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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元笔记10

“请坐。”他指着面前的椅子对我说。我刚坐下,他就问道:“听说是你哥哥的问题?好像变了一个人什么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被叫了进去。护士领我去的房间与其说是诊疗室,更像是写字楼里的办公室,白色的墙壁,光线充足。屋子中央是一张铁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皮肤晒得微黑的中年男子。

我点了点头:“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候诊室和一般的内科、外科医院没什么差别,都有长椅、电视机和书架。五个男女散坐着,分辨不出谁是患者谁是陪同的人。

“变成什么样了呢?”

“杀人”这个词似乎颇有说服力。护士果然睁大了眼睛,声音略显紧张地说:“明白了,请您在这里稍等。”

“我哥哥以前是个老老实实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消极男人,现在这些特征几乎全消失了。”这样说自己,我感觉有些怪异,“但又不是单纯地变成一个性格积极开朗的人,而是对所有的人都抱有敌意,攻击性变得很强,对别人缺乏细致的关怀和同情心。以前他可不这样。”

我接着说:“并且变得很狂躁,前些日子还差点杀了人。”

“哦……”医生用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听说还差点杀了人?”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认为我对这种程度的症状有点大惊小怪。

“在关键时刻停止了可怕的想法,没有出事。”

“总觉得他和从前不太一样,行为和想法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有什么杀人动机吗,为什么要置那人于死地?”

“怎么个奇怪法?”

“也不是没有……但只是些琐碎的小事。看见那些随意乱花父母钱的学生,他就很恼火,我……我们都是在很贫困的条件下长大成人的。”

“是我哥哥,最近,那个,有点……”我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说,“他最近有些奇怪,我想找这里的医生谈谈,如果带他本人来更好的话,下次再带他来。”

“当时你哥哥说了什么话还记得吗?”

“请问您的家人是……”胖护士低声询问。

“记得,他说当时莫名地就觉得怒气冲天。”

穿过正门,右手边是一个窗口,里面坐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护士。我对她说想找医生谈谈我家人的情况。

“那么,他也在反省?”

院子里有一座小型喷泉,周围摆着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运动服的老妇,手里捧着装满毛线的纸袋,正织着什么;另一个是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子,他看着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抱着一个茶色公文包。这两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

“嗯,一定程度上是的。”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医院大门。

“如果是这样,”医生靠向椅背,表情有些缓和,“我认为用不着那么担心,他恐怕只是轻度的歇斯底里。由于压力,不少人都会产生这种症状。你哥哥的职业是……”

她咬着嘴唇,转身走了。

我顿了顿,按计划好的答案说道:“音乐家。”

“我可有一半是这么想的。”

医生皱了皱眉,恍然大悟般点了几下头说:“被称为艺术家的人群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倾向。坦白说,普通人中比较少见。”

她瞪着我:“开什么破玩笑!”

“但我觉得他的异常举动也太多了。比如,哥哥有架玩具钢琴,”我尽量控制住情感不外露,“他有时候会呆呆地连续弹上好几个小时,这难道不是精神有问题的表现吗?”

“但愿不会一去就住院。”我一边把公寓的钥匙递给她一边说道。

“玩具钢琴?”医生一副摸不清头脑的表情,“那是一架什么样的钢琴?对你哥哥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嗯……”她轻轻点头,“那我在家等你吧。”

“不知这算不算特殊意义……钢琴是我母亲的遗物。母亲是半年前去世的,哥哥恰好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不正常。”我对医生说了从京极亮子那里听说的有关京极瞬介的情况,比如京极极爱母亲、憎恨父亲等等。

“不了,我一个人去就行,我想一个人去。”

听完,医生仰望着天花板整理思绪,然后重新看着我的脸。“没有见到你哥哥本人很难下结论,但从刚才的谈话可以推断,他这是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恋母情结的症状。”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头,用鞋尖踢着地面,说:“我也跟着去好吗?”

“恋母情结?”

“让我了了这桩心事吧。”我答道,“至少在我还清醒的时候……”

“所谓恋母情结,就是人在幼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幼儿性欲。由于意识到自身的性别而对身边的异性—母亲产生官能上的依恋,而对同性的父亲则怀有竞争意识。这种情结在人身上多少都有,如果得不到适当的释放,极有可能会对以后的精神产生影响。”

“不想改主意吗?”在医院门口,直子最后一次劝我。

“我哥哥就属于这种情况?”

从公交车站走了约五分钟,就到了那家医院。气派的大门上刻着“北泉医院”,透过宽阔的庭院可以看见一幢白色建筑物。这样清幽的环境应该很适合有心病的人疗养。

“暂且可以这么认为。弹玩具钢琴的行为也许是希望回到过去和母亲生活的一种表现。”

下车的地方是一个规划整齐得犹如棋盘一般的住宅区,道路都是单向通行。“这边走。”直子走向一条狭长的小路。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微微察觉到了。当然,怀念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往日的人不是我,而是京极。

下了班,我匆忙离开工厂,在约定的地点和直子碰面,随即一起乘公交车去相邻的街区。我们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对于今天的事,我们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也许称之为争论并不恰当,直子苦口婆心,试图改变我的主意,但徒劳无功。

“进一步说,由于把母亲当异性看待,产生恋母情结的同时,可以说必然会伴有一定程度的罪恶感,有时这种罪恶感会引起极度的洁癖。你哥哥的情况是,不仅仅对自己,甚至对他人的懒惰和松懈都难以忍受,这也可以说是症状之一。也就是说,他会否定追求以性欲为首的种种快乐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一种强迫观念,认为人们必须勤奋努力。”

心情有些沉重,但还是非下决心不可。趁现在自己的脑子还有正常部分,我应该尽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我曾经以为,哥哥对自己和别人严厉,是来自对父亲的憎恨和过去贫苦生活的体验……”

31

“事实上那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我认为是次要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奇怪,逆境之类的往往不会成为根本原因。”

“这不明摆着吗?”我说。

也许真是这样,我想,逆境在某种程度上对人起着积极作用。

“医院,什么医院?”

“现在怎么说也不过是推测。”医生说道,“在与他本人谈话之前,一切都无法下定论,事实如此。你打算带哥哥来这里吗?”

“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给我介绍一家医院。”

“我会考虑的,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治愈吗?”

“没错,可是……”

“假设恋母情结就是主要原因,那么只要从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找出这种情结的原因,并且让本人自省,这样基本上可以治愈。”医生颇为自信。

“别说了,你已经和堂元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我装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里却想,要真是这样就没得治了。京极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剩下的只有一个被恋母情结扭曲了的灵魂。

“不是这样的,做这件事的是京极的亡灵,你只是被恶灵附体了。如果只是被附体,那么总会有脱离他的一天,相信这一点吧!”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但我对这种所谓的希望无动于衷,把话题转到堂元来过的事上。当我说到拒绝治疗的时候,她又责怪道:“你还是接受治疗为好。”

“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哥哥在其他时候,比如画画时有什么精神变化的表现吗?”

“确实是成濑纯一杀的。”

“画画?嗯,很多时候也会表现出来,虽然不是所有的时候。请看看这个。”我从带来的纸袋里取出住院时画的速写,还有那张从窗子看出去的风景画,“您看看日期就知道,这是我哥哥近一两个月来画的东西。怎么样?您不觉得笔触和构图在发生变化吗?”

“幸好对方没事,我真该感谢神灵啊!”直子的语气有些沉重,“如果对方死了,成濑纯一就会因为没有做过的事而背上杀人罪名,被关进牢房了。”

“让我看看。”医生十分认真地翻阅速写本,然后对那张描绘窗外风景的画表现出极大兴趣,“对了,我想问问,你哥哥是否曾遭遇过什么事故?比如脑部受到撞击什么的……”

“我代替京极感觉到他对番场的愤怒和仇恨,冷静想想,我能感受到对番场如此愤怒的情绪真是奇怪。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可是真的打算杀他,才把那个壶砸过去的。”

“啊?没有……”我选择了回避。

“有件事想拜托你。在这之前,有件事想先告诉你。”我先说了今天去番场地产的事,她好像十分震惊,几乎没说话,一直听着。当我说到自己感觉到和番场脑波同频的时候,她开口了:“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里掺杂着关心和疑惑。

“哦?那也许只是巧合。”医生自言自语。

“怎么了?”她问。

“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他的脚步声消失后,我拿起电话,按下号码。铃声响了两下,传来直子的声音。

“嗯,有个地方不容忽视。首先是这幅窗子的画,这幅画表现出右脑损伤患者的典型症状。只画了窗子右边而左边却消失了,前面的桌子也是,左边仅仅用模糊的线条勾画,这可以说是无视左侧空间的症状。”

我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这么定了。

“无视左侧空间……”

绝不能信任他们,嘴上说说的话,再多也没有用。不能被这种救命恩人之类的说法骗了,他们不过是出于一己私欲做了想做的事。

“当我们用图像把握事物的时候,左侧的空间是由右脑来控制的。但就这幅画来看,图像并没有完整成形。你哥哥的作品一直以来都是这种风格?”

他果然凶狠地瞪我一眼,走出了屋子。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搪塞道。

“我不认为你是个医生。”

“哦,”医生点了点头,“这种倾向在速写本里也能看出一二。画的都是女性肖像,但最后几张里,左侧的脸部轮廓都不完整并且有些变形,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无视左侧空间的表现。”

他苦着脸,紧皱眉头盯着我,慢慢直起身子。“我还会再来,作为医生,我不能退却。”

“这些症状是右脑损伤引起的?”

“你要的回复我现在就给你,”我说,“给我出去。”

“是的。只不过和右脑损伤症状相比,你哥哥的画表现出来的变化看起来是慢慢发生的,给我的感觉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损伤的程度在逐渐加深。不管怎样,还是去脑外科医院看一看比较妥当。应该彻底检查一下他的右脑,特别是脑后部。”

“总之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语气缓和了些,“我们想出了几个治疗方案,你来一次研究室吧,让我们给你说明一下情况,等你听完有所了解了,再决定接不接受治疗,好吗?”

“后部?”我又问了一遍,“头后部?”

堂元气得胡须上下颤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没错,对左侧空间的无视反映了右脑后部的损伤。”医生说道,“等等,不过,”他似乎又改变了想法,“你刚才说你哥哥是个音乐家,音乐方面的能力怎么样,有什么变化吗?”

“当然,如果当初你们明知有这种结果还这么做,我会杀了你。”

“没有,”我回答道,“乐感什么的都很出色。”

“当初对你隐瞒也是为了你好,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哈哈,这么说来,右脑损伤的说法不能成立啊。”医生摇摇头,“光看画似乎有受到损伤的迹象,但如果右脑真的受损,音乐方面的能力会有明显退化。也就是说,关于这张画,我们只能认为,你哥哥本来就是这种画风了。”

“你们对我隐瞒了重大的事实,而且竟没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我一边默默点头,一边找理由说服自己。听了这位医生的话,我明白了许多。画里出现的无视左侧空间症状是由于我原有的右脑意识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京极的意识开始支配右脑,所以我的音乐才能才会提高。“明白了,下次我带哥哥过来。”我把画收好,站起身来。

“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反感?并不是要你对我们心存感激,但至少希望你能承认我们救了你一命这个事实。”

“我的话对你有帮助吗?”

“几乎为零,不是吗?”

“当然,很有参考价值。”

“但并不完全为零。”

出了诊疗室,我没有直接回候诊室,而是朝走廊的反方向走去。尽头有一扇门,上面贴着“非病房管理人员禁止入内”。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来这家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看看这里。

我对此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可能性极小了?”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扇门,只是镶了玻璃的间壁,我还是能看到里面的东西。走廊继续延伸,两侧是一扇扇门,大概是患者住的房间。

“如果就这么放任,基本上就没希望了。就算只有极小的可能,我们都应该赌一把,不是吗?”

右边有个类似管理办公室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我轻轻推门进去,正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察觉到门会自动上锁,若没有钥匙,从里面无法打开。我拿过旁边的一只拖鞋夹在门缝里。

我对此不屑一顾,被这种戏言骗住才真是见鬼。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过道走着。周围也不是全然无声,偶尔可以真切地听见门内传出的声音,说明那些房间里确实住着人。有个房间里还有人在说话,我在门前停住,想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是有人在念经。

“请你来一趟研究室吧。”他用恳切的眼神盯着我请求道,“不论怎样,我们一定会治好你!一定会把京极的影子从你脑子里抹掉!”

看不清样子,但房间里住着病人的事实一直压迫着我的神经,总有一种想拉开门一探究竟的冲动。我强忍住好奇心,往里头走去。

那一夜,家里来了客人。是堂元。

看见一间谈话室,我朝里面窥视了一眼,有一对中年男女正在谈话。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精神有问题。房间一角还有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正在给玩偶换衣服。

“就这意思。”我走了出去。职员们让出门口,始终摆着要扑来的架势。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出接待室,穿过店面。快到门口时我停住脚步,把左手捏着的纸币撕得粉碎,然后回过头,朝着呆若木鸡的职员们扔了过去。看着那像雪花一样飘舞的纸币,我在想象,京极在抛撒那两亿元时,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

我感到背后有人,转身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他以观察实验鼠时那种学者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盯着我。

“什么?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我马上出去。”我慌忙辩解。可那个男人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仍死死盯着我两眼的正中间。“那个……”我再次企图辩解。

我舔了舔嘴唇:“你儿子的代理人。”

“哎,山本先生,你在这儿啊。”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仔细一看,那个胖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等等。”番场阻止道。他斜着身子盯着我:“你,到底是谁?”

“等一会儿医生就来了,请回房间去吧,明白了吗?”胖护士轻拥了一下那个男人,让他回病房。他就那样失神地沿走廊走了过去。

这时,门被打开,胖店长等人跑了进来。“老板,怎么了?”那些家伙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片,大概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你这个浑蛋!”粗暴的职员们一副要向我扑来的架势。

护士的视线随即转向我,有些惊讶地问:“您是在……”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和他脑波的同频,在那种愤怒的状态下,相互的波长达成一致。番场也绝对感觉到了什么,露出困惑的神色。

“对不起,我只是稍稍参观了一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涨红着脸狠狠地瞪着我。我也直面他的怒视。

“参观?”

他猛地蹲下,躲开了,壶在他背后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砸得粉碎,碎片撒在他脑袋上。

“嗯,其实我哥哥很可能不久就要麻烦你们照顾了,我想先看看这里面的环境。”

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搐。我把壶举起来,用尽全力朝番场的脸砸去。

“您哥哥?噢。”护士脸上警惕的表情松懈了大半,“可这样擅自闯入病房是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他把脸一歪:“你喜欢它?这个就算了,不是值十万二十万的东西,把它放回去吧。”

“非常抱歉。”我回到走廊,护士也跟着我出来。

我左手捏着钱站了起来。他似乎以为我要就此收场,站起来想给我开门。但我并没有朝门口走去,伸出右手拿起了那个红褐色的壶。“这个值多少钱?”

“请问您哥哥准备什么时候开始住院呢?”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冷哼一声。“本来我们也没有义务要付给你钱,这些钱就算是出于对你的同情吧,也不算小数目了。别挑三拣四的,乖乖把它收下也是为你好!”

“我还不太确定,也许很快,也许还需要些日子。”我停下脚步指着身后说,“刚才那个男的是病人?谈话室里面的人也是?”

看来,他当我到这儿是勒索来了。我把信封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东西,是十张一万元的纸币。“你想这样就让我把那件事忘了?”我问道。

“嗯,是的。”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只不过有点交情就帮忙付手术费?要真那么做了,全日本都有人过来找我帮忙了。要说那种程度的熟人,全国各地都有啊。不说这些了。”番场说着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子上,“您好像也没别的事,把这个收下,请您回去好吗?我也没时间再和您说什么了。”

我不禁摇摇头:“真看不出来,特别是谈话室里的。”

“你要是给他母亲付手术费就好了。”

“这里的患者都被当成正常人来对待,基本上很难看出什么区别。”护士自豪地挺挺胸说道,“不管怎么说,充满人本主义关怀是我们这儿看护工作的特点。”

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听说那个罪犯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我的确认识他母亲,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其实这种可笑的流言被传得满天飞,对我的名誉也是极大的损害。”

“我哥哥住进来之后,也能受到人性化的照顾吧?”

“你就当是给儿子零花钱了呗。”我讽刺道。

“那是当然。”

他闻言把两手一摊:“被抢了两亿元巨款呀。那些钱被他从百货商场楼顶撒下来,回收了一部分,但大部分都找不回来了。对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企业来说可是痛心疾首啊。”听着让人觉得假惺惺的。

“那到时候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我朝护士鞠了一躬。

“你这里可没有人受伤。”

她有点吃惊地回道:“嗯,没问题。”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颤抖了一下,马上又挤出笑容。“我们可都够遭殃的啊,真不知道警察都在干些什么。”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中和停车场上那些病人模样的身影都不见了。我站在门口,转身望向那幢白色的建筑。一个貌似主妇的女人避着我从路对面走开。恐怕她是把我当成了病人。

“在我出院前几天,有两个傻乎乎的年轻职员来过,带着一个中看不中吃的果篮。”

32

“您住院时,我们还去拜访过一次,嗯,是哪一天来着?”

回到公寓,我刚想敲门,手却停在半空,似乎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再集中注意力一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难道是幻觉?

我也同样是受害者,你的伤和我们无关—看来他是打算这么辩解。

一敲门,一个细小的声音应了一声。门打开了,直子不安地抬头望着我。

“我是番场,欢迎您来这里。”他在沙发上坐下,交叉着双腿。与此同时,我确定这人就是京极的父亲。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但和见到京极亮子时一样,我能感觉到内心骚动,头脑中似乎有什么在与之呼应。番场做出开朗的表情。“呵,您似乎彻底恢复健康了。我可以放心了。在那件事里,成濑先生和我都是受害者,我一直很担心您。”

“你刚才在听收音机?”我问。

我应了一声,走进来一个体格健壮的银发男人,五十岁上下,做工精致的西装十分合身。

“没有,怎么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我好像听见了说话声。”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重新四处观察。墙上挂着一幅匾额,上面用蜿蜒扭曲的字体写着“熟虑断行”。架子上摆着个红褐色、质地不明的壶,我不禁想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

“啊,那一定是电视的声音。我刚才在看新闻呢。”直子答道。

哈巴狗果然被我伤了自尊,晃着脑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现在是播新闻的时间吗?我没有追问。

“算了,看着你这张脸也只能让我觉得无聊,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坐下来,把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她,即医生对于京极的症状也就是我的症状的解释。

“没,没什么……”他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

“恋母情结啊,哦……”她似乎对这个词具备一定的认识,“也许是有这个原因。”

“你看看我自己判断呗,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有吧?”

“如果那么想,有件事就可以理解了,我被京极的妹妹强烈吸引,肯定也是受到恋母情结的影响。”

“哦,那么,这么说来,”哈巴狗开始冒汗,“还是有什么后遗症?”

直子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沉默不语。

“完全?”我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被打成那样能全好?拜托你用常识想想。”

“这下暂且可以说京极的事我都能理解了,也明白了那家伙扭曲的意志在朝哪个方向走,那也就是我的意志将要去的方向。”

“那之后呢?”他搓着手掌,“头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

“如果不加以阻止……”

十分钟后店长回来了,说社长正赶过来,让我再等十分钟。这期间把我一个人丢下似乎也不妥,他在我面前坐下。

“不,我估计已经不行了。”我说道,“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我的人格正在逐渐被京极控制和取代。乐感变得敏锐,相反,画却画不了了,这表明变化的程度有多强烈。”

我一边啜着茶水,一边不解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见了他们老板要做什么。勉强地说,也就是来看一眼京极恨透了的男人。

“不要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起努力吧。所以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哦,说不定会在意外的地方找到提示呢。”

“明白了。我跟他联系一下看看。请到这边来。”胖子把我领到里边的贵宾室。这里也不算宽敞,但摆着一张高级沙发,和外面那些客人坐的沙发相比高下立判。分店长说句“请您稍候”就走开了。一分钟后,女职员端茶进来。

“你是为了研究这么说,还是—”

“我要见你们老板。”

“当然是为了你啊。”她抢过我的话头说道,“再想想办法,我希望你能康复。不要紧,一定会康复的。”

店长叹了口气,一边点头一边呼气。“啊。哦,那天真是多谢了。您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

我握住直子的手。她蓦地吃了一惊,但没现出厌恶的神色。

“没错,”我说,“就是那天那个人。”

“你是让我相信吗?”

店长一时还是没想起来,但很快脸色就变了。“您是那时的……那位……吗?”

“嗯,相信我。”

“这下想起来了?”我撩起刘海。整形手术还算成功,但伤疤不可能完全消失。

“直子……”我一下把她拉了过来,她惊呼一声,打了个趔趄。我抱着她的肩:“你不会出卖我吧?”

“那种事?”

“不会的。”

“你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吧?那种事都记不起来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把唇贴了上去,将她放平。透过薄薄的衣衫,感觉到她那不太大的胸。

店长惊讶地皱着眉:“我在哪儿见过您吗?”

“和我?”她的脸有点发青。

“还记得我吗?”

“没错。”我说。

胖店长朝我走来。“有何贵干?”

在坚硬的榻榻米上,我用毫不斯文的粗暴方式抱着她。粗暴地脱下她的衣服,前戏也只是胡乱亲了一通她的身体,但性器却前所未有地激烈勃起,只想早一点进入,没等她足够湿润就迫不及待地插了进去。她像是没有什么快感,紧闭着眼睛和嘴唇,直到我生硬地进入。

那人脸色剧变,歪着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开,跟坐在墙边的胖男人低声耳语。我见过这个脸长得像哈巴狗脸的男人。他就是那天在场的店长。

我满身是汗,抱紧直子,在脑袋的一阵麻痹中射了。之后也没放开她,看着她虚脱的表情。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爱这个女人。以前我一直没发现,直子和京极亮子不知哪儿很相像—这不就意味着也像京极的母亲吗?

“店长在哪儿?”我环顾店内,“跟你这种底层的家伙说不清楚。”

我想,抱着直子,大概意味着我的脑已经被京极支配。

后面的店员们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男职员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老板不在这里,您是……”

“有办法了,”直子在我的臂弯里说,“脑移植委员会集中了脑科学权威,就算完全治愈有困难,不让病情继续恶化大概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我要见老板。”

“不可信,”我说,“我讨厌被他们用来沽名钓誉。”

“有什么需要吗?”从柜台里面走来一个声音高亢的男人,眼神中透出对我的蔑视。他似乎认定我是来找便宜出租房的,显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你可以不信他们,相信我吧。我先去调查,再把能接受的东西告诉你。也就是说,我来当联络员。”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摇摇晃晃地进了店。今天是周日,店里比那天还要热闹。我找了找那天自己被击倒的位置,那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和那天一样,沙发上坐着女顾客。

“你也会上当,事实上你就被他们骗过。”

第二天,去买东西的途中,我在一家叫番场房地产的店门前停下脚步。那天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个死鱼眼的男人,还有枪声。

“现在没关系了,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30

“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我?”

京极的亡灵正不择手段地想要支配我。

“还用说吗?”她把手放在我胸口,“因为我喜欢你。”

我不得不承认我渴望得到直子,得到她的肉体。我决不能陷入欲望中去,这种欲望无疑来自京极。

也许我应该问问,我这个脑子快要疯掉的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她,但一产生这疑问,头痛就要发作,只好故意往别处想。“帮我做件事。”

“没什么,回去吧。”

“什么?”

“怎么了?”

“书架最上层左边第二本是植物图鉴,那只是书皮,里面是我现在的日记本,尽可能客观地记录了我的变化过程。”

但我放开了她的手。“你该回去了。”

直子凝视着书架,轻声说:“啊,原来那是日记呀。”

我拉起直子的手。她的眼睛里蕴含着一种笃定的光。她的嘴唇很漂亮,我不禁想吻上去。

“怎么了?”

“对啊,别忘了哦,手术后和你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可是我呢。”

“没有,只是以前觉得你看的书真怪。为什么要套上那样的封皮?”

“在你的记忆里……”

“为了不让人随便看。让你帮我做的是,如果我失去了成濑纯一的心,你就帮我把它毁掉。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在那之前你也别看。”

“还有我呢。”直子望着我的双眼,“我的回忆里刻着你作为成濑纯一留下的足迹。”

直子抬起头:“你不会失去你的心的。”

“在哪里?哪里有我的足迹?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也希望这样,但不能逃避现实。总有一天,我会被京极完全取代,就算记忆和意识还是成濑纯一的,人格将变成别人的,然后会去那儿,那个精神病院。”

“怎么会呢?你看看身边这些,不都是你的痕迹吗?”

直子闭上眼,摇了好几下头:“别那么说。”

到了家,我从储物柜里取出旧相册。那里面有几张老房子的照片。“就是这里,这就是我出生的家。我刚才就是去找这栋房子。”可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我记忆中关于成濑纯一的一切正在逐渐风化一般,那个地方也不再是我的过去了。“有一天我的足迹会完全消失。那样,成濑纯一这个男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事实也会跟着消失。”

“不是我想这么说。今天看了那家医院,条件还不差,觉得我在那儿度过余生也还合适。你能接受我的请求?”

我上了出租车,车朝我的公寓开去。可能是怕被司机听见,直子什么都没说。

她看看我,又看看书架,终于微微点头:“明白了,假如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相信不会有那一天。”

“上车。”

“梦想大了,失望也大。”

“没事。有点……累了。”

“我不管,我不会抛掉希望的。只是……”

当我再次感到头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直子跳下车跑过来。“没事吧?”

“什么?”

一辆救护车从眼前经过,停在我家老房子所在地附近。好像有人发现了那个男人倒在停车场。蒲……对了,他姓蒲生,好像就是姓蒲生。那家伙会怎样呢?我想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但也不排除那种可能。我还是很冷静,没有感到恐惧或是产生任何罪恶感,就如同拿着杀虫剂喷蟑螂的人不会抱有罪恶感一个道理。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折回来路,开走了。

“把日记毁掉真是可惜,它有相当大的学术价值呢。”

我靠在电话亭旁的护栏上,试着去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过是来这儿寻找成濑纯一的回忆,难道这个地方在排斥我?

“……哦?”我看着直子的侧脸,她的鼻梁像滑雪台般画出优美柔和的弧线,眼睛如深不可测的湖水,闪着奇异的光。我觉得有什么沉重、不祥的东西在胸口滋长,就像喝了铅一样。我下意识地挡住了这种感觉。

“待在那儿,别动。”她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对她说可以住下,但她说有今天必须完成的事,回去了。她走后,我在屋子里回忆她柔软的肌肤、炽热的呼吸,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对不起阿惠的意识。难道成濑纯一的良心也正在消失?

我把地址告诉她。

我得把今天的事写在日记里,这是近来最重要的一天。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关于支配着我的是俄狄浦斯的化身,关于我输给他、抱了直子。直子就是俄狄浦斯的母亲。

“你在哪里?”直子反复问我。

我刚要打开日记本,忽然诧异地发现,书架上书的摆放位置好像变了—英语字典放在我从来不放的地方。

“救我!”我喊道,“我快不行了。”

我又看了看书桌抽屉,也是一样,有被谁碰过的痕迹—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去车站的路上,头痛越来越剧烈,整个街区似乎都在压迫我的记忆。我站都站不稳,看见路边有电话亭就躲了进去。耳鸣随着心跳一起震动,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强忍着即将崩溃的痛苦,拨通了直子的电话。她在家。

厌恶之心油然而生。我不想深究,但发现了决定性的一个疑点。那就是电话,和平时摆放的位置不同,被转了九十度—我从来不这么放。

从街道那边看不到这里,似乎不用担心刚才的情景被人看见。我又踹了那家伙的肚子一脚,走出停车场。

我想起在门外听见里面有说话声,直子说是电视的声音,其实是她在打电话。是在给谁打?为什么要隐瞒?

就在那一瞬间,我狠狠踹了一脚车门,他被门夹住腹部,发出一声惨叫。我把门打开一点,他试图出来,我又一次把门踢上,这次夹住了他的脖子。我使劲按住他,使尽浑身力气开合了好几次车门。这期间脑子里的蝉鸣声一直持续着,我开始头疼。等我回过神来,那家伙已经筋疲力尽地趴在那儿。

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她刚才的话,她说日记毁了很可惜。科学价值?日记是我为自己写的,不是为其他任何人,这难道她不知道?要是在乎日记的科学价值,和堂元他们有什么区别?

“你在那儿别动,别想逃。”他放开手,一边瞅着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然后打开右侧车门,探身进车里检查情况。

我想到了电话的重拨功能,便拿起听筒,摁了重拨键。电话铃响了几声,对方拿起了话筒。

“真的。”

“喂,东和大学。”声音爱理不理的,大概是传达室。我挂上电话,心跳开始加速。

那家伙怪异地瞪着我:“真的?”

心头的不快在蔓延。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怀疑直子。她说她喜欢我,打开身体接受了我,我要珍惜这样的事实。

“我才没碰你的车。”我说。

回过神来,我在触摸红色的琴键,它发出的声音能让我平静。可琴声被隔壁传来的学生们的喧闹声淹没了。我忍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在隔壁门上猛踢。臼井惊恐地走出来,我抓住他的衣领,威胁说再吵就不客气了。他吓傻了,不住点头。

我全身发烫,耳边响起阵雨般的蝉鸣声。

33

“快说呀,哑巴了?”

我强烈感觉到危机。近来我充分察觉自己有越轨的行为,终于,顶峰式症状露出了苗头。难以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的事,但那正是事实。现在手上还留有当时的感觉。

“干什么,你这家伙!别总盯着人瞎看,你想找碴吗?”他揪住我的衣领。这人从小学起就爱这么干。我想起一些关于他的重要回忆,就是一起去捉蟋蟀,还有职业棒球赛的情景。

昨天深夜,我像往常一样写完日记,在看书。那是一本在书店看到的宗教书,我抱着一丝希望买了回来,希望能找到一点启发,让自己走出眼下的状态。有人喜欢书中“视心为空”这句话,若真能做到,我就不用害怕京极的影子了。

这家伙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住在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从高中起就分开,大概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了。

正读得起劲,一阵狗叫声从后面一个院子里传来。自从我搬到这儿,那家就没安静过。

“喂,你在干吗?”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朝我走来,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留着平头、眉毛修得极细的家伙。“别乱碰我的车!”

那是条胆小的狗,只要有人经过门前就叫。它像是笨极了,除了家人,谁都记不住,并且一旦开始就叫个不停,直到看不见对方。

我走进去,想找到以前的客厅的位置,试着去回想厨房在哪儿。记忆却没被唤醒。明明还记得房子的陈设和大小,却完全无法把它形象化。自己曾经住在这里的事实也如同编造的故事一般毫无现实感。

我听说有人去投诉过,那家主妇回敬道“不叫的狗看不了门”。当时我就想,狗这么蠢,是像主人。

我走在似曾相识的萧条街道上,向以前住过的地方走去。到达之后,我惊呆了。那里已经被改建成了带屋顶的停车场。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狗还在叫个不停,难道那家人就不觉得吵?他们家院子不大,看起来是普通房子,隔音效果不会太好。

我们曾住过的街道还是老样子。狭窄的街道两侧排列着怎么看也不像是正经在做生意的店铺,每隔一两家店就挂着空房子的门牌。我想起很久以前这里为了搬迁曾发生过骚乱。店主们集合在一起,父亲也去了。他们商量的结果好像是:谁也不要单独行动,大家一起抗议,把搬迁费抬高。令父亲愤慨的,是大家似乎都想逃离这里的生活。那个计划后来中断了,也不用搬迁了。早就打着下个搬迁地的如意算盘的家伙们一下子没了干劲,成天张口便是“没有道路扩建工程了吗”之类恋恋不舍的话。

我没法集中精神往下读了,书的内容本来就得静下心来才能理解。我粗暴地放下书站起来,打开壁橱,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和锯子走了出去—最近好长时间没用,它们都生锈了。后来我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一下子操起那两样家伙。

出了车站,我步行去老房子。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里,我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化不小。很难说是变美了,但很明显是在拼命追逐时代的潮流。

闷热的天气最近已持续很久。大多数房间已经熄了灯,空调室外机在响。

我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出了门,去车站买了票。到老房子只要中途换乘一次电车,大约花四十分钟即可。这么近的地方,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去呢?

我站在那户人家外面。有个停车位上没有停车,放着狗窝和小孩玩的秋千。

我想回去看看,到那个老房子附近转转也许能唤起一些对过去的回忆。碰巧今天又是周六。

狗被长链子拴着,链子的长度能让它在整个停车位跑动。我一靠近,它叫得更响了。我听见公寓的某个房间关上了窗。

我反复回味梦里的内容。那个我和父母曾经租住的老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房子正面是一家小小的设计师事务所,厨房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上了初中之后,我就在客厅里睡。

要说是看门狗,这狗挺小,是条黑色的杂种狗,正吐着长舌头叫个不停。我觉得可笑,这家人不可能听不见这么大动静,大概总是这样,习惯了。这可起不了一点看门的作用。

起床后有好一阵子我感觉不舒服。大概是我想把自己关起来才会做那样的梦。

我打开栅栏,狗开始狂吠,没准真是疯了。脖子被拴住了,它用两条后腿支着身体站着,对我充满敌意。

有一个夜晚,我梦见了父亲。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梦见过父母。突然做了这样的梦,也许是和前一天晚上刷牙时发现牙膏用完了就用了盐有关。父亲以前说这个方法不错,经常这么做。梦里父亲在砍树。他要用木头做笼子,然后把我关进去。我不知怎么明白了他的意图,不情愿地又哭又闹。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张脸竟然变成了那个人—京极的脸。这时我惊醒了。

我右手拿着扳手,看看四周。正是深夜,大家对这条狗已经绝望了,看样子不会被人看见。

我写日记,有时也回头看看以前写的,注意到只不过几天前写的东西,那感觉就已经不同于现在的自己了。莫非变化加速了?

我扬起扳手,一下击中它的额头。它立刻倒下,四腿痉挛,叫声马上小了。我想到往日里它的可恨,不能就此罢手,就又给了它一下。

我一个人待在公寓房间里,无意识地坐在琴前,敲着琴键,一听到琴声我的心就能安定下来。那无非说明我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被侵蚀。可我没有勇气把这架小钢琴处理掉,我没有自信应对失去它之后的混乱不安。

今天早上路过那家一看,一片哗然。看热闹的聚了一群还没什么,居然把警察也招来了。

我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捧回家呢?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那东西里面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身体里京极的亡灵。

“真干得出来啊。”

29

“就是呀。”

“我都说了不用在意。”她钻进出租车,从窗口向我轻轻挥手。

两个主妇模样的邻居在一旁议论着。

“下次一定补偿你。”

“听说不是小偷干的,一定是有人被狗叫惹恼了才干的。”

她马上反应过来:“没关系,别在意。”

“哦?”另一个主妇压低了声音,“那狗是够吵的。”

“希望如此。”我转过身朝公寓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那个,对不起了。”我指着沾在她衬衫胸口上的咖啡渍。

“就是。弄成这样让人恶心,可想到以后夜里不会再那么吵了,还真是松了口气。”

“我会再找好吃的地方。”

“有线索吗?”

“下次别去那种高级餐厅了。和我的性格不符。”

“说是谁也没看见。以前好像有人投诉过狗太吵,那人是不是可疑?”

她皱起眉:“我也这么想呢,最近换主厨了。”

“话又说回来,也太残忍了。尸体被扔在后面空地上,不知道是谁发现的,幸好不是我。”

“今晚多谢款待,我该这么说吧?虽不想说,还是要告诉你,那家店的菜真不怎么样。”

“就是呀,要是看到狗脑袋在那儿滚着,还不得晕过去。”

车开到公寓前,我迅速下了车。直子也下来了。

听到这儿,我离开了,朝车站走去。

“还好。如果连这样的请求都被你拒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天,上班的间歇,我好几回看着自己的手,被油污染红的手时而看起来像染上了血—但这不可能,昨晚回到房间后,我已经用肥皂洗干净了。也许已经没什么奇怪的了,那么多血沾在手上我居然毫不慌张,还没忘记从容不迫地擦掉沾在门把手上的血。

“我要有这意思就跟你联系。”我回答。

我自问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我不光用扳手砸死了那条狗,把尸体拉到空地后,还用锯子割下了它的头。想到它傲慢的主人看到这脑袋时的反应,我兴奋得浑身一颤。

“怎么样?”她从一旁窥视我的表情。

成濑纯一无论如何干不了这事。别说割下狗头,连杀狗也做不到。不管怎么想,那都不是正常人干的事。

我想,京极如果活着,也许会爱上她。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我现在已经不能客观分析自己的情感了。

我的意识中并没有反省昨晚行动的意思。从道理上我明白那是异常行为,却无法把它放在自己身上去评价。这意味着今后我也有可能去干同样的事。

我好像开始爱上这个女人了。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她吸引。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大魅力,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俘虏了我的心,令我无法放下。

若只是发生在狗身上也就罢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那些没有生存价值的人,干脆杀掉好了。

坦白说,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虽发了脾气,但今天的晚餐也不是不愉快。不如说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

在员工食堂吃午饭时,我得知杀狗这事比想象的闹得更大,居然上了电视新闻节目。大概是割下狗头这一残忍的情节有新闻卖点。

我推开她的手,望着车窗外。雨已经停了,银白色的月亮正要从云层里钻出来。

“警察认为是对狗叫的报复,或者是异常者所为,具体情况正在调查……”

“我担心你啊。”像以前的某一次一样,直子用双手捧着我的手,像是要保护什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检查你也不能调查你,只是想确认你没事而已。只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不介意吧?”

播音员的话沉入我心底。异常者—如果我被抓住,无疑会被贴上这个标签。

我看着直子:“什么目的?”

我顿时没了食欲。回到车间,我在传送带和机器的包围中找了把椅子坐下,打开刚开始看的宗教书,等着上班铃响。这时女事务员走了过来:“成濑,电话。是外线。”

“只是见见面也行啊,吃个饭,喝个茶。”

我放下书站起来。她转过身快步走开,简直像在说:可不能跟这种男人一起走。我知道她们私底下说我“恶心”,因工作关系不得不说话时也绝不和我对视。看着她摆着长发的背影,我想,要是能使劲掐她脖子该有多痛快。

“已经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电话是橘直子打来的。她开门见山:“我看了新闻……”

直子叫了出租车,说要送我。“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但只要有事想商量,随时可以找我。”她说。车子摇晃着。

“狗的事?”

“还行。”我看着店长的脸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果然是你。事发现场在你家附近,我有些怀疑才打的电话。”

趁着空隙她对我说:“走吧。这里的菜好吃吧?”

“然后?”

店长注意到她湿润的双眼,有些无话可说。

“今晚能见面吗?”

店长似乎还有话要说,直子抢先站了起来。“是我不好,别怪他。真的很抱歉。”

“啊?”

“我知道。”我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我会安静,行了吧?”

“我直接去你那儿。八点左右可以吗?”

“这位客人—”

“可以。”我放下电话。想到必须解释昨晚的情况,心头一阵郁闷,但又觉得可以完全敞开心扉,这也是事实。前几天的事还无法释怀。

从她低垂的眼眸里落下一颗泪珠。我可不会被这种东西蒙蔽,想对她说些更狠的话,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有人走近了,是个蓄着整齐胡须的中年男子。大概是这家餐厅的负责人,过来提醒突然吵闹的顾客。

管它呢,不想了。总之,现在只有直子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对不起。”直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我说了些不负责任、毫无同情心的话。原谅我吧。”

34

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塌下直起的腰。

晚上,她如约而至。我拿出坐垫,端出下班路上买回来的红茶。

她深呼吸之后重新开口,这次我听见了。“对不起。”

“好喝。”直子夸完红茶的味道,马上切入正题,“为什么要这么做,能告诉我吗?”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清楚。”我说。

“没有理由,只是干了想干的。”

直子对我的勃然大怒不知所措,渐渐地眼神开始变得狼狈。她望着我,表情出奇地消沉。她的嘴好像在颤抖。不对,不是在颤抖,而是在说些什么。但那声音没有传到我耳朵里。

“你想把狗杀死,割下脑袋?”她皱起眉头。

“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把搅咖啡的勺子扔了过去。咖啡溅到直子的白衬衫,留下褐色的印迹。“你懂什么?你知道我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费了多少力气吗?我假装没有对她变心,她假装没有看穿我在演戏,那种痛苦恐怕你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明白!”我的声音响彻餐厅,也许所有客人都在朝我看,那也无所谓了。

“事实上是这样。”我详细叙述了昨晚的情形。她似乎能理解狗叫声吵得人恼火这一点,但当我说到杀狗、砍头时,她眉头紧锁。

“对啊,还是想办法接回来吧。和最熟悉你过去的人待在一起,也许就能找回自己了。”

我说:“我想画画,可怎么也无法下笔,脑子里一点灵感也没有,只是在贴着白纸的画板前发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碰这钢琴。”

“去接?”我瞪大双眼。

她看着我指给她看的玩具钢琴,像在看什么讨厌的东西。“你是说症状在恶化?”

“你去接回来就是啦。”

“没错,并且在加速。京极不让我画画,而想让我弹琴。我觉得这种力量在一天天加大。”

“不知道。”

“别那么悲观。你还在记日记吗?”

“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

我沉默着摇头。

“今天记了吗?”

餐后的咖啡端上来之前,我们一直保持着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她开了口:“阿惠还没回来吗?”

“刚写。”

空盘子被撤下,菜一道接着一道地送上来。我不看她,默默地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空。就像是现在工作的地方,盘子就是货盘,高级料理就是部件。

她点点头,视线移向书架。这动作让我很警惕,她为什么对日记那么在意?从她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除了对我的关心,还包含其他的意思。

直子刚要张口,看见侍者走近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现在已经和那些家伙……堂元他们没来往了?”

“那样更好。”我说道。

“没有了,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直子突然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别忘了,如果不把那样的脑移植给你,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是吗?”

“对这种话我没兴趣,还不如从大学的立场解释更有说服力,不是么?想欺骗世人蒙混过关才是真正的原因。”

“哎,我有个想法。”她的双手手指一会儿交叉一会儿放开,“昨晚这种事没准什么时候还会发生,我很担心,想常来看看你,这样也许能在你一时冲动要干傻事的时候阻止一下。”

“我觉得他也不是出于恶意。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而且从你的角度考虑,如果被告知移植给自己的是袭击了你的罪犯的脑,你也会受不了的。”

“接着说。”

“你让我相信一个欺骗患者的医生?”

“给我一把备用钥匙吧,不一定总能和你事先打招呼。”

“没有告诉我捐赠者的真实身份,我也很愤怒,但那和你的治疗是两回事。客观地考虑一下,能救你的只有堂元老师。”

“备用钥匙?”

“别说这些不可理喻的话!”我故意把叉子扔向盘子,弄出声音,“刚才还说对那些家伙绝望了,才一会儿又想把我交到他们手里了?”

“是啊,有的吧?”

“总得想点办法。”直子握着刀叉,脸靠近我,“你也不认为可以这样放任下去吧?或许我这么建议有些勉强,但也只有拜托堂元老师了。”

看着她撒娇般的眼神,我又开始心生厌恶。她为什么要钥匙?是真想救我吗?前几天的情形浮现在脑海里,我去医院那会儿工夫,这个女人究竟在干什么?

第一道菜被端了上来,是开胃菜。从外侧的叉子开始用,这种起码的常识我还是有的。我无视侍者冗长的菜品介绍,直接把菜送进嘴里,也没觉得有多好吃。

我说:“没有备用钥匙,阿惠拿走了。”这是事实。

“治疗?别开玩笑了。”我揶揄道,“他们也清楚我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而且他们根本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他们关心的只是我的脑机能还好不好,只要还能思考、能记忆、能感觉、能正常运动,就行了。然后就可以向那些翘首企盼脑移植技术确立的老爷爷们汇报:没问题,脑移植已经实际应用成功了。”

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这表情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数据也不全是为了研究论文,对你的治疗或许也有帮助。”

“哦,真遗憾,还想帮帮你呢。”

“没道理要去那种地方。去了只不过让他们再多收集些新的数据而已。”

我没放过那一瞬—她的目光在书架处停了一下。

她低头垂下视线:“你打算再也不去研究室了?”

“渴了,”我站起来,“我去买啤酒。”

“别问一个要发狂的男人这种问题。”我托着腮说。

“你不是戒酒了吗?”

“我也这么想呢。你不是蠢男人吧?”

“今天例外。你等一会儿。”

我哼了一声:“蠢男人可真多。”

走到外面,没想到风凉飕飕的。可能是头脑发热才这么觉得。

她轻轻眨了眨眼,摇摇头:“错了,是我被甩了。他说无法想象和一个沉迷于科学研究的女人会有什么未来。”

我故意提高脚步声走出走廊,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门前。我不想怀疑她,但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她想出卖我,会趁我不在有什么举动。我打算突然把门打开。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说什么研究比恋人重要之类的?”

但……

“来过,不过是在有男友的时候。”

我站在门前刚想开门,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我抓着门把手,全身僵硬。她不会和自己说话,那就是说在给谁打电话。

“不错的地方。”我说,“经常和男友来这儿约会吗?”

我竖着耳朵,可听不见。过了一会儿,声音没了。她像是挂了电话。

侍者离开之后,我环视店内。这里光线适度,相邻的桌子之间空间很大,充分保证了相互的隐私。

我没有勇气开门。我不愿去想她出卖了我。我愿意相信,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就算我对她的感情源自京极的意愿。

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对侍者说:“不用了。”

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几分钟,或许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我舔舔干燥的唇,深吸一口气,把门打开。

“我不在外面喝酒,万一醉了会很危险。”

她正在弄自己的包,看样子是正慌忙把什么东西收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能喝酒吗?不喜欢葡萄酒?”

“呀,吓我一跳。真快啊。”她脸色发青,“啤酒呢?”

我对着玻璃上她的影子说:“不喝。”

“自动售货机停了,这一带晚上不卖酒。”

我望向窗外没有回答。外边似乎飘起了小雨,玻璃上有细细的水珠滚落下来,映着正和侍者说话的直子的身影。她抬起头:“喝葡萄酒吗?”

“啊,”她神色慌张,“真没办法。”

“也没写什么难懂的啊。”

“你刚才在干吗?”我问。

我立即合上侍者递过来的菜单。“你来吧,我看了也不明白。”

“没干吗……就是发发呆。”

“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噢。”她说。

我看看书架。日记本周围明显被动过。我没说穿,伸手环抱住她。

出租车开到一家面朝公路的餐厅,位于一条连接市中心和外地的干道上。我听说过店名,但从未来过。进了店,直子把名字报给侍者,看来是预约了。

“你怎么啦?”她一脸不安。

“不用在意,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要好些。只可惜不能再继续帮你了。”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轻声说。

“你会帮我的,对吧?”

我很不舒服:“都怪我。”

“嗯,当然。”

“我在调查的事好像被发现了。昨天他们把我转到了别的研究小组,从事和脑移植无关的、相当无聊的研究课题。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做猫的脑切片,猫的脑比较适合替代人脑作为样品。总之和你一样,大概是觉得让我做些单调的活儿就不会出事了。”

我把唇贴了过去,就势把她放平,将手从她的裙子底下伸进去,粗暴地扯下她的丝袜和内裤。她的私处还没湿润,突然被触到花芯,身子一颤。

“干扰?”我望着她,“怎么说?”

我不管她小声抗议“别胡来”,由着性子在她身上发泄。她一直忍着,仔细想想,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也太糊涂了。同样是助手,若生早就知道了。”直子叹着气,“真可悲,我明明也参与了研究,却不知道项目最重要的部分,刚知道真相又被干扰了。”

完事后我说:“去冲个澡吧,汗津津的不舒服。我一会儿洗。”

“捐赠者二号?保存脑片的盒子上的确写着‘捐赠者二号’。我早该觉得可疑了。”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找到拒绝的理由,便赤裸着站起来,沉默地走进浴室。

“看到‘司法解剖’这个词,我才确定京极果然是捐赠者。”

听见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我直起身拉过她的包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个相机大小的黑色机器。我拿在手里看了看,马上明白了那是一台手提复印机。再看看包里,发现了几张复印纸,纸上印的不是别的,正是我日记的一部分。

“真的,我想到有那种可能是在从嵯峨家回来的路上,大概和你是同时。那之后我在堂元老师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她拿出一张小纸片。似乎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捐赠者一号的遗体送回关谷家,捐赠者二号送去办理司法解剖手续。”

我开始耳鸣,被抑制的东西在往上涌。脑在拒绝往深处想,是京极在拒绝。

“撒谎。”

头晕。脑袋深处传来电子音,嗡嗡作响。

“不知道啊。”

我把包放回原处,躺下抱着脑袋。正好这时她从浴室中走出,身上裹着浴巾。也许是发现气氛不对,她的表情有些生硬:“怎么了?”

“别装傻。捐赠者就是京极。”

“没事。”我躺着朝她伸出右手。她在旁边坐下,握着我的手,被我一下拉了过去,失去平衡,倒在我怀里。浴巾开了,露出湿润的肌肤。我吻了吻她的耳朵,有浴液的香味。又开始坚硬的器官碰到她的腰。刚才似乎还为气氛变化而不安的她像是因为我的反应放下心来。“又要?”她的眼神有些为难,表情却缓和下来。

“什么?”

“有事和你商量。”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说。

“什么?”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直子的表情则混杂着吃惊与失望。

“和我远走高飞吧,去安静的地方,不用和别人来往。”

我有些想破坏她此刻的安心。“别误会了,”我扬起嘴角,“我的意思是和以前一样不正常,说是继续发疯也许更恰当。反正现在我正努力不让别人发现我的异常。”

一丝困惑在她眼里闪过—我预料中的反应。她扭过身去,背对着我:“那样不好,还是应该尝试治疗,不要放弃。”

“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异常?”她似乎放心了,吐了口气。

我亲吻着她白皙的背,手伸到她胸前抚摩着乳头:“你不愿意?”

“没什么两样。”

“不是,我是想寻找能让你康复的办法。”

“当然是脑子啊。”大概是担心司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

“没有办法。”

“什么情况?”我生硬地反问。

“会有的。”她转过身,“不要自暴自弃。”

车开动后她问我:“情况怎么样?”

“跟我一起走。明天就走,明天早上出发。”

“那一起边吃边聊吧,地方我来选。”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朝出租车停靠点走去。

“别胡说,这明摆着不可能。”

“还没。”

“可能。”我骑上她,她很配合地环抱着我的背。我坐稳了,让她无法动弹,然后说:“你的行李只有那个,有那个包就行了,对吧?”

“晚饭吃了没有?”

“啊?!”她一脸茫然,眨了眨眼。

我默然点头。被这个女人盯着,我的心就莫名地失去了平衡。

“那个包。”我说,“必要的想必只有复印机?”

“给我点时间好吗?”

“……你看啦?”她的脸上写满恐惧和困惑。

八月二日那天,橘直子来找我,在车站等着我下班。她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看上去像个小学老师。

“为什么?”我俯视着她,“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爱上了你,而这也是因为你们给我做的手术。为什么对我这么过分?”

我默默地生活着,想要放弃却无法放弃的心情在心里纠结。反正对我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和人接触。

她的眸子在晃,嘴唇在颤抖:“不是的……你听我说,这里头有原因。”

我开始写日记。我也不太清楚现在记日记有什么意义,但至少通过留下日记,可以让我知道昨天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这算是留下足迹吧,同时也是记录成濑纯一逐渐消失的过程。

我压着她的身子,双手挪到她的脖子:“你说吧,俄狄浦斯最后也被他母亲骗了吗?”

我每天小心翼翼地往返于公寓和工厂之间。我明白自己仍在不断变化。

“求求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她开始哭。

现在,为了控制自己,我几乎竭尽全力,绝不能被暴风雨般突然袭来的情绪湮没,否则就意味着我败给了京极。

我脑中火花四射。爱—她不该用这个词。这只能践踏我的精神。

前几天碰到了以前的同事—说是碰到不如说是看到—就是那个比我无能百倍却因平庸而苟且偷生的男人。看到他那张呆滞的脸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如果迎面碰上,他开口说些什么,我肯定会揍他一顿。为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躲进阴暗处。

我掐她的脖子,手指抠入皮肤,柔软中带着坚硬。她的脸因惊恐而变形,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球变得白多黑少,现出无数血管,脸上的皮肤变成青色,口水从没了血色的唇边流了下来。

我就在这种环境里度过一天又一天,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接触,每天只是盯着我那双逐渐变质的手。

她不动了,我没离开她的身体。肌肤还有体温。她发呆似的看着空中,那虚空的表情和活着的时候相比有一种不同的美。我亲她的脖子,吸着乳头,下体更硬了。

我看看双手,它们被模拟燃料用的油泡得发红溃烂。由于脂肪已被吸干,手上的皮肤看上去像被烧伤了一样。上周我向上司投诉,得到的回答是让我抹点已备好的乳霜。那的确是治疗皮肤病用的乳霜,但基本上不起作用,一开始工作,抹上的乳霜就会掉落。我也试过橡胶手套,还是不行。皮肤不会再被腐蚀,但手套的油性成分会逐渐硬化,最后连手指都动不了。光着手操作的结果是手变成了茶色,皮肤也变厚了许多。这下手不疼了,工作也不再觉得有障碍。可惜还没高兴几天,皮肤就越来越硬,简直像戴了手套,然后像蛇和昆虫蜕皮那样裂开,露出红色的嫩肉。油一旦渗到上面,我就疼得浑身抽动。

我站起身,抬起她的双腿细看。她失禁了,恶臭刺鼻,我却简直觉得甜美。用手帮忙,我插了进去。奇怪的是,她的私处仿佛还有生命,在动。我动了几下,马上有了快感。

我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或者说是死心。

她的唇间淌出黏液,仿佛是生的余音。我低头看着她,比刚才更猛烈地射了。

进入八月后,工厂里的冷气似乎不再起作用。汗水渗进眼睛。

我离开她,赤裸着站起来,从流理台下拿出一瓶白兰地打开,独特的香味飘散开来。

部件被放在传送带上传过来,似乎没有尽头。我设定机器,调试结束后又回到货盘,继续下一道工序。

我没找酒杯,对着瓶子就喝。久违的酒精毫无抵触地被全身吸收,就像往干枯的沙漠洒水。

28

我看着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不过如此,我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当然,也没有后悔。

为此,我们还不能对成濑纯一放手不管。

我站在窗边拉开窗帘。今晚真安静,幸好杀了那条狗。看着如墨的夜色,我的心沉静了下来。

和京极亮子之间有超感应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务必要设立新的研究项目,并决定专职负责人员。

渐渐萎缩的性器发出异臭,我浇上白兰地去洗。刚才没发现有点擦伤,酒精渗进去,疼。

他说的关于足迹的话令我印象深刻。

我猛喝一口白兰地,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的视线没有穿过玻璃,看着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那张脸毫无生气,没有一丝感情。以前我见过这张脸。

成濑纯一发现了捐赠者的内情。看来有必要改变计划,应该紧急联系委员会。

是那个有着死鱼眼一样眼睛的男人。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