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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村惠日记2

“合适,”我拼命挤出笑脸,“真的很合适。”

“这件怎么样?”拉开帘子,阿惠穿着春秋裙出现在我面前。

“是吗?那就当第一备选啦。”帘子再次拉上。

可以前的我从没对此感到痛苦,看着阿惠像时装模特儿般一次次换装,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这曾经是我的一大乐趣。为什么今天会不快乐呢?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蔑视她的情绪流露出来,转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觉得和她约会不快乐。

当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试衣间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在挥霍时间,这么过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家读书。

就这么逛着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伙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感觉亲切的女人,他介绍说是他母亲。

说是两个人一起购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她选衣服上了。她从数不清的衣架前一头钻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挑选。

我们进了旁边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绍。他母亲低头致谢:“悠纪夫平时承蒙您照顾。”她像是有事到东京见老同学,顺便来看看儿子。“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再回去,可这孩子不愿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说的是母亲理所应当说的话。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着无袖衫的阿惠耸耸肩笑了。

“难得来这儿,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间里了。干吗不给我找栋宽敞的屋子呢?”

阿惠这么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购物,简单吃些东西后接着购物,之后看电影,然后一边聊电影一边正式吃饭。我说,真紧凑呀。

“你爸爸说年轻时还是刻苦学习的好。”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违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没跟她说厂里的事,免得她白白担心,我自己也不愿想得太深。

“太过时啦,这种想法。” 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学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块。

16

什么刻苦学习!我差点笑出来。我光为付那间小屋的房租就千辛万苦了。他花着父母的钱,大学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也叫刻苦学习?真是笑话。

“不,其实什么都没变。”说完,我走了出去。头隐隐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

“哟,买东西了呀。”阿惠看见了他们俩放在一边的纸袋。

又来了。出院后,这话我不知听多少遍了。

臼井的母亲点点头:“好容易来一趟,我买了个包,给他买了套西服。”

“你变啦。原来你小子可不这样。”

“真羡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没给我买东西了。”

“啊?”

“要我说还不如给钱呢。”臼井悠纪夫说,“给钱不就能自己买西服了吗?可老妈就是不听,非要买。”

无疑,希望破灭的表情写在我脸上。班长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你小子变多了。”

“不是给你足够的零用钱了嘛,让妈妈买不行吗?”

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没看那份报告,就是说—他不会看今后我提交的任何东西。多么怠慢,多么无能!因为太忙?他明明还有时间和女工开无聊玩笑。

“品味不同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

“哦,那个呀,”班长一脸阴郁,“我还没看。想看来着,总忙这忙那的……”

“哎哟,给你买的很合适哟。”

“我的报告怎么样了?前几天我问了设计部的人,说是好像还没送过去。不是交给上面了吗?”

他们母子的对话也让我觉得无聊,我说了句“我们该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亲想去结账,我拦住她,付了我们那一份。

见他似乎说完了,我说声“告辞”,站起来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到他办公桌前。他抬起头,投来询问的眼神。

“都是命啊。”跟他们道别后,我边往外走边说,“生在他那样的家,还是生在我这样的家,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有时候一个人更好。”

“你羡慕他?”

“好吧。”班长厌烦似的点点头,“我不勉强了。但你别忘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一个人生存。”

“没觉得。”

“我认为没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环境变得更好,为什么要向堕落的人道歉?”

这天看的电影是时下热门的娱乐大片,讲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时光机冒险的故事。我俩以前就期待这部片子,约好了一定去看。结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节了无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陈。电影放了三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哈欠连连。阿惠大概也会失望,我想提出退场,先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却有些吃惊。她正两眼放光地沉醉在画面里,看到惊险的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紧握双手挡住脸,看到拙劣的滑稽情节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围观众的反应大都如此,看起来像是打心眼里在享受电影。我放弃了退场的念头,努力想让自己饶有趣味地看这无聊片子。旁边的阿惠一笑,我也跟着一起出声,可是下一个瞬间,马上觉得自己很惨—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我这说法像是戳到了班长的痛处。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你不愿低头?”

“真有趣!”看完电影,阿惠说了好几遍,吃饭时也是。我附和着,边强装笑脸边动着刀叉。她好像对片子很满意,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坐时光机冒险。我听着觉得难受。看同样的东西,却不能和她一样高兴,我很悲哀。

“眼下咱们车间与其说像堵车,不如说更像胡乱停车。”

“哎,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不合适?”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学习吧?”

“我知道。可是我说阿纯,任何事情很多时候重要的是和别人配合。就拿在马路上开车来说,堵车时不能自己一个人加速,对吧?得考虑和周围的协调—”

“没有的事。”嘴上这么说,我却对她敏锐的感觉暗暗咋舌。我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没接受教训,谎上加谎。“今天很开心,真的。”

“不是我干活儿快,是别人无用功太多。”

“是吗?”阿惠微笑着,眼神却像是胆怯的小猫。

“别这么来劲!”班长拉下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对你从医院回来后的干劲,我也佩服,同样时间内干的活儿总有别人的两倍。”

和她分手后,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盘录像带,都是以前看过、觉得百看不厌的片子,可以用来测试。

“道歉?我?”我吃惊地抬起头,“暴力先不说,对于我的言论,为什么要道歉?我确实是借着酒劲说的,但认为自己没说错。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情况下正式地讨论好了—当然,非暴力地讨论。”

回到家准备看录像,隔壁闹哄哄的,正想着不知在干什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臼井悠纪夫不好意思地挤着笑脸:“刚才多谢啦。”

“还有,”班长的语调起了微妙变化,“你昨晚说的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酒后胡话,不少人在意呢。在大伙儿面前道个歉?”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和呀。”

“我会注意。”

“她挺啰唆的,真麻烦。”他皱起眉头,“你没提我平时的情况真是帮大忙了,我还真是捏了一把汗呢。老妈以为我还像上高中时那样埋头学习,要让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学校,以后的生活费恐怕要成问题了。”

“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再惹事的话,我也护不了你。”

原来如此。

不想把事情闹大,大概是不想让其他车间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顿。我也见好就收。

“这个,小小意思一下。”他递过手里拎着的白兰地。

“这件事就暂且装我心里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对,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他没来,大概下周会来上班。”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绷紧:“你不用这样。”

我沉默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别推辞了,收下吧。我爹妈不定哪天还来呢,到时也得请你帮着糊弄。”他把酒放在门口,“再说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说是同伴间闹事,总算没惊动警察,可差点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吗?要说酒井揍你一顿还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哦?”我压抑着不快,低头看看酒瓶,“你那儿很热闹呀,在干吗呢?”

“抱歉惊扰您了。”

“啊,不好意思,哥们儿来了,在拍卖呢。”

“从芝田那儿听说了,真是大吃一惊。”班长坐下,抬头看着我说。荧光灯照在他的防护眼镜上。

“拍卖?”

进了办公室,走到班长的桌前,芝田已经等在那儿。我刚想打招呼,见他的表情也和班长一样,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今天老妈给买的西服,不合我的品味不想穿,就叫哥们儿过来,想让他们出个高点的价买走,其实最多大概也就卖个一万块吧。”

“你过来一下。”班长明显不高兴。

“一万块……多少钱买的?”

上班铃响了,我刚要朝车间走去,胳膊被轻轻挡住了。一看,班长像吃了黄连似的一脸苦相。我说了声“早上好”。

他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说:“老妈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万左右。没事,做父母的为孩子花钱就是一种满足。我走了啊。”

“不是跟你说好几遍了吗?”他回答。

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对葛西说。

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我从旁边的橱柜抽屉里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拧开门把手。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之后却跟平时有些不同。大家看到我的脸,表情像冻结了似的,马上把视线挪开,打牌的开始收拾扑克牌,聊天的喝完速溶咖啡把纸杯扔进纸篓,纷纷默不作声地拿起安全帽,脸色阴沉地散开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车间里我们组的工人基本上到齐了。各种机器杂乱地堆着,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着一圈折叠椅。人们坐着,有的打牌,有的边喝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咖啡边聊天,等着上班铃响。

我回过神来,把水果刀扔到厨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么不祥之物。我没法解释刚才的内心活动—我想干吗?

对于昨晚的疑问,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轻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我。

电话还在响。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成濑。”

“喂,阿纯,究竟怎么回事啊?就告诉我一个人也不行吗?最近厂里大伙儿都在厌恶你,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可以说变得让大家害怕,我也一样。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消除我们的不安?”

“是我。”阿惠的声音。

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回避的问题—阿惠的疑问:如果把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吗?

我全身乏力。“什么事?”

我最近的变化不单是性格的变化?

“嗯,没什么。”片刻沉默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觉得自信心日增,对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变化,但无法解释这种异常行为。

“听到我的声音满足啦?”

“我也想说那是瞎掰。”

“嗯,满足了。挂了啊,今天很开心。”

“对不起了,我真那么干了?”

“我也是。”

“这话该我说。”葛西说,“然后你小子就睡着了,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还得阻止酒馆的人去叫警察什么的,累死我了。”

“晚安。”

“没搞错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听他这么说,我记起了一点点,可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冲动。“真难以相信。”

“啊,等等……”

“大概没料到你会还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翻在地。然后你小子就开始狠命踢,我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呢!接着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头上砸,我和芝田他们拼命把你按住。你还不肯放下酒瓶,大叫‘这种人渣就是欠揍!’”

“怎么了?”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微发烫。

“谢谢。”

“不是干吗了,挨打后你马上站起来还手,打在他左眼那儿……”

“谢什么?”

“我干吗了?”

“谢谢来电话。”

“只有挨打?”葛西的声音高了八度,“胡说!要不是我们拦住,你小子早把他打死了。”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哦,我摸摸左脸,是被那家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儿,惨呀!”

“没什么。晚安。”

“当然说了!刚开始大伙儿觉得你喝多了都忍着,可也不能一直不说话,终于,酒井火了。你也不记得挨他揍了?”

“晚安。”

“不记得了,大概说过。”

放下电话,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点自信都没了,只好试验。

“最后,你小子又发了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上班环境,要一扫温暾体制,把厂子变得让偷懒怠工的人难以容身。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我慢慢站起来,拿过装录像带的袋子,把最喜欢的那盘放进录像机。是个侦破片,场面大,人物刻画也很棒。可看了约二十分钟,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兴奋。这并非因为已经知道故事情节,知道了也觉得有趣的才是经典片子。我换了一部科幻大片,还是一样,看到以前喜欢的特技镜头也没什么感觉。我把最后一盘放进录像机,是个老片子,公认的青春故事佳作。结果仍然一样,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对我来说都是充满虚构的无聊电影了—以前看的时候我可是会泪流满面。

我忍不住想喷饭。他不像是在胡说,大概我确实说了这番话。说得还真不赖,没记住当时的情形还真是遗憾。

关掉录像,我看着空白一片的屏幕发呆。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在起变化,现在的我显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你还这么说来着:不顾自己的无能,去埋怨别人积极工作;不能理解别人的工作,就自我安慰说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工作时懊丧自己发挥不了独创性,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创新能力。”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我有些想起来了,的确像是说了那些话。

17

“事实就是你说了呀。说我们既没上进心也没工作欲望,只是得过且过,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随大溜,怎么偷懒,怎么掩盖自己的无能—大概就是这些。”

星期天的大学校园也有人,但没有了我住院时祥和热闹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在这样的暑天仍穿着白大褂,脸上一副顾不上天气炎热的表情。人们星期天来大学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样。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训了一通?这不可能!”

进了研究室,橘小姐笑脸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觉一怔,她的脸上有种光彩—这在我出院时也感觉到了。间隔十几天,这种光彩似乎有增无减。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西叹了口气,“你小子把咱们厂的人全给训了一通。”

“重返社会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充满亲切感。此刻我不想让她不安,就模棱两可地回答“还行”。大概是我说得有些不自然,她顿时面露狐疑。

“我到底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若生已经等在那儿。照例问候之后,他马上开始心理测试和智能测试,橘小姐在一旁做笔记。若生仍然面无表情,可能那是试验者的方式,可我觉得自己纯粹被当成了测试材料,不大舒服。

“简单说就是你的心里话吧,昨晚可让我们听了个够。”

“通过重复这些测试,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测试时我问道。

“我?没搞错?”见葛西摇头,我又问,“我说什么了?”

若生变换了一下虚无的表情,回答:“是的。”

“惹事的是老兄你!”

“不能让我看看结果吗?”

“干了一架?又是跟那家伙?”我有些扫兴,脑袋越来越疼,“他怎么惹我啦?”

“看结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卖关子,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说,就是你和酒井干了一架。”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人,如果可以,还想看看我以前的资料。”

“不是说过了吗?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他使了个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汇报。我确信自己扔出的石头像预料的那样激起了涟漪。

葛西做了个夸张的吃惊动作:“真的不记得了?”

“下次测试之前我考虑一下。”他说完接着测试。

“酒井?他怎么啦?”

结束后,他让我去教授的房间。橘小姐正和教授说话,我一进去,她随即离开。

“大概是芝田他们说的,也担心酒井的情况呀。”

“有什么烦恼吗?” 博士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对面问道。他的语气很轻松,我却觉得意味深长,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班长干吗打电话?”昨晚班长没来喝酒,因为谁都没叫他。

“不如说是疑问。”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是班长。”

“嗯,是什么?”

我冲完澡,从浴室出来,葛西正在打电话。“嗯,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洗完澡出来了。不,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跟他说。好的,明白了。”

“副作用。”我单刀直入,“脑移植手术没有副作用吗?”

我舔舔腮帮内侧,果然有点铁腥味。奇怪!我转转脖子。我究竟和谁打架了?或者光是挨了打?

“副作用?”像在思考这个词的意思,博士重复了一遍,“这要看具体情况了,条件不同,结果也不同。”

葛西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洗完再告诉你。”

“我呢?有产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吗?”

“嗯,好。”我揉着脖子刚要进浴室,忽地瞥见跟前的镜子,不禁大吃一惊。我的左脸肿了,眼睛下面还有些黑。“怎么回事?”我指着镜子问。

“你的情况,”博士看似在慎重考虑措辞,慢慢舔了舔嘴唇,“我们预想不会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和捐赠者的脑神经细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给机器装上了纯正的配件,应该不会有不协调的感觉。你也没有头疼或产生幻觉,对吧?”

葛西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先去冲个澡吧,昨晚太闷热了。”

“确实没什么不协调感。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根本不记得。”

“是什么?”

葛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果然不记得啦?”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爱好什么的,想法也是……”我如实对他说了这一星期发生的各种事,主要是上班的事,还有和阿惠约会时感觉到的一些变化。我隐瞒了两点,一是对阿惠的感觉,二是对臼井起了杀心。

“昨天,后来怎么了?”

“嗯,”博士探过身来,想窥探我眼睛深处,“大概是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缘故。不光是你,结束与病魔作战的生活、回归社会的人,会以不同于以前的态度来看世界,这不奇怪。”

我闻声扭头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两居室。我慢慢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缘故。肚子很胀,脸上火辣辣的,左眼下面像是肿了一块。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葛西大概也在准备去上班了。

我摇摇头:“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后还一次都没拿过画笔,不,拿是拿过,一点都画不了,完全没有灵感。您看过我的素描本吧?应该能看出笔法在变化。我内在的变化从住院时就开始了。”听我说到画画,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一个合理、乐观的解释。我继续问:“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移植的部分产生了影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他像突遭猛击似的睁开眼,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一醒来就看见天花板,古旧的天花板。我马上明白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抬起脑袋,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着昨天离开工厂时的那身衣服。

“捐赠者的脑,您不认为是它影响了我的脑吗?”

15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关于脑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脑因事故受损,便移植了别人的,也就是捐赠者的脑片,对吧?”

我觉得很开心,从没觉得酒这么好喝。我头脑发热,身体轻飘飘的。

博士沉默着点点头。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弱者。看到别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会懊丧地认为,假如有机会自己也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能在想,只不过是自己没在房产公司遇上强盗罢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许还会忌妒首例脑移植手术这一事实。

“我不知道那是整体的百分之几,假设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还能维持原样。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没变化吗?接着上升到百分之三四十,如果我原来的脑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赠者的脑占了百分之九十九,还能说那样的脑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吗?我无法这么认为。虽说不能跟脑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应该会产生相应的变化。”

“对,不用管他。”听我这么说,葛西眼里又出现了胆怯。

这是我冷静思考了以前阿惠无意间说的话之后的想法。她问过,如果你的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吗?

“忌妒?”

“你这种想法有本质上的错误。”博士说,“第一,脑移植不是修补损坏的混凝土墙,移植的可能性存在着界限,完好保留相当的部分是前提条件。第二,所谓的心并不是脑细胞本身,它是电波交换产生的结果,所以极端地说,即使你的脑袋里装的完全是别人的脑,只要电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说还是你自己的心。”

我一口气喝干。“他这是忌妒!”

“用一个人的脑可以组装另一个人的心电程序?”虽然有点偏离主题,我还是吃惊地问。

“有点说过头了啊。”葛西给我倒酒。

“以现有的科学水平当然不可能,但脑移植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它只不过是因为进行电波交换的脑的一部分受损,用别人的脑片来取代,去恢复原来的程序而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都冷静点!”芝田一边劝一边把酒井拉到别的桌子旁。酒井的愤怒像是还没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阵。

“可移植的脑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脑起同样作用吧?我倒觉得,有差异是理所当然的。”

酒井咬牙切齿:“别因为大家捧着你就得意忘形!”

“大概会不一样。”博士淡然承认了这一点,“但这种差异不至于改变程序—我说的是移植可能范围内的情况。也许会产生一点细微变化,但我认为它们不会表面化。”

“住手!”芝田插进来劝架。

“根据呢?”

话音刚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领。

“平衡感觉。人脑具有的平衡感觉令人吃惊。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脑和左脑,分别有着运行不同意识程序的记忆容量。事实上我们知道,做脑分离手术会产生不同意识,但左右脑在被脑梁这一纽带联结时,意识会达到统一,因为两者的程序会协调合作,微小的脑部位变化会被抵消。”

“迎合酒井你,”我迎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观?”

“那能说是微小变化吗?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没有多大?”

“没那么说,是让你迎合节拍!”

“现有技术条件下是这样,关于这一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显著进展。”

“你是让我袖手旁观?”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释,但还是无法释怀。他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实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这些变化绝不是环境变化造成的,也不是错觉。

“尽量做点能做的,这可怎么办呢?”酒井好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脸,“可能你是休养够了精力过剩,可也得考虑考虑周围的人呀。”

我稍稍换了一下问题的角度:“先不说移植脑片的影响,以前没有因事故或脑手术给患者的精神带来影响的例子吗?”

“我没硬撑,不过想尽量做点能做的事。”

博士双手抱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脑白质切除术—大概说最坏的例子更合适—确切地说叫前额叶白质切除术。手术很简单,就是在额头一侧开个小口,切断某个神经纤维,这种手术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动异常者或疼痛剧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术后患者的精神状态会变好,疼痛感会变迟钝,但另一方面,会带来积极性减弱、与人交往产生障碍、过度兴奋等人格变化。现在这一手术已被废止,它可以说是无知导致的失败。除手术外,还有因事故导致头部受伤而产生性格变化的例子,听说有一个勤奋、温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额叶之后,变得暴躁、冲动、不自信了。”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报告?”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是刚才一直坐在远处的酒井。他个子很高,面若骷髅,比我早两年进厂。自从我回来上班,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真是努力。也别因为休假了就硬撑啊。”

“不能保证这种变化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对吧?”

终于,关于我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谈话转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无长进的对话。我没参与谈论,闷头喝着纯威士忌。很久没碰酒精了,我觉得醉意急剧袭来,身体像是飘了起来,眼眶发热。

“我不能保证,但我想不可能发生。”博士挺了挺胸,“刚才说的例子,都是因为脑原本的状态起了变化才发生的情况,而你的脑保存着完好的形态。我可以自信地说,这世上至少有五万人的脑都不如你的完整,却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说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害怕什么?

“但我的脑动过刀子,就算极微小也还是有可能发生变化吧?”

我一边和众人一起笑,一边在想这个男人究竟在害怕什么。作践自己逗大家笑的态度,卑微的眼神,他明显是在害怕什么。

听我这么说,博士面露难色:“科学家不能说可能性为零,即使它无限接近零。”

“如果是我碰上那种情况,就会这样。”长得像只猴子、言语轻薄的矢部则夫缩着脖子抱紧脑袋,“我会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的家伙们祈求,只要我能捡条命,其他人谁死了都无所谓。”

“无法解释我最近的心境变化吗?”

说什么胡话!我觉得肚子直抽筋。当时的情况跟骨气没关系。以前我挺尊敬这个芝田,觉得他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不懂装懂的凡人一个。

“不能。不过你刚才说得挺好,心境变化—没错,就是它。就算没做手术,它也会如神的启示一般出现。”博士说到这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说了两句,转身问我:“我可以离开五分钟吗?”

“话说回来,不愧是阿纯呀。”年长的芝田深有感触地说,“他可不是鲁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枪。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请便。”

“不管怎么说,真是被卷进了超级事件。被击中脑袋,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呀!怎么说也是脑袋呀,一般人都认为没救了。”喝了一杯酒润了嗓子后,葛西用夸张的语气说。周围的人也一脸同意地点着头。

他出去之后,我琢磨着刚才的话,觉得他撒了谎。很奇怪,身为实验对象的我在叙述重要信息,他却毫不重视。我很难理解身为科学家的他竟然持这种态度。

那家小酒馆从工厂走过去大概要十分钟,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我们进去后差不多店里就满座了。我和葛西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近他的书桌。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夹,大概拿过来看也不知所云。

就在失望到达顶点的时候,葛西他们约我去喝酒。我想拒绝,可他们说是为祝贺我康复,就不好推辞了。

我的视线停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薄文件夹上,便抽出来打开,果然,里面记载着给我供脑的捐赠者资料。对关谷时雄这个名字我还有印象。我从纸篓里捡起一张废纸,记下了关谷时雄的有关信息,特别谨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总之,低能无聊的人太多。说他们勤勉,不过是因为不会合理分配时间;说他们积极,不过是逃避其他困难工作而已。即便说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或特长。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不许打探捐赠者的情况—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多想。

重新看看车间,我发现身边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顺序中有不少多余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时间—即无所事事的时间太长,等等。我把注意到的这些无用功作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厂奖励制度的一种,优秀方案有奖金,可最近没什么人参与。我也很久没写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内提出了二十多项方案,还提交了试验研究报告,班长看到这些时眼睛都瞪大了。一线员工写写研究报告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对大家是一种意识改革。

博士回来了,刚好五分钟。这时我已经坐回原处。

班长觉得总这样不行,却又不说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项工作,说不挑战陌生的机器,我们的工作水平就无法提高。班长又惊又喜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若生把你的测试结果进行了电脑分析。结论是,非常正常,丝毫不用担心。你还是原来的你。”他并没显得多得意,只是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不如把内部零件全部换掉更快些,这种机器很少进来,就为这一台从头学习也太离谱了。”芝田对班长说。芝田是工人们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儿,喜欢照着一成不变的要领,去干那些不用想就能干的工作。

“能让我看看分析结果吗?”

工作恢复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顺利。原来我担心休假期间会和别人在技术能力上拉开距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对此我既高兴又奇怪。我住院期间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厂里接了最新型机器的修理工作,谁都不肯上手,因为没有说明书,是项吓人、复杂、费时费力的工作。记得我以前也对这设备望而却步,没想到现在大家还跟当时的我一样。

博士略显惊讶地皱起眉头:“不相信我们?”

14

“我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心里很不安。”

神啊神啊,请不要让可怕的事发生!请把我们轻轻放在一边。请不要夺走阿纯,我的阿纯!

“没必要。再说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罗列着一堆枯燥乏味的数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会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阿纯去上班了。我从傍晚开始在屋子里等他,做了他爱吃的意大利面,可他吃完了也没说“好吃”。西芹奶酪色拉剩下了四分之一。以前,他没剩过,从没。

“拜托了。”我微微点头,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躲开了视线。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