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祖乐
"但是你在医院的死亡率比别人高,这也是你命中注定?"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冲昏头的?现在我快二十七了,我越来越相信他这句话。我判断力的确比别人好,缝合的手也比别人快和稳。在急诊,快几秒是能救命的,如果不做医生,快几秒能做什么?反正我是想象不到。"
"我坐班的时间长,我的师兄是会挑病人的。有些人进来就已经没救了,他们直接绕过这些病例去救更有希望的人,当然死亡率低。如果做这样的医生,让死亡率控制在医院控制的范围内就行了,生病的人,你可以不去救治,可以拒收让他们转院,至于他们的死活,完全不是你的责任。因为这个我气馁过,真的,但是每个医生也有自己的追求和选择,我一个人来来去去,了无牵挂,留在急诊室多救些人,也无所谓。
"不记得了。那会儿你说话都疯疯癫癫的。"
"你傻。冯遥,你可真傻。妈的,国内的医院和医生,里面都是一群傻逼,自私。"
"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给你讲过我爸和我说过的话,他说人的职业,都是命中注定的。"
"丁医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留学回来的,国外的医生和病人,都比国内的了不起?"
"那还做的那么津津有味。"
丁俊榕愣住了。他看着我有些涣散的眼睛,终于笑着说,冯遥,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真正喜欢你,就是你在美国顶撞我的时候。
"当然见过。"
这个人渣,竟然云淡风轻地承认当年不喜欢我的事实。
"怎么可能,你在临床也已经泡了快五年了,就没见过不讲理的家属和救不好的病人?"
在美国时我是什么样子?第一次剪短了头发,在黑餐馆打工,一小时7美金。读研的同学都很友善,而我还在和丁俊榕分手以及生活中失去张慕岳的孤独中。只是失恋回到单身状态,那种滋味就像你坠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总之,丁俊榕见到我的傍晚,我刚从黑餐馆打工出来,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解剖学,贫穷地穿着一条松垮的牛仔裤和紫色T恤,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没有。"
他把我接到他的公寓----真可怜,他在美国的家只是一个十几平方的出租屋,房间里只有超市临近保质期的面包。读大学时我总以为美国的医生住着高档公寓,医学生都有着崇高的地位,而到头来,我们都跑到了大洋彼岸经历了孤独的苦难。他说自己只是来马里兰州开会,很快就要回到纽约,送我回到宿舍时说,这边的学生都比较开放,你不要吃party上别人给你的药丸,不要轻易喝酒。我点点头,他看着我,目光有点暧昧。
"我只是替你不值。每天都做丧气的事情,不觉得自己老得快吗?"他一饮而尽,扬手又叫了一轮:"你就没有想过不做医生?"
我推开他,他立即恢复了理智,换上一脸的虚伪和我说,冯遥,你不要误会,我马上就要和未婚妻结婚了。我并没有想把你怎么样。
"我知道你心里也认同这个外号。"究竟是谁这么大嘴巴,难道是老杨?
在那之后,他却经常会开车来看我。开着福特的小跑车来,腔调十足,依旧对我的学业指指点点。我的功课却越来越糟糕。大五的一年我都在谈恋爱,我根本比不过一同进入学校的同学,英语也一塌糊涂。直到期末考试时,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写着F的成绩单,而丁俊榕又一次找到了我,说起他华丽的美国梦。他说,你最好找个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这种方式最快,你知道少女小渔吗?没准你真能找到这样的男人真心相爱,陪他来一场黄昏恋。我看他脱了鞋在我家里抖腿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从我房间滚出去,你这个人渣。
丁俊榕叹了口气:"你病人死了,医院的人都叫你罗刹,你自己不知道?"
这句话是我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他走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留恋,结果他因为这个喜欢我?我觉得有点可笑,人骨头缝里总是留着低俗的血。
我不说话,只盯着酒杯里的薄荷叶。有些事没必要和他讲。
几轮酒下去,就算我们都是豪放的年轻人,思绪也短路了。丁俊榕眯着眼睛靠近我:冯遥,承认对我旧情未了,并不难。我说,不可能。我只是单纯地需要性生活,我不是当年的冯遥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也不是当年的丁俊榕了。冯遥,人都是会变的。我是大腿被打过一枪、又被前妻抛弃的人,在美国我的确很膨胀,但是现在的我,你也看见了,一无所有。你一定没意料到还会在上海遇到我,你会觉得倒霉,我都理解。我过去对你太坏,是我的错,但不是谁都能学会珍惜。在我们都还没有麻木,没有习惯性仇恨对方的时候,抓住彼此的手,不难。你是深情的人,我知道。"
"不是。"
我看着他的眼角和发际线,医生的通病,他也开始了中年危机。我们都老了,没有谁都逃脱时间,他一无所有,我也是。
"怎么不行?这些特别有意思。现在很多互联网行业都是虚的,创业公司都不谈盈利,都谈估值。和我说这些泡沫的人都为梦想窒息了。但是医疗行业是实打实的,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需要医疗。你虽然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女人,但是判断力还是好的。"他迟疑了几秒,开口问我:"你当初从美国辍学回国,是不是因为我?"
他牵着我的手,把车忘在了原地,在新华路上疾走。寒风吹得我天灵盖微微胀痛,灵魂也跟着飘起来了,后半夜陌生的街道没有人,像在做梦。太冷了,他拉着我跑了起来。现在似乎不需要语言,我的鼻尖和嘴唇都失灵了,冷风灌进我的喉咙,吐出愉悦又虚幻的白气。那种坦荡的,足尖都在雀跃的感觉就是恋爱吧,尽管它来的猝不及防,但是撞昏头的我并不讨厌----小院的灯远远地亮着,如果这是在上海的,短暂地属于我的家,那么我承认它让我心里非常温暖。
"这些我不行。"
推开房门,我弯下腰脱鞋,上面有病人的呕吐物,我都没注意。我犹豫着把鞋藏起来,还是承认自己的邋遢,去拉一张卧室的湿巾。屋里一个曼妙的声音传来----
"你能做的多了去了。医疗投资知道吗?你最清楚这个行业需要什么。你看,现在手机支付是不是特别方便?互联网挂号、电商平台送药上门都实现了。定制体检、高发病群体的预防和监测、基因检测和遗传病的预先管控......你一定能发现更多领域。"
"你终于回来了。冰箱里的三明治都坏掉了。你是不是做了三明治给每一个来过夜的女人吃?罗刹又把病人治死了。她真是你的前女友吗?我看她是喜欢房晓松哎,否则干嘛在EICU开导我恋爱要靠吸引,她以为自己这么老了,还能勾引到富二代哦?"
我被逗笑了:"我能做什么?"
我的师妹顾小冰披着宜家的毛毯,趿拉着我穿过的拖鞋走出来,直接撞上了我的眼神。她的表情和丁俊榕一样,充满了意外和惶恐。想要逃走的却是我----我真的把世界看的太单纯了,我以为丁俊榕在我身边围绕了几个月是真的爱我;我以为每个人酒后吐出的,都是积压已久的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就像张慕岳把我抽得晕头转向的那一个----都是成年人了,我怎么还能毫无顾忌地相信别人说出的一切?
两杯酒过后,丁俊榕突然说:"换个行业吧,别做医生了。"
新华路上的店铺都关门关灯了,黑暗的窗子透出的冷落终于让我明白,我梦里的城市又多了一条令我恐惧的街道。我心中充满了畏惧,他们甚至组成了一座城,在我的每一个梦里散布阴森,随着狂风呼啸。
我上辈子一定是作孽了。
恰似你的温柔
走出医院,我便看见了丁俊榕的车。吃过饭他开去了新华路,进了一家叫棉花的酒吧。二月的风还很冷,他执意坐在室外----"你都已经脸皮这么厚了,给谁治病谁就死,还怕在外面受冻?"
在抢救室呆了两年后,我见过很多推进来,就再也没能和家属见最后一面的患者。医学的进步最终还是没能赶上生命的流逝。朋友在生日会上醉了,呢喃着说,如果人们能提前预知自己的死亡,选择安乐死就好了,这样还能体面地拥有一场告别会,在弥留之际和在乎的人告别。她的男朋友去年过劳死,刚推进医院就停止了呼吸。我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镇定地接受死亡,病人自己不能,家人也不能,很多签了DNR的患者一脚踏进鬼门关都害怕不已,希望被抢救回来,看得开是最不容易的事。
头孢后喝酒的人还是没能醒来。在我当班期间丧命的人又多了一个,患者的朋友找到了丁俊榕的事务所打官司,坚决想抵赖死亡是自己劝酒的错;无所谓,因为他打不赢,丁俊榕如果接下这个案子,一定是脑子进水。只是,不光是同事,连我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和外号一样给急诊室带来不吉利了。老杨把我叫到值班室安慰了几句,提醒我主治医师考试的快来了,早点复习。我看着窗外,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那只黑乌鸦了。
我们在手术室刷手时,我提起了这件事。大东看着自己的指缝:"你有没有觉得罗刹最近感性了些?"老杨说:"她一直都这样,你们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安乐死短期内不可能会推行的,人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看得开,尤其在中国。除了增加医患纠纷,暂时没有好处。"
张慕岳不喜欢他,甚至因为这个给了我一巴掌。执迷不悟的我为了他去隆胸。这算是我人生中最轰动的事情了,也绕不开张慕岳......总之,我和丁俊榕分手了。每当我在深夜想念他的身体,眼前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酒店天花板上的吊扇,每一片风扇都沾着厚厚的灰,不辞辛苦地运转着,白天,以及梦里,反正总有一天会掉下来。
晓松戴好口罩,丹凤眼伤感地眨了一下:"生离死别啊,谁能看得开?我倒是支持安乐死,患者可以少一些痛苦,只是活下来的人伤痛一点都不会少。以前我觉得,我一定要在我爸妈前面死,我没法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悲伤,而现在看着他们老了,有朝一日......"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真的要面对这种撕心裂肺的分别,我宁愿是我送他们,我来承担这种看别人走的痛苦。"
而说过这些话的他,依旧喜欢在洗澡时站在门口,走过来戳我的腰窝说:"为什么你们跳芭蕾的女人,多一块赘肉都不长?本来可以抽出来打在胸上。"他说得夹枪带棍,目光却是迷恋的;以及在我睡着时,打开我的电脑,一字一句地用批注格式梳理我的论文,即便它已经早被标注了期末成绩。每次气不过,还要摇醒我:"要不怎么说我不喜欢国内的学校呢,你写这种网上抄来的论文也能算优秀?你要多读点书再去做医生,否则一定会害死人。"
所以,在手握他人生死的手术室,失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丁俊榕每次回到奉城,我们似乎都是草草地去他家,或者附近的酒店,我陪着他写论文,等发表,陪着他复习美国的主治医师执照,以及,和他一起,发泄无尽的情欲。他给我的永远是虚空的梦,梦里是酒店走不到尽头的走廊,毫无爱意可言的欲望。他和我说过的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国内的医生能有什么含金量,你要读心脏外科,还是出国吧",另一句一直扎在我心里:"你还是隆个胸吧,否则我早晚要对你失去兴趣。
我依旧要带着顾小冰巡房,写病程,接急诊,忍受她看见我和房晓松一同出现时毫无愧疚的眼神。我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个女孩,她似乎依旧和丁俊榕住在一起,并且坚持不懈地想要和房晓松谈恋爱,算了,只要她能留在急诊室就行。我深夜的失恋大戏就像宿醉一样,来去都是黑色幽默,结局随着酒精的代谢被清洗干净,余下的悲伤要在繁忙的生活中慢慢消化。
在大五那年,我认识了丁俊榕。从美国来一大批医科学生来奉城做讲座,斯坦福毕业,刚刚开始实习生涯的丁俊榕医生坐在我旁边,被我手上的解剖娃娃吸引了注意力----他把我当成了实习医生格蕾,而他被音箱和摄影机所蛊惑,自以为是地当了一把DerekShepherd----人总是把巧合当成命运,这恰恰是很多错误的开始。晚上,我们跟导师一同去吃饭。导师在酒桌玩笑地说,冯遥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跳芭蕾出身最后从医,难道不特别吗?丁俊榕的眼神越过醉醺醺的一桌人盯在我身上,最后在我耳边问,要不要和我谈恋爱。我心想,谁怕谁,谈就谈。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和他并排坐在后排,黑暗中,我借着酒劲,勾了他的小手指。
晴天霹雳还不止于此,房东的电话在深夜空降,我需要搬家。从中介路过时我瞟过一眼均价,我的工资根本付不起房租了。悲哀吗?每一年的涨的工资,都直接送给了房东,今年的房租终于超过了我的年初加薪,真是年度最大打击。杨老板那句话是对的,人要有上进心,做主治医生,至少能让我在日益凶狠的租房市场里找到一间独居时,眉头皱得不那么难看。
我的话似乎又重了,小冰也许会因为这个讨厌我。我也蛮讨厌自己好为人师,但是夜深了,我总是拦不住自己的冲动。如果几年前的午夜,我没有在醉酒的深夜主动去牵丁俊榕的手,也许我的生活就不会变得兵荒马乱----总有些你不可避免的东西让你偏离航线。
中介热切的工作状态堪比我这种急诊医生,走街窜巷地跑了几间一室户下来,均价四千八,装潢都千刀万剐。中介说:我们还有合租的房间,你要是觉得贵,就带你看看合租吧?我说别了,我作息不规律,还脏乱差,别破坏别人的生活了----我想起丁俊榕把我的脏衣服踢进脏衣篮,妈的,他什么时候能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已经不想追究是谁破坏了谁的生活了。
小冰眼圈红了,走出EICU:"师姐,我去喝点咖啡。"
回到医院,我有些心不在焉。有人拍我的后背,竟然是去年自己拨120来输液的阿姨。
"恋爱要用你的闪光点吸引别人,没有人会为了补上你一块拼图和你在一起。"
"小冯医生,你今天上班啦?我害怕你不出急诊,每天都来门口看看。"
"我不太明白。"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记事本,她应该是姓裘:"裘阿姨,你有事吗?哪里不舒服?"
"我是说,你不能强迫对方有你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你不会做饭,就想找一个会做饭的男朋友,是一种强迫。你可以自己学会点外卖。"
"我身体好得很,是来看你的。我跟护士打听过,你爸妈不在身边,我煲点汤给你喝。"
"这句话......什么意思?"
"阿姨,真谢谢你了,不过你自己留着喝吧,我们都有食堂。"
"谈恋爱自己没有的东西,不能找别人找补。"
"食堂做饭都随便的,阿姨这个小排是亲戚家带的,鲜得很。我不耽误你时间,你喝过我就走了。"
"我胆子不是很大,性格也很弱。我妈想让我去不那么危险的科室,而晓松比较......怎么说呢,他比较有决断力,这个我身上没有。"
我只能和她坐在食堂。好久没和阿姨辈坐在一起,我简直如坐针毡。可能是我有偏见吧,老年人大多都执拗而急切,上次她在急诊室拉住我,我根本没法拒绝。但愿她不要给我介绍相亲,我一段时间都不想再操心这件事了。
"你是想说房晓松吧。"我看了眼表,十二点半:"你喜欢他什么?"
"冯医生,过年值班了吧?"
"我觉得你们都特别性感。"小冰嗓音甜甜的。
"是的,留守值夜班。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对,有的时候要和死神赛跑。"我逐个检查病例,这个老太太竟然九十多岁了,好在各项指标还正常,祈祷她长寿。
"好着呢,就是扎胰岛素。糖尿病就是枪毙鬼,到死都甩不开了。"
晓松对小冰似乎没什么感觉,老杨叫我去做手术,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自告奋勇地上楼了。小冰没发觉,和我一同在EICU,主动和我聊天:"急诊室的人比其他科室的吓人。分秒必争的。"
"辛苦大半辈子了,好好照顾自己。"
洗胃机轰隆地运转着,长长的管子从喉头伸进身体,男人的幻觉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梦。没有意识是好事,否则他要感受自己的体液被抽出再灌进去的冰冷。我只觉得手脚发凉,担心面前的人会停止呼吸,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哪怕不能吃粘腻的汤圆,和家人一起喝粥也行。妈的,门外那些耍酒疯的人为什么还能笑?
"你们医生才辛苦。爸妈都在老家?"
老杨再三叮嘱我对患者不要这么恶毒,会被报复。但是每当见到这种没有常识而出事的患者,我总是忍不住骂人。完全可以因为小心谨慎而避免的灾祸,分分钟就这么发生了,更严重的要用命来偿还。来到医院喜欢不讲理的分两种,财大气粗的土豪和"我穷我有理"的弱者,前者势利眼瞧不起人,后者习惯道德绑架,这些人要是不唱黑脸,随时随地就会殃及无辜。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我要和医闹搏命,我也依旧会掏出手包夹层里的手术刀逼在他们喉咙,反正硬碰硬,至少我要把所有的道理讲一遍,医学从来不是给他们用来胡闹的儿戏。
"我爸去世了,我妈自己有兴趣爱好,四处走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要吵闹去医院外面,地方大,随便你。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医学都没什么用?觉得有钱什么都能摆平了?你这个同学现在是双硫仑样反应,头孢加酒精,严重了会死。你认识一百个主治医生都没用,酒已经喝进去了,祈祷他命大吧。"
"哦!那真不错。我是走不动了,有病也麻烦。我女儿在国外,经常给我发照片,她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毕业直接嫁给同学了,两年才回来一次。"
门外焦急地等着的似乎还有病人的同学。有两个人操起电话打给了熟悉的医生,问这个情况能不能转院。一个腰带在肚脐下的中年男子吆五喝六,说已经在静安的医院打好了招呼,叫我们立即准备。我头都没抬:"知道120干嘛的吗?最近的医院才能救他的命。"他不依不饶:"不就是喝点酒吗?那个同学聚会不喝酒?你们这些年轻医生懂什么?"
"真优秀。"保温盒打开,满满都是排骨,这老太太。
"几瓶?傻逼吧!"晓松嗓子里冒了一句,把家属搡到门外。洗胃机被推过来,我转身跟护士说:"静脉滴注葡萄糖,加维生素C、维生素B6、地塞米松10毫克。"然后跟晓松对视了一眼。
"你别嫌我烦。我听说你一个人,就总惦记着你。过年亲戚给了排骨,那么大一块,我在天井剁了一整个下午。我女儿说机票太贵,我没舍得让她回来。你们医生很辛苦,没有人愿意记得你们,看了病就走了。你这小囡拼啊,我偶尔来看看你,不打扰你。"
"同学聚会,大伙让他喝酒,他好像喝了几瓶。谁知道直接就倒了......"
"谢谢阿姨。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工作,大家不喜欢医生也正常。有病有灾才会见医生,公共资源也有限,我们也不希望病人再来。"阿姨这个排骨汤可能忘记放盐了,搞得我非常想念冰箱里的八宝辣酱。
"喝酒了?"
"我不能说'我女儿不在,你就是我女儿'这种话,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有压力,但是你如果有事,就和阿姨说,阿姨都帮你。"
"他前几天牙疼,去医院挂了点滴,头孢。"
搬家时,我没扔掉冰箱里的八宝辣酱。每次吃外卖我都拿出一点,像给排骨汤加盐一样吃上几口,想回味那天的感动。搬家那天,我坐在横七竖八的大箱子上给我妈发了条微信:"有阿姨给我煲汤了,过年了你都没来看我,我要认别人做亲妈了。"
"他对什么过敏吗?最近有服药吗?"
然后,我妈真的来了。
病人的喉咙飘出一股酒味,家属急匆匆地跟进来,直接扑在男人身上:"老公,快救救我老公!你究竟在他喉咙塞了什么东西!"
我真没想到她会出现急诊大厅。大东从我身边走过,被我的反应弄得有些惊讶----他似乎是没见过我在医院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穿着阔腿牛仔和薄风衣,戴着礼帽,我甚至隔了几秒才认出她。我们应该是有两年没见了,上一次来她还没剪短发,摘下帽子的发际线还没这么斑驳。
"冠脉综合征不会有幻觉吧。"晓松朝着外面大喊:"家属呢!家属在不在!"
"遥遥,妈妈来了。"她四下张望:"我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你把家里钥匙给我,我先去你家。"
"他说胡话是幻觉,你这是小说看多了。"晓松让她放轻松点,我紧急插管后说,这不会是急性冠脉综合征吧?要不要打电话叫老杨?
我当然没能及时回家,处理了几个轻伤后,来了五十七岁的老爷子,老年痴呆症被儿子送过来的,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外语。胸闷心慌进手术室,直接发展成胸痛,晓松以为是心肌梗塞叫了老杨,结果CT出来,食道穿孔,直接送去外科开刀。家属说有老爷子平时就爱吃汤圆,过年的年货吃到现在,可能是积食了。我看家属的表情无奈又厌烦,不停地看表。等到家属签字入院,家属偷偷地塞给老杨个红包,希望老杨多关照。老杨说,给错人了,你爸爸已经转到普通外科去了,你们多来看看,康复了接回家就行了。家属有点尴尬,悻悻地把红包塞回口袋,生怕被人看见。
晚上八点,我和晓松带着小冰当班。一个成年男子被120送进来(一般120是不会送到急诊室来的,体系不同,而我当班总有意外,比如这种),喉头水肿,口唇紫绀,面部潮红多汗,血压70/40。他对着天花板不停地说:"我剥了一个人的头皮,给了船夫,于是他就带我进水洞了,嘿!"小冰吓得后退两步:"房师兄,他怎么啦!胡八一附体了吗?"
老杨回味地搓了搓捏红包的手指:两千块钱想给自己买个清净,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年后归来的急诊室和往年并无区别,嘈杂,混乱,形形色色的人在挂号问诊台摩肩接踵,对偶尔走过的医生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松了口气,实习生比往年爱岗敬业得多,并且真正有想要留在急诊室的女孩子,叫顾小冰。黑长直的头发,喜欢扎两个垂在耳边的辫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稚嫩。据说她是看上了房晓松才情愿留在急诊的。倒没什么不好,年轻女孩儿为了爱情做出的一切都是死心塌地的,何况她查房写病程专业又迅速,好过同届的所有男孩儿。看见小冰跟在房晓松身后殷切的眼神,总让我想起当年看着丁俊榕的自己。算了,那些房晓松下班后暧昧的邀约,还是不和她讲了。
我说,要不怎么说要珍惜健康呢,人生就怕变数,变了,人的感情就难维持了。老杨嘶了一声:"冯遥,你最近怎么这么多感慨呢,谁伤害你了?"
三十岁左右的人衰老的信号是什么呢?隔着这么远的空气,我也能闻到丁俊榕醒来后,来自牙缝和内脏腐烂的口气。我走下床,用脚趾勾远处的拖鞋:"你到现在还没结婚,一定是因为说话太难听。你刚才也说了,上海这么大。那你何苦揪着我不放?年轻的女孩子都爱你,没人会在意你的口臭。"丁俊榕做的三明治真难吃,我准备回医院给自己打葡萄糖,听他说话简直是一场自残。
"没有啊。"
"冯遥,大城市的生活很残酷。你和我谈过恋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理应信任我;碰巧我也还爱你,旧情复燃没什么不好。"
"是房晓松,还是你那个前男友?"
"为什么你说话总能让我觉得被狗咬了?"
"谁都没有。我妈来了,我有点心慌。"
"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你这样下去在上海,房租都付不起了,还不思进取地在急诊室混日子,到了三十岁,看谁还要你。"
"哦,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妈打扮得这么时髦,跟个艺术家似的。"
"你再这样,我连炮友都不和你做。"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她女儿?"
我挂掉电话,发现丁俊榕平静地看着我。他递给我一瓶伏特加:冯遥,我可从来没打算只和你做炮友,你如果一脚踏两船,可要提前和我说。
"像的,你身材还是瘦的,当年要不是跳芭蕾一身肌肉,现在绝对不像。"
"好。我先忙了。"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特别虚。
"我俩不经常见面的。我怕她不理解我现在的生活,每天在急诊室,家里......乱得一塌糊涂。"
"上次你挂电话太不仗义了。话都没说完,等有空给我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儿,我好久没你消息了,好奇。"
"哈哈,"老杨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妈会嫌弃孩子的。"
"过年好。"上海太平静了,我的声音都跟着轻了不少。
我依旧是完成了二十四小时的轮转才回到家。推开门时,我妈正站在凳子上晾衣服,地面已经拖干净,她不紧不慢地抱怨着:"你怎么不买个晾衣杆?五块钱就能搞定的事情,你每次都要站着晾衣服吗?"
然后,张慕岳的电话来了,他在燃爆的鞭炮声中兴奋地喊:"冯医生,过年好!"
我累得只想大睡一觉:"我刚搬家,还没时间洗衣服呢。"
于是,我的新年就有了寂寞的酒和乡村音乐,以及独身男女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以前,性和孤独总被我误认为爱,现在看着丁俊榕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我依旧有点恍惚,这应该是病。床边放着他当年用过的病历卡,他似乎想要帮我复习主治医生的考试。大概是是睡眠不足吧,我需要再来点酒,以防再一次沉堕在他难得的温柔里。
"冯遥,你不要告诉我,刚才的那些衣服你都没洗过。你一件衣服要穿多少天?"
换班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丁俊榕在法租界租了个小院,时不时邀请我去过夜。我并不想去,但是在疲惫的抢救过后,我需要一些花草让我清醒,以及想和有血有肉的人说说话。
"一周吧,如果病人不出血不吐在我身上,尿样不洒,能穿一周。"
于是,戴着口罩的我第一次上了社会新闻头版。杨老板不远万里地打电话骂人:"就算他是你的前男友,曾经是个医生,你也不许再让他插手医院的事情!"
她愣了几秒,一件一件把挂好的衣服扯下来塞回洗衣机,加了两盖洗衣液:"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邋遢?"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也曾经是个医生,他那么优秀,优秀到我可以忘乎所以地爱上他。我和他一直忙到天亮,那对夫妻终于脱离了危险,一大家子躺在急诊室,竟然在相互拜年。媒体已经等在了急诊室门口,丁俊榕大大方方地把人让进来:"除夕出了事儿,你不让媒体报道,公众号那些草台班子不知道要把这场中毒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她这句话丁俊榕也说过。但是此时此刻我不想吵了。下班前的那个病人,十九岁的女孩被情所困在家烧照片,全身都烧焦了,我想打开静脉通道,一碰她的皮肤,烧焦的肉掉在了床上。往常我都需要喝点酒才能把自己摔进睡眠,今天真的不用了,鼻腔里还留着烤肉的味道,闭上眼就是血淋淋的,拜托,最好不要做梦。
除夕夜,十几个食物中毒的患者送进来,医院只剩下两个医生两个护士,杨医生正在去欧洲深度游的飞机上,医院剩下的人陷入了慌乱的境地。有对夫妻已经窒息,唇色紫绀,我想了三秒,管他的,救人要紧。于是,我一边给孩子戴上氧气罩,准备给夫妻插管,一边拨通了丁俊榕的电话。不出十分钟,丁俊榕飞车赶来,戴上手套娴熟地插管,妻子严重到只能割开喉咙强制插管----在场的护士目瞪口呆。
于是我说:"妈妈,我真的很困,你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依旧申请了过年留守急诊。这大概是急诊室所有人最爱我的时节,有人愿意留守在医院,他们终于可以全身心放松地过团圆年了。我妈的微信显示,她在遥远的伦敦开了场小摄影展,穿着一条绿丝绒长裙配高跟鞋站在门口和人亲切地合影,我挺羡慕她。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多出去玩,尤其和男孩子一起玩,你们这个年纪还都活泼,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不要总是和病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要抑郁的。她说得不是完全没道理,只是她忘了我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年,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太会与人和平共处的坏脾气医生。
再醒来,一股浓重的油烟味侵袭了我的房间。我妈做了三个菜,热腾腾的米饭摆在面前吓了我一跳----她以前很不擅长下厨房。红烧茄子,溜肉段,糖醋排骨......我几年没吃过奉城菜了,以至于把我妈看傻了眼:"你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春节快来了。家乐福和沃尔玛都在播放着恭喜发财,长长的队伍几乎每个人都拿着年货,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海的各个医院都逐渐减少病人,为关闭病房做准备了。院里的医生越来越少,我竟然可以有时间坐在病床上发呆。
"很久了。上海的奉城菜都被改良加了糖,娘里娘气的。"
因为这些,我喜欢夜班,喜欢留在医院。一切都睁着光亮的眼睛,呼吸机和氧气面罩细微的声响让我觉得,长夜在变得温暖。
"那还在这儿呆着干嘛?回奉城算了。你现在真的越来越不像是我的女儿,倒是你爸的亲闺女,一身匪气,粗糙。上海街道这么干净,小姑娘出门都抹口红穿高跟鞋的,你去永康路转转,看看自己像不像个异类。"
从美国回到上海后,我经常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座城市,里面有我小时候住过的小楼房,读小学时破旧的学校,还有穿梭过几座大桥和狭窄的小巷后,市中心的鱼龙混杂的商场。这些地方应该都是我二十几年来路过的片段,却总是充斥着阴森和恐怖,它们似乎从来没有明媚过。比如我坐上8号线和3号线换乘的地铁,现实生活中是热闹的龙之梦商圈,梦中却是走不完的迷宫和错过就再也赶不上的,通往村镇的火车。梦中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没有表情,毫无生气,只偶尔和我激烈地争吵。我害怕这座破碎又颓废的城市,醒来后努力回想梦中出现的地方,用真正的记忆把梦里氤氲的黑暗替换掉----失败,结果从来都是失败的。经常有似曾相识的建筑冒出来,带着暗绿色的青苔,把我扯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中。
"妈,我穿成你这样去急诊室,高跟鞋踩不到半个小时就挂了。衣服就在HM买基础款,洗不干净直接扔掉。"
梦中的阿尔法城
"看样子我给你买的Chloe的手包,还是我自己用吧。"我妈无奈地递给我一个蓝丝绒的链条包,四四方方的,一看就是她的品味。她喜欢一切让人看起来美的东西,小时候她回外婆家,爸爸给我穿衣服扎辫子歪歪扭扭,她就会笑我很土气。她涂着深豆沙色的口红,齐耳的短发都别在耳后,我怎么会和她不像呢?我们俩的尖下巴圆耳垂明明一模一样。
实习生竟然直接质疑我的直率,她懂什么。因为年轻,上海就一定会赐她令人艳羡的人生吗?我不敢确定。只不过向往珠光宝气和质感生活的人,的确没法留在急诊室。至于她概括我是个不精致的女人,真可笑,我的细腻明明都在心里。所有不能了解这一点的人,都没资格评价我。
她在上海陪着我住了一个月,准确地说,我们并没有见面多久,即便我回家,除了睡觉,她都在陪我做主治医生的问答。她把题卡伸出老远,眯着眼睛念叨:"心脏叩诊浊音界向两侧扩大,心尖搏动及第一心音减弱,心尖部有3/6级收缩期杂音......遥遥,你们在医院也是这么交流的吗?这别人能听懂吗?"
张慕岳一秒回复:"不,你比谁都热情。藏在心里,很少人能懂。"
她仔细地打听了一下我在急诊室的工作,思考了很久说,我听下来,是不是你做的医生,是医院里最脏最累的科室?我点点头,说外科医生都差不多。她又问,你以后一直都要做这个吗?我说不会,总是要考到主治医生,有细分的专业,但是我不想离开急诊室。她倒是没骂我,只淡淡地说,哦。那,你有男朋友吗?
我在微信问张慕岳:"我冷漠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没有,前一阵和前男友纠缠不清了一阵,到最后他女朋友不止一个。以你过来人的经验,是不是这挺正常的?
在美国上课的第一天,教授站在讲台说了一句,能记住你患者的名字,是你成为有血肉的医生的第一步。尽管我从美国逃走,这句话一直扎在我心里,生命消逝的那么快,医生作为最后一个陪伴他们的人,理应记住他的名字,写在纸上只是几分钟,但是至少能证明茫茫人生,我和他们的最后一程相遇过。
"一定是你心不够细。坏男人永远都不会浪子回头的,早点发现,早点免疫。你真的是你爸的亲女儿啊,感情用事又少根筋。要不是和我结婚,你爸一定还是根光棍,剃个秃老亮去抓犯人。"
厚厚的一大本,几百个病例都在我的本子里,脑膜炎男孩也成为了这个本子的一部分,金葡萄球菌感染脑膜炎,我还记得他叫胡昶,好孩子,下辈子不要再来急诊室。
我相信我妈在伦敦待人接物,一定会操着标准的英腔。她是奉城外国语学校保送大学的,那个年代,高挑的她身后总追着一群人,她去滑旱冰,有男孩愿意在门口死守一个下午,她就在旱冰场一直旋转到打烊。这种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女人,偏偏在一场聚会上认识了我爸----那个胡子没刮躲在墙角抽烟,准备逃走执勤的男人。现在说起我来,她浓重的口音终于回来了,挖苦我和我爸简直气吞山河。我爸最忙的时候一周才回一次家,她抱着一岁的我坐在床边担惊受怕,如果有仇人从窗口爬进来,她就跳起来直奔厨房的菜刀。她经常说自己的草莽是和我爸结婚后才染上的,但是骨子里如果天生没点风流气,她怎么能爱上笨拙又不拘小节的大男人呢?尽管我爸去世那么多年,她终于拾回了自己,却始终没再结婚。我和她不愿回到奉城,似乎是同一个原因:我们没法再走进那个没有我爸的房子。
这是我藏着的,每个夜班都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本子上用不同的笔迹记着我经手的所有病例。像实习生一样年纪时,我记下了妇产科轮转的第一个病例:绍美沁,女,三十五岁,漕河泾赶来入院,怀孕41周,催产针两针,羊水栓塞,胎儿取出后实施抢救,抢救结束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女儿小名六斤;二十五岁生日时,我已经来到了急诊科,遇到了最惊悚的病例;袁风山,男,六十二岁,肝硬化失代偿期并伴有严重腹水,长期酗酒,每天抽腹水1500ml。我还记得这个病例,他女儿因为他得了抑郁症,他送来医院前在家里随地大小便,对着女儿和女婿无条件谩骂。醒来看见输液的吊瓶,条件反射一样伸手说"给我酒",我没给,就直接揪住了我的衣领打我,现场变成了医生大战僵尸......
我妈约朋友吃饭,轻巧地出了门。我回到医院,老杨问:主治医生考试复习得如何了?我回答,看书呢,我妈在家陪我一问一答,答不对还骂人。老杨说,不错,顺利通过了,我就放心了。
我什么都没说。然后,黑夜终于漫上窗台。我打开自己的柜子,替换的白大褂下藏着一个厚厚的活页本,用塑料书衣干净地包着。每次看见这个本子,那些命悬一线后温柔的黎明都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他似乎话里有话。我没仔细问下去,只跟着他去做手术了。患者心脏病突发,六个小时的冠脉介入手术,出来之后我的小腿肿得像两根大肉枣。我在值班室深蹲,琢磨着要不要去院外跑步,电话响了。
她的陈词一点都没错,我甚至被她的严肃感动了。我说,走吧,你把今天的病程写完,就能离开急诊室了。我真的很想赌气地反驳她一句,什么行业都难逃繁忙,四大也不会让你的日子轻松多少,年纪轻就有断章取义的权利了吗?简直不识好歹。
张慕岳应该是在玩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他说,冯医生,有空吗?我来和你话家常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写着"莫名其妙"。她扎着马尾,稚嫩的面容突然激动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做医生,实习的日子每天都很压抑。学姐,你太伤人了,我厌恶你这种直来直去。我知道你见过的病例比我多,经手的死亡病例也不少。做医生真的接触太多社会的阴暗面了,你性格很糟糕。"她顿了一下,还是开口:"你看你现在顶着黑眼圈,不愿意好好打理自己,活得一点都不精致。上海多梦幻啊,我还想要完美无缺的爱情,爱得惊天动地又轰轰烈烈,一颗祖母绿切割的婚戒,过光鲜的生活。现在我才二十二岁,精彩的才刚刚开始,就被困在牢笼里,像你一样每天都在医院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不想这样。你在医院这么久,你的心太冷了。"
我在沙发摆成一个舒适的角度:"我妈来上海了,这会儿我刚下手术,所以,我很有时间。"
她说,没错,但是,导火索是你。
"你妈还在外面漂呢?"
我只能说,难道是因为那个脑膜炎的男孩?
"是的,前一阵还去伦敦办摄影展了。"
过了两周,跟着我轮转的实习生也从急诊科走了。走之前她和我在医院门外一起喝了杯阿姨奶茶。她说,学姐,我收到拜耳的offer了,四大的面试也通过了,等轮转完毕业,我就不再做医生了。我说,这样啊,有点可惜了。她见我有些冷漠,追着问了一句:学姐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辞职吗?
"那得挺有名了,厉害。你们俩都不适合留在奉城,只有我这种闲散人士才适合在奉城留守,上个班打打游戏,清闲得跟六十岁似的。"
"去你妈的。"我能报警吗?
"你们这种阔少,在家里呆着当然舒服。你这几年,都在干嘛?"
"你早晚会明白的。陪你打完这个吊针我就走。"他看了我一眼,恍惚间他有点温柔,而下一秒他站起来,连鞋都没脱,勾着脚把我的衣服踢到脏衣篮:"冯遥,你简直不是个女人,把生活过成这样,你是个废物。"
"现在想起来问我了?"他似乎关了电脑:"也没干嘛,读了个法律的研究生,毕业就直接进奉城市属的法院了,一直上班到现在。"
"你刀子嘴刀子心,隔这么多年我还爱你,我就是脑子有病。"
"平步青云啊。"我绕着稍微长长的头发。
"看你对我旧情复燃了。我还是了解你的,我就赌你会不会酗酒,如果你喝醉了,你心里就还有我。"他的表情有点得意:"冯遥,你会懊悔那天晚上找我,就是因为还爱我,你不擅长嘴硬。"
"你不开心?"
"为什么来?"
"这你都知道。"
"你适合直接喝死,才不会给别人添乱。"丁俊榕的手法非常熟练,下手扎人也不手软,疼,非常疼。但是十几分钟过后,我昏沉的脑袋没那么胀了。
"在医院我的外号叫'罗刹',因为只要我当班,死亡率就特别高。最近在我当班的时候死的病人有点多,还累,比较烦躁。"
"我明天下午四点的班,大后天八点连班,只有今天能喝酒了。"
"罗刹?这名字挺适合你啊,干干脆脆的。你上次和我说,要给我讲故事。当初是我送你上飞机的,你为什么回来了?"
"终于肯和我开口说话了?低烧还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亏你是个医生,找死。"
"我在美国只呆了半年就回国了。准备了半年考研,在上海读了临床的研究生。我在美国遇上丁俊榕了。"说完这句,我听见电话对面低低地传来一声"靠"。"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英语不好,出去沟通很困难,第一个学期就拿了F。"
"你怎么找来的。"
"因为这个就回来了?不可能,你不会是为了躲那个人渣,放弃了自己在美国的好机会吧?"
"躺下。"他已经来抓我的手了。
"张慕岳,你还记得我要为了丁俊榕隆胸吗?"
我打开门,丁俊榕像个瘟神一样踩着皮鞋闯了进来。似乎被他见识过我各种狼狈的样子,在他面前散落着没洗的衣服和医学杂志,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他在洗手间鼓捣半天,走出来吓了我一跳:他左手拎着维生素和阿司匹林的吊瓶,右手捏着针头和酒精棉签。
我和丁俊榕谈恋爱后,就在张慕岳的世界里消失了。而每当我受到丁俊榕的伤害,我就会叫上张慕岳去喝酒,一瓶又一瓶的雪花往肚子里灌,喝到最后,张慕岳揪着我的马尾,狠狠地给我一个耳光。那天奉城的天色又暗又黄,沙尘暴刮得我耳朵里塞满了沙,否则我的耳朵怎么一直嗡嗡响呢?张慕岳和我说,冯遥,我操他妈,你还跟这个人渣谈恋爱?他的人生里从来都没有过你,你喜欢和男人睡觉,就来和我睡,他肥头大耳的,有什么好睡的?
生活还有什么比遇上死缠烂打的前男友更可怕的事吗?这简直比医患关系还令人惶惶不安。
在那之后,张慕岳无论怎么道歉,我都不回复。最好的朋友竟然因为我的男朋友而打我的耳光,让我很没面子。而隆胸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住在医院旁边的酒店。我一连预定了七天的大床房,想要躲过同学的眼睛。而那个晚上,我一直觉得天花板上有架陈旧的吊扇,觉得它越来越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从猫眼看过去,我赶紧收了线,装作不在家,丁俊榕的拳头跟擂鼓一样,敲得我几次把手放在门栓上,想把他让进来。短信来了,他不依不饶:"冯遥,你请假了。我知道你绝对是发低烧了。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家地址,你绕不开我。你不开门,我不会走。"
我颤颤巍巍地拨通张慕岳的电话,说张慕岳,我要去隆胸。我怕,你不能嘲笑我,你得给我勇气。他在电话里说,你他妈在哪儿,你别做傻事!我挂掉电话,被天上的吊扇吓得一晚上都睡不着----我究竟是谁,我在为谁活着?
突然,硕大的叫喊声从门外传来:"冯遥,你在家吗?我是丁俊榕,开门!"
第二天早上,在我手术前一秒他出现在走廊,冲过来的一刻,我眼前不停旋转的吊扇终于消失了,我甩掉拖鞋,光着脚冲过去撞上他,把头埋在他胸前,把十几年的眼泪都哭了出来。
说完这句话,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张慕岳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了。我听见他说,冯遥,我......
张慕岳打断了我的思绪:"冯遥,这和你从美国回来......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完,听筒两边的我们都凝固了。有点什么隔在了我们之间,像层厚厚的窗户纸,又像铜墙铁壁。时隔几年,我鼓起勇气问:张慕岳,你结婚了吗?这么多年......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我对美国不感兴趣,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一条街道能让我想起我爸和我妈......也没有你。隆胸那事儿让我醒过来了,人得为自己活着。我记得医生和护士都站在门口骂你,说你不负责任,没良心,那个热心又操心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为了赚钱想给人开刀的大夫。他们有血有肉,有感情,我怀念他们。在美国孤零零地发展成优秀的医生有什么用呢?我在奉城长大,就算我的父母都不在我身边,至少我想一辈子听见别人和我说中国话。你可以说我没出息,或者矫情,我选择回家了。不过现在我有资格说自己是个医生了。尽管同事们觉得我对待患者凶神恶煞,我当班的死亡率高,但是这不妨碍我救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张慕岳,我不在乎。"我舒了一口气:"和你说完我竟然觉得好多了。"
回忆到这儿,我面前的整瓶威士忌快要喝干了。起初兑着可乐和冰块一点点地咽,后来直接对着瓶像吹雪花一样灌,没有张慕岳之后我的酒都在家里喝----这句话让他听起来像是我一直没有告白过的爱人,我真是十恶不赦。几年没见过面,之前的记忆却随着酒精鲜活了。张慕岳在电话里说,你可是唯一一个强迫我脱裤子的女人,这么多年,我可不敢忘记你啊。
"这才是我认识的冯遥,骄傲,自信,又直来直往。我算不算帮你把思路理顺了?"
"在。"
"没错。本来我垂头丧气的,你真厉害。"
"喂,冯遥?你在听吗?"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他酝酿了几秒,嘴唇都干了:"冯遥,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竟然都记得。果然,共同度过年轻时光,一直纠缠扭打直到成熟世故的伙伴,成年后也脱不开对彼此的胶着。我和他啃了上百袋鸡爪,一季一季地看急诊室的故事,一直到克鲁尼离开了剧组,张慕岳哭丧着脸说,怎么办,他以后再也不做医生了,我不想喜欢他了。在那之后,他依旧陪我看《实习医生格蕾》,被LexieGrey迷得七荤八素,立志要找医生做女朋友。只是,他的女朋友遍布各个角落,有一次在校门口碰到他,他揽着一个没见过的女孩过马路,替她背着硕大的大提琴朝着锦江之星去了。我训他说,你谈恋爱了就不要总是来找我,你不避嫌我还要面子呢。而他翘着二郎腿拆开鸡爪递给我,悠然地回答,关爱空巢女青年人人有责,况且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她们才认识多久?不值得让我抛弃你。我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做他的朋友,比做女朋友更长久些。
"怎么突然这么问?"
"妈的,我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受得了你们跟切猪肉一样切人的大腿吗?"
"我最近也有件大事。不过在这之前,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我觉得我压了这么多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带你去过解剖课,你站在最后一排,吐得像个害喜的姑娘似的。"
"为什么没机会?我们不是已经留了联系方式吗。"
"记得,那一夜整栋楼女生都在哀嚎,把我给听硬了。"
"周土豆问我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女孩是谁,我想了半天,是你。"
我有点醉了,对着威士忌的瓶子吹了一口,想跟他叙旧。我说,张慕岳,你还记不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宿舍楼顶私接电线,把整栋楼都烧短路了?
值班回到家时,我妈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她要离开了。她哼着夜上海,轻盈得像是得了《长恨歌》里上海选美小姐,风光一时的王琦瑶。我有点焦躁,只希望她快点留我一个人在房间思考----张慕岳给我丢下的定时炸弹在没引爆前,我都没法当成一个危险消息公布给任何人。
"吊胃口。难道只有断腿了才能见到你?"
"我看上海养猫的很多,不如妈妈给你买一只品种猫吧?"我妈突然开口。
"别来,没空照看你。"
"啊?"
"我......挺好的。你现在是急诊室医生,太牛逼了。过一阵我去上海看你,你在哪个医院?"
"野猫我不放心,品种猫性格好些,又不用带出去遛,你只要回来给清理猫砂就行,喂食都有机器了,很方便的。"
"没有时间回去,每天在急诊室泡着,心累。你还好吗?"
"你哪根筋搭错了,你看我像会养猫的人吗?"
"你回来了?真好!你真没良心,操,去了美国这么久,什么时候回奉城?"
"你不养怎么知道?"
"我在上海。"
"我自己都养不明白,猫给我活不了几天的。"
我犹豫着,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张慕岳接起电话,毫不迟疑地说:"冯遥,究竟是不是你?你再和我玩捉迷藏,我就打死你。你在美国好吗?"
"你现在性格太古怪了,强势、自闭、和人交流都不会,给你养只猫说不定能改善一点。"
张慕岳和我铁到什么程度呢?就算和女朋友约会也一定八点钟送到宿舍楼下,然后九点准时爬上我的宿舍顶楼会面,医科大的老宿舍楼有侧楼梯,尘封着没用,他就顺着这个躲过宿管阿姨,和我一起看急诊室的故事。而自从去了美国,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在酒店出逃的那个凌晨,命运孤绝地让我想起了他,脑海里的藏了很久的号码闪现了出来,他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根稻草。
"你来了就是搅乱我的生活,"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上了大学之后你还管过我吗?你都没在我身边,你怎么知道我性格好不好啊?"
我在奉城一直到二十二岁,和这座城市一样,痴情,仗义,乐善好施。张慕岳是我在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家里和张作霖有着剪不断的关系,他日子一直过得无忧无虑,人也机灵,从小就和幼儿园最漂亮的女孩手牵手,大学毕业后直接会被送到最好的衙门上班,他的人生一切都平步青云。我们经常在医科大附近吃烧烤喝啤酒,必然少不了奉城烧烤老三样,豆皮,实蛋,烤面筋。他夏天怂恿我吃木瓜丰胸,冬天见我穿得少,刺激我找男朋友寻求组织温暖。
她躲去厨房,竟然哭了。我跟在她身后,犹豫了半天:"我刚才说话太急躁了,我有错。但是我要是和你商量,你非得把猫抱到我面前不可。
然后,我醒了。值班三十个小时后,我回家翻出了急诊室的故事,拉上窗帘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威士忌加可乐是我独住的最好伴侣,口感沉闷又朋克,能让我暂时忘记手术,忘记人情世故,飘忽地回到大学年代:我抱着免疫学的教材跑过宿舍区,社团的男孩坐在草坪树下弹岸部真明的songfor1310,不羁又寂寞的男孩儿盘腿坐在地上,手指灵活地拨扫浪漫。
她不说话。我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在急诊室几乎全年无休,猫会孤独的。想要对别人负责,至少自己得有精力吧。"
我急忙把电话挂了。张慕岳能这么清晰地听出我的呼吸声,为什么?我被这样亲近的细节吓到,在无人的街头狂奔。跑出一身的汗回了医院,在值班室大睡了两个小时,梦里张慕岳帮我去医院推一架轮子坏了的轮床,他从来不穿凉拖,永远穿着最新款的AJ和干净的衬衫,梦里奉城32度,他满头大汗地医院门口照看轮床,轮子突然就恢复正常,顺着下坡滚了下去。他挡在轮床前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轮子在洁白的鞋面压出一道车辙,他看见我满头满脸都是汗,龇牙咧嘴地说,冯遥,你这玩意儿不会就是"鬼压床"吧,你看我的鞋,你看我的鞋!
"妈妈对不起你。我听说有阿姨给你煲汤,妈妈吃醋,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冯遥?"
"妈,你竟然真的吃醋啊?"
其实,凌晨五点拨出的电话。对方迷迷糊糊的一声喂让我慌了神,熟悉的声音茫然地传来,仅仅是听见了我的喘息声,顿了三秒他就认出了我。
"能不难过吗?我看见你的微信觉都睡不好了,急急忙忙订了机票。妈妈不在你身边,别人给你煲汤,我听着很自责,也很心疼。但是我有自己的事业,你也很忙,妈妈不想打扰你。我不知道你生活得究竟顺不顺利,想帮忙又帮不上。"
"油嘴滑舌。赶紧跟我出来,上钟了。"杨老板见我不想说,找了个话头把我拉起来,工作时间又开始了。
我想到了张慕岳那句话,心头一凛,脑子一热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没人爱的。等有了新的男朋友,我再和你说就是了。"
"因为我没出息吧。现在也挺好的。杨老板,你可千万别走,我在急诊室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终于,我和我妈短暂的见面结束了。她不用我送去机场,自己定了专车,来上海才几天,竟然什么都玩得溜。她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扣在我头上说,我走了。
"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回国读研,为什么?"
"好的,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辛苦了。"
"没有,我去美国的时候已经和他分开了。"
"你也要谈恋爱。工作都是身外物,你自己的幸福才是真的。"
"真是不明白,你平时对待病人和家属都挺冷静的,但是一到了同事,就总这么感情用事啊?"老杨用咖啡杯磕了磕我的头顶:"你究竟在美国的半年都发生了什么?前一阵那个律师,我听谣传说他是你前男友。你们是不是在美国双双落难了?"
"再说吧。"我想起张慕岳的那句话,心有余悸。犹豫了几分钟,我钻进了她的专车。
我突然有点伤感,这种情况真可能发生。我和老杨都是心脏外科专业,他平时总会有意无意多照顾我一点,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急诊室的依靠。
车子不疾不徐地开出了市区。视野渐渐开阔,我看着她的侧脸,她若有所思。
"你就不怕我哪天也离开急诊室吗?"
"妈妈有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得进去。对工作专注的人很难在生活上精致,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工作都做的一般,职业不是他的归宿。你和你爸爸都是把自己给了工作的人,所以,你做医生,我尊重你,也不愿意打扰你。只是,你若是真的想要爱一个人,一定要想清楚他和你合不合适。两个人都为工作献身,只会陷入越来越痛苦的境地。你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打电话给我。"
"我不擅长和行政的事儿打交道,留在急诊室挺好的,真要做手术,我跟着你也能去的。"
直到她进安检,我才问:"你说我到你这个年纪,会不会像你一样迷人?"
"大东以后不会留在急诊室的,晓松早晚得去接管他爸的公司,我只有你一个心腹了。你也是奇怪,住院医生都想去手术室多做手术,选好的专业写论文晋升,你竟然一点进取心都没有。"
"当然了,你是我的女儿。"
"哦......"
她说完,和我招招手离开了。我站在深夜的国际机场,恍惚中回到了五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张慕岳,也是在机场。他送我去美国,翘着二郎腿在机场抖腿,我说,你这么抖,我和你坐同一条板凳,感觉被你强奸了。他就嬉皮笑脸地说,冯医生,这就是我的荣幸了。
我不说话。他仰头把咖啡灌进肚子:"你赶紧准备主治医师考试吧,年限到了,你手术经验这么多,主治考过了上二线,我就不用管着你了。"
在安检口,我让过排队的一个个人,把时间拖到了最后一秒。张慕岳拎着我的包,说,冯遥同志,到了美国别再迷恋汉堡薯条和可乐了,虽说你是巨蟹座,我一点都不放心你的烹饪水平,请你对自己好一点,别再治病救人之前把自己吃成胃癌了。我深情地说,张慕岳,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张慕岳说,怎么会没有我呢,我一直是你的幺幺零,随叫随到,只是在美国,我帮不上你了。我把新出的第六季实习医生格蕾都看完了,等我看到第十季,你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于是你又替我签字了......你知不知道你又越级了?我要是看你不顺眼,真是随便就能捡个理由把你从急诊室踢到行政科办离职去。"
想到这里,我决定做一件疯狂的事,在急诊室的冯遥一直都像最冷酷毒舌的罗刹,丁俊榕心里,冯遥永远是感情用事,情商堪忧的女人。那么这样,我就再疯一次好了。我给张慕岳发了条微信:明天中午在奉城机场等我,我回来了。
我心里一颤:"我没和你说,直接送去神经内科了。"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回奉城的飞机。
杨老板用病例敲了敲我的脑袋,原来我歪在值班室沙发睡着了。他倒了杯咖啡给我:"那个细菌感染要转科的孩子是你接的?"
在云端
我拉着实习生的胳膊,她不肯走,想对家属安慰些什么。我用力地拽了她一把严肃地说:"你该做的已经做了,说错话是要背官司的。"
我眼前的应该是云吧,隔着玻璃白白的一大团,我好像呼吸进了它的一部分。凉凉的,让人视觉空白,耳朵失聪,心肺沁凉,身体都跟着轻盈了。邻座旅客的交谈,空姐带着餐车礼貌的寒暄,都被隔绝成了细碎的响动。然后云层被冲散,我看到了这片土地,比起上海栉比的房屋,这片土地泛黄,鲜有河流,越近街道就越宽阔,阳光都粗野得赤裸裸。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到了。
那一瞬间,丁俊榕躺在酒店无助地闭上眼睛的样子又出现了。就算和上帝发过誓,要为了医科献身,希波克拉底誓言也像一个谎言一样背弃了他。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定也经历过刻骨的绝望。
机场和我以前来过的不太一样了。出站时我恍惚地觉得自己还在上海,直到我见到了张慕岳。他变了不少,头发短短地像消防员,小聪明般地剪了个偏分的齐刘海想要盖住发际线,依旧看起来很精神。
两天后再见到男孩的父母,妈妈瘫坐在医院的墙角,几个人撕扯着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实习生自然也成了父母发泄的对象,站在我身后不知所措。她第一次轮转到急诊科,还没能接受崩溃的父母,甚至没法接受如此离奇的死亡----男孩只是在放假和表哥一起去工地玩,对于城市里见不到的建筑和设备特别好奇,没有谁会对一个小小的擦伤在意的,发热感冒也只是着凉了,谁会知道这是感染的前兆呢?我想起来杨老板经常说的那句话,阎王叫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
"冯遥!"他冲我喊。
"抗病毒药物在24-48小时之内是最有效的,他隔了一周才送来,基本上无力回天了。"我想起了小梅。同样的情况我选择放弃,老杨的停职教育生效了。
"张慕岳!"我喊出这句话,心跳快速地跟着同步抖了三下。
"我们至少要努力一下呀!"她有点着急。
我和张慕岳亲切地拥抱了一下,心里呼啸着刮过一阵风,他给我一种强烈的局促和陌生感。也许是太久没见了吧,我跟在他身后,奉城的四月末真冷啊,我竟然连说话都在发抖。张慕岳直接脱下外套,劈头盖脸地就扣在我头上:"不提前打招呼,穿这么点儿就回来,怎么没冻死你呢!"
"送来的时间已经很晚了,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脑膜炎,基本上治不活的。"
我总算是找回了点和张慕岳斗嘴的感觉。
"为什么?"马尾辫的本科实习生一时间没能从五年的医学知识里找出答案。
在上海一个人久了,我经常会抬头看云。它们经常会成为高楼大厦的一部分,耸在楼顶,或者薄薄地在天空铺成一片。奉城的云彩就不那么羞怯了,永远厚厚一团,重磅地悬挂在高空中,天也透蓝透蓝的。张慕岳说,你是赶上了好天气,三月雪化得到处都是脏沟,前几天还沙尘暴。运气好的人,没办法呀。
我没吭声。隔了一会儿说,你病程要写完整一点,他凶多吉少。
"总得带我吃顿饭吧,我从昨晚下手术送我妈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男孩体征发热,白细胞增多,蛋白质含量增高,糖和氯化物含量降低;IgG和IgM明显增高;病菌数达110/ml。我心跳停了一拍,怕是糟糕了。转身跟实习生使了个眼色,实习生悄悄问我:"他还有救吗?"
"早就准备好了。"
喝了杯咖啡的功夫,推进来的十三岁男孩休克,畏寒、发热、头痛剧烈持久。家长说前一阵送去浙江的亲戚家住了几天,和表哥去工地玩,把后脑勺刮了个口子,没当回事,去诊所打了个针。
车子停在医科大附近,我们钻进了一家牛肉馅饼店。老板娘除了脸上多了两条半永久纹眉,一点没变。墙上可就更个性了,以前是"零钱自找,多拿打死",现在是"店主没有支付宝和微信,没带零钱别来吃饭。"我呼吸了一口店里的油味,张慕岳说,是不是很感谢我?
真是见了鬼了。
这家店是我和张慕岳在大学的第一个根据地,从图书馆出来,他帮我背着书包,我们来点五张牛肉馅饼,两瓶宏宝莱,吃完了就在学校外漫无目的地晃,他说自己是服徭役,否则死也不听我背诵冗长的心脏手术步骤。我们曾在零下二十九度的清晨走到中山广场,主席像下结了冰,冰层上有薄薄的雪,他在上面一边像小孩儿一样打滑一边说:"每天都和我生气吵架,不分手留着她气我啊?还不如和你在一起呢!"
没有了综合台,生活还得继续。我把房东的沙发扔了,整个阳台空了下来,连着客厅变成了一块可以打滚的空地。手机里塞满丁俊榕发来的信息:"有空一起吃个饭?上次的事情我们需要好好聊聊;""冯遥,别自欺欺人,你现在的工作绕不开我的。""再不回,我就去你医院找你。你很不想在医院看到我吧?"
我们走回医科大,教学楼,实验室,记忆若即若离。突然,他指着一栋翻修过的宿舍:"这不是四三八吗!你还记不记得我出水痘,你来四三八给我打针?"
这个抱怨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凌晨我拨出的电话,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痞气的眼神和撅起的嘴唇真的太像了。
当然记得。他上大三那年出水痘,发烧到三十八度五,竟然被隔离了。我半夜接到电话,他说,师姐,我要挂了。不是,我一个神童,考试能挂吗?我出水痘了。我把羽绒服穿到白大褂里面,臃肿地爬上了四三八宿舍敲门,他见到我像见鬼一样,你怎么来了?我说,把裤子脱了。他本能地颤抖着后退一步,别介,你不能乘人之危,进来就脱我裤子。我把他翻了个面按住,照着屁股扎了一针,可怜的孩子,水痘都长到屁股上,被他抓得全都是血印。他跟个小孩儿一样说,完了,我被你脱了裤子,就是你的人了。我说,你休想。打完针他有些尴尬,呢喃地说想喝一包辉山。我从大衣里兜掏出烫了我一路的牛奶说,趁热喝吧,我拿开水烫的。他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我:一起喝?我说算了,我怕你传染我。
我招招手走了。我听见他说,姑奶奶,你如愿以偿了,赶紧走吧,到你家还得开一百公里呢。
我坐在对面寝室的床,抠窗子上的冰霜,男生宿舍的供暖也不是很足,我就抠出个"冯"字往外看,雪花飘到窗台停下,被风吹一下就扬起一片,面纱一样飘到别处去了。
我说不用了,你最好别和我有什么交集,我在急诊室工作,你来找我,都有性命危险。
张慕岳说大学最喜欢的是我,但是大学的几年,我们的空闲时间就算形影不离,也没有谁主动开口。如今记忆从这些熟悉的地点蹿出来,我像颗充电电池一样,绿灯一到,就要全盘托出了。
"真没想到,竟然有和你一样癖好的人,这个世界,我服气了。"男孩儿他歪着头看着我,装作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把我逗笑了。他见我笑说了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留个联系方式吧?
"张慕岳,我带回来个东西,"我掏出诺基亚E71,下一秒就哭丧着脸说,怎么办,没带充电器。
说完他就被身边的女孩儿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我看了看男孩儿的脸,桃花眼厚嘴唇,说话摇头晃脑地带着戏谑和不羁,一瞬间我有点伤感。女孩解释:我就是想用这个牙医综合台做个床,他是我拉过来做苦力的,抬进电梯就行了还跟我抱怨浪费他周末。她为难地看了我一眼,看得出她特别想要,于是我说,归你们了。我也想当沙发用,反正老公房我抬不上去,太大了。
张慕岳说,买呗!
结果男孩儿说:"我娶她?我的妈爷子,我可不敢娶妇产科医生,还不如娶你,你比她漂亮多了。"
他拉着我的手钻进车里,帮我拉安全带时用力地看了我一眼说,冯大小姐,我们要去奉城最高级的娱乐场所了。结果,他拉着我跑去了三好街,拎着一台破旧的诺基亚手机,四处找充电器。店员本拿着最新款的三星说,用了这么久的破手机还不扔,你对象还和你在一起?
我问:"你不是她男朋友吗?"
"我的错,我的错。"张慕岳不反驳,只顾着往前走,翘屁股随着宽大的牛仔裤扭来扭去。音乐学院旁边有一家"情动乐器行",老板娘绣着黑蓝色的花臂说:"谁现在还用诺基亚,你拿我这儿当古董行了?"
女孩儿和我年纪相仿,目光看见综合台时比我兴奋得多;男孩儿油嘴滑舌,抛着媚眼说:你能不能让给华夏?她没有男朋友没有性生活太可怜了,如果她今天不买回去,就要从十一楼跳下去了。
"有急用。"他指指我。花臂的女孩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地指着张慕岳:"牛逼啊,狡兔三窟!"见我表情僵硬,她放下调音的吉他:"不要误会,张慕岳对我有救命之恩。"
当我到了西藏南路,已经有一男一女等在里面了。牙医门诊的人用尴尬的眼光看着我们:怎么办,只剩下一台了,前面五台都已经发到厦门,这一台你们自己商量吧。
我才不想知道呢。
在处理了十几个病情较轻的患者后,电话来了,终于来了----我和一个牙医约好了买他们淘汰的牙科综合台----出租屋的那个沙发需要被换掉,牙科综合台貌似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躺,可以接饮用水,灯光又恰好可以陪我复习《急救与灾难医学》,以及,和医院有点关系,就不会让我再清闲的时候胡思乱想。
他带着我在街上到处转,街上每辆车永远都记得按喇叭,每个人都走得不紧不慢;人们因为吃盐过多,顶着下垂的眼袋;小眼睛白皮肤的小孩儿坐在便利店门口喜羊羊小车上,手里握着塑料彩灯,天啊,这个喜羊羊应该是被硫酸泼过。我把头钻出去四下张望,第一次掏出手机像游客一样拍来拍去----比起上海精致得两三百块的蛋糕橱窗,我更喜欢站在柜台后,见面会打招呼的营业员,三块蛋糕才十几块钱的小城市,口感的确粗糙,但是我的骨血是在这个城市变成现在的模样,每次风吹过,都有灵魂的碎屑从缝隙里飘散出来。
大东的事情最终家属撤诉告终。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他英勇救人的荣勋,没人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丁俊榕也没再出现在医院里,万幸,这意味着急诊室没有医患纠纷,以及,我的生活可以恢复平静了。
找到手机电源线已经是傍晚。我们开车四处转,张慕岳说,你住哪?要给你安排酒店吗?我说不用,我想回家,你要是不急着回家,跟我一起回去吧。
"罗刹,真没看出来。"他眉目舒展地说:"跟你学习。"
车里突然安静了。两个人都想说点什么,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只好说,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我作为医生,还是能对症下药的。
"郭主任再也不敢叫我去陪领导喝酒了。他现在也是缺人,拿我没办法。反正都是靠能力吃饭,你的底线,你得让他们知道。"
"他们俩好着呢,生龙活虎,每天就等着抱孙子了。"他的语气有点烦躁,似乎是被父母催的烦了;"你说奉城怎么可以这么按部就班呢?我才二十七,就让我早点结婚生孩子,仿佛结婚了,生孩子了,就是天伦之乐了,甚至走到哪儿都有面子。"
"牛逼。然后呢?"
"奉城毕竟城市化早,每个人都愿意经营自己的家庭,生活简单点不好吗?"
我本来想装作没看见,等同事都走后,我关上柜门靠近他:"偷偷给你讲,我读研实习那会儿郭主任觉得我能力还不错,就带着我一起去见几个市局的领导。这帮中年男人见我是小姑娘,就找各种理由敬我酒。结果我喝多了,臭脾气上来了,把每个人都得罪了一遍。当时有个领导曾经说,小冯,喝完这杯酒,我送你去地铁站,夜深了。我就一脚把凳子踢到他面前,说我自己能回家,我自己有腿。他捂着膝盖,估计是磕疼了。"
"哪儿都一样,复杂着呢。"张慕岳说:"你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领导说的话一层套一层,我都听不明白。"他脸色像吃了发霉的瓜子,恶心,又吐不出,似乎做错了什么。
"当然不介意,给我一根。"
"好歹是免除了官司,打预防针呗。"
我带他回到了家。他从后车座里摸出了两瓶伏特加拎上了楼,走楼梯时说,你家这么多年没人,不会遭贼吧?
"操,我再也不想喝酒了。"
这我还真的不清楚。钥匙拧了好久门才打开,进入客厅,整个房间都安静得肃杀。我推开电闸,白灯管苟延残喘地嗡嗡,蒙在沙发和茶几上布满灰尘的布罩被我抽掉,灰尘就升腾起来。
"好了,这不是回来上班了?"晓松替他捉起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饭碗保住了比什么都强。"
"来,在如此九十年代的环境里,我们可以看着这个手机酗酒了。"
大东猛地拉开柜门,把自己的夹克摔了进去。听诊器被震到地上,他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挠了几下:"妈的,还跑!人倒霉真是做什么都不顺!"
张慕岳四下看了看:"没有酒杯,凑合着对瓶吹吧。你直接请假几天,你领导不会生气吗?"
特别耿直的灵魂,无法从容地学会察言观色和明哲保身。比起其他的职业,急诊室医生要感谢上帝,他们只需要靠敏锐的判断力和灵巧的双手和人打交道。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年,我爸冯怀雍警官曾经在烛光中告诉我,耿直,是成年人最难保持的人格。这句话在我成长流失的记忆中幸存了下来,没想到,它也变成了我最不可磨灭的部分。
"我从来不休假,这次我回来他什么都没说。"过了五分钟,诺基亚的屏幕亮了。里面充满了张慕岳发来的短信:"我在图书馆等你。"撸串,走不走?""你说女生怎么能这么烦呢?我都已经给她买了冰淇淋了,她还要怎么样啊?"
明朗,上进,忧郁,还是狡猾?
他握着手机嘿嘿地笑:"我以前怎么这么逗?"
你的灵魂,底色是什么?
"幼稚呗。"
最后一程的记事本
接下来就是我和丁俊榕谈恋爱时,张慕岳独自发的短信了:"冯遥,你看了江南连载的《上海堡垒》了吗?你和林澜真像!""冯遥,我不会因为比你小一百八十天就怕你的,那天扇你的耳光我后悔了,你原谅我,打我多少下都行,但是你真的别和他谈恋爱了,他配不上你。""冯遥,如果你真的不回复我,我就当没有你这个朋友,再也不和你联系了。我这辈子没因为谁伤心过,但是你真的让我特别不爽,你厉害。"
"喂?"
他说,靠,你不觉得当初我给你发的短信,都很痴情吗?
既然都已经这么不堪了,那么索性让这个夜晚再糟糕一点吧,我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五年都装作没见过的号码。也许他早就已经换号了,奉城离上海一千两百公里,我和他的距离说不定已经要用光年来计算了。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他,这么狼狈的时候能给我一耳光的只有他----
我问,张慕岳,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逃出了房间,一路跑出了酒店。我用了一分钟狼狈地把衣服穿完走出门,每一秒都在被时间凌迟。凌晨五点,我的身体困了,大脑却异常清醒。妈的,只要面对丁俊榕,我就总能犯下一些让自己都没法直视的错误。我已经五年没有这么浑过了,我以为隆胸手术那次我就清醒了,从美国回来的飞机,十二个小时的颠簸也足够让我清醒了,然而在我觉得自己已经能掌控生活的时候,现实就这么准确又直接地摆在我面前,冯遥,你又糊涂了。时隔五年,我做医生而建立的尊严,勇敢地接下一个又一个棘手的病例,而仅仅一件小事,就让我把当年挨过耳光的脸又贴了上去。我走在深夜的马路上,觉得自己披着月光和路灯的影子,像个即将被送上刑场的死囚----罪名一定是愚蠢吧,还能有什么能让我这么狼狈?
张慕岳灌了一口酒,掐掉了手里的烟:"冯遥,你为了我的一句话回来,我就不藏着了,我真的,非常感动。我大学的四年是你陪着过的。当时你在滑板社团,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结果你是解剖课结束来和我们吃饭,还是解剖生殖器,我就吓着了----觉得和你谈恋爱有可能小命不保。但是,这不耽误我和你做朋友。我就粘着你,空下来的时间都想和你在一起。"
丁俊榕暴躁地坐起来把被子猛地一掀,两只手插进发丛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冯遥,你真的......我操,你怎么这么傻?就算真的上了法庭,医院也绝对不会输的。你用你的理智想一想,药剂量都是在正常使用范围,医院的法务一定会搬出当时的血氧含量和心率来解释清楚迸发心脏病的原因,孙维东根本就不会有事。你却为了一个你的同事来和我睡觉,用自己的身体换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免责?就算你医术精湛,你也早晚会毁了你自己。天啊,你简直蠢得无药可救。"
"那你还有那么多女朋友?我还在路上偶遇过你陪着一个带大提琴的女孩去锦江之星呢。"
"医院就算赔偿60万,大东也要背上好多年的心理阴影,这对他不公平。"
"谁没年轻过啊!那个就别提了,她现在改喜欢女孩儿了,魔幻的世界。"他把酒瓶递给我:"你就没有喜欢过我吗?一点点都没有?不可能,冯遥,你为了我直接飞回奉城了。"
"什么?"
他把我从隆胸的手术台拦下来的晚上,我们一起走回学校。路上我一直都想说,张慕岳,你现在还有女朋友吗,如果没有,我们在一起吧。但是这句话出口,我们就再也不能做朋友了。一旦失败,我能接受失去他的结局吗?
我沉默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变老了许多,眼角略微下垂,也有了细小的纹路。我说,我只想你们放过大东,放过医院。
整条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在心里想,走到前面第五个路灯,我就说----走到前面的小卖部,我就说----直到回到宿舍,迅速把"我们在一起吧"几个字打在短信里,正要发出的瞬间,我看见了马里兰医学院录取通知的邮件。
"那......你究竟为什么来和我赴约?难道,你还放不下我?"
正巧,草稿箱里2010年的那条"我们在一起吧",以执拗的低像素顽强地躺着,时隔多年,这个短信张慕岳也看见了,在他瞳孔里,每一个字都欢欣雀跃。
"别这么想。"我现在要是不赶紧解释,估计又要陷进和他的漩涡了。
"冯遥,我现在想做一个决定,你只要给我一个信号就可以,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对,我再也不想做医生了。我的同事总说,我们是对上帝发过誓的。有什么用呢?一个毫无情理可言的职业,我为了治病救人苦读了十二年,一刻都没停过,最后差点流光身上的血。现在我只想用这些经历得到钱。钱才能让我活下去。而现在我又拥有了你。"
"究竟是什么决定?"
"所以你选择了回来。"
"这个你先不必知道。你就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这么多年了,我放不下你。"
我的烟灰掉在被子上,长长一截,被套被悄无声息地烧黑了一小块。丁俊榕说,当时正好打穿了我的动脉,我在梦里觉得自己要死了,而迈进鬼门关的瞬间我发现,我父母不在我身边,连你也走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心中盈满了激动和恐惧。新华路空无一人的街道在我脑海里闪现,我身体向他倾了一点,说,张慕岳,你认真地和我说一遍,你的前科太多了。
"你离开美国后,我在复习主治医师执照,遇上了一对父女。女儿不停地打嗝,医院只给了些药就打发她走了。你知道的,美国不严重的病都需要排队。后来,她因为开车的时候打嗝车祸,脑死亡了。当时我是住院总医师,女孩签了DNR和器官捐赠,我必须要听从主治医生的指示,拔掉她的呼吸机,医院里正有肾衰竭的人等着她的肾救命。他的爸爸就给了我一枪。"
"冯遥,我爱你。尽管隔了这么多年,我们的距离隔了一万两千公里,但是现在,你就听从自己的内心,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轻轻地躲开了他,点了支烟:"腿上的疤是怎么搞的?"
我依旧不依不饶:"不可以,你先要确定地告诉我,今后只爱我一个人。你前科太多了,爱情不允许水性杨花,过去的一切没法一笔勾销,我要你独一无二地,只爱我一个人。我受够了被人放在任人摆布的境地,剩下的几十年,你只能看着我,爱我,抛弃全世界你也不能丢下我。"
"天哪,时隔五年能这样抱着你,我真没想到。这简直是几年来,我活得最幸福的瞬间。"
"我只爱你一个人,行了吗?"他笑着来捧我的脸,丝毫没有醉意:"你知道吗,张慕岳以前从来不信'白月光'这种事,只有幼稚的处男和耍小聪明的淫贼才会说这种话,但是冯遥,我毫无保留地只爱你一个人,这次和你重新联系上,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们的缘分,五年前它没有实现,现在该实现了,我的生活该有所改变了,我痛恨在奉城惯性地、按部就班地活着,我想改变。"
走出浴室,我把灯猛地打开,他显然没法接受突然的光亮,低低地冒出一句国骂,从被子里甩出一条腿。然后,他大腿上圆形的疤痕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摸了一下,他顺势抱住我。
我抱着张慕岳,这个陪着我度过大学时代的男孩,在我离开奉城后,关进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每当我恐惧、不敢勇往直前时,就把盒子打开看看。这个人时隔六年,会成为我人生的另一半吗?他异常兴奋,像是完成了一场了不起的人生跨越。我本该因为得到真爱而激动地颤栗,却只感觉到他的肚子胖得已经贴上了我的;他手指碰上我的脸,贪婪地喘息,和他相拥时我不安地睁开了眼睛,他身后的窗口,平静地落着一只悲伤的乌鸦。
时隔多年,我终于能把对他的情和欲分开了。以前的我经常喜欢在情欲过后紧紧地箍住他,贪婪地闻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一秒都不愿放开。年龄大了是件好事,他一泻千里之后,我翻下床去洗了个澡,出租车上急躁的情绪被浇熄了,我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怀念他的身体,反而像是场约炮。看来五年过去我成长了不少。
It'salreadyinyou,it'salreadythere
我敲开丁俊榕的门时,他的表情有点复杂,却依旧再熟悉不过了。七年前的我们经常这样见面,我走进奉城某一家酒店的走廊,敲开一扇扇长得类似的房门,看见他闪着欲望的脸,再剥掉彼此的衣服,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是躲避他人目光的犯罪。他的身体我依旧熟悉,五年对我们来说只是皮肉微妙的变化。人拥有生理欲望时的神态和正常的时候不一样,看起来不像人,而像急切的动物。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和以前一样像只野兽,只是我的目光不再追随他,他有点慌张。
Youmaydisagree,butIdon'treallycare
他竟然没睡:"我在长宁这边的万丽酒店,1208。"
Didyoueverfindout,didyoueverfindout
做完手术已经凌晨一点。我给丁俊榕发了个微信:"和我见一面。我要和你谈谈大东的事。"
What'sattheheartofus?
刺耳的监视器传来危机的信号,出血了。我紧张地帮杨医生抽掉,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摸到出血口,钳住主动脉,止血,继续缝针:"医生太不容易了。我也遇到过很多次救不活的病人,多亏医院帮我遮风挡雨,于是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你也知道你一直在绷着一根弦。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判断错了,病人的命没了,你一直绷着的弦会断的,你的职业生涯就停了。你们学校当年一起来实习的五个人,毕业只有你留下了,你还记得吗?"
Didyoueverfindout
"你和大东同一届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你从来都不怕惹麻烦,大东家庭条件不好,还有个上海本地的女朋友,他为了留在上海平稳晋升,平时一个错误都不敢出。"
Didyoueverfindoutwhat'sattheheart?
手术室站了八九个人,却一片寂静,只有止血时皮肉的烧灼和刀钳相碰的冷脆。杨医生三十四岁,冷静地开始了他的冷兵器时代----开膛破肚见真章,心脏手术,仪器都敌不过灵巧的双手。我悄悄问杨医生:病患家属和医院打官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大东那么萎靡?
清晨,空气里泛着灰尘的气味。张慕岳不在,我裹着硬邦邦的棉被看着微信,张慕岳满屏都是感叹号:"冯遥!等我回家去干件大事!一切都有个结果,我就来找你!"
我没心情回家,径直走回医院准备连夜班。杨医生示意我跟着他上楼做手术。这个二尖瓣膜置换手术大东期待了好几天了,本来杨医生主刀,他要在一旁协助,现在连观摩的机会没了。
他最后也没有告诉我他所谓的决定。那么现在,我应该做点什么吧,我下楼去吃了个早餐,走了好远找到了一家卖黑咖啡的便利店,回家把七八年的灰抖干净,用毛巾把房间用力擦干净。这些家务活真的是棘手,刚刚擦过一次,灰尘怎么又和成泥了呢?家里的水槽也变成了一场灾难,天亮后这个房间狭窄又落魄,就像废墟。我妈说得对,我永远都没法变成一个贤惠的妻子。
"至少我还愿意做医生,我愿意救人,丁律师,别用你那一套功成名就的标准来衡量我了,我在你眼里永远都很失败,你可以尽情地蔑视我,但是我手里还有手术刀,有朝一日,你早晚会生病的,到时候救得了你的不是你的钱,是我们医生。再见吧,跟你吃饭,我真的一口都咽不下去。"
这个小小的房间,十几年前总有一股潮湿的甜味。也许是门口的破旧的蓝色柜子,也许是床下放着的纸箱,我总能翻到糖果,金丝猴、山楂饴和高粱饴,有时候妈妈心情好了,会买来不老林。我们一家三口最喜欢坐在电视机前看电影。那会儿有个频道,每个周末的午后都会播港片,暴力和三俗的镜头出现,爸爸和妈妈就会不约而同来捂我的眼睛,我十岁那年,爸爸突然拉住妈妈的手说,给她看吧,她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善和恶了。
"冯遥,你随便怎么骂我都可以。我也曾经想做一个优秀的医生,让所有人敬仰我,尊重我,然而我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这一切,你都不知道。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的医生做得有多么高尚,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你的奖金每个月都被直接扣掉,在医院甚至没有人喜欢你,没有领导愿意提拔你,你做了两年还是个流抢的医生......"
我的爸爸就像面前的这张照片一样,背着挎包穿着西裤,手里还拿着一杆枪。那应该是游乐园玩具枪,虽然他也是摸过真枪实弹的男人。他的大腿旁边,有一个小啾啾,那是我的小辫子。我爸那年带我去游乐场,花光了口袋里的三十二块钱,末了朋友要帮我们合影,他却兴奋地忘了把我抱起来----远处他遥远地见到了自己寻找多年的嫌犯,下一秒,他把我抱给了一个叔叔,飞奔着从我的视线消失了。
"你谈恋爱对女朋友不好也就算了,当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想要做个医生,现在竟然背过身来和医生做敌人,你简直卑鄙。"
我看着浓眉大眼的爸爸,照片里没能拍出他黝黑的皮肤,他永远健康,永远用力地维护着正义。那只乌鸦,究竟是来提醒我什么呢?
"是的,我在等融资。现在律师也离不开互联网经济了。投资人就想看看,我们究竟能把医疗辩护这块做成什么样,你也知道,现在任何事情只要去网上发酵一下,效果都非常好。"
直到第二天下午,张慕岳才露面。他回来的样子如释重负,进门先给了我个拥抱,说,冯遥,我解放了。
"你现在不是在做律师吗?"
我说,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案子我的下属会跟进,我只是来了解一下,现在国内的医患到了什么程度。"
他说,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说了。你先去和我吃饭,等一会儿你听见我的话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现在很饿,我需要补点糖,才能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你想干嘛?"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感觉大难临头。我们依旧是去吃了牛肉馅饼,他看着周遭的一切,目光焕然一新,那种状态更像是藏着寒冷的冰山。到了傍晚,他和我走到家里的小区,说,冯遥,你会不会回奉城?
丁俊榕说:"我在美国主刀了那么久,会纠结这样一个小官司?"
我说,不知道,至少现在不会,我下周要主治医师考试了。
我们又在医院门前的小餐馆坐了下来。我的白大褂都还没脱掉,坐在局促又拥挤的小餐馆,像是一对热恋中着急约会的情侣。如果护士长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以为她的做媒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而我只直接地问他:你明明知道胰腺癌晚期随时会有迸发症,就算没有药盯着也只能撑一两个月,为什么一定要打这个官司?
张慕岳握住我的手说:"你都是我的人了,难道不该回奉城吗?"
傍晚,我走出门想要吃个吃饭,正好碰上了丁俊榕。他不慌不忙地和家属告别,转身截住了我:"一起吃饭?"
"什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冷气,后悔没有在上次吃饭时问清楚。
"我前一阵子和一个女孩订婚了。我也和你说了,毕业后我家里一直在安排我相亲,我累了,正好在陈焕文的求婚现场遇上了一个女孩儿......我应该是鬼使神差吧,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但是订婚后我觉得,总有些什么走错了。她是个好女孩,但我要是结了婚,我就肯定错了。正好那天晚上,你打了电话给我。"
"他出门之后和我说,他的梦想就是把所有的医院告垮。他以前究竟是干嘛的?医院杀了他全家吗?"
"张慕岳,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找回自己的真爱。我今天回去就是为了和家里的二老说,这个婚我不结了。你不知道我白天经历了多大阵仗,我爸押着我去女孩儿家道歉,但是没用的,我已经和她坦白,订婚后我觉得我们的恋爱是个错误,我爱的另有其人......现在我悔婚了,陪送的彩礼都收不回了,我爸妈早晚都会原谅我们的,你回奉城,他们应该可以帮你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他为什么这么恨医院?"
"你在利用我逃婚?"
"对。"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昨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都忘了吗?爱一个人的机会只有一次,你说了,爱是排他的,我当年错过了你,你现在不能让我懊悔自己的失去了。"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到我面前:"这个丁律师,你是不是认识?"
"张慕岳,你做这些之前,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你以为和未婚妻断绝关系就可以成全我们了吗?你这不就等于----"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是直接让我做了第三者,你简直不可饶恕。"
午休时间,大东回来了。一群人拥上前问:"怎么样?医院会赔钱吗?""你会不会被开除?"听说大东没有危险,医院却要被索赔六十万,大家悻悻地散了。
"冯遥,你现在和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别想澄清你是清白的,你从上海飞回来找我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自己回不了头。"
我叹了口气。老太太的手上长满了老人斑,有朝一日我妈也变成这样,医生对她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骂他们王八蛋的。
"如果你告诉我你订婚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大东和丁俊榕一起走进了三楼的会议室。我仍旧守在流抢区,面对着看起来并不严重,却哀嚎着自己要死了的病人。没办法,急诊科是唯一一个不限号的科室,所有人在生病时,直觉也是找到最近的三甲医院,一个坐诊医生每天要医治两百号病人,一口水都喝不上,而真正需要抢救的人被推进医院时,医生还要打起一万分精神,一旦他出一点错让病人丧命,家属可以找律师,找医闹,寻求索赔,医生经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丁俊榕这种在美国做过三年住院医师、熟知每一个医疗细节能带来的疏漏的人(后来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想要告垮医院,简直轻而易举。我看着护士拔掉病人的输液管,板着脸对老太太说,你可以出院了,回家继续吃降糖药,有问题再来挂内科,不需要来急诊了。她拉住我的手:"医生,我女儿在国外,如果我不来急诊,没有人送我来医院呀。"
"没有假设,冯遥,没有假设。我厌倦了被父母安排的生活了,毕业到法院,我经常得陪着我爸喝酒,这个肚子就是这么喝来的。这个女孩恰巧是我爸战友的女儿,我结婚就等于进到牢笼,没跑儿。我想了半天究竟谁能把我救出来,只有你。你是自由的,你胆大包天,你可以违抗我,可以无视这世界上的一切。"
如果说电视剧是为了剧情拼凑巧合,生活真是处处都有玄妙的三俗剧情,三秒之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个笑话。
我的血液在身上不停地流窜,现在是凝固了吧,愤怒让我浑身冰凉,指尖传来细枝末节的颤抖,让我变成了一个不想再讲道理的女人。我走到张慕岳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转过身,大厅闪过一个身影,我惊愕得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丁俊榕拎着包和家属一同进来,走到大东面前说,孙医生,你们的法务到了吗?说完睨到了站在一旁的我:"这么巧,这个案子,是你同事的疏忽造成的?"
"张慕岳,我曾经以为你会是我永远的精神支柱,但是今天,我看不起你。你觉得自己是被父母布下了天罗地网了是吗?你明明是活在他们庇佑下的蛀虫。你所谓的逃脱,只是想违抗父母,而不是爱我。我真是蠢,我只要用脑袋想想就会明白你为什么从来不在我的手机里吵闹,因为你在谈恋爱,这根本就是你的阴谋。你若是真的想逃,你大可以辞掉这份工作,不再拿父母一分钱,放弃他们给你的一切,你竟然选择了我。我本来觉得你和我说喜欢我,是想真心地和我爱一次,哪怕相隔几千公里这个感情也值得。而你刚才和我说,让我回奉城。是你给我证明了人究竟可以多自私,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可能是我讨厌做医生的唯一理由。和病人打交道,病好了,医生收了钱是应该的,治不好就祸从天降。我只能祈祷患者找到的律师懂得医学常识,虽然是替家属说话,但至少可以让损失减小到可控的程度吧。
"冯遥,别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你发现你爱我的一刻,你就已经是个坏人了。"
"我只说了句对不起。他们可能觉得这道歉是我的过失,咬住我不放了,妈的。"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跑上楼,把自己砸在被子里,沉重的被褥年久未晒,硬得变成了床板的一部分。而这是我的家。空无一人,它曾经装满了三个人嬉笑的回忆,变成我和妈妈长久的啜泣,再然后,是孤零零的回到奉城的我,怀揣着一个自认为奇迹,到头来仅仅是自取其辱。
"医院就不该设立这种制度,最后坑的就是我们这些医生。你和家属没说什么吧?"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让我窒息。红眼航班不再有云,我却飘忽得头晕目眩。终于,我用冲动验证自己是孤身一人了。
我拍了拍大东的肩膀,他低声说,你也知道药比是有规定的,我只是怕被扣奖金才没有输液的。而这个老太太,偏偏在今晚突然心梗,这种突发情况,我怎么会想得到?
超人
晓松把我拉到值班室,悄声说,昨天大东在流抢奋战了一个白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被抽去手术了,他又累又不能下班,遇上了八十岁的胰腺癌晚期患者,低蛋白,腹腔里满是腹水,需要输蛋白。大东看了看病历说,明天再输液吧,药比已经超了,明天输也没问题。而就恰恰在这个平静的夜晚,患者就悄无声息地突发心梗咽气了,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大东对家属一直都是少言寡语,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慌乱了,家属直接找来了律师,马上就要和他约见。
我,真的适合当医生吗?
刚刚到医院,愁眉苦脸的大东站在流抢门口,没有口罩也没有手套。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消极过。我心里蒙了层阴云,他怕是遇上倒霉事了。
病患被轮床推进来,我需要冷静而迅速地判断对方究竟哪里生病,找到解决办法,除颤、插管、打开静脉通道都是分分钟的事情。或者,当二线医生呼叫我,我快速跑到手术室,刷手,戴手套,捏住十号手术刀,固定牵引器,缝合,我的一切都不会被怀疑。
我心不在焉地在家里喝了杯伏特加,一周的时间就这么被相亲混过去了,好不容易休了个假,也没能离开上海休息,没钱,也担心急诊室人手不够。我来到医院,弥漫着药剂和些许汗味的急诊室大厅拥抱了我,终于又回来了,尽管我活得那么失败,我依旧可以治病救人,用我爸的话说,我还是个超人。
只是,我真的适合当医生吗?
我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毕竟急诊室医生的确没什么钱,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能用我以前掏心掏肺过的过去轻易地击溃我,索性我也懒得回答。我们相对无言地吃完了这顿人均三百的餐厅,非常难吃。面对这样一个处处都要压你一头的人,无论吃什么都难以下咽。然而,我还是能从他的衣领想象得到他衣服下藏着的身体,知道他透过衣服的体温,这很让我恼火----身体的记忆不是我能轻易控制的。我按捺着浑身的不自在吃完了这顿饭,没有开口问他为什么现在变成了律师。
我坐在考场,汗水滴在大腿上,视线模糊。也可能是眼泪吧,屏幕太刺眼了。张慕岳笑嘻嘻地映在屏幕上:冯遥,我爱你爱了好多年;试题切换,他赤裸地抱着我说,爱情是排他的,我终于得到你了;下一秒他变脸,冯遥,我为了你悔婚了。别以为自己是无辜的,你发现你爱我的一刻,你就已经是个坏人了。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他用胜利的表情看着我:"吃饭吧,以后会有机会再见面的,这家餐厅是我客户的合作餐厅,你的工资是不是付不起?"
面前的病例变成文字,突然变得非常陌生。患者因肺动脉口狭窄促使肺动脉与支气管动脉、食管、纵膈动脉建立侧支循环,法洛四联症吧,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六十岁患者实行体外循环?体外循环很贵的好吧,在医院遇到十个人,能做的不超过三个,患者还要咒骂医生想要赚钱。如果我是个坏人,做医生,还有意义吗?
"我不再做医生了,离婚了,现在是个律师。你的护士长没告诉你,今天的相亲对象是个律师吗?"
最后一门结束走出考场,我看着暗青色的天,笑了。
"我不感兴......"
完蛋了。我对自己说。
他流露出了些许意外----以前我从不会顶撞他,一点也不会。他看着面前渐渐冷掉的盘子说:"那我告诉你一点我的近况吧。"
公交车连环相撞,紧急入院十三人,所有的人都无比紧张。急诊室一分钟内人满为患,问诊的病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挤进他们安全距离的,血肉模糊的伤者,惊恐地叫了起来。一个女孩的腿被变形的铁皮直接切断,送进来是一人一腿,司机当场就死了,而他的死因确是静脉被割破了,而凶手躺在另一张轮床上,手里还握着刀。
"我也有权利不回答你,我不喜欢相亲对象,可以拒绝回答吧?"
车祸发生的过程我们都明白了,女孩在公交车上被父亲训斥,司机回头阻止了几句,而醉酒的父亲从包里掏出一只小藏刀,冲动地朝着司机扑了过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然后他们就直直地撞上了沪闵高速路下来的货车----这个爸爸的头把挡风玻璃撞出圆形的裂痕,进到手术室已经呼吸微弱,胸腔和心包积液,需要紧急开胸。
我在脑海里飞速地回想了一下在美国短暂的半年,直到服务员说,餐齐了。他说既然是相亲,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听你了。你现在在上海住在哪里,薪资多少?急诊室主要做哪块?流抢,EICU,还是二线医生?
而这次的急救,老杨已经不在了。
看他依旧能这样冷静地奚落我,我就放心了,他过得真的不错。从谈恋爱开始,他就乐于用各种方式来打击我,医学知识出错要笑,生活常识匮乏也要笑。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包括叫我去隆胸。
他辞职了。
"不要对美国这么多怨气,你回国内只是你个人的能力不行。"
当我听护士说老杨离职时,外面正好有一个闷雷迅疾地劈在了医院楼顶,那个声音伴随着这个消息,令我振聋发聩。
"好。每天都有血淋淋的病例来我面前,比在美国帮病人预约抽血化验排MRI好得多。"
老杨正在手术室做手术,刚从手术室出来,我像个家属一样拦住了他。他说,冯遥,你不会要找我兴师问罪吧?
"美国一别,都五年了。你过得好吗?"
"别废话,下一场手术我看见了,你带上我。"
"我拒绝不了护士长,哪个医生敢得罪护士?"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去走廊抽根烟。
患者静脉窦型房间隔缺损,心脏轻微衰竭。幸亏他遇上的是老杨,出院后他应该可以过上比前四十几年都健康的生活。我一直盯着老杨,看他灵巧地从上腔静脉插入引流管,避开窦房结,将补片缝在右肺静脉入口前沿的右房壁,几次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术结束后,我拉住他走到值班室,不争气地哭了。
"我真没想到是你。护士长给我打电话,我听见'冯遥'两个字,还以为只是重名,竟然真的是你。"他不慌不忙地倒茶:"没白来。你竟然也开始相亲了,急着嫁人吗?"
老杨没提自己要离职的事,只等我哭累了:"我头一次见你哭这么伤心。考试没考好?失恋了?"
而最后一个相亲对象,在我走进餐厅时,仿佛被雷劈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前男友丁俊榕时隔五年,成为了我的相亲对象,这大概是在高速遭遇车祸,被八辆车连环撞飞的几率吧。在我犹豫要不要转身就走时,他的目光撞上了我的。走不了了,我硬着头皮坐在他面前,我下意识地朝口袋里摸了摸----要死,这竟然是无烟餐厅。
我不说话。停止抽泣后我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就算考试不过也是一样的,明年再考就是了。"
我给护士长打电话说,等我复职了,什么忙我都帮你,唯独这个相亲,还是算了吧。护士长急了:为撒?侬虚岁已经廿七了,廿八岁伐嫁出去就难嫁了。嫑担心,你爸死得早不算单亲。我握着电话翻了个白眼,她真是心直口快。她继续说,一个人在上海不容易,你看我给你找的,经济条件是不是都不错?一般般的吃不起穿不起的,我都不介绍给你。我回想了那些嘈杂的餐馆,说是的,现在的男孩子,都挺聪明的。
"又想当逃兵了是不是?我真不明白,二线医生不需要在急诊室呆三十几个小时,也不用再给一般的病患问诊巡房,你为什么不愿意升二线?"
这样聪明的人,我甚至不需要多说话----他这么能掌控局面,自然知道急诊室的医生工资不多,私人时间少,以及我并不好相处,于是吃完饭散场,他没再和我联系过。
"你不在了,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
我看着他的脸,意兴阑珊。护士长说,不要紧,还有更好的。于是她联系的另一位也坐在了我面前,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人脉,这次是建筑设计师。他穿着格子衬衫和登山裤坐在我面前,装作品味很好地点了几道云南菜,和我聊起他游历过的城市。他说,男人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进藏,朝圣过一次,会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女人和结婚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相亲?他回答,人不能免俗,而且男人离不开酒色财气的。我问了个没底线的问题,你有多少个前女友?他含蓄地数了数说,能算得上女朋友的,五个吧。前一个女朋友分手是因为她太能作了,她很漂亮,像你一样漂亮,但是她私下做网红直播的,早晚要从我身边飞走。你呢,在医院做什么的?我慢条斯理地夹着米线回答:"急诊室,最脏最累的流抢,没有固定休息时间,租房。"
"你是要做大东和晓松的小兵了?你会受得了吗?大东治疗很保守的。晓松是普外科,以后没人带着你做心脏外科的手术了。"
护士长似乎是记得我那句"医生我见太多了",这次,第一个坐在我面前的是个传说中的证券从业人士。发给我的照片没有一张站着,见面果然个子不高,约在望湘园,找了个小桌子点了四道菜。他说,满满一桌菜,我很有诚意啊。我听说你是急诊室医生,每天上班很忙吧?我说,对。他说,我也很忙,你懂的,行业第一的中信证券,我要经常出差。你要是愿意,下次我可以带着你,五星级酒店套房,环境非常好。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一副情场老司机的狡黠。我说,你也是个花花公子了。他说,被你看穿了。我觉得像我们这么忙的人,感情都不长久,你和我在一起如果需要开放婚姻,我不介意。
"你走了,都无所谓了。为什么要离职?你现在不是我们医院最有年轻有为的二线医生了吗?不是马上就要提副主任医师了吗?怎么会离职呢?"
相亲我不是第一次。刚从美国回来时,医院里单身的前辈都约过我,他们说过的话也基本雷同,没办法,医生读了八年的医学,做了几年的实验,浪漫也来得特别实在,于是我听到的最多的是:"家里不需要两个大忙人,以后需要辞职才能对我的事业有所帮助""孩子当然是要生两个了,二胎是大势所趋,一儿一女凑个好""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老杨伤感地抬起了头,稳了几秒才说:"冯遥,我累了。你是不是最喜欢《急诊室的故事》的MarkGrenne?还记得他经常放妻子的鸽子吗?他是个好医生,但是从来都不算是好丈夫和好爸爸。我和他一样,女儿三岁了,前几天在急诊室急性肺炎差点没命。那一刻我累了。而且做了太多辐射手术,我的身体受不了了。"
我把口红拿出来涂了涂,停职之后,我终于没法拒绝护士长的相亲计划了。自从去年医院联欢会被拉着跳了段芭蕾,我的人生大事就一直记在她的2016待办事项NO.1,听说我休假,她经常逮住我说起的"条件很好的男人",我是非见不可了。
值班室恢复了安静,我捏着自己的手指,犹豫地拉住了他的衣角,把头埋在膝盖里。曾经他在手术室和我说,医生是要绷着一根线的,总有一天会有机缘巧合让这根弦断掉,真没想到,我最依赖的,在急诊室永远随叫随到风风火火的杨医生,终于也要离开了。他回握我的手,笑着说,冯遥,这次考试一定要通过,心脏外科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你一定会比我坚持得更久。
急诊室并不是永远都面临生离死别,大多数患者进来,痊愈,得到了一次警戒,以后会更加热爱生活,这就足够了。他们不必记得医生,我宁愿他们不会再见到我。隆胸的女孩痊愈出院,留给我了一支口红。应该是韩国的,盒子也没拆,字条说,冯医生,不要总是素面朝天地来给病人急救了。
"我舍不得。前年冬天,我成为正式医生还没到一年,因为车祸和院长夫人突发心梗,主任,你,我,大东,晓松,还有三个实习生,大年初一的晚上都没回家,一起吃了年夜饭。晚上你们煮汤圆,给我特意买了一包水饺,我们坐在一起看网上重播的春晚,指着iPad吐槽一点都不好看,但是你们谁都没有因为这个关网页,手里捏着扑克牌都没打。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晚上----你们都有家,而我在上海没有,我一直觉得急诊室就是我家。变成二线,我就不再是个每时每刻都被需要的人了。一线有了疑难杂症,搞砸了才会想到我,他们不会像我依赖你一样依赖我的。他们会怕我,甚至讨厌我。"
他背叛了上帝
"冯遥。你怎么,这么孤单?"
两天后,我听说小梅死了。
"不是谁都有被需要的命运的。"我本想说,"我在乎的人都离开我了",但是这话说出口,未免就太矫情了。急诊室的冯遥是不需要说这样的话的。
我在值班室又看见了窗台上的乌鸦。他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乌黑乌黑的样子镇定又孤傲。如果是你,一定想要保护所有的人吧?妻子和女儿是你的手心手背,长在你身上,你一定不会轻言放弃吧,爸爸?你说医生和警察是接触悲欢离合最多的职业,但是我们是绝对不会因为见多了人情凉薄,就让自己变成冷漠的人。对吧?一秒的功夫,眼泪漫到眼眶,被我硬生生送喉咙憋下去,在医院哭,太不像冯怀雍的女儿了。
老杨紧紧地把我的手握了一把说,冯遥,等你真正到了这个位置,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被需要。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的多,你是超人。
人渐渐散去,我对着护士苦笑了一下,周围的嘈杂突然再次和我没了关系。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被停职了,同事们肯定会在背后偷偷地笑:罗刹又闯祸了,主治医生不在直接做焦痂切除,病人要是当场死了,医院又要吃官司了。不明白院长为什么留着她?隔三差五就闯祸。
媒体挤在急诊室门外,微博上已经转发过万。每个人都在声讨这个醉酒的父亲,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的确也非常凶悍,竟然在除颤之后睁开了眼睛大吼一声,抓住除颤器把小冰推在了地上。几个人扭打着按住了他,我从地上捞起小冰,围观的患者举着手机拍了下来,我对着他们凶狠地喊:"这里是医院,不是看热闹的地方!你们要是敢把她受伤的事放在网上,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我记住你的脸了,我说到做到。"
没等我开口辩驳,杨医生抽走我手上的病历本留下一句话走进病房----冯遥,最近一周你不要上班了,停职一周,好好反省。
下一秒,我抱着小冰说,没事了,你快找护士给自己推一张床休息,这边有我们。我一定是太生气了,整个胸腔都在颤抖----我从没意识到我自己会那么凶悍。
我被拉出EICU,实习生怯生生地看着我说,对不起,冯医生,刚才的场面太可怕了。同届的医生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瓮声瓮气地说,厉害,主治医生不在,你敢直接切焦痂。
大东说,这样的人就应该放弃治疗,人渣。我站在一旁,早一年前我一定会和大东一条战线,巴不得和大东联手策划让他丧命,或者说,这个濒死的病例,我一定抢在他前面进手术室。而我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女儿,她失血过多围着三个医生,手臂还没有人清理伤口,我和大东说,你一定要跟着周主任一起进手术室,救活他,我去救小女孩。
我沉下呼吸,曾经在医疗影像中出现过的焦痂切除在我脑海里回溯了三轮,在胸壁开了一个切口,让软组织扩张,纱布下的她突然吸入了一大口空气,血氧也立即回升了。我放下手术刀摘下口罩,回过神来,周围弥漫着烤肉的血腥气味,身后是白天当班的所有医生。家属扑过来大哭说,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在小梅的胸前切这么大的口子!我呼吸良久大声说:"她不能呼吸,看起来太痛苦了,这样下去,她会窒息而死。"
大东有点惊讶地盯着我,我说,冷静点,伏法制裁的事情,等他活下来,去监狱赎罪吧。
"你不把手术刀递给我,下一个躺在这儿的就是你!"
医生的善和恶在这个时候,界限真的很难划清。我曾经不怀好意地骂过那么多伤患,想让他们吃点皮肉苦头,而在清理小女孩断掉的手臂时,整个急诊室四处充满了哀嚎。我的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冲动的野兽在伤害别人、自己也受伤时,究竟内心有没有一点点痛苦和后悔?
新来的实习医生看着我:"可是她的家属已经签了DNR......"
小女孩吓得失禁,血和尿渍染湿了她粉色的裤子。她对晓松说,我的手还能接回来吗?晓松说,叔叔一定会尽力的,你一会儿进了手术室,乖乖地睡一觉好不好?
我看着小梅,她看着我,无法呼吸的样子非常痛苦。胸腔和腹腔周围的烧伤皮肤绷得太紧了,肺部无法扩张才会窒息。我说,准备十号手术刀给我,我要做焦痂切除。
一向吊儿郎当的晓松,抬起胳膊,用力地抹了一下眼睛。
突然,她的血氧下降,呼吸运动停止了。护士说,已经签了DNR,家人都已经放手了,让她去吧。
整复外科的王主任给小女孩亲自接好了手臂。夜深了,晓松坐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大东从手术室出来,径直地走进了ICU。他看了看女孩的病历,眉目终于舒展开,把手术帽摘掉扔了坐在地上。晓松问:"结果怎么样?"大东说:"活着呢。八个小时的手术,我虚得要筛糠了。"他伸出手,在我的口袋里摸出一包软糖:"真没想到,同届的一线,只剩下我们三个。"
"但是孩子的妈妈还没死。"我有点斗气。
"是啊。"我淡淡地回答。
"新生儿出生,家人总是会围着孩子的。"
"我们三个赶紧升二线吧,我真的不想再亲眼看见这么血腥的场面了。"
患者小梅的女儿出生了,小小的幼崽被送到新生儿加护病房,老公被婆婆叫走了,我坐在小梅身边,她还有呼吸,周身插满了管子,看起来特别痛,但还有救。我想,她以后可能不会再被夸奖"好看"了,但是如果各项指标恢复,她还有机会做一个能够生活的人。实习生在我身后走过问,师姐,你不去吃饭睡觉吗?我说我快下班了,这儿安静,我陪她一会儿。
大厅的表针指向两点四十分,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个房间,加上小冰----她留守了,在深夜里脆弱地抱住了我。大概是我们都已经料到了小女孩即将失去她的父亲----明天一早,等犯案的父亲醒来,就有公安局的人来询问笔录,对媒体公开,法院判决后,他将杀人偿命。而我们,在救治了一车的患者后,疲惫地等待天明。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是在签字DNR(不抢救协议)过后,我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婆婆一眼,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你儿子以后不会原谅你的。我才不管她投不投诉我,我只是觉得替小梅不值。
漫漫长夜,我竟然异常清醒。
我看着男人跪在地上哭,婆婆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想想李家的香火,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再生一个孩子?
小女孩也在第二天醒了。巡房时我看到了两个溜进去的媒体,小冰在一旁阻拦,经验不足的她还没学会怎么"呵斥"。我走进去拿起病例:"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你这样是侵犯患者隐私,不想要饭碗了吗?"
男人问我,医生,你说是该救我老婆,还是孩子?我说,这个选择你自己做。婆婆说,她都烧伤成那样了,孩子再没了,你让她怎么活?不如放她走吧。
"我们只是想如实报道。"记者焦急地护着摄像机,表情残留了点傲慢。我说,小冰,叫保安。医院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小女孩需要接受精神治疗,你们吓到她,是要被起诉的。"我拨通了丁俊榕的电话,冷静地把时间过程说了一遍。"你的门路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好这个小女孩,她以后没有爸爸,流言蜚语会害死她的。"
烧得通红如焦炭一样的她,恢复意识的第一秒还在说,我的孩子没事吧?我低声安慰,不要害怕,你已经到医院了,我们会尽力救你和孩子,放轻松。妇产科的医生很快赶到,胎儿的心率也已经下降,手术台上围着四个医生,我已经能够猜出接下来的一幕了,妈妈和女儿只能留下一个,思考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命悬一线。杨医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这件事情是我的。我走出急诊室,家属焦急地围上来:怎么样,小梅有没有救?孩子呢?听了我的解释,丈夫和婆婆抱头痛哭,而他们想要救的不是同一个人。
"没问题......冯遥,你有时间,我们谈谈?"
一个从大火中抢救出的孕妇,全身70%烧伤,孕期32周,血压80/50,心率150。轮床飞快地冲向急救室,带上氧气罩,充电200除颤,家属在门外哭喊着说,小梅,你要坚持住,孩子还没出生,你要坚持住。
"工作以外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的面前闪过他和张慕岳的脸,已经无话可说。
刚睡了一个小时的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冲了杯速溶咖啡灌下去,走出值班室,整个大厅又像是锦鲤跃出水面一样混乱而没有方向,熟悉的场景又开始了。一线的急救人员迎着我进来,表情让我心里一沉。患者大呼小叫时我都不慌不忙,因为他们大多数没事儿,而急救的同事表情凝重,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
病例上小女孩的名字是孟安安。术后第一天,血压80/50,一切体征平稳。因为清理及时,接回后两条手臂还是一样的长度,接回的手臂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我说,安安,我是冯医生,你现在好些了吗?
"冯遥,醒醒,有病人来了,我们人手不够。"
"我爸爸呢?"
直男们经常用这样的话讽刺我,最开始他们暧昧,试图约我出去,后来发现我是个工作狂,就把我从他们的妻子备选里放到了倒数第一位,和我成了哥们儿。他们还经常和护士长商量给我介绍对象,因为我经常加班又不偷懒,让他们很没面子。只是,我的工作时间死亡率总是比他们高一些,他们就庆幸没和我成为一家人,我果断得莽撞,这可能就是外号的来源。管他呢,刚刚入职时我经常因为死亡率害怕,总是担心是自己出错才会经常有病人救不活,美国的噩梦经常袭击我的睡眠时间,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医学也并不是万能的,我没办法让自己做超人。那会儿我经常想起一句话,Sometimestoheal,oftentohelp,alwaystocomfort.我用电影闻香识女人的旋律把它们一遍一遍地哼唱,这伴随我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你爸爸现在在另一个病房,只是你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他了。你妈妈呢,还有其他亲戚吗?"
散会之后我果然又成为了众矢之的,接白班的同事和我说,罗刹,你去睡会儿吧,再这样顶着黑眼圈,老得很快的,女人老得快嫁不出去,生不了孩子了。
"我妈很早就走了,我爸爸一个人带着我。阿姨,我爸爸是不是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见我不回答,她着急地说:"他只有喝酒了才会这样,他平时都是好人,是我拖累他了。"
"你们,都跟人家冯遥学学,人家一个女孩子,每个月加班时间都是你们的1.5倍,你们的差距就在这1.5倍里慢慢拉开了。每天都想着找媳妇儿,脑子里都是结婚和繁殖,散会!"
"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有善良的时候,你只是选择相信了爸爸,对不对?"
我点点头。
安安不说话,抿着嘴盯着吊瓶。隔了一分钟,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是你救活我的,对不对?我能活着从医院走出去吗?"
抢救结束已经是早上五点了,低头一看,手术服、牛仔裤、鞋子,无一幸免。脱掉口罩的一刻我把脸插到空调面前,贪婪地吸了一口。这位开膛破肚的肇事者因为肠体过于肿胀无法缝合,他就那样暴露着推进EICU转普外科,不再是急诊的病人了。早上交班会郭主任看见我吸了一口冷气:冯遥,你又来加班了?
"会的,过几个月,你还能像以前一样跑跑跳跳。"
伤患来了,整个急诊室又开始手忙脚乱。天哪,这个人开膛破肚的,为什么要在市区开这么快的车?也许张慕岳的故事,我可以找个下班时间,慢慢地回忆,至于那个差点让我做隆胸手术的人,如果一定要提起他,那就晚点吧。
"只是,我要一个人过了,对吗?"她突然抽噎了。
我和她道了别,大东在我身旁飞奔而过,师大附小交叉路口发生车祸,两辆车上共七个人,5分钟内赶到。我没有时间去想了。隆胸这事儿我没做成,因为我有个朋友在手术室门口把我拦住了。然后我去了美国。如果他知道我没能在美国成为一个知名的外科医生而躲在上海,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听我说,安安,深呼吸。等你到了我这么老,会发现这世界的真相就是,我们都得一个人活着。不过这没什么难的,总有一个又一个能陪着我们的人出现,每一段时间你想要的人都不一样,你爸爸不在了,不会完全是坏事。"
当然。
"真的吗......我现在很难过......难过得要死了。"
走出门前我听见她叫我,深夜里她瘦弱的脸颊苍白地看着我,她说,冯医生,那个朋友,是不是对你特别重要?
"深呼吸。你现在有我们,我们会帮你的,你看,顾医生也回来了,她也会陪着你的,不是吗?"
"我骂不醒你,只要你确定你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别为了任何人就行了。你以后会比现在好的,用不了几年,别伤害自己。"
小冰脸上滑过一丝伤感的微笑。我装作没看见,微笑着和安安打招呼走出门去。
"你看起来好镇定,我以为你会骂我。"
入夏,人们的衣袖短了。乍一看急诊室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匆忙,混乱,汗液和口气充斥在空气中,偶尔夹杂一丝血腥。老杨不会再从值班室出来,整个急诊空旷了许多----以前他焦躁的抱怨可以充斥整个空间:"妈的,患者这么多,叫我怎么回家?好爸爸都是童话,爸爸不都得赚钱吗?冯遥,8点半跟我去三楼手术室,做完手术再来患者,我就可以连班了,真好啊!妈的!"
"谢谢。"
每当有医生从急诊室离开,都会深深地挫伤我们。你身边赖以依靠的战友不在了,你会觉得自己的信念被动摇了。以前我还可以侥幸地感叹,还好,我最信任的人还在,老杨永远不会离开医院的。而现在,午夜的急诊室只能听见仪器运转的声音,我大可以坐在病床边写病程,在笔记本上记录患者的名字,没有人会再陪我在黑暗中话家常,没有人会再骂我不上进、脾气差了。
"你现在也非常漂亮。我听见她们叫你铁面罗刹,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很好。就是很好。"
我经常站在护士台恍惚。深夜的急诊室空荡荡的,梦里旋转的吊扇没日没夜地旋转着,我爱过的人都离我而去了。老杨曾说"等你变成了二线医生,才会切身地体会自己有没有被需要",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后来有一个朋友,在我进手术室的前一分钟冲过来把我拦住了,我抱着他哭,就没做成,否则我现在也是很火辣的身材了。"
安安的腿地快速恢复着。复健后,她就可以念初中了。丁俊榕答应我会帮她找到一间寄宿学校,可以时不时地过去探望她。他当然还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只是我谢绝了,现在不是谈论感情的时候----考试结果明天就要公布了,大东和晓松紧张地握着手机,每当看到我都夹杂着一丝难言的伤感----他们觉得我会毫无悬念地通过,讥笑我吧,我有可能是唯一没有通过的一线医生,这也许会让整个科室重新沸腾一段时间。
"后来呢?"
而这个晚上,我来没得及吃饭,就被安安拉回了ICU,小冰焦急地说,她一直说头痛,突然就癫痫发作,难道是手术出现并发症了吗?
"好看有什么用?不喜欢你的人总能在你身上找出他们不喜欢的地方。二十出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如果身体有些改变,就能得到点什么。于是,我差一点就被推进手术室去隆胸了。"
我翻开病历:"不可能。他爸爸有没有说过,她有没有什么其他病?"
"为什么?你明明很好看了。"
安安抓着我的手说:"阿姨,我痛,我头好痛。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也曾经是大学生啊,当年我也想隆胸。"
"瞎说什么,我会治好你。"
她有点惊讶:"为什么?"
"阿姨,我想活着,我想走出医院......"
我想了半天说,那你下次一定要找一家正规医院,我帮你找也可以。
刚说完这句,她就失去了意识。接连迸发癫痫,应该是动脉瘤或者静脉畸形破裂。没有时间做MRI了。我朝门外大喊:"帮我呼叫张医生,动脉瘤破裂,立即进手术室!"
她不说话,把糖放在嘴里滚着。她说,我知道你很瞧不起我,我爱慕虚荣,但是等我有钱了,我还会再做一次隆胸手术的。
安安在入院前就有先天性动脉瘤,事发突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既往病史,等真相大白,已经脑疝,太晚了。我站在张医生的另一边,看他的不停地止血、滴甘露醇:"来不及了,根本没法修复,你看见了吗?这一片已经坏死了。命里带病,炸弹爆发是早晚的事。"
我说,把糖吃了,饿着肚子胃里只有情绪,嘴巴都臭了。她看着我,我说,我经常进手术室,没饭吃嘴巴臭,老板会开了我的。
凌晨三点五十分,安安死了。
她呼吸都在痛,我听见她虚弱地说,她想家,但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法回去。
我站在手术室,一针一针地为安安缝合。她的身体温度一点点地下降,指尖碰到她的头皮,她的头发真软啊,如果早点发现,如果换一个幸福的,愿意用尽全力养大她的家庭,她是不是就能活得更久一点?
我走到她身边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说,饿不饿?
我,真的适合做医生吗?
她依旧在痛,睡不着觉,眼睛红肿着,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我本想打电话给她的父母,她再三地乞求我和大东,说不想给父母知道,他们在遥远的内蒙古,坐一次飞机来要四千块,她不想再去赚这笔钱。我和大东面面相觑,大东撇了撇嘴说,罗刹,我女朋友还要我养,我不能失业,交给你了。
我钻进资料室,翻出三个月以来我抢救过的所有病例。我需要找点什么让自己的负罪感消除。我的工作难道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吗?除了把人治死,我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吗?
绕着绕着,我还是来到了一床的病人面前,二十二岁,胸前还缠着纱布,尴尬又突兀。这就是她生病的主要原因了。不过我想,她应该并不想和我说她为什么要隆胸。女孩子想要变美总有很多种理由,只是她可能没钱吧,选择了一个地下作坊想让自己成为令人艳羡的美女,再然后,她就成了胸部殷血,呕吐不止的急诊病人。假体周围感染病变,切除了部分乳腺,我缝合了整整二十分钟,手指快被缝合线勒断----我想还原她的漂亮和年轻,尽力还原。
这个人出院了,这个人死了,这个人还在复查......病历本越摞越高,我小心翼翼地把治愈出院的病例本和死亡的病例本摞成两摞,三个月的病例摞得比我的人还高,治愈的病人还是比死亡的病例高了一点点,高过了我一头。
"小声点,病人需要休息。"我默默地看了看李老爷子的脸,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他老了,皱纹耷拉着的表情有点严肃,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不苟言笑的大人物。人一旦老了、病了、就会慌,想方设法地把自己圈在一个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可惜,衰老会让他越来越没有尊严。我不是很想给妻子解释一遍,指望你们赚钱还不如我自己去联系医药器械经理来得更快,人是要做些更有意义更神圣的事情才会成为人的。她永远都不会懂。
然后,我躲在两摞病例里大声地哭了。我填写过那么多死亡五联单,见过那么多双悲恸又绝望的眼睛,遇到过那么多愤怒地摇撼我的手掌,却一直都没发现,原来我真的做到了让这么多人活下来。
妻子依旧不慌不忙:"你们这些医生,就喜欢开药赚钱吃回扣。这次生病吃药的钱你自己从私房钱里拿,不要动楠楠压岁钱的主意。"
然后,我梦见了我的爸爸。他在梦里穿着一身军装,军帽有点歪,他向我敬了个军礼,然后就消失了。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爸,你出来呀,你装作乌鸦,我看见你了。
我在旁边写病程,不慌不忙地说:"那叫'防御性治疗',说不定以前很多次要进医院的大病,老爷子躲过去了。"
于是,他又穿着我熟悉的皮夹克出现了。那件皮夹克他穿了好多年,因为蹭着我的口水和眼泪,上面的皮皱了,掩映着一块块印渍。他和我说,遥遥,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和我小时候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我问,你想象中我会是什么样?他说,我以为你会是跳着四小天鹅的长发女孩,穿着牛仔裤背着书包进大学校园,再后面的我还没想好。我说,你这个爸做的真是一点都不称职。他有些羞涩,似乎是没想到他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个成年人,而且正在面对面地指着鼻子朝他问责。我说,你走的真突然,我和妈妈到现在都没准备好面对你不在的事实。他说,我是名人民警察,有的时候,人民需要我作出牺牲。这个案子我跟了一个月,眼看就要胜利了,谁知道狡兔三窟,他还有同伙。还好他们都是男人,只朝着我来,没有伤害你和你妈。
"那怎么还进医院了?"
我似乎不能自控:不公平,凭什么是你死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面对生活呢?我爸惊讶地说,你明明活得很好,你看你的白大褂都旧了,看来你已经做医生很多年,难道不成功吗?我说,不成功,做医生没有谁成功。读了医做了医生才知道,能治好的病太少了,治不好的才多。他说,所以你在见证医学的进步。
"能有什么办法?他平时就喜欢抓药吃药。"
我急了,在梦里像五岁和他抢金丝猴奶糖一样急哭了,我说,凭什么你总有道理反驳我啊?我累了,倦了,我也想要有个依靠,凭什么你们都离开我呢?要不是你给我按照冯敬尧起名字,说不定我就不会这么倒霉,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扛了。
"你爸这次住院医保已经没了。"
我爸笑了。他伸出手来摸了一把我的头发说,我才不会说因为你是冯遥,你很优秀,就要什么事都扛过去,这不公平。但是你长大了,社会才不等你,周围的人不等你,你得变成一个超人,才能无战不胜。你看你妈妈,到五十岁了还在操办摄影展,你就算再累,都没想脱下这个白大褂。我们家的人,从来都是热情的,我们永远都力气折腾,有勇气战斗----做超人不需要朋友,我们只需要勇往直前。
EICU里躺着的李老爷子依旧借着氧气面罩呼吸,气色却已经好多了。他的家人在旁边陪着,夫妻两人竟然带了个计算器在算账,够厉害的。
我哭了:"这些大道理我不要听,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冯怀雍,你为什么在梦里也要这么不讲道理?"
急诊室永远人满为患,进来的人经常血流不止,哭喊声和尖叫声在大堂横冲直撞,但是这种热闹总好过出租房里的逼仄和安静。今晚郭主任不在,事情也不多,李老爷子肾栓塞是因为心衰水肿造成的,昨天送进医院血氧下降,呼吸也减慢,两条腿肿得像老化的塑料胶皮。当时主治医师不在,我一把跨在老爷子身上胸外按压,于是,整个急诊室都看见了我以女上位的姿势跨座在一个老人身上,那个场面能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有想入非非一个夜晚。一刻钟后杨老板来了,有条不紊地看了一眼病例,准备手术。他回头和我说,干得好,罗刹。连他也知道我的外号了,妈的。
"因为我是你爸,我是警察,你是医生,你是超人的女儿,你也是超人。"
急诊室经常和我打交道就几个人,大东和我同届,他读研究型,我读临床,我做手术比他多,他发论文比我多,遇到大手术总会畏首畏尾;晓松叫房晓松,有高晓松的情商和姣好的双腿,主修烧伤外科的富家子弟,当医生纯粹是崇高的社会理想;年长我一届的几个师兄面临晋升,每天都抢着去二线做手术,时不时才会来流抢露面,职场理智拼搏的代表,不值一提;杨医生是急诊室的主治医生,俗称杨老板,说话舌头有点短,从我到医院就带着我,是我最依赖的二线医生。以及郭主任,负责急诊科,平时最讨厌的可能是我,因为我总闯祸----和患者吵架,和家属吵架,以及放射科麻醉科的同事爆粗口。还有一些实习生,在急诊室负责缝合和输液抽血,经常被大场面吓哭,抓住一线的我们。虽说医生也分很多种,总有些怪人有旺盛的精力,喜欢急诊室的快节奏,留在了急诊室,每天见证着多如牛毛的离奇病例。我绕到值班室去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我在想,那只乌鸦会不会再落在这棵树上。
终于,我醒来了,身边依旧摆着那些病例。天花板上的吊扇停止了,在那吊扇上有很多人的脸一闪而过。我的病人们说,冯医生,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吗?
啧,晓松啊。
如果这病历本里有我的一本,上面一定写着,我叫冯遥,病症是感情用事,生命体征是在人生关键的时刻搞砸一切。但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确定,自己想继续做一个医生。那个吊扇消失了,变成手术室的灯光,一切器械在光芒下,冷酷地短兵相接。
我回头一看,新来的护士走出值班室,脸上带着一丝害羞。
上海的秋是爵士味道,高温天拖欠了许久的清凉,终于来了。9月末,我在照相馆斥资一百二十块,照了一张特别精美的一寸照。这一切源自我的主治医师考试证发下来时,经历了整个急诊室的传阅和嘲笑----发型邋遢,眉毛因为缺少睡眠变成了十点十分,嘴唇没精打采地绷着----闪光灯闪过的下一秒,我曾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换证时我一定要把这张照片烧掉,维护好我女神的形象。
晓松从值班室走出来,左右瞟了两眼,若无其事地拿起我临床的病例,拉开帘子跟一位奶奶说:"我说过多少次啦,你要是再抽烟,肺就彻底烂掉了,你不是说见到我像见到儿子吗?那就少抽烟活久一点咯!"晓松说话总是温柔地带点嗔怒,他最擅长和病人打情骂俏。
没错,主治医生考试有惊无险地通过,我正式成为了一名二线医生,新来的实习生都叫我"急诊室女神",做偶像,不得不带点包袱。他们经常围着我问各种自以为疑难的病症,以及对他们来说,很难消化感情问题。有个小师妹在巡房时问我,男人的我爱你是不是真的,我回过头严肃地说,那些把"我爱你"挂在嘴边脱口而出的人都让他滚蛋,他们的告白像路边堆着的大白菜一样便宜,不要自降身价。
大东看见我毫不惊讶,只说,要不要把你交班的任务再还给你?我说不用,我还记得一床的人是隆胸手术感染,李老爷子肺栓塞的手术做完脱离了危险还在EICU,这两个交给我就行了。大东摆摆手说,但愿今天别来什么幺蛾子了。他想趁着清闲的夜晚偷偷看一场世界杯,省得早会时听见师弟汇报战况,这会让他发疯。
大东和晓松撇着嘴眨眼睛:"什么急诊室女神,明明还是罗刹嘛。"作为二线,他们的装腔作势比我严重多了。
我就说我按捺不住这种休闲的时间。我吃掉了外卖和水果,坐着公交回到医院。路上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没接,只微信回复我:我在南疆。然后配上一张灿烂阳光下荒芜的大漠。在我爸离开之后,我和我妈似乎都没法从生活的节奏中停下来。
顾小冰正式成了我的手下,和另外两个一线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一年。不需要连续值班三十小时,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陪顾小冰找房子----丁俊榕十一过后就要去北京融资新的项目,她被抛弃了。她在众多的老公房里迟迟不肯做决定,最后厚着脸皮说:"师姐,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暂住两天?我们都被人渣欺骗过,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作为补偿,我介绍你一家猫舍。"
我看着乌鸦怔了很久,他飞走了。留下空荡荡的树枝。
"当然不可以。而且你为了讨好我,依旧是要给我介绍猫舍的,否则我保证这一年,你会死得很难看。"
我三岁的时候曾经把向日葵上的生瓜子塞进鼻孔,他扛着我奔去医院,再三确认瓜子没了,我安全了,他就把我墩在楼梯的扶手上指着我的鼻子,竖起眉毛瞪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这样特别不对。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吃瓜子儿了。
于是,在做完彻夜手术下班后,我破天荒地去看猫了。我最终还是被我妈的咒语套牢,失去了长久的坐班的权利后,我需要给自己找些东西负责任了。
每天除了睡觉,我都在忙碌,让我更加珍惜身边的一切。比如今天,我就拥有了难得的准时下班,终于可以和那些奋战在手术室的深夜和黎明暂别了。租住的小房子因为在顶楼,邻居都是年轻人,少了孩子争抢的嬉闹和老人粘稠的咳喘,我把沙发推到了阳台,看着窗边的地铁每隔几分钟开过,拧开一瓶可乐,享受碳酸冲到天灵盖的清爽和刺激。我不喜欢电视,也不喜欢吵闹的综艺节目,盯着窗外看有助于我回想一些病例。有个女大学生为了男朋友吞了一瓶安眠药,大半夜进来洗胃,而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他来了吗?"我似乎是太疲倦了,面无表情地说,八成死在路上了,你出院后一定要参加他的葬礼,擦亮眼睛找到个更好的男人。再比如,前几天病房来了个把花生吸进气管的孩子,脱离危险后和我说,这是他人生中的小确幸。在得知"小确幸"什么意思后我感叹地想,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真是傻人有傻福,还不懂得再晚一刻钟入院,他就呜呼哀哉了。我对着孩子的父母板着脸,两个父母情急之下不停地说上海话,我仿佛来到了新老娘舅的现场,听了好久我才说,也没有必要以后都不给吃瓜子了,不是什么凶器,别再因为这个来医院就行了。然后回到值班室,表盘指向凌晨四点,漆黑的天色刚刚变浅,树上落了一只乌鸦。我觉得那个黑漆漆的小身影像我爸爸。他隔着窗子在树上叫了一声,说,你笨不笨?谁让你把瓜子塞鼻孔里的?
我来到嘉定的一个别墅小院,破格地允许去猫舍亲自看猫,这似乎是猫舍特别反对的,但是顾小冰叮嘱自己的好朋友,为了保命,一定要让我登门造访。我被拦在门口看了半天,指着一只金黄色的小不点:"这猫卖吗?"
为什么留在急诊室,我不知道。许多人听说后都打量我,担心地问:见过太多血腥和悲欢离合,还能过平常人的生活吗?不能----全年无休,不分白天黑夜,连班下来,人不再是人,是鬼。但是挺好的,这让我变成了我爸口中说的胆大包天的超人----我从来不害怕血光冲天的病患和凶神恶煞的家属,也不怕板着脸的主治医生和资深护士。我也终于信了我爸那句话,我是一直朝着急诊科医生这条路长大的,而他在这条路上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你真是好眼光,这是四月出生的赛级金渐层,性格可亲人了。三万块,但是品相好,你不会后悔的。"
再后来,我爸爸在一次外勤的时候为了保护人质,被劫匪的同伙用开车撞死了。整个胸腔都被车子碾过去,他倒是真的成了英雄,我也变成了一等功的亡者家属。于是,就算我获得了红花杯芭蕾舞大赛的金奖,就算我十几岁时,老师满怀希望地对我说,冯遥,你是我见过的几年内肢体和才能最好的女孩,我也总是在旋转的时候,想起盖着爸爸的白布下,身体凹下的一截。再然后,我遇上了急诊室的故事,爱上了剧中的MarkGreene,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急诊室住院医生----我在奉城读了5年的临床医学,受前男友的影响去了美国,没过半年逃了回来,在上海读心脏外科,一直在急诊室实习,最后直接留在这儿做了一线医生。
妈的,三万块?在我尴尬得接不上话时,电话在我手心嗡嗡地震了起来,是新来的临床实习生。
这话是我八九岁时,我爸和我说的----他说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命定地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你会朝着你那个方向不停地成长,那就是天分。然后你做出了唯一的选择,有了职业。而进入一门职业之后,所有的一切你都不能选。做警察不能挑罪犯,做医生不能挑病人,做老师也不能挑学生。我心想,那岂不是很无聊。他说是啊,非常无聊,其实我们比你的烦恼多好几倍呢。但是因为长大了,你可以承担责任了,就能变成一个超人,就有意思了。我说,为什么,明明你什么都没得选?结果我爸说,正因为没得选,所以你就得所向披靡,每次保护了一个人,成就了一个人,你都会成为他们的超人。
"师姐,我真的搞不定了,5床那个只是磕伤了膝盖的肌肉男为什么吐血了!我需要会诊!"电话里的她明显带着哭腔。放下电话,我恋恋不舍地看了小猫一眼,怎么办,它也在看我。
我叫冯遥。在电视剧《上海滩》很出名的八十年代,我爸爸觉得我出生的时候眉毛和眼睛都插进太阳穴去,很像冯敬尧,想想黄金荣也是他童年的偶像,他捧着小小的襁褓说,就叫冯尧吧。而街道办事处的阿姨在血色的夕阳里抬头看了我一眼,拉过我妈窃窃私语:女孩起那么硬的名字?你不怕女儿太累吗?于是,她们就在晚霞即将散去的时候完成了这个桃红色的阴谋,希望我能像个"女孩儿"一样快乐地长大,别变成我爸爸这样果断却野蛮的人,然而我现在在医院的外号依旧是"铁面罗刹",有些事情,是命里带的,一旦你出生了就改不了。
"美女,这只猫,你要不要考虑付个定金?"
再然后,我走进了单元门,熟悉的老家具混着潮湿和衰老的味道漫过来,每上一层楼就换一种炒菜的香味,红油赤酱到葱姜蒜,再到顶楼静悄悄地,气味消失了,门口早已点好的外卖和水果对我说,下班了呀,冯医生。
"我会考虑一下----我是说,等我做好了决定,我会来的。现在有更需要我的事情去做,等我忙完了就回来,我的孩子们需要我。"
这是一个和往常并无区别的下午。云彩总比其他地方低,覆在高耸的高层住宅上,太阳偶尔从缝隙中蹿出来又躲进去,然后就要消失休息了。小区里的人们遛着弯,他们似乎永远不必工作,也许十年前他们在和平饭店帮厨,忍受着粗糙嗓门的催促,也许给做过他人的家政保姆哄小孩睡觉,再或者他们付给别人千八百块房租,总之他们如今成了悠闲又笃定的居民,闲适地看路人穿梭,孩子蹬着旧自行车从进小区的车边唰地骑过去,永远也不害怕谁会撞上他们。
这听起来真的很像个谎话。但是当我迈出小院,跌入灿烂的阳光中毫无顾虑奔跑时,一切都跟着轻快了起来。
午夜有乌鸦来过
我知道你们在等我说一个结尾。但是我还没准备好说我的故事结束了。哦,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没有人会在二十七岁活成一个超人,可我做到了。
没有人能在二十七岁活成一个超人,我可以。
小猫头,我叫冯遥,急诊室的女神,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太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