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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夜

“您对洋一先生与其他女性之间的关系是否了解?”

听到番场说话,厚子这才回过神来。

“与其他女性的关系……”

“对了,有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我还是得问一问您。”

厚子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这样的话听起来感觉有些不自然,她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回想着之前与一彦之间的谈话,厚子轻轻叹了口气。就她自己而言,她宁可不去开什么分店,也希望洋一能一直在一彦手下做事。如此一来,他就没必要到大阪去,更不会遇上这种悲剧了。

“我从来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也是被哥哥们太有能耐给逼的。

她摇头回答。刑警一脸窘困地摇了摇头。

说着,一彦微微笑了笑。

“我这么问倒也不是有啥根据。只是因为你们夫妇两地分居,所以就想是否会有这种可能……纯粹只是瞎猜罢了。请别介意。”

“是吗?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过去吧,那家伙的性格,很容易感觉寂寞哦。”

说完,他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咖啡。

“对……估计还得再过一阵子。”

“请问,您要问的话只是这些吗?”

“对了,厚子还没去过大阪那边吧?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法抽身吗?”

听厚子问完,番场立刻正色道。

“我知道了。”

“不,其实,估计今天还得耽误您一天时间。”

“他对我和宏明或许不好开口,但应该会找你商量。如果他和你提这事,你就跟他说,别太勉强,凡事可以来跟我们说。”

“一天?”

厚子心说,既然担心,那你们一开始就不该派他去。话到嘴边,厚子又咽了回去。这位大哥在许多方面都对他们夫妇有恩。

“是的。我们准备到您丈夫生前常去的地方打听打听。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是吗?之前他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做事的,突然一下子让他自立门户,我们心里也有点放不下。那家伙在家里是老三,有时有些稀里糊涂的。在大阪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能够坚持多久,对他来说也算是个考验。”

“哦……”

“他什么都没说。”

洋一之前在大阪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厚子确实很想弄清这一点。而且她对这个名叫番场的刑警的印象也还不坏。

“虽然形式上是自负盈亏,但如果有困难,我也随时会帮他一把的——他有没有跟厚子你说过些什么?”

“好的。”厚子下定决心说道。

三月的某一天,一彦把厚子叫到附近的咖啡馆里,稍显不快地说。

番场的表情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洋一的店,目前的经营状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一小时后,把行李寄放到寄存处,退过房,厚子与刑警两人并肩走出了旅馆。御堂沿线的车流量已经开始增多,等过了漫长的红绿灯,两人横穿过马路。

尽管性格温和,但在某些方面颇为严格。

先是沿着步行专用的心斋桥沿线往北走。明明是工作日,可路上却拥挤得就跟满载的电车一样。道路两旁倒也有不少的店铺,可还等不及搞清那些店里究竟在卖啥,身后的人群就会推着自己往前赶。

侍者端来了奶茶。喝了一口,厚子回想起一个月前与大哥一彦之间的那番谈话。一彦从一家精品店起家,一直奋斗到今天这样以大型商场为单位的经营级别。

番场先是把厚子带到了一栋细长形的银色建筑前。

刑警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这里是索尼大楼,”刑警说,“您丈夫生前时常会到这里来购物。”

“那倒也是,男人一般都是这样。”

厚子跟在刑警身后,说道:“银座也有索尼大楼,没什么稀罕的。”

“没有……”厚子小声回答,“我丈夫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刑警苦笑了一下。

“就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还并未发现有什么金钱方面的麻烦。只不过,如果您在这方面有什么消息,还望告知。”

两人爬上顶楼,望着脚下的心斋桥沿线。

刑警点头。

“您究竟讨厌大阪的哪一点?”

厚子耸了耸肩,回答道:“隐隐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不过没有听他亲口说过。”

番场问道。

“之前您有没有听您丈夫说起过这事?”

“全部。”厚子回答道,“哪一点都讨厌。尤其是大阪人对金钱的那种强烈执著。”

番场的表情,仿佛是在向他人讲述自己的店经营不善一样。

刑警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刑警重新落座,开口说:“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店里近来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批发商那头似乎也有账目没有付清,营业额也一直处在瓶颈之中。老实说,状况可说是每况愈下。”

走出索尼大楼,再次沿着心斋桥沿线南下。人群拥挤得让人感觉喘不过气。而且大阪人走路的速度快得出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一样。只是为了赶上他们的步伐,厚子就无暇再去看周围了。

“其实,我们得到了一条有关您丈夫那家店的新情报。”

厚子讨厌的大阪腔也同样不绝于耳。走在身前的两个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厚子连她们俩对话的四分之一都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其间还夹杂着笑声。

刑警连连致歉。厚子说了句“没什么”,坐下身来,向走近身旁的侍者点了杯奶茶。她也知道自己该吃点东西,却总觉得无法下咽。

就在厚子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两人终于来到一处稍稍开阔些的地方。眼前是一座大桥,桥对面还是路。

“抱歉,在您疲累之时还来打搅。”

“这里是道顿堀。”

下楼后,只见番场早已先到一步,边看周刊边喝着咖啡等着。看到厚子的身影,他连忙收起周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刑警说。

他打电话来的目的似乎是想邀请厚子一起共进早餐。厚子答应了他,约好在二楼咖啡店见面。

“今早只喝了杯红茶吧?去吃点馄饨如何?我听说您丈夫生前有一家时常光顾的店。”

他的声音像昨天一样,清晰,洪亮。听厚子说不算太好,他的音调也随之降了个八度,“想来也是。”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厚子还是跟去了。总而言之,她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昨晚睡得还好吗?”

过了道顿堀的桥往左拐,一个巨大的螃蟹模型便跃入眼帘,是一家有名的螃蟹料理店的招牌。通电后螃蟹的脚不停爬动的样子让厚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惹人注意,却又让人感觉不快,总感觉有些不大搭调。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内心的这种感觉,厚子无奈地把目光转朝一旁。

翌日清晨,电话响起。正如厚子所料,电话是番场打来的。

番场说的那家店就在不远处。门口只挂了道小小的门帘,如果不留神,还真注意不到。走进店里,两人各点了一份清汤面。上面之前,番场把店主叫到一旁,打听了一番有关洋一的消息,店主倒也还记得洋一。

3

“哦,你说他啊?他几乎每天都来。还曾经说过,这里的馄饨完全没法儿跟东京的比呢。”

不管直接下手的人是谁,厚子都觉得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一般都是独自一人过来吗?”刑警问。

“是这座城市把他杀掉的。”

“是啊,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来。”

眼望着心斋桥的夜景,厚子出声道。这座城市究竟是哪一点让洋一如此着迷?换了是自己在这里居住,感觉就像是在度过一个旭日永远不会升起的漫漫长夜。

“最近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这儿有什么好的?”

“唔,应该没有吧。不过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厚子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洋一的声音。这是他在大阪分店开始营业一个月后说的话。

“是吗?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

——大阪这地方倒也挺不错。

番场刚道过歉,店员便把清汤面端了上来。

洋一被人杀了——厚子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如此一来,感觉就仿佛是按着痛处一般,稍稍会感觉舒服一些。

“听说东京的馄饨汤色浓郁,只尝得出酱油的味道来,真是这样吗?”

这件事给她一种与现实有些微妙落差的感觉。内心之中,总是对它缺少一种实感。

啜了口汤之后,刑警问厚子。

洋一不在了。

“不清楚。”厚子回答,“我很少吃这种东西。”

夜里,厚子依在二十五楼的窗旁,俯视着大阪的街景。眼前就是御堂沿线,火柴盒般大小的车辆挤在车道上,鱼贯驶过。

就连厚子都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很不礼貌。她偷瞧了刑警一眼,只见刑警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在呼呼地啜着汤。

临别之时,番场低头说道。厚子稍微回应了一句。

离开馄饨店,两人沿着门前的路向前走去。路上经过一家挂着“吃穷”招牌,门口放着手持太鼓人偶的店。那人偶似乎也是电动的,只不过眼下还没通电。在这里,厚子又一次感觉到看见螃蟹模型时的那种复杂心情。

“说不定明天我们还会来请您帮忙协助调查。”

其后,番场又带着厚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不光路过了中座,还到一家名为南蛮花月的剧院去看了看。剧院门前的牌子上,并排贴着几位艺人的照片,一看名字,全都是些厚子既没听过也没见过的陌生姓名。

刑警在二楼的前台处帮厚子订好了房间,是位于二十五层的单人间。

走进咖啡馆里歇口气的工夫,厚子问番场,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她实在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拖着自己四处闲逛。

番场把厚子带到了一处距离洋一的店只需步行五分钟左右的白色高楼里。这是一家与航空公司合作的旅馆,厚子想起银座那边似乎也有一家。

“如果我说这是搜查需要,您会相信吗?”

说完番场迈步向前,厚子紧随其后。

刑警的表情也不知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这样的话,我倒知道一处不错的地方。”

“我搞不明白。难道带着我逛大阪也是搜查需要?”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预订房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找一处可以看看大阪街景的地方。”

“这事就请您放手交给我们去办吧。”

“那您今晚准备住旅馆吗?”

番场始终不肯说出这么做的目的。

刑警看起来似乎有些话想说,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是吗”。

走出咖啡馆,望着左手边的新歌舞伎座顺着御堂沿线北上。半道上,经过一家章鱼烧的小摊。

“哦……”

“这可是大阪的特产。尝尝吧?”

“不,”厚子摇了摇头,“今天就不去了。等我稍微平静一下,我会过去收拾东西的。”

“不,不必了。”

洋一在谷町附近租了一间单间公寓,窗户下方还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公园。

“别这么说嘛,陪我一起吃点儿嘛。”

“那您是准备到您丈夫的公寓去过夜吗?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

番场硬把厚子拽到摊前的椅子上,给她点了一份。

厚子说。

“大阪这里的口味,您在别的地方是尝不到的哦。我们打小就习惯了这口味,估计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了。”

“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在这边住上一夜,稍微想想吧。”

厚子望着递到眼前来的章鱼烧,迟迟不肯伸手。又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种牵人心魂但又有些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走出店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该怎么办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吃一口。之后番场又连声催促着她走上了御堂沿线。

然而番场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望来。

4

“是吗?”

“累了吧?”

最后,他向厚子询问说,对洋一被杀一事是否有什么猜测。厚子回答说没有。厚子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猜测?

番场靠在道顿堀桥的栏杆上问道,厚子回答说有一点。

“并没有什么物品失窃。因为昨天店里休息,所以也就不存在营业款被窃之类的说法。”

“人挺多,可是路面却感觉挺窄吧?所以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拥挤的感觉。”

其后,番场又给厚子讲述了一下有关现场状况的事。刀子本来就是事务所里的,上边的指纹已经被擦拭干净,而且现场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讲述这些情况时,番场的语气郑重得就跟小学老师似的。

厚子点了点头。之后她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河水。

番场似乎是想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您在大阪待了几年?”

“您也用不着道歉,我自己也有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气候寒冷的地方。”

番场若无其事地说。厚子一怔,扭头看了看刑警的脸,他的表情很平静。

厚子微微低下了头。

“您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吧?”

“真是抱歉。”

“为什么?”

“原来如此。”番场说,“这答案倒是挺有说服力的。”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散发着一股气味,我对自己的嗅觉还是蛮有自信的。”

一瞬间,番场仿佛呆住了一样,面无表情,之后又缓缓变成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

说着,刑警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我不喜欢大阪这地方。”

厚子手扶栏杆,目光投向远方。

过了一阵,她仿佛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来。

“一直待到我念小学的时候。”

厚子闭口不语,目光投向地面,她知道番场正在盯着自己的嘴角。

她说:“我父亲以前是搞建材批发的。虽然一直都在和歌山那边,但后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生意,就搬到大阪来了。当时他也时常会带我到这附近来。”

“这个嘛……”

“那现在那家店呢?”

“哦?”刑警一脸讶异,“为什么呢?”

听刑警这么一问,厚子抿嘴笑了起来。

“啊,这个……当时我回答说不去。”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错,但后来那些同行业者逐渐把价格卖得比我们家更低,出货也比我们家快。父亲虽然也曾努力过,但还是没法儿与他们抗衡。父亲始终觉得很纳闷,认为他们能卖这么便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番场再次问道。

照那价格卖的话,肯定是要亏本的——厚子记得父亲当年时常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却还不停地在念叨这句话。

“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后来我们家债台高筑,母亲劝父亲把店卖了,一起回和歌山去。父亲却死活不肯,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战,购进了许多当时刚刚发售的新型建材,估计是当时有人向他鼓吹卖那东西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他就用店面作担保,找那人借了些钱。”

问话把厚子从回忆中拖回现实,她稍带惊讶地看了看刑警。

厚子还依稀记得当时的事。听说父亲用店面作担保借钱周转资金,母亲疯狂反对。母亲当时甚至还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来,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田村太太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老公,算我求你了,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要是你非不听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吗?

——白痴,卖这东西可是能赚大钱的啊。

——别说这种话。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父亲从母亲手里抢过菜刀。母亲蜷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

——好啊,到大阪去开开眼界。

“结果父亲的这最后一搏还是以失败告终了。那种新型建材有缺陷,连厂商也倒闭了。店面自然也就落入了他人的手中……”厚子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父亲因此上吊自杀了。”

——明天你到我这边来一趟吧?店里休息,我带你在大阪逛逛。

番场什么也没说,目光怔怔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对方一直沉默不语,厚子在心里暗自庆幸。

厚子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那口吻有些虚无,同时又带着一丝疲惫。

“后来,我母亲靠做裁缝把我抚养长大。母亲总对我说,大阪是座可怕的城市。如果在那里做生意,人就会像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样,变得不由自主。”

“也没谈什么……当时他说第二天店里休息,问我到不到这边来。”

“所以您才对大阪感到厌恶,是吧?”

“当时您二位都谈了些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

番场略带客气地询问。厚子回望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回答说:“是。”

“记得应该是前天晚上吧,当时是我丈夫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刑警仿佛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之后又把身体转向过往的行人,“您曾经在大阪住过,但是又说您讨厌大阪。所以我就觉得有些纳闷,打算叨扰您一天,打探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街上走走,或许就能搞清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原来是因为之前发生过这么件事啊。”

厚子想了想,回答道。

说完,他再次转身望着河边:“但我很喜欢大阪。当然了,这里的确潜藏着不少的罪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也早已看厌了大阪的腐败与邪恶,却也有着唯有这里才能找到的优点。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儿猜测,但我想,您丈夫应该也是看到它的优点了,难道不是吗?”

“对了,田村太太您最后一次和您丈夫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一边听他述说,厚子一边怔怔地望着河畔上巨大的霓虹灯,设计那灯时估计也没花多少心思。只是把那名马拉松选手的标志扩大到了整个墙面上而已。要是让东京人看到,或许会说它太过老土。尽管的确有些老土,但其表现力也已经很充分。这,就是大阪人的做事风格。

番场微微一笑,仿佛厚子是在夸奖他似的,但之后他又立刻板起脸来问:

“刑警先生。”

“如今的医学挺发达。”

厚子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河,叫了番场一声。

“知道得挺详细。”

“什么事?”

厚子颇为钦佩,觉得对方查得很详细。

刑警问道,声音听起来极为慵懒。

“已经查明了,不过也不是很准确。”番场回答,“从死亡时间推定来看,他应该是在昨晚的七点到九点之间遇害的。”

“我……”

“那,是否查明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厚子把脸转向番场,他正沉稳地望着她。

“店里昨天休息,所以店员们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前天的夜里。”番场望着手册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名叫森冈的女店员。据说她是在今早八时许,上班的时候发现的。”

“我……是我……把他杀了。”

厚子含糊地点了点头,再次望着白色的描边线。

厚子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心头,之后又渐渐退去。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什么也没查到,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然而刑警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一直盯着她的脸看,感觉就像是在等着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样。

听见厚子的询问,刑警摇了摇头。

“嗯。”

“从他平躺在地上的状况上是否查到些什么了呢?”

这就是番场听过之后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

就像刑警所说的一样,地上的白线标示出尸体姿势端正地躺在地上。即使之前厚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类现场,也能感觉到现场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当然了,如果刑警不说,或许她也不会察觉到。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在这里,”番场用手指着地上的白线痕迹,“您丈夫当时就倒在这里。面朝上,胸口上插着水果刀。正如您所见,他当时平躺在地上。”

厚子调整了下呼吸说道。老实说,她现在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一楼箱包卖场的后边是事务所,洋一就是在那里被人杀害的。

“我倒也并不确信。”刑警说,“今天让您陪着逛了一天,我也渐渐对自己的想法抱有自信了。”

厚子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因为当时是休假日,完全无法准确地计算客流量。

厚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迟早会败露,但由眼前这名刑警来负责本案,对她而言可以算是一种救赎。

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厚子主动提出想到杀人现场去看看,现场就在位于心斋桥沿线的洋一的店里。一楼卖箱包与首饰,二楼是鞋子,地下层则是精品店。

“其实,我前天到这里来过。大前天夜里,我丈夫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来了。”

来到医院,厚子确认了尸体正是洋一。不,她并没有仔细盯着看。只看了一眼,她便把头扭朝了一旁。即便如此,残留在她眼睑之后的,的确是丈夫的那张脸庞。

“您不是挺讨厌大阪吗?可您最后还是来了?”

厚子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肩头,心想或许是自己抹得太多了点儿吧。

“我也是被逼无奈。”

“哦……”

当时的那通电话里,她确实曾经拒绝过。

“我说香水。”对方接着又说。

——别这么说嘛。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啊?”厚子出言相询。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

刑警突然说道。

——这可不成。其实,我是想让你把公寓的房产证带过来。

“挺香的。”

——房产证?为什么?

朝车窗外望去,只见挤满道路的车辆正在竞相飞驰。听人说,大阪的乘用车数量虽然不多,但轻卡和面包之类的商用车却不少,事实上似乎也的确如此。而这类车总会硬往前挤,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空隙,也要抢先插进去。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具体的事等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是吗?”刑警点了点头。

之后洋一便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厚子只得在第二天的傍晚到大阪来了一趟。

“是的……因为工作的缘故……”厚子低着头回答。

“之后,你们两人就在店里见了面?”

“您和您丈夫,”刑警略带犹豫地说,“分居吗?”

刑警问。厚子缓缓点了点头。

问过之后,厚子才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去认领尸体。

“见了我之后,他立刻让我把房产证给他。”

“确认?”

厚子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河面。反射着霓虹灯的灯光,河面上波光粼粼,洋一的脸庞交叠在这流光溢彩的彩饰之上。

车子开动之后,刑警说道。

“你倒是快点拿出来啊。”

“接下来我们去趟医院,请您确认一下。”

洋一的话中带着一丝命令的语气,其中却又有一种谄媚的感觉。

准备好的车是辆白色皇冠。厚子原以为会是辆警车,看到这辆车,她稍稍松了口气。

“你要拿它干吗?”

说着,番场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要帮厚子拖旅行箱。厚子轻轻摇头,拒绝了对方,刑警也就再没有坚持。

厚子质问道。洋一到底要拿它干吗,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我们已备好了车。”

“你管我拿它干吗,反正不会坑害你的。”

男子自称是大阪府警的刑警,名叫番场。

“我不要。你要把它给卖掉,是吧?”

来到新大阪车站,站在出站口,只见一名身穿浅灰色西服的男子向自己走来。男子肤色黝黑,感觉有些来头,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

“我现在急需要钱。”

厚子把脸凑到玻璃车窗旁,喃喃念道。

“果然如此……”

——但我就是不喜欢大阪……

“什么果然如此?”

厚子也觉得美由纪的话很有道理。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或许自己是挺任性的。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你要拿它去做生意,是吧?”

“你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放任他去搞婚外恋。总而言之,你就先跟着过去,之后再说你想回东京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在这边买套公寓。你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一起住了吧?”

然而其中却也不乏批评厚子的声音,职场时代的同事美由纪就说,不管怎样,分居都不是件好事。

“缺钱的话,你可以去找大哥他们帮忙啊?一彦哥跟我说过的,让我劝你去找他。”

“嗯,大阪啊?那倒的确有点没面子啊。”念女子大学时的朋友真智子这样说,“买套公寓也不容易,洋一他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暂时先推掉这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在东京开家新分店的。”

“我可不喜欢整天被他们当小孩儿看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靠自己的实力挺过这次的危机,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厚子的那些女性朋友都对她表示同情。

“难道非要把房子卖掉不可吗?”

抛下这样一句话,洋一便当真开始着手准备起在大阪独自生活的事宜来了。

“这是生意人的志气。你就理解我一下吧。把房产证给我。”

“那我就一个人去。”

洋一一脸郁闷地皱起眉,伸出了右手。厚子抱起包,藏到身后。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但厚子死活不肯答应,说如果洋一想去,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洋一听了自然火冒三丈。

“好了,快给我吧。”

“净胡说。我可是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啊。没事的,你很快就会习惯的。要是能在那边搞出点成绩来的话,之后就能把事务转交给其他人,重新回东京来。”

洋一抓住厚子的肩头,厚子则猛地把手伸向了水果刀。洋一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

洋一一脸的不耐烦。

“搞什么嘛,很危险的。”

“你去推掉吧。”厚子恳求丈夫,“又何必非要做什么经营者?现在这样也挺不错的,你还是推掉吧。我可不想到大阪去。”

厚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段不祥的回忆。就是那事令自己家庭破裂,夺走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对那地方没半点好印象。锱铢必较,精明世故,又没品位——那地方只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而且关西腔也让她觉得讨厌。如果搬到大阪去,估计每天都得和说那种话的人打交道了。大阪那地方,当然不可能有新宿银座六本木。

“你刚才一口的大阪腔。”

——更何况还是大阪。

“大阪腔?”

好不容易才有了安身之地,上哪儿找比这里更适合居住的地方?其他地方倒也还无所谓,只要还在东京市内就行了。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快点给我……就连声调也……”

然而厚子却极力反对。

“嗯……那又怎么样啊?一直住在这里,肯定会受影响嘛。”

洋一的声音兴奋不已。之前他一直都在给哥哥打下手,如今能有机会牛刀小试,看看自己做生意的能力,当然会令他开心不已。

厚子两手紧握着刀子,缓缓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跟母亲当年做的一样。

“他让给我了,说是让我放手尝试一下。还说大阪那边注重商业,估计我能在那边学到些东西。”

“求你了。”厚子哀求道,“听我一句吧。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无法自拔的。”

宏明是洋一的二哥。

洋一终于表现出了动摇。但是只有短短那么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凑近过来。

“哎?可那家店不是由宏明哥经营的吗……”

“你说些啥呢?别再犯傻了。好了,把刀子和房产证都给我。”

大阪的店是新设的分公司,准备在半年后开张营业。他似乎是受托掌管了那边的经营。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却紧紧握着刀子不放。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轻易便让父亲夺走了菜刀,最终才闹得家破人亡。厚子觉得,如果现在自己放开刀,那么悲剧必定会再次上演。

“嗯。今天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大阪的店全权委托给我了。”

“放手。”

“庆祝?”

“不放。”

恰巧在一年前,情况开始发生了些变化。平常很少喝酒的洋一某天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了。问他干吗喝这么多,他只回答说是为了庆祝。

两人扭在一起,倒在地上。只听“呜”的一声呻吟,洋一的身体开始不住地痉挛。等厚子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结婚后没多久,两人便在市内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每天送走洋一之后,厚子就会到从婚前就一直任职的西式裁缝学校去,她是那里的讲师。不上班的时候,她会邀朋友一起出门,做做有氧运动,去去文化中心,再不然就是逛逛街。那些朋友不是念大学的同学就是职场时代的同事。她们住的地方大多都离市中心较远。同伴们全都很羡慕厚子。

胸口上,插着那把刀。

厚子与洋一是在四年前的秋天结婚的,恋爱结婚。当时洋一在涉谷的某栋时装大楼里上班。经营者是他的大哥一彦,他自己二十出头便已当上了部长。

“之后我便彻底慌了神。尽可能地擦去指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里。坐上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到了东京。”

透过从车窗外流过的风景,厚子在心中呼唤着洋一。那淡绿色田园风光的背景上,浮现出了洋一轮廓分明的脸庞。

一口气说完,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刑警一直靠在栏杆,听她讲完之后,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方。

——老公……

“听过您方才的这番话,我心中的疑问也解开了。”

她顺带掏出了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刑警们在新大阪车站等着,厚子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脸上留有泪痕。

“疑问?”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忘了喷香水,连忙从包里掏出,在脖颈上喷了一些。那是洋一生前喜欢的一款法国香水。

“对,如此一来,您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心爱的人这一点,这下子也就变得清楚明了了。”

接完那通电话的两小时后,厚子坐上了新干线二号。每次坐新干线,她都会选择禁烟席。不光是因为其他人吐出的烟气熏人,而是身上沾染上的烟味儿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之后番场再次摸了摸鼻子。

2

“刑警先生你,”厚子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到这边来一趟……喂?田村太太?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刑警用指尖弹了下鼻子:“闻出来的。”

“哎……?”

“调查尸体的时候,头发上有一种很香的气味。那可不是洗发水的气味,而是香水的气味。所以当时我就明白,凶手是个女的。而且这女的心中还深爱着被害者。”

“您丈夫田村洋一被人用刀刺伤,不幸过世了。”

“深爱着被害者……为什么?”

“……”

“因为只有头发上散发着那种香气。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头发上残留有香水的气味呢?香气只转移到了被害者的头发上,这一点委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后来仔细一想,就只有凶手曾经这样抱过被害者这一种可能了。”

听筒里传出对方压抑着感情的声音。

刑警比了个抱婴儿一样的动作。

“这里是大阪警署。”

“凶手当时是失手把被害者杀掉的。离开杀人现场前,凶手应该曾经这样抱起过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后又被放回地上,所以躺着倒在地上。”

听到她的回答,对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听过番场的讲述,厚子低头看地,之后又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说的那样。

“是的……”

扶起一动不动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脸紧拥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泪干涸。

“请问您是他太太吗?”

“自从闻到您身上香水味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确信了自己的推理并没有错。但我始终搞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又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

“是的……”

厚子想起刚见面时,这名刑警还曾夸奖过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查知了真相。

电话是从大阪打来的。

厚子缓缓睁开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眼前。街头的景色换上了另外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也与白天有所不同。

对方询问道。声音有些粗犷,却口齿清晰。从口音的差别上,厚子立刻判断了出来——

“大阪的夜晚,接下来才即将开始。”

“啊,你好。请问这里是田村先生家吗?”

刑警忽然说道。

“喂,你好……”厚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望着厚子的脸庞,小声低语:“我们走吧。”

披上睡袍走出房间,或许是因为上身充血的缘故,掌心中传来听筒那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心情舒畅。

厚子点点头,再次望了望周围的光景。街上依旧人潮匆匆,之后又消失不见。

怔怔地呆望了一两秒座钟,她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从床上跳起。

“好了,我们走吧……”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厚子还在床上。看看钟,九点稍过。这台陶瓷座钟是之前到欧洲新婚旅行时买回来的。

她也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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