布完方案就散会。”

夜上海的高架桥,比白天畅通许多。汽车飞驰而过,方玉斌与苏晋都不再说话,他们目视前方,偶尔也会扭过头看上对方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这次会议之后,有人向省委告状,说这种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费云鹏笑着说,“岳父却跟省委领导说,这个方法简单不粗暴,科学且有效。区划调整的事,吵了好多年,人人都有小算盘,个个还能摆出大道理。再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征询意见,无外乎原地打转。用这个方法,快刀斩乱麻,把久拖不决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

“好啊。”苏晋轻声说着,脸上泛起幸福的羞涩。

费云鹏说完,会场内爆发出笑声。台上的副总裁们大多笑了,台下如方玉斌一般的分公司一把手,却没人笑得出来。平心而论,这则故事既发人深省,也颇具笑点。但分公司一把手们听说自己的蛋糕要被人切得横七竖八,哪里还笑得出来?至于那些副总裁,反正事不关己,自可高高挂起。

方玉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等忙过这一阵,我去看一下你的父母,你也跟我回趟老家。咱们把这事定下来。”骨子里,方玉斌是一个保守的人。在他看来,见父母始终是情侣要面对的最正式的仪式。

“今天的会,我也向岳父他老人家学习,只讲三点。”费云鹏拉高声调,“第一,在座的分公司负责人是公司重点培养的骨干,个个前途远大,日后都有机会成长为集团领导,所以你们看问题要有高度,不要埋怨我费云鹏动了你们的奶酪,而要想到,是我前人栽树,让你们后人乘凉;第二,你们就算当不了总公司领导,也会在各部门之间交流,所以不要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第三,我偶感风寒,不能和你们年轻人耗在这里开马拉松会议,一会儿直接公布方案,公布完方案就散会。”

苏晋对方玉斌的爱,几乎是从不求回报的。她不会像戚羽那样,提出买房买车的要求,也不会如佟小知,总是那般楚楚可怜,甚至还会耍耍小性子,让人感到阴晴不定。也因为苏晋这份从不求回报的爱,方玉斌曾把她当作良师益友,抑或是能听自己发牢骚、帮自己指点迷津的红颜知己。一开始,他几乎不敢想象,两人能走到今天。而今,无论是出于爱情还是恩情,他都不能再让苏晋的爱得不到回报。

会场内寂静无声,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费云鹏把身子往皮椅上一仰,吩咐身旁的副总裁:“宣布方案吧。”

苏晋是众人口中孤傲的冷美人,更来自官宦之家,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自己呢,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当初为了在职场立足不得不苦苦打拼。偏偏苏晋不在乎这一切,并帮助方玉斌一步步走向成功。爱情的火焰一旦燃烧,冷美人竟变得那般炙热!

副总裁掏出文件,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台下的人听得异常仔细,唯恐漏掉一个字。新官上任三把火,方玉斌早知道费云鹏会出手,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出乎意料的是,人家下手如此重!

方玉斌微微点头,并没有搭话,心底却涌起一股暖流。一路走来,苏晋总是这般细致入微地呵护着自己。当自己落难时,她竭尽全力相助。如今,她又舍弃事业,默默陪伴在一旁。这份浓浓的爱意,天底下不会再有哪个女人能给自己!

这套经营组织架构调整方案,可以大致归纳为——撤销荣鼎资本旗下所有分公司,未来公司业务不再仅以地域设限。接下来会成立若干家公司,分别负责开拓不同业务。比如,有的公司将精力放在风险投资领域,主要做成长型企业的风投;有的公司会专注于IPO企业上市业务;还有的公司侧重于资本市场的并购重组……

“另外,”苏晋又说,“你不是回上海了吗?你都离开了,我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江州。”

各地分公司撤销后,人员统一按照“先起立,再坐下”的方式处理。从分公司总经理到普通员工,一律就地免职,统一参加新成立公司的岗位竞聘,走完竞聘程序后,再重新任命职务。

苏晋说:“回上海的大学。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单纯的校园生活。回大学去,一边教书上课,一边做些理论研究,或许更适合我。”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套改革方案就是冲着各分公司一把手来的。高高在上者如费云鹏,任你下面鸡飞狗跳,他依旧能稳坐钓鱼台。甚至底下人争得头破血流,他才好施展平衡的本事。普通小职员,管你起立坐下,任凭公司招牌怎么变换,他依旧坐在格子间里打工挣钱。可那些分公司一把手就不同了,今天起立容易,明日又去哪儿安坐?昔日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柔软宽大的老板椅,还会属于自己吗?

方玉斌有些吃惊:“辞职?你要去哪儿?”

许多分公司总经理会后悄悄改签了机票,他们要留在北京,尽一切可能通关系、走门路,争取在即将开始的竞聘中分一杯羹。方玉斌却懒得这么做,早早打道回府。一来他在公司里根基尚浅,昔日节节攀升,全仗着丁一夫的赏识,如今丁一夫不在了,也没什么门路可走。二来同费云鹏心结太重,人家现在一手遮天,任你使出什么招数也无济于事。

“还有一件事,跟你说一下。”苏晋说,“我打算离开江华集团,辞职信已经交上去了。”

经营组织架构调整的消息很快传遍公司,底下的人事总监们异常活跃,各种小道消息竞相出炉。无论哪种小道消息,似乎对方玉斌都很不利。连正在办理退休手续的林胜峰也打来电话,一面痛骂费云鹏狼子野心,一上台就急着清除异己,安插亲信,一面也劝慰方玉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即便竞聘结果不理想,也不用灰心丧气。

“瞧这呆头呆脑的样子,怪不得以前追不到女生。”看着方玉斌的窘态,苏晋咧开嘴,笑得很甜蜜。在商场里,方玉斌口才了得,面对再厉害的谈判对手,也能滔滔雄辩,妙语连珠。可面对苏晋时,他却又腼腆得像个男孩。不过正是这种反差,才让苏晋对方玉斌愈发倾心。苏晋认定,这是一个有责任感、有事业心的男人,绝不是那种只会花言巧语的情场浪子。她嘴里嘲笑方玉斌追不到女生,心里却在庆幸,之前的戚羽、佟小知真是有眼无珠。

这时,苏晋又约方玉斌星期六下午去音乐馆听一场朗诵会。方玉斌实在没有心情,推辞了几句。苏晋却说:“你可一定得来。到时我哥哥也在那里,他得现场考察你一下。”

“哪有勉强?”方玉斌说,“我说的可是实话。”

苏晋的这位哥哥,方玉斌早就听说过,却一直未曾谋面。苏晋的哥哥叫苏浩,是苏晋的堂兄。苏浩父母过世早,身为二叔的苏晋父亲把小孩接到身边,视同己出。苏浩与苏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如同亲兄妹一般。

“瞧这结结巴巴的样子,别勉强自个儿哈。”这是方玉斌第一次正式向自己表白,苏晋心中欣喜,嘴上却不饶人。

方玉斌只好说:“既然你哥要来,我肯定去。”

在苏晋目光的逼迫下,方玉斌涨红着脸,说:“我,我也喜欢你。”

“那就说定了。”苏晋开心地说。

“不,不。”方玉斌赶紧改口。

星期六下午,方玉斌与苏晋一同来到音乐馆,参加一场古典诗歌朗诵会。这类朗诵会远没有流行歌手的演唱会受人追捧,听众席空着位置。入座后,方玉斌说:“你们家真是书香门第,你哥大老远赶来上海,就为了听一场朗诵会。”

“仅仅是知道?”苏晋追问道。

“那是当然。”苏晋得意地笑起来。

被逼到墙角,方玉斌只得说:“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你哥人呢?”方玉斌问。

苏晋倒是直接:“咱们之间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苏晋说:“他这会儿有事,还在后台。刚才他给我发了短信,说朗诵会结束后,再和我们见面。”

方玉斌明白苏晋的心思,但自己似乎缺少点勇气,只能装糊涂:“其他什么事?”

朗诵会的水准很高。登台朗诵者都是久负盛名的老艺术家,此外,作曲家还以诗词文句和朗诵者的声音为素材,专门创作了音乐作品,由国内顶级交响乐团同场演奏,使得诗与乐浑然一体。

“除了工作,你还能谈点其他的吗?”对方玉斌的腼腆,苏晋又爱又气。

身为古典文学的爱好者,方玉斌很快便陶醉其间。他甚至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苏晋的邀约,错过这样一顿艺术大餐未免可惜。唯一令他觉得美中不足的是,整场朗诵会选取了太多苏东坡的作品。不是说苏东坡的文章不好,而是中国古典文学实在耸立着太多高峰。一代代文豪们朝辞白帝、夜泊枫桥、暮投石壕、晓汲清湘,还有他们笔下的千里莺啼、万里云罗、百尺危楼、一春梦雨,无论哪一篇,或许都配得上“孤篇盖全唐”。

方玉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隔了大概半分钟才吐出一句:“你工作顺利吗?”

朗诵会结束,苏晋领着方玉斌来到前排。苏浩热情地将手伸向方玉斌:“这就是玉斌吧?你好,我是苏浩。”

苏晋的脸微微发红,柔声道:“你说哪方面?”

“你好!”方玉斌说道。

晚餐结束后,董劲松又嚷着要去歌城,方玉斌与苏晋连番推辞才得以脱身。方玉斌喝了酒,把车钥匙给了苏晋。汽车驶上高架桥后,方玉斌望着苏晋,问道:“最近好吗?”

苏浩说:“刚才不好意思,忙着在后台处理一点事,没顾得上招呼你。这会儿空了,走,咱们去外面坐会儿。”

方玉斌摆手说:“不必了。我只是随口打听一下。”

苏晋噘起小嘴:“哥,你怎么连自己妹妹都不理,先去招呼外人?”

“你要联系他吗?”董劲松问,“我托朋友介绍,或许能搭上线。”

苏浩呵呵笑起来:“什么外人?你不是告诉我,很快就要成一家人了吗?”

“不知道呀。”董劲松续上一支烟,“这家伙估计发了笔横财。这些年又是开发商业地产,又是进军金融业,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么多钱他从哪儿弄来的?”

苏晋脸上浮起一道红晕:“哥,你怎么净胡说!”

方玉斌说:“他做什么生意,来钱这么快?”

三人正朝外走,一名西服革履的男子凑了过来,一脸堆笑着说:“苏总,朗诵会的效果,你还满意吧?”

董劲松摇头说:“这几年,我被金盛集团的事拖累着,赌场的生意根本顾不上。另外我也听说,曹伯华貌似发财了,谱有点大。”

苏浩点头说:“不错。”

方玉斌继续问道:“近来,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这名男子说:“按照你的要求,我们专门选取了多篇苏东坡的作品。”

对这个曹伯华,方玉斌倒真有些兴趣了。照董劲松的说法,曹氏兄弟几年前实力并不强。这才多长时间,他们就敢在二级市场磨刀霍霍,打起千城这种巨无霸的主意?

苏浩客气地说:“谈不上要求,只是个人建议而已。怎么样?其他观众不会觉得东坡的作品太多了吧?”

“那时候,他撑破天也就几千万吧。”董劲松十分笃定地说,“曹伯华在那几个同乡前辈跟前,端茶递水像个小马仔似的。至于他弟弟,据说前些年在重庆搞农业产业园,还亏了一大笔。”

“不会,不会。”这名男子说,“刚才我问了几名观众,他们都对苏东坡的作品最满意。”

方玉斌摸着下巴:“照你这么说,曹伯华三四年前还没什么钱?”

“那就好。”苏浩笑起来。

“三四年前吧。”董劲松挠着脑袋。

男子又说:“这次朗诵会,多亏了你的赞助才圆满落幕。只不过,费用比起初的预算超了点儿,主要是音乐馆的租金上涨,还有几位老艺术家的来回机票超支。原本说,艺术家本人坐头等舱,他们的助理就坐经济舱。可有几位艺术家的助理,坐的也是头等舱。”

方玉斌又问:“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都是小事。”苏浩说,“你直接和公司财务联系吧。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实报实销。”

董劲松摇头说:“他是陪几个朋友过来,自己并不玩。老曹是福建人,十多年前来滨海发展。赚了些钱,却始终也做不大。他经常和几个生意做得大的福建老乡凑在一起,大概希望人家拉他一把。那几位福建老板是赌场常客,老曹也陪着人家过来。”

“好嘞。”对方笑逐颜开。

方玉斌问:“他喜欢去赌场玩?”

方玉斌看出来了,苏浩应该是企业的高管,这场朗诵会也由这家企业出资赞助。因为苏浩本人喜爱东坡,举办方在编排节目时才投其所好。

董劲松掏出烟,划燃火柴:“老曹这个人吧,还算讲义气。过去经常来澳门,和我喝过几回酒。”

5 抵御恶意收购的五种手段

方玉斌随便编了个谎话:“有个朋友,打算和曹伯华合作一单生意,但对他们公司的情况不太清楚。”

离音乐馆不远就有一家咖啡厅。三人落座后,苏晋说:“哥,从小你就喜爱读苏东坡的文章,到现在也没改。”

方玉斌大喜过望,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费云鹏曾让他关注千城集团的项目,尽管对费云鹏的用意吃不透,但自己还是做了些功课。近期大举收购千城股份的曹氏兄弟,确如费云鹏所说,是异常低调的人物,几乎找不到他们的公开信息。方玉斌想着,滨海的大老板们有时会去光顾澳门赌场,便在餐桌上随口一问。原本没抱多大希望,不想竟找对了人。

苏浩点头说:“改不了喽!七八岁时,就能背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到了十二三岁,对前后《赤壁赋》爱不释手。读大学时,甚至下决心要为苏东坡写一本书。可惜,这个愿望到现在也没能实现。”

董劲松点了点头:“他们哥俩,我认识呀。有什么事吗?”

苏浩又问方玉斌:“你也是才子,还是苏东坡的老乡。对这位文豪,怎么看?”

“曹伯华与曹仲华。”方玉斌说。

方玉斌当然只能顺着苏浩的情绪说:“苏东坡不仅诗、词、文章写得好,而且字、画也很好,更为过人的是,他一生历经坎坷而始终旷达乐观。”

“谁?”董劲松问。

苏浩开心地笑起来:“找到知音了。看来你对苏东坡也有研究。”

又过了一会儿,方玉斌漫不经心地说:“董总对港澳一带很熟,有个人你认不认识?”

方玉斌如实说:“从小到大,读过不少他的诗词文章,但谈不上什么研究。”

董劲松摆手道:“小赌怡情嘛,重在娱乐。”

苏浩似乎并不在意方玉斌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苏东坡的闲适心态。他有一首小词,通过眼中所见的常景,用农夫村妇都能听得懂的口语,说出人生的大道理。这首词你背得出吗?”

苏晋抿嘴笑道:“我们都是打工仔,可没钱来照顾你的生意。”

苏东坡的词何其多,方玉斌哪能一一记住?只好摇起头。

方玉斌微笑点头,满饮下一杯。酒桌上,董劲松又露出江湖中人的本色,拍着胸脯说:“大忙帮不上,小事情二位尽管吩咐。尤其到了港澳一带,招呼一声,兄弟我随叫随到。若是想去赌场散散心,玩玩扑克之类的,我保证提供一条龙服务。”

“我背给你听。”苏浩兴致盎然地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没错。”董劲松叹了一口气,“里面的水太深,我可不想再去蹚了。”他又举起酒杯:“说到底,还要感谢方总和苏总高抬贵手。以前的不愉快,就让它烟消云散吧。若是瞧得起,咱们以后就是朋友。”

看着苏浩无比投入的吟诵,方玉斌充分领略了一个真正的苏东坡崇拜者陶醉于苏词艺术境界后的那种文人真性情:不存自我,化去尊卑。

想着董劲松当初的狼狈相,方玉斌既好气又好笑。他放下酒杯:“既然弄不清楚,索性不清不楚过日子。你现在是自由身了,欠债也要回来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苏晋却出来打断:“朗诵会已经结束了,你别一直沉醉其中。”

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老上海菜馆,方玉斌见到了董劲松。落座后,双方都说着客气话,气氛还算融洽。半瓶酒下肚后,董劲松免不了旧事重提:“我他妈就是想不通,自己一片好心去告诉苏庆辉真相,这个王八蛋不仅不谢我,还把老子往死里整。究竟为什么?”

“妹妹提醒得对。”苏浩摇头叹道,“再在这里摇头晃脑,就有卖弄之嫌了。”

听了苏晋这番话,方玉斌不仅觉得在理,更充满感激。除了苏晋,还有谁会这样,处处为自己着想。他终于答应:“好吧,我下班后赶过来。”

苏晋问:“你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苏晋又说:“过去董劲松栽在你手里,自然对你恨之入骨。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双方化解愁怨,人家还对你感恩戴德,有什么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仇人少堵墙。不过一起吃顿饭,你又不损失什么。”

苏浩说:“明天上午。”

苏晋说:“董劲松是专程来上海感谢我的。我告诉他,其实更应该感谢方玉斌。荣鼎方面如果揪住泄密案不放,你指定出不来。还有金盛集团能拨出资金还你,方总也是签字同意的。”

方玉斌立刻邀请:“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他来干什么?我不想见他。”方玉斌下意识地拒绝。

苏浩摆着手:“晚上不行,我约了几个朋友。”他接着说:“玉斌,这次来见你,其实有件事想请教。”

最后倒是苏晋发善心,她认为整件事情已经过去,没必要为难董劲松,便向公安局做了说明。她还帮助董劲松办理了相关手续,从渡过危机的金盛集团那里拿回了欠债。

方玉斌说:“太客气了,有什么事你说。”

这一次被捕,董劲松被扣在江州达半年之久。其实,泄密案已经不了了之,没人再去深究。但这个案子的动静闹得太大,是市委书记亲自打的招呼,所以公安局吃不准,到底怎么处理涉案人员。董劲松就这样滞留在江州,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苏浩说:“我从美国留学归来后去了滨海,一直从事保险行业。我所在的大安人寿,近些年发展势头不错。接下来,我们准备在投资领域发力,专门拿出部分资金,与有实力的合作伙伴一起来进军投资界。你在荣鼎资本工作多年,对投资这一块很熟悉,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这个董劲松,早年是个街头混混,后来在澳门经营赌场生意。认识华子贤后,卷入金盛集团的旋涡中来。他先绑架了华子贤的公子华守正,逼迫对方签下还债合同,不承想对手将计就计,派方玉斌做诱饵,把董劲松抓回江州。再后来,董劲松又被燕飞利用,跑到新加坡向苏庆辉告黑状,结果自投罗网,吃尽了皮肉之苦。回到中国后,江州公安局第二次逮捕了董劲松,罪名是涉嫌窃取商业机密。

方玉斌并不知道苏浩的职务,但听这口气,起码是高阶主管。方玉斌问道:“不知你们的钱打算投向哪个领域?”

方玉斌更是吃惊:“是他!”

苏浩回答说:“初步规划用来做公司并购。特别是对一些资质不错的上市公司,我们打算直接收购。”苏浩抿了一口咖啡:“收购上市公司,通常有哪几种模式?”

苏晋说:“董劲松。”

这种问题,对方玉斌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侃侃而谈:“并购一家上市公司,大概有五种模式。首先,自然是最常见的协议收购,收购方与上市公司的股东以协议方式进行股权转让,你愿买,我愿卖,大家皆大欢喜。”

“还有谁?”方玉斌有些纳闷,苏晋约自己吃饭时,通常就两个人,今天怎么拉上一个“电灯泡”?

方玉斌接着说:“第二种模式,就是举牌收购,收购方通过证券二级市场购买上市公司流通股股份。”

“不用。”苏晋说,“我已经安排在新天地附近,到时还有一个人。”

苏浩打断道:“什么样的公司,适合用举牌收购的模式?”

“好啊。”方玉斌爽快地答应下来,“就在古北新区那边吧,离你家近。我这就打电话预订。”

方玉斌说:“那些公司股份多为流通股,股权结构非常分散,没有具备特别优势的大股东的企业,在收购行动中最容易成为被举牌的目标。”

苏晋说:“晚上我来上海,一起吃顿饭。”

“举个例子吧,”方玉斌接着说,“当年北大方正并购延中实业,就是举牌收购的经典案例。延中实业是典型的三无概念股——无国家股、无法人股、无外资股,股权结构极为分散。北大方正及相关企业在二级市场举牌收购延中实业,随后将计算机、彩色显示器等优质资产注入进去,并改名为方正科技,成为国内第一家完全通过二级市场举牌来并购上市公司的例子。”

“别拿我开涮。有什么打搅的,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玩游戏。”对于这位红颜知己,方玉斌不用假装正经。

“第三种模式呢?”苏浩端着咖啡杯问。

快到下班时,方玉斌的手机响了起来。“没打搅你吧,方总?”电话那头,苏晋笑嘻嘻地说。

方玉斌说:“第三种模式,就是‘抄其后路’,直接收购上市公司的母公司,从而实现控股上市公司的目的。这种方法可以避免很多法律、政策上的障碍。当年凯雷投资打算收购徐工科技母公司——徐州工程机械集团,就是一例。”

与林胜峰的这番对话之后,方玉斌的心情愈发低落。摞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压根没心思处理,后来索性在电脑上玩起了斗地主。

方玉斌继续说:“第四种模式,我称其为‘借尸还魂’。对于那些经营业绩很差,已经朝不保夕的上市公司来说,用这种模式并购最划算。其中的经典案例,就是北京住总集团借壳琼民源。这种模式基本分成四步走:第一步,通过行政划拨股权的方式,并购方获得壳公司控制权;第二步,就是组建具有股份公司性质的借壳公司;第三步,通过定向增发实现增资;最后一步,收购方以定向增发获得的公司股份与壳公司流通股份互换,实现‘借尸还魂’。”

“不必太心急。”林胜峰说,“你如今是上海公司一把手,费云鹏即便想动你,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我只是提醒你,心里得绷着这根弦,给自己多留几条退路。”

“这种模式,当年或许行得通。在如今的政策背景下,操作难度太大。”苏浩评价道。

“离开之后又去哪儿呢?”方玉斌既在问林胜峰,也在问自己。

方玉斌点了点头,看来苏浩对于公司并购是认真钻研过的。他接着说:“第五种模式,是先破产再置换。上市公司先行宣告破产,并购方随后将其优质资产置入上市公司空壳之中,上市公司控股股东再以象征性价格出让上市公司控股权。”

林胜峰又说:“丁总当初越是重用你,费云鹏如今就越是猜忌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另外,无论你有心或无意,毕竟和费云鹏结过梁子。他这个人睚眦必报,不会容得下你。”

停顿一下,方玉斌又说:“苏宁集团并购ST吉纸,用的便是这套模式。首先,进入破产程序,解决债务纠纷。接着,一次性清偿债务,实现净壳。随后,收购方将资产注入。最后,收购股权,实现对上市公司的控制。”

林胜峰说:“你好不容易坐到今天的位置,不仅执掌荣鼎旗下实力最雄厚的上海分公司,更是全集团的希望之星。换作谁,也舍不得轻易离开。可惜情势翻转,所有这些东西,如今都不是你的资产,而是你的负债。”

沉思一会儿后,苏浩重新开口:“你说的这五种模式,似乎都需要原公司管理层的配合。”

方玉斌接着问:“你叫我主动离开荣鼎?”

“当然。”方玉斌说,“任何一场善意收购,都需要被收购方管理层的配合。如果根本不知会管理层,并购方独自采取行动,那就属于恶意收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野蛮人’。”

沉吟一会儿,林胜峰说:“我一大把年纪,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回家颐养天年。你和我不同,年富力强,还有大好前程。但我送你一句话,此地不可久留。”

苏浩笑起来:“资本哪有什么善意、恶意?这样简单进行划分,实在太荒谬。”

“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方玉斌有些着急,“你是老前辈,更是我的引路人。我可是真心诚意地向你请教。”

方玉斌说:“资本的确分不出善恶好坏,但回到操作层面,绕开管理层的恶意收购,难度会陡然增加,成功机会也小得多。”

林胜峰托着下巴:“你现在是主持上海公司工作的一把手,怎么还问我?”

“成功机会小,并非毫无机会。”苏浩说,“当年震惊世界的英国沃达丰收购德国曼内斯曼,不就是所谓的恶意收购?”

方玉斌续上一支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苏浩所说的例子,方玉斌当然知道。沃达丰集团创立于1984年,专注于电信行业。曼内斯曼是德国老牌财团,成立于1890年,工业基础雄厚。在曼内斯曼面前,沃达丰仅仅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所以呀,我自个儿走了。”林胜峰说,“眼不见为净。看着这帮家伙小人得志,在公司里瞎折腾,心里憋得慌。”

1999年,这个毛头小子向老前辈发起恶意收购,双方大战好几个回合,甚至惊动了两国领导人。德国总理施罗德痛批恶意收购,称德国民众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这一行为,英国首相布莱尔却出面支持沃达丰。最后,沃达丰如愿收购了曼内斯曼,并购金额达到了创纪录的1760亿欧元。

方玉斌忍不住骂道:“他妈的,这是要搞还乡团呀。”他猛然意识到,难怪之前在自己面前百般谄媚的孟薇,今天竟敢顶撞起来。原来,人家的情夫正图谋东山再起。

方玉斌说:“整个过程一波三折,沃达丰赢得颇为侥幸。更关键的是,沃达丰背后有好几位强援。美国高盛、法国电信乃至中国香港的李嘉诚,都对沃达丰提供了巨大支持。”

“还能干什么?用膝盖想也知道嘛。”林胜峰说,“当初败在丁总手里,费云鹏只能丢车保帅,牺牲掉燕飞。现在时过境迁,燕飞当然想重新投效,杀个回马枪。”

苏浩轻轻将手一挥:“不过是些收买笼络、合纵连横的老把戏。咱们中国人玩起这招,不知道比英国佬强多少倍。”

“他去找留费云鹏,想干什么?”方玉斌掐灭烟头,问道。

苏浩跷起二郎腿:“你再说说,被收购方的管理层,如果要抵御收购,有哪些方法?”

林胜峰拉低声音:“我还听说一件事,前几天燕飞悄悄去拜会过费云鹏。”

方玉斌并不喜欢苏浩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这已不像交流,反倒像考官面试。但看在苏晋的面子上,方玉斌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有方法。比如说‘毒丸计划’,简单说来,就是被收购方向普通股股东发行优先股,一旦公司被收购,股东持有的优先股就可以转换为一定数额的股票。这样将大大地稀释收购方的股权,使收购代价变得极其高昂。”

方玉斌不由得心头一颤。假若费云鹏真要对丁一夫的人马赶尽杀绝,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方玉斌又说:“一个非常著名的‘毒丸计划’案例,是当年新浪的反收购保卫战。2005年,盛大忽然宣布已经拿下新浪19.5%的股权,并希望获得控制权。为防止恶意收购,新浪迅速启动‘毒丸计划’——当盛大持股权超过20%时,每位当前的新浪股东都能半价购买新增发的新浪股票。最终盛大选择减持新浪,持股比例减少到11.4%。新浪打赢!”

林胜峰越说越气:“前几天我和丁总生前的秘书高思锦通电话,自打丁总过世,高思锦也被搁在一边,职务、待遇通通悬着。高思锦很是心寒,他说没想到费云鹏的气量如此狭小。”

苏浩托着下巴:“我认真研究过‘毒丸计划’,发觉这项计划的实施,需要相关法律条件。按照中国的《公司法》与《证券法》,‘毒丸计划’就是违法行为。新浪当初在纳斯达克上市,按照美国的法律,自然可以制造‘毒丸’。要是在中国,这一套行不通。”

林胜峰把手叉在胸前:“以往丁总要提拔谁,首先还得考察一个人的才干。哪像费云鹏,肆无忌惮地任人唯亲。丁总把大好江山交到他手上,他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没错。”方玉斌说,“在中国的法律环境下,‘毒丸计划’很难有操作空间。”

有关总部即将进行人事调整的消息,方玉斌也听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也是预料中的事。他缓缓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皆然。这些人跟在费云鹏身边多年,如今也该论功行赏了。咱们心里有数就行,没必要较真。”

“说说下一个。”苏浩说。

林胜峰说:“伍俊桐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直愣愣地盯着副总裁的位置。还有费云鹏的秘书,听说很快也要被安排成总公司的财务总监。”

方玉斌接着说:“要抵抗恶意收购,还不妨求助‘白马骑士’。‘白马骑士’的称呼是从美国传过来的,听上去很浪漫,实则并不复杂。通俗来说,就是自己已经扛不住了,拉个帮手来一起面对强敌。被收购方主动寻找第三方,以更高的价格来对付恶意并购,造成第三方与‘野蛮人’竞价并购目标企业的局面。”

“你都听说什么了?”方玉斌问。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马骑士’更不是活雷锋。”方玉斌笑着说,“被收购方必须付出一定代价。比方说给予第三方一些优惠条件,以便他们购买目标公司的资产或股份。”

“我知道你不容易。”林胜峰叹了一口气,“丁总这一去,倒是便宜了有些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人家最近可嚣张得很。”

苏浩点了点头:“在中国企业界,这一招倒是经常用。”

方玉斌心中的苦楚,远胜于林胜峰。多年来,林胜峰扮演的是潜伏者的角色,他与丁一夫的亲密关系,外人并不知晓。方玉斌就不同了,他最近的蹿升完全是丁一夫一手提拔,公司上下都把他视为丁系大将。真要是清除前朝余孽,首当其冲的也是他方玉斌。

方玉斌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如果被收购方实力雄厚,还可以启动反收购。你不是要收购我吗?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反过来收购你。如此一来,攻守双方角色颠倒,置对方于被动局面。”

“再说了,”方玉斌挤出一丝苦笑,“你老人家道行深得很,即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

方玉斌举例说:“德国大众与保时捷的收购案中,大众就反客为主,吃下了保时捷公司。2005年,保时捷对大众展开恶意收购,到2009年1月,保时捷已经持有大众公司几乎一半的股权。但是不巧,金融危机让保时捷现金流告急,给了大众喘息机会。随后,大众展开反收购。大众出资数十亿美元获得保时捷49.9%的股权,这笔交易在2014年完成。”

方玉斌劝道:“丁总是你的老友,更是我的恩人。他走了,大伙心里都难受,但也不至于如此。”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苏浩说,“面对实力雄厚的对手,反收购的确可怕,不过那得有某些前提条件。比方说,收购者也是上市公司,拥有大量公众股份,对手才能展开反收购。如果收购方并不是一家上市企业,所谓反收购就无从谈起。”

方玉斌心想,林胜峰这几句应当是实话。林胜峰的真实身份,在偌大的荣鼎资本,大概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位看似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其实是丁一夫的铁杆心腹,更是他安插在上海公司的最重要眼线。从袁瑞朗到燕飞,历届上海公司总经理的一举一动,都处于林胜峰的严密监视中,他会将所有情报直接上报丁一夫。

“还有双层股权设计,也是对付恶意收购的方法。”方玉斌说,“把公司的股票分成几等,一些特定的股票拥有很高的投票权。比如百度赴美上市时,将股份分为A类、B类股票。两类股票的投资回报率完全一样,但在表决时,创始人持有的B类股票的表决权是A类股票的10倍。”

“你呀,何苦来逼我。”林胜峰轻摇着头,“以往我在公司,不过是帮丁总盯着一些事。如今他老人家驾鹤西去,我也不用再费那个劲了。”

方玉斌继续说:“管理层也可以实施‘降落伞计划’,通俗说来,就是球过人不过。这项计划的关键,在于大幅增加企业员工的更换费。恶意收购方买下公司后会发现,如果要解雇原有管理层,需要支付天价裁员费。你买到这家公司,却动不了里面的人,岂非自找没趣?”

“真的?我不信。”方玉斌弹了弹烟灰。

苏浩哈哈笑起来:“使用‘降落伞计划’的,基本算是死皮赖脸了。对于一个有地位且爱惜名声的企业家来说,是不会这么干的。”

林胜峰沉默了一阵才说:“我有什么话?该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身子骨不行,医生让我回家静养。”

听苏浩这口气,似乎已经锁定了收购目标,对手“实力雄厚”,还是个“有地位且爱惜名声的企业家”。方玉斌反问道:“你对恶意收购已经研究很久,连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与应对预案都想好了。不知你和合作伙伴看上了哪家公司?”

方玉斌只瞥了几眼,就把体检报告和申请书放到办公桌上:“林总,咱俩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

苏浩微笑着摆手:“随口一说而已,请别介意。”他又看了看表:“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有事,只好失陪了。”

回到办公室,方玉斌点燃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公司副总经理林胜峰拿着几页纸走了进来。落座后,他把纸递给方玉斌:“方总,上头几张是医院的报告,前几天去体检,医生说我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了。最后一张是我的提前退休申请书。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下去了,只能告老还乡。”

起身话别时,苏浩握住方玉斌的手:“怪不得我妹妹对你一往情深,真是难得的人才。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能合作一回。”

人心情不好时就容易上火,在一次会议上,方玉斌对下属报上来的文件不满,批评时语气颇重。没想到,公司财务部长孟薇竟然不硬不软地顶了几句。这一下,方玉斌的火更大了,拍着桌子训斥了孟薇一番,对方涨红着脸没有说话,但从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并不服气。

离开咖啡厅后,方玉斌开车送苏晋回家。路上,他问道:“你哥在保险公司里分管什么业务?他似乎对公司并购的事特别上心。”

回到上海后,方玉斌变得郁郁寡欢。费云鹏口中那场翻天覆地的改造,成了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刺下来。

苏晋说:“他之前分管财务工作,不久前刚被任命成董事长。”

3 前任领导对你的信任,如今都不是资产,而是负债

“他是大安人寿的董事长?”方玉斌问。

“费总谋划的,都是大文章。”方玉斌嘴上恭维,心里却在打鼓,既说不推倒重来,又说要翻天覆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一切组织架构的调整,到头来还不是官位的重新分配?位置就那么几个,要么你上去,要么他下来。方玉斌不免产生了一种恐惧,像自己这种丁一夫时代的心腹红人,是否正是人家要改造的对象?

“是的。”苏晋点了点头。

费云鹏没有回答方玉斌的问题,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丁总突然走了,棒子交到了我手里,深感责任重大呀。我不会搞推倒重来、否定前任那一套,但也不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当领导的要有大局观,某一个人的职位调整,如今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想的,是对整个公司的经营组织架构,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造。”

“之前可没听你说过。”从谈吐气质,方玉斌便断定苏浩不是寻常人物。原来,人家竟是一家大型保险公司的董事长。

“你打算让我离开上海公司?”方玉斌立刻警觉起来。毕竟之前结的梁子太深,如今失去了丁一夫的庇护,人家随便使出明升暗降的手段,就够方玉斌喝一壶。

苏晋说:“没事老提我哥干吗?他从美国回来后,去了滨海发展,一直在大安人寿。”

费云鹏摆了摆手:“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你过去没有负责这个项目,并不代表未来不会负责。”

方玉斌笑了笑,心想这倒与苏晋的性格相符。在江州,苏晋最不喜欢与贵为市领导的父亲扯上关系。一个远在滨海的哥哥,就更没必要拿出来炫耀。

费云鹏主动提及此事,方玉斌正好将憋在心中的问题抛出来:“费总的话我一定照办,只是千城集团项目并不属于上海公司的业务范围。”

方玉斌又问:“刚才的见面,不完全是家人之间的团聚吧?”

费云鹏在一座廊桥上停了下来,俯身瞧着脚下池塘里的金鱼,脸色并不轻松。隔了一会儿,他说:“今后,你不妨多用点心思在千城集团这件事情上。”

苏晋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方玉斌点头说:“未雨绸缪是对的。”

方玉斌说:“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你们兄妹俩没怎么说话,更没聊起家事。你哥倒是对公司并购的事兴致勃勃。”

费云鹏又说:“这几天操办丁总的葬礼,忙得我昏天黑地。但我还是跟下头人打招呼,让他们着手吃进千城的股票,顺势也把股价往上拉一拉。不管人家唱的是哪出戏,咱们必须确保手头有足够筹码。唯有这样,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苏晋笑起来:“我哥刚才不都说了吗?他准备拿出一部分保险资金,在公司并购领域大展拳脚。”

费云鹏摇了摇头:“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半会儿我也弄不清。不过,总有图穷匕见的那一天,咱们再耐心观察一阵子。”接着,他冷笑一声:“一个人聪明是好事,怕的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方玉斌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干吗跟我说这些?”

方玉斌附和说:“费总分析得很有道理。”他又顺势问:“你的意思,是说王诚在故意隐瞒什么?”

苏晋说:“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丁总走了之后,你在公司里的处境尴尬。我觉得这不失为一次机会,我哥那里正需要一个投资方面的专业人士。”

费云鹏重新迈出步子:“有人大举吃进千城的股票,连我都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我不相信,他会浑然不觉。”

对于苏晋这般贴心,方玉斌颇为感激。这段时间遭遇的波折,他埋在心里。在他看来,天塌下来有男人撑着,工作中的烦心事,没必要让女人来分担。不想,人家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费云鹏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和他可打了十来年的交道。他白天喝什么酒,晚上读什么书,我清楚得很。这家伙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别看他整日游山玩水,但千城的大小事情,全在他掌控之中。”

苏晋又说:“荣鼎是家大公司,你要在这里干得顺心,我也不会劝你离开。可要是费云鹏确实容不下你,也不妨良禽择木而栖。”

方玉斌小心翼翼地答道:“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总,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事情还没到你想的那一步。”性格要强的方玉斌,对于投奔苏晋哥哥手下,靠人家赏口饭吃,心里难免抵触,他还顺手找来一条理由,“再说了,你哥的公司在滨海。好不容易你到上海来,咱们可以团聚了,难不成我又跑到滨海去?”

费云鹏背着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对王诚这个人,你怎么看?”

“你就是死要面子。”苏晋说,“别以为你这次去,是靠走后门、托关系。我哥当初就说了,他那里没有后门可走。要是没有真才实学,谁打招呼都不顶用。”

古木茂密、碧水潺潺的钓鱼台,的确是京城内一处闹中取静的人间仙境,昔日的皇家园林与近几十年来兴建的现代化建筑古今相映、珠联璧合。绿草茵茵、柳堤弯弯,石桥小径通幽,楼台亭阁间点缀碧水红花。

方玉斌说:“敢情今天下午,人家是来面试我的。”

老板发了话,下属当然不能推辞。方玉斌跟在费云鹏身后,漫步于国宾馆内遍植名贵花草的林荫道上。

苏晋笑着说:“刚才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的表现很棒。接下来,就等着人家礼贤下士吧。”

晚宴结束后,王诚乘车离开。费云鹏却说:“时间不算太晚,我想去园子里散会儿步。玉斌,你陪我走一走?”

“我真不想离开上海。”方玉斌还在坚持。

聊起轻松的话题,桌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不过方玉斌心里却犯起嘀咕,按照荣鼎资本内部工作分工,上海公司与千城集团项目没有一丁点瓜葛。费云鹏为何偏让自己留在北京,参加今晚的聚会?

苏晋劝道:“男儿志在四方。你真去了滨海,到时我也可以跟过去陪你。”

“今天只是向你通报一下情况,但愿我杞人忧天吧。”费云鹏微笑点头,接着便岔开了话题。

方玉斌不置可否,只是说:“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蹊跷。”王诚说,“回头我派人查一下。”

苏晋莞尔一笑,柔声道:“咱俩之间别说谢字。”

费云鹏搓着手:“其实我也纳闷,就凭曹伯华那点钱,凭什么在市场上吃进那么多千城的股票?况且,像他那样大举扫货,通常会刺激股价猛涨。可奇怪的是,即便有大牛市的行情,千城的股价依旧不温不火。”

6 费云鹏打着改革的旗号,玩了一场杯酒释兵权

王诚眉头紧皱:“没有。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

经营组织架构调整的具体方案几天后就将揭晓,新的人事安排也会同时公布。荣鼎资本的各路诸侯被召到北京,静候新的任命,有人愁眉不展,也有人满怀期待。

费云鹏反问道:“你认识曹氏兄弟,之前接触过?”

以方玉斌的情况,即便再坏的结局,也不出乎预料,他的心情反而舒缓下来。白天去公司,晚上回宾馆,还在电脑上追着美剧。一天傍晚,方玉斌刚回到酒店,裤兜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是费云鹏身边的大红人伍俊桐打来的,不由得心头一紧。滑动接听键,方玉斌用平静的口吻说:“伍主任,你好。”

沉吟了一阵,王诚重新开口:“不太可能吧!无论在地产圈还是滨海商界,曹伯华都算不上实力人物。就他那点钱,敢来打千城的主意?”

伍俊桐的语气很亲切:“玉斌,晚上没什么安排吧?”

费云鹏说:“就我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三家公司其实是关联企业,幕后掌控者是华海集团董事长曹伯华。曹伯华为人低调,几乎没有与之相关的公开信息。我只是听一个朋友介绍,此人早年搞过农业开发,后来进入地产界,这些年又把触角伸向金融。他有个弟弟叫曹仲华,兄弟俩配合默契,在资本市场以出手精准著称。他们公司的总部,也位于滨海。”

“我在宾馆处理一份文件。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嘛。”方玉斌这话说得言不由衷。

“谁?”王诚追问道。

“文件的事先放一放。”伍俊桐笑着说,“我就在宾馆楼下,你下来吧,咱们一起去见费总。”

“对!”费云鹏加重语气,“就是一个人。”

费云鹏为何召见自己?方玉斌心里打着鼓。下楼后,他与伍俊桐握手寒暄,随即一同登上黑色奔驰轿车。

“一个人?”王诚刚要动筷子的手又停了下来。

最近,伍俊桐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外界盛传,即将到来的人事变动中,他会由总裁办主任升任副总裁。伍俊桐是费云鹏的铁杆心腹,这样的安排早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正式任命尚未下达,伍俊桐就换掉了以前的别克,坐上了副总裁才有资格享用的奔驰专车。

见王诚始终没动筷子,费云鹏主动为他夹菜。接着,他又说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三家机构背后的实际控制者其实是一个人,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轿车在北京南城的一家茶馆前停下来。茶馆的装修很普通,一楼大厅有些嘈杂。费云鹏坐在二楼包房里,里面还算清净。

王诚依旧一脸轻松的模样:“千城是一家股权结构分散的企业,股东数量很多。正因如此,荣鼎手握15%的股权,就能成为企业的最大股东。在这种背景下,有个把机构吃进3%的股份,对股权结构并不会带来多大影响。”

伍俊桐把方玉斌引到门口,朝里指了指说:“进去吧,老板单独召见你。”他随即转身去了另一个包房。

“这还叫小打小闹?”费云鹏语调平缓,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在市场上吃进千城股份的,主要有三家机构。一家是总部位于滨海的华海集团,一家是厦门的商贸企业,还有一家是注册地在北京的金融担保公司。三家机构,平均每家吃进了大约3%的千城股份。”

方玉斌进门后,只见费云鹏斜卧在木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嗑着瓜子。

“哦,你说这事。”王诚恢复了平静,“像千城这样的优质企业,有人想进来做股东,分享成长红利,没什么奇怪的。这几个月,的确有人在市场上收购千城股份,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对于整体的股权结构影响并不大。”

费云鹏笑呵呵地指着桌上的盖碗茶:“你人还没到,我就让他们把茶沏好了。来,尝一尝。”

费云鹏哈哈笑起来:“你是故意装糊涂呢,还是近来把心思全用去游山玩水了?”收敛住笑容,他接着说:“最近几个月,千城的股权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有几家机构,正在大举收购千城的股份。”

抿了一口后,方玉斌恭维道:“好茶!”

王诚做出吃惊的表情:“什么扫货?谁在扫货?”

费云鹏摆了摆手:“几十块钱一杯,哪是什么好茶?但这地方不错。在北京喝茶,我就喜欢来南城,喝着盖碗茶,耳畔不时传来京片子,这才像老北京嘛。”

“不过,”费云鹏话锋一转,“趁着股价在低位运行,有人却大肆扫货。难道这也是正常的?”

“费总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方玉斌说,“北京老茶馆里的风味,的确值得人们好好品一下。”

费云鹏自个儿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后又缓缓说道:“没有你老王,就没有如今的千城。对你的经营理念与管理风格,我们始终给予高度信任与评价。”

“你说得没错,茶馆是享受生活的地方,却不是工作的场所。”费云鹏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所以,我和下属谈事情,通常都在办公室。今天来这儿见你,算是破例了。知道为什么吗?”

两位大佬说话,方玉斌自然没有插嘴的份。不过他在一旁听着,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这个王诚,说话一点不客气。他这话的意思,岂不在说费云鹏不如丁一夫。

并不需要方玉斌回答,费云鹏自己就给出了答案:“公司正处于人事调整的敏感时期,想见我的人很多,我一个也没见。如果此时在办公室单独召见你,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

见费云鹏微笑着点头,王诚说:“咱们是老朋友了,荣鼎也是千城的大股东。你应该清楚千城多年来的经营理念,急功近利不是我们的风格。丁总在世时,可不会对股价的一时涨跌这么上心。”

“言归正传,还是说一说这次的机构调整吧。”费云鹏独自说下去,并不给方玉斌开口的机会,“具体方案想必你大概知道了,各地分公司全部撤销,按业务门类组建新公司。在北京,会成立一家针对中小科技企业的风投;在香港,会成立一家专门助推中国企业海外并购的基金;还会组建一家专业投行做IPO业务,总部放在深圳。”

“没觉得。”王诚说,“我倒认为,大盘这么一个劲疯涨,太不正常。”他接着说:“你把我留在北京,难道就为这事?”

停顿一下,费云鹏继续说:“过去,荣鼎投资过大批企业,这些企业如今都已在资本市场挂牌上市。对这些已上市项目进行有效的财务管理,历来是荣鼎工作的重中之重。这一块业务,单独交到哪一个公司手上,我都不放心。因此,打算以长江为界,成立两家公司。北边的叫荣鼎控股,南边的叫荣鼎创投。”

费云鹏摇了摇头:“这段时间股市都快涨疯了,可千城的股价,不仅跑输大盘,甚至不如那些滞涨的大盘金融股。你不觉得,这不太正常?”

“北乔峰、南慕容,大家各有各的绝活,彼此间既合作又竞争。”费云鹏挥舞手臂,展现出对自己一手推动的改革方案的信心,“三年之内,荣鼎控股与荣鼎创投一南一北,各自巩固业务,夯实基础。三年后,再逐步打破地域限制,两家企业都可以经营全国性业务,彼此形成一种竞和关系。”

王诚抿了一口茶:“一切正常呀。”

“对这个方案,你怎么看?”费云鹏激动的神情略有平复。

“当然。”费云鹏重新放下筷子,“对千城最近的股价,你怎么看?”

老板一心推动,况且已成定案的东西,哪还有自己提意见的份?方玉斌只能称赞:“费总真是高屋建瓴。”

王诚却没有动筷子:“老费,你把我留在北京,不光是为了谈运动和美食吧。”

费云鹏跷起二郎腿:“依我看,未来荣鼎系的各家公司中,实力最强、担子最重的就是荣鼎创投了。中国经济实力最强,投资业务最活跃的长三角、珠三角地区,都整合进了荣鼎创投的业务板块。不客气地说,这里一个项目的进账,或许就抵得上其他公司一年的收益。”

“这话有道理。”费云鹏一边笑一边举起筷子。

方玉斌点了点头。在过去的荣鼎,上海公司堪称实力最雄厚的诸侯,按照新的经营架构,荣鼎创投不仅基本继承了上海公司的衣钵,业务范围还进一步扩张。至于剥离出去的,不过是风险投资等小额业务。

王诚淡淡一笑:“钓鱼台的菜清鲜淡雅,的确与众不同,但要称之为菜系,恐怕还有些过。比方说川菜、粤菜,从王侯将相到市井小民,人人都在吃。钓鱼台的菜,毕竟受众有限。”

费云鹏投来期许的目光:“未来荣鼎创投的总经理人选,我倾向于你。”

见服务员开始上菜,费云鹏又把话题转到饮食:“中国历来有八大菜系,但钓鱼台的大厨却说,这里的菜独立于八大菜系之外,自成一体。有人甚至评价,钓鱼台菜系是中国的第九大菜系。”

方玉斌惊得快从椅子上掉下来。荣鼎创投总经理?那可是新的经营架构下最有实权的位置,自己没听错?

到了6点半,费云鹏与王诚并排走了进来,两人正聊着一起登山的趣事。他们都是国内企业家中的“运动健将”,尤其对登山拥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数年前,两人一起登顶过珠穆朗玛峰。再后来,王诚的兴趣转向赛艇,费云鹏却对长跑情有独钟。

丁一夫生前那般重用方玉斌,也不过将他提拔到上海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尽管是主持工作的当家人,头顶上的“副”字却未抹掉。谁能想到,有知遇之恩的丁一夫没给自己的东西,却从死对头费云鹏手中拿到?况且,未来的荣鼎创投,是一个比今日的上海公司实力更强、影响更大的大型投资企业!

方玉斌这才知道,费云鹏要见的人是王诚。他一边和伍俊桐闲聊,一边等候着晚宴的两位主角。

方玉斌的惊讶,早在费云鹏的意料之中。他端起盖碗茶,手指在杯盖上轻轻敲击:“最近我在看有关明史的书。里面有则故事,给我的启发挺大。明代首辅张居正被誉为‘宰相之杰’,后人把他与商鞅、王安石并列为中国历史上的三大改革家。张居正十二岁考取秀才,一时被誉为神童。第二年,他又从家乡到武昌应乡试,这次一旦考取,便是举人了。张居正才气过人,主持乡试的官员对他的考卷赞不绝口。不过,湖广巡抚顾璘此时却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中举人,以后难免自满,反而把上进的志气消磨,不如趁此给张居正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奋发。巡抚大人发了话,张居正只能落榜了。”

伍俊桐笑了笑:“长期做办公室工作,养成习惯了。”他接着说:“老板和王诚半小时后到。我得提前赶过来,把菜安排好。”

“不经烘炉劫,哪得百炼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费云鹏接着说,“后来,身居高位的张居正知道了这件事。他非但没有记恨顾璘,还充满感激,对顾璘当初的远见和良苦用心念念不忘。”

小人得志,君子反倒要夹着尾巴了。方玉斌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挤出笑脸:“伍主任,你来得早啊。”

联想到费云鹏与方玉斌的恩怨,他说这则典故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费云鹏是在自比顾璘,过去的磕磕碰碰,就当是对年轻人的考验吧。

对于伍俊桐,方玉斌心中充满鄙夷。这个阴险狡诈、狗仗人势的家伙,当初就是他与燕飞一起合谋算计自己,后来又见风使舵,痛打燕飞这条落水狗。前段时间,费云鹏被丁一夫逼得节节败退,伍俊桐整日像霜打的茄子。如今费云鹏得势,他又跟着精神起来。

放下盖碗茶,费云鹏把桌上的瓜子壳一把扫进垃圾袋,似乎也要让之前的是是非非走入尘埃。他站起身,在房间里缓缓踱步:“我和丁总在一起搭档多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当然,两人在工作中产生一些分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我们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希望荣鼎的事业蒸蒸日上。为了这个目标,我们都会重用人才,把担子压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肩上。”

方玉斌推开包间门,见荣鼎资本总裁办主任伍俊桐已坐在里面。见到方玉斌,伍俊桐并未起身,只是跷着二郎腿说:“来了。”

方玉斌难免会从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他没有想到,费云鹏竟然有这般包天容地的胸怀。

改革开放后,钓鱼台国宾馆逐渐对外开放。只要没有重要外事接待任务,社会各界人士均可至宾馆下榻。唯有号称总统楼的18号楼成为例外,至今仍然披着神秘面纱。

这还是之前那个权谋算尽、小肚鸡肠的费云鹏吗?是自己一直错怪了对方,还是另有隐情?

钓鱼台国宾馆坐落于北京玉渊潭东侧,金代章宗皇帝完颜璟曾在此筑台垂钓,“钓鱼台”因而得名,迄今已有800余年。至清代,乾隆皇帝敕命疏浚玉渊潭并在此兴建行宫,收为皇家园林。新中国成立后,决定在钓鱼台兴建国宾馆,修缮原有皇家园林的同时,还新建17栋风格迥异的现代化接待楼,并配有室内游泳场、健身房等。17栋楼从中心湖南侧起始,沿逆时针方向,各楼以数字为编号,不过中间却缺了“1号楼”“4号楼”与“13号楼”。为尊重外国习惯,钓鱼台国宾馆不设“13号楼”;为尊重中国传统,以“芳菲苑”替代“1号楼”,以“八方苑”替代“4号楼”。其中,专供外国元首下榻的18号楼是楼群中最豪华的建筑,其外形为宫殿结构,黄色琉璃瓦铺顶,辅以绿色画栋。

费云鹏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方玉斌自然要有所表示。他说道:“谢谢费总。我一定加倍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晚上6点,方玉斌准时赶到钓鱼台国宾馆。担任总裁时,费云鹏就喜欢在此宴请宾客,扶正为董事长后,这一习惯也未改变。

费云鹏点了点头:“今天就当给你吹个风,让你有心理准备吧。离正式公布还有几天时间,有些事情你可以提前谋划,及早进入工作状态。”

2 一个人聪明是好事,怕的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另外,”费云鹏加重语气,“咱俩今天的谈话,不要传出去。竞聘有一定的程序,我不希望留给外界内定的印象。”

“好的。”方玉斌答应道。如果换作丁一夫,他或许会追问去见谁。但面对费云鹏,只是一口答应,绝不多问。一个是拔擢自己的恩人,一个是存有旧怨的新上司,两者之间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些基本的职场规矩,方玉斌当然明白,赶紧满口答应下来。

费云鹏说:“你下午不要回上海了,晚上陪我见个人。”

方玉斌离开时,费云鹏并未起身,只让伍俊桐把方玉斌送到楼下。送别之后,伍俊桐回到房间,明知故问道:“费总,你都跟他说了?”

“费总有什么指示?”方玉斌越是对费云鹏心存戒备,才越得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模样。

费云鹏点了点头:“说了。”

离开殡仪馆后,方玉斌也回到酒店收拾行李。按照原计划,他将搭乘下午的航班返回上海。公司还有一摊子事,他不愿在北京耽搁太久。中午1点刚过,费云鹏的电话打了过来:“玉斌,上午在殡仪馆人太多,有件事忘了和你说。”

“刚才下楼那会儿,这小子表面不动声色。但我看得出来,他用力咬住两排牙齿,让自个儿憋住别笑出声。”伍俊桐说。

“见面的地方,下午我再发给你。”费云鹏说。

“你的观察倒挺细致。”费云鹏被逗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也正常。皆大欢喜,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好吧。”王诚只得说,“我让秘书改签航班。”

伍俊桐连连点头:“是,是!”

“有事。”费云鹏声音很低,表情却颇为严肃。

费云鹏重新嗑起瓜子:“让方玉斌担任新组建的荣鼎创投的总经理,你明白我的用意吗?”

王诚显得有些为难:“有什么事吗?我订了下午的航班,打算赶回滨海去。”

尽管房间里有好几把椅子,但伍俊桐一直站着,并未坐下:“这么安排,自然有你的道理。”

唯独与王诚握手时,费云鹏除了常规套路,还特别说道:“你从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晚上咱们谈点事。”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呀。”费云鹏抖了抖衣袖,微笑着说,“过去,我们一直把丁一夫当作敌人。可直到他过世之后才发觉,在公司里还有一个远比丁一夫更可怕的对手。”

参加追悼会的都是够档次的人物,讲出的场面话自是拿捏到位。节哀之类的话是说给丁一夫遗孀的,费云鹏并非丁一夫家人,似乎不到节哀的程度。说祝贺呢,倒是一句大实话,费云鹏总算攀上了梦寐以求的董事长宝座,当然可喜可贺。不过毕竟是追悼大会,不能说得太露骨。唯有表情沉重地说声“担子更重”,才是最得体的。

“谁?”伍俊桐无法想象,在如今的荣鼎,还有谁能对大权独揽的费云鹏构成威胁?

追悼会结束后,人们依次步出悼念厅。费云鹏站在门口,同宾客们握手话别。他不断重复着感谢的话语,客人们也会说出诸如“你的担子更重了”之类的话。

“那些丁一夫的徒子徒孙,也就是所谓的丁系人马,远比丁一夫一个人更可怕。”费云鹏缓缓说,“自打荣鼎创立,丁一夫就是一把手,这么多年来,他整了多少人,排挤了多少人,又栽培了多少人!”

方玉斌也礼貌地伸出双手:“王总,久仰了。”方玉斌与王诚原本不熟,加之在追悼会的场合,两人打了个招呼,便没有更多交流。

提到丁系人马,往日受够了窝囊气的伍俊桐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帮家伙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过去他们吃香喝辣,是靠着丁一夫在背后撑腰。如今可是费总当家,不能由着他们胡来。”

在缓步移动的人群中,王诚伸出手,微笑道:“小方,不错,后生可畏。”

费云鹏摇了摇头:“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丁一夫走了,企业依旧照常运转。可要是把所有丁系人马连根拔除,可真得地动山摇。再说了,这帮人真的会束手就擒,他们就不会干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

“是我疏忽了,竟然忘了引见。”赵小轻扭头对王诚说,“这位方玉斌,是丁总生前最信赖的部下,如今是荣鼎资本上海公司的负责人。”

“他们敢!”伍俊桐咬牙切齿地说道,“您如今是董事长了,谁要不识抬举,咱们有的是办法修理他。”

方玉斌摇着头:“仰慕已久,却无缘相见。”

费云鹏淡淡一笑:“你说得也没错,如今我才是荣鼎的当家人。真要甩开膀子,和丁一夫的徒子徒孙大战一场,自问不会落下风。但既然是当家人了,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喽。有一句话说得好,当家不闹事!我已经坐上董事长的位置,干吗还要挑起内战,下面风平浪静,不是更好吗?”

赵小轻点了点头:“王总是丁总的老朋友,听闻噩耗后专程从英国赶回来。他先到香港,昨晚是和我一个航班来北京的。”停顿一下,她又说:“你之前见过王总吧?”

费云鹏又说:“过去我们和丁一夫大战了那么多回合,每到关键时刻,人家总是见好就收,不会赶尽杀绝。这可不是他老丁宅心仁厚,而是深谙当家不闹事的道理。让企业内部矛盾公开化,岂不是印证了领导者的无能?这套权谋之术,咱们也得学着点。”

方玉斌有些意外,没想到仅凭当初一面之缘,赵小轻竟然记得自己,还主动打招呼。看来,这位千金小姐、豪门贵妇既拥有非同寻常的记忆力,更有一份待人处事的圆融练达。方玉斌连忙说:“赵总,你好!我看你和王总在谈事情,就没打扰。”

伍俊桐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对丁系人马用不着一网打尽,而要分化瓦解。”

费云鹏念完悼词后,众人开始挪动脚步,依次向丁一夫的遗体告别。这时,赵小轻主动向方玉斌投来一丝微笑:“玉斌,你来了。刚才光顾着和王总说话,还没看见你就在旁边。”

“总算开窍了。”费云鹏抿了一口茶,“丁一夫的门生故吏太多,岂是一网能打尽的?”

费云鹏念着悼词,王诚与赵小轻却一直在窃窃私语。直到费云鹏语带哽咽,还拿出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两人才打住话头,表情变得凝重。

伍俊桐说:“对方玉斌,你是打算使用招安的手段了?”

千城集团与荣鼎资本,更是合作多年的商业伙伴。依照目前的股权结构,握有千城集团15%股权的荣鼎是企业的最大股东。可惜的是,方玉斌跟随在丁一夫身旁的时间太短,近些年王诚又长居海外,因而始终未能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真容,只能从报刊杂志上读到王诚的消息,或是通过丁一夫的讲述了解王诚不为人知的一面。

费云鹏点点头:“方玉斌这些年一路蹿升,身上丁系人马的色彩十分鲜明。重用他,就是告诉所有人,不用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好好干,在我费云鹏手下,依旧大有希望。绝望之人才会铤而走险,但凡有一点希望,他们就会规规矩矩。”

王诚能够声名远播,还由于他特立独行的性格。企业蓬勃发展的同时,他主动放弃了控股权,甘愿当一名职业经理人。近些年,他还当起了网络大V,通过网络平台分享各种人生感悟。朋友们都说,王诚个性张扬,好为人师,比起赚钱,他更在乎赢得生前身后名。

费云鹏继续说:“在丁系人马中,方玉斌毕竟是后起之秀,根基尚浅。重用他,既能堵住一些人的嘴,局面也在控制之中。换作那些羽翼丰满的老臣,我倒真担心尾大不掉。”

这名男子是千城集团董事局主席王诚,在国内商界堪称大佬级人物。20世纪80年代,王诚来到滨海特区,并在那里创建了千城集团。历时近30年,千城集团已成为横跨地产、商贸的千亿级巨无霸企业。

伍俊桐心中冷笑,这个方玉斌还真是命好,白白捡了个大便宜。不过他心中仍有疑惑,问道:“重用方玉斌,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公司里的位置多的是,干吗把荣鼎创投交到他手里?那可是荣鼎系旗下实力最强的公司!如果说这是钓鱼的话,鱼饵是不是放得有点大?”

丁一夫去香港时,赵小轻曾设宴款待,当时方玉斌也在场。以丁一夫的江湖地位,面对年轻自己几十岁的赵小轻,依旧客气有加。在那场饭局上,方玉斌同赵小轻交换过名片,但时过境迁,人家未必还能记得。

费云鹏调整了坐姿,两只手放在小腹上:“你呀,还是目光短浅。”

毕业后,赵小轻曾在华尔街一家著名投行工作过,前几年回到香港发展。以她的家世背景以及在中美两国的人脉,很快便在投资圈闯出一片天地。

“是,是。”伍俊桐一副诚惶诚恐、虚心受教的样子。

女子叫赵小轻,是位家世显赫、背景深厚的人物。她的祖父是著名科学家、大学教授,不仅著作等身,更是桃李满天下。赵小轻10岁时,跟随父母移居英国,后来又在美国常春藤名校接受大学教育。大学期间,赵小轻在一堂公开课上结识了如今的丈夫。丈夫年长她近20岁,是一位游走在美国政界与华尔街之间的精英人物。当年,赵小轻举手提问,身为主讲嘉宾的金融家被这位东方女性的魅力所吸引,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费云鹏说:“经营架构调整之后,滨海千城集团那一摊子事,便由新组建的荣鼎创投负责了。荣鼎与千城的合作,有些年头了。但最近,我却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味。丁一夫葬礼举行的当晚,我专门宴请了王诚。这家伙精得很,压根没说老实话。还有那个大小姐赵小轻,最近对千城的事也很上心。直觉告诉我,千城集团那边没准会出大事。”

这两人方玉斌都认识,但人家却未必认得他。

费云鹏接着说:“一旦千城集团出现状况,荣鼎创投就是火山口。不派方玉斌去坐镇火山口,难道派咱们自己的人过去?火山爆发了,方玉斌能压得住,是他的本事。要是压不住,最后粉身碎骨了,也没什么可惜。”

站在方玉斌旁边的两人,一个是穿着灰色毛衣的男士,看上去50多岁,头发已经谢顶,身板却挺得笔直。另一位是30岁出头的女子,披着波浪头,穿黑色风衣,手中拎着香奈儿皮包。她只是轻抹淡妆,却难掩一份天生丽质,弯弯的柳眉、水灵的大眼睛、丰满的嘴唇,在这个以男性为主的世界里,简直是一抹靓丽风景。

“费总落这一颗棋子,实在是高!”伍俊桐竖起大拇指,“对内是恩威并施,打掉了团团伙伙,对外又找了个替死鬼。”

悼念厅内同样人头攒动,原先设计好的排列次序完全用不上。追悼大会即将开始,各人只能随便找个位置站好。稍后,一身黑色西装的费云鹏走到扩音器前,用异常沉痛的口吻念起早已准备好的悼词。

费云鹏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一盘大棋,方玉斌不过是枚棋子。”

方玉斌毕竟已是分公司负责人,不用再像普通员工那样在外排队等候。在一名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他从一扇小门进入悼念厅。厅的上方及两边分别悬挂着横幅“沉痛悼念丁一夫同志”和挽联“诚朴可风德昭后辈,绩能共仰功在人心”。悼念厅正面是一个大屏幕,一页一页地展示着丁一夫生前的照片。据说这副挽联是费云鹏亲笔拟就,文采固然不错,只是不知浸润其间的,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伍俊桐张大眼睛:“您老人家后面还藏着招呢?”

悼念厅前提前拉起了隔离带,悼念的人流顺着隔离带向殡仪馆东礼堂慢慢挪动。途中,每人会领到一朵小白花,并在账簿上写上各自的名字。排队等候时,人们站在隔离带里,互相交流着,谈笑风生。升斗小民的追悼会,来的亲朋好友大多心情沉重。而大人物的追悼会,俨然一场大型聚会,大家来到这里也在联络感情,洽谈业务。

费云鹏哼了一声:“经营组织架构调整可是动大手术,仅为了安抚几个丁系人马,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停顿一下,他又说:“荣鼎资本的背景特殊,总公司里的那些副总裁,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个个心怀鬼胎。丁一夫在世时,用的是彼此制衡的招,一会儿拉这个整那个,一会儿捧那个打这个,苦心维持着管理层的权力平衡。我可没他那闲工夫。”

殡仪馆停车场已停满车辆,其中既有价值数百万的豪车,也有挂着军牌的黑色奥迪。丁一夫早年参军,转业前已是师级干部,后来转战商界,一手将荣鼎资本打造为国内最具实力的投资集团之一。他的葬礼,自然备极哀荣,政商名流穿梭其间。

伍俊桐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明白,要对付那些副总裁和这次组织架构调整有什么关系。只听费云鹏继续说:“你知道国民党这家百年老店,当初是怎么被李登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对许多非北京人来说,常有一个误区,将八宝山等同于八宝山革命公墓。其实,八宝山并不只有一座革命公墓,还有八宝山人民公墓及八宝山殡仪馆。逝者要进入八宝山革命公墓,必须经过层层审批,因此埋骨那里的,生前都是大人物。许多领导干部们所说的“上八宝山”,指且仅指八宝山革命公墓。至于八宝山人民公墓与八宝山殡仪馆,则对社会公开。

见伍俊桐摇头,费云鹏说:“国民党的历史上,几乎很少设副职。孙中山在世时,孙是总理,下面并没有副总理。孙中山过世后,为表敬意,总理这个头衔永远留给了他,接班的蒋介石改称国民党总裁。蒋独揽大权几十年,其间只有过两个副总裁,一个是汪精卫,一个是台湾时期的陈诚,绝大多数时候,并无副总裁一职。”

八宝山原名韩家山,是北京西山山前平原上的一座山丘。明朝永乐初年,有司礼监太监葬于此,旁边建寺,后改名为褒忠护国寺。明清两代,这里都是年老太监养老的地方。1946年,国民政府将此地改为忠烈祠,将抗战中牺牲的将领张自忠、佟麟阁、赵登禹等38人安葬于此。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建议筹建革命公墓来安葬先烈。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经过四处挑选,最终选定了八宝山褒忠护国寺的旧址。

费云鹏接着说:“蒋经国当家后,总裁的尊称又留给了蒋介石,自己改称国民党主席,这个头衔也一直沿用到现在。所以,在国民党里,提到总理,指的就是孙中山;提到总裁,就是说蒋介石;而提到主席,就有一大堆人了。”

太阳爬升,凉意仍未消散。大巴车准时抵达八宝山殡仪馆。殡仪馆的环境像公园一样,院内都是仿古建筑,有宝塔、雕像、喷泉,环境优雅、宁静祥和。

费云鹏又说:“蒋经国时代,他担任党主席,下面设秘书长处理党务,压根没有副主席这个职务。李登辉上台之初,地位并不稳固,政权、军权都捏在别人手里。他别出心裁地设立了副主席,还大方邀请政敌来担任。接到邀请的人往往喜不自禁,能破天荒地当上副主席,成为党内二把手是何等殊荣?于是屁颠屁颠来上任,甚至不惜把之前的实权位置拱手交出。”

这位荣鼎的新掌门,令方玉斌不由得感到深深不安。在刚过去的权力斗争中,如果说丁一夫是掌控全局的统帅,方玉斌就是冲锋陷阵的大将。彼此积怨甚深,费云鹏手握大权后,又会怎样对待曾让他吃尽苦头的方玉斌?

费云鹏冷笑一声:“一开始副主席只有一个,地位的确尊崇。可李登辉很快又任命了一大堆副主席,如此一来,权力被大大稀释。这时对手们才发现,自己中了计。”

可惜的是,丁一夫击败了每一个对手,却没能躲过命中劫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撒手西去。那些曾经的手下败将,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就在丁一夫逝世后不久,公司董事会做出决定,由费云鹏接替丁一夫,担任荣鼎资本董事长。

“先设一个副主席,让你兴高采烈来上任,后来弄出一堆副主席,才发现这官不值钱了,可惜没地方买后悔药了。这一招够厉害呀!”伍俊桐说道。

一言不发的方玉斌,脑海中却翻涌着与丁一夫共同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资本重组,拯救了濒临破产的金盛集团,也让丁一夫在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中笑到最后。不甘蛰伏的总裁费云鹏忍辱求和,嚣张一时的燕飞被扫地出门。

费云鹏点了点头:“读历史故事要活学活用。荣鼎早就有副总裁了,当然用不着我去新创这个职务。但我可以想办法,让副总裁这个位置变得不那么重要。如此一来,就不用像丁一夫那样劳神费力去防着周围人。”

大巴车行进在长安街上,方玉斌双目微闭。与周围那些一脸木讷或故作沉痛的同事相比,他对丁一夫无疑怀有更复杂的情愫。正是这位叱咤风云的企业领袖,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此后一路拔擢,让方玉斌以火箭般的速度蹿升,并最终执掌荣鼎资本上海公司,成为这家大型企业内的一方诸侯。这份知遇之恩,方玉斌必会铭记于心。但多年的商海沉浮,不仅练就了丁一夫的坚毅果敢,更让他拥有超乎寻常的疑心。即便是自己格外垂青的方玉斌,也不会成为例外。因此,他一边对方玉斌破格重用,一边又异常警惕地监视着对方。连方玉斌身边最亲近的人,竟也是丁一夫安插的眼线?!

伍俊桐渐渐明白了一些:“这次搞经营组织架构调整,就是为了削副总裁的权?”

荣鼎资本各地分公司中层以上员工今日齐聚北京,是来参加公司原董事长丁一夫的追悼会。出席追悼会的人太多,为了维持现场秩序,集团公司副总裁以下的员工统一乘坐大巴车前往八宝山殡仪馆。

费云鹏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说:“这次调整,对外的说法是权力下放,打造一个扁平化的组织架构。调整之后,你觉得我的权力变小了吗?”

吃完早饭,方玉斌与同事们一起登上大巴车。停泊在酒店门口的大巴车一共三辆,都是来接荣鼎资本的员工。汽车缓缓驶出,车上有人打盹,也有人交头接耳。

“当然没有。”伍俊桐搓着手,“你是总公司的董事长,大事不还都得你拿主意。”

方玉斌摇了摇头:“去八宝山。”女服务员吐着舌头,尴尬地退下。

“那不就得了!”费云鹏得意地笑起来,“下面的分公司变身为独立法人,权力的确大大增加,而我的权力又没减少。那是谁的权力变小了?”

方玉斌早早起床,来到自助餐厅。用餐时,有一个年轻女服务员问道:“你们一大帮人这么早起来,门口还停着好几辆大巴,是单位组织来北京旅游的吧?今天去哪儿,长城还是颐和园?”

伍俊桐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费云鹏那么慷慨,整天吆喝着权力下放,敢情他自己的权力一点不放,只是把副总裁的权力拿来做人情。费云鹏这招厉害呀!先把调子拉高,什么与时俱进、痛下决心,什么构建现代化的经营组织架构,谁要是站出来反对,似乎就成了不合时宜的老古董,成了改革的绊脚石。实际上,他却打着改革的旗号,玩了一场杯酒释兵权。

天未亮透,冷风不时呼啸。

在过去的组织架构下,每位副总裁都有分管的企业。调整后,分公司权力大增,小事情自己做主,大事情向费云鹏汇报,副总裁的角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如果说在丁一夫时代,副总裁是副手,那么现在,费云鹏巧妙地把副总裁变成了助手。

1 大人物的追悼会,俨然成为一场大型聚会

伍俊桐既为费云鹏的权术所折服,也不免有些失落与焦虑。过去朝思暮想的就是副总裁位置,可惜上头压着一个丁一夫,屡屡坏了自己的好事。眼看着费云鹏扶正,自己鞍前马后多年,终于熬到了收获季节,副总裁一职算是瓜熟蒂落。不承想,原本流金淌银的肥缺,却成了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天下还有比这更冤的事吗?老子这一肚子苦水,向谁去吐?

费云鹏点点头:“方玉斌这些年一路蹿升,身上丁系人马的色彩十分鲜明。重用他,就是告诉所有人,不用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好好干,在我费云鹏手下,依旧大有希望。绝望之人才会铤而走险,但凡有一点希望,他们就会规规矩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