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星期六。
光国教授阐述了他的见解:一种共鸣效果。这和我的观点一致。
成濑纯一从自由联想进入睡眠状态,顺着我们的引导,讲述了他的一些记忆,它们都以憎恶自己的胆小、软弱、卑劣这种形式被封存,尤其不能否定的是高中时代的记忆在他心里投下了阴影,这从他催眠状态下的突然爆发就可以推测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在若生的帮助下摁住了他,发作大约持续了十分钟。
在此之前,他的这些记忆被自身的修养和善良完全遮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表面化。可现在这些潜意识在成形,为什么?
我们必须考虑有什么东西在诱发,根源只能是移植脑片。PET的印象测试结果表明,移植脑片的活动已经大大超出想象。
令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捐赠者的精神类型正在支配成濑纯一。这种类型点燃了他的潜意识,进一步扩大影响,产生了“共鸣效果”。
必须继续讨论对策。委员会中主张再次手术的声音居多,但一提到具体方案他们就沉默了。此外,脑移植手术的这种弊端要是表面化了会非常棘手,这也是事实。
某个委员摇着头说:“我怎么也不信捐赠者的意识会传播。”也许该让他看看今天进行的乐感测试结果。如同我和电脑的预料,成濑纯一的乐感水平和三个月前相比有了判若两人的提高,这一事实有力地说明了捐赠者的影响。
小橘报告说,他开始怀疑捐赠者。
要高度重视,并向委员会报告。
21
我在厂里越来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业务改良报告被公开了。报告的内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员缩减到三分之一,反过来说,目前有相当数量的人在磨洋工。软弱的人总是怕被说穿事实,而且讨厌说真话的人。
我的朋友本来就没几个,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觉得这样对他的社会生活更安全。他也是个软弱的人。
我想这种状态大概不会持续多久,事实证明这预感很准确。可我没料到结果会这样。
“我和厂长商量后决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手头没多少放不下的活儿。”班长并不看我,而是看着桌上的文件跟我说话。
以前他称我“你小子”,最近变成“你”了。他跟我说的是调动的事。下午上班铃一响,我就被叫到他那儿。据无能的班长说,第三制造厂提出想调一个人去他们的生产线,工作内容是站在传送带旁组装机器。三厂人手不够也难怪,那儿出了名的工资低、工作条件恶劣。他们一提调人,混账班长就选中了我。
我无语。留下一堆不好好干活儿白拿工资的闲人,却要赶走一星期提交两份报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赶走,对吧?”
班长装出满脸怒容:“说什么呢?没那回事。”
“可我现在手头的工作量比谁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绝对不会选中我。”
“你是说我不明事理?”
“我是说这车间多余的人扫扫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你就是因为说这么偏激的话才被大家孤立的。”
听到这儿我瘪瘪嘴。孤立?刚才还说不是这样,马上就说漏了嘴。像是意识到了自相矛盾,他干咳一下,打圆场似的说:“我想尽量在维持团队团结的前提下去对付人事变动,这是事实。你别往坏处想。”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像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就这事,你回去吧。”
我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什么事?”那一脸穷酸相的家伙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拉紧,对这个废物说:“垃圾!”
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开门出去。
回到车间,几个工人偷偷往我这边看,我一看过去,他们马上躲开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调动的事。谢天谢地,这天一直没人靠近我。看见他们嘴脸的一刹那,我觉得心中的憎恶就要爆发了,这很可怕。
下了班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头茫然地走着。空虚和愤怒交替袭来。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会怎样?要是从前的成濑纯一,就不会被选为调动的对象了,因为不惹眼,是班长最好使唤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样不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能说更幸福吗?我甚至弄不清楚以前的我有没有自己的想法。
不能忘记的是,目前我还弄不清,现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我信步朝酒吧走去。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对脑功能影响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摇摇晃晃地进去。酒吧很小,小得推门而入就要碰到吧台前的椅子,不过里头还有点空间,摆着一架黑色旧钢琴。我在吧台的正中间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火鸡”波本威士忌,客人除了我还有一对男女,像是熟客,和调酒师亲昵地说着话。
仔细想想,对从前的自己来说,一个人进这样的店是不可想象的。不光如此,从前我一个人去喝过酒吗?
班长想把我赶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为不好对付,碍眼无疑也是一个原因。曾经老实的部下某天突然变了个人,任谁都会困惑。
心境变化?真是笑话!
堂元博士一定在隐瞒着什么。那天的精神分析—他们称它为“自由联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么异常行为。他们只字不提,是害怕我意识到什么。是捐赠者,还是手术本身的失败?不管是什么,必须面对的是,我屡次提起的人格变化不仅仅是恐惧。
我今后会怎样?若就这样让变化继续,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终点?
一口气喝干酒,我又要了一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体内渗透,就像海绵吸水一般。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咣当一声,我抬头一看,一个身材瘦削、满脸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钢琴前坐下。他放下乐谱,看样子要弹琴。我的视线重新回到酒杯。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我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用酒冲进胃里。
钢琴演奏开始了,是支听过的曲子。不是古典音乐,是电影音乐什么的。
好听,我想。乐曲很动听,不知为何,钢琴声让我心旌摇荡。是因为演奏者技艺高超吗?我从没怀着这样的心情听过钢琴演奏。我端着杯子听得入了迷。
第一首曲子快结束时,店里来了新客人,四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女。他们坐在钢琴边店里唯一的那张圆桌前。一瞬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中年钢琴师默默地开始演奏第二曲,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听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挪到离钢琴近的座位。琴键敲出的一个个音符冲击着我的心。我觉得亲切,又觉得凄凉。为什么今晚会有这样的心情?为什么以前我从没意识到钢琴声如此美妙?
身体似乎浮在空中,像烟一样飘起。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声音,钢琴声。我闭上眼睛,全身陶醉。
突然,一阵大笑传来。
难得的心情被破坏,我睁开眼。不出所料,看看圆桌那边,刚才进来的年轻人正张着嘴胡聊大笑,浑身弥漫着傲慢—只要我们开心,哪管别人怎样。
店员当然没去提醒他们,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钢琴师也面无表情地继续弹着。那对男女在忘我地说着悄悄话。
我想无视他们,但不可能。乐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声音盖住。我的不快渐渐升级,头开始隐隐作痛,觉得厚重的黑块从胸口往上爬。
那伙人中的一个发出一声怪叫,像是人类之外的什么低等动物的叫声。
我走到他们桌前,抓住声音最大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肩膀:“安静点,听不见钢琴声了。”
那四人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概他们不知道不守规矩时还会有遭指责这回事。随即他们毫不掩饰地面露厌恶,两个女的一脸扫兴地瘪瘪红嘴唇,两个男的皱着眉头瞪我。
“怎么?”一个男的站起来,抓住我的衬衫领子,“有牢骚?”他看上去像个长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脸凶相,满是发胶的头发透着轻佻。
“我说,太吵了,安静点。这儿不是幼儿园。”
他的脸扭曲了,刹那间我的脸上一震。一个踉跄,我的后背磕在吧台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要打架出去打!”吧台后的调酒师说。
“打完了!”那家伙说着吐了一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脚上。他嘿嘿一笑:“你这样的窝囊废在家睡觉就得了。”
大概觉得这话很过瘾,其他三人都笑了。
头疼在加剧,耳鸣,全身冒冷汗。像吹气球似的,憎恶在我心中蔓延。看着脚上的唾沫,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杀死他的理由。这样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
见我站直身体,他也摆好架势:“怎么,想比画—”没等他说完,我便朝他胯下奋力踢去。他呻吟一声,身子弓得像只虾。接着我毫不犹豫地操起旁边的空啤酒瓶,使尽全身力气朝他的后脑勺砸去。啤酒瓶没有像动作片里那样粉碎,而是发出咣的一声闷响。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
另一个男的从椅子里站起来,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这种家伙一旦觉得形势不利就胆小如鼠。两个女的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们的桌子,拿起白兰地,瓶里还剩不少,我把它浇在昏过去的男人头上。他的浅色西服眼看着染上了颜色,浓郁的酒香飘起。瓶子倒空了,我又从吧台上拿过一瓶,接着往那家伙身上倒。他终于皱着眉头睁开眼。
“好像醒过来了嘛。”我拿过旁边不知道是谁的打火机,把气体量调到最大,问调酒师,“白兰地能点着吧?”
“啊?”他像是一时没听明白,生硬地点点头。
似乎从对话中明白了什么,被白兰地浇透的男人惨叫:“哇,住手!”
“火葬。”我把打火机伸向他,就要点火。女人们尖叫起来。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头一看,那个瘦削的中年钢琴师在摇头:“别这样。”
“放开!”
“别做傻事。”他声音嘶哑。
趁此空当,那家伙夺门而逃。我甩开钢琴师的手,拿着打火机追了出去。旁边的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酒吧在地下一层。我爬上楼梯,看见他朝马路飞奔,刚才的脑震荡让他踉踉跄跄的,这一带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休想逃!
果然,我马上就追近了他。那家伙也发现了我,急忙钻进旁边的小巷。我紧追不舍。巷子很窄,弥漫着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白兰地香味—他身上发出的。我一直追,到了个堆着纸箱和木箱、稍宽敞的地方。那家伙正扒拉箱子,因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
“你想干吗?!”见无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点燃打火机,确认火苗足够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浇上白兰地的衣服能烧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这家伙被蓝色火焰包围的样子,不禁身子一颤。与此同时,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被点着的老鼠。往铁笼子里的老鼠身上泼灯油,点火烧它,皮肉发出难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错了,向你道歉。你饶了我吧!”
“火葬。烧了你。”我离他更近了。
这时,身边传来老鼠的吱吱声,我不觉转过头去看。刹那间,他抓起身旁的纸箱掷向我,趁我躲闪的工夫,他顺着来路逃走了。
我紧追上去,边跑边闪过这样的念头:我到底在干吗?我正在巷子里跑,这是真正的自己吗?究竟是谁?又是在哪里?
刚跑出巷子,头上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呻吟一声,捂住脑袋,抬眼望去,那家伙拿着木板站着,我像是挨了一板。我倒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哇,放开我!”他拼命挣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脚。我抓着他的身体,点着打火机。
“住手,住手,住手!”他挥舞着木板。我的额头破了,血流到鼻子旁边,却很奇怪地感觉不到疼痛。我没有松手。
火苗眼看就要点燃衣服了,他惨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机的手。头顶传来怒喝:“你们在干吗?”
我抬起头,旁边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对面闪着警车的红灯。
“这家伙疯了!”差点被烧的家伙叫道。
22
警车送我去的不是警察局,而是医院。听说那家伙反倒被警察带回去了,大概警察觉得他的伤不要紧。我头破血流,一上警车就昏了过去,警察一定也慌了手脚。
给我处理伤口的医生说只是些皮外伤应无大碍,慎重起见还是拍个片子为好,我断然拒绝,怕一检查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幸亏医生像是把我头上的疤痕当成了交通事故的结果。
医生告诫我日后一定要拍片子,就放我走了。脑袋上缠着绷带的我被带到警察局。
讯问在警察局二楼的审讯室进行。一看就是酒后闹事,值班的警察问起来也有点不耐烦,对我要往对方衣服上点火大为光火,说差点就弄成重伤,也许还会出人命。我当然认为那家伙死了也活该,但没说出口。
讯问完毕,我被带到探视等候室等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长椅。这儿大概是去见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时等候的地方,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大概夜里不能探视。对了,现在几点了?我看看手表,表停在十点五分。
我再次意识到不能喝酒。酒意上涌后,正常人有时也无法自控。考虑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引发潜意识里的东西实在危险。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几个小时之前自己的行为,以前从没有过那样的感情爆发,况且是以憎恶的形式。那家伙确实让人讨厌,可为什么我要置他于死地?是有什么导火线吗?有的话又会是什么?我在长椅上躺下,思考起双重人格。小时候读过《化身博士》,还看过电影《三面夏娃》—回想起它们,我确认自己并非双重人格者。双重人格者完全拥有两种人格,大多数情况下不记得另一种状态。我不一样,不是完全变成别的人格,而是一点点朝着某个方向变化。当然,所有行动都源于自己的意志,并非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异常行为。
那么,我现在的症状能说比双重人格轻微吗?它可能比双重人格更糟糕—原来的人格在慢慢消失。
真会这样吗?
成濑纯一最终会消失吗?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脑袋,想着消失后的情形,心乱如麻。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听见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坐了起来。门开了,是刚才的警察。“觉得怎样?”他问。
“像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回答。
警察一脸冷淡地点点头,冲着门外叫了声“请进”。应声进来的人在哪儿见过,一时没想起来,但看见他微笑着点头的样子,我明白了,是在堂元博士那儿见过的嵯峨道彦。他怎么会在这儿?
“刚才堂元博士来电话,告诉我您在这儿,就急忙赶来了。”他语调轻松得就像是到车站来接我。讯问时警察问我有没有保证人之类的,我没多想就说出了博士的名字。
“伤得可不轻啊,不要紧吗?”
“没事。”我碰碰自己的脸,指尖的感觉告诉我脸肿了。
“真没想到这家伙跟嵯峨先生是熟人,”警察盯着我的脸说,“是怎么认识的?”
“以前他救过我女儿,是救命恩人。”
“哦?怎么回事?”
“女儿在海里溺水,被他奋不顾身地救起。”
“哦,在海边。”警察也没露出敬佩的神色。
“我可以带他回去?”
“可以。”他掏着耳朵看我,“可别再干蠢事。”
我沉默着点头致谢,拿着东西走出警察局。嵯峨让我坐他的车。白色沃尔沃的右车门上有划痕。他用手指碰了碰,苦笑道:“新买那阵子被人弄的,就在停了一会儿车的工夫。”
“这世上疯子真多。”说完,我心里暗道,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开了一会儿,他语气轻松地搭话:“没想到您会做那种事,以前经常打架?”
我摇摇头:“这是头一回,不知怎么回事。”
“以后还是小心点为好。这回就算是双方都有错,不再追究了。这种事弄不好会成被告。”
“那家店也遭殃了。”
“好像是,听说他们立刻报了警。那边我会想办法,您不用担心。”
“钱我自己赔。”
“不用这么说吧。”
“不,您这样让我很为难。”我转过头,对着他的侧脸,“没理由让您帮到这一步,这跟您女儿的事是两码事。”
“我是想帮您。”
“您已经帮得够多了。”
红灯了,他把车停住,看着我微微一笑:“真顽固。”
“得合乎情理,就像无功不受禄一样,不能要没来由的钱。”
“我不觉得是没来由,但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这回就算了。”车子再次启动。“对了,很抱歉最近没跟您联系,一直想带着女儿去当面道谢,总抽不出时间。”
“您不用操心。”
“身体状况怎么样?问过堂元博士,说是一切正常,恢复顺利。”
“既然博士那么说,就是那样吧。”我不觉语气尖刻起来。
“您说得很奇怪。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他的声音有些不安。要是我没有痊愈,大概他的心理负担就不会减轻。
“没什么,我是说专业的东西我也不懂。”
他像是无法释怀,之后明显地沉默了。
车子停在公寓前。看看车里的钟,已经快到黎明。今天只好不去上班了,反正在那个车间也待不长了,歇个一两天也没什么。幸好明天是星期六。
“其实我找您有事。”他拉上手刹,“我跟我妻子也说过,无论如何想请您吃顿饭。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方便吗?”
我放松嘴角,摇了两下头:“您不必这么操心。真的,请不要管我了。”
他笑了:“是我们想和您一起吃饭。一个人来会不自在,您带个亲近的人来吧。对了,听说您有个女朋友,把她叫上。”
他大概是从堂元博士那儿知道了阿惠。想起她,我的头疼又要发作,胸口也一阵刺痛。“那我跟她商量一下。”我回答。
“太好了,那回头再联系。再见。”他踩下油门。
我在家休息了一整天。身上到处都疼,冲澡时发现有无数瘀痕和划伤,热水一冲,我忍不住疼得跳了起来。
傍晚,橘小姐来了。打开门,我一下子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不穿白大褂的样子。她身着浅绿色无袖针织衫、墨绿色短裙,我不禁看得出神。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我,左右晃着脖子说:“看来你是好好干了一架。”
“想跟你们联系来着。添麻烦了。”我出于礼貌地点头。
“没什么麻烦,不过我们很担心。头部没被重击?”
“受了点伤,没事。”这跟脑袋挨枪子儿相比算不了什么伤。“堂元博士没说什么?”
“他苦笑着说年轻人真是乱来。”她耸耸肩。
“苦笑?”我摇头,“要是当时在那儿看见我的行为,就不会说得这么轻松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似的歪着头。
“回想起来,也觉得昨晚的行为很异常。要是没有喝醉这个借口,大概会被当场送到精神病院。”
“可你当时是醉了吧?”
“没醉得多厉害。就算醉了,要是原来的我,根本不可能变成那样。我又当真想杀人了。”
我的声音有点大,路过的邻居看了看我和她的脸。她把头低了低说:“好像不是站着能说完的话。”我把她让进屋。
“真干净,叶村小姐常给你打扫?”她站在玄关,环顾房间。
“打扫卫生我自己还能应付。你进来吧,我给你倒茶。”
“不,这儿就行了。”她站着没动。
“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吗?”我歪歪嘴角说。
她盯着我的脸,慢慢摇摇头:“这不像你说的话。”
“哦,你这不是也明白吗?现在的我不像我。我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我的性格、人格在变化。可你们的答案总是一个—不可能。”
“没错,不可能呀。”
我用拳头敲敲旁边的柱子,指着她的脸:“我把这话还给你—不可能!从没打过架的人为什么会在酒吧撒野?就不能说点真话吗?你们在隐瞒什么,我这脑袋里一定在发生着什么。”
她皱皱眉—这眉毛长在女子脸上稍稍嫌粗—摇摇头:“你别激动。”
“我在问你,请回答。”我靠近她,双手抓住她裸露的胳膊。她一脸吃惊,但我没放手。“求你,橘小姐,告诉我实话。为什么要隐瞒?”
“你弄疼我了,”她扭过脸去,“松手。”
听她这么说,我顿时感到她身体的触感。她的胳膊有点凉,滑嫩柔软。我说:“皮肤真好,像有生命的瓷器。”
“松手。”她又说了一遍。
再次体会了手掌的触觉之后,我轻轻松开手:“对不起,我没想对你撒野。”
她交叉双臂,揉了揉被我抓过的地方。“我能理解你的不安,但别让我为难,因为我相信你是正常的。”
“撒谎。”
“没撒谎。难道有人说你不正常吗?”
“就算没人说我不正常,可说我怪的人多的是。上司说我变得难管了,因此把我换了岗。”
“你住了好几个月的院,这点变化不足为奇。”
“爱情变了也不奇怪?”
“爱?”她一脸困惑。
“我对阿惠的感情。”我向她说出最近自己内心的变化。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时却想跟她说说。
她听了似乎很意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然后才开口:“可能我的说法不太好,这种事,年轻时怕是常有的。”
“是指变心?”她的回答不出我所料,我不禁苦笑。她不知道以前我有多爱阿惠,才会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我说:“没法跟你说。你走吧。请转告堂元博士,我不会再去研究室了。”
“这可不行。”
“别命令我,已经够了。”我一手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把她往外推。
她扭身看着我的脸:“等等,你听我说。”
“没必要听你啰唆了。”
“不是,我有个建议。”
“建议?”我松了松手,“什么建议?”
她长吐一口气说:“我只是从堂元老师那儿听说你的情况,也只是按指示行事,基于听到的情况判断你一切正常,但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老师他们的真实想法。”
“然后?”
“听了你的话我想,可能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事实,在严重影响着判断结果。”
“有可能。”
“这样吧,我会想办法去调查老师的真实想法,有什么情况就告诉你,条件是你得照常来定期检查。怎么样?”
“你不能保证会告诉我真相。”
她叹了口气:“相信我—我只能这么说。难道还有其他办法?”
我沉默着摇摇头。别无他路。
她用双手紧握着我的手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盯着她那白皙的手,点点头。很奇怪,心静了下来。
“那我走了。”她放下我的手去开门。
看着她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是杰奎琳·比赛特。”
“什么?”
“很久以前就觉得你像谁,终于想起来了。”
“杰奎琳·比赛特?”她浅浅一笑,“做学生时有人说过。”
“橘小姐,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为什么要问?”
“想了解你,不行吗?”
她困惑地屏住呼吸,为掩饰窘态又拢了拢刘海,说:“我叫直子。”
“直子……怎么写?”
“直角的直,孩子的子,很普通的名字。”
“橘直子,好名字。”
“下次研究室见。”橘直子有点不高兴地走了。
我过去锁门,空气中有淡淡的古龙水味。
23
晚上,阿惠来了,好像是听说了我大闹酒吧的事。联系她的大概是橘直子。她帮我铺好被褥,安顿好,又为我忙这忙那。
“不要再胡来了哦。”她一边拿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边嘱咐。和橘直子相比,这姑娘的脸庞还显得很稚嫩,脸上的雀斑总有一天能消失得干干净净吧。
“你在听我说吗?”她有些不安地问我。
“嗯,听着呢,以后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把她和橘直子相比较让我感到有些惭愧,她对我来说应该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她没再追问,好像是怕触及那件事。她似乎也以她的方式感受到了我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反正今晚她的话特别少。
“那个……阿纯,我今晚可以住这儿吗?”她像个要坦白什么的孩子似的望着我。这种问题她以前从没问过我。
“当然好啊,”我回答,“留在我身边吧。”
她似笑似哭地站起来,走近被扔在一边闲置很久的画架。“这幅画完成了?”
“算是吧。”
就是那张从窗子望出去的风景画,画得实在太糟糕,我连再看一次的勇气都没有。我甚至始终无法相信那是我的作品。
不远处隐约传来歇斯底里的狗叫声。“吵死了。”我嘀咕着。
“好像是后面那户人家养的。”阿惠说。
“嗯,那种狗真该杀了。”
阿惠对我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盯了画布良久,终于转向我说:“阿纯,我……我想暂时回乡下去。”
“老家?”
她轻轻点头。“妈妈的身体不太好,我也好久没回去了……前段时间家里就总来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呢。”
“哦?什么时候?”
“买了明天的票。”
“哦。”我只是应了一声,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也许,说“别回什么老家了”,才是成濑纯一该有的反应。
“其实,我昨天把公寓退了,昨晚是在朋友家过的,所以今天要是不让我住在这儿,我就要露宿街头了。”她强颜欢笑,大概是在竭尽全力跟我开玩笑。
“你在这儿住就是了。”我说。
那一夜,我们睡在一床被子里。阿惠枕着我的胳膊,把头埋在我胸前,哭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为什么哭,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尽力掩饰迄今为止内心发生的变化,但无疑早被她看穿了。
我温柔地抱着阿惠的身体。好久没有仔细体味这种感觉了,但我并没有勃起,这一事实让人感到悲哀。
第二天,我把阿惠送到车站。我们俩并肩站在站台上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把作为成濑纯一该说的话说出来。如果对她说不要走,她就能安心吗?就算把她拉回来留在身边,我们俩又能谱写出怎样的未来呢?
列车缓缓进站,她提起事先存放在投币存物柜里的行李。
“走了哦。”
我知道她在竭力掩饰内心的伤感。应该留住她,留住她就等于留住了自己。我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不要走”,只吐出“路上小心”这样毫无意义的台词。
“谢谢,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哦。”阿惠答道。
她上了车,把脸转向我,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哀伤。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隐约觉得头疼,似乎听见鼓声由远及近。
门关上了,列车开始启动。阿惠朝我轻轻挥手,我也朝她挥挥手。
脑袋里的鼓声越来越大。咚!咚!咚!我目送列车离去,感到站立都很艰难,就蹲了下来。想吐,头晕,我双手抱头。
“喂,没事吧?”旁边有人问我。我挥挥手示意不要紧。
不一会儿,脑子便开始恢复平静。鼓声渐渐远去,头也不疼了。我就那样蹲在地上,看着轨道的前方。不用说,阿惠的车已经走远了。
我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只不过是少了个女人。
我站起来,瞪了一眼周围那些大惊小怪的人,迈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