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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元笔记9

我慢慢走近。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气息,她抬起头。她留着短发,脸晒得发黑,细长而向上挑起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画像的摊子摆在薄饼摊旁边。摆好的画架前坐着一个身穿T恤衫、牛仔裤的女人。没有顾客,她正在看书。从摆出来的样品画看,她的画功相当不错。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全身僵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我不由得开始冒汗。

车站东路是条面向年轻人的商业街,商店里卖的都是少男少女们喜欢的东西,走在街上的也大多是些高中生模样的孩子。

见了就会明白—我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就像见到关谷时雄的父亲时直觉告诉我,我和这个男人肯定毫无关联一样,我想,如果京极瞬介的脑真被移植给了我,见到他的亲人时我一定能感觉到。

回到车站,我又去了派出所问附近有没有给人画像的。警察想了想,说在车站东路好像见过几次。

这种想法果然是对的,而且我的反应比预想的更加强烈。

“嗯,大概是……您在调查什么吗?”主妇似乎对我的来历以及找京极的目的颇有兴趣。我敷衍着匆匆离开。

我确定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有着关联,虽是一种看不见的关联。我能毫无保留地接收她身上发出的所有信号,我和她是一体的。这种如同心电感应一般的冲击似乎与京极瞬介和这个女人是双胞胎也有关。

“车站前面?”

“喂,怎么了?”看到一个怪异的男人僵在身边,她似乎觉得可疑。作为女人,她的声音显得低沉而沙哑。

“唉……别人家的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主妇装出一副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周末会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也许会在车站前面吧。”

“哦,没什么。能帮我画张像吗?”

“您知道她在哪儿画吗?”

她似乎根本没想到我会是顾客,一时间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把书收到一边。“画肖像?”

“给人画像的。好像还打些别的工,反正都干不久。”主妇的表情显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幸灾乐祸。我觉得眼睛下面的肌肉开始抽动。

“嗯,看来是坐这儿。”我坐在一把简陋的折叠椅上。

“她是拉客户的?”

“想画成什么样的?写实的还是稍稍美化的?”

主妇冷笑道:“不知道那算不算上班的地方。”

“就按你看到的画。”

“上班的地方在这附近?”

她盯着我观察了一会儿,开始动笔,不久又停了下来,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问我:“经常来这边吗?”

“还住着呢。现在应该是出去工作了,总是要到夜里才回来呢。”主妇歪着嘴,样子有些丑陋。

“不,今天是第一次。”

“有点事……她现在不住在这里了?”

“哦。”她思索了一会儿,马上调整思绪转向画纸。她的笔触看上去很美妙,像指挥家握着指挥棒一般充满激情。

“找京极有事吗?”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隔壁家的窗口现出一个主妇模样的女人。她留着短发,看上去三十多岁。

“在哪里学的画?”我问道。

我试着按了按墙上简陋的对讲机,听见屋里门铃响了,连按了两次都没人应答。

她没有停笔:“基本上是自成一派。只跟熟人学了点。”

京极的家就在那些房子当中,占地面积大概有十几坪。那是一幢古旧的木质两层小楼,墙壁早已被熏得发黑,阳台上的扶手也像得了皮肤病似的锈迹斑斑。只有大门似乎是最近才换过的,异常显眼,反而让人觉得更加凄凉。门牌上写着“京极”,看来房子还没有转让给别人,但也不能保证还有人住在里面。

“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照警察说的顺着大路往前走,接着走进一条狭长曲折的小路。路旁停了好多车,导致道路更加狭窄。路旁密密麻麻地盖着小房子和公寓。

她扑哧笑出声来。“从你那边明明看不到我的画。”

我在派出所打听了一下,京极家走几分钟就能到。派出所外面就有一个公用电话。似乎该打个电话通知对方,但我还是迅速离开了。不给对方任何心理准备也许更有利于找出事情的真相。

“不看也知道。”

一路上我换乘了几次电车,终于在两个小时之后到达了要去的车站。宽阔的街道就在旁边,这是个大站。

她目光锐利,问道:“你也画画?”

当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就更想仔细调查关于京极的一切。至于查了之后有什么打算,目前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我只是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知道阻止我继续变身的方法。如果最后还是无法阻止我变成另一个人,至少我得知道最终的结果是什么。这是我应有的权利。

我想了想说:“不,不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

这样,堂元博士他们隐藏捐赠者身份的原因也就很好理解了。无论如何,京极都是个罪犯,移植这种人的脑肯定会产生许多社会伦理问题,更何况患者还是那个罪犯的受害者。博士他们无视我人格变化的原因也解开了。一旦追究那一点,捐赠者的身份就有暴露的可能。关于我受了京极的脑的影响这一点,他们肯定早已心知肚明。前些天若生久违地给我做了听力测试,那肯定是为了测试我身上有没有表现出作为音乐家的京极该有的特质。检查结果肯定是积极的,我有自信几乎可以拿到满分。那个奇怪的心理学家的精神分析肯定也是为了寻找我身上潜藏着的京极的影子。

“呵,说话真奇怪。”她再次动笔,“别在意我的说话方式哦。我不擅长说敬语,一被那些麻烦的规则限制,我就舌头打结。”

其实,我觉得捐赠者不是关谷时雄而是京极瞬介这个想法,也并非有很大的跳跃性,反倒是除此之外的解释都过于牵强。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对音乐漠不关心的男人乐感突然变好呢?

“现在这样就行。”我注视着专心致志为我画像的亮子。这样待着,似乎我们俩的心电波频率都一致了,连她的微微呼吸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无法忽视与此相符的几个事实。关键词就是音乐和钢琴—大闹酒吧时是这样,听嵯峨典子演奏时也是这样,我的脑对钢琴声显示出异常的反应。

她流畅地画着,只是神情越来越不正常。她时不时盯着我的脸看,似乎很疑惑。

昨晚嵯峨的话给了我另外一种可能。他说京极曾经想当音乐家。

“怎么?”我试着问道。

但从关谷时雄的父亲的话里看不出他有类似的性格特征。难道是这个假设本身有问题?人格变化是由别的什么原因引起的?

“问得奇怪你别介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吧?”

这和我的假想对不上号,这个假想是:我最近的人格变化是由于受了捐赠者的影响。情绪激烈波动、过度敏感和容易冲动,都是我以前不曾有过的,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捐赠者的个性以某种方式在我身上表现了出来?

“和你?没有。”我摇摇头。

从时雄父亲的话来看,时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青年,简直就像从前的我。

“是吗?应该在哪里见过,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关于是谁给我捐赠了脑的问题,到目前为止,我被告知是关谷时雄,事实果真如此吗?

“什么感觉?”

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结果是一定要彻查京极。在嵯峨的车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始终盘旋在我脑海里,看来不把事情弄明白,我就无法往前走。

“那是……说不出来,但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算了,大概是我的错觉。”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笔尖刚碰到画纸就停下来,使劲抓起短发,“对不起,这幅画毁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能集中精神。”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票,穿过检票口。

“给我看看。”

在咖啡馆前和仓田分手后,我直接向车站走去,途中在一家小书店买了地图,试着查了查刚打听到的地址,坐电车过去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不用了,我重画。”她把画纸取下来,几把撕碎,“我不是找借口,但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不知怎么了。”

他大概把我的微笑误解成一种善意了,高兴地朝收银台走去。

“没关系。”

我浅浅一笑。这是对一无所知的警察的嘲笑。事情已经了结?应该说才刚开始。

“你有时间的话,我再好好给你画。”她拿出新画纸,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喂,真的没见过吗?”

他眯起一只眼苦笑道:“说到我的痛处了啊。就算没帮上,我们的工作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尽一切办法破案吗?你的证言对案子的解决还是有帮助的。”接着他搭着我的肩膀说,“事情已经了结。你还是尽快把它忘了,这样才能重新开始啊。”

“见倒是没见过。”

“可惜没帮上忙。”

“哦……”说着,她像是注意到了我刚才的话,“‘见倒是没见过’是什么意思?”

我起身去拿账单,他抢先了一步。“这点小钱就让我来吧。再说以前您也帮过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京极亮子小姐,你或许也知道我的名字。”

没什么可问的了。“我该走了。”

“啊?”她有些警觉,“你是谁?”

这个道理我也很明白。

我慢慢吸了口气,说:“成濑纯一。”

“呃,不管怎样,艺术的道路总是艰难的。”

“成濑……”几秒钟之后,她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她的脸上仿佛平静的水面激起波澜一般,显出警惕的神色。她瞪着双眼,张大了嘴,似乎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不顺利?”

“我是来见你的。”我说,“见到你太好了。”

仓田点点头:“好像是想当钢琴家,但并不顺利,出事之前好像在酒吧和小酒馆弹琴。”

她咬着嘴唇,突然无力地垂下头。“对……不起。”

“京极本来打算当音乐家?”记完之后,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为什么要道歉?”

他把住址和电话号码念了一遍。在横滨。我从裤袋里掏出本子和圆珠笔记下来。

“那个……因为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你……我是觉得非去不可的,但总是下不了决心……”亮子再次向我低头道歉。

“没关系。”

“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当然,我不否认对京极瞬介抱有怨恨。”

“刚才也说了,这个地址可能没人住了。”

“我代瞬介赔罪……”她突然语塞。

我以为他又要问我了解京极有什么目的,他却干脆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算了吧。我来不是为了看你愧疚的脸,是有好多事情想问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好好说话?”

我动了动嘴唇:“我没想干什么,只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京极的情况,住院太久,都没机会了解他。”

“去我家吧。”

“倒是知道,你问这些想干什么?我理解你心里的怨恨,但人都已经死了,把怨恨撒到他妹妹身上也不能改变什么。”

“工作怎么办?”

“知道她的住址或者联系方式吗?”

“今天就算了。你不来的话我都准备收工了。”亮子把工具收拾好,装到停在旁边的摩托车后架上,然后跨上车,以和我同样的速度慢慢骑着。

“再加上番场一直不愿意承认他们母子,真是雪上加霜啊。妹妹叫亮子,汉字这么写。”他用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一遍。

回到我刚才去过的房子,她把我引进屋。一进门就是厨房,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我们面对面坐下。厨房旁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紧靠着水池,看样子做饭很不方便。

“双胞胎?”真是令人意外的消息。

“不好意思,家里挤得很。”亮子边说边给我倒茶。

“她也不是乐意才生的。”他说,“他们是双胞胎。”

“一直住在这里?”

“想不到京极还有个妹妹。听说他母亲未婚,那样的条件下还生了两个?”

“嗯,这个房子好像是母亲从外公外婆那里继承的。我和瞬介都是在这里长大的。”

“你不知道?这么说他妹妹没去看过你?代替死去的哥哥去赔罪是情理之中的事,真不像话。”

我环顾四周,天花板发黑,墙上也有不少脱落的地方。似乎装修过很多次,但还是赶不上屋子老化的速度。在这栋房子里,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能量。它感染着我,让我的心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想,这里果然是京极瞬介出生成长的地方。作为我头脑的一部分的他回应了这个令人怀念的家的呼唤。

“他有妹妹?”

“我真是吓了一跳,”亮子深有感触地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会来这里,应该我主动去问候你才是。”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事件发生之后是他妹妹在住。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也许搬了。”

“别说了。”我有些厌烦,“我不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

“京极的家现在怎样了?”我问。

“也是啊,对不起。”她把茶杯举到唇边,却没喝茶,看着我的脸。“刚才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不是一般的顾客,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也许是因为那起事件发生时,警察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他推荐的那家店的咖啡并不怎么好喝,只是一味得苦。不过,坐在最靠里的座位谈话不必担心被谁听见,很适合密谈。

我在心里答道,应该不是这样。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双胞胎哥哥正在透过我的身体呼唤着她。

“哦,”他看看表,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吧。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

“可以跟我说说京极瞬介吗?”我问道,“我现在总算缓过一点来了,这些日子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也想了解一下有关他的事。”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是关于那个强盗,好像是姓京极。”

“那件事对你来说,肯定是一头雾水。”

“哦?什么事?”

“听说案发前他母亲去世了。”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亮子点点头,然后用手指着胸口。“心脏病,身体基本上不能动,几乎是卧床不起的生活。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只是在勉强维持生命。但医生说如果动手术多多少少会好些,这么一来只有动手术了。我和瞬介为了筹手术费四处奔走,可最终还是没来得及。母亲得了重感冒,就那样痛苦呻吟着过世了。”

“呵,看上去挺精神的嘛。”他一见我就说。如果他心里果真这么想,这人的观察力也不怎么样。

“听说你们也去找过那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来了。还是那张略微发黑的脸,鼻子和额头上泛着油光,卷着衬衫袖子,看上去精力充沛。

“最初我们俩都不愿意欠那人的情,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令我们憎恨的人。但后来想尽办法也筹不到钱,瞬介只好去找他了。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他不仅拒绝了瞬介,还说得很难听。”亮子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母亲就是在那之后一周去世的。”

我去警察局找仓田警官。他们让我去窗口登记,然后在等候室待着。所谓的等候室里只搁了张破旧的长椅和一个肮脏的烟灰缸。

“母亲的死似乎是导致他做出那件事的原因。”

第二天是周一,我又请了假。虽被上司嫌弃,这也是我权利范围之内的事。

她点点头。“瞬介对母亲的爱强烈得难以用语言表达,也许可以说是爱得惊人。母亲死的时候,他一整天都关在屋子里又哭又喊,我真担心他就那么发狂死掉。遗体入棺之后,他也不肯离开,我真是愁死了。”

 26

我心里嘀咕着,莫非是恋母症?

我目送车子离开。直子就那么一直望着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在火葬场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开始火化遗体不久,瞬介对工作人员说:‘把我母亲拉出来!’”

“再见。”嵯峨发动了车子。

“拉出来?中途?”

“你上车吧,反正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我把犹豫不决的她推进车后座,再次向嵯峨道谢。

“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爱的母亲就那样被烧掉才说的。工作人员也这么想,于是就劝他,如果不这么做,母亲的灵魂就不能成佛什么的。”

看我们一直站着说个不停,嵯峨似乎也有些诧异。

“他怎么说?”

“堂元老师他们怎么会做那种疯狂的事呢?”

“他说并不是不让烧,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烧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看到最后取出来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着母亲被火化的过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让他在烧到一半的时候看一眼—他就是这么说的。”

“怎么能说是胡思乱想?没有比这更说得通的了。”

我感到背脊有些发麻。“那工作人员后来怎么办?”

“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你别胡思乱想了,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他们说恕难从命。”亮子笑了笑,“这种事以前没有先例,也违反规则。可瞬介还是无法理解,吵嚷着快把母亲弄出来。我对他说,妈妈也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被烧焦的模样,你就忍一忍吧,别为难妈妈了。瞬介终于安静下来,可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瘆得慌。唉,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他就那样一直念叨着,妈妈要被烧掉了,妈妈要被烧掉了……”

“不让他再送你一程?”我问。

妈妈要被烧掉了……

终于到了公寓,我向嵯峨道谢,直子也跟着下了车。

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火焰愈来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过火焰向我伸过手来。

看看一旁,直子也正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察觉她和我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从她朝我皱眉、微微摇头的动作就可以看出,她似乎在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从那之后瞬介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责备自己没能救活母亲,一方面怨恨那些不愿帮我们的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情……”亮子哽咽着,声音充满苦涩。

“似乎让您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都怪我太迟钝。”见我一言不发,嵯峨关心地说。

我回忆起京极的眼睛—那双死鱼眼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对人的绝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杀了。

那又怎样?这种事简直司空见惯。我好像还在某个杂志上看到过,音乐是全世界年轻人最关心的话题。

“听说京极以前想当音乐家?”我问道。

京极是搞音乐的……

“嗯。母亲很早就发现了他的天赋,虽然生活艰难,还是想办法让他学音乐。母亲的优点还表现在不仅仅是对瞬介,对我也同样关怀。可惜我没有瞬介那样的天分。”

“哦,那家伙是做音乐的……”我心里似乎有个疙瘩,难以名状,总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你不是会画画吗?”

据说京极的父亲就是那家房产公司的老板,但从来没给他们母子任何援助。

亮子皱起眉,眯着一只眼睛说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没错,所以听说学习相当刻苦。他那去世的母亲好像也是个坚强的人。”

“京极在哪里练琴?”

“听说经济上似乎不太宽裕。”

“二楼,要去看吗?”

“据说还是真格在做呢,音乐学院毕业的。详细情况我也不了解。”

“我想看看。”

“哦……”不知为何,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搞音乐?”

京极的房间有四叠半大,除了书架和钢琴之外,散乱堆着些不值钱的杂物。亮子马上打开了窗户,但屋子里的热气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墙上覆盖着纸板箱和塑料泡沫板。

“京极瞬介,就是那个打了你的强盗。”

“这是瞬介为了隔音弄的。”亮子见我望着墙壁,便说道,“这么弄一下还是有些效果的。”

“那个男的?”我重复了一遍。

我走近钢琴,打开琴盖。象牙色的琴键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随意触到琴键时发出的厚重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对了,听说那个男的也想当音乐家。”嵯峨的眼神在后视镜中看起来意味深长。

京极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典子肯定没问题的,对吧?”直子问我,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坦白地说,就凭刚才听到的演奏,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天分,但也没必要在这里让乃父失望。

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对钢琴声有反应。京极曾经住在这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典子的钢琴要是能弹到这个程度就好了。”演奏结束后,嵯峨苦笑道,“音乐方面的才能据说在三岁就定型了,也许现在为时已晚。”

亮子说去拿点冷饮,下楼去了。我坐在钢琴前,体会琴键的触感。已经不用怀疑了,捐赠者就是京极。他的脑正在一步步影响我的脑。

狭窄的车内飘荡着美妙的音乐,有一种亲临现场的感觉。直子和嵯峨似乎也暂时沉浸在了音乐中。

我感到轻微的头晕,于是闭上眼,用手按着眼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一架小玩具钢琴。我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应该是件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但上面几乎没有一点划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尘、边角有一点锈迹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样。

“也是,想知道棒球比赛的结果可以去听新闻。”

我敲了一下小小的键盘,传来的是一种金属般的简单声音,但好歹能辨别出音阶,能弹奏出非常简单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试着弹了一段尽人皆知的儿歌。

“不用了,听这个就行。”我阻止了嵯峨再去转台,“听这个比棒球更好。”

回过神来,亮子正端着托盘站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是啊,我记得有个台是播棒球的……”

“这应该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也是京极的?”我说。

“莫扎特。”直子说。

“小时候母亲买的。本来是给我买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这玩具钢琴当成藏宝盒一般珍藏着,母亲死后,他还不时地拿出来弹。”说着她摇摇头,“啊,我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和你这么待着,好像瞬介回来了一样,你们俩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啊,难道是气质相似吗?”

“哦,好啊,不知道今天战况如何。”嵯峨按下开关,传来的却是交响乐。

我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

“可以打开收音机吗?”趁着交谈的空隙,我说,“想知道职业棒球联赛的结果。”

亮子见状有些尴尬:“对不起。被说成跟那种疯子相像,肯定不开心了吧?”

“是吗,大概是太忙了。我有个朋友也经常有作品参展,虽然入选的只是极少数的作品。他成天抱怨说总是白忙活呢。”嵯峨似乎想迎合我的喜好,并没有打算将话题从画画上移开,而对我来说这话题却并不那么愉快。

“没有,不要紧。”我像他是理所当然的。

“没,最近没怎么画……”我含糊地说。

亮子把啤酒倒进杯子。我要避免饮酒,今天却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围。书架上满满摆放着有关音乐的书籍。

“噢,原来是这样。对了,听说您会画画。怎么样,最近有新作吗?”

“他是个学习狂啊。”

这话触动了不愿去想阿惠的我。“差不多一年半。她在我常去的画具店工作。”

“是个不知道偷懒的人。”她回答道,“‘没时间’是他的口头禅,总说没时间学习、没时间练琴,看见别人浪费时间也无法忍受。我也因为拖拖拉拉被他教训过好多次呢,说什么没有进取心的人活着没有意义。”

嵯峨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点头:“和那个女孩交往多久了?”

“周围的人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见我没说话,直子接道:“嗯,很可爱。”

“也许吧。”她点头,“他基本上蔑视所有人。从很早以前就是,上学的时候也恨过老师,说为什么非要把他宝贵的时间交给那种低能的教师。”

“这次真遗憾没见着她,她很可爱吧?”

这些事听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忆一样。可事实上,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轻视过老师。

“……好啊。”

“京极的兴趣只有音乐?别的,比如说画画什么的呢?”

“请一定再次光临,到时候一定带上您的女朋友。”

“画画?啊,不行不行。”亮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挥着另一只手,“瞬介在画画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学的时候就说最讨厌画画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画画,音乐却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两个都是艺术啊。”

嵯峨父女一定没想到,那一刻我对典子起了杀心。

我解释说大概是用脑的方式不一样。京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乐里,拒绝了其他一切创造性活动。

“那就好。”

我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随意敲着玩具钢琴。这琴跟我明明没有任何关系,我却有一种遥远记忆即将被唤醒的感觉。

后视镜映出嵯峨的笑容:“没被吓着,只是有些吃惊,她不是对您说了‘下次再来’吗?那孩子很开心。”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亮子稍有顾虑地说道,“但感觉你和瞬介真的很像。现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了,有种特别安宁的感觉,现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种感觉。”

回去的路上,嵯峨不断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多次回答已经没事了。“我更担心的是,刚才吓着典子了。请您代我向她转达歉意。”

“真是不可思议。”

直子似乎极度不安,用眼神示意一会儿再跟我谈。

“嗯,不可思议啊,感觉瞬介就在身边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梦境中一般。

“噢,下次见。”我答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说,“可以把这个玩具钢琴送给我吗?”

典子在嵯峨身后探着脑袋对我说:“下次再来哦。”

亮子似乎没听明白,半张着嘴。“我倒无所谓,你拿这个干什么?”

“真抱歉。”我起身表示歉意。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还是这样比较妥当,我送您。”

亮子看看钢琴又看看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用。而且……”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觉得那对这个钢琴来说也是最好的归宿,好像它就该由你继续保管。”她到隔壁房间取来一个大纸袋,小钢琴放在里面正合适。

“嗯,大概是吧……今天就此告辞了。”

“打扰你很长时间了,我该回去了。”我拎着纸袋站起来,“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刚才您也这么说,是不是有些累了?”

“没有。”亮子摇摇头,“能见到你太好了。”

“没事,只是刚才有点头晕。”

“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您还好吧?”嵯峨关切地问。

“没关系。再说,前不久已经有人来打听过瞬介的事了。”

“怎么了?”转身一看,把手搭在我肩上的是直子。嵯峨一脸担心地站在后面,典子站在他旁边,怯怯地看着我。

正要下楼的我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打听京极?谁?”

有人在摇我的肩,我仰起脸。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跪着趴在钢琴上。

“说是在东和大学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两个人。我记得好像姓山本和铃木。”

正在这时,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还伴着轻微的眩晕和恶心。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琴声渐远。是典子在弹吗?不,不是她。那琴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

“东和大学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铃木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的目光移向典子白嫩的脖子。我可以给这个理所当然地拥有幸福的小女孩带来突如其来的不幸。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动,像在做准备活动一般,十指蠢蠢欲动。

“两个男人,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爷爷,另一个是年轻人,瘦瘦的,不知为什么给人感觉有些阴沉。”

不公平—看着典子的侧脸,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平。这个女孩想必一生都会和贫困这种词无缘。她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世上有的人拼命干活儿也盖不了一间房子,也不会为这种不公平的存在感到丝毫疑惑。即使她毫无天赋,照样能接受良好的钢琴教育。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们俩也在调查京极,就更加证明我的假说成立了。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是受到京极的影响。

这首曲子小姑娘弹得实在不怎么样,经常出错,不时中断,钢琴本身还有走音问题。可钢琴声还是在渐渐渗透我的脑。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强烈地被吸引,就像前几天在酒吧发作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中年钢琴师演奏的曲子所魅惑一样。我盯着典子小小的手在琴键上移动。白色的琴键仿佛成了河面,在我眼前晃动。

“那两个人做了什么?”她有些担心地问。

“弹什么都行吗?”典子哗啦哗啦地翻着乐谱问我。我给出肯定的答复,典子说那就弹刚才练的曲子吧,说着就翻开了乐谱。

“哦,没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在研究无聊的东西。”

钢琴在楼梯边的一个贴着花纹图案壁纸的房间,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间,估计是按照夫人的喜好布置的。

下了楼,我又转向她:“你给了我不少参考。”

“嗯,跟我来。”典子说着就跑开了,我跟了上去。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哦,我喝完了。”我把咖啡一口喝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多谢款待。典子,可以弹给我听吗?”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见,多保重。”

“叔叔还要喝咖啡呢。”

亮子稍稍迟疑了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手。

“我已经很饱了,不想吃了。”

刹那间,我热血沸腾。全部神经都集中到手掌上,头脑中的电流正传向手腕,同时,她身上的信号似乎也在源源不断地侵入我的头脑最深处。

“好好把饭吃完再弹。”夫人训了一句。典子的盘子里剩了不少饭菜。

我望着亮子,亮子也望着我。

“好啊,你要我弹什么?”典子说着溜下椅子。

“啊,太不可思议了。”她小声嘀咕,“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一见如故。”

“弹首曲子给叔叔听好吗?”吃完饭,我边喝咖啡边说。

“我也是。”我说道,“好像要喜欢上你似的。”

典子脸上现出了酒窝:“嗯,我可喜欢钢琴了。”

亮子抬头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说的我都会听。”

“典子的钢琴弹得真好呀!”直子似乎发现小姑娘开始觉得无聊了,便对她说。

我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我知道她也如此。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平淡地聊着,主要是夫人和直子在对话,嵯峨偶尔也会插一两句,我基本上是个听众。

“你爱京极?”

嵯峨困惑地看看我,我没说话。

“别胡乱想象。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小姑娘仔细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边用手指捅捅她父亲的腹部,一边说:“对吧?你看!”

我感觉脑电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极在渴求这个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着京极的支配。

“你说对了,我不是上回那个叔叔。”我对典子说,“那个是我弟弟,我们是双胞胎。”

亮子的脖子上开始冒细汗,打湿的T恤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觉到两腿间的变化。不行,不能被京极控制。

“叔叔现在变精神了,可能感觉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吧,不过他就是你在医院见到的叔叔哦,你好好看看。”不理解孩子敏锐感受的嵯峨在尽力补救孩子的失言。夫人也微笑着掩饰尴尬。只有直子一语不发地低着头。

我使劲摇摇头,把手狠狠甩开。我和亮子仿佛顿时失去了感应。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落寞地望着自己的手。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孩子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今天来这里挺好。”我说。

“不对,”小姑娘摇摇头,“不是那个叔叔。”

“下次再来的话……”她说到一半又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

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面面相觑。夫人笑着对典子说:“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一起去问候过吗?你忘了?”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我注视着她的双眼,“再见。”

“这个叔叔……”典子开口了,“不是我上次见到的叔叔。”

“再见。”她也小声说。

“怎么了,典子?”嵯峨似乎也注意到了。

我走出大门,离京极家越来越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我,仿佛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极分开时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电车,那种抵抗力还持续了很久。我一直望着被她碰触过的手。

突然,我感觉到一束目光—是典子。她什么也没吃,只是盯着我看。她的眼睛大得像进口的洋娃娃一般。

随着电车渐渐接近我住的街区,对京极亮子和那栋房子的感觉也逐渐淡化,我也无比真切地感到刚才那种精神上的安宁在逐渐消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涌了上来,怒火不断升温,仿佛就要冲破我的身体。

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喝太多葡萄酒,这毕竟也含酒精,没准什么时候又会有某种冲动。

27

“对对,是这样,对不起啊。”夫人抱歉地说。

夜晚的大学有一种独特的氛围,表面上黑暗而寂静,但又不是完全沉睡过去。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人留下来的气息,还能看见星星点点亮着灯的窗子。

“您可不必这么说。喂,你这么说可不对,我们是不是瘦了,成濑先生可不用知道。”嵯峨责备道。

搞研究原来就是这样的,不眠不休地进行,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进展,也不可能超越别人。恐怕那帮研究脑移植的家伙们也是这样。

“劳您费心了,非常感谢。”

光线极暗,和白天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还不至于走错路,毕竟都是早已走惯了的。我走进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筑,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台阶。

“您真的没事,我就安心了。在您顺利出院前,我担心得感觉自己都瘦了呢。”夫人一边往我杯子里倒葡萄酒一边说。

房间的灯绝大多数都灭了,唯独堂元的房间里透出一丝光线,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没白走一趟,我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夫人过来招呼我们去餐厅吃晚餐。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简直像正式餐厅一样。夫人的手艺也令人无可挑剔。

我没敲门便直接把门拉开。室内冷气很足,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透过书架可以看见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门被打开了,可能是空调的声音遮蔽了动静。

“头晕?”直子轻声问我。我说没事。

我走到房间中央,把纸袋搁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那家伙终于注意到了,连忙竖起脖子转向我。

“不用,真的没事了。”我深呼吸了几下,对嵯峨点点头。

“什么呀,原来是你。”堂元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想极力稳住上升的血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来这里?”

“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把东西从纸袋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已经没事了。”我重新坐回沙发,自己都能感觉面无血色。

“好像是玩具钢琴啊。”

“您不舒服吗?”

“是的,就是那种小女孩家里必备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键盘,金属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是京极瞬介的。”

“怎么了?”

堂元脸色大变,睁大了眼。“你去了京极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噢,你好。”我佯装笑容。看到典子的瞬间,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膝盖一松,手触到了地板。

“刚见了他妹妹,就是那个京极亮子。”

我还在想,嵯峨的女儿典子来了,长长的头发扎成了马尾。“你们好。”她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向我们低头问好。

“啊?”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到底去那里干什么?”

“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来没被人说过乐感好。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音乐课上,在听写和弦测试时,自己完全听不出来,只好乱猜一通。我想不通,那么明显的走音为什么嵯峨和直子都没听出来。

“干什么?”我走近他,“这不是明摆着吗,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经受够谎言了。我有权知道我脑袋里装的是谁的脑。”

她走后,嵯峨对我说:“有这么好的乐感不做音乐实在可惜啊!您真的没学过乐器?”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关于捐赠者,我想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了。”

“哦?那就是天生乐感好了,真叫人羡慕。”她称赞了一番,说声“先告辞了”,便点头离去。

“你刚才没听清楚吗?我说我已经厌倦谎言了。你告诉我的只是欺骗世人的说法,真正的捐赠者是京极瞬介。”

“不,完全不是。”

博士使劲摇头:“你这么说究竟有什么证据?”

她微笑着点点头。“嗯,是的,该把琴调一调了。”她看着嵯峨说,接着又转向我,“您很内行啊,一般人很难听得出来。您从事音乐这行吗?”

“我也调查过关谷时雄,他和我的性格变化怎么也联系不上。京极生前的状况却和我现在的状况有不可忽视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体一样。”

我哼了一段旋律,说:“这个部分的音像是走得厉害。”

“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没有发生变化。”

“啊?”姓牧田的女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够了!”我怒吼道,“你手里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进行了那么多的测试!前几天的音感测试难道不是显著表现了京极对我的影响吗?”我把整个手掌按在键盘上,“也许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蒙骗我,可你们有两点想错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极影响;第二,忽视了现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东西的存在。”

“这位先生说钢琴的音调有些不准。”

“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朝门口望去,有个长发女子正从那里经过。“牧田老师。”嵯峨叫住了她。她应了一声。

“直觉。”我用指尖敲敲头,“现在就让我向你这个脑科权威报告,人类的脑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我和京极亮子在一起时,有一种惊人的一体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么费尽心思隐瞒,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种感觉。”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大概是钢琴课结束了。

堂元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么糊弄我,而是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但他还是反复地对我念叨:“不管你说什么……捐赠者都是关谷时雄。”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听不出来,我觉得很明显。”

“别装傻了!”我迈出一步,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亮子对我说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调查京极瞬介吗?你们到底去干什么?”

“我也是……真的能听出来吗?”直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

嵯峨摇摇头:“很抱歉,我听不出来。”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极亮子带来吗?如果她看了你们的脸之后说不是你们,我就信。那种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

“听,就是这里。”我说,“有点微妙的走音,听,这里也是。听到了吧?”

堂元把脸扭向一边,闭上眼,似乎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说。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起来,然后猛地推开。老头子一个踉跄跪在地板上。

“哦?是吗?”听我突然这么说,他似乎有些意外,开始仔细倾听。曲子还在继续。

“我要把这个消息卖给报社。”我说,“世界首例脑移植患者这块招牌还没生锈呢。我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人,他们肯定得飞奔过来。被移植的脑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会想方设法找到证据的。就算找不到,这个消息也会传遍大街小巷。”

“啊,没什么。”我又仔细听了一遍,没错,肯定是那样。我对嵯峨说:“钢琴的音好像有点不准。”

堂元拾起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抬头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想知道关于捐赠者的事?我们不是保证会对你的脑负责到底吗?”

“您怎么了?”嵯峨见我总是歪着脖子,诧异地问道。

“你不会懂的。胡说什么脑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么会懂?脑毕竟还是特殊的。你能想象得到吗?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睁开眼的时候,站在那儿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感觉,那些遥远的往事都成了别人的回忆,那些花了好长时间培养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我告诉你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着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谓活着,并不是单纯的呼吸、心脏跳动,也不是有脑电波,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要能看见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脚印,并确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才叫活着。可现在,我看着以前走过的足迹,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活了二十几年的成濑纯一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听了几遍之后,琴声里出现了一个让我在意的问题—有个地方总是弹不对。似乎也不是不熟练的缘故,而是有什么更根本的原因。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有些喘不过气,狠狠地瞪着堂元。他也在注视着我。

弹得的确很流畅,很少有中断或弹错的地方。曲名和作曲家名我都不知道,但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不知不觉中,我的脚趾头也跟着打起了拍子。

“新的,”那家伙终于开了口,“你不能把现在想成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吗?不少人都想重新投胎再来一次呢。”

“是吗?我不太懂。”嵯峨边说边随着音乐摆动手指。

“重生和一点点失去自我不一样。”

“这孩子还没上小学吧?这么小就能弹成这样,我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直子表示佩服。

堂元听着我的话微微点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伸手去碰桌上的红色小钢琴。“刚才你的话是真的?”

“刚结婚那时我太太就说,如果生了女孩,就让她学钢琴或者芭蕾。这两样在天赋上都没什么可期待的,但我想相比之下还是乐器有些努力的空间吧。”看嵯峨的表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什么?”

“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家里连个音响都没有,只不过偶尔听听电台的节目。”事实上我和音乐的关联真的仅此而已,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钢琴声如此在意,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演奏。我又想起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在意钢琴声了,在酒吧撒野那天,导火线也是钢琴演奏。

“关于你和京极亮子之间超感应的事。”

“您对音乐感兴趣?”嵯峨问道。

“是真的。也许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

“多不好意思啊,那孩子的水平可没到可以演奏给大家听的程度呢。”夫人口上推辞,离开时还是开心地照我说的让门敞着。

“常常听说双胞胎身上存在这种能力。”堂元敲了两三下琴键,“这世上还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啊,的确如你所说,我们失算了。”

“您不必费心。”说完,我又叫住正要走出客厅的夫人,“不如开着门吧,我想听听您家千金的演奏。”

“你承认捐赠者是京极了?”

“是啊,三岁起就请老师指导她,只是一直没什么长进。”夫人一边把咖啡摆在我们面前,一边垂下眉角笑道,“过一会儿就结束了,等练完了我让她来问个好。”

堂元为难地皱着眉,不停眨眼,最后终于张开紧闭的双唇:“没错,捐赠者是京极瞬介。”

“是您家千金在弹琴吗?”直子似乎也注意到了。

我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虽然我早已确信了,还是觉得深受打击。”

夫人端着咖啡走进来。她开门的时候,从里面传来钢琴声。莫名地,我心里一阵痛楚。

“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也只有想方设法隐瞒。”

“真令人羡慕!”我想起了被击中脑袋那天的情景。当时嵯峨夫人正兴致勃勃地和房地产中介的店长聊天,或许就是在聊怎样有效利用多余的土地。

“为什么要用京极瞬介的脑?”

嵯峨用手挠挠头:“这可不是凭我当律师的收入就盖得起的。我已去世的父亲有片地,托那片地的福才有了今天的房子。”

“这个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了,当时情况紧急,不得不用他的脑。”

“再怎么向往,没有实力可盖不了这样的房子。”我坦率地说,“在这样的地方盖一幢新房,对普通工薪族来说简直就是梦境中的梦境。”

我回想起堂元曾经和我说过的话。“配型?”

“去年建的。在那之前一直都住公寓,但还是向往独门独户的房子啊。”

堂元点头。“说关谷时雄的脑适合你是骗人的。事实上情况相当严峻,但我们还是想尝试进行脑移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当时就有两种意见存在严重冲突:一种认为即便稍稍冒险也要进行,一种认为史无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

“房子真不错啊!而且还很新。”我环顾了一圈说道。

“正好这时京极的尸体被运来了?”

我们先被带到了客厅—一个约十叠大的房间,摆着一张足以把整个身子埋进去的沙发。我和直子并排坐在后边的长椅上。

“对,我们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进行了配型测试。说实在的,那时我们根本没时间去想移植罪犯的脑会产生伦理问题什么的,虽说抱着十万分之一的希望,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不可能真的有那么巧。没想到结果令人惊叹。以前我也说过,成功概率为十万分之一的奇迹竟然发生了。”

“客套都免了吧,赶快进屋。”嵯峨在背后推着我们。

“放弃这个奇迹实在太可惜,你们就对罪犯的脑这个事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多了,多谢您邀请我们来做客。”千篇一律的寒暄。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紧紧皱起眉头。

我们下了车,站在门口,嵯峨夫人似乎已经等候多时,马上开了门迎上来。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热情。“欢迎欢迎,身体怎么样了?”

“外因?”

嵯峨家离市中心有些远,在一个有很多坡道的住宅区里。房子周围是围墙,院子里的树木茂盛得伸出墙外,几乎遮掩住外面的道路。在首都圈里能有这样的房子可真难得。

“在背后支持脑移植研究项目的是一股强大的势力,他们指示我们务必要实施移植手术。”

“是啊,只有三个人。还想要个孩子,可一直没能要成。”嵯峨的视线通过后视镜转向我,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大概是想向我表达救了他们的独生女的感谢之情。我觉得这份感谢重得有些让人难以承受,故意移开了视线。

“和政府有关?”

“您家就三口人吗?”直子问道。

“你这么想也无妨。他们下的指令是不要放过这个机会。罪犯京极的尸体本应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实上司法解剖和脑移植是同时进行的。当然,那个记录在哪里也找不到,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因为背后的强大势力。”

“我太太可盼着今天了,说要使出全力好好招待你们呢。当然啦,她本身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手艺。”

“为什么那股庞大的势力要支持这种手术?”

我和直子坐在后排,嵯峨发动了车子。这样坐着感觉还不错。

“那还用说,他们想尽快确认脑移植手术的可行性,尽快完成这种技术。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看来今天是蓬荜生辉啊!”嵯峨说了句老套的客气话。

“他们?”

六点二十五分,我们走出房间,来到公寓前,一辆白色沃尔沃正好驶过来。嵯峨下了车向我们问好。今天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他说过直子会一起去。

“也许该说是他们的脑吧。”堂元双手抱头,“就是掌控当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随着医学的进步,肉体的衰老大大减慢,他们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长,但对于脑的衰老却无能为力,就算进行些耍小聪明的治疗,也终究赶不上神经细胞死亡的速度。他们害怕丧失尊严的那天即将到来。”

“也许吧。”她小声说。

“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脑移植上?”

“想必有不想公开的部分,”我说,“那肯定与我身上发生的异常变化有关。”

“他们相信这是最后一条路,就是逐步用年轻的头脑取代濒临死亡的大脑。也可以说是近似于复活。”

“也不知道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呢。”她苦笑着,很快又恢复严肃,叹了口气,“我这么说也许有些不恰当,总觉得不对劲,就算是最高机密的项目,保密的部分也太多了。”

“疯子!”我不屑地骂道。

“拜托你了。”

“是吗?我倒觉得是很正常的欲望。想移植心脏、肝脏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脑就不正常了?”

“我也在试,可不知道密码是弄不出来的呀。再试试也许就能破解密码了。”

“我这个病例就证明不正常。没错,移植脑的确有可能,但如果变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能不能把电脑里的信息调出来看看?”

“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现在活着才说得出来。”堂元指着我说道,“当你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时候,如果有人问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别人的脑,并且以后会有人格变化的可能,你会接受手术还是情愿就此长眠地下?”见我一时无言以对,他接着说,“他们也一样。刚才你说活着就是要留下痕迹,我也这么认为。你说以前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归现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会有属于你自己的新足迹。可他们却终归……”堂元摇摇头,“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足迹留在什么地方,甚至忘记自己曾经留下过足迹这个事实。你知道吗?有一天会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与之相比,喜欢的女人类型变了之类的改变又算得了什么?”

“可能比想象中困难。在老师眼皮底下偷看资料,可没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她皱了皱眉。

“有杀人的冲动也不算什么?”

“之后怎样了?”我询问关于调查的事。

“我同情你的处境。很遗憾,京极瞬介实在不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当时不做手术,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

六点整,橘直子来了。依旧是衬衫加套裙的庄重打扮,金色的耳环给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印象。我称赞这身打扮很适合她,她说“是吗”,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悦色。

“也就是说,你们认为这次的人体试验是成功的?”

周日上午,我简单打扫了屋子。这种紧张仿佛是第一次迎接恋人来家里时那种特有的感觉。我想起了阿惠。那个时候应该也和现在一样。记忆还像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鲜活,我却想不起那种兴奋雀跃的心情和适度的紧张感了。

“我认为是迈出了伟大的第一步。”

  25

我叹了口气,把红色钢琴放回纸袋。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我也不想再问。

总之,不能放任患者的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否则将会给我们的研究带来危险。

“给你一个建议。”堂元说,“京极瞬介的精神有问题。没想到那些症状会在你身上表现出来,但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治疗。前些日子介绍给你的光国教授对你非常感兴趣。往后我们再努力努力,想办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状吧。”

他的症状是否该判定为一种内因性精神病,是争论的分歧所在。如果从精神分裂的角度看,有必要把调查的范围限定在脑内分子的活动上,特别是A10神经的过剩活动这个观点最有说服力。可麻烦的是,引起精神障碍的原因恐怕不是患者自己的脑,而是移植脑。移植脑引发的消极回馈和控制进而影响了大脑的其他部分。

我抱着纸袋站在堂元面前。金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正极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却反而触怒了我的神经。我握紧右拳,卯足了劲朝他的脸颊挥去。拳头发麻,随着一声呻吟,他被打飞到墙边。

检查结果令人吃惊。变化程度急剧加快。原因之一应该是成濑纯一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根据他本人的话来推测,似乎是换了个加剧精神破坏的工作环境。我们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对于我的问话,他对答沉稳,但显然没有敞开心扉,甚至正好相反。患者对于他人的不信赖感和自我防卫意识正在逐渐形成,拒绝光国教授的精神分析疗法就是证据之一。

“不必了。”我说着便走出房间。走廊上吹着让人发闷的暖风。我盯着还微微发疼的拳头,想,刚才打他的是成濑纯一还是京极瞬介?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