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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承认自己当时几乎崩溃,竭力在表面上显得一切如常,心里却是非常痛惜,明白自己铸下大错,这才发现什么是他最重要最不能放弃的。如果事情重新再来,他想自己会另做选择,宁可不要现有的一切,名声地位家庭,都不算什么,只要她活着。

蔡波硬咽,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是真心话。”他说。

叶家福说:“这就全毁了。”

这些事情蔡波从未跟任何人提起,为什么今天要跟叶家福谈?他说自己在心里饱尝折磨,把它说出来会感觉好受些。他愿意用这种方式对叶家福表达自己的痛疚,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身边这么多人里,他对叶家福其实最在意。他说过叶家福对他最重要,为什么?多年交情分量很重,眼下这个时候也非常重要。他感觉,不能为叶家福接受,他就没办法摆脱往日的阴影。没有叶家福他跳不过眼前这个坎,无论如何他需要叶家福的理解与支持。今后那就更需要,他不怕风险,也盼望安全,与叶家福这种人同在有安全感,再怎么危险都不用怕。

蔡波称自己曾一再设法悄悄了断,不料林琳因为对施雄杰彻底绝望,感情上陷得比他更深,无法接受分手,因此变得非常神经质。蔡波告诉她不想维持这种关系,不愿继续伤害她们姐妹俩,林琳却怀疑他是另有新欢,找借口要把她甩了。最终诀别,分手时的情形很凄凉很痛苦。后来林琳痛不欲生,一再试图重新开始,他不为所动,坚决拒绝。有一天林琳又给他打电话,一反常态,不吵不闹,让他觉得异样。林琳说她想通了,认命了,从此不会再烦蔡波。她让蔡波提防施雄杰,施的手里有些东西,跟蔡波相关,施可能会拿它要挟蔡波。她觉得自己让大家大祸临头,感到对不起姐夫和姐姐。几天后她给蔡波寄来一行字,就走了。这行字是她的最后遗言。

叶家福不予呼应。他说:“扯远了。”

叶家福默不作声。

于是还谈手头。蔡波说,如果叶家福认为需要把所有事都如实写上,他可以照办。

“特别是我,尤其不好受。”

叶家福一声不吭,末了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回避什么就回避,我不管。只要符合赵书记的要求。”

他讲了自己与林琳的那段关系,概要简述,只说林琳从小得林庆国夫妇宠爱,比较任性。她与堂姐林玮一直关系很好,他跟林玮结婚后,也很喜欢这个小妹妹。林琳跟施雄杰谈恋爱,他从州开始就不赞成,认为施品行不好,但是林琳没听,最终还是嫁了施。后来两人闹离婚,林琳带儿子离家,住到他这边来,当时他打过施雄杰一个耳光,是出于义愤,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失去理智,跟林琳一起陷了进去。两人关系原本特殊,偷偷好上后越陷越深,彼此都意识到风险很大,有很强的负罪感,觉得无法面对家人,却难以自拔。

他感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赵荣昌交办这个任务,让他找蔡波真是用心良苦。大领导有大气,看人看事大处着眼,他自叹不如。有些事赵荣昌能够容忍,他叶家福生性狭隘,感情上确实无法容忍,不能接受。推蔡波上去,事关赵荣昌心目中的大局,他清楚自己必须坚决照办,不能听任自己的好恶。但是他也要跟蔡波说清楚,今后各自随心所欲,蔡波要是如愿以偿,终于一跳而上,工作有关,他会服从领导,做好交办的事,场面上绝对放心,私下里就不要再计较什么老同学老交情了,就当没那些。他不会跟蔡波过不去,蔡波也不必跟他套近乎,大家彼此清楚,公事公办。

“私人信件,不公开。”蔡波声明,“只供你参考。”

蔡波问叶家福为什么要陷进去出不来,大家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人,都知道不可能那么单纯那么理想化那么情绪化。要立足现实。要向前看。

他是有备而来。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叶家福。信封贴有邮票,盖有邮戳,寄往道林区政府,收信人为蔡波区长亲收,发信人填“内详”。信封字迹潦草,信封里有一张纸,纸上没头没脑,只写着一行字:“姐夫对不起,我快疯了。求你照顾小辉。”这是林琳的信,于自杀前寄给蔡波。小辉是她和施雄杰的儿子。

“为这么点跟你不沾边的男女事清,值得这么感情用事吗?”他问。

蔡波说当然,关键不在这些,主要还在林琳。但是举报信反映的只是施雄杰,没有太多涉及其妻,林琳的艾滋病检查和自杀在举报信仅仅是一笔带过,具体情况外边知道不多。既然是针对举报信做个人交代,他不打算涉及这个事项,因为很痛苦,那些事的阴影对他非常浓重。但是他知道叶家福过不去,他本人也希望得到理解,所以要跟叶家福说一说,披露一点内情,不管风险多大。

叶家福说:“人心各有尺度,那是个谱。”

叶家福问:“你们就这些事吗?”

蔡波不再多话。他转问章春木,说公事公办,也可以谈一谈吧。

“这样说就清楚了吧?”他问叶家福。

叶家福告诉蔡波,章春木确实是跑了,情况比较异常。警察在排查中得知小包工头章春木与施雄杰因住宅装修曾有纠纷,决定接触‘下本人,一找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不在家里,不知去了哪里,手机也联络不上。一天前还有人看到他在路边大排档喝啤酒,一天后忽然就消失不见,人间蒸发。于是嫌疑大增:没事干吗要跑?难道作案的就是他?这人跑得很蹊跷。施雄杰被打后住在医院里,警察来来去去了解案情,章春木悠然自得在他居所小区里外活动,没有显出任何异常。警察刚打算找他,他就突然消失,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章春木失踪后,办案人员查到其手机通话记录,在一个可疑时段里,一个怀疑为通风报信的电话竟然发自医院施雄杰的病房。施雄杰是伤害案的受害者,他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有权打任何电话。此前警察曾向他询问过他与章春木的纠纷,叶家福也向他问起章春木,看来施是立刻告诉了对方。如果打施挑脚筋是章春木的报复行为,施本人心中应当会有点数,怎么可能去为章通风报信呢?

他保证如实回应。举报信提到他与施雄杰的关系俗称同门,这是事实。举报信说施的品质恶劣,他不存异议。举报信提到施雄杰受贿被查但是未被判刑,后来还被提为副调研员,这也是事实。施当年拿郭金城六万元被追究,办案部门最终认定那笔钱的性质为礼金,没有计为贿款,因此追缴礼金,给了纪律处分。这个情况应当以办案部门的认定为准。施雄杰当副调研员是否合宜也应请干部部门认定。作为亲戚,施的这两件事当时他都知道,但是事发时他本人在道林区任职,施雄杰是市直单位干部,哪怕他有心插手干预,也不拥有支配权力。事实上他与施本人关系一向紧张,他曾发觉施打着他的旗号行事,为此警告过施,此后就拒绝为施的任何个人要求提供帮助,因此施对他十分不满,闹到几乎绝交。这也是事实。

蔡波说:“这个人只要有利可图,什么都可能干。”

“这个好办。”蔡波说。

他称自己很关心该案,希望警察尽快侦破,因为水落石出,对他本人有好处。他知道目前警察按兵不动,只是悄悄于外围布控,以免打草惊蛇,认为这帮东西都一样,风声不对就溜,风声过了就冒出来。他要提个意见,守株待兔不好,还应当抓紧点。

他故意跟叶家福找碴,询问这个自供状怎么写才算合适。叶家福冷笑,说办理这种文案蔡助理有经验,不必叶副加以指导。蔡波指出赵书记向叶副书记交办这么重要的事情,叶副实在有责任进行指导。叶家福不说话,好一会儿,他说自己不想管蔡波这件事,但是赵书记交办,于情于理,他不能拒绝。蔡波还是揪着不放,说都是老同学,彼此交往这么久这么深,于情于理,叶家福也该给他提供一点建议,贡献一点个人意见。叶家福说要有什么个人意见,他只能强调客观如实,别说假话。

叶家福说:“办案人员在努力想办法。”

蔡波回答:“差不多。”

蔡波起身告辞。

“真有那么悲伤?”叶家福问。

“最后再劝一句,跳上跳不上并不最重要,.审慎一些,别再出事。”叶家福说。

蔡波说不止是很累很折磨人,跳跃总是有风险的,时下这一行当其实是一种风险职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既然上了这条船,当然只能认不人都需要一个念想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人可以吃尽苦头,经历风险。一个人如果失于亲人和朋友,家庭不再温暖,朋友不再融洽,只剩下一个念想一个目标,就是跳跃,他其实很失败很悲哀。把这个目标也给他剥夺,他还有存在于世的必要吗?

蔡波自嘲确实不能再卷入男女关系,因为叶副书记绝对不会放过。

他告诉叶家福自己近来没日没夜,坚守于工地指挥现场。他的右脚指头骨裂并未完全长合,刮风下雨,依然阵阵抽痛。但是他一跳一跳,坚持不懈,克服重力做功,尽全力推进工作。他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包括赵荣昌。“现在感到时来运转了?”叶家福问。蔡波说:“起码看到了风险。有风险才有希望。”“不是很累很折磨人吗?”

“保证公事公办。”叶家福说,“你知道什么是风险。你不止是你。”

“看来赵书记要我们不畏风险。”蔡波发笑。

“我把你们连累了?”蔡波问,“不是赵书记的意思吧?”

叶家福不明确认可,只说以前他们探讨过,好事也许就是坏事。有一类人的跳跃充满风险,老实呆着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一往上跳风险就一起到。

叶家福指着自己:“个人观点。”

“看起来是好事了?”蔡波问叶家福。

蔡波说自己很失落,他对叶家福非常在乎,不想失去一位老友,所以要跟叶家福谈这些。看起来效果不大,自作多情而己。此刻叶副书记一张脸上正义凛然,全是谴责,让他看子自里特别难受,往日的阴影无法摆脱,格外浓厚,更其危险。

赵荣昌让蔡波写个人说明肯定有大用。赵荣昌有大气,类似事情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决不多说,蔡波只能自己分析其中究竟。此时此刻不难判断,不会是别的,赵一定是要到省里再去全力一争,上一次蔡波被举报为与施雄杰狼狈为奸,因此给拉下来,要想再推他上,有必要排除不利影响,把这个问题尽量说明充分,于标准程序外特别附加。说他特别附加,是因为蔡波功败垂成之后,有关方面己经对他被举报的事项进行过查核,纪委和组织部的人员找蔡波了解过情况,在调查基础上形成了正式反馈材料上报。按照通常程序,事情到此已经完成。现在赵荣昌却要蔡波自己再写个材料,他不通过纪委或组织部门交代,安排叶家福来处理,表明这个材料他要亲自掌握。此时此刻要这东西,显然赵荣昌可能有一个破解难题的办法,推蔡波再次跳跃。

蔡波离开政法委,即驱车返回工地。进了工棚他略略吃惊:有个女警察坐在一张凳子上正在等候,却是常志文。

蔡波感叹,说这种跳跃方式真是很累,很折磨人。

她有一件事要跟蔡波谈。电话里不好说,需要面谈,曾经到蔡家走过两趟,总没见着,后来才知道这些日子蔡波都在指挥部,所以她找到工棚这里。这里人告诉她蔡助理有事出去,等会儿会回来,她就呆在这里等候。

“很高兴吗?”

“是叶副书记的事吗?”蔡波问。

“看来还有希望?”

常志文点头。

叶家福反问:“你是装不明白?”

“出什么事了?”

如此处置相当特殊,必有原因,是在标准程序之外的特别附加。蔡波明知故问,打听道:“要我写这个干什么?好事还是坏事?”

她居然眼眶红不说她知道蔡助理跟叶副书记感情不一般,所以才找过来的。

“赵书记要你自己写一个。”叶家福说,“他上午去工地,本打算亲自告诉你。”

她讲了一件事:她跟叶家福己经不来往了,前些日子她带女儿去医院,偶然见了叶家福一面,意外发觉他脸色很不好,她问了一句,叶说自己去拿点胃药。她心里放不下,就悄悄打听。她的前夫在医院内科,通过他找叶家福的主治医生问了情况,才知道两年前叶家福因为胃痛到医院就诊,医生安排他做了B超,当时发现肝部有一个东西,医生怀疑有问题,怕是不太好。叶家福要求医生不声张,说自己心里有数,从那以后他就不时开点清热消炎保肝药,但是从此拒绝再做检查。医生说,从症状看似有加重的迹象。

“他布下找过我了。”

蔡波哎呀一声:“难怪他情绪化。”

叶家福问蔡波喜欢谁来说,纪委书记,还是组织部长。

常志文说:“蔡助理你得劝劝他。”

蔡波问:“为什么让你跟我说这个?”

蔡波认为不可以。叶家福这人有个性,一向自行其是,别人劝不了,他也不会听。眼下更不能劝他去检查,不能让他警觉。这个人很敏感,别人不管,他好好的,觉得没啥事,该干嘛干嘛。别人一管他就会起疑心,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行,当下就会垮掉。这种例子很多。所以得另想办法,他来处理。

蔡波去了政法委,叶家福为表示郑重其事,谨防外露和干扰,待蔡波进门后,特地走过去把办公室门关紧,按上锁扣,然后才正式接触。他跟蔡波谈的事情比较敏感:要蔡波写一个个人交代,内容是与施雄杰的关系。

常志文叫道:“他不该这样的!”

“请蔡助理到我这里来‘下。”他说。

蔡波表示赞同。叶家福这么好的一个人,经受过许多磨难,不该再遭这种罪。他认为常志文也不必太着急,好人自有好报,也许都是旁人自找烦恼,人家叶家福就是气色差点,身体并无大碍。他对叶家福很了解,一向自己做人,比较孤僻,不知道自我厚待,所以才会脸色不好。叶家福确实需要一点关心帮助。以他看来,现在能帮叶家福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常志文,叶家福需要她帮助支撑。

叶家福称自己跟赵荣昌没说什么好话,是赵荣昌让他找蔡波说点坏话。

常志文面露惊讶:“怎么是我?”

.“你跟赵书记说什么坏话了?”蔡波追问他。

蔡波说:“当然,只有你。”

当天下午,叶家福给蔡波挂来电话。

“我跟他什么都不是!”她强调,“我能做什么?”

赵荣昌不听了,起身就走。蔡波在后边追,问赵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赵荣昌让蔡波继续开会,不必那么礼貌客气。他没什么重要指示,就是看看。

蔡波告诉她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去看看他。

会开一半,有贵客到来,竟是赵荣昌,身后跟着市委办的主任,还有秘书。书记一行不做事先通知,突然光临。看到赵荣昌出现在靶场库房,蔡波不禁发愣,心里有些发虚,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半醉之际的大话传到赵荣昌耳朵里,领导特来追究。赵荣昌并不急着发话,坐下来听,要蔡波继续开会,让大家说。于是蔡波继续安排他的“春节突击”,强调目的不在于节日期间找几个人在工地上干活,意在坚持一种状态,让大家不要把气松下来,要一直保持,节前不放,节后紧接着赶,直到圆满完成。

“主动去,给他敬礼,笑一笑。”蔡波说,“表情放松点,绝对不要哭。”

那天他们研究工地事项。时值春节临近,各工程队匆匆忙忙,安排年前工程收尾,准备草草罢兵,来年再说。一些远地民工已经早早收拾行装,携大牵小,买票上路,回家探亲团聚,去与家人共度新春佳节。所谓天大地大,春节最大,每年这个时候,工程都是要停顿的,通常节前半个月工棚停伙,抓得紧的话,元宵节后才可望重新开工,否则停停打打,经常要过了正月,到旧历二月才恢复正常。蔡波突发奇想,要组织一场“春节突击”。他说:“这里情况特殊,法定节日咱们不能把人家占用,节前节后咱们尽可能不要浪费,应当抓住雨季前最后的有利天气,赶进度赶工程。”

常志文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去见叶家福。她再也不想到他办公室去了。

隔天上午,蔡波早早来到靶场,参加施工部门的一个会议。除了眼睛有些发肿,声音有些发哑,一切如常,看不出昨夜曾醉得厉害。

“这个好办。”蔡波说。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蔡波着意表现,果然不让人搀,一跳一跳,自己走了出去,其跳跃动作比较夸张,饱含酸楚和落寞。

蔡波给她出主意,可以不去办公室,建议她到机关宿舍大院十号楼,直接打上门去,叶家福住601室。叶家福会问她来干什么,她可以说自己来检查身份证,或者扫黄,怎么好笑就怎么说。叶家福可能不会在房间里。如果常志文发现601门外楼道上架着一张竹梯,搭上天花板的天窗,那表明叶家福在天台上。常志文尽管攀着竹梯上去找人。叶家福问她干什么时,她可以回答来看星星。这就行了。

“让赵书记来欣赏。”他说,“让他来。”

常志文好一会不说话。末了她问蔡波:“我为什么要这样?”

蔡波已经半醉,却还那般敏感。他一看江英举着电话,表情有变,立刻推测是叶家福找她。蔡波说:“别管那个叶副,就算他把赵书记请来,咱们也不怕,继续喝。蔡助理不怕醉,醉了不要紧。一会儿从这里出去,不必谁搀扶,自己跳着走,‘克服重力做功’。不管有用没用,保证跳得有个样子。”

“你心里知道。”蔡波说,“你命中注定。”

叶家福不理会,把电话挂断了。几分钟后江英的手机响铃,竟是叶家福,他查到那里去了。叶家福问江英是不是跟蔡助理一起喝酒。江英不敢说谎,即予承认。叶家福让江英赶紧收摊,送蔡波回家。他给江英半个小时,到时候不走,他会通知110,让警察前去配合,协助蔡助理离H.如果还请不动,告诉蔡波,他就会报告赵书记,请赵书记亲自前往,视察其醉态。

常志文不做声,然后告辞。

他居然当众给叶家福打个电话,招呼叶副书记前来一聚。他说事到如今,要不是喝醉了,他绝对不会理睬叶同学,但是人一醉就不一样,此刻满心里全是想念,觉得叶副书记对自己特别重要。叶家福听出蔡波确实喝多了,他不多说,让蔡波赶紧回家。不想回家的话,赶紧回工棚去睡觉。蔡波即骂,说叶家福不够朋友,难道真的不打算认人。叶家福说他确实不认人,特别不认蔡助理。此刻谁叫了都不去,他在办公室,有事情。蔡波说那些破事他知道,不就是一个施雄杰吗。人渣,直接拉出去枪毙算了,不费工夫,也减少财政开支。叶家福说除了你们家施雄杰就没有其他人要办吗。蔡波说那么再加一个章春木,听说这家伙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叶家福即刻生疑,问蔡波哪里听到的这个。蔡波让叶家福马上过来,说前些时候顶着风险,努力跳跃,最终做无用功,意外挨了一闷棍,拿到一份举报信抄送件,得知自己竟然与人渣狼狈为奸了。从那时起,他就非常留意与施同志相关案件的进展,明白这家伙最危险。叶副放心,哪怕醉了,这些事情他也不会在手机里多说,等叶副来了,一边喝一边讲。

蔡波独自感叹,说叶副书记跟蔡助理这么过不去,蔡助理还这么自觉牵挂叶副书记。这是他妈为什么?谁欠谁了!

于是悄悄就去赴宴,大家一并温暖。那天蔡波自我开禁,放开了喝酒,久未放松,一不留神就喝过头了。那时他握着酒杯感叹,说今冬气候异常,时而暖冬时而寒冬,这些日子住工棚体会冰冷,回到家中也很惭愧,感觉不到温暖。只有今天不错。

第二天蔡波如约交上他的自供状,然后忐忑期待,等待进一步的消息。这种时候总会有些什么来凑热闹,通常没好事,都是风险。

元旦前夕,道林区前埔镇书记谢建南、镇长江英等人宰了头猪,拉到工地指挥部,以蔡助理的名义,交施工单位慰问修路工人。江英私下跟蔡波联系,要于当晚请老领导吃饭。江英说,以前都是蔡区长给大家温暖,现在这个时候,天气这么冷,觉得应当轮到大家来温暖一下老领导。蔡波摇头不去。江英说,知道蔡区长近来非常低调,除了工作,谢绝一切应酬。今天他们不上大酒楼,找个僻静的地方,不叫其他人,就是几个彼此比较了解的老部下,跟老领导聊家常,绝对不让夕队知道。蔡波不觉发笑,说也就是一个暂缓,没跳上去,不是什么犯案丢官天大的事情,至于吗。又不是三岁小孩,要大家这样来哄。江英也笑,说来工地之前他们内部商定,把请驾的任务交给她,要是完成不TV撤职查办。蔡区长不要害她。

蔡波接到江英一个电话,她有重要事情需要当面报告。蔡波让她到指挥部来,半小时后她在工地上见到了蔡波。

这年冬天,气象预报原称可能是暖冬,却不料寒流频频来袭,一阵一阵。每次强寒流到来,本地都有降水,给相关的道路施工造成巨大困难,这种时候不让工程停顿需要一点狠劲,满怀失意情绪的蔡波最能发狠,他带着一班人盯在现场督战,发现处置各种问题,工地在寒冷和雨水中依然一派活跃景象。

她还管蔡波叫区长。她说:“区长你多加小心。”

事到如今,蔡波如同他向赵荣昌所做的表态,表现出不受任何影响的样子,相反还加倍努力于工作。他让工地指挥部为自己安排了一张桌子,一张床铺,常驻于工地,轻易不离开,为实现赵荣昌要求的突破全力以赴。其实他没有那么豁达。今天市政府领导开会,蔡波屡请不去,借爆破为由守在工棚受冻,因为今天市长办公会的一个内容是宣布陈耀副市长到来后的分工调整,让他心里有些特别不是滋味。

是关于施雄杰。这个人已经出院,目前在家养伤,脚筋断了,走路一瘸一拐。据说省城那边有一家民办医院,能帮他把脚筋长上,他定期到省城去检查诊治。

这就是蔡波和叶家福电话里屡屡谈及的“事到如今”。

“他还去见章春木。章春木藏在那边。”江英报告说。

蔡波知道赵荣昌是在安慰他。还能有什么机会呢?本市政府明年初换届,人事安排按惯例已先行调整,目前该到位的基本到位,只剩一个职位供蔡波和大家共同期待,现在来了一位陈耀,蔡波己经出局了。如果还有机会,当在猴年马月不在猴年马月到来之前,蔡波处境极其尴尬,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往上跳,回头再当区长也不可能,市长助理则什么都不是,蔡波进退维谷。

蔡波不禁吃惊:“你知道他?”

赵荣昌说:“要相信还有打侩。”

前些时候,江英等人请蔡波喝酒那晚,席间蔡波借着酒意与叶家福通电话时,提到章春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江英记住了。前天一个偶然机会,江英又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知道他跟施雄杰有经济纠纷,又在私下里联络,彼此间的利害冲突与交易很复杂,外人搞不明白,似乎与蔡波有关。

赵荣昌把蔡波叫到办公室谈话,让他要经得起。这样的结果绝非赵荣昌所愿,蔡波是他全力推荐,一手顶上去的,蔡波跳跃受挫,某种程度上也会让他视为挫折。但是领导有水平,他不多谈,不动声色。蔡波当面表态,说知道赵书记非常关心,己经千方百计,为他尽力了。出现这样的结果,因为自己有毛病,运气也确实不好,但是他会经得住,不会受影响,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请赵书记放心。

“施雄杰讲上边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江英说。

就这样,本市来了位陈耀副市长,蔡波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蔡波在他持续己久的跳跃过程中已经数遇挫折,这一次挫得比历来几次都要彻底。

上边什么人呢?办案的。他们来干什么?调查蔡波。施雄杰声称自己的脚不会白残,他到外边拐一拐,有个人会害怕,因为有短处捏在他手上。他影射蔡波,说这个人跳上去掉下来,掉下来了还要再跳上去。不跳还好,屡跳屡败那才危险。他知道上边纪委已经注意上了,给这个人挂号立案,目前办案人员正在外围初查,一旦摸准,这人和他的后台都得死。

事情如果只到这里,也还留有一线希望。偏偏紧接着另有一项任职研究,意外地发挥了作用。那一次会议还讨论干部交流事项,安排数位省直单位领导下到地方任职。省交通厅一位陈姓年轻副厅长原定交流担任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研究时,有一位了解情况的领导提出异议,说省会城市现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与这位副厅长有姻亲关系,是他妻子那边的亲戚,尽管不算近亲,毕竟回避为好,放到其他市去可能比较合适。领导们认为这个意见提得对,类似问题组织部门确实应当尽量过细,尽可能掌握情况。这时有人想起刚刚被暂缓的蔡波,提出这个市还有缺额,他们不是希望补一个能抓交通建设的副市长吗,姓蔡的暂时用不上,可以用这位姓陈的。交通厅副厅长下去管交通建设,非常对路。领导们一讨论,觉得这一选择合适。

“蔡区长你得小心。”江英说。

于是蔡波未得如期通过,议定继续了解核实,任职暂缓。

蔡波即表扬,说江英最信得过。施雄杰的威胁诅咒己经不是第一次。如果威胁和诅咒管用,办案人员何必再来,蔡区长早给抓走了。

蔡波哭笑不得。这封举报信做得有如正式文件,在正文之后列有主题词,有主送和抄送名录。本省每一位现任省级领导都在主送名单里,蔡波本人也列在长长的抄送名录中。举报信作者花了不少邮票钱,发送的时间也很讲究,恰在蔡波等拟提拔人员正式上会之前,这就是说,一些领导上午看到了这封举报信,下午就发现要讨论该同志的提拔事项。其间没有足够的批示、核查与反馈的时间。举报信提供的情况颇具刺激性,涉及受贿、艾滋病、自杀、提拔和痛打,很吸引眼球,列举相关人员均有名有姓,让人不能不认真对待。

“也可能这回他说准了。”蔡波说,“风险交集,就此了结。”

这是一封举报信,举报内容很有意思,指蔡波与施雄杰狼狈为奸。举报信指称施雄杰为人奸诈,品性恶鄙,几年前曾因受贿六万元被查,本该逮捕法办,却被蔡波保护过关。施雄杰拈花惹草,缥娟包二奶,令其妻林琳恐惧不已,跑到医院检查是否感染了艾滋病,后不明不白自杀身亡。蔡波竟然还利用关系,施加影响,把施雄杰提拔为副调研员。施作恶多端,到处树敌,前些时候于深夜遭人痛打,被挑断一边脚筋,知道情况的都说这个人会有如此下场,就因为蔡波是他的同门,当他的靠山,让他得以为所欲为。

江英脸色都变了。蔡波发笑,让她别紧张,所谓是祸躲不过,只好恭候光临。

他是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卡在最后一个环节上。本来这一次似乎已经瓜熟蒂落,在他很成功很优美地跳跃于省主要领导和若干重要部门官员身旁,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之后,来了两位处长,复核顺利通过,提任进入了程序,不料有人在关键时刻往关键部位上发送了对他极其不利的信息,最终把他拉了下来。

几天后叶家福来到工地指挥部,蔡波一见他就笑,说:“又来了?”

此刻他机会难得的跳跃运动已经受挫,情况恰如叶家福所讥:骨头裂TV还跳个啥。类似挫折蔡波有幸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这回与上回考核不同,受挫得比较彻底。

他的含意比较丰富。叶家福又来了,事情又来了。叶家福还是那么公事公办,说要跟蔡波交换二下情况,关于施雄杰和章春木。

蔡波给自己戴上顶安全帽,捂着大衣在冬日寒流的袭扰中坚守,说是于现场密切监督工地大爆破准备,其实他在这里基本上无事可干。他赖在工棚里不走,更多的还是意气而为,如同他在电话里表现的一样。

蔡波点头,说这方面他也听说点新情况。

这时真是挺情绪化。

他俩没谈成事,只讲一个开头,忽然有电话找到叶家福,是组织部电话,通知他立刻到市宾馆五号楼,有重要事清。蔡波感叹,说叶副书记贵人事忙,只好另找时间。叶家福起身要走,蔡波忽然问了一句:“有好事吧?”

郭启明问蔡波要不要跟叶副说说话,现在叶副跟县长就在一旁聊。蔡波当即拒绝,说事到如今,还跟他讲个屁。

叶家福问蔡波哪里知道是好事,也许是牵涉某重要领导的大案要案,好事吗。蔡波笑笑,说自己不问那个,打听的是叶家福的男女关系。最近怎么样了,是否有点新进展,没进展可就不对了。前些天偶然见到常志文,他不失时机,抓住机会把她狠批了一通,批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没有就好,当做提醒吧。”

“说人家什么呢?”叶家福一张脸立刻板了起来。

郭启明大叫,说自己最拥护领导,只做好事,绝对没有乱买邮票。

“批她是瞎子,不识真金。”

“不会去咒我吧?”

叶家福顿时生气:“你说这干什么。”

“听说东仙岩那座庙很灵,回头我一定去为蔡助理烧一灶香。”

他笑:“你也一样,比她还瞎。”

郭启明说好事都在贵人家,蔡助理终究还是会跳上去的,只不过有时候好事多磨。

叶家福当即表态:“蔡助理恐怕搞错不这件事麻烦你不要管。”

蔡波冷笑:“这就没指望了。哪里还有好事?郭老板家里?”

蔡波不予回应。他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

郭启明笑,说也是,蔡助理正在努力,现在很注意影响。那么改天吧,等好事成了再办,一边请酒,一边温暖。

“你说人心有谱,每个人心里的谱能一样吗?”

蔡波问:“这是要让谁死啊?”

叶家福说尽管人心各有尺度,有一些东西应当是普遍认同的,比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个问题以后可以继续探讨。

“没有蔡助理那个电话,今天死定了。”郭启明一再道谢,“所以要请小姐去温暖蔡助理,表示感谢。”

叶家福刚走,蔡波没有一秒耽搁,立刻拿起电话。这个电话让蔡波目瞪口呆。

摆平了,蔡波估计得非常准确。眼下凡与绕城高速相关的事情都是大事,赵荣昌如此重视,他们绝对不能不当回事。叶家福跟蔡波一样知道轻重,听到情况后口说不管,人却迅速赶到了现场。他是当地人,又是市政法委领导,说话特别有分量,一到就解决问题。现在当事双方还在就赔偿问题继续商议,被扣住的人与机械已经放行。

果然如施雄杰所咒,上边来人了,此刻就在本市,来了两位处长,分别来自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但是并非来办蔡波的案子,是来考核干部的。考核的对象有三个,两位党外人士,还有一位是叶家福。考核组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上午才从省城下来,此刻三位考核对象名单已经张贴在机关公告栏上。市委组织部通知叶家福,是让他去见考核组。年关马上就到,本市的新一届“两会”预定于春节后,二月下旬召开,这个时候考核干部,无疑与“两会”有关。但是早都听说本市领导职数己满,怎么还可以再增?如果有增,党外人士自当别论,党内的该是等候已久的蔡波,怎么忽然又来考核叶家福了?

蔡波问:“事情摆平了?”

蔡波立刻给赵荣昌打电话,想了解其中究竟。电话没通他就挂机,因为想起来了,赵荣昌带一个招商团到香港,为时一周,这才过去三天。

当天下午,郭启明从下边给蔡波打来电话,说他安排了一支锣鼓队,准备到石嘴山工棚为蔡助理敲一出。不请戏班子敲打,就安排那天剪彩的七个小姐上,小张小李刁.kij她们七仙女。这回不穿旗袍,改穿戏服,专程表示慰问。天气很冷,领导很辛苦,特别需要温暖,小姐们送的温暖保证领导喜欢。

当天下午下班前,蔡波离开工地,直接去了市政法委。叶家福独自关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蔡波进来,他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郭启明匆匆离去。蔡波把安全帽一摘,大衣捂紧,坐下来继续喝茶,坚守于大爆破前的石嘴山前线工棚里。

蔡波告诉叶家福,上午事情没谈完,所以他找上门来。关于施雄杰和章春木,有些情况确实有必要交换一二下。

蔡波说:“你不了解。我知道他。”

他把江英提供的消息告诉了叶家福。叶家福点头,说他们已经知道不叶家福告诉蔡波这里边还有另外一些情况:章春木给不少人装修过房子,其中有一个是康良术作为迎宾山庄的总经理,康良才曾经把迎宾山庄几幢别墅的装修工程包给章春木,用的是某个公司的名目,实际是章包的。

“可能吗?”

蔡波顿时警觉:“是吗!”

蔡波不再多说,赶郭老板快走。他让郭启明立刻到县里去协调,车队放行不会有问题:“叶副肯定会替你摆平。”

“还有一个安排章春木给施雄杰装修房子的人。”叶家福说,“知道是谁吗?”蔡波说:“他们行内的?”“是郭启明。”

郭启明大叫,要蔡波别冤枉他。他坚决拥护领导,哪敢乱买邮票。

蔡波冷笑,说自己对郭老板早有警惕,根据其背景和活动范围,怀疑他跟买邮票发举报信有关。为此还曾敲过他以示提醒。如果郭老板与章春木施雄杰以及迎宾山庄串在一起,情况就很不一般,不止是买邮票而已。

郭启明说自己除了干包工头的事,没做别的。蔡波说没做就好,做了也没关系,以后别再做了。邮票也不是免费的,是不是。蔡助理完了吗,恐怕未必。

叶家福问蔡波:“蔡助理找我还要谈些其他事吗?”

“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事吗?”

蔡波承认确实有其他事,除了施雄杰之流的消息,他还想为叶副书记提供一点业务指导。他已经知道叶家福被组织部叫去干什么,是不是要求写一份个人材料。弄好了,交了吗。需要的话可以跟他探讨,他写过的类似材料叠起来可以出一本书了。

郭启明脸上一片僧懂:“蔡助理什么意思?”

叶家福承认有这件事。让他写这么一份东西。据说很重要。一些有经验的川良会写,拿出来的东西很全面,差不多就是一份完整的个人考核材料,可以让考核人员直接引用到他们提交领导的考核材料里。

“郭老板是打算收手了,还是继续努力?”他忽然问。

“我给赵书记打了电话。”叶家福说,“才想起他在香港。”

郭启明大叫,说蔡助理不要见死不救。蔡波摆手让他闭嘴。

蔡波长叹一声,说他也打了。他不知道赵荣昌是怎么考虑的。外边已经在传,说蔡波不行了,屡报屡败,事情太多,所以换马。是这样吗?赵荣昌应当会知道。当然如果确实他蔡波不行,补谁都不如叶家福合适。

蔡波道:“把你屁股后边的家伙拔出来,冲过去一枪一个。”

“情况很快就明朗了,不必急。”叶家福说。

“蔡助理,我怎么办?”他问。

蔡波说事到如今还急什么,听天由命。几番起落,热热闹闹,如果结局是这样,白忙一场,想来当然也会很不爽,很不服气,感觉很没意思。

蔡波看看站在身边的郭启明,郭启明大张嘴巴,也看着他。

叶家福一声不吭,把桌上的一个信封拿给蔡波,请蔡助理审阅。信封里装着叶家福的材料。蔡波翻了两页,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把手机挂了。

这是叶家福拟上交的个人材料。他没有费心为自己创作一份可供考核材料引用的个人小结。只把去年的年终小结交上去,再附一份个人简历,都是现成的东西。

叶家福不管:“请蔡助理直接给县里下命令吧。”

叶家福认为这样就可以了。不要管外边传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待赵书记回来就清楚孔提拔当然是好事,但是他很清醒,不存奢望,自知现在绝无可能。他说过眼下蔡波不合适,他认为自己同样不合适,特别不愿也不会去做蔡波替补。需要的话让他们找别人吧。等赵书记回来,他会立刻向赵表明态度。

蔡波说此刻郭老板就在他身边,他不会替郭老板说话。郭老板没把叶副的家乡当回事,那就该死。但是有两个情况他要说清楚,一是绕城高速这里需要突破,把能够集中的施工力量先集中过来,这是他的要求,不是郭老板搞鬼。第二,被警察扣在县里的施工机械都是这边工地急需的,其他问题可以慢慢商议,车队必须立刻放行。

蔡波把材料丢在桌上,起身离去。

原来车队肇事被扣的消息已经到他耳朵里了,叶家福清楚蔡波东拉西扯,其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语带不悦告诉蔡波,老乡多次找他告状,郭老板没把小小的坑垅村当回事,村民们期待这条道路,投资商做了不少承诺,施工队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年农历六月,当地有个地方节庆,要像这样,到时候只怕没有路,只有黄土。

叶家福还是那句话:“别急。等赵书记回来。”

叶家福不跟蔡波热情,打断他:“你跳你的。其他事不要找我。”“其他什么事?”“我不知道。”

赵荣昌归来的前一天,蔡波等到了一个电话。

蔡波问他怎么不给点鼓励,所谓最怕叶家福,那是调侃,不要记仇。

却是让他格外警惕的郭启明,在第一时间。郭老板讨酒喝,准确说不是讨酒,是献上一杯酒。他提醒蔡波记着他们约定的那桌贺酒,记住是他第一个报喜,这就行了。

“要我看未必不是好事。”.叶家福说。

“郭老板拿什么祸事给我报喜?”蔡波问。

叶家福建议蔡波回家温暖,事到如今,不必再费劲跳跃,未尝不是好事。蔡波大笑,说叶家福这个建议让他有温暖感。自己脚伤有些日子了,老没长好,很对不起观众。但是这两天他把拐杖扔掉了,免得过于张扬,让大家有意见。问题是伤脚还不得劲,不用拐杖,只能更努力地一跳一跳,认真搞好工作。如叶副所说,事到如今,新格局新要求,情况不一样了。但是为了不让同志们耻笑,还是不敢松懈,继续努力,“克服重力做功”。

郭老板叫屈,说他不是乌鸦,当然懂得与时俱进,为领导服务,给领导报喜不报忧。他让蔡波不要记着郭老板不好,请记着郭老板不错。早先那些事已经过去,大家不要计较。郭老板早就认了,有奶就是娘。说到底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当年蔡波的岳父林庆国,也曾关照过他郭启明,所以彼此缘分不浅。

“这种时候特别需要温暖。”他问,“叶副有什么建议?”

“明天的报纸肯定出来。”他大声哈哈,“蔡副市长。祝贺祝贺。”

蔡波告诉叶家福此刻自己在绕城高速石嘴山地段,监督大爆破,不计得失,管他有用没用。天气很冷,戴顶安全帽,穿件军大衣,依旧手脚冰凉。右脚趾骨头上的裂缝格外怕冷,一阵阵抽,痛得跳牙咧嘴。

如郭老板所宣布,蔡波的名字及简历赫然出现在隔日省报上,列在密密麻麻小半版文字中。这是一份公示文告,公示者为经研究决定的拟提拔任职人员,有省直和全省各地二十几位人员。蔡波拟提名为该市副职领导人选,其屡屡受挫的风险跳跃至此忽然有了一个结果。

“蔡助理现在做什么有用功?”叶家福问。

在大家包括自己都以为己经没戏之际,蔡波以如此戏剧性方式跨出了关键一步,这才知道此前原是虚惊一场。他给叶家福打了一个电话,自嘲几乎心脏病发作,当场报废。这种惊喜可不敢再来了。

当着郭启明的面,蔡波故意跟叶家福东拉西扯,问叶家福当年物理如何。叶家福毕业于师院数学系,代数是本行,据说数理不分家,也许物理也行。叶家福问蔡波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蔡波说他最近总在思考有关跳跃的问题,特别是跳跃的定义,想表述得学术一点,所以向叶副讨教。叶家福想了想,说也许可以叫“克服重力做功”。蔡波发笑,说跳起来又掉下去,这叫做无用功。

叶家福说:“世事纷繁,那些事不会就没有了。”

叶家福说:“手机话费很贵。”

当天晚间赵荣昌回到市里。这时才知道,在带队出访前,他已经把可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为此做了最大努力。在再次力推蔡波的同时,赵荣昌建议上级调整本市领导人员的摆布。时下各地多为书记兼人大主任,赵荣昌原也确定为市人大主任人选,他提出自己不兼,把市政府一位资深副市长提起来,到市人大常委会作为主任候选人,这就腾出一个副市长位子,蔡波才得以安排。

蔡波问郭启明可以这么麻烦吗,市长十面金牌让他到政府大楼开会,他都不走,怎么可以跑去协助郭老板掩埋小姐。“蔡助理不管?”“为什么要管?”蔡波说,“你给我找几条理由。”他不理会郭启明,拿起手机打电话,找到了叶家福。叶家福的声音很闷,缺乏热度:“蔡助理有什么事?”“没事就不让找?”蔡波问。

还有叶家福。曾经有一个晚间,赵荣昌到叶家福家天台上“看星星”,他对叶家福提到即将召开的“两会”,说可能要让叶承担一些责任。果然如其所言。

“这件事得麻烦蔡助理协调。”

尘埃落定时波澜不起,种种险象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郭启明大叫,说自己是包工头,不是开暗娟馆的,哪有那么多可用小姐。蔡波称自己了解过,那一天坑垅公路开工仪式,剪彩的小姐都出自郭老板的后花园,郭老板说的那家礼仪公司根本就不存在。郭启明又叫,请蔡助理另找机会修理他,眼下还是帮忙救命。蔡波笑,问郭启明这回是哪里卡住了,腰椎还是股骨头。郭启明告诉他这回卡在脖子处,所以要命。开宝马车的家伙是当地一个老板,搞了一家休闲度假村,这人他还认识,因此死掉的小姐和毁掉的车可以想办法摆平,不好办的却是当地政府和警察。车队运出的施工机械原在那里修建坑垅公路,该工程是郭启明手下一个施工单位中标包下来的,当地乡村百姓希望赶工,撤机械让他们很有意见,县里也不高兴,所以事情一出,态度特别严厉。

春节来临冬季里最强的一股寒流随风而至,除夕夜开始下雨,无边的细雨丝里夹着细碎雪花,寒冷异常,为近年所未见。当晚蔡波在工地上,与留在工棚没有回家的工程管理人员和民工一起过年。除夕夜到处鞭炮轰鸣,叶家福与市消防支队领导冒着细雨驱车巡查市区,防止火灾隐患,他们特地前往绕城高速工地巡视,与蔡波相会于工棚。几分钟后赵荣昌也到了,这个春节他留在市里,没有回省城家中过年,除夕夜带着几位市领导、一批部门负责官员和新闻记者,慰问坚守于工作岗位的干部职工,跑了变电站、电视台、医院和垃圾转运站。原本没安排到工地,赵荣昌一看冻雨不断,天气特别寒冷,这就想起那些野夕匡作者,于是临时改变慰问路线,带着大家来到工地,工地除夕越发热闹。

“弄死人家两个小姐,你赔人家两个,郭老板家后花园有的是。”他说。

蔡波说,今天晚上天寒地冻,阴雨绵绵,但是他和大家心里都感觉特别温暖,因为有赵书记跟大家在一起。当年在党校培训班学习时他开玩笑,说也门班长是赵荣昌,他们班这条船叫“荣昌号”。看来“荣昌号”不只在那时,现在依然乘风破浪。除夕夜大家不约而同相聚于工地,显然“荣昌号”是条好船。

蔡波不予支持,说这件事不必市长助理出面,郭老板有本事自己摆平。

赵荣昌问叶家福:“当时他这么说吗?”

原来县城那边撞了人家过街天桥,搭上两条人命的车队属于郭老板。拖车肇事后,当地警察出手极重,查扣了整个车队,包括车队装运的施工机械,几个司机均被扣留,据说有可能被追查为肇事逃逸,有关设施、车辆和人员损失正被高调追究。郭启明听到情况,立刻驱车到石嘴山这边找蔡波求助,其理由是车队拉的机械都是从坑垅公路工地撤下来,按照蔡助理的要求,拟加强到绕城高速工地这里来的。

叶家福说:“蔡助理这种性情,有时会忘形。”

这时候郭启明跑进工棚,请求蔡波帮助。

赵荣昌兴致勃勃,慰问罢坚持于工棚过年的工地人员,继续下行,前往附近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慰问那里的留守人员。送走赵荣昌后,蔡波告诉叶家福,其实“荣昌号”相聚工地也另有缘故。这个除夕赵书记是官身系绊,有家不回,蔡助理是有家愧回,自我放逐,叶副书记孤人一个,家不算家,无处可去。都有些不得己。

那天蔡波呆在工棚除了喝茶闲聊,其实并无大事。工地上大爆破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施工队和监督方按规程各负其责,运作有序,并无大的问题。蔡波给自己戴上顶安全帽,捂着大衣在冬日寒流的袭扰中坚守,说是于现场密切监督工地大爆破准备,其实基本无事可干。他以爆破为由不走,纯属找借口,这个借口事关安全与人命,理由比天还大,让市长也没有办法。

“赵书记面前说得那么温暖动听,赵书记一走就变得这么暗淡冰凉。”叶家福问,“蔡助理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于是就打了电话。蔡波告诉市长,绕城高速石嘴山地段准备进行大爆破,这两天正在紧张筹备。这一次爆破工程量很大,装的炸药多,动用许多人力物力,加上现场地形比较复杂,存在一些安全隐患,需要密切注意。大爆破不是小事,他虽然不会埋雷管点火,毕竟负有责任,这会儿工棚里冷溅咫的,穿了大衣也不管用,简直冻得死人,不像政府会议室里有电暖气片烘着,他真是恨不得拔腿就走。但是不在现场督促,万一出问题死几个人,他往哪里跑。所以还得请市长谅解。“陈副市长那边,回头我向他解释,道个歉。”蔡波笑,“市长说可好?”这种情况,市长也不好硬逼。他让蔡波看着办。

蔡波称都是真话。不管温暖冰凉,他认为“荣昌号”确实是条好船。

那天很冷,天上阴云密布,时有小雨,工棚里来来去去的人都衣着厚实,蔡波戴着个安全帽,穿了件军大衣,跟工地相关人士围在一张矮桌边喝茶。从清晨开始,蔡波就守在工棚这里,寸步未离,期间市政府办接连打来几个电话,通知他上午到政府会议室开会,他一概回绝不去。八点来钟,市政府秘书长亲自来电,说市长会议定于九点开始,请蔡助理务必参加。蔡波还说不去,他不是市长,充其量不过市长助理,少他一个不要紧。秘书长很为难,说市长亲自交代,一定要蔡助理与会。陈耀副市长第一次参加市长办公会,大家到齐为好。蔡波冷笑,还说不必。他也不让秘书长为难,答应自己给市长打电话说明。

“不是好船就不应该有。”叶家福说。

两小时后,事情闹到了蔡波的工棚里。

蔡波认为也不一定。贼船、赌船、赃船、淫船,不该有的有的是。

那司机经验不足。他一看过不去了,怕钩机给拉下拖斗,赶紧便倒车。却不料顾了这头,坏了那头,这座过街天桥是早年建的,己显破旧,不仅高度不够,桥体也有破损,根本经不起再来一下。拖车还没退开,那桥就突然折断垮塌,桥身桥面轰隆一声,折成数段砸了下来,拖车驾驶座被一段桥梁砸中,顶棚立时砸瘪,好在位置稍偏,司机命大,只差一点,没给砸死。但是另一头就没有这般运气,就在过街桥垮塌那一刻,有一辆轿车从对面反方向驶来,恰经桥底,被及时砸中,真所谓找死也得刚好。这车遭砸部位偏后,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两个年轻女子血肉模糊,当场身亡。坐在前排驾驶位上的中年男子脸颊划伤流血,却没大事,他从车上下来,暴跳如雷,即打开手机,却不是报警或者叫急救车,竟然是喊人:“赶紧来!拿家伙!”车队这边一看不对,这人理着光头,一脸横肉,开着宝马,不像正经人物。当时只怕吃眼前亏,被他喊来的人拿家伙砍了,几个人未经商量,拔腿就跑,作鸟兽散。

“总的说,咱们上的基本是条正经好船。”蔡波说。

这年冬天很冷,寒流频繁。强寒流袭击本地的一个清晨,本市南部一座县城出了个意外事故:一支小型车队经过县城时本应绕行,从县城外围的环道通过,领头车辆司机图省事,没在岔道口拐弯,径直朝县城闯,后边四辆拖车将错就错,跟着走,就在县城一座人行天桥下出了事情。车队的第一和第二辆车顺利通过那座桥,第三辆只过了车头,车斗里的钩机臂“砰’,一了下撞到了桥的底部。司机紧急刹车,跑下去一看,发觉坏了,这辆平板拖车装运的钩机型号跟前两部不一样,更高一些,所以前两车过去了,它过不去。被撞着的桥是跨街天桥,钩机大臂撞到桥底中部后被紧卡住,钩机机身被从车斗推出一截,要不是司机及时刹车,顶住钩机部件的水泥桥底会把钩机整个儿拽出拖车,摔到路面上。

这时城里城外,鞭炮声嚼里啪啦,一阵紧过一阵。除夕之夜,节日气氛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