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买了来,还扯一个直;若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来。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那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少不得要被窝里送行,愈加意亲热。总是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像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餐喝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心中欢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一个大馆,门前三个番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是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听说要买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这不是在下要买,只因为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朱春辉看了道:“你这个差不是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脱?”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辉道:“我的熟经纪姓黎,他是黎季犁丞相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朱春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肉,说那里话!”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的,都是椎髻剪发,全没有中华体统。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杜景山随后跟进来,要和他施礼,那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春辉道:“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指着杜景山问道:“这是那个?”朱春辉道:“我是敝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内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满口冰凉,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辉道:“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为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么这位客官要做这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早是吓呆了,问道:“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道:“这位客长官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赔不是道:“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厚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猩猩绒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也拿把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且又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分付见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便不能够如命。”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不如责了下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是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下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着差官出来。正是:
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拦阻你,因何便要葬送性命?”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黎老者道:“俺又不是他肚肠里蛔虫,那个晓得他苦脑?”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热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
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吃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力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便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回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内禀一声,就是百金上腰,拚着去禀一禀,决不到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两个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的銮驾。只见前头四面金刚旗,中间几个黑脸蓬头赤足的小鬼,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活鬼模样的都是獠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着珊瑚的,都是国内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我看这些蛮娘,妆束虽奇怪,面孔还是本色。但夫人、小姐怎么杂在男獠队里?”朱春辉道:“他国中从来是不知礼义的。”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那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一张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日缴。”
身披着七宝袈裟,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尽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安抚便差丫环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出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只得这一点骨血,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玩耍,又不曾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的有理,便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萝蜜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萝蜜?”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萝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睡觉。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进中军来,叫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燥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墩帽上面钉的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子,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白如炼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莫非白蛇么?”揉一揉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子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衣下床,拾起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来?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拚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原来朱春辉就在他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杜景山开门出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朱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虽不晓得礼义,却从来没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个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凡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他道: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道:“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了,好到那泥驼山去。”
夫人看见,便问道:“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吊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变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起来?”
话说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去。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逦行了一程,早望见了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问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忽闻得一阵腥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想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
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戴起来,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求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
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
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却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缰绳。才跨上去,脚蹬还不曾踏稳,那马如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出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马的缰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头,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是:“拿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阳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俨有千军万马的光景。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甲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披散了,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这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爱惜廉耻,要洗一个浴,将房门关得密不通风,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窥看。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只叫做妆幌子。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终日游山玩水,入寺拜僧,倚门立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若是被风刮起裙子,现出小腿来;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来;上马桶小解,掀出那话儿来:便百般遮遮掩掩,做尽丑态。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既要爱惜身体,便该爱惜头脸;既要遮藏身体,便该遮藏头脸。古人说得好:“篱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担这些惊险,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被胡衙内看见,才生出这许多风波来。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须严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门,是第一着。若果然丧尽廉耻,不顾头面,倒索性像安南国,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还有这个风俗。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货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根。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这胡衙内是活太岁,在他头了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是消了忿恨。偏那衙内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力。不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哎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倒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爬起来就倒?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蒙了一身的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
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水中,肆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抱着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蛮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试的。那些腰间长短阔狭,高低肥瘦,黑白毛净,种种妙处,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恨不得生出两只长臂膊、长手,去抚摩揉弄一遍。那晓得看出了神,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回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道:“我若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枕石上遇着狒狒了。可怜你受了惊吓,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鸡;看看下半截,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看,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是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熄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着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来看一看,道:“这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便由他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
走到一个大宅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斧,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阶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失了色,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道:“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马儿,同俺家的马儿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喉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的活宝,怎不还我?”老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瓢橘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为何酒也不吃,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骨都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的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么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拆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丈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头,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快活。正是: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犁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儿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他,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这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不管甚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怎么一时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辉惊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到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在这边收货物。况在下原不是为生意而来。”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不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
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放纵儿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评价官领他到市上,玩一会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欢去了。正是:
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馀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及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了,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略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
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度。若再关禁几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自然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
杜景山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了一会,也就收下。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馀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么?”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环,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须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内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脚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丫环被窝里去,被丫环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衙内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算得诙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环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环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了。”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
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上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总成我做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这个缘故,后来再也不上那楼去。杜景山因买着香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了个富家。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可见妇女再也不可出闺门,招是惹非,俱由于被外人窥见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诲淫之端。”此语真可以为鉴。
百年古墓已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照世杯》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