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斜
梁浅瞪着眼睛望着他,于是他补了一句人话:"我妈叫我来的,我得听我妈的。"
"不能辜负双方父母的心意。"哲学家黄先生对她说:"人类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自由则意味着需要承担责任的绝对性。"
原来是哲学妈宝男。梁浅在心里给黄先生下了结论。
他们在微信上聊了几句,梁浅觉得他不够高,他觉得梁浅不够瘦。不过他们还是见面了。
黄先生问起梁浅的择偶标准,梁浅回答道:"我跟介绍人说了四点:三观一致、有稳定工作、靠谱踏实,合眼缘。"
黄先生是一名哲学老师,长相斯文,极瘦,脖子尤其细,每当他说出一句犀利的哲理的时候,喉结便上下滚动,几乎要破颈而出。因此,他的每一句话都被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仿佛一言不合,他的喉结就要剑拔弩张,以血封喉,与对方同归于尽。
黄先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连连摇头,说了三个字:"错、错、错。"
梁浅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里。
"哪儿错了?"
梁浅将观展者们带到"黑洞"的门口,让他们自行摸黑进去参观,她正在门口等着,忽然手机震动了,是她妈妈发来了一条消息:浅浅,家里帮你联系了一个相亲对象,姓黄,我们已经把你的个人信息和照片发过去啦,他会来联系你的,你要主动一些呦,妈妈替你加油。后面还附了对方的介绍和一张中规中矩的证件照。
"都错了。"哲学家黄先生四两拨千斤地说:"你的思维方式错了,所以找不到男朋友。首先,三观一致,这是极为主观的东西,别人都不知道你的三观是什么,所以也没法判断是否和你一致,这是一句废话。"
梁浅向观展者们介绍道:"光线通过互补色之间的微妙作用,给人造成了视觉的假象,也让作品的维度和深度不断变化,让人探索明与暗的边界。而这些舞者,则是通过肢体的扭动,去触碰真与假的边界。通过这些困顿的、相对的、移动的、幻像的身体,我们将追溯对世界的感知,并判断我们与真实之间的关系。"
梁浅点了点头,似乎有点道理。
舞者穿着灰黑两色的简单服装,散落在展区的各个角落,在嘈杂的观展人群中,舞者们置身之外,他们的躯体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四肢格外灵活,把每一个部位都舞动到极限。在没有音乐和聚光灯的角落里,他们扭转身躯,纵情跳跃,舞姿中有着一种狰狞的力量感,仿佛原始丛林中的某种仪式。在缓缓延伸的光影下,如同幻觉。
"靠谱踏实,也是一句废话,每个人心里对谱的定义不同,多实才算踏实?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以大众的标准来衡量,又有哪个男人觉得自己不靠谱踏实?就像只有极少数的女人才会觉得自己颜值偏低,她们对着镜子往死里照,总会发现脸上的一两点可爱之处。就算没有,在各种P图软件的帮助下,也能掘地三尺。"哲学家抿了一口咖啡,说:"而男人,就算是浪子,也会想着等我玩够了,或者等我遇上人生挚爱了,我对她也会靠谱踏实的。你根本无法衡量和判断。"
光影展与国际驻留项目中心做了一个融合演出,他们邀请了众多国外的舞蹈表演艺术家,混入观众中进行即兴舞蹈演出。
梁浅神色惭惭,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在镜子前掘地三尺的经历,她又问:"那有稳定工作有什么错呢?这总不是主观判断了吧。"
"我宁愿单身至死,"英国硕士抬头迅速地瞟了一眼周围的男士,轻笑道:"我这么努力的读书、工作、打扮、保持身材,任何挑战我都迎难而上,为什么面对择偶,我却要草草了事,放低标准?如果我要跟这样的人绑在一起过日子,那我以前的那些辛苦都是为了什么?"
哲学家的喉结富有深意地滚动了一下,说:"稳定工作本身是没错,但是犯了狭隘经验型错误。"
"我们大概要单身至死了吧。"另一个妹子说道。
"啥意思?"
"这就叫女性独立下的男性焦虑。"英国硕士盖棺定论道。
"为了给大多数人找到一种方便的说辞,社会形成了一个标准叫做稳定工作,但它存在的意义恰恰与工作无关,它代表着有稳定收入、个人的社会属性、正常的社交能力、一定意义上的社会责任感等。然而,随着工作方式的多元化,很多没有稳定工作的人也具有这样的属性,比如自由职业者,比如有稳定被动收入的人群,所以你用到这个词,就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男生们则三三两两地坐在角落里,他们的身上有隐隐的汗臭味,穿着也不修边幅,正埋着头看手机,不言不语。
梁浅点了点头。
梁浅与女生相聊甚欢,两人都没注意到对面的男生是何时离开的。相亲结束之前,梁浅已经好多认识了几个女生,大家互加好友,围坐在一起嘻嘻笑笑,悄声吐槽男生质量不高,并且约着下回一起去逛街、喝下午茶。
黄先生补充道:"当然,不排除有人就是喜欢从事某种稳定工作的人,那就可以这么说了。"
"哈哈,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了,我很喜欢你的裙子呢,还有口红颜色也很好看,什么色号呀?"
"你看事情倒是很透彻。"
"对啊,你在画廊工作吧,我们还是同行呢。不过你学历可比我高多了,英国硕士呐。"
"都是话术,因为旧的词语让人生厌,所以要用新词的新鲜感防止不好的联想,"哲学家自鸣得意地说:"比如说,所谓的潜力股,说白了就是穷,其实和画大饼没差别。"
男女生都疑惑地望着她,最终,那个穿黑裙子的女生笑了,说:"好的呀,我也正想认识你呢,你在艺术馆工作的是吗?"
梁浅疑惑道:"那正确的择偶标准是什么呢?"
梁浅走到另一对彼此沉默的男女生面前,她坐下来,清清嗓子道:"不好意思,我能跟你加下微信吗?"
"是数字。"哲学家说道:"比如男士身高175以上,体重160以下,年薪税后20万以上,婚房80平以上等等,这些才是介绍人能够帮你把关的,至于人品、三观、心性只有你自己去接触了才能知道,跟他们说有什么用?"
梁浅坐不住了,她起身说:"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个人加下微信。"
"既然你这么懂,为什么也找不到女朋友呢?"
于是,梁浅跟对方开始了一番没什么意义的闲扯,以便渐渐创造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氛。然而,她的种种话头全都在对方的"哦"、"嗯"、"哈哈"等语气词中反弹回来,就像球撞在石墙上弹回。
"我找的到啊,"黄先生耸了耸肩,说:"但是我妈不同意。"
第一轮游戏之后,梁浅被分到与一个男生交谈,梁浅不健谈,男生也木讷,两人面面相觑,场面尴尬。
梁浅吃了一口甜品;哲学家露出转瞬即逝的笑意,又开口了:"其实你还不错。"
明明是穷吧。梁浅心想道:这样都可以编出优点来,这些主持人也是不容易。
"哈?"一口浓郁的焦糖融化在梁浅的口腔里,甜得让她有些牙疼。
男生躲开主持人的目光,点了点头。
哲学家上下地打量着她,眼光大刀阔斧地地游走着,最终叹了口气,摇头道:"你的字数都还可以,不过可惜了,你不合我的眼缘。"
主持人是个眼明心细地短发女人,她立刻收拢话题,像收回一网鱼似的帮腔道:"看来是个喜欢深度游的男孩子呢,专一踏实,将来你也可以带你女朋友去更多的地方深度游呦。"
梁浅的嘴角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哲学家立刻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长得不好看。眼缘的意思不仅仅指外表,还有更深层的指向----性吸引力。所谓的合不合眼缘,其实是对方对你有没有潜在的性吸引力。"
男生迟疑了一下,操着方言,含糊地说道:"其实也没去过哪儿,就在我老家附近转过几次。"
梁浅低头看了看自己,直率地问:"我胸太平了呗?"
梁浅渐渐地觉得乏善可陈,在这场自我介绍里,所有人的爱好都是旅游、看电影和美食,看似有丰富的空间,不过是换了个说法,仍拘囿在几个标签中。其中有个男生不善言谈,主持人为了烘托气氛,追问道:"你说你爱旅游,去过哪些地方呢?可以和大家分享吗?"
"粗俗!"哲学家的硕大的喉结透着一腔不容侵犯的威武,他严肃地澄清道:"都说了不是外貌了,而是......你有点太端着了,肢体僵硬,感觉不柔软,虽然看起来镇定,但心里还是自卑和怯场的,缺少风情。"
随后,几个IT男被猜中了,起身发言,他们的发言普遍很短,要么普通话说不标准,要么声音含糊、显出十分的羞涩与内敛,唯一的一个说了一句笑话:"我虽然是IT男,但是不会修电脑。"都博得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5
游戏开始,第一个被猜中的是一个穿黑裙子的女生,她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做了介绍:英国硕士,美术专业,现在在一家画廊工作。她的嗓音甜美,身材高挑,气质出众,让梁浅都看得入迷。
周末,给阳台上的紫甘蓝浇过水之后,梁浅去参加了一节Salsa舞的体验课。
梁浅给自己写的词语是:文艺、纯白、火锅和紫甘蓝。
"舞蹈是什么?"梁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是通过肢体的扭动,去触碰真与假的边界,追溯对世界的感知,并判断我们与真实之间的关系。"
梁浅提早了二十分钟下班,她又要去参加一个相亲活动。这是一个IT男专场,为了活跃相亲气氛,主持人精心设计了许多游戏环节。第一个游戏,叫做"看词猜人。"男男女女在一张卡片纸上,写下形容自己的几个词语,随后,男女相互盲抽,将所抽到的纸条上的内容读出来,根据词语,猜出相对应的真人,谜语揭晓的时候,再各自站起来做自我介绍。
梁浅照了照自己扁平的胸和屁股,说:"什么叫没有性吸引力?我才不会为了那个瘦得像大马猴一样的哲学家去改变自己。我学舞蹈,是要去寻求一种真实的关系。"
梁浅懒得搭理他,敷衍地说:"小心他听到你在嚼舌根!"
梁浅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轻松地出了门。
"倾听艺术的声音。"陈胜利做了一个顺风耳的动作。
舞蹈教室很大,木质地板因为常年被踩踏、练习,仿佛吸收了那些轻盈的舞姿,变得斑驳发白,格外光滑,反而显出一股傲慢感来。教室的三面墙壁都是镜子,明晃晃的,把梁浅的笨拙和僵硬照得无处遁形。
"听什么?"
Salsa舞属于拉丁舞种,舞姿热情奔放,是双人舞的一种。肢体接触最容易打开一个人的心扉,据说很多学员都在这里找到了另一半。
"他不是在看,"陈胜利笃定地说:"他是在听。"
这是一种高级的相亲,把野心和目的性藏在暗处,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容易在温柔乡中让人就范。
"怎么可能?盲人怎么会看画展?"
Salsa舞的老师三十岁左右,是个体型格外颀长标准的男人,他相貌不算英俊,但是浑身透着一股精气神,看着舒服极了。
周五,戴墨镜的男人又在艺术馆里坐了一天。陈胜利也发现了这个人,他对梁浅窃语道:"这大概是个盲人吧?"
梁浅从小就是个肢体不协调的人,小学不会后滚翻,中学不会跳长绳,像一根粉笔,毫无弹性,你若拼命去压她,也能吱吱呀呀写出几个字来。
4
音乐响起,老师带着学员们练习基本步法,梁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她的眼睛盯着老师的脚、自己的脚和学员的脚,手忙脚乱,唯独没有空看镜子里自己的身段。跳完几段旋律,她记住了步伐,却总觉得体会没有精髓,透着一股局促感。
但是,在几轮相亲之后,那些糟糕透顶的男人反而激起了梁浅的斗志,她真的就找不到心仪的对象了吗?梁浅决心再试一试。
"那是因为你身体的重心没有移动,"老师对她说道:"还有,你太紧张了,不够放松。"
和学长分手之后,梁浅有些灰心丧气。她觉得爱情这玩意儿太难了,尤其是在这座大都市里,男人不缺性,女人不缺钱,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伪装和铠甲,合适的对象寥寥无几,突围的道路却荆棘重重。
梁浅在老师的指引下走了几次基本步,老师点头道:"这样就好多了,没关系,多练练就有感觉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撞见爱,更难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去爱一个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大多数人爱的都是自己,或是自己在对方身上的投射。
这老师真贴心,要是当男朋友应该也不错。梁浅心想。
他挥舞着红色的斗篷,公牛朝他狂奔而来,他挑起一支长矛,刺入它两角之间的肩头里。公牛拼命挣扎,沙土飞溅,他却愈加用力,将长矛刺得更重,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他们在起舞,他们在决斗,他们要以命相搏,才能以血相融。
紧接着,舞蹈老师开始教大家如何旋转,由男士牵引着舞伴,女学员们右手抬起,勾住男士的手指,膝盖微曲,以肩膀带动身体旋转一周。老师演示了一番,女学员纷纷演练起来,老师在旁边细细地指导女生如何控制重心、男生如何正确引领。
她终于明白了,学长缺乏的不是态度,而是一种爱人的能力。因为爱是面向勇者的冒险,他必须脱掉铠甲,表达出所有的心意;他要奉献出全部的自我,才有资格去等待一个漫长的答案。仿佛站在角斗场里,面对着不受控的野兽,他却要除去伪装,赤裸裸地站立着。
梁浅没有舞伴,对着镜子自己练习,这时,舞蹈老师走过来,对她微笑道:"旋转是比较难练的,你第一次来上课,刚好遇上了课程难度,转不好也没关系的。"
地铁越来越快,终于驶进了漆黑的隧道,猛然间,梁浅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扑在了漆黑的地铁门上,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倒影,因为反光映在了门上;她过于执着地盯着对方,反而一时间没能认出自己。
梁浅点点头,在老师的指导下转了几圈,慢慢地控制住身体,老师称赞道:"不错呦,看来有些天赋,来,我来做你的男伴,你再试试。"
梁浅气得转身就走,她上了地铁,心里却还残留着一丝妄念,希望看到学长追出来的身影。地铁开动,梁浅瞪大了眼睛,透过车门上的玻璃望向地铁站里,她极为专注地分辨着那些人的身影,想看见一个哪怕像他的背影,看见一分慰藉。
梁浅有些紧张,她举起右手,在老师的牵引下缓缓地转了一圈,站得不太稳。
但是,学长却耸了耸肩,说:"你不想吃就算了。回去吧。"
"我没转好。"梁浅抢先说道,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在那一刻,梁浅是希望他挽留的,他应该一把搂住梁浅,将她拉回餐厅,按在椅子上,向她道歉,或是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她想要一个态度。
老师依然耐心地笑着,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对她说:"你有些怯,转到一半就收了力,所以后半圈没能转得过来,导致重心不稳。来,再试一次。"
分手的导火索源于一次约会,他们约好去某个商场吃饭,餐厅需要等位,两人刚在门口坐下来,学长就低下头打游戏,梁浅则一旁百无聊赖,她的火气渐渐升了起来,在跟学长数次说话得不到回应之后,梁浅怒了,起身离开了餐厅。学长终于放下手机,追过来问她怎么了,梁浅冷冷地说:"我不想吃了,你回去打游戏吧。"
梁浅感到心里暖暖的:跳舞的男人真是温柔又具有力量。
梁浅怀疑他出轨。她偷看了学长的手机,查找通信录上可疑的女生,参加学长朋友的聚会,最终一无所获。
在自由而热情的乐曲中,梁浅勾住老师的手指,挺直背,微微屈膝,两腿并拢,双脚呈现出一个剪刀的形状,她一个旋转,脚步轻盈,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愉悦的摩擦,很快便转了过来。然而,还没等她露出笑容,就听头顶上"嘎达"一声,梁浅抬头一看,老师紧皱着眉,脸上满是冷汗。
她所有的付诸出去的爱意都落空了,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这是一段单人的感情,她比自己想象得更像主人,而更像主人就意味着更像奴隶。
"怎,怎么了?"梁浅忙问道。
"大概是我不符合你的要求,可我也没办法啊。"学长对她说。
"手,手,手......"老师放下手臂,手指垂下来,仿佛受伤的小鸟。
就像艺术馆里的展品,一个事物的背后永远套着另一个事物,没有什么事情是凭空发生的,也没有一种情绪是空穴来风。
梁浅慌道:"我刚刚转的时候太用力了?你的手指......"
学长转身去打游戏了,或许他并不明白,这些争吵不在于发消息或是点赞,而是在于梁浅感受不到学长的爱;又或许他只是装作不明白。
"别碰!"老师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食指已经抬不起来了,他说:"大概扭伤了,得去检查下有没有骨折。你死死拽着我的手指,你身体转过来,我的手可废了。"
"可我点赞的意义和他们不同,这是来自男朋友的赞。"
"这么严重?"梁浅也变了脸色,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医,医药费我来出。"
"点赞太敷衍了,普通朋友都可以点赞。"
学员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其中一个女生尖声道:"哎呦喂,旋转的时候劲儿多大呀,不能手上用力的,很容易受伤,要是骨折的话,会影响老师日后跳舞的吧。"
"我有点赞啊。"
"先别说了,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梁浅又跟他吵了一次架:"你怎么从来不回我的朋友圈?"
"对呀对呀,快叫辆车。"
这不叫关心,梁浅无奈地想:他只爱说与自己有关的话题,爱倾诉却不愿倾听,梁浅愿意听他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听他说那些构成他现在自我的每一桩小事,而他却很少主动发问,去听梁浅的琐碎的日常。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梁浅愈加愧疚。老师中断了教学,去医院看病,学员们都也纷纷散开。
于是,第二天,学长主动给梁浅发了一条消息,以示梁浅的沟通有效:"游戏里遇上猪队友,去他大爷的,刚水晶被打爆了。"
硕大的舞蹈教室里,只剩下梁浅一个人,她望了望三面镜子里的自己,三个角度的她也望了望梁浅。欢快的音乐声还在流淌,像是不断高涨的河水,愈加欢畅,几乎要淹没整间教室,给人一种窒息感。
"那怎么够?你要主动发消息给我、关心我啊。"
第二天,陈胜利给梁浅带了一个他自己做的三明治,他斜靠在饮水机旁,贱兮兮地笑道:"梁小姐,这叫转运三明治,是陈胜利先生特意为你做的。"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爱。她给学长的微信名换了一个昵称,满心欢喜地截图给他看,他却嫌弃过于亲昵,让她改回来。她约学长出去玩,学长却宁愿待在家里打游戏。他也很少主动发消息给她,梁浅抱怨起来,学长理所应当地回答:"至少你的每条消息我都回啊。"
"你哪里看出来我要转运?"
她曾经是想努力经营一段爱情的,可当她试图把这种爱变为现实的时候,她却感到它们开始消逝了。
"跳个舞都能把老师的手扭到,还不需要转运吗?"陈胜利踮起脚尖,做了一个娘里娘气地旋转动作,又说:"不对,你确实不需要,应该把它送给舞蹈老师。"
"不过因为不够爱。"梁浅跟自己说。
梁浅白了他一眼,把三明治塞回陈胜利手里,说:"我吃过饭了。"
交往五个月之后,梁浅跟学长提出了分手。学长稍有失落----不是为了分别或是爱情,而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他也很利落地答应了,后来他们又回归成朋友,一起参加过校友会,朋友圈里也还可以互相点赞,并不太尴尬。
"别呀,开个玩笑嘛,"陈胜利堵住梁浅的去路,说道:"你也没别觉得丢人,我跟你分享一个类似的经历。我有个朋友,是一名摄影师,在一次拍照之后,他把模特的肚子搞大了。"
梁浅回望了一眼斗兽场,在这永恒的废墟面前,那些流动的、凝固的、被废弃的爱情显得太过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梁浅盯了他看了半天,确定他说完了,才反问:"这跟我的经历哪里像了?"
"哇,我真帅。"陈胜利满足地说。
"都是损害教具啊!"陈胜利摊开手:"你想想,本质上是一样的嘛!"
梁浅话音未落,陈胜利已经举起手机,比出一个胜利的"V"字,拍下了照片,那上面,梁浅呲牙歪嘴、满脸鄙夷,举着手掌挡住了半张脸。
梁浅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指望你能说出什么好笑的笑话来,回去上班吧。"
"我不要。"
梁浅走远了,还听到陈胜利在后面可怜兮兮地追问道:"你真的不吃我的转运三明治吗?"
"对,软得像沙子。"陈胜利惊呼道:"哇,我们好默契!梁小姐,陈胜利先生恭请你自拍一张。"
下了班,梁浅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火锅店。在她吃蛋炒饭的时候,收到了舞蹈老师的消息,他告诉她自己没有骨折,只是扭伤了手指,静养几天即可。
"你真是个傻子。"
梁浅给他回了一条消息:没事就好,好好休息;又发了一个大红包过去,以表歉意。
陈胜利笑嘻嘻地反驳她:"所以才要向它们宣战啊!看看感情到底是硬得像石头,还是软得像......"
梁浅灌下去了一大口酸梅汤,心道:算了,还是安静地做一个没有性吸引力的人吧,免得祸害别人了。
情侣们嬉笑着走了。陈胜利问梁浅为什么不帮情侣拍照,梁浅说:"在废墟前面拍照不吉利,连建筑都风化了,爱情又能保鲜多久?"
回家路上,梁浅带上耳机,她没有听歌,而是在听一节网络公开课:如何寻找人生中的另一半。
"来,两个人靠近一点!"陈胜利挥舞着手,指挥着面前的一对情侣:"男生牵起女生的手。好,三二一,跟我念,西瓜甜不甜?甜!"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情感教练Andy老师。很多男生女生找不到另一半,是由于他们过于内敛,他们的暗恋太'暗'了,对方根本无法察觉。女生羞涩被动,而男生害怕被拒绝,因此也不敢主动,很多缘分就这样错过了。还有一些人呢,他们对于恋爱有一个十分美好的幻想,所以对出现在身边的人一概看不上眼,或者是压根没往男女朋友上去想。
斗兽场建得极为震撼,不少观展者都喜欢在这里拍照,梁浅也帮很多人拍了合影,她唯独不愿帮情侣拍摄;陈胜利却大大咧咧,来者不拒。
"对于前者,男生要学会出击,女生也可以主动;而对于后者,则要学会改变思路和接受他人。也许,那些你从未想过的人,当你给他们一个机会,就可以给你惊喜和奇迹。要知道,你未来嫁娶的人,只可能出现在以你圆心,半径为一百米的圆圈内;他们就在你的周围,说不定就是你对面坐着的那个同事。
在这个虚拟的罗马中,满是旧城废墟,曾有多少角斗士、战俘和野兽在其中厮杀,骸骨和血渍早已被时光吹走,只有那些模拟交织纠缠着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一种形式,一种被流放的情感。
"更多寻找伴侣的秘诀,欢迎来到Andy老师的恋爱培训班。"
艺术馆的大厅里建起了一个巨大的罗马斗兽场的模型,仿佛让人一步踏进了意大利。
同事?也许她应该考虑一下陈胜利?梁浅心想:接受他的好意,看看会不会出现惊喜?
梁浅迎来了她真正意义上的初吻。他的嘴唇比杯壁要舒服多了,柔软得像一朵云。
中午,梁浅刚吃过饭,陈胜利又拿着一个三明治出现了,他搔搔头,说:"咦,你是猪吗?每次都吃饭都这么快,我的三明治又落空了。"
他们就这样重逢了。当时的梁浅已经比大学时期要美出不少,她学会了化妆和穿衣配搭,在艺术馆的工作,也让她气质出众。短暂的暧昧之后,学长表白,他们恋爱了。
梁浅却把三明治接了过来,挥了挥手道:"给我,我留着当下午茶吃。"
她很惊喜,主动和学长打了招呼,没想到他也来了这座城市工作。彼时,梁浅了解他的一切,而他仅仅觉得梁浅有些面熟,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哇,今天梁小姐这么反常,陈胜利先生不甚欣喜,"陈胜利又靠在饮水机前摆出骚气的姿势,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后来,梁浅工作了之后,某一天,她收到一条校友会的活动消息,她去参加了,在聚会上,阴差阳错的,她再次撞见了学长。
"知道什么?"
一年之后,学长离开了学校,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要辞职了,"陈胜利正色道:"我要出国游学去了。"
那时候的喜欢是一阵朦朦胧胧的风,感觉到却又抓不住,散开在所有昏昏欲睡的午后里。
梁浅一惊,怔怔地望着他。
那就是她的初吻了;梁浅小鹿乱撞地逃出了教室。
晚上,梁浅和一众同事吃过陈胜利的散伙饭,时间还早,他们便找了一个KTV唱歌,梁浅觉得闷,去到走廊的窗边透气,不一会儿,陈胜利从洗手间出来,刚好遇上了梁浅。
梁浅已经回想不起来她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学长的,她对此几乎没有察觉,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不仅能从很远的地方一眼认出他的背影,还能认出他的书包、外套和文具。在一次课间无人的时候,梁浅打开他的水杯,悄悄地抿了一口。
"为什么想要辞职?"梁浅问他:"现在的工作不好吗?"
梁浅的感情经历很简单;大学期间,她曾经长久地迷恋一个学长,他比她高两届,爱笑,声音很好听,手指修长,鼻梁挺拔,侧影叫人心动。那时,梁浅有些自卑,她偷偷地关注了对方的社交账号,去上他班级的公开课;她在女厕所里反复地洗手,就为了等到学长出来的时候,能与他并肩走回教室。她特意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希望他回头看见自己,又胆怯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每一次见到他,她都觉得自己穿得不好看,刘海梳的不整齐,痘痘还横在额头上,红得像交通灯,她觉得自己笨口拙舌,举止呆板,或是笑得过于开怀,露出了太多的牙齿。
"怎么说呢,"陈胜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车来车往,说道:"我觉得生活不能停留在这里,我已经看到了现有生活的可能性,太匮乏了。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梁浅对着镜子叹了一口气:好男人都去哪儿了呢?
"你要什么样的人生?"梁浅问。
他还给梁浅发过几张无功无过的自拍,穿着很土的衬衫,角度奇怪,浑身散发着极为直男的气息。梁浅觉得很无奈,她既不能违心夸对方帅,又不能坦诚说对方丑,也不想客套地使用健康、成熟、风趣等一系列体现自己教养的词语,最终,她只能请严先生进了黑名单。
"更真实,更通透,能触碰到更多的维度,"陈胜利推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说:"说实话,我不喜欢艺术馆,这世上不应该有个纯白的地方,它是一个幻想,让人沉溺。真正的纯白,一定是黑暗的伪装,而几乎所有的完美,都是尚待识破的骗局。"
那天之后,严先生就常常给梁浅发消息。工作日的话题有:吃过了吗?在干嘛呢?发张自拍给我看看,没有?那就现拍一张。休息日的话题有:出来喝咖啡吗?我开宝马来接你。出来散步吗?我开宝马来接你。出来兜风吗?我来接你,开宝马。
梁浅吃了一惊,她从未想过陈胜利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她心里,陈胜利是一个热衷成功学的人,就像他的名字,简单、粗暴、直接。他只爱说冷笑话,以及做一些很蠢的行为,她从未透过表面去了解这个人。
"那上面会有我的介绍的。"严先生严肃地跟她说。
冷风吹进走廊,把KTV里的歌声都吹远了,朦朦胧胧,如梦之梦。梁浅感到一阵羞愧,她一直在抱怨他人的狭隘和古怪,却从未想过,是她草率地给每一个人贴了一个标签;他人的狭隘处显而易见,而她自己的狭隘却难以自查。
梁浅被那个开红色宝马的男人骚扰了。她仔细回想,只记得那男人比自己大了一轮,在个人信息卡上也只填了严先生,梁浅问过他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告诉了她,并叮嘱她去百度搜索这个名字。
"你知道艺术馆里我最喜欢哪里吗?"陈胜利喋喋不休地道:"黑洞。"
3
"黑洞?那个光影展里全黑的地方?"
这是梁浅在这里工作两年以来,唯一一个,没有走进的地方。
陈胜利点点头,说:"那个黑洞,才是艺术馆里唯一真实的地方,那里面有一个惊喜,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不同的真实。"
每次经过这里,梁浅都让观展者自行体验,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个全黑的空间十分排斥,她总觉得,在这间纯白的艺术馆里,不应该出现一个黑洞。
"你看见了什么?"
艺术馆顶楼的光影展办得很成功,吸引了大批的参观者。其中有一个名为"黑洞"的空间备受欢迎,那是一条狭窄而冗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一丝灯光,需要观展者贴着墙壁,摸黑进入,在走廊最深处,有一个冥想的空间。
陈胜利微微笑了笑,说:"我看见了不同的维度,以及那些维度下我应有的模样。"
每天下班,除了吃火锅,梁浅都早早地回家煲日剧,她最爱伸一个懒腰,然后举起两只长长的手臂,像要跳水一般,一头扑倒在床上。头埋进被褥里;睡觉无疑是最让人心满意足的时刻,陷在床的深处简直幸福极了,最好是有微微的困意,有风,安静,似乎有这样的未来就足够了,每一个毛孔都汲取着床榻的柔软的保护。
"这么神奇?"
幸好,梁浅还有自己热爱的工作。除了稳定的收入之外,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的工作环境也让她安心。她一如既往地布展、往来邮件、做讲解,一如既往地在每个周五看见那个在艺术馆坐上一天、热爱罗斯科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忍受着陈胜利糟糕的笑话。
"你也应该去看看,"陈胜利拍了拍她的肩膀:"艺术馆是一个精致的幻象,你生活在里面,久而久之,便会将这个幻象视为自己的皮囊。"
梁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男人,他们真的以为有点钱,有辆好车,女人就会趋之若鹜了吗?他们的心思就像北冰洋上的一块浮冰,昭然若揭,俗得显山显水,丝毫不聪明。
梁浅拂去陈胜利的手,笑道:"别趁机占我便宜。"
走出大厦,梁浅如释重负,路上,她收到一条消息,是刚刚某个新加过微信的男人发来的,他说:梁小姐,我刚在路上看见你了,还叫你了名字,你听见了吗?我开一辆红色的宝马。
"哈哈哈,认识这么久,我都要走了,拥抱一下吧。"
主持人再次摇响了铃。在梁浅加了一大堆记不住名字的微信之后,活动终于结束了。大家如释重负地走出会场,紧接着,十几个刚刚相过亲的陌生男女挤在一间电梯里,仿佛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面试;每一个人都有点面熟,每一个人都十分陌生,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抽象化的符号,想要穿透这些符号走进一个人的内心,是何其之难。
不等梁浅拒绝,陈胜利已经伸长了胳膊,将一个温热高大的身体贴了过来,带着淡淡的酒味,以及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梁浅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她问道:"你以后还会回国吗?"
梁浅靠在椅背上,她抬起头,金灿灿的灯光晃花了她的眼,在这里,任她仰起头,依旧望不见天空。
"不知道啊,我从来不想人生,人生会自己告诉我的。"
她把号码牌放回桌上,硬着头皮坐到了活动结束。
梁浅轻轻地拍了拍陈胜利的背,诚恳地道:"陈先生,梁浅小姐祝福你一帆风顺。"
她长舒一口气,直夸自己聪明,这时,却忽然发现号码牌还别在衣服上,是一个粉字的"17"。她把号码牌取下来,捏在手上,无处可以放,丢掉,又觉得太没素质。这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梁浅却叹了口气,转身走回相亲会场。
"谢谢,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陈胜利凑在梁浅的耳边,低声道:"我刚刚上厕所没洗手。"
怎么办呢?等了片刻,梁浅偷摸着探头扫了一眼,主持人已经不见了,梁浅急忙逃出去,绕到电梯口,按下了电梯键。
"滚蛋吧你。"
说话间,主持人刚好往走廊里瞥了一眼,与梁浅对视了一眼,吓得她急忙把头缩回卫生间里。
6
女生低头翻包,半天没找到现金,问:"支付宝可以吗?"主持人立即摸出了一张二维码给她。
梁浅去恋爱培训班参加了一节体验课,见到了Andy老师。Andy老师个子不高,略有一点发胖,爱笑健谈,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
"那要再补一半的活动费用。"
培训班在一间舞蹈教室里,学员们席地而坐,大多都是女生,相貌姣好,气质俱佳,年纪也都不小。那节课的名字叫做:"被动的主动"----女生如何主动勾搭心仪的对象。Andy老师先自我介绍了一番,随后请来一对已经"出师"的学员前来分享经验。
女生亮着嗓子,问:"我偏要走呢?"
那是一对已经结婚了两年的小夫妻,他们都是Andy老师的学员,在培训课上相识、相恋,女方已经怀孕,很快要成为三口之家了。
主持人说道:"不管有没有你心仪的,既然参加了,就要遵守规则,我们活动结束之前是不能离场的,否则人人都走了,活动还怎么办?"
小夫妻上了台,女生笑嘻嘻的,看着很机灵,男生则高大魁梧,有些呆板木讷,不时抬眼宠爱地望望妻子,又替她抽开座椅,忙前忙后,极为甜蜜。
圆桌前的男士纷纷抬头,有的不屑,有的发笑,瞧着这一幕。
Andy老师对着学员们笑道:"这对夫妻非常有意思,他们都觉得是自己先动的心,是自己先喜欢上对方的,下面我们来听听他们的分享。"
她正欲离开,外面却传出一阵骚乱声,梁浅探出头去看,原来是另一个女生也想中途离场,被主持人发现。主持人不许提前退出,女生也很强势,高声问:"这里的男人我没一个满意的,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女生名叫萝卜,性格也爽快厚道,她大大咧咧地说道:"其实我是先看上我家老公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第一眼到他,就觉得他是我的菜,但当时他正在和其他女生热火朝天地说话,根本没注意到我。于是我主动上前跟他搭话,聊了一阵之后,我知道他喜欢健身,于是我跟他说,我最近在练平板支撑,你帮我看下动作标不标准吧,于是我立刻做了一个平板支撑。"
梁浅急忙抓起包,借着上厕所的名义逃了出去,她拐进走廊的卫生间洗脸,镜子里照出她困倦的面孔,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和小巧的下巴,嘴唇很薄,看着有些寡淡。
Andy老师追问道:"就在这里吗?"
估摸一个多小时之后,第一轮的相识阶段终于结束了。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接下来是自由配对的时间,男士女士可以选择刚才有好感的对象,继续交流。
萝卜点头道:"对的。"
梁浅尴尬地笑了笑。
Andy老师眉毛一挑,露出极大的诧异,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都错过了。"
警察哈哈一笑,抬起大脸,挥了挥大手,说:"小姑娘还挺逗,你放心,长相这东西,我不太在乎的。而且我一眼就记得住。"
萝卜也笑,说:"当时我来的早,你还没到呢。"
梁浅问:"您该不会还要画我的肖像吧?像犯罪画像那种?"
Andy老师鼓掌道:"同学们,知识点呀,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她又转头问男生:"我们来听听男生的版本,你当时没有觉得这个女生很奇怪吗?"
几轮之后,一个高高壮壮的警察来到了她的面前,警察一手抓着信息卡和记录单,另一只大手抓着一支笔,刚在梁浅对面坐下来,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誊抄梁浅的信息卡,梁浅瞄了一眼,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抄了很多位女士的个人信息。
男生憨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她自己也如一样菜品,或是一只土豆,或是一颗洋葱,或是一弯死虾,被面前的男士挑挑拣拣,彼此嫌弃。
Andy老师的眼睛微微瞪起来,强调道:"这个姑娘第一次见你就趴在地上做了一个平板支撑诶,难道你经常碰到随时趴下来做平板支撑的女生吗?"
主持人摇响了铃铛,秃顶大叔冲她点点头,往右边的座位移动去了。梁浅面前又换了几位男士,这些男人就像菜市场的蔬菜,各有各的平庸和特点,绝大多数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梁浅否决掉了。
男生依旧笑着摇头,说:"没有。"
梁浅的眼神黯淡下去,她有些后悔了,是床不够舒服还是火锅不好吃,她为什么要在这儿浪费生命?
"那你当时觉得这个女生怎么样呢?"
秃顶大叔皱着眉,显然梁浅没回答到点子上,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平时做家务吗,打扫卫生什么的擅长吗?还有做菜,我喜欢吃红烧肉,你会做吗?"
男生望了望萝卜,笑道:"觉得很可爱。"
梁浅愣了一下:是我生活单调,不够有钱的人的格调吗?她想了想,诚实地补充道:"还有吃火锅和种菜,种的是紫甘蓝,卷心菜的一种。"
"学员们,听到了没有,"Andy老师应地适宜地总结道:"男生是没有那么敏感的,你们的那些小心机、小手段,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大叔有些不满意,追问道:"还有吗?"
学员们发出善意的笑声,Andy老师又趁热打铁道:"萝卜,后来你又做了什么呢?"
"看展、听音乐。"
"我让他给我推荐健身房,连价格都没问,我就在那里办了健身卡。之后,我每天都约他一起健身,不时请教他,就这样,一个月之后,他向我表白了。"
秃顶大叔接着问:"你平时喜欢干点什么呀?"
萝卜与她老公甜蜜地对视一眼,她老公补充道:"表白的时候我还紧张,生怕她会拒接我,没想到一切都是她的圈套。"
倒也坦率。梁浅心想。
台下发出了一阵笑声。
秃顶大叔说:"是呀,既然是相亲,干脆就把经济状况写得清楚点,大家都有数。省得有了感情,却因为钱的事谈不拢。"他把嘴角一扬,有些沾沾自喜。
Andy老师总结陈词道:"直到他们结婚了,男生都觉得是自己主动的,根本没有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女生的套路里。所以啊,我鼓励所有的女生,去大胆地表现自己,去撩,去勾搭,去套路,拿出你们的热情来。"
梁浅礼貌地笑了笑,问:"有钱也算个人特点吗?"
台下的学员纷纷鼓掌,梁浅也发自内心地鼓起了掌。仿佛在这一瞬间,他们的幸福得以共享,让所有的单身人士都沉溺在这虚幻的希望里,露出令人神迷心醉的笑容。
秃顶大叔扫了一眼梁浅的信息卡,又瞅了瞅她,眼光像一把尺子,在她脸上的来回衡量,半响,他露出笑容,说:"小姑娘长得挺好,旺夫。"
罗斯科的画展到了最后一天,梁浅带着一批观展者走进展馆,讲解道:"抽象派大师马克·罗斯科具有着极为独特的色域绘画风格,在他看来,艺术是一道复杂而深邃的思想命题......"
梁浅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秃顶大叔,在他的信息卡上,职业是金融,个人特点写的是有钱,对另一半的期许则是贤良、顾家。
那个带着墨镜的男人还坐在椅子上,盯着那副红、黄两色的画作,岿然不动。透过他松弛的坐姿,梁浅判断不出他是否有所眷恋。
梁浅把写有"17"的号码牌别在了衣服上。主持人摇响了手中的铃铛,活动开始了。
梁浅引导着观展者走进了另一个展区,心里却在想:或许她应该拿出热情,去"套路"一下这个男人,不是作为另一半,而是作为一名艺术欣赏者,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痴迷罗斯科的画作呢?她已经错过了陈胜利,她不想再错过自己的好奇心。
主持人开始摇铃,脸上堆满了笑容和皱纹,声音格外欢快:"欢迎大家来参加圆桌式相亲活动,接下来,到了上菜的时刻,不过这里的菜不是食物哦,而是各位女生面前的男士。每对男女生将有三分钟交换信息卡,进行聊天,三分钟之后,我会摇铃提示,女士不动,男士全体向右移动一位,直到一圈后,男士们转回原位。我要提示大家,今天参加单身活动的人比较多,大家一定要戴好号码牌,做好笔记,不要挑花了眼哦。"
打定主意,结束了工作之后,梁浅便立刻赶到罗斯科的画作前,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这是她妈帮她在网上报名的一个相亲活动,大约五十人左右,男女各半,面对面地围坐一个大圆桌前,正各自埋头填写表格,上面列举了年龄、职业、爱好、对另一半的期望等个人信息。
梁浅有些失望,这时,她忽然瞥见椅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梁浅弯腰拾了起来,那是一张工作证,上面没有贴照片,写着那个男人的名字:顾准生,职位是产品经理。
她正在参加圆桌式相亲。
这张四四方方的卡片仿佛是梁浅的通行证,她离那个男人又近了一步,他不在是一个躲在墨镜后、飘忽不定的影子,他有了一个名字和职位,变得生动起来;而她,则有了一个借口,去明目张胆地寻找。她感到心脏砰砰作响,激动在体内涌动,梁浅跑了起来。
当梁浅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另一个圆形区域中,在另一圈陌生人之中,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她跑出艺术馆,穿过走廊,脚步从那些像竖琴般的石柱的倒影上踩过,仿佛踩出泠泠淙淙的乐曲声。
艺术馆其实是一个幻象: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实现,它是由希望与畏惧建成的,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它揭示了一个秘密,即了解别人在这个世界,在这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里看到些什么,如果没有艺术,这种不同将成为个人永恒的秘密。
罗斯科的画展已经结束了,如果今天不能找到他,梁浅就再也没法见到这个男人了,她不能把他的工作证还给他,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眷恋一幅画作。忽然之间,顾准生在她心里如此重要;因为他主宰了她的哀乐,他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满身都是未知,吸引梁浅头破血流地寻找。
一圈陌生人围坐在一个空间里,光是我们的,天空是我们的,在此的每个时刻,我们都是平等的。
以往她站在原地,像是从一条漫长得望不到头的路口远远地撇上一眼,但是现在,她却跑进了巷子,像是斗牛士进入了斗兽场,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烈烈扬起。
梁浅也进去坐了一会,仰头,看天空蔚蓝,一朵云如何慢慢舒展散逸;看雨滴从天宇笔直地落下来,仿佛要滴眼里,待得久了,有种冥想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宁静和愉悦感。
她记得顾准生要去做地铁,于是跑下台阶,进了地铁站。然而,地铁站里有三条地铁线,梁浅茫然地站了一会,她攥紧工作证,随便选了一条地铁线进站,她甚至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今天她找到了顾准生,明天,她就克服恐惧,走进艺术馆里的那个黑洞。仿佛增加了一重赌注之后,她找到顾准生的概率也会变大,哪怕她已经选错了线路。
艺术馆新开了一个光影展,以光与空间为媒介,唤起人们的感知印象。艺术家在展馆的顶楼搭建起一个圆形的封闭空间,顶端覆盖着玻璃,观展者进入之后,围坐成一圈,靠在微凉的石壁上,静静地仰望天空。
地铁站里满是人,唯独没有顾准生的身影,没有一个哪怕像他的背影。
2
罗斯科的画展结束了,展品一件一件地撤下,运送离开。新的布展还没开始,展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遗留下来的钉子,黑漆漆的,像是飞虫的尸体,提示着这里曾经存在着的生命力。
梁浅挂了电话,重新倒回床上。看来这段时间,她要告别火锅店里的蛋炒饭了。
连续几个晚上,梁浅都忘了给阳台上的紫甘蓝浇水,甘蓝蒙了灰,有些闷闷不乐。
"总之呢,你要多出去参加活动,多认识人,你不肯相亲,我就过来帮你介绍,亲自给你张罗。听到了没有?"
很快又到了周五,梁浅带着观展者在展馆中穿梭着,忙碌了一天。下班前,她路过罗斯科画展的展厅,无意间瞄了一眼,竟然发现那个高瘦的男人依然坐在里面!
"妈,你说的那是陶渊明。"
梁浅走了过去;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戴着墨镜,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而他的对面,是空荡荡的白墙,只有几个钉子稀松平常地打在墙体里。
"那个孟浩然嘛,也是个安静的人,一天到晚隐居在山里,不做官,也不交友,在家门口种种田,写写诗,有两口小酒喝喝,就很满足了。所以说啊,名字不能乱起,名字决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啊......"
梁浅紧张又疑惑,她小心翼翼地将男人的工作证递过去,开口道:"顾准生,这是你丢的吗?"
梁浅的名字源于孟浩然的一首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怀古伤今,平淡深远,刚好扣上她的姓,有点古风的意思,梁浅很喜欢。
顾准生一言不发,似乎完全没有看到梁浅,梁浅犹豫了一下,靠过去,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
面对梁浅的消极态度,妈妈在电话里叹息:这都是梁浅爸爸的错,是他给女儿取错了名字。
那一瞬间,她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而是直接望向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沉睡了很久,因此在睁开的那一刻,显得黑白分明,它任由梁浅的目光深入其中,她仿佛穿过了那漆黑的瞳孔,迷失在那一片透明的内里秘境中。
梁浅不说话了。
梁浅怔住了,顾准生也一脸茫然。两人对视了片刻,顾准生这才注意到工作证,他接过来,说:"谢谢你,我一直找它呢。"
梁浅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妈妈便告诉她是住在哪一门哪一户的一个小姑娘,她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耍、一起哭鼻子,现在人家要结婚了,梁浅却连男朋友都没有。
梁浅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她默默地在顾准生的身边坐下来,她望了望纯白的墙面,又望了望顾准生的侧脸,半响,她开口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一个声音风风火火地响了起来,妈妈照例问了一些问题:晚上吃了什么,忙不忙,冷不冷,之后便话锋一转,告诉女儿,梁浅的某个幼儿园同学要结婚了。
"可以啊。"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妈妈要跟她视频通话。
"你在看什么?"
吃饱喝足,梁浅愉悦地回了家,她洗了个澡,给阳台上紫甘蓝浇水,看了一集日剧之后,准备睡觉。
顾准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在看你?"
火锅店里还有一样东西,是梁浅的最爱,就是蛋炒饭。不知道为什么,火锅店里的蛋炒饭总是格外好吃,金黄、喷香、配上恰到好处的油腻,十分百搭,在任何状态里都适合吃,除了一种----准备相亲之前,因为易胖。
"我不是问现在,"梁浅顿了一下,一股脑地说道:"我是艺术馆的工作人员,我叫梁浅,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每周五都来这里看罗斯科的画作,那幅红黄两色的矩形色块,所以我想知道,那幅画哪里吸引了你?"
关于食物,梁浅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譬如,失恋的时候,宜吃莴笋,不宜吃鹌鹑蛋。因为莴笋水分充足,连吃几份,就觉得体内也盈满了水分,当夜里蒙在被子里哭泣的时候,得劲;而鹌鹑蛋太滑,不易夹取,容易让人联想到有男士呵护的时光。失业的时候,则宜吃毛肚,不宜吃鱼片。因为涮毛肚,要"七上八下",共计在锅里烫几十秒就要捞上来吃掉,需得数着数,不易分心;而鱼片吃了容易让人变得聪明,回想起工作上的失误以及老板的可恶嘴脸,痛心疾首。
"罗斯科是谁?"顾准生想了想,恍然道:"哦,你是说挂在这边的那幅画?那个配色像番茄炒蛋一样的?"
吃火锅就好像暴雨天在公路上开车,外面狂风暴雨,车里温暖如春,却因为车窗外的闪电,又必须全神贯注:每一个翻滚着的热辣泡泡里的羊肉卷,每一朵吸饱了滋味、漂浮起来的油面筋,每一丛软绵乖巧、又脆骨铮铮的金针菇,都不可大意,筷子擒起来,出手稳准狠,在麻酱碟子里轻轻一蘸,裹挟那股热腾劲儿,塞进嘴里,滋味万千。车子朝着闪电的方向行进,闪电也朝着车子的方向来,热气和舌头在彼此靠近。
梁浅迟疑了一下:"是吧......"
肉类、丸子和蔬菜依次端上来,锅底沸腾,冰可乐倒进杯子,梁浅拿起了筷子。
顾准生冲她笑了,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缝,他说:"说来让人羞愧,我其实不是在欣赏作品,我来这里......是睡觉的。"
店员将她领到一个两人桌前,怕她孤独,贴心地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放了一只毛绒公仔,那是一只大头的兔子,支棱着两只很傻的耳朵,咧嘴笑着,身上还绣了一个胡萝卜的图案。梁浅表示拒绝,让店员把体型跟她一样大的公仔抱走,她不喜欢别人盯着她吃饭,尤其是吃火锅。吃火锅要放开手脚,大马金刀,决不能被任何眼神束缚住,何况那只兔子红着眼睛,像要抢食。
"睡觉?"
梁浅低声道:"一位,就我自己。"
"嗯,"顾准生挥了挥工作证,解释道:"我是一个产品经理,同时负责三条产品线,工作压力非常大,加上天天加班,导致常年失眠。我试过吃安眠药、褪黑素、睡眠水、喝红酒等多种办法,都没法入睡,头发也掉得厉害。
店员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涂着亮片的眼影,笑容热情,问梁浅几位。梁浅竖起一根手指,店员甜甜地问:"10位吗?大桌要稍等一会哦。"
"有一次,我陪一个客户来艺术馆参观,没想到,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我每周五都会请一天假,专门来这里睡觉,而其他晚上则加班加点的工作。"
别人吃饭,吃出了人与人的感情;梁浅不同,她也吃出了感情,却是单纯地热爱食物。她不喜欢热闹,却独爱火锅,而且只爱一个人吃火锅。她觉得火锅是有人情味的食物,带着市井气,吃一顿,就抵上一年的正常社交。
梁浅喃喃道:"在艺术馆里睡觉?"
梁浅热爱吃火锅,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她甚至觉得她的家庭就像一只火锅,永远热气腾腾、鲜香椒麻,姨妈姑父、舅舅表嫂,亲戚们来了又走,留下啤酒瓶、烟屁股还有久久不能消散的笑话。而她的妈妈则是火锅里的一簇火光,红彤彤的,热火朝天,像是火烧云。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顾准生像个大孩子一般的笑道:"我不是个艺术爱好者。只是这里的环境让我安心,我在这儿才睡得着。"
梁浅搭上了公交车,她没有骗陈胜利,她真的有事,她要去做她唯一热爱的户外活动----吃火锅。
"戴墨镜也只是想不让别人发现你在睡觉?"
她不想望见他的脸,梁浅心想:就留一份幻想吧,这个喜欢戴着墨镜,能看一整天罗斯科抽象画的男人。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但梁浅就是这么个人,她一只海龟,蜷缩在壳里,任凭那些若即若离的思绪在心里浮游,她可以置之不理。
"是啊。"
梁浅去搭公交,公交站比地铁口要远出几分钟的路,因此,她总能看见那个男人抖动着双腿,头顶一点点地矮下去,逐渐消失在地铁站的地下入口处。而今天,当她下意识望向地铁口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她微微生疑,一转头,刚好望见男人站在路边打电话,他已经摘了墨镜,眼看就要与梁浅对视,梁浅忙低下头,加快脚步,与他擦身而过。
"那为什么是在这个位置呢?"梁浅不死心地追问道:"正对着罗斯科的画作?"
一个男人走在梁浅的前方,步子迈得很大,仿佛带风,她认出来,正是喜欢罗斯科画作的那个人。每周五闭馆的时候,梁浅都会看见他去坐地铁,巧的是,每一次他都出现在梁浅的前面,梁浅从未看见过他的脸。
顾准生搔了搔自己的眉毛,说道:"因为这张椅子最舒服。"
梁浅穿过长长的走廊,阳光锯在灰白色的石柱上,落下长短不一的倒影,像是一只竖琴,有孩童在艺术馆门前的广场上溜旱冰,欢快极了。
梁浅低头笑了笑,她站起来,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满足我的好奇心。打扰你了。"
梁浅把他推开,说:"我真的有事。"
顾准生也冲梁浅点了点头,说:"难怪我今天过来感觉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对面的那幅画没了。"
"不信!"陈胜利拦住梁浅的路,他虚空做了一个脱帽的动作,右手贴近胸口,微微弯腰颔首,行了一个自作幽默的脱帽礼,说道:"梁小姐,陈胜利先生恭请你去看场电影。"
"对了,我还有一个请求,"梁浅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有事。"
这间纯白色的艺术馆里,除了大厅里极为震撼的罗马斗兽场之外,最受欢迎的,就是光影展里的黑洞。到了闭馆时间,光影展里已经空无一人,梁浅让顾准生在黑洞门口稍等,她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陈胜利拿着两张电影票,在梁浅面前使劲晃悠着:"下班干嘛去呀?"梁浅还没回答,他又自己接话道:"肯定没约会吧......"
那是一条极长的走廊,高大的墙体杜绝了一切光源,漆黑得如同史前。梁浅摸着墙壁,渐渐走进深处,一切杂音都落在了她的身后,仿佛尘埃散定。她的五感失去了作用,几乎凭着本能在行走。
下班后,梁浅遇到了陈胜利。陈胜利是艺术馆的安保,刚毕业一两年,身材挺拔,爱笑,爱热闹,以及爱说根本不好笑的笑话。他像是一棵圆白菜,平常得似乎随处可见,每个人的身边都有这么一棵。
她整个人都沉静在了这个黑暗的空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梁浅看到一束浅白色的光出现了,光芒在走廊的尽头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长方形,色泽隐隐跳动着,给人感觉静谧又沉着。
虽然梁浅想不到有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戴着墨镜,对着这幅画看上一整天;但是这个男人表现出的对画作的痴迷,让她觉得布展工作没有白做。哪怕只有一个观众喜欢,她也心满意足。
在巨大的长方形里,梁浅望见了一张模糊而陌生的脸,她惊慌失措,就像一个人从镜子前面经过时吃惊地看见自己有一张面孔,这张从未经由她同意,就出现且伴随她一生的脸;这张什么都不懂,却能左右一切的脸;这张空虚得如同荒漠,却为它的荒漠而骄傲的脸。
她也曾仔细端详过那幅抽象画作,画上有两个红、黄色的矩形色块,色彩微妙,边缘模糊不清,它们漂浮在整片水红色的背景上,有一种狂喜的震撼力,看得久了,却又觉得那两个矩形孤立无助、局促不安,像是丧礼上的一首欢歌,越鲜明,就越显得荒凉悲戚。
她们久久地对视,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仿佛她的生命就只是一场跟这么一张脸的无休无止地对话。
送走了一批观展者,梁浅又想到了那个男人。罗斯科的画作是一个月之前开展的,布展前期,他们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不断地通过邮件确认艺术品的租用和到地的具体安排,还考虑到场馆的空间布局是否符合艺术家的秉性。然而,开展之后,前来参观的人却不多。
她越是努力地想看清自己,她的影像就愈加模糊。
她的日子丧极了,但她还算满足。
梁浅忽然明白了,在任何的镜子里,都是看不见自己的,或者说,在镜子,她只能看见一个无用的躯壳,而真正的自我,是在她与他人的交往中反弹回来的,她的肢体和思维伸展得越外延,她的自我就庞大、越清晰;而正是在一场场相亲当中,她看见了那个怯懦的,失去了爱的勇气的,狭隘的自己。
梁浅没有什么大理想,最大的爱好是窝在床上看日剧,她单身了好几年,对于谈恋爱这件事,显得有心无力。她一个人租了一间单室户,把屋子收拾得很清爽。她不养花,也不养当下很火的多肉或者空气凤梨,而是种了几盆菜,好看又实用,尤其是甘蓝,紫得像一捧烟火,手感敦实,吃起来又清脆可口;在某种意义上,紫甘蓝就是梁浅用来表达对生活看法的象征性的标识----冷淡、清爽又简单。
相亲就是她对自我边界的探索,她的偏见、胆怯、厌烦,他人的外表、怪癖、枯燥等所有的缺憾扑面而来,她必须地学会面对,而最后,她所能够接受的落点,就是她的认知穿透她的身体,而传达出来的边界。那就是所有的她。
她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喜欢这里的氛围。这间艺术馆年代不算久远,规模却挺大,为了突出展品,所有的墙壁都被刷成白色,冷冽且简约,好像一块干净的画板,可以描绘出任何金玉满堂的未来,又仿佛虚与委蛇,一切都已经有了落点;巨大的伞状拱顶,让展馆看起来更加空旷,有一种清冷的原始感。每当梁浅行走在艺术馆的时候,心里会有种奇妙的轻盈感,仿佛触到了永恒。
她对着镜子,在这张脸中看到了她所熟悉的其他千百张脸,最终看到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
梁浅是一名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她大学毕业之后,离开老家,来到这座大都市工作,和大多数漂泊在外的人不同,梁浅并不想出人头地,也没在乎赚大钱,她觉得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进心,只要拥有刚好符合自己的位置就可以了。而在离家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光怪陆离的大都市的遮掩下,安静地做她的空巢青年,做一只小透明。
梁浅摸着墙壁慢慢地往回走,在全然的黑暗中,她听到了一个隐隐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梁浅心里没有了来时的恐惧,仿佛卸掉了一个包裹。她感到黑暗中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她走来,那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像水一样盈满了她的全身。她停下脚步,等着对方慢慢地靠近;一双温热的手贴着墙壁,慢慢地触碰到了同样贴着墙壁的梁浅的手。
观展者三三两两地窃语着,跟着梁浅走进了另一个展区。
顾准生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试探,又似乎十分笃定,仿佛一把钥匙精准地知道自己能扭开一把锁,他说:"梁浅?"
梁浅下意识降低了自己的音量,介绍道:"抽象派大师马克·罗斯科具有着极为独特的色域绘画风格,在他看来,艺术是一道复杂而深邃的思想命题,而对艺术家的良知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艺术的真实性。"
梁浅问:"你怎么进来了?"
今天,他又坐在那里,沉浸那幅红黄色块相撞的画作前,岿然不动,像是因为长久得凝视深渊,自己也变成了艺术馆中的一道展品。
"我见你进去很久了,有点担心。"
三周前,梁浅就发现了这个人,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戴着墨镜,高且瘦,从裸露出来的手腕看得出肤色很白;他每周五来到艺术馆的二楼,在抽象大师罗斯科的一幅画作前,静静地坐着,一直呆到闭馆。
"我很好,"黑暗中,梁浅露出了清甜的笑容,她仰着头,冲着连黑影都看不见的空气说道:"你要走到尽头看看吗?那里面有一个惊喜。"
这是梁浅第三次看见那个男人了。
"不用了,"顾准生果断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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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生摸索着,牵起了梁浅的手,他转过身,引领着梁浅慢慢往外走。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梁浅忽然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仿佛一个重物在均匀地敲打着四面的墙壁。她明白过来,原来是她那颗寡淡的心,因为紧张和爱情在猛烈跳动,她仿佛斗兽场里的勇士,正脱掉满身的铠甲,迎接着公牛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