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拓也在奇怪的地方遇见中森弓绘,这件事发生在进入十二月后不久的某一天。空气中的寒意与日俱增,各个建筑物内的暖气设备也调高了温度。
所谓奇怪的地方,就是拓也搞研究的实验楼后面的仓库。那里放着已经超过使用年限的机器、中途放弃的研究项目的半成品,都是些等着报废的不值钱的东西。
拓也去那里的目的是想回收一些处理掉的电源。老式的稳压电源应该不会再使用了,倒是可以在一些实验里派上用场,他想。
仓库里有灯光,看来已经有人在这里了。拓也并不介意,径直朝里走。
先到的来客是弓绘。拓也忍住没有出声。
弓绘站在仓库最里面,从拓也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右脸颊。她的目光正停在正前方一堆钢板上。
那是……
拓也见过那堆钢板,是组装车间的机器人——直美。去年发生事故以来,直美就一直躺在这个仓库里休眠。
弓绘两眼凝视着直美,一动不动。
拓也向前跨了一步,脚下发出了哐啷一声,好像踢到了某个零部件。
弓绘猛地转身望向拓也所在的位置,随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拓也感觉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她快步走了起来,打算离开。
“等等!”
耳朵里传来拓也的声音,弓绘停了下来。浑身上下似有电流穿过一般战栗了一下。
拓也走到弓绘面前,弓绘低下了头。
“我有事问你,”拓也说,“你是在调查我吧。你打算干吗?”
弓绘瞥了一眼拓也的脸,又低下头去。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我不知道。”
“你别给我装糊涂!”
拓也厉声说。弓绘又像吓了一跳似的抖动了一下。拓也注视着她低垂的脑袋继续说:
“你向埼玉车间打听我的事,还在资料室看我的报告,这些我都知道。你能解释一下吗?”
弓绘上下唇轻轻抖动。
“我,有急事。”
说着,她便想经过拓也身旁离开。拓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又细又软。由于用力太猛,她小巧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
弓绘“啊”地叫出声来,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一个浅褐色文件夹。
弓绘正想要弯腰去捡,拓也拽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请放手,很痛!”
“我来猜一下文件的内容。去年直美事故的材料。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弓绘抬起脸来,睁大眼睛,见到拓也紧逼的目光,再次低下了头。
“行了,告诉我你在查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拓也再次将弓绘往自己身边拽了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推到墙边。
弓绘皱着眉头。
“我告诉你,别乱来。”
“你老实说我就放开手。”
拓也用力在弓绘肩膀上捏了一把。她的肩膀似乎很轻易就能捏碎。
“我……我,我和高岛先生——勇二原来准备结婚了。”
“高岛?”
拓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没有印象。看着拓也的样子,弓绘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你是不记得了吧,你们这种人怎么会记得!高岛勇二……是那个被机器人杀害的工人。”
她用下巴指了指直美。啊,拓也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名字。高岛勇二,确实是这个名字。
拓也松开了手指。弓绘从他胳膊下钻出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文件夹。但她并没有离开,而是面对拓也,充血的双眼开始流泪。
原来如此,她是那个机器人操作员的女友。
“勇二,他是被你们害死的。”她声音颤抖地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现在应该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给我等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承认高岛在事故中死了,很可怜,我也很同情你。但那是因为高岛操作失误。不是我们造成的。”
“骗人!勇二不可能出差错。”
“没有骗你,是经过充分调查后的结论。”
拓也再次凝视着弓绘。“你怎么现在突然想要调查?你不会是事故之后一直在调查吧?”
弓绘犹豫着,沉默了片刻。
“是在主任被害后。这是在他办公室发现的。”
说着,她将文件夹递给了拓也。
拓也接过文件夹翻了几页,就是之前在资料室里偷看到的那份。
“这是主任的东西吗?”他问。
“是的。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主任在专心调查什么。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他对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究竟在干什么?后来我发现了这份文件,我想他一定是在调查那次事故。”
“所以你就想自己来重新调查?”
弓绘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已经死心了。虽然对那次事故我还有想不通的地方,但我也没有办法。自从发现了这份文件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我想重新开始调查。这也是为了报答主任的好意。”
“好意?”拓也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我想,主任一定知道我是勇二的未婚妻,所以在我因为那次不幸的事故变得很消沉的时候,把我调到了现在这个工作比较轻松的岗位上。他对我很好。”
“真是难以置信。”拓也不停地摇头,“那个主任,为什么对这个事故这么关心?他和这个事故应该完全没有关系。”
“不对,是有关系的。”弓绘的语气十分坚决,“所以他被人杀了……我有这样的感觉。”
“别说蠢话了。”
说着,拓也突然想起了什么,注视着弓绘。弓绘也察觉出了什么,向后退了一小步。
“你,难道你……”拓也低声说,“你调查我,原来是为这个。你是说我害怕主任调查所以杀了他?”
弓绘又向后退了两三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在主任被害前,你和桥本来过主任的办公室。其中的两人已经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所以你怀疑是我干的?开什么玩笑!我们三人讨论的事情和那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把什么都和那次事故联系起来。先不说我,光说桥本,他研究的是面向宇宙开发的最高级别机器人,和事故沾不上半点边儿。”
大概是拓也的口气太严厉,也可能是无法反驳拓也的话,弓绘低着头沉默不语,看上去在不停地流泪,只见她时不时伸手去擦拭。
“也许你和杀人案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弓绘小声地说,“但我无法接受勇二的死。我也学习了一点有关机器人的知识。虽说工人经常会出现操作上的失误,但也有可能是程序出了错,书上是这么写的。”
“但程序出错的情况很少见啊。”拓也说,“另外还有噪音引发的事故。由机器人本身的原因引发的事故极少。和机器人相比,人的操作失误所引发的事故概率要大得多。”
弓绘抬起头,眼睛朝上望着。
“勇二经常说,那些白领们把机器人看得比工人重要。对那些人来说,工人才是易耗品。”
拓也苦笑了一下。实际上他也这么想,所以无法反驳。他的表情让弓绘非常生气。
“你疯了,”她说,“你简直疯了!”
“现在明白了吧,”拓也说,“人真的不可救药。”
他发现弓绘欲言又止。想不到,她有着如此倔犟的性格。弓绘靠近拓也,伸出右手。“把文件还给我。”
“不,我先保管着。”
拓也将文件夹夹在腋窝下。
“你……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你有吗?你有权私自取出已故上司的资料?”
她咬着嘴唇。
“你有意见的话可以向现在的上司报告,向他去借资料。”
弓绘用愤愤的眼神盯着拓也。可怕的眼神,拓也想。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她把心血都耗尽又有什么用呢?
“你经常来这里?”
拓也问。他感到自己有点被她的气势压住了。
“很少来,”弓绘说,“心情不好的时候。”
“还是别再来了,毫无意义。”
弓绘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说了声“失礼了”,便快步离去。目睹她消失的身影,拓也内心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安心感。自己究竟怎么了?不应该如此害怕那个小姑娘啊……
不不,眼前更重要的是这个——
拓也翻开文件夹。
2
佐山用双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手掌立刻油光发亮。他觉得头皮发痒。尽管宽敞的会议室里只放着一个电暖炉,警员们从身体中散发出来的热量却让人感到窒息。
他伸长双臂,叹了一声,但并没人过来关心地问一声“你怎么了”,况且在那里叹气的远不止他一个。
仁科直树和桥本敦司凶杀案,侦查方面可以说没什么进展。几乎没有有效的手段。虽说已经查清是桥本的车运送仁科的尸体,是个很大的收获,但是关键人物桥本死了,无法期待侦查能有飞跃性进展。
雨宫康子的案子也处于同样的状态。甚至连她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没有弄清楚。警方有很多人认为,康子杀了仁科和桥本后,也选择了早已策划好的自杀,但并没有证据可以支持这种观点。也有人认为,康子怀着身孕,而孩子的血型和被杀的两名死者并不相符,因此,康子的死与前两个案子没有关系。对此,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总部掌握了一些康子少女时代有意思的情况。一个在东京工作的人,自称是康子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听说康子的死讯后主动联系了警方。那个人说了一些康子的大学同学不知道的事情,其中还包括康子父母离婚的理由。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人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不过,这些事情对破案没有任何帮助。专案组想了解的不是康子的过去,而是她的现在。
第一起凶杀案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但还是一团乱麻。桥本在厚木接下尸体,但是谁将尸体运到厚木的,调查无从下手。虽说当日身在名古屋的末永拓也嫌疑最大,但找不到关键的车辆,也只能是画饼充饥。假设真的是拓也运送的,他也绝非主犯。
佐山给自己泡茶的同时顺便多泡了一杯。他端着两杯茶走到谷口跟前,谷口正好挂断电话。他将茶杯放在谷口面前。
“啊,不好意思。”
谷口用略显疲惫的声音道了声谢。
“对相关人员车辆的排查没有结果吗?”
佐山问。谷口刚将茶杯端到唇边,手又停了下来,看都没看部下一眼,兀自摇了摇头。
“没结果。”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
“果然。”
佐山也喝了一口。其实谷口并不那么赞同这种做法。
“你还是放弃尸体接力的想法吧。有人用桥本的车将仁科的尸体从大阪运到东京来了,这种看法才更自然吧。”
“我们找到了收费站的发票。”
“那片纸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你还在钻牛角尖?那样很容易遗漏重要的线索。”
“你听说过‘抓住救命稻草’这句话吗?”
“我太清楚这句话了,我们的工作总是处于这种状态。不过,对于这根稻草,我们需要脚踏实地去抓,而你只是在胡思乱想。”
“我的本意是想脚踏实地的。”
佐山正准备离开时,一个警察回来了,一开口便说:
“有线索了。”
他走到谷口跟前。他负责去调查钢笔。
“好像出现脚踏实地的成果了。”
谷口看着佐山笑了一下,随即转向那个警察。“买钢笔的店在什么地方?”
“调布市××町,离MM重工总部很近,大约十多分钟车程。商店名叫菊井文具店。一家很小的店,门面就两个小房间。”
“那么小的店还卖钢笔?”
“当然卖。几乎都是国产货,店主说很少有人买。正是这个缘故,他轻易就记住了偶尔来买钢笔的顾客。这次的凶杀案中S公司生产的钢笔成了话题,他想起最近也有人在店里买过这种笔,就查了一下记账单,恰好是在凶杀案发生前不久卖出去的。他犹豫了两三天,还是在女儿的劝告下主动联系了警方。”
这种信息,几天来陆续不断地出现,警察需要一个个去核对。不过,那些信息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不是生产厂家不一致,就是型号不同,有的甚至是铅笔。虽说应该感谢普通市民的热情,但那些已经做好了白跑一趟思想准备的警察,为此四处奔波却也有着说不出的辛苦。
“结果呢?”谷口向前探了探身。
“我也确认了记账单,没错,和凶杀案中使用的钢笔完全一致。售出日期是上个月十二号,也就是发现仁科尸体的第二天,桥本收到小包裹的前一天。”
“买主的穿着打扮和容貌搞清楚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那个警察看着笔记本,“不清楚年龄,据说看上去像个土里土气的大叔。”
“土气的大叔?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那天在店里守着的是上高一的女儿,店主去吃晚饭了。”
“买主是晚上来的?”
“说是晚上八点左右。这个时间店主正好去吃晚饭。那个女孩说自己不愿面对顾客,所以不记得顾客的容貌。”
“但她还记得是个土里土气的大叔?”
说这话的是佐山。
“是的。她说上身的夹克是大叔大伯们喜欢的款式,戴的金丝边眼镜也很老土。虽说没看见脸,但这些地方还是观察得很清楚。眼睛很尖。”
“夹克的颜色呢?”谷口问。
“她说好像是灰色的,好像是蓝色的,又好像是咖啡色的,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是暗的中间色。”
那女孩对颜色的记忆看来完全七零八落,人的记忆力实际上也就这种程度。高一的女孩记住了这些东西,如果换成她父亲——那个店主的话,肯定更模糊不清。
“是不是该画一张肖像……她记得脸部轮廓吗?”
“她说脸很普通。”
“普通?”
“女孩说既不胖也不瘦,不是圆脸也不是长脸。
“那就是说,”谷口皱起了眉头,“记不清了。”
“很遗憾。我问她,如果让她再见一次的话能不能想起来,她回答说不可能想起来。”
谷口急躁地抓起了脑勺。
“那个男的只买了钢笔吗?”
“不,还有蓝墨水。”
不知谁的椅子“咔嗒”响了一下。钢笔加上蓝墨水,与凶杀案的作案手段完全一致。
“蓝墨水?”谷口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一共两瓶。”
“两瓶?”
佐山说。
3
悟郎刚拿起装着牛奶的杯子,又停了下来。他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被他发现了,我待在那个机器人旁边时。而且他好像知道我在调查他的事情。”
弓绘用勺子戳着冰激凌说道。她将今天在公司仓库里遇到末永以及和他的对话都告诉了悟郎。
“你是高岛女朋友的事也对他说了?”
“嗯,什么都说了。我还说‘勇二是被你们杀害的’。可是……”弓绘想起了末永漠然的表情,“可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他不认为是他的错吗?”
“是的。他非常自信,真的相信机器人比人优秀。他是疯了。他疯了,却一脸平静。”
“他就是这种人。”
悟郎说,接着问道:“那个文件夹呢?”
“被他拿走了。”
弓绘叹着气,将冰激凌送到嘴里,然后告诉悟郎事情的经过。“是吗……被他拿走了。”
悟郎看上去好像受了打击,弓绘也一样。
一阵沉默。只有弓绘吃冰激凌和悟郎喝咖啡时发出的声响。
“接下来你想干吗?”
喝完了咖啡后,悟郎问道。
“我也不知道,没有食欲。”
“不是说今天,是说今后。你还继续调查吗?”
“啊,今后的事……”
弓绘望着已经空了的冰激凌盘子。自己还什么都没想过,这些天全身心地在调查勇二的事故。但是,没有了那个文件夹,继续调查就变得很困难了。要早想到这一点,还不如将文件复印一份呢。
不过——
即使继续调查下去又能有什么结果呢?事实上,今天在和末永对话之后她突然感到很空虚。
“是不是放弃呢?”
弓绘低声嘀咕道。
“放弃?放弃调查吗?”
“嗯。有点累了,而且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你已经够努力的了。”
“让你也跟着受罪,帮了我那么多忙。”
“没有。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悟郎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弓绘让悟郎帮忙去安全科调查过,那个部门负责公司内部的事故调查以及安保工作。不过,正如悟郎所说,基本没什么收获。
“悟郎,”弓绘开口道,“我和你结婚吧。”
“弓绘……”
“不过,请让我再调整一下心情。”
悟郎有点难为情地注视着弓绘。
“到时我重新向你求婚,你一定要答应我。”
“嗯。”弓绘微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去干吗?”悟郎问。
“接下去?”
“指的是今天。不是还有时间吗?”
“是啊。”
弓绘歪着头说。今晚不愿再想那些事。
“我想去喝酒。”她轻声道。
“明白了。”
悟郎抓起账单,顺势站了起来。
4
看不明白——这是拓也翻着白天从中森弓绘那里夺过来的文件时的感想。他躺在床上,凑着台灯看文件。
资料中有安全科写的关于去年发生的机器人事故的调查结果、报纸上的报道、警察的见解、研发二科的报告等。还有造成事故的机器人——直美的使用说明书,以及当时直美正在装配的产品资料。
直树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材料?
搞不明白。
即使有人对这一事故进行调查,只要不是直树,拓也就不会放在心上。他很清楚,调查的家伙一直都存在。虽然是研发二科的研究成果,但拓也并没有太多地参与直美的设计。直美是一台在性能上并没有过高要求的机器人,只是代替人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这种机器人开发,用不着自己出面,拓也想。
拓也之所以介意,是因为他知道了直树在调查此事。
经过对两个案子的整理,拓也已经明白了,直树对他和桥本隐瞒了什么。直树在制订谋杀康子计划的一开始,就有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也就是说,除了拓也和桥本之外,还有一个帮凶D。
那么,这个D究竟是什么人?直树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人的存在?
必须找出这个谜一样的人物——D。因为这人手里握着三人在制订谋杀康子计划时的联合署名。
拓也还有一点无法理解,那就是自从发生了钢笔杀人案之后,自己并没有再受到死亡威胁。当然一方面他也在加倍小心,另一方面可能是愚蠢的凶手无法下手。但直树一死,他马上就收到了投了毒的钢笔,那个凶手不是迫不及待地要杀他吗?
或者……
也可能是谜一样的D以为桥本和拓也知道他是谁,所以想杀了两人,之后又认为拓也并不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没有必要杀他。
有这种可能,拓也想。那么,D为什么杀了直树?
秘密不正隐藏其中吗?想到这里,拓也的目光再次回到文件夹上。
“真是太可疑了。”
拓也看完了从事故发生到解决问题的整个过程之后,不由自主地嘟囔起来。每个步骤都经过了必需的调查,报告也写得中规中矩,但破绽百出。研发二科不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姑且算在情理之中,但理应对事故进行严厉追查的安全科,却也十分轻描淡写。从客观上说,文件中很多地方显然独断地将责任推到了操作人员身上。在记录操作程序一项中,安全科用非常强烈的语气强调操作程序不完善,但在记录机器人的性能和规格时,却显得特别随意。
拓也记得在那次事故发生后大家写过很多材料,科长拿着那些材料去参加紧急会议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当时大家怀着不安等待结果。事故最后有了结论,这把火没有烧到研发二科头上。
一定是仁科敏树暗中使力了,拓也确信。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他肯定做了各种手脚。
仁科直树之所以要调查这件事,是不是要和可恨的父亲对抗呢?
不管怎么说,就由自己来调查一下吧,拓也想。随后,他苦笑了起来。自己压根儿都没想过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调查这一事故。
拓也合上文件夹,按下台灯的开关。
漆黑的夜色中,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中森弓绘哭泣的脸。
第二天,拓也一早便去了安全科,他要见负责事故调查的职员。事故调查员姓马场,长相平庸,听了拓也的来意后,很露骨地露出一脸怀疑的神情。
“现在还来问这个干吗?”
马场坐在办公桌后面,像从头顶检查到脚尖似的打量着拓也。
“我想调查一些事。有当时的资料和数据吗?”
“当然保存着,那是规矩。”
他打量完拓也之后,两眼望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回答。
“能让我看一下吗?”
马场沉默不语,一脸不情愿地从椅子上起身。他从靠墙的铁皮文件柜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像故意找茬似的在拓也跟前“呼”地吹了口气。灰尘扬了起来,有些落在了拓也脸上。
“请看。”马场说。
拓也说着“谢谢”,接过文件夹,迅速翻了几下。但是,他立刻失望了。里面的文件和直树的文件没有多大区别。
“有意见吗?”
一直盯着拓也的马场问道。他不是问“有不清楚的吗”而是“有意见吗”,拓也觉得他的话颇有意思。
“有点疑问,”拓也将文件递到马场跟前,“我认为调查时间有些短,你觉得呢?”
报告上写着调查时间大约为两周,但对死亡事故来说,一般要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我不觉得。”马场说,“只要原因和问题搞清楚就行了。干活速度肯定是越快越好。”
“你不觉得特别仓促吗?”
“那当然,我们老是被催促着快点快点。如果慢了倒也没话可说,可快了还要被你指责,真让人受不了。”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你,不是机器人开发科的人吗?”
马场看了一眼拓也胸口戴着的徽章,上面写着所属部门和姓名。“那你对这个问题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已经定性了,是操作人员失误。”
拓也俯视着一开始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马场的脸。马场一脸厌烦地看着旁边。
“明白了。打扰了。”
拓也还了文件夹,走出办公室。他关上门,心想,自己和星子结婚、掌握了实权后,首先就要把马场发配到外地去坐冷板凳。这种脑子不灵、嘴上又不饶人的家伙真是欠揍。
暂且不去想那家伙,看来这事没办法调查。
从马场的态度来判断,公司对那次事故也许已经下了封口令。如果真是那样,还必须低调一点,谨慎行事,拓也想。
拓也出了安全科所在的大楼之后向公司主楼走去。他看见一个男人从玄关迎面走了出来。最近这段时间经常见到这个人。他来过自己的家几次,姓佐山。看来又是来调查情况的。可能没什么收获,一脸凝重的神情。
拓也快步走上前去,招呼了一声“佐山警官”。佐山马上认出了他,礼貌地鞠了躬。
“您这是要回去吗?”拓也问。
“是,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请你喝杯咖啡怎么样,只不过是自动售货机里不太好喝的咖啡而已?”
“行啊。”佐山稍微考虑了一下答道,“只一会儿。”
拓也将佐山带到离主楼正门不远的公司内部候车室。候车室是个只有四叠大小的房间,在公司大巴发车的时间外,没人会来这里。
“今天光临鄙公司有何贵干?”
拓也问道。他在候车室外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佐山。
“不好意思。今天来真的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了一下最后和雨宫康子一起去看音乐剧的女士。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是这样啊,情况怎么样?”
“不太清楚。”
佐山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歪了一下脑袋,随即做出一副很好喝的模样,喝了一口并不好喝的咖啡。“那位女士说雨宫康子看上去不像要自杀,很开心。不过,人在自杀前说不定会是那样。”
佐山再次将纸杯送到嘴边。看着他的侧脸,拓也猜度着他真实的用意。
这个稳重的警察绝不会轻易相信那是自杀。
“那孩子的事情怎么样了?搞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了吗?”
与其说想要探听警方的行动,不如说实际上拓也对这件事心存疑虑。
佐山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后脑勺。
“也还没搞清楚,这种事情很难办啊。”
“是啊,”拓也说,“说不定那个女的很随便。”
“是的,你说得不错。”佐山说,“你不要往外传,其实她学生时代就堕过两次胎。我见了当时的医生。医生说还吓唬过她,下次再堕胎的话可能就无法怀孕了。大概就是这个缘故,这次她不想堕胎了,我是这么推测的。”
“哦……”
原来是这样,拓也想。
“当然,也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佐山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很随便,我是理解不了。男人招架不住她们啊。”
“父母一定很担心。”
“说得是。”
说着,佐山点了点头。“不过,也很值得同情。”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同情?”
“是啊。就拿雨宫康子来说,据说她当高中老师的父亲和毕业生搞婚外恋,而且对方怀上了孩子。那女的还把孩子生下来了。这种事情一旦传开就不好办了,肯定要被学校开除。所以她父亲只好认了孩子,付给对方抚养费。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对方威胁说要公开此事,只好另外又多付了钱给她。这样一来,家里被搅得乱七八糟,她母亲离家出走了。雨宫小姐想必也对自己的家厌倦了吧,来了东京后一次也没回去过。”
佐山说完后,拓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有想到康子有着这样的过去。
“这件事是她父亲告诉您的吗?”
拓也问。佐山摆了摆手。
“雨宫小姐有个高中同学在东京,我是从那个人那里听说的。雨宫小姐好像从来没跟人说起过。”
真是长辈的罪孽,拓也郁闷地心想。长辈的罪孽总是反过来影响自己的孩子。
“那……好。”佐山将空了的纸杯捏瘪后,扔进垃圾箱,“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破案工作,请加油干!”
“好的,我会尽力的。”
说着,佐山站了起来。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来望着拓也。“说起来那天失礼了。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据被我纠缠了老半天,让你不快了吧?”
“倒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拓也回答,“那个案子调查清楚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
“不过,”佐山继续道,“我有了个新的想法。仁科直树被害案中,我觉得可能有同犯。”
“哦,”拓也的语气中充满了钦佩,“也就是说凶手有两人?”
“说不准啊。”佐山注视着拓也的脸,“凶手不是一两个人,说不定是三个人。这是我的新发现。怎么样,有意思吧?”
拓也瞬间吃了一惊,但他立刻意识到,佐山一定在观察他的反应。虽然不知佐山怎么注意到凶手可能有同伙,但应该是没什么根据的试探。
“这太有意思了。下次一定要听你详细地谈谈。”
拓也心里想着“才不会上你的当”,嘴上却很平静地说道。要做得面不改色,这点并不难。
“好的,下次一定。”
佐山也不动声色地说,然后消失在拓也眼前。
5
离开MM重工后,佐山给专案组打了个电话。他简短地汇报了和那个陪康子一起去看音乐剧的女职员的谈话内容。虽说这可以成为质疑自杀这种说法的材料,但也谈不上是决定性证词,谷口想。佐山也有同感。
“你现在去和新堂会合,他正在去池袋的路上。”
“池袋?发生什么事了?”
“仁科直树的大学同学在池袋工作。在直树房间里找到的日程安排表上,发现他被害之前和那个同学在一起。”
“池袋的什么地方?”
“那个人的工作地点是阳光大厦。我现在告诉新堂你去和他会合。在哪里见合适?”
“东急HANDS百货公司门口吧。”佐山考虑了一下后回答。他想起了老婆让他买个花盆。
佐山抵达时,新堂已经拿着东急HANDS百货公司的纸袋站在门口了。佐山上前招呼,这个年轻警察露出了有些疲惫的笑容。
“你买什么了?”佐山指了指纸袋。
“铰链。我家大衣橱的门坏了。”
“买个新的呗。”
“哪来那个闲钱,工资那么低。”
“单身贵族叫什么苦。我也要买样东西。花盆在几楼?”
说着,佐山准备往里走。
“没时间了,走的时候再买吧。”
新堂抓住了佐山的手。
与仁科直树的同学约好的地点是阳光大厦地下的咖啡馆。两人找了个最里面的位置坐下后注视着入口。
“今天早上太倒霉了。”新堂用手巾擦了擦脸后说,“别的文具店也有人打电话给荻窪警局,说有个男人在案发当天去那里买过相同型号的钢笔。正好大家都在忙,我又凑巧在那里,就派我去了。”
“是有点倒霉。”
“运气太差。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去买钢笔的文具店肯定是真的。”
“结果呢?”
“倒真的不是乱说。那个男人去文具店是寄出邮包当天早晨八点左右。钢笔的型号也完全相同。只是,他没有买蓝墨水。还有地点……”
“八王子的学生街。”
佐山“扑哧”笑了出来。学生街的文具店,恐怕买钢笔的人不会少。
“说是什么样的顾客?”
“一个戴着头盔的男子。那一带有很多骑摩托车上学的学生。”
“嗯……”
听说戴着头盔,佐山的笑容消失了。难道不是故意遮住脸吗?不过,说是没买蓝墨水。
这时有个男人进了咖啡馆。他身着灰色西服,脸长得有点异国情调。两只眼睛环顾着四周,应该是直树的同学。新堂站起来招呼,果然不错。
那人说自己叫金井隆司,工作所在的通产省直辖能源研究所就在这幢大楼里。
“仁科是个老实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但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他想要干什么事,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干,也不会跟人商量。他就是这种性格。”
这是金井对直树的评价。两人在大学里是同系的同学,研究室也靠在一起,关系不错。
“听说你们最近还经常见面?”新堂问。
“见过。他很忙,也不是经常。和他交往最频繁的时间是接下去的季节。”
“接下去的季节?”
“是的。我们经常去滑雪。我对滑雪挺有自信的,他滑得也不错。这项运动,如果彼此水平相差太大,一起去了也不好玩。其实,我们还说好了今年年底一起去北海道。对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说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金井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他大概想起了与朋友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吧。
“听说你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去世前的星期六?”
新堂确认道。
“不错。我们想要商讨一下具体日程。”
“那次见面只谈了滑雪的事情吗?”
“当然也聊了些别的。不过,见面是为了商量滑雪的事。”
“滑雪日程是怎么安排的?”佐山问。
“他的时间不是很明确,所以我们决定等他有了明确的时间再说。到底是开发企划室的主任,好像很忙。”
金井似乎并没有从直树那里听说他在公司里所处的地位。事实上,他并没有忙到连去滑雪的日程都安排不了。
“还有,我想起来了。”金井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仁科在大阪住的是大阪绿色酒店吧?其实,他被害那晚我给那个酒店打过电话。”
“电话?”
新堂和佐山同时叫了起来。咖啡馆的服务员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
“几点?”新堂问。
“应该是……”金井眼睛往上翻了一下,“十点左右。我打电话给他,是因为他说过那天他可以明确后面的日程。原本应该他打给我,但他说如果他忘了就让我打给他,他还问了酒店的电话号码。那天他果然没来电话,我就打给他了。他还说十点应该已经回酒店了。但是我打过去后,前台说他还没回来。我想他一定很忙吧,就没有再打。”
很值得推敲,佐山想。如果只是为了商讨滑雪日程,从大阪回东京后也完全不晚。真的有那么急吗?他问金井。
“想要早点决定日程确实是事实,”金井说,“因为要事先预订宾馆什么的。不过,也不是非哪一天不可。早点能定下来那是最好了。”
“原来如此。”
还是无法释然,但对金井也没有太多问题可问了。
随后,新堂问金井对直树被害一事的看法。金井重重吸了口气,有些难过地皱着眉头说:
“他确实有些地方比较扭曲,也可能正是这些给自己惹祸了。这样想的话更觉得他可怜。他的扭曲也不是他自己造成的。”
和金井道别后,两人又回到东急HANDS百货公司。佐山没有忘记买花盆的事,但是他的脑子里时不时地想起金井的话。
“这个不好吗?”
新堂拿起一个和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花盆说。他正帮着挑选。但佐山只是“哦”、“嗯”模棱两可地应着,他苦笑着放下花盆。
“你在想那个电话的事吗?”新堂问。
“嗯,很可疑。恰巧定在那天通电话,太可疑了。”
“如果我不打电话的话你给我打过来……听上去好像他知道自己有危险。”
佐山闻言,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新堂的脸。新堂的话让他一下子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虽然谈不上是什么预感……
“可是……”
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就像学生时代考试时经常体会到的——好像有答案了又好像不对。
“也许,我说的是也许。如果直树知道那天晚上要发生什么事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他怎么可能知道。要知道的话不就跑了吗?”
“不一定。也许是直树决定要见凶手,又担心会被凶手杀害……不,不对。如果只是那样,就无法解释他让金井打电话的事情。让金井给他打电话有什么好处?”
佐山两眼盯着花盆,其实什么都没看在眼里。他心情焦虑,头脑发热。
“佐山警官,”新堂说,“我能说个奇怪的想法吗?”
“可以。我就经常有古怪的念头。”
“直树让金井给他打电话,是不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据?”
佐山手里的花盆差点掉在地上,他急忙将它抱在怀里。
“你说什么?”他追问了一句。
“不在场证据。那个时间打电话的话,之后就能变成不在场证据。”
“直树为什么要这么做?被杀的人是他……”
佐山说着,心跳却在剧烈加快。他又一次看向新堂。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杀了凶手。”
“结果却相反。”
佐山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定在空中。自己正在接近真相,他想。
“回局里。”
“不买花盆了?”
“可以用脸盆。”
出了百货公司,两人赶往池袋车站。和往常一样,人行道上人流涌动。他们在人流的缝隙中穿行。佐山开口道:
“我们来假设一下直树制订了这个杀人计划。直树的同伙帮他运送尸体。他们本应运送凶手的尸体,但事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但他们为什么还是按预订计划运送了尸体?”
“对同伙来说事态并没有发生逆转啊,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杀了直树。不同的只是运送的东西。所以接力运送计划照常进行。”
“不错,的确是接力运送。”直树掉进了自己为对手设计的陷阱里。“如果制订接力运送尸体计划的人是直树,运送尸体的车就有可能和他有关。”
“那当然。已经查过直树本人的车,所以,还要查一下有没有除此之外的车。”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佐山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场景——在丰桥见到的场景。他忽然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怎么了?”新堂担心地问。
“就是那辆车,那辆客货两用车。”
“客货两用车?”
“在山中制材看到的那辆车。不是说直树将那辆车当作自己的私家车吗?”
“啊!”新堂叫了起来。
“我们不能在这里闲逛了。”佐山说。
“也不能站着不动呀。”
“给局里打电话,快!”
佐山话音刚落,新堂便向电话亭飞奔而去。他撞上了正在发广告传单的男青年,白色的传单在风中飞了起来。
6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中午刚过,拓也抵达了仁科公馆。星子让他陪自己购物。通常都是去星子指定的地点等星子驾着保时捷现身,但今天星子让拓也来家里接自己。
拓也按下门铃、自报家门后,有人开门让他进去。看着两侧的针叶树,他向玄关走去。快到房子跟前时,星子的脑袋从窗户中探了出来。
“我刚开始换衣服,你在下面喝点东西等着。”
拓也正准备拉开玄关门时,发现旁边有人正在靠近。他转过脸去,宗方手持网球拍走了过来。仁科公馆东侧有一个简易网球场。
“欢迎英勇的骑士登场。”宗方用食指推了一下金丝边眼镜,“愿意被人呼来唤去悉听尊便,不过需要适时打住。贤弟的手腕无懈可击,但过于掉以轻心。驯服烈马,只需要胡萝卜和鞭子。”
“是经验之谈吗?”
“岂敢,所幸沙织还算不上烈马。所以,我很同情你。一起喝杯茶?”
“好啊。”
进了房间,两人在正对露台的起居室里面对面坐下。看来宗方已经融入这个家庭了,拓也想。尽管不是入赘,但似乎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他指示女佣泡红茶,甚至连家里有什么种类的茶叶都非常清楚。
“嫂夫人不在吗?”拓也问。
“出去了。三点午茶的时间会回来。”
“休息日一直在这里吗?”
“差不多吧。兼顾讨好老岳父。”说着,宗方目光锐利地望着拓也,“你也不能忘记这一点。不错,现在你还是专务的宠儿。可你一旦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有你好看的。”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他。”
拓也说话时红茶端上来了。皇室哥本哈根名瓷茶杯散发出热腾腾的香味。
等女佣走出房间后,拓也继续说道:
“你有什么不满?”
宗方拿起茶杯,很享受地喝了一小口。
“直美事件。”他低声说,“听说你在做些很无聊的调查?”
“是那件事啊。”拓也说,声音有些沙哑。除了安全科,他还去工程设计科、保全科调查过。
“你怎么知道的?”
“专务告诉我的,并让我提醒你。我警告你,还是不要管闲事。我只警告一次,没有下次。”
宗方观察着拓也的眼神。拓也感到对面坐着的不是宗方,而是仁科敏树通过宗方的眼睛在注视自己。
“不明白。”拓也说,“为什么不能调查那次事故?我相信那次事故只是操作人员的失误。正因为这样,我才对那种处理方式有意见。从各方面的报告来看,显然是在打马虎眼。我有着机器人工程师的强烈自尊心,所以无法忍受这种不负责任的糊弄。”
拓也意在巧妙地强调自己不是反对仁科敏树,而且也不是随意说说的。
宗方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机器人工程师的自尊心?”他重复了一句拓也的话,“过于空洞的词。”
“为什么?你不也是机器人工程师?”
宗方听着,目光转向露台外的植物。
“没办法,”他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
拓也问。宗方再次将脸转向拓也,两条腿交叉在一起。
“那次事故,不是操作人员的失误。具体情况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问题好像出自直美。”
“怎么可能!”
“当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要等找到证据的话就晚了,所以要尽早做好各部门的工作。那时,我也被派去游说各部门。”
宗方冷笑着说。
“为什么怀疑是直美的问题?”拓也问。
“事故发生后不久就来了个麻烦的证人。是一个和死了的工人交替上白班和夜班负责巡查机器的男人。他说,在他当班时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当时直美出了点小故障,关掉机器检查时,它突然启动了。幸好他跑得快,不然也会被压死。就发生在那次死人事故的十二个小时前。”
“难以置信。”拓也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公开那人的证词?”
“是因为运气好。”宗方神情严肃地说,“如果那人向安全科报告,就是专务也阻止不了。所幸的是,他向开发企划室的主任报告了。”
“向主任报告?”
他为什么向主任报告?
“那个机器人车间,是开发企划室最近业务开展得最红火的地方,直树经常去那里看看,和那里的工人好像很熟。那个人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该向谁汇报,就找最熟悉的人商量了。”
“也就是说主任很清楚事故的真相?”
如果是那样,事情就对不起来了,拓也想。
“不错,”宗方很肯定地回答,“直树也向专务请示了。情况非常紧急啊。对专务来说,机器人车间出了那样的事故对自己极为不利。因为开发机器人是他大力推进的项目,而且,那个全部由机器人作业的车间也是他业绩的象征。想今后坐上社长的位置一统天下的话,就不能允许留下这些污点。”
“所以就隐瞒了事实?”
“我也跟着受罪了啊。”宗方说,“首先是要封住证人的口。对那个工人来说,他发现了机器人的故障却没有及时报告,所以只能乖乖按我的指示行事。为防万一,我给他调换了岗位。接着就是做各部门的工作。如果是员工的失误,警察也就不会认真调查。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不希望以后再做那些累人的事。”
宗方完全沉浸在对那些苦差的回忆中。没准他想到自己所起的作用,心里还充满了说不出的满足感呢,拓也想。
“经过就是这样。”宗方稍稍放低了嗓门,“不做无益的事,也是用于防身的良策,哪怕是为了工程师的自尊心。”
拓也沉默着,找不到回应宗方的词。不知宗方是怎么理解自己的反应的,他点了点头。
“把你的自尊心用在接下去的研究上吧,我烦透了那次事故。”
“我设计的机器人无懈可击。”
“都是一堆钢铁。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在研究报告会上发表的……”
“布鲁特斯。”
“不错。它也一样,没有脑子。”
“不需要脑子。”
拓也说这话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星子的声音。宗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这天,拓也跟着星子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银座的画廊。星子说要为自己的房间买一幅装饰画。她好像要对那间直树住过的房间进行彻底改装,据说已经换了壁纸。
“最好是没人看得懂的画。”
当拓也问喜欢什么样的画时,星子回答。
“最好是别人见到画的时候不会说,这是什么什么画,很漂亮。大家都想尽量避免谈论的画是最理想的。”
星子边环视着画廊边这样解释道。
“这样一来,去你房间的人不是很遭罪吗?少了个话题,还得装作没有看到画。”
拓也跟在星子身后,不经意地看着墙上挂着的画。他对绘画不感兴趣,看着这些东西不知有什么好高兴的,他想。
“这就是我的目的,我要用这种方式给别人压力。这样一来,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都能掌握主动权。”
拓也望着鼓起鼻子的星子说:
“原来如此。”
拓也深感佩服。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女人不愧为仁科敏树的女儿。
犹豫了大半天后,星子终于买下了和拓也家窗户外框差不多大小的巨大图画。这的确是一幅没人能明白的画。首先,整幅画分成茶色、白色、红色和绿色四个板块,各个板块中画满了既不是生物又不是非生物的东西。各板块似乎有着略微不同的特征,但它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至少拓也不明白。也不知画的是什么,如果有人说那是细胞质内线粒体大转移,自己也许会同意,他想。
“究竟画的是什么?”
拓也实在忍不住,问星子。
“谁知道啊。”星子很干脆地回答。
离开画廊后,两人去了星子喜爱的女装店,折腾了两小时,买下一件皮大衣。令拓也意外的是,在那两个小时里,星子没有和他商量过一次。连一句“这件是不是合适”的话都没有。所以,拓也几乎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女装店一角的沙发上。
坐在沙发上的拓也,满脑子想的不是星子的事,而是刚才宗方对他说的话。
那次事故不是工人的操作失误。
他还说有证人。
尽管这件事很蹊跷,但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直树知道事故的真相。既然他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重新调查这件事呢?
无法理解,拓也想。不知道直树究竟想干什么。对了,刚才的谈话中,还有一件事不能释怀,究竟是什么事?
拓也这么想着,两个小时过去了。
出了女装店,两人在附近的法国餐厅吃了饭。这家餐厅也是星子经常光顾的,吃到一半时,大厨师还特意出来打招呼。那是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典型的厨师模样。他对星子说了半天客套话后也对拓也行了个礼。
“这位是小姐的……”
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星子。星子对他笑了笑。
“偶尔带出来也不错吧?”
她回答。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介绍拓也。
星子边使着刀叉,边数落着美国留学时吃的那些数不尽的烂食物。也许不好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说到甜点端上来为止。拓也告诫自己不能插嘴,如果不加小心,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生起气来也未尝不可能。
“那个凶杀案怎么样了?”吃完饭后她突然问拓也,“好像根本找不到凶手。”
“好像是……破案好像遇到了难题。”
“不知是在哪里搁浅了。”
“应该有很多地方吧。主任的很多举动都有疑点。”
这不是警察的见解,纯属拓也个人的观点,拓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疑点?他哪有那种智慧。”星子尖声说道,“那人只想弄垮仁科家族,没有别的,根本就是个没脑子的人。”
“你还是那么严厉啊。”
拓也苦笑了一下。就在这当口,他忽然想到,事故的证人去找直树商量,直树为什么立刻向敏树汇报了?按星子的说法,他无论何事都要和仁科家族对着干,所以采取其他方式才是自然的呀。
刚才一直无法释怀的事原来是这个,拓也想。
“怎么了你,突然沉默不语?”
拓也回过神来时发现星子在瞪自己。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
“你不说也要走。我要去‘华屋’,看一下耳环。”
星子说着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华屋”就在银座的大街上,是一家有名的珠宝店。虽然也卖西服和包,但最主要的商品是从各国名牌店搜集来的名牌珠宝。
星子一进店门,径直走到里面和一个看上去像是店长摸样的人说话。在拓也看来,与其说是奢侈,不如说是愚蠢。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花几百万日元,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他想。
星子一如既往地独自挑选耳环,这反而让拓也觉得很轻松。
和在画廊看画时一样,他扫了一遍陈列柜。比起绘画,他对珠宝还稍微有点兴趣,是因为那些价格。一小块石头要一千万,简直疯了。
啊?拓也的目光停在一枚胸针上,他见过。金色花瓣中央是钻石,和在康子的房间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看了下价格,八十七万日元。
在这家店里并不算贵,但也不是普通的公司女白领轻易出得了手的。
“你看什么发呆?”
星子突然开口问道,拓也吓了一跳。她顺着拓也的视线往那个玻璃柜看了一眼。“尚美的胸针,这有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它叫尚美吗?”
“是啊。拿破仑喜欢的珠宝店,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店。我不喜欢。”说着,她轻轻敲了几下玻璃柜,“我倒想起来了,爸爸今年去法国时说去了尚美珠宝店,还买了一条没品位的领带回来。”
“专务去过?”拓也的声音大了起来,“是真的吗?”
“真的呀。怎么了?我们走吧。这家店已经不行了,没好东西。”
星子开车送拓也回他的住处。吃饭的时候喝了红酒不能开车,但星子似乎毫不在乎。
“今天谢谢啦,很开心。”
手握方向盘的星子说。拓也有点吃惊地看了一下星子的侧脸。她这样对自己说道谢的话还是第一次。
到了住处,拓也先道了声谢后,说了声“晚安”。
“晚安。啊,等等。”
星子制止了正要打开车门的拓也,将右手绕到他的脖子上,毫不犹豫地将嘴唇贴了上去。她的嘴唇很柔软,但感觉上丝毫没有女性魅力。
“这是对你今天的奖励。”
星子收回嘴唇,笑着说。做作的神态中夹杂着一丝害羞的表情。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表情,拓也想。
“晚安。”拓也说。
“嗯,晚安。”
拓也下了车。“对了,等等,”他转过身来,“专务的血型是什么?”
“血型?”
星子皱了下眉。“干吗打听这个?”
“有点事……知道吗?”
“知道啊。是AB型啊。”
“AB型……”
“下次接吻后再问这种问题我要生气了。”
星子说着,猛一加速,保时捷飞奔起来。
进了房间,关上门。
拓也顿时大笑起来。一种无法抑制的可笑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怎么回事,他想。康子和仁科敏树也搞上了。孩子的父亲是那个老头!
“终于明白了,康子。你为什么不打掉孩子。”
总算能说通了,他想。孩子可能是敏树的。如果真是那样,康子就能拿到一大笔抚养费。幸运的话,嫁到仁科家也不是天方夜谭。
拓也想起那天佐山说的话。康子的父亲一直在为婚外恋的对象支付抚养费,并因此毁了自己的家。康子一定怀恨在心,她要扮演和父亲相反的角色来进行报复。
“赌博。真的是一场赌博。”
不过,拓也立刻转变了念头。这真的是一场赌博吗?敏树是AB型,康子是O型。也就是说,如果生下A型或B型血的孩子,就能指认敏树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是O型血的话,就能逼迫自己就范。结果孩子的血型是B型。
拓也又笑了起来。太荒唐了,他想。桥本和直树都是A型,康子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两人。
死得太不值——想到这里,想笑的念头又涌上心头。
但是……
直树不知道敏树和康子的事情吗?就像自己从胸针上觉察到的那样,他一定也知道了他俩的关系。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不同了。直树难道不是怕仁科家族又诞生一个继承人?他的野心是要将仁科家族的财产据为己有,并亲自毁掉仁科家的产业。
还有一点。直树仇恨敏树。因一个女人而与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吧。
“原来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啊……”
拓也躺到了床上,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次没有想笑的感觉。
7
敲门。停了一拍之后,听到了“请进”的声音。这已经成了习惯。
宗方慢慢地推开门。敏树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书。他抬起头,取下老花镜。
“了解清楚了?”敏树问。声音很低,但很震耳。
“搞清楚了。”宗方回答。
“是什么血型?”
“B型。”
“B?确定?”
“从认识的记者那里打听到的,不会错。”
敏树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宗方站在那里,等着敏树发话。
“也就是说,”敏树闭着眼睛说,“是我孩子的可能性很大。”
“准确地说,是……您的孩子。”
宗方说,语气没有起伏。敏树睁开眼睛,用可怕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婿。
“不错,是那样。”他克制着情绪说,“这次的凶杀案,杀了我两个孩子。”
“您是打算认下吗?”
“如果是男孩的话。”敏树说,“即使是女孩,我也打算尽力。所以我对康子交代过,怀上孩子后马上告诉我。”
“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您的孩子吧。她可能想先生下来,确认了血型之后再告诉您。”
“如果和我的血型不符她怎么办?”
“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她会向孩子的亲生父亲提要求的。所以对她来说这像一场赌博。”
“不错。不过,像这种打算赌一场的女人不会自己选择去死。”
“是的。”
“果然她和几个案子有关啊。”
敏树说的“果然”是有理由的。敏树亲口听康子说过直树被害当天她被直树叫到大阪去的事情。因为那天她请假了,后来在敏树的追问下她才说了出来。不过,她强调自己和凶杀案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一直等在那个直树叫她去的咖啡馆里。
为此,宗方特意去大阪进行了确认。他问了新大阪车站地下名叫“玻璃”的咖啡馆,店员说那天确实来过一个那样的女顾客。
按康子的说法,直树当天是要和她谈她与敏树的事,也就是说直树发现了他们的关系。
“康子周围的人应该不知道我吧。”
“目前还没问题。不过,有件事比较麻烦,就是那枚尚美的胸针。送礼物的话还是现金比较好。”
“那个啊。”敏树露出一脸疲惫,“已经没办法了。先继续收集信息吧。不过,不要让别人知道是我。”
“明白了。”
“还有,那次事故的事,已经提醒末永了吗?”
“提醒了,他也接受了。”
“那好。他是个聪明人,但脑子要往坏处使的话就很不好对付。”
说着,敏树摆了一下手,示意可以出去了。
8
谷口抽着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地飘向已经被熏黑了的天花板。大家人手一支烟,会议室里的空气变得十分混浊。
凝重的沉默和异样的热气笼罩着会议室,但没人离开。“咚、咚”,不知谁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嘎吱”一声,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大家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门口。进来的是去完洗手间回来的年轻警察。有人叹了口气。年轻警察露出一脸抱歉的神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佐山坐在谷口的斜对面,眼睛盯着自己的指甲。指甲已经不知不觉长长了。之前是什么时候剪的?他想。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很快的脚步。来了,佐山想。
门被猛地推开,新堂走了进来。他目不斜视地径直向谷口走去,将手里的资料放在谷口的桌上。
“发现蓝色羊毛纤维,还有五根头发,都和从仁科直树身上发现的一致。”
“太好了!”有人欢呼道。
丰桥山中制材的客货两用车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新堂的话证明佐山的推理完全正确。
谷口看着报告狠狠点了点头,随后眼睛往上翻,望着佐山,露出了笑容。
“我很开心啊。歪打正着,心情极爽。”
有人将黑板拿了过来,谷口站在黑板前。他从左侧写起:大阪、丰桥、东京,每个地点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他边整理边说明迄今为止已经调查清楚的事情。随后,他在大阪的下面写上“仁科”,在东京下面写上“桥本”。
“现在我们可以想到的是,仁科和他的同伙密谋杀人。他们准备了客货两用车,制造了很不自然的不在场证据。”
“他们很容易就能将丰桥的客货两用车偷出来吗?”
一个警察问道,谷口立刻回答:
“他们考虑到车可能上锁以及取钥匙的麻烦,将另一把钥匙用螺钉固定在保险杠的内侧。事先说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直树当然也知道此事。
谷口继续说:
“他们制订了这个计划,但实际上被杀的却是直树。可能是同伙背叛了他。随后,同伙按照直树制订的计划,将他的尸体从大阪运到东京。问题是这个计划。下面请佐山警官介绍这个计划。”
佐山站了起来。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后开口道:
“仁科直树用非常刻意的方式制造了当天下午六点之前的不在场证据。他指定的酒店位置也是为了加深别人的印象。而且他还设计好了当天晚上十点让朋友打电话给他。也就是说,仁科准备在六点到十点之间行动。他计划杀人,并将尸体运到某个地点。为此,他准备用的就是那辆客货两用车。仁科设计将尸体运送到第一个地点A,然后他坐新干线回大阪。另一个同伙接着将尸体从地点A运到地点B——应该就是厚木,然后折回。最后,由另一个同伙从厚木将尸体运到东京。”
“最后的同伙就是桥本。”谷口补充道。
佐山点了点头。
“但是,最后仁科却被杀了,他的尸体被人运回了东京。我认为应该是另外两个同伙背叛了他。”
“仁科想杀的人和桥本之外的另一个同伙有线索了吗?”
“很遗憾,现在我所说的也只是推理,没有物证。不过,照此推理,也许可以找到目标。”说着,佐山转向黑板,“还有一个同伙,他也需要制造一个在地点A接手尸体之前的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也就是说,他应该待在离A不远的地方。关于这个地点A,仁科直树准备在十点前将尸体运过来,从距离上来考虑,大概不能比名古屋更远了。”
佐山提出名古屋,是因为他脑子里想着末永。实际上,凶手杀人后要往返于大阪和名古屋之间,四小时是很困难的。对于这一点,佐山认为在制订杀人计划时,直树在时间上已经出现了失误。谷口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
“那当天在名古屋附近的人很可疑吧?”提问的是狛江警局的警察,佐山赞同一般点了点头。“杀直树的凶手还没有特定目标吗?”
“眼下还没有。”佐山回答。
“不可能是雨宫康子吗?”
这是问谷口的。
“有这个可能性。”谷口坐着答道,“那个女人当天请假休息,但也有人认为女人的力气无法做到。”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谷口起身,环顾了一下会议室。
“刚才请佐山警官介绍的是一种推理,是不是事实还不知道。还需要考虑其他可能性。但有一点,某人用丰桥山中制材的客货两用车运送过尸体确实是事实。而且,时间应该是深夜。那个人后来干了什么,是坐别的车回了东京,还是等到早晨坐火车或其他交通工具,顺着这条线去调查的话,我想会有所发现的。”
不错的主意,佐山想。如果是末永,他会怎么做?那个人必须回到名古屋。而且……对了,他要了七点的叫早……
此刻,佐山眼前浮现出丰桥车站前的光景。
9
机器人一只手拿着圆筒,另一只手将一根圆金属杆插到筒里。圆筒的内径比一百毫米大几十微米,圆金属杆的外径则小几十微米,材质为软钢。
这是人无法简单完成的作业。硬要往里插的话,金属杆会卡在圆筒中不能动弹。
布鲁特斯却能轻易地完成这项作业。
它用手指尖上的传感器获取信息,如同熟练工那样驱动轻柔的手指进行操作。
作业完成之后,按下停止键,布鲁特斯便不再动弹。
瞧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望着像忠实的家臣那样一动不动的机器人,拓也满意地频频点头。随后,他想起了前几天宗方说的话。那次事故是例外中的例外,机器人对人绝对忠诚。
拓也正思索着这些,有人已经走到门口。来人姓田所,是拓也同一个办公室但晚一年入职的后辈。是拓也叫他来的。
“什么秘密的事?”
拓也从旁边拿过一把椅子,让田所坐下。拓也对田所的评价是,一个学历高但缺乏创意的研究者。自从三年前结婚以后,田所的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维持他的小家庭。
“我想问一下那次直美出的事故。”
拓也一开口,田所便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回忆这件事。
“那台机器人的程序是你设计的吧?”
“啊。”他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发生事故后应该有很多部门找你调查了。”
“是的,安全科什么的。末永先生,您很了解当时的情况吧?”
语气中充满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意味。
“当时开发企划室没有找你吗?”
“企划室?”
田所一脸惊讶。“没有,没有找我。”
“是这样啊……”
直美出差错,意味着程序出了差错,了解这一情况的直树,至少应该向田所询问一下啊。
“事故发生后,那个程序是怎么处理的?还继续使用吗?”
“不,那是老的程序,用到直美为止。那个程序后来没再用在别的机器人身上。”
这就是说,事故之后,没必要暗地对同一类型的机器人进行改良。
“您为什么问我这些事?”
田所开始发问,有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做一下机器人事故问题的研究,没什么大事。”
拓也说了声“谢谢”。田所伺机站了起来,脸上却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那次事故之后过了很长时间,仁科主任来找过我。”他看着拓也说。
“主任?为了事故的事?”
“不是,不是为了那件事。他和你说的一样,为了做机器人事故问题的研究。”
“他问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事。他问我操作人员按下机器人工作的停止键,然后通过程序指挥机器人的手臂,这个过程会不会留下痕迹。他的意思好像是,事后能不能检查操作人员的保全过程。我告诉他如果装上监视器的话应该可以做到。现在的机器人没有装监视器。”
奇怪的问题,拓也想。直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个主任好像很闲,他大概在考虑如何防止事故的问题吧。”
说着,田所“嘭”地敲了一下布鲁特斯的身体,走出房间。
奇怪的问题。
田所的身影消失后,拓也仍在想他说的话。直树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举动。拓也咬着拇指,开始整理心中的疑问。
直树在谋杀康子的计划中,除了拓也和桥本之外,安排了同伙D。并对拓也和桥本隐瞒了D的存在。
直树了解直美事故的真相,并且将有证人存在一事报告给了敏树。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帮助一直敌对的敏树?
直树为什么重新开始事故调查?
最后……
“通过程序操作?”
拓也睁开眼睛,握紧拳头,脑海中的图画似乎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支配着整个思绪。不错,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深挖下去,所有谜底便都能揭开……
10
宗方轻轻咳了几下,舔了舔嘴唇。
“刚才警察来找我。”
敏树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钢笔,做出准备听汇报的姿态。
“他来确认直树先生被杀当天我的不在场证据。那天我去了横须贺的车间。”
“你和我在一起吧?”
“是的,不过,警察的口气是即使有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据也没用,他们好像觉得杀人凶手和运送尸体的不是一个人。”
“嗯,”敏树伸手取过玻璃烟盒,“警察倒也动足了脑子。”
“那是他们的工作。”
宗方等敏树给香烟点上火,因为他不喜欢抽第一口烟时被打扰。白色烟雾从敏树的嘴里吐出来后,宗方接着说: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直树先生被杀案发生后,我也和丰桥的山中家联系过,听说警察去找过他们几次。”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敏树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主要问他少年时代的事情。不过,据说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是的。警察去查了山中家的老车库。”
“查车?”
“具体过程还没弄清楚,好像是有人用直树先生的车运送尸体。那辆车就在那间车库里放着。”
“什么?”
敏树瞪大眼睛。
“也就是说运送尸体的车是直树先生本人准备的。”
“直树准备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认为还是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情况吗?”
宗方没有立刻作答,又咳了一声。
“听说直树先生是要问雨宫康子和您的事才把她叫到大阪去的,他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情吗?”
“谁知道。他可能知道。”
敏树粗声粗气地回答。
“如果他知道,很可能他觉得雨宫康子妨碍到了自己。”
“你……”敏树两眼充满怒火,“你想说什么?”
宗方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道:
“直树先生将雨宫康子叫到了大阪。在那之前他准备好了一辆运送东西的车辆。”
“你是说直树打算杀了康子,还要运尸体?”
“应该还有同伙。那个同伙反过来利用了谋杀雨宫康子的计划,杀了直树先生……”
“莫名其妙。”
敏树出声制止宗方继续说下去,还将很长一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碎。
“谁编的这么无聊的故事!”
“只是推理而已,捕风捉影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我想还是告诉您比较好。”
宗方轻轻躬了躬身,这是他离开房间前的习惯动作。
“等等。”他正要转身时被敏树叫住了。
“警察查到什么了?”
“不清楚。他们应该不知道您和康子的事情。只是因为发现了那辆客货两用车,他们认定直树不只是被害者。”
“糟糕。”敏树说,“我们必须采取措施。要让别人知道仁科家的人和凶杀案有关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MM重工和仁科家族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
敏树板着脸问。
“听警察的口气,他们好像认为从丰桥开车出来的人当天就在附近。这样说来,末永有很大的嫌疑。”
“末永……”
敏树歪着脸,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仍然保持这个姿势,对宗方指示道:
“没有办法,放弃末永。把他和星子的关系一概撇清。”
“明白了。”宗方再次躬身。
“一切从头来过。接班人的事也得从头考虑。”
敏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您也打算认下横滨的孩子吗?”
“嗯,是啊,这也是好主意。那孩子今年上初中了。最近见过一次,长得挺精神。”
11
悟郎双手抱着枕头。他将头埋在里面,俯卧在床上,背部波浪般起伏着。
弓绘的手搭在他肩上。他浑身是汗,足见他已尽力。他的身体很热,冒出的汗水看上去甚至会变成热气蒸发掉。
“没关系的,”弓绘面向背对着自己的悟郎说,“有时是会这样的。”
悟郎一句话都不说,保持着那一姿势。弓绘稍稍移动身体,将脸贴到了悟郎脸上。
她闻到了淡淡的机油味。悟郎刚洗过淋浴。对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和机器打交道的悟郎来说,或许这种气味已经渗透到他体内了。
悟郎嘟囔了一句。
他的头埋在枕头里,所以声音含糊,弓绘没有听清。“嗯?什么?”她微微抬起脸来。
“对不起,”悟郎的脸离开枕头,“你在笑话我吧?”
“没笑话你。”弓绘说,“有时是会这样的,我在书上看到过。这和人的情绪有关,没关系,你不用往心里去。”
悟郎拿开枕头,抱着头,把头发抓得乱糟糟。
“对不起。”他又嘟囔了一句。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弓绘将嘴唇贴在悟郎的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悟郎向弓绘提出去宾馆是在今天吃完晚饭之后。弓绘抬头看着他时,他立刻挠了挠了鼻子。
“算了。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弓绘将目光移到桌上。虽然自己还没下定决心,但也不是不能把它当作一切重新开始的契机,她想。“行。”她回答。
霎时,悟郎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不一会儿,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真的可以吗?”他问。
弓绘点了点头。
对悟郎来说,这样的重新开始进展得却并不顺利。脱了衣服,上了床之后,他的阳具怎么都坚挺不起来。他喘着粗气,吮吸弓绘的肩头,揉着她有点小的乳房,还抚摸了她的下身。但他的阳具仍然没有达到可以做爱的状态。弓绘心一横,用手去帮忙。那玩意儿就像少年的那么短小,疲软得像一颗软糖。在弓绘的抚触下,它有了一点点反应。悟郎顿时兴奋起来,但它立刻又回到了原状。悟郎沮丧得打算放弃。弓绘要用嘴帮他。“没关系。”她说。可悟郎不想在这样的夜晚光由别人为自己服务。
“没关系”这句话也许伤害了他,他突然抓住枕头,扑倒在床上。
“我说……”
悟郎说。弓绘睁开眼睛。“什么?”
“勇二……没有这样过吧?”
弓绘沉默了。悟郎又道歉:“对不起。我并不想提他,我是不是疯了……”
“有过两次。”
弓绘说,悟郎的肩膀猛地抽动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一开始他还一脸自信,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却不行了。那天,我们就在宾馆睡了一晚。一直到早晨都赤裸着抱在一起……到了早晨做成了。”
“到了早晨……做成了?”
“是啊。所以,稍微休息一下,一定没问题。”
“可是,我不行。”
悟郎朝弓绘转过身来,眼中充满了血丝。“我夜里有事要去实验室。”
“夜里?一定要去吗?”
“嗯,”悟郎点着头,“必须去。”
“是吗?”
“不过,还有些时间,走之前我要一直抱着你。”
悟郎的手臂绕过弓绘的脖子和背,她的脸埋进了他的胸口,轻轻闭上眼睛。
12
晚上十点,佐山和新堂抵达丰桥。他们接到报案,十一月十一日一大早,即仁科直树被害当天,有个男子从丰桥站坐出租车去名古屋。
出租汽车公司的名称是“丰北交通”。佐山和新堂就在办公室里等候那辆出租车的司机。据说那个司机正在去渥美半岛的路上。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已经差不多过去一个月了。”
新堂将两只手高举在火炉上,神情焦虑地说。
“只有让上帝保佑了。这个行业的人认识很多人,记忆力也非同一般,我看没问题。”
“说得是,我也来祈祷一下。”
接着,新堂又问:
“从丰桥到名古屋……是不是末永?”
“我想是,只可能是他。”
说得很干脆的佐山,只能将赌注押在出租车司机身上。已经弄清楚山中制材的客货两用车运过尸体,到此为止,侦破工作进展还算满意,但是接下来却陷入了困境。尤其是,下手杀直树的人究竟是谁,对此找不到任何线索。警方对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据进行了重新排查,但没有结果。更要命的是,所谓相关人员应该包含的范围也无法确定。
凶手会不会完全不在现在的范围内?
仁科家族内部的矛盾、雨宫康子的怀孕、直树的成长过程,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什么在起作用。
一切只能等抓住末永这个人再说,佐山想。
“好像起风了。”
新堂搓着手说。窗外,纸屑在空中飘舞。每当有司机打开或关上办公室的门时,就有一股冷空气从脚下穿过。
“已经十二月了,你还穿一件薄西服当然冷。用不着在这种时候强调自己年轻吧。”
望着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新堂,佐山苦笑道。他已经穿上了大衣。
“我不想‘美丽冻人’,只是没有买大衣的钱。我在考虑,破了这个案子后要不要去二手服装店。”
说着,新堂重重打了个喷嚏。
可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出租车公司的职员嘴里说着“很冷吧”,随手取出防寒服递给他们。咖啡色防风夹克,还带着毛领。算不上时尚,但确实很暖和。
“太好了,我们慢慢等吧。”
新堂露出了白牙,他将防寒服前襟扣得严严实实,变得像一个雪球。
“谷口班的帅哥这下完蛋了。”
“爱怎么说您就随意吧,得了感冒就得不偿失了。”
“穿上这身衣服,好像五十多岁的老头。”
佐山笑了起来,但立刻打住了。他从新堂的模样和自己开玩笑的话中突然联想到了什么。
“新堂,对买钢笔的人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没进展。那以后就再没什么线索了。”
“说是戴金丝边眼镜、穿夹克的中年人吧?”
“是的。”
“还有一家店呢,在八王子的文具店买钢笔的男青年?”
“那个地方的可能性很小,可能没有去仔细调查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嗯。”
佐山看着窗外的景色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那两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穿夹克的中年男子和戴头盔的男青年?”
“有件事我觉得挺蹊跷,”佐山说,“现在我们考虑的是,杀直树并运送尸体的一共有三个人。如果桥本被杀是因为同伙之间的内讧,那凶手不是还要杀死另一个同伙吗?这样推理的话,他就应该准备两支钢笔,分别邮寄给两个人。从结果上看只有桥本一个人死了。”
“说得是,穿夹克的男人买了两瓶蓝墨水。他可能觉得在一家店里买两支钢笔太显眼了吧?”
“高一女孩之所以说穿夹克的男人是个大叔,只是从衣服和眼镜的风格上来判断,说不定是个年轻人。”
“您的意思是那人乔装打扮过?”
新堂似乎表示他还不太理解。突然,他“啊”地轻声叫了起来。
“佐山警官,那人穿的夹克说不定是MM重工的工作服。金丝边眼镜会不会是生产车间用的防护眼镜?”
佐山不禁重重吸了一口气,随后在呼出这口气的同时说:
“是公司的年轻职员?”
“是的。只有内部职员才有可能进入热处理车间,带出氰化钾。”
“啪”,佐山拍了一下膝盖。脑子里还无法马上想到符合这一推测的合适人选,明天必须将直树周围的年轻职员排查一遍。
“有意思。”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
晚上十点四十分,佐山和新堂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出租汽车司机姓河田,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他留着中分发型,脸部线条像木刻上的人物那么硬朗。佐山感到这是个品格端正、值得信赖的人。
河田喝了一杯热茶后,来到佐山和新堂跟前。
新堂先进行了确认。他说当天有河田载过那个乘客的记录,是不是还记得。河田回答:“记得。”
“那天的乘客,记得啊。我的车停在丰桥站前,我在打盹。这种时候很少有乘客。突然有人敲玻璃窗把我叫醒了,还把我吓了一跳呢。”
“听说去了名古屋?”新堂说。
“不错。他说去名古屋车站,我还以为他要去赶名古屋发车的头班电车呢。”
“你们在车上交谈了吗?”
“好像没有。”
“听说是个男青年?”
“是比我年轻,但不是学生。”
佐山看了一下新堂,新堂用眼神回应。
“您记得那个客人的长相吗?”
司机犹豫了一下。“嗯……没把握。”
“给您看相片能想起来吗?”
“大概能想起来。不过,没把握。”
新堂把手伸进防寒服里面的西服口袋,取出一叠相片,是各种长相的男人。新堂一张一张让河田看。“觉得像的话请告诉我。”
河田的手最初停在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年轻刑警的相片上,接着是没有名气的演员,最后停在了末永的相片上。佐山的心“扑通”地猛跳了一下。
“也有点像这个人。”河田拿着末永的相片低声说,“不过……不好说。”
虽然希望他能断定,但恐怕很难。即使这样,也有了十足的收获。
“没发现那个乘客有什么特征吗?”
新堂收拾着相片问道。
“特征……”
河田歪着脑袋。“啊,我想起来了,我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什么?”
“伤疤。在这儿。”
河田让两个警察看自己的左耳,他耳根下有一条缝过针的疤痕。
“是出事故后留下来的,年轻的时候。那个乘客正好与我相反,他的右耳根有一条伤疤,大概两厘米左右吧。他下车时我偶然看到的。
我记得当时还觉得挺好奇,他和我相反。”
13
就在拓也将保时捷停在公寓大楼的门口时,“哎呀”一声,星子的手触到了他的右耳。拓也的脚离开刹车踏板。“怎么了?”他问。
“这儿有一条伤疤,从来没注意到。”
“啊”,拓也应了一声,用头发将伤疤盖住,“一直盖着的,理发后能看见。”
“那伤疤怎么回事?是留给坏孩子的纪念?”
“差不多吧。”
他想起了留下这条伤疤时的情景。阴暗窄小的屋子里,身穿脏衣服的自己,被喝醉了的父亲一脚踢开,撞到了柱子上。
人与人是不平等的,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分好了等级。自己在最底下那层。最底层的人要拼命往上爬,所以就会去杀人……
和星子接吻之后,拓也下了保时捷。星子坐到驾驶座上,“再见”,她摆了摆手。拓也也挥了一下手,站在那里,直到星子的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之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寓停车场,坐上了自己的丰田MR2。他发动引擎,上了与刚才保时捷疾驰而去的相同的路。
弓绘在床上睁开眼睛时发现旁边已经没人了。她坐起身,喊道:“悟郎。”但没有人应答。
她赤裸着下了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对不起 悟郎”。
弓绘的心跳变得急促起来。她打开信封。整整三页纸上写满了文字。她看了第一页后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这天夜里,MM重工实验楼里没有人工作。拓也知道这一点,才特意选择了这个地点。
三楼是机器人实验室。他已经在白天将这里的钥匙带出来了。进了房间后,他打开主电源,荧光灯亮了起来,他听到了似乎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
拓也走到布鲁特斯身边,打开这个忠实家臣的电源。他试着启动了一下它的手臂,手臂像鞭子一样灵活。
拓也听到了脚步声。他手里拿着布鲁特斯的控制器,循声望去。
酒井悟郎站在那里。
“你好,”拓也爽朗地招呼道,“欢迎光临。”
悟郎并不出声,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拓也。
“不过来坐吗?”
拓也指着身边的椅子。悟郎好像没有过来坐的意思。
“找我有什么事?”
悟郎终于开口了。
“事情嘛……”拓也放下手中的机器人控制器,“先让我确认一下事实,说得不对的地方请指正。”
悟郎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说了。首先是你犯下的第一条罪状,你杀了高岛勇二。没错吧?”
一瞬间,悟郎垂下眼,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太愚蠢了,他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拓也。
“是的,你说得不错。”
弓绘迅速穿衣,眼泪还在不断往外涌。必须赶快,她想,我不能以这种方式结束一切。
我杀了勇二——她脑海里又跳出了悟郎信上的第一段话。她的心被这一句话撕得粉碎。
我一直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自从我进了公司,遇见勇二,并将他带回群马县的老家后,我的梦想就一点点破碎了。因为你和勇二相爱了。你进MM重工,一定也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吧。但愚蠢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还为此兴高采烈。更愚蠢的是我还邀你约会。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是勇二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打算和你结婚。
弓绘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切,那是自己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正因如此,勇二的死,是她人生中经历的最悲痛的事。
我之所以痛恨勇二,还有一个理由。你也知道,我俩在只有机器人作业的无人车间里干检修工,白班和夜班两班倒。每天、每天都只和机器打交道,根本算不上是人做的工作。我们两个都希望调动岗位。但是,我得到的消息是,上面只批准了他一个人的申请,因为他不久要成家了。没有其他理由。勇二得到了你这样的天使,并且还将因此过上人的生活。而我呢,什么都没得到,还要继续过着看不到尽头的与机器打交道的生活。我开始想,只有让他去死。
弓绘出了宾馆,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去MM重工。”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地发动了引擎。
一定要赶上,她祈祷着。
我杀死勇二也许不只是因为忌妒。说实话,那段时间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我究竟是不是正常。我究竟是谁?这个每天、每天只和机器人打交道的男人。我就像梦游似的杀了勇二。
“高岛勇二在巡查的时候,你悄悄靠近机器人并关闭电源,等高岛来检修时你又启动机器人,把他杀了——是这么回事吧?”
悟郎沉默不语。拓也理解为他默认了。
“动机呢?是为了女人吧。倒是个有点可爱的女孩。我跟踪你了,发现你和她约会时吃了一惊。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
悟郎还是不出声。拓也继续说:
“有人知道你干的事。就是仁科直树。你被他撞见了?”
“离开车间时被他撞见了。”此时,悟郎开口了,“那人凑巧来了解夜里生产的情况。”
“原来如此,算你倒霉。”说到这里拓也停了一下。“不,被他撞见没准是你走运,”他订正道,“因为他命令你干了别的事。他让你说白天机器人也出现过同样的差错。而你别无选择,只有照着他的命令说。”
自己很能理解直树的想法,拓也想。直树痛恨他父亲所做的一切,因此,他要通过机器人的失灵来折磨仁科敏树。
“直树对你采取了糖果加皮鞭的策略。糖果是帮你调换工作岗位,皮鞭是要你服从他的命令。为了让你更好地听他指挥,他把中森弓绘调到自己身边。不过,从弓绘的话里听出来,直树对她还是有点愧疚感的。他对你下了很多命令吗?”
悟郎摇了摇头。
“最终只接到一个命令。”
“是杀了雨宫康子吗?”拓也问,“你也要变得狡猾点才行啊。你想想,你杀了高岛这件事,最后只以事故打发了。你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命令。”
“但如果警察问起……”
“你装作不知道就行了,他们没有证据。我教教你吧。实际上,仁科直树也在为没有证据犯愁呢。所以他才要彻头彻尾地查这件事,为了找到证据。但他根本找不到。”
悟郎脸上露出了懊丧的神情,但立刻又消失了。见状,拓也说:
“告诉我细节,仁科直树是怎么命令你的。”
“细节?”悟郎皱起了眉头。
“是啊。我看了你的出勤卡,只有那天上班时间是错开的。你中午下班。看来仁科也想到了,特意选择那天来实施他的计划。你离开公司后马上去了大阪,不是吗?”
悟郎点了点头。
“他告诉我在新大阪车站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写着‘山中制材’的客货两用车,钥匙就藏在车后的保险杠内侧。他让我找到车之后,五点前去地下咖啡馆,康子就等在那里。我装成接她,把她骗到客货两用车上,在没人的地方把她杀了。然后,我开车上名神高速,在名古屋服务区附近的空地上把车扔掉——这就是他的命令。”
“空地?”拓也追问了一句,“不是停车场?”
“对。”悟郎回答。
怎么回事?拓也想。与约好的地点有出入。他将信将疑。
“但是,你没按他说的做。你想的是,一样是杀人,还不如杀了手里抓着你把柄的仁科。”
悟郎默默点头。
“你是在什么地方下的手?”
“在他指定的扔车地点,我盖着毛毯等在那里。他来了,可能以为我就是尸体吧。他坐到驾驶座上后,我从背后袭击了他,用尼龙绳把他勒死了。”
原来如此,拓也明白了。直树让悟郎将康子的尸体运到名古屋服务区附近,他自己则慢悠悠地坐新干线随后抵达。他打算从那里用客货两用车将尸体运到与拓也约定的地点。实际上,他可能想让悟郎直接将尸体运到与拓也交接的地点,但又怕两人照面。
而且,直树本人一定是打算坐新干线回大阪,在十点前后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据。
因此,在拓也和桥本知道的计划中,直树的空白时间是六点至十一点,而实际上缩短到了六点至十点。万一拓也或桥本被抓后供出计划,他也可以证明和自己无关。他一定是为了创造这样的条件,才用上了扑克牌魔术。
“这么说你在杀了仁科直树后发现了我们的联合署名?”
“还有一张画着和你交接客货两用车地点的图。说实话,当时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在他的杀人计划中还有另外两个同伙。”
“所以你把尸体运到了地图上画的地点。”
“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拜你所赐,把我搅了进来。”
拓也慢慢站起身子。基本上和自己的推理一致。这已经足够了,其他都不是问题。
“杀桥本的也是你。你看到联合署名后,以为我们也知道你的秘密吧?”
“我干了对不起桥本先生的事。”悟郎说,“可是,他也参与了杀人计划,这应该就是他的命吧。”
“说得不错。”
拓也话音刚落,悟郎举起了角铁。
一下出租车,弓绘便跑进了侧门。这个时间照理不会有女职员进出,但门卫并没有叫住她。
实验室……他说实验室。
在公司里只干些事务性工作的弓绘从来没有来过实验室。她很迷茫,但还是跑着。
那时,我疯了。让我发疯的是在那个大楼里制造机器人并为之欣喜若狂的家伙们。小绘,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些家伙疯了。我看见那个姓末永的研究员和机器人的脸贴在一起。那些家伙毁了我的人生。
将悟郎叫来这里,瞅准机会,用布鲁特斯杀了他——这是拓也的计划。然后再证明,是自己叫悟郎来帮忙做实验,但悟郎好像趁自己不注意时动了机器人。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悟郎挥舞着角铁,击中拓也腿部,拓也跪下,无法站立起来。角铁又冲着头部砸下来,拓也勉强躲开了。角铁打在什么零部件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零件飞了起来。
“你杀了我,自己也跑不了!”
拓也喘着粗气说。右腿剧烈疼痛,他只能依靠手臂和左腿躲闪。
“我知道,”悟郎说,“我不想跑。我只想杀了你。”
悟郎又冲了过来。可是,这次拓也运气不错,角铁在砸到他身体之前,撞上了旁边的机器人。刺耳的碰撞声响起,角铁朝反方向飞了过来。悟郎的肩膀一阵剧痛,他膝盖着地跪了下来。
拓也乘机扑了上去,两手掐住悟郎的脖子。悟郎使足全身力气,右脚向拓也的腹部踢去。拓也猛地向后倒去。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大号扳钳映入了拓也的眼帘。他迅速抓起扳钳,几乎与此同时,悟郎扑了过来。
拓也拼命挥舞扳钳。扳钳的前端恰好砸中悟郎的前额,他的额头顿时裂开一个大口子。悟郎双手捂住脸,鲜血从指间流出,立刻蹲了下来。
拓也又照准悟郎的后脑勺砸了下去,悟郎发出了野兽般的狂叫。
弓绘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实验楼入口,哪里都上了锁,无法进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开着的门,她一进门便径直向电梯跑去。可她不知道悟郎在哪一层,只好跑向楼梯,边跑边喊着悟郎的名字。二楼没有,楼层里一片漆黑。她又上了三楼,看见了明亮的灯光。她跑进房间,喊着悟郎。
她似乎听到了响声,继续往里跑了几步。房间里放满了机器人,就像一个巨大的墓地,身材矮小的女人无法顺畅地通过。
她往里走了几步,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倒在地上。她花了两三秒才认出是悟郎。他俯卧在地,浑身是血。
“悟郎!”
弓绘跑上前。此时,机器人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就在弓绘尖叫的瞬间,她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胸部。那人的力量非常大,恐惧中她看清楚了男人的脸。扭曲的脸形,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不,在哪里见过。最近见过和这个男人很像的人。
男人掐住了她的脖子。我要被他杀了,弓绘想。
拓也掐住女人细细的脖子。我究竟要干什么?他想。不是一切都顺利,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吗?可我正做着无法挽回的事。我杀了酒井悟郎,还要杀这个女人。
哪里出错了,拓也内心嘀咕着。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回归平常,等着我的只有未来。好像谁说过,从此就能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这个女人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掐着她的脖子?
接下来的瞬间,拓也的脖子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击,他顿时松开了掐住弓绘脖子的手。从拓也指尖挣脱出来的弓绘,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拓也回过头去,与此同时,他的脖子感到了冰冷的寒意。布鲁特斯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看到悟郎趴在地上,手中握着控制器。
“你在干吗,布鲁特斯……”
在他嘟囔的同时,脖子上黑色的金属手指轻轻动了起来。脖子被捏紧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白色的光线从拓也眼前掠过,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