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问题？”
“我看了。这篇书评好像有一点小问题……”江本含混不清地说。
“嗯，那个……您看本周的《文福周刊》了吗？”
门马觉得已经离不开它了。
“《文福》？没，还没看。跟它有什么关系？”
只要交给书评机，一切都可轻松完成。像“缺少真实感的诡计”会变成“富于想象力的手法”，“拙于刻画人性”也能变成“巧妙地隐藏了人物的本性”。这些说法自己写起来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难以下笔，但交由机器来做，这样的辞藻可以信手拈来。
“您知道那本杂志有一个推理小说评论专栏吧？”
有了这个新式机器，门马的工作量陡然大增。因为不用亲自看也能知道故事梗概，连书评都可以代写，效率自然高了许多。特别是“盛赞”模式，更是成了他的重要武器。碍于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再无趣的书很多时候也不得不美言一番。
“哦，是友引传介做的那个吗？”
门马捡起扔在脚边的书。这是一位名叫猫塚志乃的女作家写的恐怖小说，叫《流浪的夜》。江本委托他给这本书写书评。本来他打算自己看书，亲自写评论，可没看多少就开始犯困，结果还是交给书评机完成了。
友引是年轻的推理小说评论家，和门马认识。两人的关系说不上亲密，但在聚会等场合碰到了会互相打招呼。
“哦，你好。刚才我把稿子给你发过去了。看到了吗？”
“友引先生在这期杂志上发表了《流浪的夜》的评论。”
“哦，门马先生，我是《小说金潮》的江本。”
“哦，是吗？”
门 马正在沙发上午睡时，电话铃响了。他慢悠悠地起身拿过听筒，打着哈欠说了声：“你好，我是门马。”
猫塚志乃的上一部作品很畅销，现在也算颇受关注。只要她出新作，自然谁都愿意去评头论足一番。这种情况对月刊非常不利。因为无论多么着急，在下一期杂志发行之前总会有一个月的空当，在此期间被周刊抢先发表的事情经常发生。
3
“这没办法。只要是热门作品，各家杂志社都会争相炒作。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门马不以为然地说。
猿田小文吾已站到推理小说界的巅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友引先生为《流浪的夜》写评论不是问题，问题是内容。嗯……也许是哪里出了错，刚才您发来的评论稿和他发表的一模一样。”
在小说的最后，真相大白，凶手出人意料。我坚信看到这里，没有一个读者会不啧啧惊叹。
“啊？”门马大吃一惊，“一样……内容完全一样吗？你确定不是相似？”
书中出现了较多作者习惯性的表述方式，应该是创作个性使然吧。
“完全一样，用词造句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一样。所以，我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意识地把人物符号化的手法同样效果极佳。这种写作手法使得读者不必去思索和推理无关的人物，读起来自然轻松畅快。这是作者自始至终为读者着想的结果。
门马说不出话了。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书中涉及民俗学的描写引人入胜。甚至可以说：看完这本书，就会学到丰富的民俗学知识。
“要不我把友引先生的评论给您传真过去？”
更令我拍案叫绝的是有关诡异的传染病的构思。这一内容的出现使得作品深度大增。看似毫无关联的一段插曲，却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并一直贯串到最后。对于作者的这种写作技巧，我只有颔首表示钦佩的份儿了。
“哦，啊，好吧。给我发过来吧。”
与上一部作品一样，该小说的主题同样是自然和科学并存。这是一个多么深奥、多么宏大的主题啊！如果每写一部小说就要变换主题，只能说明作家缺乏自信。猿田就是那种在自己确定的写作道路上坚持走下去的人。
挂断电话，门马感觉腋下冒出汗珠。
读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觉得与作者的上一部作品《红脸鬼》有颇多相似之处。的确，该作品多少沿用了上一部的长处，但也因此可以认定作者对此类型小说的写作有足够的自信。没有才能的人会因此招致千篇一律之嫌，猿田则不同。这只是他出道后的第二部作品，却由此确立了个人的写作风格。
几分钟后，传真发来了。看了这篇评论，门马只剩下呻吟了。毫无疑问，这篇评论和刚才他发给《小说金潮》的一模一样。
谜团错综复杂，恐怖步步逼近。在村落即将陷入恐慌时，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就是医学博士田之仓伸介，也是祐子的男友。
友引这小子！
第二个受害者是一位名叫江尻祐子的女医生。从她被杀后的情形看，我们只能认为她是河童传说的又一个牺牲品，但她却是开发小山村的反对者。
错不了！友引传介也有一台书评机，一定也在用它完成一项又一项工作。的确，友引最近的工作量好像也增加了不少。门马忍不住踢了沙发一脚。这是什么人啊！年纪轻轻就学会偷懒耍滑了！
以上似乎已经足以支撑起一部小说了。然而该作品的过人之处远不止这些。人们发现了溺水而死的青年实业家，令人费解的是尸体的双腿竟然涂上了青色，于是联系到了有关河童的传说。
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还是江本打来的。
看到这里，我已确信这无疑又是一部杰作。上一部作品讲的是红脸鬼的传说，这次则是河童。我对作者的内心世界竟有如此丰富的内涵深表敬佩！最初以为只是讲述一件过去的事情，但青年实业家的雄心勃勃说明这是一个有很强时代感的故事。我不得不佩服作者把握整体的高超能力。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弄错了。”门马故作轻松地说，“最近我开始保存别人的评论稿作为资料。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友引君的这篇评论我已经归档。可能是我拿错了，错当自己的评论稿给你发了过去。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一天，村里望族恩田家的长子回到了村里。他在二十五年前离家，现在已是一名年轻的实业家。他回来的目的是开发该山村，建起大型休闲度假村。为对付自然环境保护团体的反对，他一个又一个地收买了村里的实权人物。
“哎哟，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您的评论稿另有一篇喽？”
故事发生在一个有河童传说的小山村，据说污染了河津川的人会遭到河童的报复。
“有，当然有。一会儿我就给你发过去。”
金潮社出版的《青腿河童》是这位超级新人的最新力作。我满怀期待地看完了这部作品。它不仅没有让我的期待落空，更让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感动。
“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想也是这么回事。”
前年凭《红脸鬼》一举摘得日本惊悚小说大奖的猿田小文吾已成为备受期待的超级新人，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特别是其作品中体现出的民俗学造诣之深，让人难以相信这竟是一部新人之作。尽管故事情节稍显简单，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作者的目的是突出主题。有人指责对人物的描写过于浅薄，但为了把整个事件更准确地表现出来并把相关深奥主题传递给读者，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这部作品是有意识地将人物符号化，这样或许更为准确。
“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下。关于《流浪的夜》，完全按我的想法去写没有问题吧？不一定要说好听的，对吧？”
大约十分钟后，书评出炉了。
“这个没关系。您不看好这本书吗？友引先生可是赞不绝口啊。”
他把评价模式设置成“盛赞”，按下开关。很快，机器内响起哗啦哗啦翻书的声音。
门马知道那是因为友引在书评机的评价模式上选择了“盛赞”，所以现在不能使用同样的模式。
他拿过猿田小文吾的书，打开机器的门放好，随后将目光移向操作盘。
“我想写一些批评。有点对不起猫塚女士，但不要紧吧？”
这就叫绝处逢生。虽然有不少工作已临近截稿日期，但用它就可以轻松完成。
“知道了，您决定吧。”
看来这回是捡到宝了。
挂断电话后，门马立刻把《流浪的夜》放进书评机，在评价模式上选了“恶评”一档。 几分钟后，评论就完成了。门马立刻给《小说金潮》发去了传真。
门马走近机器，伸手摸了摸表面。
“稿件收到了。”收到传真后，江本马上又打来了电话，语调非常轻松，“哎呀呀，有意思。不同的人对同一本书的看法竟然会有天壤之别。友引先生评价为巧妙的部分，您认为过于扭捏；友引先生认为描写细致的地方，让您一说，却变成了啰唆。我真是获益匪浅啊！”
“那么下个月我来请您谈谈感想。”说完黄泉便离去了。
我又何尝不是！门马抑制住脱口而出的冲动。
随后，门马在黄泉拿出的几份合同上签了字。内容仔细看过了，没有任何欺诈的嫌疑。
4
“非常感谢。”
使 用书评机已一个月了。这一天，黄泉满脸堆笑地来到门马家。
“这样啊。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让我很难拒绝。那我就用一用吧。”
“用得怎么样？”
“是的。”黄泉低下头，“怎么样，可以请您试用吗？”
“机器倒是不错，但发生了一件很尴尬的事。”
“啊？是吗？是……免费？”
“哦……怎么回事？”
“刚才我说过，这次是为了跟踪使用情况而请您试用的，所以费用之类的一概不收。”
“你是不是也给其他评论家送去了这种机器？像友引传介、大安良吉等。”
黄泉盯着他说：
“哎呀，您都知道了。嘿嘿。”黄泉挠着头皮说。
他已有心想买这台机器，问题是不知价格如何。如果贵得离谱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拜你所赐，给同一本书写评论时，必须有人更换模式，因为要随时确认其他人的评论内容，徒增不少麻烦。”
“是啊。”门马抱着胳膊说。
可以想见，友引和大安等人应该也知道了门马在使用书评机，一定也和他一样费心劳神。
“这个，您看怎么样？”黄泉又开始搓手，“我想您基本了解书评机的性能了，”
“关于这个问题，其他人也提出了同样的意见。”
门马心想，除非是故意找碴儿要跟作家打架才会用这种模式吧。
“其他人？还不止友引和大安？”
“实际上，我想使用‘恶评’模式的情况不会太多。”
“这个，除了评论家，我们还请了一些作家使用这种机器。”
“好大胆的评语。”
“作家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
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厉害了！门马惊讶极了。这样的评语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大家各有需求嘛。作家有时候应朋友之邀给一些书写前言，有时需要替新作家的作品写推荐，可他们没时间看书，所以也很愿意用这种机器。”
最令读者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尽管杀人事件接连发生，故事主人公、追查精神异常杀人者的专家岩槻，以及协助其调查的鉴别科警员和心理专家却只是一群装模作样的笨蛋。不用说，他们总是被凶手耍得团团转。与岩槻的女儿被杀一案发生联系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情节突兀，过于牵强附会，最后的解谜也十分老套，让读者忍不住想大喊一声：“把书钱还给我！”
可以理解。门马非常认可这个说法。应邀写前言或推荐，是因为这些作家名声在外。他们仅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已忙得不可开交。
三年前因《一群猪的狂笑》而崭露头角的牛饲源八，其新作《人手收藏家》是一部披着恐怖小说外衣、实际上却不知所云的小说。作为这类小说老掉牙的手法，莫名其妙出现尸体的情节令人不屑，砍下的手出现在下一个被害人身旁的情节同样毫无新意。至于手腕上的“Lesson 1 This is a pen”这种线索，大概只能引起日本四十岁以上的读者发笑吧。
“还有，这种话不能公开讲，”黄泉用手挡着嘴角说，“文学奖的评委也很赏识这种机器。特别是同时担任五六个奖项的评委，要把所有作品都看一遍实在太不容易。”说完，他哧哧地笑了。
很快书评打印出来了，内容如下：
“这些家伙太过分了。”门马事不关己似的摇了摇头，“怎么可以只看了书评机写的概要就去参加评审会呢？获奖者倒也罢了，对那些落选者就太不公平了。”
黄泉按下“恶评”键，机器开始写书评。
“还不止这些呢。对那些需要和同行交流却从没看过对方作品的作家也很有帮助。”
“好的。”
“这么说我们这个行业里用你们这种机器的相当多了。我正在用机器的事估计大家也都知道了。等等，这样看来，出版社引进书评机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你把《人手收藏家》的书评设成‘恶评’模式试试。”
“文福出版社和淡淡社已经向我们下订单了。”黄泉喜气洋洋地说。
这不是和我平时的工作一样吗？门马暗忖。
“什么！出版社用上这种东西，就不会再找我写评论了。你这样做严重妨碍了我的工作！”门马叫了起来。
“像这样，书评的内容可以分成五档。如果担心夸得过头，可以设成‘美言’或‘一般’。在‘一般’模式下，通常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介绍。”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黄泉双手前伸，不住低头，“您先别激动，请听我把话说完。的确，使用书评机，出版社就可以制造出以前的那种书评。但您应该知道，以往的书评机缺乏原创性。如果对同一本书选择同一个模式，只能出来相同的文章。”
门马往那儿一看，只见上面有一个部分名为“评价模式”，里面共有五个键，从上往下依次为“盛赞”、“美言”、“一般”、“批评”、“恶评”。
“所以一旦出版社引进这种机器，不就糟了吗？”
“您看这里。”黄泉指着操作盘。
“所以，”黄泉略微提高了声音，“以往的书评机有这样的缺点。今天我给您带来了一个非常好的消息。”
“盛赞？”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哦，是这样，我把评价模式设成‘盛赞’这一档了。”
黄泉从带来的包中拿出一个灰色盒子，大小比录像机稍小。
“不错，但写的都是溢美之词。我可听说大家对《人手收藏家》这本书的评价不怎么好。”
“这个叫升级装置，装上它，书评机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门马先生专属书评机。”
“这是按一页四百字稿纸的量写的。”黄泉得意地挺起胸膛，“您看怎么样？”
“哦？什么意思？”
门马赞叹不已。看了这篇评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竟然是机器写的。
“装上这个装置后，把您以前写过的书评放进书评机，电脑就会记住您的习惯、爱好和价值观等。它读得越多，精确度就会越高，总有一天会成为您的第二个大脑。这样，再让它看书写评论的时候，写出的文章将具备您的独创性。”
这是一部让人不忍释卷的小说。以岩槻为首的刑侦专家和心理专家把尸体与数字联系起来，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终于推断出凶手下一次犯罪的状况，布下天罗地网。至此，故事的发展似乎滴水不漏，然而凶手却攻其不备，再次出人意料地制造了新的受害者。不久，案情与岩槻女儿被害的往事联系到了一起，形势错综复杂，故事也悄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这种手法不能不令人赞叹。
“会吗？”门马将信将疑地盯着黄泉手上的盒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它倒不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机器。”
三年前因《一群猪的狂笑》崭露头角的牛饲源八，其新作《人手收藏家》又是一部恐怖小说力作，而且比前一部更胜一筹。调查精神异常者犯罪的专家岩槻受命追查怪异的杀人犯，该罪犯总是把前一受害人的手砍下，留在下一被害人身边，并在上面写下“Lesson 1 This is a pen”之类的信息。四十岁以上的读者想必对此很眼熟吧。
“怎么样，您要不要装这个装置？”黄泉翻着眼珠说。
这次A4纸出来得很快，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呃……”门马彻底动心了。
“那么开始了。”黄泉说着又熟练地按下操作键。马达声再次响起。
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黄泉又开口了：“只是，这个装置您只能花钱买。这毕竟是只属于您一个人的机器，对其他人毫无用处。”
“那当然好。”
这番话无可辩驳，门马小心翼翼地问起价格。
“是的。我们也试试吧？”
“如果您了解了它的性能，我想这个价格一点都不高。”做了一番铺垫后，黄泉说出了价格。听到数字，门马只觉一阵眩晕。那足够买一辆进口车了。
“的确不错。”门马说，“但这只是概要。你刚才说过它还能写感想和评论？”
“不能便宜些吗？”
“您还满意吗？”黄泉的神情充满自信，好像确信对方绝对不会不满意。
“请原谅。给其他几位先生的也是这个价格，没办法。”
门马感慨不止。看了这些，已没必要再去看书了。
“其他几位……”
根据概要所述，同样的事件接连发生。岩槻警部通过追查凶手留下的信息，发现那是昭和四十年代中学英语教科书的目录，从而推断出罪犯曾用这种教科书学过英语。该版本教科书共有十课，由此推测凶手计划杀害十人。不久，这一连续杀人事件与岩槻女儿被杀一案产生了联系，从而弄清凶手的最终目标原来就是岩槻。岩槻想起女儿上英语口语班一事，最后查出的凶手竟如此出人意料……
“友引先生和大安先生等人。”黄泉微微一笑说。
看到这里，门马感慨万分。有了这份概要，整部作品的内容就能大致了解了。
浑蛋！这不是趁火打劫吗？门马心里这样想着，开口问道：“可以分期付款吗？”
就在岩槻等人向目击者收集信息时，第三起案件发生了。地点是在银座的地下通道，受害者是一名流浪男子。他的手也被砍下，现场遗留着第二个受害人的手，上面写着“Lesson 2 I am a boy”。
5
在调查精神异常者杀人事件方面，警视厅的岩槻一正被公认为最优秀的警部。他成了本案的实际指挥。此前，他的爱女被一个精神错乱的年轻人夺去了生命。凶手在逃跑过程中从高楼跳下，当即身亡。
“所 以我认为《白白送命去吧》的作者并没有从本质上去描写人类，只是利用一连串暴力场面来刺激读者而已。胡乱写一些患精神疾病的人物，难道不是为了遮盖故事的不合理性吗？”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池袋。一名参加聚会的学生中途退场后失去了踪迹。在一家百货商场的楼顶，该学生的尸体被发现，同样手腕被砍。现场留下了第一个被害者的手，上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着“Lesson 1 This is a pen”。
“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应该说也是一种消遣，不是吗？说起为编造故事而随意采用扭曲人性的手法，我认为《人面疮痂》显然要严重得多。尽管女主人公性格非常温和，但因为膝盖上的疮痂看上去像人的脸而不让揭掉，怎么说都不合常理吧？”
故事背景为东京。一名在涩谷中央大道游逛的女子忽然失踪，翌日她被发现遭人勒死于公园厕所内，左手不知何故被齐腕砍断，下落不明。
“我也有同感。不管是谁，身上结了疮痂都想揭掉。像我，只要身上有痂，立刻就会揭掉，所以伤口愈合得总是很慢。哈哈，哦，对不起，我跑题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推荐《杀，要杀就杀的时候》。在这部作品中，女作家能把一个人内心的冷酷写到这种程度实在难得。呃，她是个家庭主妇，一位家庭主妇写出了这部作品。就凭这一点，难道我们不应该给予好评吗？”
《人手收藏家》
“不，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人面疮痂》。”
十几分钟后，声音停了。紧接着，另一侧的开口处出来一张A4纸，上面印满了字。门马拿起来一看，吃惊异常。《人手收藏家》的概要就在这张纸上。
“我推荐《白白送命去吧》。”
机器的一侧有一个门，像微波炉的门。黄泉打开门，把书放进去后关上，接着连按几个键。只听噗的一声，马达开始转动，里面随即传出哗啦哗啦的翻书声，速度惊人。
三人各执己见，讨论陷入僵局。
“知道了。您就交给我吧。”
在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宾馆，门马、友引和大安正在为金潮推理小说大奖新人奖召开预评会。三人对入选候选名单的三部作品取得了共识，但在推选第四部候选作品时出现了分歧。主办方金潮社认为三部候选作品太少，而六部又多了。
“不，先概括一下主要内容吧。我想知道故事概要。”
门马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上，上面印有这样的内容：
“好的。请问您希望它做什么？让它发表一下感想如何？”
《敬而远之的孩子》……A
“这个嘛……”既然这样就试试吧。门马这样想着，拿出了《人手收藏家》这本书。
《硬额头》……A
“那么，您有没有想让它读的书呢？”黄泉问。
《脚心的黑暗》……A
那两人把机器安置在并不宽敞的起居室内。
《人面疮痂》……B
几分钟后，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搬来了一台小型冰箱大小的机器。黄泉跟在他们后面。
《白白送命去吧》……C
黄泉打开门，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杀，想杀就杀的时候》……C
“好的。”
这个结果是书评机给出的，是它对门马亲自看书后可能给出的评价进行预测，然后得出的。最近在黄泉的劝说下，他购买了带作品评审功能的装置。
“好吧，那我就见识见识。”
此时，友引和大安也拿着相同的材料。最近，对于使用书评机一事，大家都不再遮遮掩掩了。他们展开的讨论与其说是在阐述各自的观点，不如说是在朗读书评机给出的答案。没有人真正看过那些作品。
门马犹豫了。他觉得此人说的话很荒唐，却又很好奇，心想如果是骗人的，到时候把他赶出去就是了。
“各位，看样子大家都没有让步的意思。”主持人对三人说道，他是《小说金潮》的主编。
“当然了。”
“我不打算让步。”门马第一个开口表态。
“啊，在这里吗？”
“我也不会妥协。”
“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来演示一下。”
“我也是。”
“真是难以置信！”
主持人点了点头说：“好吧，那么讨论就到此为止。下面我们用三人对决模式来决定结果如何？”
“您这样想情有可原，但这是事实。而且书评机读书所需的时间很短，三百页的书十分钟就可以读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啊，这怎么可能？”
“是啊。”
“我不会为了推销复读机而特意跑来打扰您。这种书评机读完书后会概括主要内容、发表感想，还可以把书评打印出来。”
“只好这样了。”
推销员竖起食指，咂嘴不已。
得到三人的同意后，主持人对坐在一旁的女操作员使了个眼色，那人随即开始操作面前的电脑。
“哦，”门马点了点头，“是吗？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它就会在一边读给我听？这样还不如自己看。听朗读太累，而且容易犯困。”
这台电脑接有三根电话线，分别和门马等人家里的书评机相连。当他们之间的讨论不能达成一致时，就让机器来比拼。这是预选会开始前定下的。
“是吧？肯定会有这种时候。”黄泉拿着小册子往前靠了靠，“敝公司研发的书评机就是给您这样的人用的。对您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工具，它可以替您看您不想看的书。”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狸猫、熊猫和树袋熊，它们扭打在一起。狸猫代表门马的书评机。
“这个嘛，倒是有的。”门马挠了挠鼻翼。
“上，那儿，快扔出去！”
“例如，因为忙而没有时间看书，因为身体不适不想看书，虽然身体很好也有时间，却找不到喜欢看的书，所以不想看等等。”
“咬它，小心后面！”
“什么意思？”
“尾巴，攻击熊猫的尾巴！好，太好了，干得好！”
“是……那个……您的名声如日中天，我想烦恼大概也很多。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三人对着屏幕支持各自的代表。
对于这一番肉麻的奉承，门马很不以为然，心里却还是很舒服，甚至脱口问了一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6
“别别别，您不要这样，至少先听我介绍一下嘛。因为久仰您大名，我才找上门来的。啊不，对于您的评论和论文，我感佩至深。您做得太出色了，可以说您就是日本最优秀的评论家。”黄泉边说边频频低头表示敬佩。
作 家虎山道雪看着文字处理机屏幕沉吟。新写的小说已接近尾声，他却觉得特别没有信心。这本书会有趣吗？他忽然感到很不安。他出过几本书，很遗憾，并不畅销，也从未得到过评论家的好评，进入年底推出的推理小说排行榜前十名的机会也从未降临到他头上。就在他准备从头再看一遍时，门铃响了。
“如果是推销就请回吧。”
来人是一个叫黄泉与实太的推销员。听说是卖书评机的，虎山摇了摇头。“向我推销这种东西，你可找错地方了。我既不是文学奖的评委，也没在杂志上开评论专栏，连对话的活动都不找我。我没有非看别人作品不可的时候。”
“高性能读书机。”说着黄泉一脚迈到门内，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小册子，“您要是用上它，一定会满意的。”
黄泉听罢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什么机？”
“是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这样说有点失礼，您现在的确还没有受到太多读者的关注，或者说是认可。”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研发了一种高性能读书机。在推向市场之前，打算先做一下使用情况跟踪调查，我们想请以读书为职业的您试用我们的机器。”黄泉搓着手，满脸堆笑。
“我的确没影响。”虎山的语气明显很不高兴。
“你有什么事？”
但黄泉丝毫不以为意，依然笑容可掬地靠近。“对于您这样的人来说，我这里有一件再好不过的商品。”他话音未落，门开了。两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抬着一台复印机般的东西走了进来。
男人递来的名片上写着“读书机销售股份有限公司营业所长黄泉与实太”。门马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公司。
“等等。搬这东西来只会给我添麻烦。”
“这是我的名片。”
“您别急，先听我解释。虎山先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您写的原稿？稿纸也行，磁盘也可以。”
“是我。你是哪位？”
“你想干什么？”
“请问是评论家门马先生吗？”
“您别紧张。这绝对值得您试一试。”黄泉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门 马就这样睡着了，直到从玄关传来的门铃声把他吵醒。他揉着眼睛打开了门。一个陌生男人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此人头发三七分，身穿深蓝色西服。
虎山本想一口回绝，但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拿起了桌上的一张磁盘。“这是未发表的原稿。”
2
“好。”黄泉把磁盘放进机器，按了一个键。不一会儿，机器吐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黄泉说：“请您过目。”
“怎么办……”门马喃喃自语，躺到沙发上。
看到纸上的字，虎山不由得叫出了声。
“糟糕！”门马不由得叫出了声。对他来说，重写评论简直难如登天，关键是他不知该如何赞美这本书。
主人公的出场早了两页
是啊，门马想起来了。《青腿河童》的责编是小木，所以他才托自己写正面的评论。小木在《小说金潮》杂志社任职的时候，门马受过他很多关照。
三十二页的格斗场面增加五行
看着日程表，他惊叫起来。写有《青腿河童》截稿日的旁边还有这样一句话：“金潮社小木所托，尽量多美言。”
删除四十五页开始时对政界的说明
“啊！”
五十八页对毒岛一雄的描写再恐怖些
门马打开记事本，上面记录了日程安排。他只记得今天是《青腿河童》的截稿日。
六十三页增加一个神秘的中国人
呃，截稿日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这是什么呀？写作指导？”听到虎山的疑问，黄泉咂嘴不已。
看着牛饲源八的《人手收藏家》，他叹了口气。厚度至少有五厘米吧，而且采用的还是两段式排版。一想到非看不可，“怒涛两千两百页”这种广告词就越发显得可恨。
“这东西可没这么简单。这是针对目前社会上流行的书评机的功能而推出的机器，叫书评机杀手。”
需要看的书太多。热门作品、新人奖获奖作品就不说了，老作家和受关注的作家的书也必须看。门马每个月都会收到各家出版社送来的新书，不管怎么努力，还没看的书都快堆成一座巨型金字塔了。但正因推理小说呈现出这般盛况，才有了自己从事的这个职业。一想到这点，也就不好再发牢骚了。
“书评机杀手？”
门马是推理小说评论家。本来他的兴趣只是看书，因为经不住推理迷朋友的劝说，给同人杂志写了几次书评，不料慢慢地，写书评就变成了他的职业。只要看自己喜欢的小说，然后适当表达一下感想就行了，这是多么幸福的职业啊。有时候会有人这样揶揄他，但真正做起来，他觉得也许世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工作了。
“就是说，书评机并非完美无缺。那个商品是我们研发的，我们很清楚小说怎样写才能得到它的好评。这台书评机杀手就是给作家提供建议的机器。”
不管这个了。门马随手拿过一本堆在脚边的书。是牛饲源八的《人手收藏家》。他要给这本书写评论，但还一页都没看呢。
“太厉害了！”虎山歪了歪脑袋说，“但现在的书评机已经附带了评论家的个性，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可能做出怎样的评价呢？”
门马觉得自己不过是把真实感受坦率地写了出来，又不是自愿评论《青腿河童》，还不是因为编辑部要他给这本书写书评。如果他们没有委托，门马大概连翻都不一定翻。在看过《红脸鬼》之后，门马就对猿田小文吾失去了兴趣。
“不同的评论家当然会做出不一样的评价。但只要看看每年的排行榜前十名就可以知道，对于位居第一、第二的作品，所有评论家给出的都是A。书评机杀手正是以此为目标研发的。”
就这样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真能写出有意思的小说吗？”
重新看了一遍刚写好的评论，门马心想语气似乎过激了。《青腿河童》写得实在太差，让他觉得为它写书评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带着一股怨气一口气写下了上面这段文字。
黄泉闻言，皱着眉直摇头。“您误会了。书评机杀手不是用来帮您写出有意思的小说的机器，而是帮您写一些会令书评机给出较高评价的小说。我看过以这种方式写出的作品，说实话没什么意思。”
在此我重申，该作品毫无价值，堪称败笔，不看为好。
“那还有什么意义？”虎山说。
故事的展开拖泥带水，也和上一部作品如出一辙。不知是否因作者擅长此道，只要一触及民俗学，文字就立刻变得生动起来，遗憾的是和故事主题没有任何联系。我真希望他能体谅一下读者在看这种东西时的心情。书中对人物的描写无趣至极，令人弄不清接连不断登场的究竟是何许人。文笔也差到了极点，莫名其妙的表现方式多如牛毛，想吃透其含义实在是一件苦差事。可想而知，当真凶被指认出时，没有人会觉得意外。因为除了主人公，着笔最多的就是这个人，理应如此。
黄泉奇怪地问了句：“为什么？”
我不能不为之叹息。在《红脸鬼》中，被害的是来到村里的妇产科医生，本部作品不过是把妇产科医生换成了娱乐产业的经营者而已。而且死者双腿发青的理由和《红脸鬼》中死者脸色发红的理由也相差无几。小说的题目也和上一部作品一样，都是自然与科学并存。请问该作品的独创性究竟何在？如果一定要说两部作品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地方就是本作品中有一段莫名其妙的关于传染病的情节。随着故事的展开，传染病的话题难以为继，给人生硬的印象。说什么这一唐突的插曲在故事的最后会有重大意义，简直就是弥天大谎。
“为什么……”
身为医生的反对派领袖江尻祐子成了最可疑的人，但她随后也死在病房里，而且死法和恩田如出一辙。为解开这不可思议的谜团，祐子的未婚夫、医学博士田之仓伸介来到这个村落……
“虎山先生，现在几乎所有评论家都在用书评机工作，他们根本不看书，说所有发表的评论都是由书评机完成的也不为过。读者看了这些评论后才决定买书。总之，作家写作的时候一定不能忘记有一种叫书评机的机器。还有，文学奖的评委大部分也是以书评机给出的评价为依据的。您不能永远以读者为对象去写小说，必须改变观念。使用书评机杀手，在它的帮助下写小说，然后一举成为畅销书作家吧。”
为收买反对者，恩田发动了金钱攻势。就在赞成派即将过半时，恩田的尸体出现在村外的祠堂。他全身湿透，似是溺水而死，奇怪的是双腿发青。村民议论纷纷，认为是河童所为，都心生胆怯。
在黄泉的游说攻势面前，虎山只有点头。
故事说的是有一家公司准备在这个村子里建休闲度假村，公司经营者恩田公一是该村望族恩田家的长子，二十五年前离开村子，现在是从事土地开发的实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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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随后的故事展开应该大同小异，结果不出所料。
“啊 ，又卖出去一台。”离开虎山家后，黄泉咕哝了一句。
看到这里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上一部作品中也有一个传说，称女人怀孕后一旦堕胎，就会遭到红脸鬼的袭击。这部新作不过是把红脸鬼变成了河童而已。真不知他究竟准备重复使用多少次相同的手法才肯罢休！
继书评机之后，书评机杀手的销售也异常顺利。那些影响力不够的作家和立志当作家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掏钱购买。
他的上一部作品描绘了在一个地处深山的村子发生的连续杀人案，每一件案子都和红脸鬼舞这一传统艺术形式有着纠缠不清的联系。看过上一部作品，你会发现他的新作毫无新意。故事背景同为远离高度文明的小村落。传说流经此地的河津川里生活着河童，污染河水的人将遭到河童的报复。
黄泉的公司正计划推出下一种新产品。这是面向一般读者而研发的，名称已定为“不懂装懂机”。这种机器其实就是简化了书评机的一些功能，把书放进去，机器会按照操作者的指令输出类似概要、如何有趣、如何无聊等内容。
说实话我非常失望。不，这个说法未免过于客气了。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这是一部没有任何价值的作品。读这本书是读者的损失。
黄泉等人认为，世上没有多少真正喜欢看书的人。
本月由金潮社出版的《青腿河童》是猿田的新作，不知他的写作能力究竟提高了多少。我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翻开了扉页。
身处当今这个社会，有充足时间优哉游哉地看书的人不可能存在，有的只是那些不看书就会产生罪恶感、曾经有过读书爱好或希望自己看上去更知性一些的人。只有这些人才会去书店买书，而他们追求的也只是看过书这一结果。这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时代！不看书却渴望成为作家的人有增无减，一般读者不了解的文学奖项有增无减，销量并不好的书却能进入排行榜前十名。书籍这一实体正逐渐消失，萦绕着它的种种幻象却异常繁荣。
每 年都有无数新作家出道，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推理小说的受欢迎程度。这件事本身无可厚非，问题是没一个人配得上“深受期待的超级新人”这一称号。例如前年凭《红脸鬼》一举摘得日本惊悚小说大奖的猿田小文吾，其作品虽因包含丰富的民俗学知识而备受赞赏，但故事冗长拖沓，人物描写不够丰满，着实令人对他的写作生涯感到担忧。
读书究竟是什么？黄泉暗暗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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