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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性 第七章

本来这个儿媳妇是谁不是谁的,刘春阳并不关心,他在乎的只是这个事情本身。但当他听到林之芳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那张俊秀的脸上。她到底……刘春阳的脑海里蓦地掠过一丝记忆,那记忆已被尘封多年,现在突然被一阵风拂去了尘埃。是的,这样的一张脸,已经在刘春阳的记忆里存在多年了,对,对……是林翠芬、是林翠芬的那张脸。眼睛,鼻子,嘴巴,这些都小巧而均匀地摆布在那张椭圆形的脸上,特别是眉头低垂时的那一瞬,简直就和他记忆中林翠芬的面貌完全重叠了。

当丁海洋领着林之芳来到凉厅里的时候,刘春阳的眼前突然一亮。林之芳,刘春阳琢磨着这三个字,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它为什么对他触动如此之大?在此之前,吴晓娜并没有“对他介绍过要见的这个姑娘的具体情况,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是一个大学生。

就在与林之芳目光对视的那个瞬间,刘春阳的心乱了,他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境,他立在山巅,而面前就是万丈深渊。这双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居然那样镇定,那样沉稳,没有丝毫的怨恨。这叫他奇怪了。这样的目光注定是会叫人灵魂为之一震的,它虽然是那样朴素,却又是那样的自如和坚强。

坐在水库边的凉厅里,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刘春阳感慨良多。真不知道当年东临竭石观沧海时的曹孟德,当时是一番怎样的心情。一心想着雄霸天下,前进的路上却困难重重,这样的人生如果没有感慨,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英雄是什么?都是胸怀天下的人?如此说来,现在应该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了,或者说是一个不可能造就英雄的时代。那么我们这辈人就不得不在庸碌中与时光平分秋色,在劳累中度过无为的一生了。

今年又是一个秋后热,自打立秋气温就开始升高,前几天白天温度居然比盛夏高出些许。

他们的生命乐章,谁比谁更精彩?

.那天他们一同坐上了一条被油漆绘成彩色的铁壳小船,刘春阳突然奇怪地涌上了一丝少有的兴致,便张开双臂摇起了桨。桨片翻动着水花,哗啦——哗啦——小船随着水声,在起伏的波浪间前行,尖尖的船头又剐开水面,千顷碧波便被撕开一道日子。冬冬在一边玩着水,吴晓娜和林之芳像一对情投意合的姐妹,头对头地说着话儿。刘春阳真不知道吴晓娜和一个刚刚见过两次面的人有多少好谈的,然而看上去她们却谈得十二分投机。女人和女人是很容易相处的,见面就熟。然而女人与女人又不可能深交,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书上是这么说的,他也认为很有道理。除非她们远隔万里,十年只见一次面,否则她们的友谊就是鱼与网的关系。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他们二者的生命之花,谁比谁更灿烂?

刘春阳的目光从宽大的太阳帽下伸过去,仔细地打量着林之芳。她的确是太像林翠芬了。本来那张脸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淡去了,或者说已经被封存,林之芳的出现,又使那张旧日的相片重新在他脑海里显现。如果她再穿起那个年代时兴的小圆领衫,扎两条尺把长的辫子,额上挂一排剪得很整齐的刘海儿,那他就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或者是时光倒流到了从前。那所乡村中学刘春阳再也没有回去过,但他知道,林翠芬一直在那里教书。她在用一生的时间守候着那段最美好的岁月。

这是大趋势,没有办法。这种时候,刘春阳的心情和一个已经进人暮年的农村老汉面临大限时其实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在乡下,老农们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上:放上三年羊,给个县长都不当。以前他感觉不到这其中的淡然和超脱,以为那是吃不到葡萄在说葡萄酸呢。到了现在,真还就悟出那么一丝儿暗含着的恬静与淡然之美来了。一个人放一辈子羊,他的羊会一年一年变多,羊群会逐渐繁衍壮大。而一个人一辈子做官,到老了的时候,他只会扛回一生的失落。官场上的新旧更替是没有尽头的,而一个羊把式却一生也不会担心有人与他争抢那根放羊棒。

她那样做,值吗?

刘春阳知道,对于做官,他的大限已经到了。过了这一届,下一届、最迟到了明年底,他就得往政协人大那边去。开开无关紧要的会,发发无足轻重的言,举举可有可无的手,从此,雄关市的一切就与他刘春阳没多大关系了。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人生中许多美好的东西,一生只可能遇到一次。那个有一些破旧的乡间校园——曾经留下过她青春足迹、爱的誓约在朦胧中开始的地方,却无法留下她青年时代的浪漫和步人晚年的幸福。刘春阳不知道当年弃她而去时,她的日子是怎么一天天过来的,那段时间对林翠芬来说,每一个日子大概都相当于绝望的一年吧。生活的继续在她眼前弥漫开来的,只是一片黑暗的泥沼。那些美好的憧憬像精致的玻璃花瓶一样易碎,那些曾经的向往也一定像肥皂泡一般渐渐飞远了。

人情世故这些东西,一旦包裹在一个人身上,就像枷锁,如果甩不开,年纪越大,这些东西就积蓄得愈加厚重。到了他刘春阳这把年纪,只要还想稍稍有所顾及,便被压得无法举步向前了。

这就是初恋的标识,就像包装箱上印着的那只高脚玻璃杯图样,它是在注明:此物易碎裂,需小合轻放。初恋被印在人生的包装箱上,作用与一只红色的玻璃杯标识没有两样。经吴晓娜之手寄出去的那封信,到达林翠芬之手的时候,她或许惊呆了吧?这个刘春阳,怎么会这样呢,这才刚刚离开学校没多少时间呀?我们之间不是还有好多梦想等待着去一一实现么?虽然没有过什么承诺,然而比承诺更深的东西已经在双方的心里相互流通着了呀。那以后,吴晓娜交给了刘春阳一项繁重的任务,就是每天给她写一封信。直到一年后他们正式结婚的时候,她竟然保存了刘春阳给她的一箱子信件。那些装在信封里的信件大多是没有贴邮票更不可能盖邮戳的,刘春阳怀疑那些信吴晓娜也许只是随手翻了翻就撑到一起了,然后把它们当作他们爱情的见证。

前几年玉安县报上来的后备干部名单中,就有过丁海洋的名字,但后来在讨论的时候,这个名字就无声无息了。现在任用干部,用谁不用谁,提谁不提谁,那得常委会上有人替他说话,而且还得是说话相对硬棒一些的常委。晦,要说呢,这样的做法是不符合党的干部任用原则的,但是,时代变着变着,就变成这么个样子了,谁能有什么办法?现在的工作不像以前那样单一了,领导们各管一片,你说你不提几个真正肯为自己卖力干事的手下,你的工作怎么上去?再说了,能够干到地市这一级的,在官场上谁没个沾亲带故的?单就这一路走下来,光部下随从跟班们就不少。你说人家鞍前马后跟了你那么多年,你能不为人家的事说句话么?你能不关心一下人家的进步么?中国是礼仪之邦,是个崇德尚义的地方,更是一个讲究贤孝的地方。尤其是在西部,由这类思想引申出来的典故和词汇,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一样无始无终,渊源不断,历久弥新。

吴晓娜曾在婚后的一次朋友来访时,端出那一纸盒信对她的朋友夸耀说,瞧,我就是被刘春阳的这些甜言蜜语俘虏的。事实上刘春阳根本不可能相信那些为了敷衍了事的字纸,能够俘虏堂堂县委书记吴玉贵的小女儿。如果说那些敷衍塞责的东西能被吴晓娜认为是爱情生活中重要精神财富的话,那她根本不可能在朋友离去之后,用脚把那个装满信件的纸箱踢到床底下。那其中的许多,他想吴晓娜根本没有再读第二遍。她当时之所以那样做,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忌妒或者是情感方面的霸道和义愤。

现在的基层,这样扑下身子干工作的人已经不多了,眼下好多县乡大搞的这个工程那个项目,除了一把手捞政绩之外,对老百姓可以说一点好处没有。与其说这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刘春阳觉得,倒不如说是一个浮躁的时代,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一切表面上看上去有章可循,事实上却混乱不堪。

然而刘春阳为什么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妥协了呢?!他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扣心自问过,可刘春阳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搪塞自己。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所有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都是自欺欺人的。事实上弃林翠芬而选择吴晓娜,除了自私,一点其它的因素都没有。刘春阳知道,只有娶了吴晓娜,他才能把那个对他来说来之不易的县委秘书干下去,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走向事业和人生的鼎盛时期。真的,这和他预期的一样,也和吴晓娜预期的一样:他们的结合真的就是如临春风,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出奇的顺利。

林之芳是丁海洋开车带来的。丁海洋这小伙子刘春阳知道,很能干,他前几年检查工作时去过他那个疏勒河乡,他抓农村工作的确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在为农民增收方面很有远见。

当然,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有了吴玉贵,有了这个当县委书记的老丈人。

吴晓娜选择这里,除了要刘春阳来见一见他们未来的儿媳妇之外,应当还有一些闲逸之情在里面吧。

人生就是这么个样子,要想得到,首先你就得学会失去。人们常说有所得必有所失,但这个失与得往往是不成比例的,而且失什么得什么,失多少得多少,在人的一生当中也没有定数。相反的,人生的每一步却充满了变数,紧要处也只在倏忽之间,无从预料,无从把握。

两道红色的山脉形成的巨大山谷,被一道大坝轻而易举地拦住,把河水的无序变为有章可循。说起来就这么简单。冬天蓄水,春夏浇灌,于是有半个县的农民便衣食无忧了。功劳算是不小的。看似平平常常一小方水,却不可小视。水对于西部的发展,如同蛇身上的七寸。

比如冬冬的出世,当时他们都乐得合不拢嘴,以为自己十年寒窗,尔后家有美妻爱子,仕途又那样的光明一片,对于一个农家子弟,还要什么呢!可当冬冬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刘春阳的忧愁也跟着一日日加重。甚至连吴玉贵自己晚年的时候也觉得冬冬这样,必是对父母所作所为的某种惩罚。这其中是否还必然地暗含了些许天意?!

阳光明媚,从山谷中徐徐而来的微风,吹皱了整个浅蓝色的水面。在这样一个爽朗的日子里,坐在这样一处幽静的水边,一些惬意是会油然而生的。这里是一个五十年代修建的中型水库,这两年从上到下都时兴搞旅游开发,于是就有了一个在这塞外边地还算得上幽雅的去处。

真的,这些年,每次面对冬冬,刘春阳也不得不颓然地这样认为了。

面前是一方秋池,不小,水面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巨大。

那天,一直到离开那个水上度假村的时候,刘春阳的思绪都是十分纷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