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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那个人跟您解释,由希子有急事,才跑着跑着一不小心冲到马路上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那个女孩身后不远。我从店里跑出来的时候,她刚好从旁边的路上走过来。”

“是呀。在等救护车的那段时间,她对我这么说的。”

我问大婶:“事故发生的时候,那人在干吗?”

我和薰面面相觑。这个女人的身份,她似乎也一无所知。

“会是谁?”薰向我征询,但我也没有任何头绪。

“那人长什么样?”我再次发问。

“名字我不知道,她只说是那个女孩的熟人。”

大婶眉头拧成八字,绞尽脑汁思索起来。“要我说那人长什么样吧,我还真说不上来。我这人最不擅长记人家长相了。年纪嘛,约莫四十……过半吧,也许还年轻些。挺瘦的,个儿不高,戴眼镜。”说着大婶摇摇头,“不行啦,就这么多了,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谁?”我站起来,向吧台里探着身子。

尽管能想象出大致轮廓,但这样的中年女人随处可见。

“有啊。咦?你们不知道?”

“那个人之后又干吗了?”薰问道。

“有人和她一起吗?”薰用刺耳的声音问。

“嗯……救护车赶来将孩子运走后,就见不着她人影了。托她的福,我不得不回答交警的问话。”大婶露出些许怒色。

“什么?”我和薰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大婶吓得往后一缩。

和由希子在一起的女人到底会是谁呢?在回去的电车上,我和薰交换了看法,但谁也没有理出头绪。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会不会是找什么人陪自己去看医生?”

“听说的?”我把刚端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桌上,“听谁说的?”

“不可能,”薰皱起眉,“朋友陪着去还差不多。”

“可能是吧,我也是听人那么说的。”

“恐怕也不是亲戚,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让她妈妈陪着去。”

“是吗?”薰一脸怀疑地问。

“我觉得可能不是她自己找人陪着去的。”

大婶似乎不怎么在意此事,说道:“不太清楚,可能她有急事吧,想抓紧时间赶到车站。”

“那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跟她在一起?”

“由希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马路上呢?”已经多次提出的疑问再次脱口而出。

“不知道。”薰手抓吊环,凝视着车窗外,摇了摇头。

“由希子,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吧?嗯……虽然不清楚她伤了哪儿,可就像刚才说的血流不止啊,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大婶露出严峻的神色。

我长叹一声。

“由希子当时什么情况?”薰犹犹豫豫地问。

回到家,一打开玄关的门,春美就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厅中央,用充满深仇大恨的目光瞪着我,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眨眼之间,硕大的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到面颊上。

大婶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卡车司机呢,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早吓得魂儿都没了,连报警叫救护车也没想起来,光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嚷嚷不是他的错,是这姑娘自己跑出来的。我就跟他说,我在这儿替你守着,你赶紧打电话吧。唉,真是不中用啊。”

“出什么事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请接着说。”她说。

“哥哥是个大骗子!”春美大喊一声,快速跑上旁边的楼梯。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嘭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传来她哇哇的哭声。

“不要紧……是吧?”我对薰说。

我走进客厅。正在收拾餐桌的母亲望了我一眼,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你回来了。”

“我记得那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又是下班的又是放学的,这前面街上到处都是人。这一发生交通事故,可了不得了。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哇哇大叫起来,男人们也只会在一旁嚷着‘一定要振作’,却没人敢靠前。毕竟出了那么多血呢。啊,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春美怎么了?”

这家店名叫“步恋人”,读作“friend”[3],内部装潢依旧是很久以前流行的单调样式。临街的玻璃窗旁摆着六张桌子,里面是吧台,仅此而已。我和薰在吧台前落座。

母亲叹了口气。“她已经知道了,宫前的事。”

“正好,现在也没有其他客人。”大婶亲切地说。

“您告诉她的?”

薰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也正这么打算。”

“不是,刚才川合打电话来了。要是我早点接就没事了,没想到春美抢先拿起了听筒。”

“请等一下。”我制止快言快语的大婶,转向薰。“反正也来了,干脆边喝咖啡边聊怎么样?”

我明白了。“是川合那小子说出来的。”

“没看到撞的那一下。”她摇摇头,皱着眉道,“先是卡车发出紧急刹车的剧烈声响,接着我就听到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店里跑出来。那时孩子已经倒在那里了。”

“没办法,他又不知道你在瞒着春美。”

“大婶,你目击到现场了吗?”

“倒也是。”

“是这样啊,那个孩子真够可怜的。”大婶浓妆艳抹的脸扭曲起来,“那时候可是不得了啊,我也六神无主了。”

我用客厅的电话打到川合家,他立刻接了。

“你们是前些时候去世的那个孩子的朋友?”大婶问道,可能是看到花束猜出了几分。我和薰默默点头。

“对不起,”一听出是我的声音,他赶忙道歉,“我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都是因为好久没有听到春美的声音了。”

一阵铃铛声响起。循声望去,旁边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婶拿着簸箕走了出来。她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

“没事,反正早晚得让她知道。”

“要是让我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他。”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好像我就是那个人。

“哎呀,都怪我毫无戒备,稍微动动脑子就不会这样了。春美现在怎么样了?”

“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是谁,你有什么头绪吗?”

“先是跟我瞪眼大喊,这会儿赌气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

“谁知道呢,或许还没听说吧。应该也不会有人在她父母面前提起这个,但是早晚有一天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难为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父母知道怀孕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了吗?”

“过一阵就没事了。对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差点说出“谢谢”,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合时宜,便又咽了回去。

“啊,是有点事。关于由希子,我又掌握了新的情况。”川合的语气即刻沉重了几分,“明天去学校再说也成,但我觉得还是早点通知你为好。”

“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薰耸耸肩,“由希子的父母问我,她有没有男朋友,大概他们是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吧。我说我不清楚。”

我握紧听筒。“什么新情况?”

“你果然知道?”

“我知道谁是散播由希子怀孕传言的罪魁祸首了。”

“别说了。”薰伸手阻止了我,“你不必在这里坦白。”

“真的?”我不觉抬高了嗓门。母亲朝我瞥来一眼。我捂着话筒问:“是什么人?”

“薰,实际上—”

“有点让人意外,是高二的。”

原来她早就知道由希子怀孕了。那么她肯定会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高二的学生?的确非常意外。“女生?”

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余光向我一瞥,小声说:“算是吧。”

“不,男生。高二三班一个姓中野的。你认识吗?”

“哦……”难道薰也遇到过这种麻烦?我望着她的脸颊,霍然间回过神来。“那家医院,莫非是你告诉由希子的?”

“从没听说过。”

薰点点头。“那里的女医生会和我们很亲密地聊天,而其他医院多半会对你喋喋不休地说教。要是怀上了,一定得去那家医院。”

“嗯,我也是。”

“那家医院?”

“消息可靠吗?”

“嗯。在我们当中小有名气哦。”

“嗯,应该没错。”

“你知道?”

据川合说,今天放学途中,他听到几个网球社的女生谈论由希子怀孕一事。她们说得过于详细,他便上前打听是听谁说的。棒球社王牌选手的面子发挥了它在运动类社团内神通广大的威力,她们立刻告诉他,是从高二三班一个姓中野的男生那儿听来的,他家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听说中野的母亲有个熟人与事故有某种联系。

“前面就是妇产医院了。”薰指着羊肠小道的尽头说。她应该也听说了由希子怀孕的传言,我暗自猜想。

“明天午休时间,我打算盘问中野。我跟高二的成员说了,让他们把那小子带到棒球社活动室。”

薰在“禁止前行”的标志牌下摆上花束。难道由希子没看到牌子?抑或是她有无视标志牌、不得不横穿马路的理由?

“我也去。”

“我们去献花吧。”薰抱着花向前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思忖着她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的理由。说不定她已知晓我和由希子的关系。

“没问题。我会给你预备特等座的。”川合的话里充满默契。

火葬场这个词在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由希子,那个睡在我怀抱中的由希子,的的确确不会再醒来了。

挂断电话,我点点头。原来如此,还有一个人住在现场附近。这种事情倒也合情合理。说不定,那个姓中野的高二学生还看到了和由希子在一起的中年女人。

“今天不是举行葬礼嘛,学校说昨天没能去守灵的,今天第六节课后可以早退。于是我又去了一趟。之后,恰好和她父母同坐一辆车去的火葬场。”

走上二楼,回自己房间之前,我敲了敲春美的房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春美,睡着了吗?”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只能走开。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传来了春美的喊声:“哥哥,我讨厌你!”

“你见过她妈妈了?”

尽管没有其他人在场,我仍学着外国明星的样子开玩笑般耸了耸肩膀。“这么精神,看来心脏是没什么问题啦。”我小声嘟囔着,省得让春美听到。

“我问过由希子的妈妈,她说在咖啡馆旁边。”

8

“你知道得真详细啊。”

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野早已料到我们会因为他散播由希子怀孕传言找他麻烦,从走进棒球社活动室起,脸色就一直很差。

“过分计较也挺可怕的。事发地点在那边的拐角。”薰扬起下巴示意近旁右转的拐角,旁边有一家咖啡馆。

“那个……我母亲认识的一个阿姨在附近的妇产医院上班。所以,那……那个阿姨就把她在医院见过宫前的事告诉了我母亲。”他点头哈腰地说。

“哦,”我皱皱眉头,“男生果然不行,这种事情完全想不到。”

“见过?那个阿姨知道由希子长什么样?”薰不解地问。

“这个。”薰拿出一小束花。

“不,我想她不知道……”

“咦?你怎么在这里?”

“那她怎么知道是由希子?”川合双眉紧蹙,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妇产医院在哪里呢?我正四下张望,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楢崎薰站在身后。

“给我说清楚点!”发出低沉而又瘆人声音的是捕手吉冈。他碰巧在活动室里,顺便参与了这次审讯。我没有告诉这家伙由希子和我的关系。他的目的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散播传言的罪魁祸首。

约莫走了五分钟,左侧出现了一所中学。根据传言,事发地点应该就在附近。这里左右两边都是窄窄的岔道,由希子正是从右边路上飞奔出来,被在这条公交线路上疾驶的卡车撞上的。

吉冈块头如职业摔跤手般庞大,长相在社内也算得上凶神恶煞。被他瞪上几眼,中野自然缩成一团。“那个,那个,所以……”

我下车的车站被狭窄的小道和小商铺簇拥。如此窄路上还有公共汽车往来,令路况更为糟糕,拥堵不堪,一片混乱。我沿着这条公交线路前行,人行道旁每隔数米就栽着一棵樱树。

“冷静点。”我对他说,“你是想说,那个阿姨在医院里见过由希子,可那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对不对?”

回家途中,我乘上与回家方向相反的电车,打算去看看由希子遭遇车祸的地点。不可思议的是,事发现场的确切位置也是和怀孕传言同时传开的。看来散播者应该掌握了极为详尽的信息。

“是的。”

棒球社今天也没有训练。至少守灵仪式和葬礼这两天要给我老老实实的—这是教练给我们下达的指示。教练是个姓长冈的年轻教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7

“事故发生前的四五天吧……可能是。”中野歪头思考,并无把握地回答。

事实上,是你这浑蛋别有用心吧—我暗暗咒骂道,重又迈开脚步。

“不追究这个了。总之,那人记住了她的长相,得知事故发生后,便说出这个情况,是这样吧?”

“只是跟她聊了一会儿,正要离开。”说完我推开灰藤走出房间。刚走出几步,便听到那家伙对绯絽子说:“水村,我不知道你们聊些什么事,但还是尽量避免在这种密室里单独和男同学相处为好。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说话的声音有些令人不快。

“嗯,大致是这样,不过有一点出入。那个阿姨在医院见到宫前后,给学校打了个电话。”

“怎么是你?你这家伙在这儿干什么?”他将目光投向我背后,似乎很在意水村绯絽子。

“往学校打电话?”我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正要伸手开门,门却哐的一下被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正是我们刚刚提到的灰藤。灰藤一看是我,立刻露出在温室里发现害虫似的表情。

吉冈激动地揪起中野的后颈。“喂!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你说的很有用,幸亏问了问你。”

“我说!我说!”中野吓得头晕眼花,逐渐带上了哭腔,“我会说的,请放开我。”

“随便你怎么想。”她没有否认。

“放了他。”我拿开吉冈的手。“那人不是不认识由希子吗?为什么会知道她是修文馆的学生?”

“没说才怪。他准会加上这么一句:‘正因为有那些随心所欲、草率行事的家伙在,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啊,问题就在这儿。那个阿姨在候诊室里见到宫前的时候,觉得她太年轻了,就特别留意起来,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后来发现宫前带着一个纸袋,就找机会朝里面偷看了一眼……”

“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发现里面装着类似学校制服的东西,好奇心更被勾了起来,干脆毫不顾忌地往纸袋里面看去,很快就看见了曾见过的校徽。文武双全的名校—修文馆高中的校徽是连完全不学习的人也认得出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密切关注起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不久,女孩被叫到窗口时,她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好像姓宫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痛苦地呻吟道,明显感觉内心深处受到重创,“除此以外,灰藤还说了些什么?”

她回家后,立即给修文馆高中打电话,声称看到修文馆的学生在放学途中换便装去了妇产医院,不知她父母是否知情。学校方面表示会调查此事。

“没错。不过据说没有怀孕的话,或许还有得救。可以说是撞击导致了流产,因此出血相当严重—”绯絽子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尽管如此,那人仍不肯善罢甘休。两三天后,她再次打电话给学校,询问调查进展。学校方面如是答复: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没有我校学生出入过那所医院,我们打算进一步查证……

“死因不是事故吗?”

又过了两三天,便发生了交通事故。那个女人从妇产医院一个熟悉的护士口中得知,死的正是先前那个女高中生,并且正处在妊娠初期。

“虽然不太情愿说出来,但这与死因有关。”

“那个阿姨兴奋不已,口无遮拦地对我母亲等人讲了这件事。那个,我就……就忍不住把从我母亲那儿听到的,在学校里说了出来。”中野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事情讲完。

“由希子的母亲?”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母亲会连这种事都告诉学校。

“为什么四处乱说?你这个浑蛋!”吉冈抓住中野的肩膀。

“老师说是从她母亲那里听来的。”

“没,我没四处乱说……”中野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我只跟一个人说了,还要他一定保密,那个家伙却泄露给了其他人。”

“算了,暂且不说这个。但那家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少啰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罪魁祸首!”

绯絽子不置可否,只是移开了视线。

“对不起、对不起……”中野几乎要哭出来了。

“哦,这样啊。这么说来,你还是那个家伙的得意门生喽。”我不无讽刺地说。这绝非单纯的嘲讽,灰藤对绯絽子的态度明显与对其他学生不同,我很早之前便已察觉。

“不行,不能轻饶了你!”

“你大概也知道他是天文社的顾问吧?昨天守灵仪式开始之前,我们稍微聊了一会儿,消息就是那个时候听说的。”

“快住手!”我赶紧劝住要动手的吉冈,“这种事早晚会闹得满城风雨。但要是在这种地方动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挽回的。”

“灰藤?”这名字令我意外。

“我知道。”吉冈松了手,但还是像野兽般发出呜的一声怒吼。

绯絽子拢了拢头发,用略显慵懒的口吻说:“告诉我由希子怀孕的,是灰藤老师。”

我问中野:“那个阿姨告密后,你知不知道学校方面是怎么调查的?”

“的确如此。”我尽量保持平静。

“不知道,没听说。”中野不停地摇头。

一下子被击中要害,我一时措手不及。当然是认真的了—这样的台词没能立即脱口而出。我尚未回答,绯絽子便摆摆手说:“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啊。是不是真心的,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想起些事情,朝楢崎薰使了个眼色。

“哦,是吗?”绯絽子用明显装出来的平静口吻说。她面无表情,对着天花板轻舒一口气。“那么,你是真心的吗?”

她轻轻点点头,朝向中野。“好了,你这孩子回去吧。磨磨蹭蹭的话,可是要被大猩猩勒死的哟。”

停顿片刻,绯絽子露出霍然记起的神情。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最清楚。

中野立即慌不择路地逃出活动室。

“三月,三月的最后一天。”

“什么啊,怎么能就这么放了?”吉冈愤愤不平,“再让我好好教训他一会儿多好!”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我们还是爽快一些更好。”川合一正说道,“太过纠缠会招人讨厌的。”

“是。”

“得了得了,你们太在意联盟[4]那帮家伙的看法了,烦死了。”吉冈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了出去。

“哦……”她笑容尽失的嘴唇间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和由希子是这种关系啊?”

我对薰说:“根据刚才说的,我大致明白来龙去脉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绯絽子顿时表情僵滞,目光愕然,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我也是,”她答道,“而且也猜到了事发时和由希子在一起的那个中年女人的真实身份。”

为了剥夺她那份从容,我说:“怀的是我的孩子。”

“怎么回事?”川合看着我和薰。

“你难道只打算让我一个人说?这也太不公平了吧?”绯絽子带着鼻音说,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那异常从容不迫的表情让我相当窝火。

“根据刚才中野的话,完全可以断定校方去那家妇产医院做过调查,比如是几年级几班的谁等等。问题是,究竟是怎么调查的呢?”

“怎样都无所谓吧?”

“直接去医院打听的吧?”

绯絽子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原本以为你是为这事传出去生气呢,看来不是那样啊。那么西原君,你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不可呢?就因为她是你们棒球社的经理吗?不,肯定不是。如果仅仅如此,你是不会摆这种臭脸的。”

“医院不会说的,因为这属于侵犯个人隐私。我觉得不可能存在这种情况。”

“你好像没明白啊。”我敲着桌子,“传言出自何处,我无所谓。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了?”

“那家医院在保护隐私方面做得尤其到位,所以才深受信赖。”薰很肯定地说。

“我是不会说的。”水村绯絽子干脆地拒绝道,“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得知内情的途径与传言的源头不是同一个。劳烦你把矛头指向其他人。”

“这么一来……就只有暗中监视了。”

“那你是听谁说的?”

“有道理,”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暗中监视。一旦有咱们学校学生模样的女孩出现,他们就会按照惯例上前严加责问。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怎么不去普通医院?不能去找离家近的医生吗?肯定和在闹市逮到学生时同样的腔调。既然是质问这样的问题,进行监视的就必须是女人。这么一来,要说学生指导部里的女人……”

“我和她可没有那么要好。”

“御崎那老太婆?”川合一正不屑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不通过特殊途径是不会泄漏的。你竟然能知道,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莫非你是听由希子本人说的?”

“根据咖啡馆大婶的证言,那是个四十五岁左右、身材瘦小、戴眼镜的女人。这位御崎女士可是完全吻合。”

“哪儿都无关紧要吧。”

“原来那老东西和由希子在一起啊!”川合握起左拳,啪的一声击向右掌。

“正因为没有怀疑你,我才来问你。这件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即灰藤为什么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一事。不必大惊小怪,这件事在学生指导部里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你在怀疑我吗?”

川合突然怒目圆睁。“喂,由希子猛地冲到马路上,不会是想摆脱御崎老太婆吧?”

“不会是你传出去的吧?”

“我认为完全有这种可能。”我说,“除此以外,由希子没有任何理由要在那种地方奋不顾身地跑。”

“是吗……不过算了。”绯絽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传得沸沸扬扬了啊,由希子怀孕的事。”

“要是那样,学校方面也难辞其咎!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川合敲着身旁的桌子。

“不是借口,只是想说这次非同寻常。”

崎薰也向我投来目光,像是在问:“怎么办?”

“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借口?”

看到他们的目光,我飞快地思索着。作为由希子的男友、真心喜欢由希子的男人,我该怎么做?虽然这里面的确有不想被这两人鄙视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决心为到死都把我当作男友的由希子报仇雪恨。

“我没打算跟你说话,但迫不得已。”

“首先,要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采取行动是第二步。”

“我猜到了。”绯絽子在我对面坐下。

“怎样才能搞清楚呢?要是直接去问,学生指导部的那帮家伙肯定不会说实话!”

“不必了。”我粗鲁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说的是由希子的事。”

“了解事情真相的并非只有他们,不是吗?”

“坐吧。”水村绯絽子请我坐在折叠椅上,“我去泡咖啡?不过是速溶的。”

“你是说询问目击证人?”川合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门旁的墙上挂着角铁,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装着实验仪器的纸箱。装不下的仪器乱七八糟地堆在地板上,布满灰尘。房间深处放置着两张可供十人左右围坐的桌子,旁边架设着天文望远镜。

“那种约翰·布克警官[5]做的事,我们几个怎么能行呢?”我苦笑着说,竭力避免过于严肃,“试着去问下由希子的父母,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可我想在里面听你说。”她打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行不通,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

“那倒是,但就在这里好了。”我不想和绯絽子单独相处。

“是吗?”

绯絽子眉头微皱。“到里面来吧,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吧?”

“当然了。对由希子怀孕这件事,他们应该会想方设法隐瞒。”

来到实验室门前,我对着绯絽子的背影说:“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你好像有什么主意吧?”川合一正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只得不辜负他的期望,将想法和盘托出。

她指的是位于同一教学楼四楼的第二科学实验室。虽称为实验室,实际上不过是保存仪器的库房,平时不怎么使用。出入那个房间的只有天文社成员,他们用它做社内活动室。水村绯絽子是天文社的经理。

“如果我表明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呢?”

绯絽子似乎并不意外。“去我们的活动室吧。”她轻轻回应道。

听到这句话,楢崎薰顿时全身僵硬,川合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对他们点点头。“那样的话,我想他们应该会告诉我真相。”

“有话对你讲。”我压低声音说。

“当真要这么做?”薰勉强挤出一句。

放学后,我走出教室,直接来到高三一班门边等候。其他学生出来后很久,水村绯絽子才走出来。看到我,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是认真的。”我回答,“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太可耻了。”

6

“好!”川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没错。为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做到这份儿上也是应该的。”

我无数次回想得知由希子死讯时的心情。那时的感情起伏是不是一个失去恋人的男人应有的悲痛?我完全没有自信。另一个自己注视着我,在我耳边低语道:计较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你人品低下的有力证据。

我立即移开视线。“是啊。”我点头赞成。

不必说,我也考虑过,或许我们也可以先有既成事实,随后再产生感情。那天之后我下定决心要百般爱护由希子。何况与她在一起时我也非常开心,她对我的感情也比此前更为炽热。只是,这能否称为爱情,我始终也没弄明白。总感觉与爱情略有差别,或者说,在这种感情的延长线上,可能存在爱情。

“你什么时候去?”薰问。

说实话,我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想法,即便现在也是如此。只有一点可以断定:那个时候我抱紧由希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时,我自暴自弃,一心只想从各种纷扰中逃脱。初尝禁果是再合适不过的逃避手段,说得再粗俗一点,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在我还没打退堂鼓之前。”我说,“那就只有今天了。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在训练的时候退场。”

此后我们又约会了两次,但没有再做爱,只是逛逛街、看看电影之类的健康交往。我没有将我们俩的关系告诉任何人。由希子也绝口不提,很可能是为我棒球社社长的身份着想。

“我也去。”

“那当然了。”说着我重又抱紧她纤细的身体。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她这一问,让我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不,更确切地说,是让我重新认识到:梦境般感觉到的东西,其实全是现实。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心中混乱不已。

“可是……”

“你是真心的吧?”

“就让他一个人去吧。”川合插嘴道,“难道你想看西原下跪的窘态吗?”

“什么?”

薰哑口无言,定定地凝视着我。我点头示意。是啊,我必须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

“嗯……那个,西原。”

9

“没有睡觉不要紧吧?”

由希子的家是一栋墙壁雪白、小巧雅致的二层楼房。穿门而入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角种着绣球花。一打开门廊下的茶色房门便是狭小的玄关,两个成年人并排站立会略显局促。

黎明时分,我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发现躺在我腋下的由希子正盯着我。

我在玄关保持着约八十度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几双红色拖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我眼前,此外不见有其他鞋子。由希子的鞋子怎么处理了?我突然好奇起来。恐怕依然放在鞋柜中吧?

两个人都毫无经验,做起那事来颇费周折。不管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书上读到的,都没有半点儿用处。就像即使读了介绍自行车骑法的书,也不会骑车一样。尽管如此,天亮之前我还是在她体内射了两次。她丝毫没有获得快感的迹象,毋宁说看起来有些痛苦。

我一直低着头,待了很久很久。不过也许只有几十秒而已。痛苦的时间总是难熬的。

我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是由希子……肚里孩子的父亲。”

“有一点。”毯子那边传来由希子的声音。

我只说出这么一句,随即连她母亲的表情也没有看,便径自低下了头。我做好了下跪的心理准备,但想到那么做反而会更加显得欠缺诚意,终究作罢。

“不冷吗?”我问。

她母亲一声不吭。从我自报家门的那刻起,她原本慈祥的面容就生出几分僵硬。或许她早已有某种预感。

我关掉电视和灯,小心翼翼地钻进毯子,注意不触碰她的身体。尽管漆黑一片,但我知道她背对着我。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两人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沉默从周围汹涌而至。保持纹丝不动让我痛苦不堪,但似乎只要动一下,先前的静止就都会失去意义。

由希子和我先后冲了澡。走出浴室时,一个念头浮现在我脑中:她不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在电视剧里可是多次看到过这种情节。但她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待我靠近,她便用毯子将自己整个儿包了起来。

“你……”虚弱的声音传来,我稍微抬起头。“回去吧!”这一次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请你回去!”

关于哪里有什么样的旅馆、手续该如何办理,杂志和午夜节目中都提到过,早已装在我的脑子里。没想到实际办理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我抓起她的手,逆着人流走出去。此时,我违抗着心底发出的声音。那个声音向我呼喊:冷静!三思!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因为……”她没说下去。

“可是……”

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由希子母亲的脸庞。她流泪了,泪水饱含着愤怒、悲伤与懊悔。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由希子向前一步靠近我,仿佛担心旁边来往的行人听到,低着头小声说:“住下来,也可以。”

“请回!”她母亲将头转到一旁。

“嗯?”

“打扰了。”我又鞠了一躬,走了出来。

“那个……可以。”

我独自品尝着痛苦的滋味,离开了由希子的家。但由希子的母亲一定比我痛苦千万倍。正因为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才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玄关继续逗留。我重新体会到,做父母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怎么了?”我问。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春美正在院子里浇花,一看到我,便连招呼也不打,径自穿过客厅的玻璃门进去了。看来她是恨透我了。

检票口拥挤不堪,我在稍远处目送由希子通过自动检票机。望着她红色的开襟衫渐渐混入人流,我不禁自问,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正恍惚间,她的身影已不见了。我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她就站在眼前。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我没在客厅露面,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凝望着日光灯,我思考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情理。对一个让女友怀了孕的男人而言,那是应有的态度吗?我正呆呆地思前想后,妈妈在楼下喊开饭了。在这个家里,时间同昨日一般流淌着。

“好的,没关系。”

父亲回来了,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晚饭。春美还是气鼓鼓的,看都不看我一眼。父亲似乎也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对女儿的闷闷不乐不闻不问。

来到车站,我帮她买好车票。“注意安全。其实我该送你回去的。”我把票递给她。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即将吃完时,电话响了。妈妈一把抓起身旁的无绳电话,很快惊讶地皱起眉头。我们也放下筷子,望着她。

由希子低着头,一直默默不语。

“好的,让庄一接电话是吧?请稍等。”妈妈捂着电话转向我。“是宫前的父亲。”

“是吗?不可以啊。”我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膀,“对不起。”

刹那间,胸口一阵剧痛。我小心翼翼地不表现出来,接过电话,走进客厅。

听到这个答案,我终于没有再纠缠下去。但并非因为我恢复了理智,只是无法再继续厚颜无耻而已。

“喂,我是庄一。”我坐在沙发上,背对着父母说道。

“不可以的……”她回答,“那个不可以。”

片刻之后,“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是由希子的父亲。”他竟使用了敬语,我大吃一惊,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我带的钱足够住宿了。”我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语。回想起当时的心境,连我自己都要反胃。而我那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全然不计后果,也不体谅对方的心情,甚至连自己是否真心喜欢她都没想过。这跟那些赤裸裸地表露性欲、当街骚扰女性的色情狂没有任何区别。

“您好。”我回答。

往车站方向走的人很多,全是些下班后不直接回家的工薪族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我从内人那里听说了。”他换成了对年轻人说话的口吻。即便如此,我还是听出他在努力克制情绪。

我再次搂着由希子的肩膀迈开步子。她的手臂也环绕在我的腰上。可能在旁人眼里,我们已是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情侣。

“嗯。”我再次回答。

“不想回去。”我语气生硬地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想跟你谈谈,两个人单独谈谈。”

“你真不回去了吗?”

“好的……您看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尽管基本上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听了还是感到有些沮丧,掩饰道:“就是啊。我还是在那边的店里对付一下好了。”

“越早越好,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由希子尴尬地轻轻摇头。“那个不可以……”

“方便。”说完我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那么,我们去哪里?”

听来玩笑似的话语,却是我的真实想法。并且,我估计由希子也不会把它当玩笑话。果然,她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让我想想……离你最近的车站是哪个?”

“不要紧,一个晚上而已。”随后我鬼使神差地将目光从由希子的脸上挪开,继续说,“两个人的话,倒是有地方可以住。”

我报上附近车站的名字。

“那样对身体多不好啊。”

“好,你在车站前面等我。我现在出发,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到。”看来他准备开车来。

“想想办法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也有午夜电影。”

“明白了。”说完我挂掉电话。妈妈立刻问我:“什么事?”

“那你去哪儿?”

“关于宫前的事,他有话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现在去会给他们添麻烦。”

“为什么会对你说?”

“接下来你要去吉冈家吗?”她问道。

“回头再告诉您吧。”我站起身,刻意不去看家人的表情,朝门口走去,“必须得出去一下。我吃饱了。”

直到我放下话筒,由希子还是一脸惊讶。

每当电车到站,车站前就被下班的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不慌不忙,几分钟后便消失在视线中,有徒步的,也有换乘公共汽车的,当然也有钻进咖啡馆或书店的。可据我观察,到目前为止,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最为耀眼、安装着霓虹灯的弹子游戏厅,进去的人却少之又少。那些店面加了隔板,店内和店外的人相互无法看清。

按下电话号码时,我还打算径直回家,可当听筒放在耳边,看到由希子微微泛着红晕的脸庞,我立刻改变了主意。这是我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冲动。随后我对接起电话的母亲说:“今晚我不回去了,住在吉冈家里。”

人潮第五次退去后,一辆老款三菱戈蓝静静地停到我面前,响了一声喇叭。我弯腰往里看去,一个身穿白色POLO衫的男人打开了副驾驶席一侧的门锁。

我找了个电话亭走进去,由希子也跟了进来。

我上前打开车门。“您是宫前先生吧?”

“这会儿正想打呢。”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面朝前方轻轻点了点头。我坐到副驾驶席上。确认我系好安全带后,他发动了车子。

“大概会惹他们生气,可是也没有办法。”由希子耸耸肩膀,望着我,“西原,你不给家里打电话不要紧吗?”

驾驶期间,他始终一言未发。我当然也只能保持沉默。我感觉得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宫前先生压抑着的愤怒与焦躁。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家人会担心吧?”

宫前先生将车驶入一家家庭餐馆的停车场。我一心以为他会带我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见状不禁诧异。他下了车,默默地向前走去,我跟随其后。

回过神来,已近十一点。

服务员迎上来。宫前先生指着一张靠窗的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的声音年轻而有力。服务员将我们带了过去。

假若当时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冷静些,或许事情就是另一番模样了。然而那时的我们都不可思议地陷入了狂热,一方的激情刺激着另一方的兴奋,两人虽未饮酒,却胜似饮酒般如醉如痴。走出电影院,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繁华的大街上,恋恋不舍,谁也不想就此分别各自回家。

没等服务员拿来菜单,宫前先生直接点了咖啡,我也就此效仿。这一举动表明他希望尽早切入正题。

电影将近结束时,我们的视线碰在了一起。由希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几乎是被吸引着吻了她的嘴唇。电影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必要顾忌周遭的目光,况且其他观众也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服务员离开后,我们才第一次正视对方。宫前先生凝视着我,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处写满了只有痛失爱女的父亲才有的阴郁和懊悔。我倏地移开视线,片刻之后才毅然决然重新迎上那目光。

我并不紧张,很自然地握住了由希子的手,她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不久,她的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出门前,我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缓缓地开了口,“我想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选了什么样的男孩。”

电影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剧中女主人公能够预见未来。不过情节之类并没怎么记住,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身旁的宫前由希子。走出咖啡馆时偷偷窥到的她楚楚动人的表情、处处为我着想的心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愈发清晰地显现在我心中,我再次意识到由希子身上的种种美好。除此以外,手臂与她相碰,她身体的温度及肌肤的触感也都真真切切地刺激着我的欲望,再加上这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总之,从这时起,我一步步接近悲剧的陷阱,开始错误地以为自己已被由希子吸引,并且能和她顺利发展下去。

“她有我的照片?”

“没事,别担心。”由希子嫣然一笑。

“嗯,有很多。”

“没问题吧?”

“很多?”

“偶尔迟些回家也没什么不好嘛。我说了句‘已经进电影院了’,就挂掉了。”

“说实话,知道那孩子怀孕之后,我们怀着试试能不能找出对方是什么人的想法,翻看过她房间里的所有物品。但一无所获,只找到一本贴满棒球社成员照片的相册。她是棒球社经理,保存着这样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当时我们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看了事。今天得知是你,我们又看了一遍那本相册,才发现这些照片里面拍到你的明显居多。我们做父母的真是愚钝啊。不直接告诉我们,我们根本无法看透女儿的心思。”

我们将行李扔进投币式小件寄存柜,又从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走入电影院。电影开始之前,由希子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称和朋友去看电影,晚些回家。她似乎挨了母亲一通训斥。

宫前先生恐怕远远预料不到,他轻描淡写讲出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由希子对我的深情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我在终点站的洗手间里换上牛仔裤和黑色薄夹克,为了藏起板寸头,我还戴上一顶苔绿色帽子。“真合适、真合适。”由希子连连拍手叫好。

服务员将咖啡送了过来。宫前先生不加任何东西便喝了起来,我继续效仿。

真可爱啊!我想。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问。

由希子转身向门口走去,裙裾翩然掀起。恐怕是换了红衣服的缘故,她的脸色似乎也红润起来。

“是……三月份。”我老实作答。

“对女生来说,这些是必备的嘛。”

他并没有正确理解这句话。“哦,那有一年多了啊。”他这样说。

“你自己不也带了替换衣物吗?还说我。”

不,是今年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咙哽住了。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我在这里把实情都讲出来,无论是谁—就算由希子—都不会高兴。

“这样就可以了吧?”由希子略显羞涩地问。

“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宫前先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她都高二了还去做棒球社经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因为有你在。”

几分钟后,她身着红色开襟衫走了回来。由于上衣颜色太过鲜艳,都看不出那条灰色百褶裙是学校的制服。同时我意外地发现,裙摆的长度比学校规定的要短许多。

这些话让我有些惊讶,但确实有这种可能。

“等我一下。”她说着抓起小背包,离开了座位,似乎是去洗手间。

宫前先生端起咖啡。这时,我才第一次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如实地反映出压抑在他内心的强烈感情。

我始料不及,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关系,可你穿着制服不太好吧?”

“今天,我听说你来过,多少松了口气。”他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我们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关于让由希子怀孕的对象。我们猜想她是不是被什么坏男人骗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呃……那个,”由希子喊住我,“我可以一起去吗?”

他指的似乎是强奸。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走了啊。”我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这些设想里没有一样好事。我们只能想到不好的情况,因为不管怎么说,发生的都是可怕的事啊。况且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残忍到不管我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不仅是手,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声音听起来也近乎呻吟。

“啊,你真坏。”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感觉自己必须那么做。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拍了拍身旁的运动包,“想着没准哪天放学后想去别处逛逛,我总是随身带着替换衣物。”

过了一会儿,颤抖终于稍微平息了些。他喝了口水。“怀孕的事,你听由希子说起过吗?”

“可是穿着学校制服去不太好吧?”

“没有,”我摇摇头,“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嗯,现在出发,大概能赶上最后一场。”一时兴起的念头让我当真起来。

“哦。原来她打算瞒着你,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宫前先生懊悔地咬着嘴唇,“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现在就要去看吗?”由希子睁大了眼睛。

“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倒是可以找部电影看看,应该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我一边浏览电影专栏一边说。

“在学校里?”

我咕嘟咕嘟大口喝完杯子里的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旁边架子上的体育报纸映入眼帘。

宫前先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然后长出一口气。“真是难堵悠悠众口啊。你听到了传言,立刻赶到我家来了?”

“真的。”由希子又重复了一遍,眼圈也红了。

“是的。虽然起初也多少有些迟疑。”

被这么当面夸奖,我一时茫然无措,只是望着她。

我的回答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点点头。

“不是那样的。”由希子一脸认真地转过头,“我觉得你打棒球的时候最帅了。”

“坦白地说,我也期待有人主动站出来,因为我们不希望演变成我们查到那个人再去质问对方。对方如果是个懦弱小人,不仅我们会心生不快,对由希子来说也太不幸了。”

“是我太土了吧?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棒球社的伙伴都知道,我是上中学后才搬到这里的。

宫前先生的话句句在理,我一时无言以对。只不过确认了一点:自己今天所为并非错误之举。

“还是不去为好,确实不适合你。”

“但说心里话,我们也曾预想没有人来承担责任。因为这需要有相当强大的心理准备和勇气。而且,如果默不作声,蒙混过关的概率很高。如果坦白,反而不得不承担莫大的风险。尽管如此,你还是站了出来。正因为我理解在下这个决心之前要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的举动值得肯定。由希子的男友是你这样的青年,我感到非常欣慰。”

“也不是没去过,但总觉得不太适合自己。”

他继续说道:“不过,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们不会因此而原谅你。对于我和内人来说,由希子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憎恨导致她离我们而去的一切。如果让你来说,恐怕事故和你没有直接联系。不,或许该说,客观上也的确是那样。但在由希子去世后,在我和内人边哭边诅咒的话里,很大程度上都是在针对那个让我们的孩子怀孕的人。”

“你没去过那些地方吗?”

我低垂着头,仔细倾听。那平静的语调里充满与暴跳如雷截然不同的威力。

“算是吧,反正就是不想回家。”我皱着眉头,“这种时候,有些人应该知道不少解闷散心的方法吧,跳个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

“你……”宫前先生说道。我抬起头。他咽了一下口水。“对由希子认真到什么程度?”

“训练结束后你没马上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吗?”

“什么程度……指的是……”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总之是家里出了点不开心的事,我有点心烦意乱。”我啜了口咖啡。

“就是有没有考虑过将来?”

我捧着咖啡杯,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有种冲动,想将心头积压已久的东西一吐为快,但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它顶在肺里思考,待吐出时,答案已了然于胸。

“那倒是……”由希子吞吞吐吐地说,向我投来窥探的目光,“与你爸爸的工作也有关吗?”

“尽管不是很具体,但确实考虑过。我想和她……”我舔舔嘴唇,“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

“你爸可不会因为工作牺牲掉家人吧?”

“是这样啊。”他满意地说出这么一句,但依然保持着严峻的表情,“你也没想到她会怀上你的孩子吧?”

“那跟我爸爸也差不多啦。”

这问题很尖锐。“是的。”我答道。

我呷着咖啡撇了撇嘴。“就是个小公司,也就街道工厂那么大,是分包企业。我爸一天到晚看顾客脸色。”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宫前先生抓着桌子边缘,愤怒透过他手上一根根的青筋暴突起来,“为什么不能等到再长大一些……为什么不能等到将来都确定下来的时候?”

“西原,你父亲好像开了家公司吧?”由希子两手垫在屁股下面摇晃着身体,看着我说,“是叫西原制作所吧?”

我默不作声,在心底反驳道:假若真心相爱,绝对会情不自禁。但我没有权利讲这样的话。

“哦,不错啊。”我无凭无据地说。

宫前先生久久地怒视着我,那视线用额头都感受得到。我始终盯着桌子。

“啊……普通的工薪族,做销售。”

过了一会儿,宫前先生喃喃道:“我想发泄的……姑且到此为止。”

“工作啊,你父亲的工作。”

我抬起头。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微微摇摇头。“我本想骂得再狠一点,但逐渐觉得那么做也是徒劳。不管做什么,由希子终究是回不来了。况且你也因由希子的去世而伤心不已,再多加责备一个痛苦的人,我们也于心不忍,特别是面对你这样表现出诚意的人。”宫前先生摩挲了一下脸颊,拿起放在桌上的账单,刚要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望着我说,“听内人的意思,你好像有事要问我们?”

可能是话题跳跃得太快,她愣了一下。“做什么……”

“嗯,是的。”我说,“我想知道事发前学校方面是怎样介入的。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一瞬间,宫前先生深掩在镜片后面的眼眸中闪现出几丝与之前不同的光芒。他像是要看穿我内心似的注视着我。“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杯咖啡送了过来。我往里面倒入牛奶,用勺子画着圈搅拌。对话告一段落。

“只是听说,似乎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和由希子在一起。但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

“哦。由希子怀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件事却没有传开啊?”

“这个,有点不方便说。”

“如果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

“是吗?”她小声问道,“有什么关系呢?”

宫前先生凝神注视着我,随后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告诉你。”他又坐回到椅子上。

“是与春美有点关系。”

10

“哎?”由希子抬起脸。

次日星期五的第六节是古文课,任课教师是御崎藤江。从早上起,我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刻的到来。

“哦……”我用手指擦去加入冰块的水杯上的水滴,“实际上的确如此。”

御崎藤江身着一套品位恶俗的浅米色套装出现了。她胳膊下夹着教材,稍稍有些弓腰驼背地走向讲台。登上讲台前,她从眼镜后射出严厉的目光,迅速扫视全班同学。

“嗯……就是有这种感觉。”

起立、敬礼、落座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眉头。“今天的值日生,黑板擦得太马虎了。下次不要因为是第六节课就应付了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和春美有关呢?”我用缓和的语调问。

下面响起窃笑声,其中蕴藏着诸多含义。

而且,恐怕正是对此耿耿于怀,她才一直守候着闷在活动室里迟迟不肯回家的我。

“听明白了吗?怎么不回答?”御崎气得直翻白眼。

我不觉间提高了嗓门,由希子吓了一大跳,垂下眼睛。看到她沮丧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毫无体谅之心,措辞过于粗暴。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她确实喜欢我。正因如此,她才会注意到我最近有些异常。

“知……道……了。”同学们懒洋洋地应道,之后又是一阵笑声。

“没有的事,别胡说!”

御崎藤江悻悻然板起面孔。“那么,今天我们从第三十六页开始讲。”她用干涩的声音说。

“不可能—不会和春美有关吧?”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确认了一遍想法。心意已决,接下来只需要孤注一掷了。

“没什么啊。”

“老师!”我举起手。

“说不上来。你训练的时候很奇怪,心不在焉的时候多了,话也少了。”由希子抬眼望着我,“出什么事了吗?”

御崎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其他同学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御崎疑惑地问。

这家店的咖啡从第二杯起打折。我要了第二杯后,由希子说:“西原,最近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我站起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您现在就回答。”

我们聊了一会儿棒球社及成员的话题,然后照例发泄了一通对学校和教师的不满。有关毕业后的出路也提到了一点。由希子说她想学习外语。以她的成绩,完全有资格这么说。

御崎顿时露出些许胆怯的神色,但随即挺直了身体。“与上课内容有关吗?”

我们经过车站,进入一条稍显吵闹的商业街,走进一家兼做蛋糕房的咖啡馆。顾客中只有我们俩身穿校服。

“没有。”

“嗯。”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嘴角没有笑,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欣喜。见她如此反应,我虽对自己厌恶不已,心里到底还是生出几分优越感。

“那待会儿你到教员室来吧。”

正因为是这样机缘巧合的一天,原本径直走向车站即可,我却对由希子说:“喝杯咖啡再回家怎么样?”

“不,请您在这儿回答我。我需要证人。大家……”我对着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说:“请给我作证。”

但在那天,这个理由消失了,也许该说是恰巧在那天消失了。实际上,正是这个缘故使我不想回家。

同学们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吃惊不已,纷纷与旁边的人嘀咕起来。应该没有人明白我的真实意图。

纵然暗恋程度无法与川合匹敌,对由希子有意的成员也绝不在少数。她也的确拥有值得获此青睐的魅力。如此说来,我或许算得上一个幸运的男生。这种感觉并无不快,但我从未考虑过要与她恋爱。我这样做,当然也有我的理由。

“安静!”警告完炸开锅似的学生,御崎看着我说:“待会儿再说!现在正在上课。”

隐约感觉由希子似乎对我有好感,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当然也没有向我表白。只不过从她平日里若无其事的态度以及与我接触的方式,多少可以窥见这种心境。开始我以为只是自我意识过剩而产生的自恋,最终却发现有些东西不靠这种推测无法解释清楚。楢崎薰的行为也成为这个结论的证据之一,她显然在积极制造我和由希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将这一点解释为她看透了由希子的心意,而后有意成人之美,也在情理之中。

“您想逃避吗?”

我们并肩而行。我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说不定由希子是在等我。证据便是她压根儿没问我为什么待到这么晚。从图书室可以俯视运动类社团活动室,棒球社的活动室也位列其中。

“我说了正在上课。”中年古文老师转向黑板,开始用粉笔写板书。同学们尽管很在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还是翻开了笔记本和教科书。

“我从来不读书。”

“我想问的是宫前的事。”我冲着御崎藤江的背影说。御崎的手果然停了下来,缓缓地转向我。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杉田妇产医院回家途中,突然冲到马路上,被卡车撞死了。她为什么会那么着急?老师您应该清楚吧?请告诉我们!”

“开着呀,你没去过当然不知道了。”

御崎的脸像女鬼般扭曲成一团,胸脯剧烈起伏。“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春假期间图书室还开吗?”

“因为您是当事人!说得没错吧?我可是这么听说的。”

由希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啊……我去图书室了。”口吻与平时并无多少差异,令我稍感意外。我本以为突然有人从背后打招呼,她应该表现得更吃惊。

“听谁说的?”

快到门口时,我注意到宫前由希子走在前面,身旁却不见平常与她形影不离的楢崎薰。我稍稍加速赶上她,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走?”

“听谁说的与您无关。那天,老师您正在医院附近监视。因为有人告密,说我们学校的学生曾在那里出入过。有这么回事吧?”

我在活动室待到了五点多。锁上门窗,我不时地瞟着操场,向正门走去。足球社仍在训练。

御崎脸涨得通红,舔了好几次嘴唇后才呻吟似的说:“给我坐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因此我做得并不用心,只是玩玩藏在储物柜里的游戏机、听听广播打发时间。

“我说过需要证人。您在医院前面监视的时候,宫前出现了。你……老师您走上去,打算盘问她。她一看不妙,转身就逃。于是老师您追了上去。”

训练结束后,我一个人留在活动室里整理得分记录。倒不是非得那天整理不可,只是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与伙伴们去别处闲逛。

身边的同学开始骚动。“是真的吗?”甚至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学校放了春假,棒球社却照常训练,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决定训练时间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去年秋天起担任社长的我。

“她慌不择路,这才遭遇了车祸。要不是您追,她是不会跑的。如果从一开始您没有暗中监视,她就不会死。我只是希望您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权监视学生的私生活吗?最终导致学生死亡,你们也可以佯装一无所知?”

三月三十日发生的一切,恐怕会令我终生难忘。

刚才御崎藤江脸上还带着几分血色,这次却像被漂白了一般霎时间变得惨白,凹陷的眼窝深处射出凶神恶煞的目光。

5

“给我闭嘴!”御崎状如女鬼,“胡……胡说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正是。”川合在我面前晃了晃硕大的拳头。

“当然跟我有关系。要说有什么关系……”我深吸了一口气。我非常清楚,接下来的一句话很可能会对我的将来产生巨大影响。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我已下定决心。“因为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我感到脸上血色顿失。为了掩饰,我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问:“是用左手吗?”

教室内的时间停滞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空白过后,所有人都骚动起来,甚至有家伙吹起了口哨。御崎藤江没有再警告他们,事实上,她早已自顾不暇。

川合的肩膀似乎瞬间力道尽失。“我猜也是。怪我不该问这个无聊的问题。但如果你不是这样回答,这回我说不定就揍你了。”

“西、西原……这……这是真的吗?”

我注视着川合。他犀利的目光几乎要使我缩成一团。“嗯,”我点点头,“喜欢。”

“的确如此。”我回答,“这次轮到老师您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您追赶逃跑的宫前,是事实吧?”

“你喜欢由希子吗?”

望着御崎扭曲的脸,我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有多余的心思分析起周围每一个同学的表情。大部分人都面带笑容。学生攻击教师—只要不给自己惹祸上身—无论何时都是可以提起大家兴致的上佳节目。

“什么怎么想?”

“你……你们给我等着!”御崎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抱起教科书和教材,转身企图离开教室。

“你怎么想?”

“想逃跑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但御崎并不理会这种挑衅,脚步稍一停顿后,依然朝走廊迈去。

“什么?”

御崎离开以后,一直嘈杂不休的教室当即鸦雀无声,一反常态。原因自不必说。大家都屏气凝神,悄悄窥探着我的反应。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迈开步伐,被川合叫住了。“稍等一下。最后再让我问一个没出息的问题。”

继续傻里傻气地站着也无计可施,我干脆坐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时向我瞥上两眼,偷看我的举动,但谁也没跟我搭话。或许是我发出一种难以攀谈的信号。

但还是有必要当面问她。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出来一下!”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水村绯絽子的面庞在脑中浮现,但她不是长舌妇,何况昨天她在楢崎薰面前也只字未提。

我默默起身。

“话说回来,”川合咕哝道,“这个传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几把折叠椅,这些都是学生指导室的大件办公用品。小件用品则包括以成绩表为主的文件之类。而其后登场的演出人员,只有学生指导部部长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人。

太可怜了,我想道。可能她一心考虑怀孕的事,才没有注意到开近的卡车。

“御崎老师哪儿去了?”我一坐下便率先发问。

“多半是真的。事故发生的地点与由希子家的方向截然相反,如果她打算去医院就讲得通了。”

灰藤左眉轻轻一抖。“你这是什么口气?”

“这我倒还没听说,”我问道,“消息可靠吗?”

“我刚刚请教了御崎老师一些问题,有关由希子的事。她不肯回答,这可让我很犯难啊。”

“根据我听到的传言,由希子是在放学后去妇产医院的路上遭遇车祸的。”

“喂,西原!”灰藤发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沉声音,“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那样的话吗?你有没有想过导致宫前死亡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

“可能是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愈发痛苦。

“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宫前冲到了马路上,对吧?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她。”

“真像那家伙的风格啊。”川合叹道。他应该是在说由希子。“估计她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打算自己处理掉吧?”

灰藤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坐在旁边的石部足足蹦起五厘米高。

若提起水村绯絽子,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于是我索性说:“是的。”

“导致她死亡的根本原因就是你。”灰藤瞪着眼睛,“正是由于你一时放纵自己做出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怀着身孕去医院,是不是?”

“也是听了传言才知道的?”

“作为一个男人,我会负起责任,所以才站出来。”我回瞪了灰藤一眼,“但是,让宫前丧命的是御崎。”

“没有。”我回答。

“不要直呼老师的姓名!你要是负得起责任,敢不敢出现在宫前的父母面前?不敢吧?”

“怀孕的事你没听由希子说起过?”

“哼!”我用鼻子回敬了一声,“我昨天已经去见过他们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免受到良心上的谴责。我无法正视他,只能望向远处。

“见过了?”灰藤眉头紧锁,眯着眼看着我,然后缓缓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御崎老师的事是你从她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是说,幸亏你是由希子的恋爱对象,不然我对她的事就一无所知,那样可太悲惨了,而且……”川合用小指挠着脸颊。我一愣,这是他害羞时的习惯动作。“而且,我想由希子肯定也觉得很幸福,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做那样的事情。”

我一声不吭。灰藤扭过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她父母也真做得出来啊。”

他的话令我不解,我歪着脑袋。

“御崎……老师追赶宫前的事,您承认了?”

川合拿开手,苦笑着说:“我并没生你的气,由希子又不是我的女人。不管怎么说,算是松了一口气吧。”

灰藤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双手在桌上交叉,同时探过身来。“你给我听好了,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是怎么对你解释的,但那件事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失。”

“为什么……”

“如果不是她去追—”

“揍你?”川合瞪圆了眼睛,“我揍你?为什么要揍你?”

没等我说完,灰藤又敲了一下桌子。“之所以去追是因为宫前逃跑在先。如果需要逃走,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吗?”

“你不揍我吗?”

这里的“本人”,自然也将我纳入其中。

“问了不该问的,”他说,“对不起。”

“怀孕是宫前个人的事。”说完我马上摇摇头,“是宫前和我的事,没有道理遭到学校老师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川合抬起头,伸出左手。我顿时周身僵硬,谁知那只手却搭到我的肩膀上。

“别太自以为是!明明还是个让女朋友怀孕后,只能让她去人流的未成年人。”

“这样啊。”川合发出低沉含混的声音,再次垂下头,目光许久不动。他说不定会揍我,我想。要是那样,我不会躲闪,我已做好心理准备让他揍一顿。若是被谁撞见会有些麻烦,但只要我小心一点,事后绝口不提便无妨。我只担心一点,川合会不会用左手打我。这么关键的时期,要是我们球队王牌选手惯用的左手受伤可就糟了。他会用哪只手打我呢?我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让她生下来就算个成年人了?”

川合没作出任何反应,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呼地吐出,又点了点头。

“西原!”

“没有。”我摇摇头,依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传言是真的,孩子的父亲……”我深吸一口气,“就是我。”

灰藤两手按着桌子站起身来。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石部正打算去开,灰藤制止了他,自己走了过去。门只开了一道小缝,只见外面的人影—反正肯定是学生指导部的老师—鬼鬼祟祟地对灰藤低声嘀咕了几句。

“觉得我很没出息?”

“知道了,请他进来吧。”说完,灰藤回到座位上,朝我露出奇怪的表情—脸上怒色未消,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这样啊……”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想知道,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你……”川合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如果是你,我可以原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这些。”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走了进来。而耷拉着脑袋跟随其后的,正是我的父亲。

我与他对视了一眼,那家伙乌黑的瞳孔像被什么固定住似的一动不动。“怎么问这个?”我反问道,“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天我们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胃口,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西原!”川合喊了我一声,“老实回答我,如果那传言是真的,你有什么头绪?”

灰藤所说的每一句话,父亲只管默默地听着。让他遭这样的罪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他一句话也不为我辩解,也着实令我深感不满。或许他一时确实没想出怎么反驳,但指责校方也存在过失之类的话总该说上几句。我在旁边咬紧嘴唇,故意不去看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父亲。

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一言不发。

灰藤的遣词造句着实老奸巨猾。他对父亲说,出于为我的将来考虑,学校不打算对此事过于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公之于世,明明是这些家伙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反而用施恩于人的口气来堵我们的嘴。这与他们对宫前家实施的策略毫无两样。然而,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的父亲,即使看破了学校的伎俩,也完全无能为力。

“由希子喜欢的是你。”川合抬起脸,直直盯着我,“你也察觉了吧?”

离开学校后,我们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妈妈比昨天稍微热情了几分。我站在父亲旁边,像昨天一样低着头。

的确如此,我想。只得回应道:“也是。”

到目前为止,父亲没有对我说上几句话。但在从宫前家返回的电车上,他开了口:“站出来之前,肯定犹豫了很久吧?”

川合半咧开嘴笑了。“别说没有意义的话啦。”

“算是吧。”我回答。

“我觉得她并不讨厌你。”

“我想也是。”父亲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但这一句的确算是今天一连串不愉快中唯一的安慰了。

“但世事未必都如人所愿。她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

确实不必提起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默默点头。

我像前几天一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作为由希子的男友,我的行为得当吗?假若真有天堂,由希子在那里目睹到我的所作所为,会感到一丁点儿满足吗?还有,比起犯下的罪孽,我遭受到的伤害已经足够了吗?

川合双手插入口袋,缓缓迈开步子。他以我为中心,走了一个半径约三米的圆,然后回到起点停下脚步,垂着脑袋低声说:“虽然事到如今已不必特意提起,但我一直都很喜欢由希子。”

不,远远不够!我的赎罪之路还很长很长。

“然后呢?”我催促他往下说。

但除此之外,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嗯,”川合用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地面,“我也那么认为。”

11

“差不多吧。况且要是信口编造那种谎言,性质也太恶劣了。当然,有人对由希子心存忌恨则另当别论。”

第二天的早饭完全是味同嚼蜡,不论是面包、咖啡,还是火腿煎蛋,吃起来都毫无滋味。父亲和春美都不知去向,妈妈也一直闷在厨房里。

“你的意思是……无风不起浪?”

一走进学校,便感觉氛围与昨天迥异。有人一看到我立刻开始唧唧喳喳,有人隔着老远就喊我美男,还有人对我敬而远之,连老师似乎也在刻意回避我。

“要是谣言,也太离奇了。”

对我示好的伙伴还是不少,比如楢崎薰和川合一正等人。

川合注视着我。“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大家都说西原很有勇气呢。”薰有些兴奋地向我报告她班里的反应。此时我们正在食堂吃午饭。今天是星期六,一点钟就要开始棒球社的训练。我感觉已经好久没握过球了。

“可能。”

“要是普通男生的话,我想绝对不会主动站出来。可见你对由希子爱得有多深啊,女生们都对你敬佩不已呢。”

“你觉得传言是真的吗?”川合靠在墙上问道,周身散发的气息不容许我说“什么传言”之类装糊涂的话。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她们敬佩的事。”

出了食堂,我们转到体育馆后面。以前高年级学生常把低年级的拉到这儿,教训他们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什么的。但近来没听说有这种事。

“要是我,估计就做不到。”川合将脸转向一边,“看来不向你好好学习是不行了。由希子为什么选中你,我也清楚了。”

应该与传言有关,直觉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别瞎起哄。”

“那陪我聊会儿吧。有话对你讲。”

“这可不是瞎起哄,我们确实是被你感染到了。”

“没什么特别安排。”

“感染?”我望着楢崎薰。

“吃完饭有安排吗?”他问。

“我们大家原本商量,一定再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瞧瞧,何况由希子又是我们班的。”

正在食堂吃汉堡套餐时,我感觉有人来到面前。抬头一看,川合一正阴沉着脸低头看我。

“你们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吗?”川合问。

今天早上,一个颇为让人在意的传言传到我耳中。内容与水村绯子说的大体一致—宫前由希子怀孕了。关于传言的出处,我身边尚无人知晓。这种内容极易在学生中引起轰动,传播速度自然也快得惊人。上午还只是少数人私下耳语,午休时便已演变成了竞相谈论。话题的焦点不用说,自然是令由希子怀孕的人是谁。我没有参与谈论,但并非毫不关心,只是暗自盘算该如何确认此事。

“想是想……”薰摇摇头说,“可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啊。想到我们都已经高三了,有很多考试,况且被老师盯上也是件麻烦事,最终只能半途而废了。”

获悉由希子死讯的第二天,学校里严肃的氛围便一扫而空。甚至连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也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所谓同级生的死,终究也不过如此。

“那也无可厚非。”我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才那么做的,并不是指望学校进行什么改革。反正明年就毕业了。”

4

“要是这么说,”川合说,“我也想做点什么。为了由希子,能做上一件事也好。那样我也好受一些。”

我试着回忆宫前由希子的一切。然而浮现在脑海里的没有与她的交谈,全是她柔滑的秀发留在掌心的触感之类。即便如此,某种东西立刻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即刻化作泪水濡湿了眼眸。我为自己并非冷血动物而安心,另一方面也对以为用这点泪水就可免罪的自己感到厌恶。

“嗯,说的是。已经知道了由希子死亡的真相,要是无动于衷就此了事,日后肯定也会厌恶自己。”

我又躺到床上。春美的话久久萦绕在耳畔:她喜欢你嘛……

“尽管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川合看着我说,“那又有何不可?”

“这么当真,好奇怪啊。好吧,我就不刨根问底啦。”春美将图册抱在胸前,“这个先借给我了啊。”说完径自走出房间。

“没错。”我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对。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似乎棒球社的所有成员都听说了我的事。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没有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他们反而比往常更加干劲十足,悉心听从我的指挥。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暗自感慨。

“哎呀,是吗?我看是我说中了。”

按规定,修文馆高中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五点半放学,而星期六是三点放学。但棒球社通常要多训练至少一个小时,这已经成了习惯。况且夏季地区预选赛日益临近,延长时间的情况就更多见了。学校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心里猛然一阵抽搐。“乱说什么!没有的事。”

这天,我决定将训练延长到五点钟。集合的时候我宣布了此事,成员们也未露不满之色。

“还不是因为,”春美扑哧一下笑出声,“她喜欢你嘛。”

操场上突然闯入碍眼的家伙,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果然什么?”

一个身穿藏青色土气套装的中年女教师朝棒球场内野走来,不是别人,正是御崎藤江。我自不必说,其他成员也注意到了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训练。险恶的气氛开始在操场上空弥漫。

“哦,她啊。果然。”

“谁是社长?”中年女教师往三垒手旁边一站,用如同刮磨黑板一样令人不快的声音问道。记得在由希子的守灵仪式上,她问过同样的问题。看来她明知社长是我,却故意装作已经忘记。刚走到游击手位置的我不得不摘下帽子跑了过去。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习惯,丝毫没有考虑过得向这个女教师表示尊重。

“不,是由希子。”我极力克制情绪。

御崎摆好架势,喉结蠕动了一下,或许是在吞咽口水。“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刚才的广播你们没听见吗?”她竭尽全力挺直身体,昂着头看着我说。

“哦。”春美合上图册,抱着站起身来,“这个是经理姐姐借给我的吧,薰姐姐对吗?”

“大赛马上就要来临了。”我尽量冷冷地说道。

“没有的事。倒是有几个漂亮女孩喜欢我,但我没有和她们怎样。不骗你。”我故作镇静地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请你们严格遵守放学时间!”

“说过。啊,又想装糊涂了。”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我不无讥讽地俯视御崎藤江,“到现在为止,学校可一次也没说过我们。”

“我说过吗?”

“之前没有按校规来,但从此以后希望你们严格遵守。”

“说什么呢,棒球比赛之后不是要准备考试了嘛。”春美两手做出手枪射击的姿势,“哎,你和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呀?很早之前就告诉过我的那个,说什么超级漂亮的那个。”

“您是冲着我来的吗?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来找碴的?”

“只是没有时间啦。要不棒球比赛结束后稍微花点心思?”

御崎藤江的细眉毛吊成了锐角。“和你没关系,我这是按校规办事。”

“没有吗?真没出息。”

“无法训练会让我们很为难。”

“怎么突然问这个?”

“谁说不能训练?规定的时间之内不都可以嘛。”她依旧用金属般刺耳的声音嚷道。

“对了,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春美一脸调皮地问。

我做出不耐烦的表情。“那点时间远远不够。”

自己无法参加体育活动,春美渴盼我在棒球上大展身手。她尤其喜欢夏季的高中棒球比赛。去年及之前我们修文馆高中的地区预选赛,她无一例外均到场观战,在我们得分时更是欢呼雀跃。陪伴左右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惴惴不安,唯恐她的心脏负担不起。

“没有必要为了赢个比赛,连校规都打破。”

“什么啊,真没劲。”春美撅着嘴,再次将目光移到图册上。

由于我们唇枪舌剑战个不停,川合从投手丘上走了过来。

“不管那家伙多有能耐,还是敌众我寡啊。私立学校里强悍的家伙到处都是。我们的目标也只是战到第三轮。”

“喂,西原,倒是赶紧训练啊!”

“今年不是有川合这张王牌吗?”

“不行!”御崎瞪圆镜片后的双眼,“赶快收拾一下回家!”

“第二轮,不好意思啊。”过去几年来,我们的球队基本上都是这种水平。

“真啰唆啊!”川合皱起眉头,故意掏着左耳朵,“您要是太急着催我们回家,说不定又有人要遭遇交通事故了。”

“去年好像是战到第三轮吧?”

听到这句话,御崎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她双眼圆睁,眼球上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见。

我苦笑道:“说实话不可能。但我们会努力的。”

边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对了,你们今年能参加甲子园吧?”春美从照片上抬起头来。

“害死了自己的学生,还有脸在这里露面啊。”一个守三垒的高三学生嘟囔道。

我选择了沉默。

御崎藤江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过去,但三垒手拍打着棒球手套,看都不看她一眼。

春美翻着图册连连赞叹“可爱可爱”。由于她多次来为比赛加油,崎薰和宫前由希子都非常疼她。正因如此,此刻我着实难以说出由希子的死讯。

“天黑了我们自然会结束训练。”说完,我转过身,回到游击手的位置,对着大家大喊一声:“好了,大伙儿继续吧。”

晚饭后,春美来到了我的房间。

川合也带着一脸冷笑回到投手丘上。

胸口又有什么汹涌而来。

御崎藤江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不料一个球超越三垒线,朝她直飞过去。她吓了一跳,急忙闪身躲开。这一定是击球者有意为之。

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吗?尽管我并不十分了解女性的身体,但感觉她恐怕不太可能对此毫无察觉。难道是已知自己有孕在身还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吗?

没能截获这个球的三垒手咂舌叹道:“真碍事啊。”

“这样啊。不过也不用着急。”由希子微笑着说。

御崎实在无法忍受,转身跑开。望着她的狼狈相,众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我会还给你的,一定还。”我说,“给我妹妹看了,就立刻还给你。”

“要是她下次还敢来,就让她站击球区。我往内角给她来一个狠球!”川合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话虽如此,但要是送给春美,一点也不可惜。”由希子抬眼望着我。正因深知视线中蕴含的意味,我才对接受她这多余的好意心生抗拒。

大概是注意到外面的情况有些异常,待在活动室里的薰一脸茫然地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笑什么?”

“可你不是很珍惜这个吗?”我知道这本图册是由希子的父亲从国外带给她的礼物。

“我们刚刚赶走了一只老母鸡哟。”捕手吉冈的话再次引来一阵哄笑。

“送给她也可以哟。”那天,由希子将册子递给我时说。

过了几分钟,又出现了两个碍事的家伙。

我起身从书架一端抽出图册。这正是要拿给春美看的小猫图册,一周前恰是从宫前由希子那儿借来的。

这次不是御崎藤江,而是灰藤与我们的教练长冈结伴走了过来。我停下动作,注视着两个老师。仔细比照一下,他们俩简直像一对父子。长冈教练刚走出大学校门,今年才从退休的前任教练那里接过教鞭。他只有二十三岁,单从外表来看显得比吉冈还小一些。

假如怀孕一事为真,那它与这次的事故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呢?还有,为何绯絽子会知道?是听由希子说的吗?但听说她与宫前由希子并非十分亲密。

年纪轻轻、兼任数学教师的长冈教练朝我招招手,我赶紧跑了过去。

我不认为是绯絽子信口雌黄,她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胃里瞬间变得沉甸甸的,胸口似堵了一大块东西,不断刺痛我的神经。

“今天就训练到这里,快回去吧。”教练无精打采地说。

怀孕。孩子。

灰藤站在他身后,仿佛正检查这位年轻教师的指导工作。

由希子怀孕了……

“要是不鼓足干劲投入训练……”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没换衣服就躺到床上。脑海里,水村绯絽子的话像环形磁带般不断重复。

“临时抱佛脚不起任何作用。”灰藤在一旁插嘴,“不管学习还是体育运动,都是如此。”

“很漂亮啊。”我故意用冷淡的口吻说。比起什么拼图,春美肯定更喜欢小猫图册。她那么说,肯定也是考虑到父亲的心情。春美就是这样的姑娘,本来就算憎恨父亲也很自然,可这些似乎都完全抛却于她的头脑之外。

我无视灰藤,依旧盯着教练的脸。但他只是露出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紧绷着眼睛下方的肌肉。

拼图盒子上画着一艘漂荡在海面上的白色帆船,船首站着一个身着裙装的女孩。

“总之今天赶快回家吧。”他细声说道。

“哇,真的吗?”春美眼睛里闪着光,“这里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点。瞧,很漂亮吧?爸爸给我买的。”

“那下周可以训练吗?”明知问这个新老师也无济于事,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果不其然,教练露出为难的表情。

“啊,对了,前些日子你说的满是小猫的图册,我借来放在房间里了。过来看吧?”

灰藤再度插嘴道:“下周下下周也不行。放学时间在校规中有明确规定。”

“哦。”春美深信不疑地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迫不得已,我把目光转到这个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理老师身上。“那我提交申请。那样训练得迟一点也无所谓了吧?”

“哦,”我决定蒙混过关,“是同级生的奶奶死了。都九十岁了,老死的。”

“申请?什么申请?”

“谁去世了呀?”春美果然当即表现出关切。

“延长训练时间的申请。这总可以吧?天文社之类的好像一直在这么干。”我知道灰藤是天文社的顾问,便故意这么说。他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撒了。”我才没做那么麻烦的事,但怕她啰唆,便顺口应付。况且,现在我不想提守灵的事。

“白天能看到星星吗?”灰藤歪着嘴角说道,“同意他们那么做是迫不得已。况且天文社只是将时间错开,与延长时间不同。”

“庄一,好好撒盐了吗?”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去守灵了吧?”

争论到这种地步,说服这老东西已然没有多少胜算。我想不出该如何继续反驳,只得移开目光。这也成为我的败北宣言。

“一天倒是还没问题。”父亲背对着我回答。一说起春美,他总是这样只给我背影。

“如果听明白了,赶紧收拾一下回家!”灰藤环视其他成员,命令道。众人无可奈何,只能纷纷撤回活动室。

“爸爸工作那边没有问题吗?”我问正摆弄拼图的父亲。

“真叫人窝火,那个臭老太婆!”我踏进活动室时,吉冈正在怒吼,“害死了宫前,还敢那副嘴脸压人!啊啊啊,气死我了!”穿着钉鞋的他飞起一脚踢到储物柜上。柜子立即瘪了下去。

“明天休息,后天去。爸爸说送我去学校。”春美兴致勃勃地说。

“别这样了。”川合阻止吉冈,“现在最恼火的可是西原。”

“明天去上学吗?”

“啊,说得有理。西原心里肯定是我无法想象的翻江倒海,怒火中烧。喂,西原,你也可以踢我的柜子解解气。”

“你回来啦。我感觉身体不错,就求医生让我提前一天回来了。”春美微笑着回答。小树枝般瘦弱的手脚、欠缺圆润的脸颊、过于苍白的肤色,全然称不上健康,但看起来倒确实精神饱满。

“待会儿再说。”我坐到椅子上,“我很清楚灰藤和御崎的目的。那些家伙想先发制人,让我处于劣势。他们想让我知道,跟他们对抗绝不会有好下场。”

妹妹春美正坐在沙发上与父亲玩拼图游戏,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这样啊,所以你才故意……”吉冈左手按压着右拳,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不是明天出院吗?”一进客厅我立刻问道。

“不好意思啊,都怪我。”

打开门,玄关处一双崭新的女式运动鞋随即映入眼帘。我自然知道那是谁的,连忙脱下鞋子进了房间。

“你没有必要道歉。”川合说,“你又没做错什么。”

从车站步行十几分钟便是我家。在整齐划一的住宅区内,我家是鳞次栉比的数十栋楼房中普普通通的一栋。

“就是啊,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吉冈搔搔鼻子下方,表示赞同,“不过你和宫前的关系连我们也瞒,这倒是罪过不浅呀。”

3

我没说话,只淡然一笑。并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需要隐瞒的程度。

“千真万确。”她低头望着我,说完径自走向出口。

“话说回来,那两人也真是团结呀。”刚才守三垒的高三学生近藤说道。

“啊?”我仰起脸。

“那两人?”我问。

“由希子,”绯絽子站起身来压低声音,“怀孕了。”

“就是灰藤和御崎那个老太婆啊。我感觉灰藤一直在袒护御崎。”

“到底怎么回事?”我再次询问。

“怎么,你不知道吗?”吉冈说,“御崎是灰藤的学生,对灰藤敬佩得五体投地。御崎到这把年纪仍旧形单影只,据说也是因为灰藤一直保持单身。”

然而绯絽子马上噤了声。电车即将到站,我不免有些焦躁。她在这站下车。

“那……说不定……”近藤压低声音,“他们也可能做过吧?”

“怎么回事?”

“什么做过?你是指男女那种事?”

“只不过,”绯絽子说,“她似乎不太正常。”

“是呀。”近藤舔舔嘴唇。

“没错,确实是那样。”水村绯絽子缓缓转过脸。四目相对,我急忙移开视线。

“喂喂,你可别让我想象那个场景,恶心死了。要是做噩梦怎么办?”

“听说由希子冲上马路,被卡车撞了。难道不是吗?”

“有什么不行,让我们来畅想一下吧。灰藤软塌塌的那玩意儿,一下进到御崎皱巴巴的那地方里……”

“关于事故,我说一无所知。但我也许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

“褶皱太多,搞不清楚往哪儿放呀。”

“说谎?”我把脸转向她,“说了什么谎?”

近藤和吉冈这一番猥琐下流的玩笑听得其他人哈哈大笑。我和川合也跟着笑起来。大家满脸都写明了要借这一通肮脏的咒骂驱散心头不快的想法。

“刚才我说谎了。”绯絽子目视前方。

那天夜里,有多个电话打到我家,都是找我的。第一个是新闻社的人打来的。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还有这个社。

车厢里空了很多,我找个座位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正考虑着宫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事,觉察到有人坐到旁边。我感觉有些异样,斜眼一看,是水村绯絽子。我顿时坐立不安,靠近她的身体一侧开始发热,腋下也渗出汗水。

“我们打算大张旗鼓地对你进行一下报道呢。”那人柔声细气地说,“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诸多相当严肃的问题,像学生的隐私啦、恋爱的自由啦,还有……富有勇气的行动啦等等。而且大家也对学校深感不满,我认为现在是向学校表示抗议的绝好时机。”

听我这么说,薰微微一笑,说句“是啊”便下了车。

“不好意思。”我说,“我对你说的那些不感兴趣。”

“嗯,要打起精神来哦!”

“哎?那你为什么要谴责学校?”

“那么,明天见。”

“不平则鸣啊。我不愿意在背地里偷鸡摸狗,所以就在大家面前正大光明地做了,仅此而已。我根本没想过其他同学会怎么想,也不在乎学校是否会因此进行改革。”

很快,薰到站了。

“但是从结果来看,你创造了改革的契机啊。”

“啊……确实没有,但之前什么时候说过话。”这样的回答并不合理,我一时有些不安。薰不无怀疑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总而言之,求你别对我说这些深奥的问题了。”没等对方反驳,我就挂断了电话。

“听说她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专务董事。家里有钱,又是那样的美女,自命清高也无可厚非。”薰说完,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她怎么会跟你搭话呢?你们没有同班过吧?”

此外有两个电话是对我的行为表示敬佩。那太感谢了,我仅作如此回答。

“她自命清高嘛,大家都这么说。”我毫不在乎地说。但不得不承认,这样贬低她,有种按住发痛牙齿的快感。

剩下的都是些恶作剧或者骚扰电话,有的只说一句“别耍酷了”就直接挂断,有的默不作声,还有说些“宫前的胴体如何”、“你们用什么体位做的呀”的变态电话。虽说没什么大危害,但一想到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免忧虑不安。

“我不怎么喜欢她。”水村绯絽子的身影消失后,薰说道,“怎么说呢,有点儿难以接近,像女王似的。”

电话攻势告一段落,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响起了敲门声。

“好像打扰你们了,我去那边啦。”说着绯絽子转身走向旁边的车厢,窗口吹进的风拂过她乌黑飘逸的发丝。

“哥哥,你还没睡吧?”是春美的声音。

三人都缄默不语,一股凝重骤然袭来。

“还没睡呢。”我回答。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春美低着头走了进来。

“这样啊。”薰微微点头,将脸转向窗外。

“怎么了?”我问。

绯絽子停顿片刻,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春美紧紧地抿了抿嘴唇,眼睛里开始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到她苍白的面颊上。“哥哥,对不起……”春美抽抽搭搭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由希子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由希子姐姐去世后,明明最伤心的是哥哥,我却总说些任性的话。”

“几乎一无所知。”薰答道,“水村,你听说了些什么吗?”

看来她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我第一个烧了香,之后便去喝茶了。”绯絽子终于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薰。“楢崎,你和宫前同班。关于事故,你知道什么详情吗?”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在寺里没有看见你啊。”

“可是,可是,”春美拽起T恤的边角擦干眼泪,“哥哥,你好可怜。本打算和她结婚的,不是吗?”

“嗯,我和由希子高二时同班。”她褐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啊……”看着春美的眼泪,我根本无法给出否定的回答。

我稍稍侧身,努力装得面无表情。“是啊,水村你也是吧?”

“真的很对不起。我就是想说这个。”

“守灵归来?”绯絽子直直盯着我,眼神让人联想起装腔作势的猫。

“好啦。”

我正要问她想说什么,薰的目光移到了我背后。回头一看,水村绯絽子正站在我身后。

“嗯……那祝你晚安。”

薰睁大眼睛仔细端详我,随后小声说了句“哦”。

“晚安。”

“嗯。”

春美走出去后,我也钻进被窝,但大脑十分清醒,没有一丝睡意。一想起春美流下的泪水,胃里便针扎似的刺痛。

“你也是吗?”

12

“每个人都受了打击。”

第二周的星期六,发生了对御崎藤江的集体罢课事件。

“川合果真很喜欢由希子啊。”楢崎薰似乎与我思考着同样的事,小声说道,“看样子他受的打击很大。”

罢课发生在由希子曾经待过的高三二班。并非所有同学都参加了这一行动。御崎藤江同往常一样打算讲解古文,然而走进教室一看,四分之一以上的座位竟然空空如也。御崎向在场的学生询问究竟,但没人回答。

我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在一张空桌上摆着张白纸。御崎拿起来,只见上面这样写道:

升入高二后,宫前由希子也加入了棒球社做经理。似乎是楢崎薰邀请了她。她是那种肤色白皙、端庄文静的女生,相比于棒球社的经理,倒让人觉得更适合茶道花道社或文艺社。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她立刻被众学长争相追求,可她与谁都不曾交往,也未接受社外男生的追求。

如果你去宫前由希子的墓前谢罪,我们就回来上课。

修文馆高中棒球社此前从未有过女经理。薰身材娇小,纤长的睫毛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是她最为动人之处。可以说,她拥有媲美偶像明星的俏丽容颜。

御崎藤江紧紧攥着这张纸,凶神恶煞地奔出教室。

“所谓经理,是为促进社里各项活动顺利开展而进行管理的人,不是打杂的,当然也不是大家的老婆,不可能给大家洗短裤。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干了。”她向当时的社长声明。社里的成员都不敢惹怒这难得加入的一点红,最终一致应允了她的条件。

“那张脸好可怕啊。两眼布满血丝,比恐怖片都可怕,说实话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二班的一个男生告知我当时的情景。

崎薰作为经理加入棒球社,是在我们高一的时候。她的工作是征收社费、将训练安排写到仿造的高级纸上或添加到日志里。她连女生很少会做的比赛计分也会,但从来不给社里的成员清洗制服或打扫房间什么的。

从教室飞奔出去的御崎藤江回到教员室,请求空闲的老师协助,帮忙寻找罢课的学生。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很快便发现了目标。同学们就待在一个距学校几百米远的咖啡馆里。店主说,他还纳闷今天学校是不是提前放学了呢。

她没再说下去。我想后面可能要续上“寂寞”之类的词吧。

坐在那儿的有十二个女生。高三二班共有二十个女生,六成参加了这次罢课,楢崎薰也在内。男生却一个也没参加。

“不要紧,反正高一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只是,到底有些……”

这十二个女生被罚站在校园里。整个第四节课,她们就这样暴露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之下。

“今后可要辛苦你了。”

在两个学生指导部老师愤怒的注视下,灰藤对她们进行说服教育。这场景被我从教室窗口尽收眼底。如果他们企图以此杀鸡儆猴,这如意算盘就完全打错了。被罚站的女生非但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灰藤说的话也似乎全都成了耳旁风。甚至还不时有人笑得咧开了嘴。不久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了。灰藤等人没有道理继续罚女生们站下去,只得无可奈何地宣布解散。作为学生指导部的老师,他们只能无果而终,草草谢幕。

“经理用的日志被由希子带回家了。等心情平静了,我还得拿回来。”薰抓着吊环,茫然望着窗外说道。

“我们要求让御崎老师和我们面谈。”午休时,脸颊稍稍泛着红晕的薰说,“我们说如果他们答应这个要求,我们甘愿为罢课接受处罚。”

归来的电车上,其中一程我与楢崎薰同行。

“那些家伙说什么?”川合问道。

我点点头迈步走开。回头一瞥,川合正倚着寺院的垣墙仰望夜空。

“完全在逃避责任!说什么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们是在想方设法敷衍了事。”我说。

“哦。”“那我也再待一会儿吧”之类的场面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别着凉啊。”

“想蒙混过关?我们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薰咄咄逼人地说,“总之一定要让御崎老师去由希子的灵前赔罪。这姑且算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真正的守灵是要陪伴逝者整个晚上吧。不过我不会那么做,只想再待上一小会儿。”

“剩下的十一个女生也这样想吗?”

“再待一会儿?”

“只有两三个人是,其余的都是在跟着起哄。但这样也无所谓。何况起哄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出了寺院解散后,川合一正走到我身边说。

“有这种可能。”我回答。

循规蹈矩地烧过香,我们被帮忙料理后事的大婶带到备好茶和点心的房间。这儿也有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刚喝上一口茶,他们又开始絮絮叨叨催促我们赶紧回去。我故意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再续上一杯。其他成员也对呼喊不迭的老师视而不见,大口大口地嚼着点心。等我们起身离开时,盆里的点心已一扫而空。帮忙的大婶“哎呀呀”地好不吃惊,但毫无不快之色,随即又将茶点补足。备好的食物如果最终仍堆积如山,肯定更让人难过。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的确如薰所料,众多学生在各种场合都采取了行动。这并非是大家突然对教育改革有了觉醒,而仅仅是投身于一波暂时的热潮。

唯恐祈祷时间太长会令后面的人生疑,我把手放归原处,睁开眼睛,没想到川合依然双手合十。

针对服装问题和学校的生活管理问题,高一学生发起了签名活动。多半是因为他们还要在这所学校待两年多,于是借这次骚动发泄心中的不满。高二学生则开始为所欲为,无视校规校纪成为他们举止言行的基本姿态。估计是看到如今学生指导部情况不妙,他们算计着即使这般任意妄为也不会被深究。

与那时相仿,同样揪心的感觉。

与他们相比,正处于关键一年的高三学生显然老实多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在全力备考的节骨眼儿上,可没有闲工夫干这种事。证据之一就是,不时打到我家的电话里,会有诸如“都怪你干了不该干的事,才害得我们没有办法好好地上御崎老师的课了”之类的抗议。不过,在妨碍课堂教学一事上,只对御崎藤江一个人表示愤怒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

你是认真的吧……

田进跟我搭话,正是在整个学校都被这种异样氛围笼罩的时候。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时,由希子的脸庞蓦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她半张开粉色的嘴唇小声说道:“你是认真的吧?”

田以品行不端闻名全校。但这个男生并非加入了什么不良团伙。他被学校盯上,始于高二夏天打工的时候。篠田干的不是普通工作,而是卡车司机,而且是无证驾驶。他虚报年龄,伪造简历,得到了雇用。直到遭警察盘问,事情才败露。之所以没有被退学,据说是校方认为他和暴走族不同,只是以获得劳动报酬为目的,存在酌情处理的余地。我和他不同班,但说过几次话。

我们排成长队,等待烧香。两人一组,依次上前。我和川合一起。

“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咱们聊聊吧?”放学后,我正走向活动室时,田追上来对我说。

“真是个啰唆的臭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灵仪式当成什么了啊?!”御崎藤江走后,不知何时在我旁边冒出来的川合一正咕哝道。

“什么事?”我问他。

“烧完香,大家就赶快回家。绝对不允许到处乱走!”御崎着重强调了“绝对”二字。她喷出的气息里混杂着让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背过脸去。

“稍微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今天训练结束后,你到这里来吧。”

瞧不起我们吗?这个臭老太婆!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盒咖啡馆的火柴。从这里走到这家咖啡馆大约需十五分钟。偷偷骑摩托车上学的家伙通常把这家店当成停车场。

“哦,知道怎么烧香吧?”

“关于什么的?”

“我是。”

“我不是说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嘛。”篠田摩挲着几天没刮胡子的脸颊,“那个,简单点说,是和媒体有关。”

御崎藤江向我们这边走来。“你们是棒球社的吧。社长呢?”

“媒体?”我略微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中年女人习惯一说话就眉头蹙起,颈部青筋暴凸,活像一只脸上刻满清晰皱纹的老母鸡。她就是在学生们的传说中能把即将绽放的花儿吓得缩回去、无法称之为女人的御崎藤江。我们将御崎和头发花白的灰藤并称为“修文馆高中的老头老太”。此外,两人也同属嫉妒我们大好年华的老头子老太婆集团—所谓的学生指导部。

“我听说媒体探听到了宫前事件。”

一个女教师正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试图让乱哄哄的学生站好。“快站好,不要闲聊了。如果有心悼念宫前同学,就给我安静下来。这样对死者家属未免也太不敬了。喂,说你呢,把扣子好好系上。还有你,袜子怎么不是白色的!”

“哦?”这正是我担心的。如果闹得满城风雨,有可能对棒球社的活动产生不利影响。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幸,应该不会导致我们无法参加正式比赛。

“既然老头子在,那个谢花老太婆肯定也在。”吉冈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到底来了!”

“好吧,我六点半过去。”

正如薰所言,灰藤松弛的眼睑下那双混浊的眼睛目光凌厉,骨碌碌转动着,和在学校正门前检查学生服装时一模一样。

“我可等着你啊。”篠田微微一笑。

“肯定是来监视学生的啊。分明像在学校一样,用同样的眼神盯着学生。”

由于前几天被灰藤他们训了一通,今天的训练只能一到五点半就宣布结束。尽管感到时间有些紧迫,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回家后个人的自主练习。

我顿时兴味索然。“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和队员道别后,我一个人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这时,三个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抱着天体望远镜。走在最前面的是水村绯絽子。我不禁停了下来,她也站定了。

“瞧,那个灰藤老头子怎么来了?!”吉冈指指前方。寺院入口旁站着个瘦削男人,一头花白头发倒梳在脑后。比起教师,他倒更像个缺德的律师。

“你们先走吧。”她对另外两个低年级模样的女生示意。那两人匆匆瞥了我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

“回去岂不是更好,省得碍眼!”似乎有意让别人听见,薰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那两个女生也经常谈论你呢。”目送她们离去,绯絽子靠近我,“她们夸你有勇气,感叹你肯定是真心爱自己女朋友的。”

“你要是那样说,恐怕绝大部分人都要回去了。”捕手吉冈良介缩起庞大的身躯,伸手掩着嘴说道。

我望着绯絽子。此时的她睁大了细长的双眼注视着我,似乎想洞穿我的内心。

“这算什么啊。一点都不悲伤,就不要来参加什么守灵!”楢崎薰怒目而视。

“那你怎么认为?”我问。

到达宫前家作为檀家[2]的寺院时,那里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同级生。虽尚有部分女生拿手帕拭着眼角,但绝大多数人已完全从同级生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们如周一晨会前一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所欲言。更有不少家伙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什么场合,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我怎么认为,与你有关系吗?”

守灵从傍晚六点开始。包括十六个高三学生在内,棒球社所有成员全部参加。与宫前由希子交往甚久的高三成员自不必说,连高二的和春天刚刚入社的高一成员也个个阴沉着脸,比正式比赛中被对方逆转淘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想,假如去世的不是女经理而是一名普通成员,大家恐怕不会如此沮丧吧。从踏上开往寺院的电车的那刻,守灵似乎就开始了。

“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想问一下。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2

“我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有点不理解。”

石部将举行守灵仪式的寺院地址写在黑板上,但将其记下的只有寥寥数人。

“不理解?不理解什么?”

放学后的班会上,班主任石部略微提了提宫前由希子的死,称由希子是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去往别处才遭遇了交通事故。总而言之,主旨无外乎要大家不要闲逛,直接回家。

“你的想法啊。”绯絽子说,“你的行为确实很勇敢,这我认同。但同时我也在想,即使你真心喜欢由希子,也未必会做到那种程度吧。”

接下去的课依旧百无聊赖地混过。若一定要说点不同,就是今天老师的题外话似乎少了一些,但并无特别之处。

我收了收下巴,抬眼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去的时候叫我一声。”川合说完径自走出教室。比起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从投手丘上走下来时的情景,他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更加瘦小。

“没什么,仅此而已。不过好奇怪啊,大家都说你很早之前就和由希子交往了,我倒觉得没有这种可能。”绯絽子微微歪着头,一头长发倾泻到肩膀上,“我还听说了有关围巾的传言呢。大家都说这个冬天西原戴的围巾,还是去年圣诞节由希子送的呢。”

“嗯,是今晚。”

我咬着嘴唇,心里很清楚这回事。高三二班的一个女生问我由希子送没送过我什么礼物,我随口回答圣诞节收到过一条围巾。因为那时我忽然意识到,既然我们交往了一年多,要是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交换过,未免太不自然。但这个回答确实太草率了。我理应想到这事会传开。而这个冬天我戴的围巾并非由希子所送。

“哦。”川合盯了我一会儿,才放下腿站起身来,“安排守灵了吧?”

见我不语,绯絽子慢慢向前走去。“算了,不追究这种事了。我先走了。”

“只听说她是被卡车撞死的。”

“等一下!”我喊住她。

“打听到什么了吗?”川合将瘦长的双腿架在桌子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问道。他的脸色果然不好。

“还有什么事?”她回过头来。

回到教室,川合一正正坐在我的位子上。他是棒球社的王牌队员。

踌躇片刻,我开口道:“由希子是被我连累的。”

“那是必然的。”薰用力吸了吸鼻子。

“什么意思?”

“谁想去谁去好了,守灵之类不过是个形式。只是今天即使训练,大伙儿肯定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那个时候我破罐子破摔,等到冷静下来,由希子已经躺在我身边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要让全部成员都去守灵吗?”薰转而露出经理的面孔。由希子一死,以后的工作只能由她一人来完成了。

“哦……”绯絽子微微歪了歪头,“看来由希子是喜欢你的呀。”

“那就交给你了。”说完,我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只能取消训练了。”

“可能吧。”

“听说是在她家附近的寺里,待会儿我去打听下地址。”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和我猜想的一致,这样我就全明白了。”说完,绯絽子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深处,“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是在由希子家里?”

“关于围巾的事,”我说,“麻烦你不要多嘴。”

“听说今晚为由希子守灵,”仿佛要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也去吧?”

“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

说得也是,我望着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所以现在才拜托你。今后别再提那件事了。”

“不清楚。反正我不知道。”

“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绯絽子快速转过身,正打算迈开步子,又扭过头来,“不知道你打算去哪儿,但如果你不是直接回家,我建议你还是小心为妙。如今虽没有先前那么严格,老师们的监视也没有完全撤掉。”

“有没有人知道真相?”

“会当心的。”我做出投降状。

“问过了。问了很多,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只说由希子死了,还说不清楚详细情形。绝对不可能!准是那些人压根儿不想告诉我们!”薰义愤填膺地说,不时拭下泪水。

我边走边意识到心里已踏实不少。说到底,我还是希望绯絽子能够明白,我并非对由希子动了真情。这么想着,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又向胸口涌来。

“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由得咂了下嘴,“你们没问问山田?”

到达篠田指定的咖啡馆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五分钟,但那小子已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说不定他倒是个一板一眼的男人。

“不知道。”

“你说媒体已经有所察觉,此话当真?”落座后点了一杯咖啡,我直入主题。

“又不是小孩子,由希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马路上?”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篠田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察觉的,据说有杂志社打电话到学校,问能不能告知详细情况。当然了,校方只是装疯卖傻。”

“不知道。”

既然学校内部已掀起如此轩然大波,经学生之口走漏消息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理所当然。

“地点在哪儿?”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山田是二班的副班主任。

“我去教员室的时候,教导主任他们正在小声谈论,不过还是传到我耳朵里几句。”

“是吗?交通事故啊。”薰用手帕按了按眼睛,而那块手帕似乎早已湿得一滴眼泪也吸不进去了,“昨天傍晚,她突然冲到马路上,接着就被卡车撞了。山田是这么说的。”

“哦?然后呢?”

“据说是交通事故。”我说。

“然后……”篠田从书包中取出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来一根?”他向我劝道。

心不在焉地上完第一节课,我来到二班门前。刚往里一瞄,楢崎薰就看到了我,抽着鼻子走了出来。

“不,我就不必了。”

教室内顿时议论纷纷,但石部已不见踪影。

“别客气嘛。”

保健委员说完,石部正打算离开教室,忽又记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据说二班有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大家要小心啊。”

“不是客气,我不会。给我讲讲之后的事吧。”

“那么,各委员有没有要通知的事项?”无聊的演讲总算告一段落,石部依照程序问道。保健委员举起手,烦琐地陈述有关尿检的通知。中途一个学生开了个关于撒尿的玩笑,引得一些人大笑起来。但绝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嗯……”篠田把烟盒放回桌上,“媒体呢……因为媒体有所察觉,老师们也焦虑不安。要是被曝光了,再手忙脚乱地召开记者招待会什么的可就来不及了。”

我期待他说点宫前由希子的情况。但事与愿违,他啰里啰唆嘟嘟囔囔的净是些毫不相干的事,什么放学后要直接回家啦,校园角落丢弃的可乐罐里放进了烟蒂之类。

“的确如此。”

过了片刻,班主任走了进来,点名之后便开始了毫无意义的班会。他姓石部,教语文。这人瘦削且举止粗俗,一副寒碜相。不仅如此,他还口齿不清,嘴里总像塞了什么东西。

“因此,有人建议提早采取措施。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吗?”

“哦,那就不清楚了。”

“不知道,怎么做?”

“什么都没有。”

“让你们退出夏季的地区预选赛。”

“她是你们棒球社的经理吧?西原,作为社长,你有没有接到什么通知?”

“什么?!”我整张脸都气歪了,“为什么要把棒球社搬出来?”

“嗯……”由希子死了,为什么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要四处奔走呢?我想不明白。

“这是个障眼法!照现在的情况看,如果这次的事件被媒体披露出来,矛头肯定会指向校方对学生的指导方法。但是,如果先使出禁止棒球社出场这一招,就容易造成事件责任在棒球社成员一方的假象。也就是说,他们企图将世人的目光转移到学生不正当的异性交往上。讨论的焦点将变成造成女生怀孕是不是一个严重得要禁赛的罪名。这么一来,御崎那个老太婆就无人问津啦。”

“我可看见学生指导部的那些家伙都是紧绷着脸出入教员室的。好奇怪啊,该不会和宫前的死有关吧?”

原来如此,我禁不住咂咂嘴。

“他们很紧张?”

“他们要是真这么干,我一定把御崎这个死老太婆干的好事捅给媒体!”

“完全不清楚。不过校方好像非常紧张。”一个留着男生发型的女生低声说。

“即使你不说,应该也会有人揭发。可是,那时不已经于事无补了吗?在他们交了退赛申请之后。”

铃声响了,我们只得各回教室。几个女生在谈论由希子的死,我上前询问她们是否知晓详情。

“是啊……”

其他班的学生从我们身旁经过,兴趣盎然地投来好奇的目光。真想恶狠狠地瞪他们几眼,但连自己也清楚,我的目光不会有半点威慑力。

“你说,这是不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说完,篠田起身朝厕所走去。桌上的烟灰缸里放着他未掐灭的香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我反复琢磨他的话。在我看来,学校虽不至于故意公开此事,但假如丑事败露,也不是没有采取权宜之计的可能。

“西原,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由希子就死了?”楢崎薰用手帕捂着眼睛,声音颤抖着,“明明那么活力四射,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

退出地区预选赛一事,我一定要设法阻止。尽管不是什么强队,但毕竟我们为了此次比赛坚持不懈地努力至今,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牺牲掉大家的努力。

他准是隐瞒了什么。这种时候,那些浑蛋总想瞒天过海。

而且,还有春美。

“嗯。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春美一直把观看我们的比赛视为最大的乐趣。如果她得知我们无法参赛,不知会有多难过。这种打击说不定比我们自身承受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没说死因吗?”

田擦着手回到座位。“怎么样,想出什么主意了吗?”

据楢崎薰说,是二班的值日生拿日志去教员室时,从副班主任口中得知的。

“没有。”我摇摇头,“你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哪个浑蛋老师说的?”我强调着“浑蛋”二字。平时就对所有老师全无好感,散布宫前由希子死讯这样的消息更让我对他们的厌恶有增无减。

“这我也说不准。毕竟只偷听到了一星半点儿。总之,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要动真格的。估计学校也不太想把学生不正当交往的实情向外界公布。”

“真的。据说是真的,老师是这么说的。”泪水又一点点渗了出来,薰赶紧掏出手帕。

“有这种可能……”我看着再次把手伸向香烟的篠田,“不管怎么说,你给我们提供了重要情报。多谢了。”

“不清楚。”正想问的问题被她抢了先,我只好摇摇头,“真的死了吗?”

“要是对你们有帮助就再好不过了。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早就受够了,只盼着赶快毕业!”篠田看似很享受地吐出一个烟圈。

“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楢崎薰的眉头蹙成八字。

田这番话令我担心不已。万一学校真在考虑退出地区预选赛之类可怕的事,我必须有所行动。但具体应该采取何种策略,我毫无头绪,这比第九局遭遇对方无人出局满垒还要糟糕。

“听说了。”我答道。

再来看一下学生方面的动态:高一学生仍致力呼吁学校改革的签名活动,高二学生则全力以赴地破坏校规校纪。骑着摩托车上学的学生被老师发现,学校正门口险些上演群殴。一旁观战的学生甚至对闻讯赶来的灰藤他们多次大喊:“滚蛋!”

“啊,西原!听说由希子的事了吧?”她望着我,似乎又要哭出来。之所以说“又要”,是因为她眼睛下方明显残留着泪痕。

绝大多数高三学生则似乎都忘却了由希子的死。或许是尽管还记得,却抱着“那种事情忘了也无所谓”的心态。教室里弥漫着一股“与其记这种事,还不如多记一个化学方程式”的氛围。只有以楢崎薰为代表的一部分女生,仍耐着性子对御崎藤江穷追猛打。

我向教员室走去,不想在走廊里碰到了楢崎薰。她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目不斜视,正气势汹汹地快步向前。若不是我喊她,恐怕与我擦肩而过都浑然不觉。

我对灰藤他们何时会如篠田所言那样展开行动始终忐忑不安,同时也对自己是否应该提前提交退社申请犹豫不决。如果我退出棒球社,肯定会对春美造成另一种形式的打击。

我无意作答,径直奔了出去,跑向二班教室。那儿有更多女生在抽泣。看她们的神情,这噩耗并非谣传。我的心剧烈地震颤着,双耳轰鸣不已。我环视四周,搜寻楢崎薰,可并不见她的身影。我向周围的女生打听薰的去处。“可能去教员室了吧。”鼻头眼圈全都红肿着的女生对我说。

究竟该怎么办?我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

“宫前啊。呃,就是头发这么长的。”他将手放到肩头比画了一下,随即注视着我,“啊,对了。好像就是你们那儿的经理[1]吧?”

正值我每天都处于这种煎熬的时候,又一起案件发生了。这件事远比宫前由希子之死更令人震惊,而且暗含着将诸多人物卷入混乱的迹象。

心脏猛然一阵钝痛。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说谁死了?”

距由希子之死,大约过去了三周。

他压低声音回答:“听说二班的宫前死了。”

[1]经理,在体育团队中主要负责事务性工作的职位,也称领队。

“出什么事了?”我问其中一个。

[2]寺院所属的信徒家庭,亦是寺院的经济来源。

这天,一无所知的我一进教室,便发现几名女生在嘤嘤抽泣,男生中也有几个满脸阴沉,围在一起谈论着。

[3]即店名为“步恋人”三个汉字,但读音为“friend”。

宫前由希子死于五月中旬的那个周一。我得知此事时已是翌日了。

[4]指日本高中棒球联盟。

1

[5]1985年美国电影《目击者》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