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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第37章

“怎么回事?如果您觉得说赎罪有些夸大其词,那总可以说,他是在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吧。父亲为儿子付学费,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根岸典子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来,说道:“所以我说事实恰恰相反。”

根岸典子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他对文也没有任何责任。”

“嗯,据说他之前抛弃了你们母子,因此他是想要赎罪吧。听完您儿子说的话,我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

“赎罪……”

她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声,说道:“文也……不是他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啊。虽说如此,您也没必要为了事故道歉。梶川先生是为了赎罪才这样做的,不是吗?”

“啊?”平介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

“是的。那之后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寄来十万元以上。我本来想着接受他的好意直到文也上了大学。没想到文也第一年落榜了,结果又麻烦了他一年。文也也是想着要省钱,一心要考国立大学……”

根岸典子点了点头。

“于是梶川先生说会想办法,是吗?”

“那他是谁的孩子?他是您的孩子应该没错吧?”

“没错……那时候我的生意刚起步,并不顺利,资金上有困难。生活费倒是有办法解决,但是供儿子上大学就很困难了。就在那时,他打电话给我。原来他一直都数着文也的年纪,知道他马上要考大学,于是打电话问我是否要让儿子上大学,学费够不够。我虽然不想靠他,但最后还是把难处向他和盘托出了。”

“确实是我的,是我生的。”她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因为梶川先生为了给您汇钱而拼命工作,从而导致事故发生吗?”

“那您是带着孩子嫁给梶川先生的?可是他没跟我说这个。”“他”指的是根岸文也。

“真是不幸。那次事故我也要负一半责任,我不知道该怎样向您道歉。”

“在户籍上,文也是梶川幸广的孩子。”根岸典子说。

“是的。”平介说着收紧了下巴。

“户籍上,您特意这样说的意思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对吗?”平介问。

根岸典子先是低下头,又抬了起来。“杉田先生,您妻子在事故中丧生了,对吗?”

她点了点头。“和他结婚前,我在薄野做靠人缘维持的生意。孩子是那时候交往的男人的。”

“相反?什么意思?”

“哦……”原来她之前是女招待啊,怪不得看起来气质不凡,平介终于明白了。“那么,您在怀孕的时候嫁给了梶川先生?”

“但他说的不是全部。不,应该说,”根岸典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事实与他说的恰恰相反。”

“事情有点复杂。”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很早之前就和那个人分手了。但就在快要举办婚礼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想和我重归于好。虽然已经分手,但也许是想到我要嫁给别的男人,他突然珍惜起我来。”

“文也给我讲了许多事,比如为什么恨父亲……”

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平介想。他点了点头。

“真是非常抱歉。如果那时候我见了您,就能更早地告诉您许多事。”

“知道我没有和他和好的意思,他就提出最后再和我待上一天。如果当时拒绝就好了,可是他说就最后一天,便不会再来纠缠我,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我就同意了。”

“当时他说,不会把见我的事告诉您。”

“就是那次有的文也,是吗?”

“我追问他,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一开始他还骗我说是在一本旧相册里找到的,我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那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应该一张都没有留下。我这么一说,他才不情愿地告诉了我关于您的事。我听说之后大吃一惊,我完全不知道居然有这种事。”

“嗯。”她小声说道。

啊,平介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张照片。

“事情大概发生在婚礼三周前。还好在那之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来纠缠我。但我却怀孕了。得知这件事后,我很迷茫。我认为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因此想瞒着丈夫去堕胎。”

“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打开儿子房间里的抽屉,偶然发现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四岁的时候拍的,而那张照片只把脸的部分圆圆地剪了下来。”

看来也有可能是梶川幸广的孩子。

这时咖啡端了上来。平介没加糖也没加牛奶,就那样喝着。儿子都读研究生了,估计根岸典子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确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她脸上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因此看起来更年轻一些。平介想象着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

“但是看到为此欣喜的丈夫,我就下不了决心。最后我赌孩子是丈夫的,生下了他。”

“您儿子真有出息啊。”

根岸典子不知不觉把梶川幸广称为了“丈夫”。平介也觉得非常自然。

“听他说,在大学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完,学费也会做兼职来赚。”

“什么时候知道文也不是梶川先生的孩子的?”

“哦?”平介看着对方,不由得发出赞叹,“真厉害啊!”

“我记得是文也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丈夫在公司验了血,回到家一副可怕的表情,问我文也是什么血型。那时候我隐约感到,孩子好像真的不是丈夫的。我是A型血,文也是O型。丈夫不知道自己的血型,一直以为自己是B型。好像他的两个兄弟都是B型。”

“没有,他去年考上了研究生。”

“结果他不是B型?”

“和我见面的时候好像在上大三,现在应该已经工作了吧?”

“嗯,在公司检测出来是AB型。A型和AB型血的夫妇是生不出O型血的孩子的,这一点他也知道。”

“托您的福,他还好。”

“您也是在那时候知道真相的?”

“您儿子过得怎么样?”

“嗯。但是说实话,我并没有特别震惊。之后想来,从我得知怀孕起,好像就感觉到孩子不是他的,只不过我自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也渐渐发觉,文也一点都不像丈夫。”

根岸典子面前放着一杯奶茶,平介点了一杯咖啡。

“您对梶川先生说出真相了吗?”

“没什么,请坐请坐。”

“当然说了。因为已经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百忙之中麻烦您,真是抱歉。”她低下头表示歉意。

“然后梶川先生愤怒地离家出走了?”

“是的。”平介点点头,向她走近。

“他确实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家出走的。但是他并没有发火,一次都没有责备过我。听我说完真相后,他看起来异常镇静,酗酒施暴、冷嘲热讽这种事也一次都没有发生过,对文也也和以前一样,只是不怎么和我说话,在家的时候总是望着窗外,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他离家出走,是在我对他坦白的两周后。他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和贴着文也照片的相册。”

平介刚说完,一个瘦瘦的女人边看他边怯生生地从旁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淡紫色针织套装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开襟毛衣。“请问,”女人向他搭话道,“您是杉田先生吗?”

“有没有留下字条什么的?”

“不,我约了人。”

“有。”根岸典子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

来到开放式的酒店咖啡厅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根岸典子的相貌。穿黑色制服的男侍者走过来问:“您是一位吗?”

“我可以看看吗?”

寒风比他预想的还要刺骨,在风中走了几步就觉得耳朵快要冻掉了。乘上电车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在东京站下了电车后还需要再步行几分钟才能到达约定的酒店。要是约别的地方就好了,他想。

“可以。”她回答道。

星期六天气晴朗,可是依旧寒风瑟瑟。平介围上围巾,出了家门。他对直子说,公司有事,要出门一趟。当时直子正坐在被炉边编织东西。好像是因为建校纪念日,全校都放假休息。编织是直子一直以来的长项。平介注意到她最近在家里都不怎么学习,也没说起过要考医学系的事。平介自然没有询问,因为他知道直子会怎样回答。

平介拿起信封,里面放着一张便条,打开后只看见几个写得潦草的大字:

平介不会对直子说要和根岸典子见面的事。如果说了,关于事故的记忆就会苏醒,藻奈美的死和现在的状态会像发生连锁反应似的涌上心头。这样一来,两个人的日子又会变得艰难。平介想要避开这些。

抱歉,我没法假装父亲。

比起这些,平介的心现在被更苦恼的事占据着。

“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我的眼泪马上就出来了。”她说,“在离家出走前的那两周,他没有责备我,而是一直在考虑能不能继续做文也的爸爸。一想到这里,我内心就充满了愧疚。我打心底里后悔那么多年一直在骗他。”

关于那场事故的记忆虽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是过去了这么久,在平介心中的比重确实在渐渐减少,否则生活就无法继续。当时固执地想要知道事故的真实原因,而如今,说实话他觉得已经无所谓了。司机梶川因为某种私人原因超负荷工作,那个原因就是给前妻寄生活费——这件事在平介心里已经形成了定论。虽然还有一些地方存在疑点,偶尔也会担心梶川逸美的生活,但是他更愿意相信,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平介点了点头,想象着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做。如果直子向他坦白同样的事,他可能会先臭骂她一顿,甚至还有可能会施加暴力。“请等一下。那么,梶川先生明知道文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还给他学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平介想。从文也的话中得知,根岸典子应该并不想记起梶川幸广这个男人。既然如此,又为何专程前来有话要说呢?

“是的。”根岸典子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因此我才说事实恰恰相反。要赎罪的人应该是我,他只不过是想帮助我们。”

他们约定下午一点在酒店的咖啡厅见面,之后就挂了电话。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一直爱着你吗?”

“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了。”

平介说罢,她摇了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他说很爱他的妻子。”

“不用,今天还不知道几点下班,而且您那边地址容易找。”

“那么为什么……”

“当然可以。但是您方便过来吗?我也可以去您的公司附近。”

“他对我说,现在文也最需要的人是父亲。母亲很辛苦,所以父亲必须做点什么。我说,你又不是亲生父亲,他却问我,要怎么样文也才会更幸福?”

“那我过去找您。明天中午可以吗?”

“怎么样?”

“在东京站附近的酒店。”根岸典子说出了酒店的名字。后天是星期天,结婚典礼就在这家酒店举行。本来她明天来东京就可以,但是为了和平介取得联系,专程早来了一天。

“他问我,对文也来说,亲生父亲是我更幸福,还是不是我更幸福?我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是你更幸福。然后他说,是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还是继续当他的父亲吧。他有困难,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想帮他。当你告诉我我和文也没有血缘关系时,我光在考虑自己还能不能当好一个父亲,却完全没想过要为爱的人选择一条幸福的路。我明明那么爱文也,却做了这么蠢的事。他在电话里哭着说完了这些话。”根岸典子挺直了背,好像是出于说这件事就必须要端正坐姿的考虑。她的声音颤抖着,却没有流泪。从表情里能感受到,她下定决心要把应传达的东西完完整整地传达给平介。

“您现在在哪里?”

平介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胸口有些痛。

“三十分钟就可以。今天或者明天,能拜托您和我见一面吗?地点您来定,我去找您。”

“得知事故发生后,我马上就想赶去,至少为他上一炷香。看到新闻里报道事故原因是他疲劳驾驶的时候,我很想站出来大声喊:错的人不只有他,他是为了我们才那样拼命工作的。但是在文也面前,我尽量装出与我无关的表情。虽然得到了他那么多的帮助,最后我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道。”说到这里,根岸典子停下来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大概已经凉了的奶茶。“听文也说了和杉田先生您见面的事之后,我觉得这件事不能永远隐瞒下去。大约三天前,我也对文也坦白了。”

“哦,是这样啊。”

“文也是不是很受打击?”

“刚好有事来东京了,来参加朋友的结婚典礼。”

“嗯,多少会有一些。”根岸典子微笑着说,“但我觉得还是说了比较好。”

“嗯,这倒是没问题。您现在在札幌吗?”

“这样啊。”

“啊,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对您说。杉田先生,我知道您很忙,但还是希望您能抽出一点时间。”

“我认为也必须向杉田先生您坦白,因此特地联系了您。虽然听起来都是些无聊的琐事。”

文也见平介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和母亲提起这件事。时间久了,难道就觉得说也没问题了吗?或者仅仅是说漏嘴了?

“不,我觉得能听到您讲这些真是太好了。”

“是嘛。”

“您能这么说,这次见面真是值得了。”她将桌子上的信封装回包里,“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嗯,我听完很惊讶……”

“什么事?”

“没,他没做什么失礼的事。这样啊,你都听说了啊。”

“听文也说,他后来的妻子也去世了。”

“那时候我儿子做了非常失礼的事,真是抱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

“啊。”她说的是梶川征子。“是的,几年前的事了。”

“是的是的。”平介把听筒换到左手,“当然记得。嗯,好几年前了。”

“她还有一个孩子,对吧?一个女儿。”

“我叫根岸典子。您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以前我儿子见过您。”

“是的,名字叫逸美。”

“是我。您是根岸女士?”

“您知道那孩子的联系方式吗?我想正式地见她一面,跟她说说她父亲的事,并且尽我所能补偿她。”根岸典子说道,目光十分真挚。

“您好,是杉田先生吗?”但传来的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纪。

“我应该有她的联系方式。她给我寄过贺年卡。我会再联系您。”

“知道了,请接过来。”平介回应着,在记忆里搜索。不一会儿,他就想起了根岸这个姓氏和在札幌见过的拉面店招牌。根岸文也吗?他想。

“谢谢,拜托您了。”她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平介面前。名片上印着拉面店的名字——熊吉。

“杉田先生,您有一通外线电话,是一位来自札幌的姓根岸的客人。”

她啪的一下合上提包,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透过玻璃窗看向窗外的庭园。“啊,果然下雪了。早上我就觉得有这个迹象了。”

平介办公桌上的电话有外线打来。外线电话的铃声不同于内线电话,所以他一听就知道。之前外包工厂的人说会打电话来,他断定是他们,毫不犹豫地拿起听筒。可是电话里的转接员报出了出乎意料的名字。

平介也向窗外望去。有如白色花瓣一样的细雪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