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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到了二年级末,慎介基本上已经很少往学校去了。那时候他打工的一家六本木的酒吧,是他每天呆得最久的地方。布置成六十年代风格的那家店里,收集了所有披头士和猫王的唱片,不怎么有客人的日子里,慎介就把那些唱片一张挨一张地放到唱机里去,这样渡过一整天。

可是慎介还真跟S学不来,尽管这不过是又一个借口而已,但他跟S不同,他对大学里教的那些东西,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本来就不是凭着兴趣挑选的专业,自然也就激不起什么求知欲。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虚度时光,也常常有一种想尽快找到个目标的焦虑感,只是却不知该怎么付诸行动。甚至说,究竟怎样算作“找到”,他也没有十分地理解。他始终有种错觉,好像期待中的那东西会突然在某一天,被邮递员送到他的面前。

S的专业是建筑工学。毕业研究的课题是“都市型三层道路网的开发”,这些都是慎介跟他已经三年没见面之后听人说的。据说那份深夜修路的临时工,事实上也不单纯只是为了挣钱。

他并没有要中途退学的想法,虽说已经有好几个认识的人都相继离开了学校,但他们全都有各自的理由,是为了实践自己的什么想法才不得不做那样的选择。不必说,慎介从来没考虑过那么深,所谓的心理准备和决心,都是在有了确切的目标之后才能成立的。

“你想想看嘛,虽说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却无法买回失去的时间。再富有的人,也不可能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去吧?从这一点看,应该说,只要可以无限地拥有时间,我们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类创造文明,靠的可不是金钱,而是时间的力量。可惜啊,可悲的是一个人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并且年轻时的一个小时和年老之后的一个小时,价值上完全不同。我就是死也不愿意浪费自己哪怕一分一秒呀。”

然而,他到底还是退了学。明明没有要中退的意思,却经常性地旷课,连考试也不去参加,以致于无法升级。不能升级的话也就不能毕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就自动被开除了学籍。他的所谓退学,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这些都不过只是借口。不如他条件好,但比他努力的学生,在他周围大有人在。跟他同住一栋公寓的S君,两人是在附近卖盒饭的店里碰过几回面之后熟络起来的。S做着一份深夜修路的工,每每天亮之前才蹬着自行车回家,跟滩烂泥似地睡上四个小时,就又爬起来赶去上下午的课了,这样的生活足足坚持了两年多。并且每天去打工之前的那段时间,都要关在房间里闭门读书。总是满脸胡子拉碴的S君,他的口头禅是:“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呀。”

金沢的父母那里,他瞒了很久,等到同学们都毕业就职的时候,便顺势宣布:我要做一阵子飞特族。家也没有回。

硬要找个借口的话,也可以说自己疲于奔命,实在不够精力。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交了房租跟学费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于是不得不出去打工。这样一来,就会产生新的人际交往,要打交道就会增添额外的花费,也就是说会需要钱用来玩乐,为了挣这些钱便要打更多的工,简直就是恶性循环最好的例子。

秘密被拆穿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因为大学方面有什么事情向他家里面询问。狂怒的双亲来到了东京,父亲气得满脸通红,话里的大意就是叫他现在重新回大学去念书,还为时不晚。母亲则在旁边哭哭啼啼。

可惜,这样心怀梦想的日子,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第一年即将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抱任何野心了。刚到东京之后,还曾把寻找一个具体的奋斗目标当成是自己首要的命题。到后来,与其说很少想起过还给自己布置过这样一道作业题,倒不如说,甚至想要彻底忘记。因为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认识到自己的不争气。

慎介从家里跑了出去,两日未归。第三天回去一看,桌子上放着张便条,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有什么事要多跟家里联络,注意身体。

不满六帖的一间小屋,就是他最初的城堡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从这里振翅高飞,而无所不能。正可谓为了梦想与期待,胸中澎湃着挑战一切的激情。

慎介遇到江岛光一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曾经打工的那家六本木的酒吧歇了业,正忙着翻看招聘启示时,瞧见了“天狼星”这个名字。吸引他的是“银座”这两个字,他想:反正是要在酒场工作,不如索性就去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地方。

放他到东京去,至少将来不愁有口饭吃吧——慎介估摸着父母把他送出去的心理不外如此。

店主江岛亲自面试的慎介。慎介完全被他的风度气质所折服。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都带着一种潇洒干练的味道。慎介想:所谓成熟男人,原来就是这样的。

对于慎介去东京这件事,父母并没有反对。或许他们的想法是:长子从本地的大学毕业,又进了本地的公司里就职,自己老来的生活依靠暂且算是已经有了着落吧。再说,比起长子来,成绩糟糕的小儿子也着实令他们有些头疼。他们也知道,弟弟根本没有那种学习能力可以跟哥哥考进同一间大学,就算上一个附近的二流大学,将来的前途也还是不会有什么保障。

江岛让他试穿了一下“天狼星”的制服,以“挺有型的”这个理由,决定雇用了他。那个时候,江岛还说过这么一句话:“表面看上去再灵活变通的人,也会在三种时候有自己讲究的方式。一是洗澡的方式,二是上完厕所后擦屁股的方式,还有就是喝酒的方式。”

于是乎,到京之后的具体目标,可以说是一概没有。总觉得只要来到这个城市,肯定就会有所发现。对于一个地方上长大的少年来说,东京是那种遍地都长满了机会的幼苗的所在。他坚信只要抓住其中一根好好培养,就定能够打开通往成功的道路。实际上,即便是想要寻觅到机会的幼苗,也需要具备非凡的能力才行,关于这一点,当时他却丝毫不曾意识到。

慎介佩服地连连点头,没来由地紧张得要命,说:“我会记住的。”

慎介上东京来时是十八岁,因为考上了东京的一所私立大学。不,不如说因为想到东京来,才特意考了那所大学。选择社会学部,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他同时也还参加了东京其它几所大学的考试,文学部、商学部、情报学部,专业可谓五花八门。总之,只要是在东京,不管哪个大学都行。

自那以后的六年里,他一直都呆在“天狼星”。要是没有那次事故的话,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慎介有一位年长他五岁的哥哥,是个在纺织工厂上班的小职员,五年前结了婚,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哥哥夫妻俩和小孩,再加上父母与他,家里一共六口人,他们应该至今都还住在那座破旧的房子里。

这期间,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具体点说,就是酒吧经营这一行的乐趣。并且学生时代始终不曾拥有过的野心,也悄悄在胸中酝酿成型。那就是:总有一天,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吧。

他家在犀川旁边一个叫做寺町的地方。就像这个地名所显示的那样,是个有很多寺庙的街区。一间小小的土产店对面,静静地伫立着他家那座木造的房子。

但这个梦想还不是那么具体。他也有自知之明,现在还不到很现实地去考虑这个问题的阶段。要学习的东西,尚且很多很多。而且,比什么都关键的是必须要有资金。这应该就是事故发生之前,慎介一直在考虑的。

他出生在石川县的金沢。父亲在当地的信用社工作。母亲老早前做过中学里的非常勤教师,在慎介的记忆里,她丝毫没有教师的样子。

然而现在,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并不是从很早以前就立志要做调酒师的。倒不如说,一开始还曾对酒吧这行抱着某种偏见。在他的印象里,很多干这行的人本来打算走的都是另一条路,遭遇了挫折,走投无路之下,才无可奈何地涉足进来。这都是慎介刚到东京来时的事。

慎介想:这一年时间,我是怎么渡过的呢?做过的一件一件事情,他都还记得。可一旦他想要去回顾当时的想法,记忆的屏幕就会蒙上一层灰纱,并且那层灰纱不知怎么,要比他想象的,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