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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山庄 第一幕 舞台

她的口吻如此尖锐,令空气近乎凝固。打扑克的众人,还有伸彦和木户信夫,都停下动作注视着她。

“我认为朋美开车足够小心。”

在沉默中,阿川桂子继续说道:“我觉得她绝对不可能超速驾驶。以前发生过那种意外,她应该比谁都痛切地明白,那是多么危险的行为。”

厚子再次痛苦地合上嘴,准备就此退回厨房。但阿川桂子止住了她的脚步。

“那又如何呢?”利明的视线落在桌上的纸牌上,“不管怎么说,朋美发生车祸这一点并不会改变。而且,”他顿了顿,“她因为这场车祸死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哎,我明白,对不起。”

“所以,”阿川桂子环视众人后,压抑着情感般说道,“我觉得那场车祸有蹊跷。很多地方,我都无法接受。”

“喂!”大概是因为厚子又提起女儿死去一事,怕她破坏气氛,伸彦用责备的语气唤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窥探着他人的表情。高之也不例外。很显然,没有一个人认为她是在胡言乱语。大家都明白,迟早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没错没错。”厚子眯着眼睛说,“所以她刚开始开车时我很担心,怕她开太快……结果真的……”大概是想起了那起车祸,厚子哽咽了。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高之试图代表其他人发问。他对朋美的死也有几点疑惑,感觉不像是单纯的意外。

“可她个性活泼开朗,看上去争强好胜,还喜欢玩游乐园的过山车。”

“我认为朋美是被人杀死的。”桂子绷着脸,直截了当地说。众人似乎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再次陷入了沉默。

“朋美胆子小,一点也不假。”来给大家换饮料杯的厚子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对话,顺着利明的话茬儿继续说,“她小时候害怕在黑的地方睡觉,外出时也总是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终于有人说出来了。终于把大家都藏在心里,却一直没人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说不好就是这样。”利明嘟囔了一句,“朋美是行动派,雪绘你虽然看上去柔弱,但或许还是朋美更胆小。她一直跳芭蕾,不谙世事。”

“你说……朋美是被人杀死的?”最先开口的是利明,“你这么肯定,有什么依据吗?”

“哪有……”雪绘略带娇羞地望了望高之和利明。

“有很多事情佐证。”桂子的声音中充满自信,“我不清楚动机是什么,但朋美肯定是被人杀死的。”

“我倒觉得雪绘你一点都不胆小。”桂子将自己的牌紧握在胸前,说,“你是到了关键时刻能当机立断的人,这我可是知道的。”

“但是,”似乎想要缓解这沉重的气氛,雪绘说,“警察对那起车祸进行了各种调查,最后才判定,那只可能是一场意外,不是吗?”

“我到底胆小啊……”雪绘说着,将纸牌倒扣放下。

“警察到底调查了什么、调查到什么程度,都很值得怀疑。我也是听朋友说过之后,才知道他们的工作态度有多么马虎。”

“即使手里的牌不好,也能从容迎战。不单单是沉得住气。你很有赌博的天分啊。”已经输了很多筹码的利明认输道。

“不,这一点可能是你多想了。”一直想要回避这个话题的伸彦转过身对桂子说。或许是谈话已然进展到这个程度,他已无法回避。“对我们来说,那起车祸是个非常大的打击。可疑的地方我们也都怀疑过。是不是车子有故障?是不是周围有其他汽车危险行驶,导致她操作失误?可哪种可能性都被否定了。”

正如高之预想的,阿川桂子的扑克打得非常厉害。她抽的牌并不算最好,但谨慎与大胆的平衡能力超群。一转眼工夫,她面前的筹码就堆成了小山。

桂子似乎完全不能接受。“叔叔,我是说,朋美是被人杀死的,这和汽车故障之类的没有关系。”

饭后,男人们在客厅喝起酒来。不一会儿,厚子和雪绘收拾完毕也加入进来。伸彦开始和下条玲子重新摆好棋子,高之被利明叫去和雪绘、阿川桂子一同打扑克。厚子负责给大家添饮料。木户在干什么呢?高之用余光观察,不出所料,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雪绘身边,指手画脚地指导她出牌。雪绘偶尔流露出不快,但嘴上没有抱怨半句,所以木户心花怒放,喊着“雪绘木户联合队”之类。

“你听我说。”伸彦伸出手安抚情绪激动的桂子,“汽车没有故障,就证明车子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又因为有目击证人,也很清楚当时周围没有其他车辆恶意影响她驾驶。据那个目击者说,朋美的车没有减速,直接撞向了护栏。现场没有刹车痕迹,也证实了这一点。”

高之望着木户的侧脸,陷入思索。虽然是远亲,但终归是亲戚,应该一直有往来。考虑到两个人的年龄差距,木户二十几岁时,雪绘应该还是小学生或初中生。在这期间,难道这个男人一直思慕着她,没有谈恋爱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偏执感,说不定会有这种可能。光是想象这些情节,高之就有些不舒服。

“警察说是疲劳驾驶……说只有这种可能。”厚子双手紧紧抓住围裙的一角。

但是从没听闻有木户这么个男人。

“那一阵子,她太累了。”高之这么说的时候也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过错。

因为这层关系,高之和雪绘的父亲一正也有了工作上的联系。一正找高之商量想在补习学校使用原创的录像教材。虽然最终没能实现,但在商谈时雪绘也曾一同参加会议。

“在有连续弯道的山路上开车,即便累了,也不可能有睡意。”桂子摇摇头说,“应该会更紧张才对。”

雪绘不跳芭蕾也不学音乐,但好像很喜欢欣赏。所以高之和朋美有这种机会时,曾几次邀上她。“总觉得打扰了你们,真抱歉。”雪绘说。朋美答道:“偶尔不过二人世界也没关系啦。”

“这就不得而知了。”利明说,“一直持续高度紧张,也可能使神经疲劳。我在高峰时段开车时,也会突然感到很困。”

随后现身的雪绘人如其名,是个肌肤如雪的姑娘,一身黑色的衣服衬得她更加白皙惹眼。她与朋美身形相近,只是脸庞和身体细微处的曲线不太一样。不知是不是家族遗传,她身上也洋溢着与朋美一样的少女般的纯洁气息,但她不像朋美那般活泼开朗,举止娴静,可以看出性格很是温顺。

“自从发生那次事故后,你知道朋美开车有多小心吗?”桂子半是生气地说,“她说讨厌车祸,甚至还说再也不开车了。换作一般人,可能只是一时反省,但她不一样,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没事的,她就在那儿等着呢,我去叫她。”朋美朝他眨眨眼,离开了座位。

“我知道,我最清楚。”厚子说,“即便如此她还是又开车了,因为不得不开。她说,如果不开车,会给高之添麻烦,其实她心里很害怕。”后半句似乎不是说给众人,而是特意说给高之听的。

“我没关系,只是忽然叫她过来,这样好吗?”

“我也知道,朋美开车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曾坐过几次朋美的车。但各种情况表明她的确是开车时睡着了,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伸彦用挑衅的眼神望着阿川桂子。

“她比我小一岁,我们像双胞胎一样一同长大。去别墅时,也总是两个人一起玩。我和她有个约定,谁有了恋人,就要在圣诞夜介绍给对方。”朋美脸上挂着些许天真的笑容。

桂子直视着伸彦,回答说:“我认为是安眠药。”

的确,高之也觉得雪绘是一个出众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的圣诞夜。本来他和朋美约好在东京市内的一家餐厅庆祝,朋美却问他能不能叫上表妹。

“你说什么?”

利明在介绍木户时,提到他有无论如何都想来的原因,原来是指这个。望着他鹰钩鼻的侧影,高之明白了。

“安眠药。朋美肯定是被人下了安眠药。”

雪绘微笑着拉开椅子站起身。厚子去厨房取菜了,她大概是想去帮忙。放了那么长的线,鱼儿却轻易地躲开了,木户满脸沮丧。

“对方是怎么让她吃下安眠药的呢?”桂子一次次抛出自己的论断,伸彦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是啊,不过我还想在爸爸那儿再帮忙一阵子。”

“混进她服用的药里,或者调包就行了。很简单。”

“对吧?现在也不迟嘛。比如,你可以到我们医院来工作呀。”木户抽了抽大鼻子一侧的鼻孔。高之明白了,这个人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这句话。

“即使真有可能让她吃下去,这方法也非常不可靠。”这次发声的是之前一直置身事外的木户信夫。“安眠药的药效,个体差异很大,无法推测到底什么时候起效。而且以朋美谨慎的性格,要是犯困,应该会停下车小睡一会儿。如果是起效非常快的药,恐怕在开车前她就睡着了。”

“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木户翕动着鼻翼,一副这种事情还得交给专家的神情。他看向雪绘,仿佛很期待雪绘说点什么。但雪绘始终低着头。

“而且,”木户喝了口水,微微挺直脊背,继续说,“我不赞成雪绘你不好好找份工作,去令尊那儿帮忙。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既然要工作,就应该去完全未知的领域。”

“木户说的这一点,又该怎么解释呢?”高之问阿川桂子。但他心里觉得,这种程度的质疑根本难不倒她。

“是说学做人比学考试技巧更重要吗?可喊着这种理念,现在的母亲们也不会买账啊。”木户越来越靠近雪绘。距离也太近了,木户一说话,口水是不是就会飞溅到她的菜里?比起谈话的内容,高之更介意这一点。

跟他料想的一样,桂子早有反驳意见。她轻轻地深呼吸一口气,说:“应该是未必故意。”

“但像我们这样的补习学校也有存在的必要,这句话爸爸总是挂在嘴上。”雪绘仍然没有转过脸去看他。

果然是这样。高之在心中默默点头赞同。

“补习学校啊。”木户夸张地皱起眉头,“虽然由我说这些不太合适,但在我看来,令尊还是尽快放弃为好。如果实在想办下去,就该大张旗鼓地办。继续眼下的做法,经营只会更加困难。”

“也就是说,凶手觉得即使这次计划不成功也没关系。药已经被朋美服下,便不可能发现我的罪行,再找机会下手即可;倘若真如我所愿,朋美死了,那就赚了——凶手恐怕是这样想的。”

“是的。”她点点头,不去看他。

“原来如此。不愧是作家,见解深刻啊。”大概是与朋美的关系不甚亲近,没有心理负担,木户钦佩地说。

“是在说补习学校吗?”本来正跟伸彦他们聊娱乐活动的木户,忽然将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脸凑近雪绘。

其他人却如口含黄连般满脸苦涩。

“是啊。看新闻报道说出生率连年下降。”

“这种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雪绘观察着众人的神情,怯生生地说,“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我不觉得凶手能轻易地向小朋下药而不被她发觉。”

“爸爸说,最头疼的是孩子越来越少了。”

阿川桂子准备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又迟疑了一下,闭上了嘴。高之仿佛明白其中缘由。她恐怕是想说,如果是和朋美关系亲密的人,不就可以办到了?但不说出口是对的。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都在现场。

大学毕业后,雪绘没有找工作,决定去补习学校帮忙,也是想尽自己有限的力量帮父亲一把。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趁着阿川桂子沉默不语的空当,伸彦说,“这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我至今仍然不能相信朋美已经死了,但更难以相信有谁对那孩子心怀杀意。我不愿去想这种事。”

听说身为姐夫的伸彦一直表示资金方面随时都可以支援,一正对此很感谢,但始终婉言谢绝。

桂子想要说什么,但被伸彦制止了:“请不要忘了,这次邀请大家来,是想让大家来这里放松放松。我先去洗澡了。请大家继续喝喝酒玩一玩。这里和城市不同,不会影响到邻居。”

雪绘的父亲篠一正经营着一家以中小学生为对象的补习学校。据说以前口碑很好,还有从大老远赶来的学生,但最近学生数量急剧减少。这并非因为教学质量下降,而是以电脑和网络为卖点的补习学校逐渐兴起,坚持传统教学方式的补习学校失去了吸引力。

“我去看看洗澡水。”厚子也跟着伸彦离开了。

“这类消息常有耳闻。”

被强行打断了讲话,阿川桂子一脸失落,令人同情。然而没有人上前搭话。利明去了厨房,可能是去添酒。木户回自己房间去了。

“工作基本都上手了。我只是负责行政工作。”雪绘手拿酒杯,略带羞涩地回答。也许是喝了白葡萄酒的原因,她白皙的肌肤上泛出淡淡的红晕,浅浅的眼眸里水汪汪的。“但经营仍然很困难,近来竞争更加激烈了。”

过了好一会儿,桂子咯噔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带着受伤的表情上了楼。高之头顶随即传来巨大的关门声。

“你在给令尊帮忙,现在怎么样了?之前听你说做得很辛苦。”高之隔着桌角与身旁的雪绘攀谈起来。之前另一边的木户一直缠着她,他没找到搭话的机会。

高之站起身想去阳台。听了刚才的议论,脑袋有些发晕。他看到下条玲子正对着棋桌在写东西,停下了脚步。她用很小的字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高之有些吃惊。要是换作自己,听到这样突然的要求,肯定难以在短时间内准备好滑水工具。伸彦正是因此才雇她做新秘书吧。

“到了这里你还要工作吗?”

“我想没问题。”下条玲子干脆地说。

听到高之询问,玲子抬起头,一副恶作剧被发现的表情,合上了笔记本。

“没有准备这个,不过你想要滑水的话,就准备一下。下条,有办法吗?”

“不是工作,只是社长常常叮嘱我,不自觉就成了习惯。”

“能滑水吗?”木户信夫刚才一个劲儿地向身旁的雪绘搭话,此时第一次冒出了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我有时会借朋友的船滑水。”

“习惯?”

大概是为了转换沉重的气氛,伸彦宣布明天要开摩托艇,要去做准备工作。大概是打算乘坐摩托艇游湖。

“记录谈话内容。社长经常要和很多人会面,他吩咐我在他们会面时,尽量详实地记录谈话内容。如果用小型录音机录下来后再听写出来,很花时间。”

“哪儿的话,不会的。”高之回答。

“所以你把刚才的谈话也全部记录了下来?”高之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厚子低垂着头,露出寂寥的一笑后抬起头,向高之道歉:“对不起,不要坏了心情。”

“所以说是习惯。手无意识地就写了起来。”下条玲子苦笑。

“这种时候别再说这些了。不是说好不提令人不快的话题嘛。高之也在呢。”伸彦说。

这时,利明端着倒了苏格兰威士忌的玻璃酒杯走了过来。“真是个好习惯。不过,刚才的谈话被记录下来,可让人不太舒服。对森崎家来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她的话让所有人陷入沉默。

“但这场谈话相当有意思。从中也可以知道,大家都很爱朋美小姐。如果您介意的话,我会处理掉。”玲子拿着笔记本。

厚子停下手中的刀叉,望着餐桌上花瓶的底部,说:“其实也不知道朋美有没有跳芭蕾的天赋。要是中途让她放弃,很多事情就都不同了……”

“这倒不必了。或许会成为某种纪念。以后我爸也可能会问你当时都谈了些什么。先不说这些了,我们接着下棋吧。我刚刚吃掉了你的皇后吧?”利明面对棋桌坐下。

“我早就清楚自己没有跳芭蕾的天赋,但也不是很明确自己想做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

“不是,是我吃了您的骑士,正要将您的军。”下条玲子若无其事地反击了利明的玩笑。

“桂子当了作家,真是了不起。以前和朋美一起学芭蕾,之后进入大学到底是对的。”

其貌不扬,却很独特——她给高之留下这样的印象。

“真想读读阿川真实的恋爱故事。”伸彦说完,众人都笑了。

高之走到阳台,嗅到一股树木的芬芳。从湖面吹来的风拂过发烫的脸颊,很惬意。今晚的夜空没什么云,可以清晰地看到灿烂的星空,这在城市几乎无法想象。

“谈不上完全照搬,有一些参照的部分罢了,但真的没多少。”

高之双肘靠着栏杆,望向天空。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说话声:“你要喝咖啡吗?”回头一看,只见雪绘正微笑着端着一个放有两个马克杯的托盘。

“‘基本上’,就是说其中也有根据自己的经验写的部分了?”高之并无戏弄她的意思,认真地问道。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那些基本上都是想象。觉得这样的恋爱也不错,就在大脑里构思想象。”桂子谦虚地回答。

“我可以在这儿喝吗?”

“读你的小说时,总觉得你对恋爱看得尤其透彻,这到底是源自何处呢?”伸彦很快换了一杯兑水的酒,一脸好奇地问。

“啊,请便。”

阿川桂子前几日发表小说一事成了餐桌上的话题。去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她斩获了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之后便辞去刚刚找到的工作,继续从事小说创作。

高之和雪绘并肩面对着湖坐下。

晚餐由前菜开始,每个人的玻璃杯中都倒上了葡萄酒。厚子厨艺一流,所以朋美虽是千金小姐,做起菜来倒是手法娴熟。高之不由得回想起曾多次品尝的朋美亲手做的佳肴。也许是因为此刻口中的食物,和她做的味道如出一辙吧。

“本来坐在这里的应该是小朋。”雪绘抬眼望了望高之,看到他一脸惊讶,马上捂住嘴巴,惊慌失措地说,“对不起,是我多嘴了。”她脸颊到脖颈的肌肤如少女般细腻无瑕,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可爱得像个法国人偶。

2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我已经习惯了。”高之安慰她说。

“好了,这下总算全员到齐了。”伸彦拍了一记大腿。

“你的房子怎么样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后,男人们又回到棋盘前。

“总算收拾好了。家具和家电之类的全都送回森崎家了。朋美的父母让我留着用,但我怎么也没有这种心情。”

“不用了,我自己带了。”桂子从包中取出一条印有漂亮图案的围裙。

“是啊。”

“也是……那我去给你拿围裙。”

他们在说朋美的嫁妆。朋美去世前不久,两人刚刚搬完家,新买的家具和家电都搬到了高之的房子。那房子也是他们决定结婚后才租下的。朋美父母说会资助他们,劝他们趁这个机会买套公寓,但高之不想连这种事都麻烦岳父岳母。

“不是挺好的嘛,就让她帮忙吧。”伸彦说,“让阿川在这儿陪我们这帮男人,也怪无聊的。”

朋美的行李已经送回森崎家,如今高之独自住在对一个人来说太过宽敞的新家。

“桂子……”

“刚才的事……”雪绘摩挲着马克杯上的图案,犹犹豫豫地说,“桂子突然那样说,我有点吓着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不行,一定要让我帮忙。”桂子一脸认真地说,“以前总是朋美给阿姨打下手,今天我就是想来代替她帮您的忙。”

“‘这么想’是指朋美被人杀害吗?”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吧。”厚子摆摆手。

“嗯。”她回答。

桂子看了她一眼,目光显得炯炯有神,然后对厚子说:“您是在准备饭菜吗?我来帮忙。”

高之点点头。“通常是这样的。谁也不愿那样去想。”

“啊……”大概是突然听到赞美,雪绘红着脸低下了头。

“通常?”雪绘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么说,你和桂子想的一样?”

“不累,大家看起来都很精神啊。”桂子环顾四周,视线停在雪绘身上,“雪绘,你今天特别漂亮。”

“不像她那么明确,只是隐约这么觉得。”高之说着,抿了一口咖啡。风吹得身体发冷,热乎乎的咖啡显得特别香醇。“人在谈论别人的事时,都能保持冷静,一旦遇到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就会突然感情用事,难以决断。虽然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有很多,但我心里还是不愿意承认,朋美因为那么平凡的理由死去。阿川小姐大概也是这种心理吧。”

“欢迎欢迎,累了吧?”厚子微笑着说。

雪绘看向捧着的马克杯,说:“但是……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人想要杀害小朋。桂子说不清楚动机是什么,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一直在等你呢。喂,阿川来了。”伸彦唤了一声。厚子从厨房走了出来。雪绘似乎也在厨房帮忙。

“没有,我也猜不出来。”高之回答。

“我来晚了,抱歉。”桂子急忙低头致歉。她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牛仔裤配轻薄的针织衫,也没什么化妆的痕迹。正因如此,她那平日里冷冰冰的脸庞仿佛变得柔和不少,比高之此前见到她时更加有女人味了。

“如果……我只是假设,如果真像桂子说的那样,有人想要置小朋于死地,并做了什么手脚,你肯定很恨那个人吧?”雪绘用真挚的眼神望着高之。

正如利明所说,三十分钟后,阿川桂子到了,说是从车站坐公交车过来的。

在开口回答之前,高之试着想了想她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但没有想到明确的原因。

“她没问题的。”利明似乎很有自信。

“那是当然。”高之说,“如果朋美真是被人设计杀害的……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我相信不会有人动这种手脚。”

“这一带本是不会让人担心这种问题的地方,看来被不良风气污染得相当严重。”伸彦一边叹息着,一边挪动棋子,“可如果有这种家伙在附近转悠,阿川还真是让人担心。要是能从车站打个电话过来就好了。”

“是啊,我也相信是这样。”雪绘莞尔一笑,像是在为自己的严肃感到害羞,说道,“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也把日记本带到这里来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写今天的事情。”

“真是让人不放心啊。夜里得锁好门窗。”不知何时,木户信夫已经换好衣服,边说边瞟着雪绘的侧脸。

“如实记录就行了吧。”高之说。

“多半是色狼惯犯之类的吧。”利明轻描淡写地说完,重回棋盘前坐下。

她点点头,说:“我会的。”

“怎么会这样?”雪绘一脸不安。

“朋美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聊聊你的事,你有没有遇到不错的男人?”

回到客厅时,雪绘已经下楼了。她问出了什么事,高之就把警察来访一事告诉了大家。

雪绘只是笑笑,这笑容和刚才的不同。

伸彦说完,两个警察沿着前方的路离开了。

“你和那位木户先生,好像很亲近嘛。”

“知道了,辛苦两位。”

高之把有些在意的事情讲了出来,雪绘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忧郁之色。

警察露出失望的神色。“那么如果看到可疑人物,能立刻联系我们吗?这条路往回走有个派出所,我们就在那儿,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我们双方的父亲曾在酒桌上撮合,说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我爸爸说他只是开玩笑,但对方却当真了……自那之后,木户先生时常约我吃饭、看电影,我一直以没有空来推托。”

“其他人都是刚到这里,应该都没有外出过一步。”利明补充说。

“在我这个旁人看来,木户先生对你相当痴情。”

“举止可疑的男子?我和妻子刚才出去散步,没太注意到。”

“他人不坏。”雪绘将手肘支在桌上,微微侧着脸,“怎么说好呢?我无法接受他身上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实在难以把他当成恋人或结婚对象去看待。”她是想说,她本能地无法接受木户这种类型,只是顾忌如果说得这么直白会不太得体。

“没什么大事……请问您在附近看到过举止可疑的男子吗?”中年警察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如果你的心意如此坚决,我想还是明确告诉对方比较好。他看你的眼神,仿佛你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发生什么事了?”伸彦问。

“我也打算这样做。但他对我非常体贴照顾,让我很难说出口。而且他又没有向我求婚。”

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高之察觉到时,伸彦和利明已经走了过来。

木户也许已经把自己当成雪绘的未婚夫,觉得根本没有求婚的必要了。如此一想,高之不免有点焦急,但并没有说出口。

“倒是没关系……”

高之喝完咖啡时,身后传来打开玻璃窗的声音。转过身回头一看,话题的主人公木户信夫正一脸诧异地站在那儿。大概是刚刚洗完澡,他穿着一身睡衣,头上还冒着热气,在高之看来简直就像妒火中烧、脑袋冒烟。

听了高之的回答,警察努了努嘴,伸手摩挲着下巴。“不好意思,能问问他们吗?”

他看看高之,又看看雪绘,用质问的口吻说:“你们在干什么?”

“是的。”

“在聊关于小朋的回忆,对吧?”

“其他人也是今天才到这儿的吗?”

雪绘说完,高之点点头。但木户根本没有看他。

“现在除我以外,有六个人。”

“我回房前跟你说,让你过一会儿来我房间一下,你没听到吗?我一直在等你。”

“还有其他在这里留宿的人吗?”

高之之前还好奇他怎么乖乖上楼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终于明白了。所以他赶在雪绘来之前,匆匆忙忙洗了个澡。

“不太清楚。”高之来回看了看两位警察,不解地歪歪头,“我刚刚才到,没什么线索。”

“对不起。我今天已经很累了。”

“没错,是男人。”年轻的警察回答。

木户撇撇嘴,双手叉腰,装出一副远眺风景的样子,语带嘲讽地说:“原来你一直在这儿啊。不错,又凉快,景色又好。”

“可疑人物?是男人吗?”

“那就请你坐在这里,我要回房间了。”雪绘把两个马克杯放到托盘上,转身就走,留下木户和高之尴尬相对。

“您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好了……我也去洗个澡睡觉了。”

“什么事?”

“请等一下,㭴间先生。”高之被木户叫住。木户来到他身边,仰头看着他,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理解你悲伤的心情,但是——”他抽了抽鹰钩鼻,继续道,“我觉得你把雪绘当作慰藉,就不太合适了。”

“这样啊。”警察点点头,“不瞒您说,想向您打听点事情。”

看来木户是被雪绘扔下不管,拿高之撒气。

“我不是屋主,是在这儿留宿的。”

“我没这种意思。”

“这是您的别墅吗?”年纪大一点的警察注视着他。

“是吗?那就好。我劝你不要抱什么非分之想,这是为你好。”

“请问有什么事?”高之开口搭话,他们这才注意到他。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高之很想这么说,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离开了。

打开玻璃门,又打开木门,然而外面站着的并不是阿川桂子。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察正用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这栋别墅。

3

“我去开门。”高之站起身。

钻进被子后,高之怎么都睡不着。这是朋美住过的房间,这是朋美睡过的床。也许是受了这些意识的影响,虽然决心不去想朋美,却办不到。

“是玄关的门铃。”伸彦说,“刚提到阿川,阿川就来了。”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却又醒了。他的心难以平静。太过安静或许也有坏处。

利明正说着,传来微弱的警报声。发生什么事了?高之连忙环视屋内。

高之将双手枕在头下,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今晚的风很大,窗外传来树枝摇摆的沙沙声。

“那孩子说要坐电车来,是打算从车站转乘公交车过来吗?”

他想起朋美的死,还有晚饭后阿川桂子说的话。

“现在只剩阿川了。”伸彦望着棋盘说。

高之觉得,她的疑问合情合理。正如她所说,发生那起事故后,朋美开车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在那以前,她跟所有年轻姑娘一样,开起车来几乎称得上疯狂,但事故后,她开车时一直小心翼翼,从未超过限速十公里。这在现在的日本司机中相当少见。

雪绘的身影消失后,厚子回到厨房,伸彦和利明重新坐回棋盘前。高之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们身边。

那起事故,是指两年前发生的车祸。因为那件事,朋美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折,高之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啊,好的。”木户回应道,也拿起了包。

高之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天,他正在雨中的甲州街道上向西行驶。他受一家食品公司委托,约好当天去拍摄用于招聘的录像带。厢式货车的后座上堆着摄影器材,他准备把公司的疗养所和休闲娱乐设施拍下来,以在大学招聘时放给学生看。

“信夫,你住左边第三间房间。”厚子说,像是在为一时无所适从的木户解围。

车上只有高之一人,其他员工开别的车先行出发了。

“没关系,很轻的。”雪绘拒绝了,说完便迈着轻巧的步子上了楼。

车上的器材经不起撞击,所以他开得比平时更加小心。他感觉自己没有超速。他也没有超车,一直靠左侧车道行驶。路上也很畅通。

厚子说完,雪绘点点头。她刚拿起包,木户便急忙伸出手,说:“我来拿。”

不知开了多久,传来引擎的轰鸣声。高之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后方一辆车身扁平的红色跑车正从右侧车道以极快的速度赶上来。

“雪绘,你的房间在上楼梯后最靠右边的那间,明白吗?”

这时,高之前方二十米左右的车亮起右转向灯,切换到右侧车道上,随后继续亮着转向灯,缓缓减速,在路中央停下来,等待右转的时机。后方的红色跑车本想顺着右侧车道一路疾驰,但估计是嫌这辆车碍事,切到了左侧车道,也就是高之的后方。而且,这辆车跟很多其他车一样,为了催促前车加速,缩短了车距。

“在朋美的葬礼上曾见过您,当时想要跟您打声招呼的,只是见您非常忙,就作罢了。”木户的语气虽然很客气,可他仍旧打量似的从下至上扫了高之一眼,这一点并没有逃过高之的眼睛。

碰上了讨厌的车啊——高之立刻冒出了这样的感想。

之前利明提到过木户信夫,此刻他又重新向高之介绍了一番。听说木户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医院。

正当他要追上右转的那辆车时,有什么东西从人行道上滚了出来。是一只小小的足球。在看清楚之前,高之已迅速踩下了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没能立刻停住,一直向前滑,堆在后座的器材倒了下来。

雪绘正说着,高之身后传来推开玻璃门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那儿。时值夏季,他却严严实实地穿着一身西装,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小眼睛,小嘴巴,大脸盘,再配上一个大鼻子,活脱脱一副浮世绘中歌舞伎演员的面孔,看上去年纪大概三十有五了。

紧跟着,车子后方遭到撞击,驾驶座的椅背猛地压向身体。高之马上反应过来,是后方的红色跑车追尾了。

雪绘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是木户先生送我来的。”

但红色跑车并不是直直地撞上来。跑车司机曾向左打方向盘试图闪避,但车子还是撞到了高之汽车的左后方,并且由于巨大的惯性,车速减不下来,冲向了人行道上的电话亭。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来的?”高之问雪绘。

高之一时间喘不上气来,身体似乎也动弹不得,但还是开了车门,缓缓下了车。

“代替不了才叫急事嘛。他都说了一处理完就赶过来,有什么关系嘛。”伸彦劝慰道。

“喂,你没事吧?”停在旁边的司机问他。他轻轻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不是的。”系着围裙的厚子愁眉苦脸地说,“他说有紧急的工作,来不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种时候,要是能让其他人代他处理就好了。”

红色跑车在撞毁电话亭后,又撞上了电线杆,前方四分之一的车身完全被撞瘪。车的挡风玻璃和电话亭的玻璃都碎了,周围到处散落着玻璃碎片。

“比你早一会儿,刚刚换了身衣服。”高之四下扫视了一圈,继续说,“令尊怎么不在?去洗手间了吗?”

那辆车的驾驶座在左侧,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只见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脸埋在双手中间,一头长发,应该是女性。不知是谁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马上来了。

“你好,什么时候到的?”

救护人员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司机从挤作一团的汽车中拉出来。她似乎没有失去意识,但被担架抬走时,身体一动也没动。

“你好。”高之问候道。

虽然高之说自己没事,但在救护人员的劝告下还是上了救护车,到医院接受了大致的检查。当他正跟各方面打电话联系时,来了一对夫妇,看起来像是肇事女子的父母。事后,交警告诉他,那名女子的父亲是森崎制药的社长。

高之走下楼,雪绘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嘴巴微微一张,仿佛说了声“哎呀”。

高之为事故做了笔录,警察也明白他没有过错。他被对方追尾,是受害者。森崎家派来的律师表示,可以无条件赔偿他所有的损失。其实他受到伤害的程度有限,最显而易见的损失,就是那天没能拍摄而被客户取消了委托。

他来到走廊,看到篠雪绘正在与利明和厚子说话。她身穿一件白色衬衫,一头栗色秀发垂在肩头。

在大致谈妥善后事宜后,高之前去看望肇事的女子。负责事故的警官劝他,不管事故责任在谁,还是去看望一下对方比较好。那位上了年纪的警官叹息道,近来即便自己明显是过错方,大部分人也不会去看望事故另一方的车主。

高之迅速换上牛仔裤和T恤,在浴室洗了把脸后出了房间。刚才他就挺在意脸上的油光。

高之大方地买了一束花,来到女车主的病房。他预想气氛可能会很尴尬,所以只打算来看望这一次。他做了个深呼吸,敲了敲房门。门边挂着写有“森崎朋美”的名牌。高之等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反应。他心想是不是睡着了,打算把花交给护士。这样不必见面,又尽了人情。

路上驶来一辆白色的轿车,高之觉得有点眼熟。

当他正想离开时,似乎听到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不是醒了?他又敲了敲门,但还是没有回应。他握住把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以免吵醒对方。他有点担心,想确认一下对方现在情况如何。他把门打开大约二十厘米,看到了靠窗的病床。有人躺在床上,毛毯隆起着。他随即瞪大了眼睛。床上被鲜血染得猩红一片。

打开窗户,可以望见刚刚开车来时的路。小路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横亘在林间的巨蛇。

他冲进病房,床上的女子脸色惨白,奄奄一息。露在毛毯外的左手腕被割伤了,鲜血直流。床下掉落着一把水果刀。他立即奔出病房,四处寻找护士。

原以为房间里会满是让他想起朋美的物件,没想到收拾得干干净净。进门左手边是浴室,房间里侧的窗边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高之略感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要是陷在对朋美的回忆中,恐怕无法入眠。

因为他的这些行动,朋美得救了。医生说,再晚发现十分钟,朋美就会有生命危险。

听着这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高之拿着包上了楼,一边望着客厅一边沿着走廊前行。走廊尽头便是分配给他的房间。

朋美得到紧急救治后睡着了。高之和她父母在医院外见了面。朋美的父母先是对高之救了他们女儿一事表达了深深的感谢,又对前几日因为事故给他造成麻烦而道歉。高之说,请不要介意他的事情。

“这是一种战略。”

“说起来,令爱为什么要自杀呢?”高之问。

“这么说来,换成别的对手就有必要喽?”

朋美的母亲厚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父亲伸彦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这样的对手,根本用不着。”

据伸彦说,朋美自小立志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最近也终于在所属的芭蕾舞团崭露头角。她一直期待着能在下次公演中担任独舞的角色。然而发生了这次车祸。也许是太过绝望,才起了寻短见的念头。

“可不许耍悔棋这招啊。”

“但痊愈后,不是就能再跳舞了吗?”

“我来陪你下吧。”利明拿着啤酒站起身来。

听到高之的话,厚子小声哭了出来。伸彦无力地摇摇头,说:“哪里还能跳芭蕾,她以后都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了,我得去换身衣服。”高之婉拒了。他倒不是不擅下棋,只是对手是伸彦,让他稍感拘束。

“啊?”高之再次看向伸彦的脸。

“那我们来玩一局吧。”伸彦在客厅中央的小桌子旁坐下。桌上画着国际象棋的棋盘,抽屉里放着棋子。

“她卡在被撞扁的车子里,左脚受伤了。现在,那孩子左脚踝以下都没有了。连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度过一生都无望了,更何谈芭蕾。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时冲动割腕的。”

厚子朝厨房走去,下条玲子跟了过去。

厚子还在哭。高之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打心底里庆幸自己不是需要向他们道歉的那一方。

“我来帮忙。”

在朋美恢复意识一周后,高之再次去看望了她。他觉得,在得知她的经历后还不去看看有点说不过去,也很记挂她之后的情况。

“一定是难得出来兜兜风,路上开得慢吧。我也该开始准备晚餐了。”

高之去时,朋美的眼睛又红又肿,大概还没走出阴霾。也许是怕女儿再起什么不好的念头,厚子形影不离地守着她。

“一正他们真慢啊,明明说打算一过正午就到的。”也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伸彦望了眼挂在客厅墙上的时钟说道。时钟的时针已经走过三点。

朋美今年二十一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脸蛋小小的,因为一直跳芭蕾,身材也很纤细。

高之默默地点点头。

谈话自然不会很热络,高之说着自己的工作,尽量不让气氛太沉闷,芭蕾、车祸、残疾这些话题当然绝口不提。朋美不怎么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即便如此,当高之偶尔开起玩笑时,她的眼角还是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仿佛在乌云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了蓝天。她的眼睛澄澈得惊人,高之的心几乎陷了进去。

“高之,你住最东面的那间房。”厚子指着跃层上方。沿着走廊有一排栏杆,栏杆对面是一排房门。“那以前是朋美的房间。”厚子用略微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离开医院后,高之以为再也不会和她见面,应该也没有这个必要。然而两天后,他接到了厚子打来的电话,问他能不能来医院一趟。高之问出什么事了,厚子欲言又止,说:“那孩子好像很在意㭴间先生你。能不能来看看她,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请多关照。”下条玲子低头致意。高之匆忙回礼。听利明说来了一位新秘书时,他还以为是一位男士。

在意就是说有好感吧。高之心里一阵欣喜,因为他也很想再见到朋美。

“你是第一次见她吧?”伸彦察觉到了高之的表情,说道,“这是下条玲子,是我的秘书。”

高之手捧鲜花来到病房,迎接他的朋美看上去比前几日更有神采了,话也比前几天多了一些。当高之临走前说“我下次再来看你”时,她追问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他回答:“那就明天吧。”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女人,留着一头男孩子气的短发,像宝冢歌剧团里饰演男性角色的演员。高之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自那之后,一直到朋美出院,高之每隔两三天就会去看望她。只有一次吃了闭门羹。那天,朋美的义足做好了,要进行调整。厚子从病房走出来,抱歉地说:“她不想让㭴间先生你看到。”

“哪里需要你介绍,都是高之认识的人。”伸彦也走了过来。

出院后不久,朋美就可以拄着拐杖几近自如地行走了。这离不开制作精巧的义足和良好的康复训练,但更重要的是她通过芭蕾练就了强韧的腰力和腿力。

“我就知道是这样,才邀他一起喝,而且也得提前向他介绍一下今天都要来哪些人。”利明得意地笑着说。

朋美每天都得去康复中心,高之担起了在周六日接送她的任务。在她接受一对一辅导时,高之始终静静地守候在一旁。当担任指导的女医生说“森崎小姐在周六日练习起来格外认真”时,朋美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没有,一路开车过来,正好口渴了。”

高之觉得,朋美奋力练习的身影很美。不论男女,高之从未在别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大部分人在痛苦面前都会选择放弃。一旦身处困境,首先想的就是逃避,要不就是自暴自弃、萎靡不振,把自己当成悲剧的主人公。

不一会儿,玄关传来声响。玻璃门打开后,森崎夫妇走了进来。厚子一见高之,本就温润的脸庞变得更加柔和,走近说道:“啊,一来就被利明拉着作陪喝酒,真是可怜。”

我要帮助她——每当看到朋美紧咬嘴唇挑战困难时,高之就会这么想。

“再算上我们两个人,一共有九个人来这里。”利明说。

“㭴间先生,你对谁都这么好吗?”从康复中心回去的路上,朋美在车子里问。从她支支吾吾的语气就知道,她是鼓足了勇气才问的。

高之点点头。朋美跟他介绍过,说阿川桂子是她的高中同学,最要好的朋友。那女孩脸上透着一股伶俐劲儿。

“我希望自己对人人都好,但我这么对你,并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利明喝光了酒,将罐子捏瘪,随后打开第二罐,“还有一位是朋美的好友阿川桂子,你认识她吧?”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什么理由?”高之放下正在喝的酒。

高之将车停到路旁,眼睛看着前方,说:“因为快乐,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高之说完,利明又咧嘴笑了笑。“木户自有他无论如何都想来的理由。”

她大吃一惊。也许她心里期待着这份告白,但没想到真的能听到。其实高之也是一改平时的性格,鼓足了勇气,说完这番话后浑身都热了起来。

“这样啊。那一起来也没什么奇怪。”

“我的脚这样了……你不介意吗?”朋美问。

“舅舅心脏不太好。但让木户来也不光是因为这个,木户的爸爸是我妈和舅舅的表兄。说起来,他算是我的从表兄。”

高之凝视着她的脸庞,正要开口,却笑出了声。

“主治医生?”

“怎么了?”她诧异地问。

“虽然不是要代替舅妈,但还会有位木户先生跟篠家父女一起过来。他是舅舅的主治医生,我爸也时常麻烦他。”

“我刚刚想说,我的鼻子长这样,你不介意吗?但太做作了,没法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是啊,真是相当漂亮的姑娘。”高之想起篠雪绘的容貌,直白地吐露了自己的感想。

朋美泪眼婆娑,把脸埋进高之的臂弯。

听高之这么一说,利明放下啤酒,扬起嘴角笑了笑:“要欣赏美人的话,光女儿也足够了吧。雪绘越来越漂亮了。”

后来他们开始交往,半年后高之向朋美求婚,并且获得了朋美父母的同意。伸彦握着他的手说“谢谢”。

“那真是遗憾。”

因为朋美年纪尚小,两人就先订了婚。等朋美二十二岁后再筹备婚礼,这成了大家默契的约定。朋美好像有些不满,但由于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加年轻,高之也能理解她父母慎重行事的心情。

“是啊。但舅妈没来,好像是娘家有急事。”

之后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他们每周一定会见一两次面,高之听朋美讲在新娘课程上如何学习做新娘。去年秋天,朋美迎来了二十二岁生日,于是他们开始筹备婚礼。

“那我不客气了。”高之伸手去拿啤酒。啤酒罐凉得令他指尖发麻。“他太太和女儿都是大美人。”

对朋美来说,那应该是一段玫瑰色的幸福日子。在湖畔的教堂举行婚礼这一儿时梦想也即将实现。

“嗯,是我妈的弟弟。你也喝呀。”

虽然车祸令朋美不得不放弃芭蕾,但继续开车也是很自然的选择。因为左脚不便,她想自由行动,就必须依靠汽车。

“认识。朋美介绍我认识过,后来也见过几回。篠一正先生是朋美的舅舅吧。”

但此后她开车变得异常谨慎。就算再怎么慌张,也不会打错方向盘,或者超速行驶。

利明咕嘟咕嘟灌下几口啤酒,答道:“首先是篠家父女,你认识吧?”

安眠药吗?阿川桂子的推理浮上脑际。这个想法确实有可能。

“这次除了森崎家的各位亲友,还能见到哪些人?”高之打听。

但真的会有人想杀死朋美吗?

利明在伸彦的公司工作,自然是主管候选人。虽然刚刚三十出头,已经挂上了部长头衔。

正如刚才下条玲子说的,大家都很爱朋美。

利明走向餐厅,又一手拿着两罐啤酒,走到可以望见湖泊的阳台坐下。那儿摆放着白色的桌椅。高之在他对面坐下。

忘了是什么时候,当高之在佛龛前对着朋美的照片双手合十时,厚子走到他身边,说,如果让你们早点举行婚礼,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利明马上从侧面的楼梯迎下来。他身穿着POLO衫,配一条短裤。“来,喝一杯怎么样?一个人从东京开过来,累了吧。”

当时,高之默默地点了点头。

进门后右侧就是客厅,房顶做了跃层设计。客厅再往前是可以望见湖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知道,这栋别墅是临湖而建的。刚才从沿湖的路开进来,以为别墅离湖有段距离,其实是错觉。

4

他刚脱了鞋,迎面又是一扇玻璃门。设置两重玄关,恐怕是为冬天做的考虑吧。

越想朋美的事,高之越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调整了枕头的位置,可还是无法入眠。他思忖着要不要索性喝点带来的威士忌,正准备起身时,听到了敲门声。

在假面的俯视下,高之打开了大门。一瞬间,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当然,这预感毫无根据。

他打开台灯,看了看时钟,时间刚过凌晨四点。

在利明的催促下,高之抱着行李走向门口。玄关处有一扇大大的木门。他抬头望了一眼门的正上方,心下一惊。门上挂着一副木雕假面。假面雕刻得简单粗犷,没有上色,可那对吊梢眼和横张的嘴,却让人感到逼真得不可思议。可能是从国外买回来辟邪用的。朋美曾提起,她父亲时不时会买些奇怪的东西回来。

他站到门后,应道:“谁啊?”

“你别站在那儿了,快进屋吧。没人一起喝酒,我正无聊呢。”

“是我,雪绘。”传来细细的声音。

高之还是头一次听说来了新秘书。

高之打开门,只见雪绘身穿睡裙,外面披着一件对襟毛衣,一脸僵硬地站着。她脸色惨白,似乎不仅是光线的原因。

“哦?”

“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啊?是新来的秘书,一块儿散步去了。”

“啊……我刚才口渴,想去厨房喝杯果汁,于是下了楼,结果……”像是觉得冷似的,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

“下条?”

“怎么了?”

“那是下条的车。”利明指指较小的那一辆车。

“好像有人在。”雪绘壮着胆子说。

伸彦和妻子厚子应该都不会开车。难道是带了司机?

高之可以感觉到她心跳得厉害。

“可已经有两辆车了。”

“是谁?”

“爸爸他们出去散步了,其他人还没到。”

雪绘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你好,其他人呢?”

高之感到脊背发凉。“是不是厚子夫人他们?”

“喂!”他刚把行李取下车,头顶便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上半身探在窗外的森崎利明。利明是朋美的哥哥,原本将成为高之的大舅子。

“不是,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高之将车开进围着铁栅栏的院子,发现停车处已经停了两辆车。

“男人……”莫非是小偷?高之想。听说有小偷专门偷别墅里的高级家具和画。“好,我去查看一下。”

沿途立着一座座小小的别墅,再往前开一会儿,两旁的建筑明显变成了气派的大房子,庭院也很宽敞。可见在这种地方也有地位高低之分。开到路的尽头,一幢格外宏大的西式建筑出现在眼前。

高之出了房门,经过雪绘身边,走向楼梯。雪绘也跟了上来。

道路右侧有好几条枝杈般的小路。驶过一家有些眼熟的餐厅后,高之拐进了其中一条。

他们俩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但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来到厨房附近,也没有听到说话声。高之看看雪绘,她歪着脑袋,仿佛在说,不可能啊。

沿着迤逦的坡道缓缓前行,驶下最后一个稍长的下坡后,一个湖泊出现在眼前。高之将方向盘向左转动,沿着湖畔的道路行驶。自从定下在这里举办婚礼,已不知来了多少次。朋美总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畅谈着对新生活的幻想。然而,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高之把耳朵凑近厨房门,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他握住把手,悄无声息地小心打开门,只见厨房里的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但里面空无一人。

不——高之目视挡风玻璃前方,微微摇了摇头。他想起自己曾发誓,绝对不要去想这种事。

“没有人啊。”高之说。

可以想见,倘若朋美没有发生那种事,两人顺利结婚,高之的未来肯定会更加辉煌、稳固。

“奇怪了,刚才我明明……”

高之也并不反感与他们继续交往,这对他的事业是有所助益的。森崎伸彦是名企业家,经营着一家制药公司,同时对演艺圈、文化界也很有兴趣,在这些圈子人脉颇广。高之的公司近来蒸蒸日上,正是因为有伸彦在背后支持。

厨房再往里走是后门,高之查看了那扇门,是锁着的。

尽管朋美离去了,高之和森崎家并没有就此断绝来往。森崎家经常邀请他一同进餐,他也常常前去拜访。特别是朋美的母亲厚子,如今似乎依然将他视作未来女婿。

要说奇怪也有点怪。为什么只有这里亮着灯呢?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应该是厚子,难道是她忘了关灯?

“很高兴能让我参加。”高之回答。

“真吓人啊!”雪绘怕冷似的来回搓着手臂。

“虽然也有人提议今年就别去了,但总觉得朋美像是在那儿等着我们似的。说了些奇怪的话,怕是让你见笑了。”在森崎家客厅面对面聊天时,伸彦流露出落寞又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

“可要是有小偷进来,应该会有痕迹。”

上周,朋美的父亲森崎伸彦问高之,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别墅。森崎家每年夏天都会到别墅避暑几天。今年,高之本将作为朋美的丈夫一同参加。

高之拉起雪绘的手,关掉了墙上的开关。白炽灯一齐熄灭,周围陷入黑暗。

距离朋美的死已经有三个月。梅雨季终于过去,每天都是烈日当头。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左臂。

刚才的弯道就是发生车祸的地方。弯并不是很急,但毕竟发生了那件事,不得不谨慎一点。

高之猛地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但听到一个男人说“别出声”,又咽了回去。

高之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雪绘发出了轻声的尖叫。

双手紧握住方向盘,掌心渐渐沁出了汗水。将车速减到足够慢,终于安全驶过弯道。

“不许吵,别出声!”男人又说了一遍。

1

高之瞬间浑身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