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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未雨绸缪,操练水军

“你如今在刘备处……”他有气无力地说,其实这恰恰是最令他困惑的一件事,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既追名逐利,和蒯家黄家攀上亲戚关系,总该借着他们的荫庇去荆州牧府中谋得要职,可诸葛亮数年之间竟不见任何入仕动静。待得庞统以为诸葛亮大约想当田舍翁时,他又忽然离开隆中,竟去投靠了潦倒寄寓的刘备,庞统也不得不慨叹诸葛亮屈才了。诸葛亮平生所举往往匪夷所思,非寻常之心可断可猜,庞统觉得自己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诸葛亮,或者他以前认识的诸葛亮是错误的。

他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诸葛亮,这遭遇让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

“是。”诸葛亮笑道,他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弹出一个念头,如果庞统也能来相助刘备,那该很好吧。

庞统朝旁边的房檐下走了两步:“我来此会一位朋友,才要回去……”他装作去挡风,却拿余光去打量诸葛亮。

庞统拱拱手:“天风太烈,我先告辞了!”

“士元如何在这里?”诸葛亮惊喜地说。

诸葛亮追了几步:“士元去何处?”

庞统唬了一跳:“你,是你……”

庞统略停了停,他回头凝望着那一片昏蒙的天空,风吹得他的头巾呼啦啦飞扬,如云般覆盖下来,遮住了一双眼睛,他的声音在风里翻转:“或者,有一天,我们见面之时,能成为朋友吧!”

诸葛亮也被撞得手酸脚软,羽扇挥挥面前的尘土,仔细一看那人,冷不丁吃了一惊,他失声道:“庞士元!”

诸葛亮呆了,可待他反应过来,庞统已走远了,他望着被大风吞没的背影,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侵蚀了他,庞统这一句话是多么来之不易。

“谁啊谁啊!”那人揉着肩膀,气不打一处出。

诸葛亮忽然笑了出来,风已渐渐小了,一缕缕仿佛从他含笑的脸庞流过去,犹如没有痕迹的泪。

前面忽然冲过来一个人,两个人都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他走到家时,院门没有关,小院的地上横陈着被风吹乱的新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们,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房间里新添了两个捆得结结实实的箱子,在干净光滑的地板上摞得整整齐齐。

“好大风!”诸葛亮叹道,把羽扇挡在头上,他艰难地朝前行走,头上的葛巾几乎要被风吹掉了,身体也随时可能被风卷到半空中。

明媚的阳光穿透了窗棂,女子背着光站立,是那霞光中的一抹云。她仿佛从水下缓缓升起,那张熟悉的脸渐渐变得清晰而可爱。

风幕遮盖了天地,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像罩在一块纱布里,阳光也被这风阻挡出去,连太阳都被吹得无影无踪。

他笑了一声,而后,她跑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他。

风起了,不冷,却很大,卷起了满地的尘埃,行人走在路上连眼睛都睁不开,躲躲闪闪地在房檐下踅来踅去。

“瘦了。”这是她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和刘备住得很近,只有一条街,他因只一人,便觅了一所小宅。

“是说我瘦,还是你瘦?”诸葛亮调侃道。

诸葛亮笑着行了一礼,躬身走出了门。

黄月英捶了他一拳:“你又贫嘴!”她仰起脸,目光从他的额头慢慢勾向下颚,“真瘦了呢,一年没见,又瘦又黑,你没吃饱饭么,还是夜夜不睡觉?”

刘备忽然想起诸葛亮的家人今日接来了樊城,他不去看望家人,却被自己拖在这里说了大半日话,忙道:“孔明自去便是。”他又真诚地补了一句,“代问好。”

诸葛亮笑道:“你不在,吃不饱,也睡不着。”

诸葛亮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起身道:“主公,今日事议毕,亮先行告退。”

“呸!”黄月英轻轻啐道,她抱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算我信你一次,我既来了,你现在可以吃饱饭,睡好觉了。”

诸葛亮不得已,他偏偏遇上一个仁德君主,舍不得卸下道义负担,若是曹操,一面和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面已把荆州上上下下换成他的人,一面已将不服顺的荆州旧人屠戮殆尽。

诸葛亮却不甚欣喜:“嗯,樊城或许不久将有大战,到底不太平,你待两天还是回岳丈家吧。”

刘备知道诸葛亮的话有道理,可他到底有不能做的道义理由,也有做不了的能力理由,他长叹一声:“取荆州谈何容易,孔明容我再想想吧。”

黄月英低低地嘟囔了一声什么:“均儿去季常那儿了,我是独个来寻你的,你又要赶我走,你总是有理。”

诸葛亮劝道:“刘镇南自闻黄祖败讯,便自一病不起,若一朝不测,公子远在江夏,蔡氏掌控帷幕之内,公子即便闻丧报而奔,也恐为蔡氏所阻。主公近在樊城,又能常进出荆州牧府帷,莫若趁着刘镇南尚未撒手之际,先取下荆州印绶,以为安身之地。得荆州八郡,尚可抵挡曹操铁骑,不然凭区区一樊城,曹操一来,顷刻土崩瓦解,亮也束手无策。”

诸葛亮笑着握住她的手,却想起一事:“对了,元直母亲来了,待会儿去见见吧。”

刘备缓缓地沉默住了,他把刘琦写给他的信轻轻放在案上:“刘景升倘若有江河归海之日,尚有公子刘琦,公子承继荆州印绶乃天经地义,我怎能夺人之地。”

“是么,那真好!”黄月英开心地说。

“若刘镇南异日以荆州相托,望主公不要推辞!”诸葛亮声音很轻,意思却很明锐。

“月英,”诸葛亮又郑重起来,“也许就在今年,樊城将陷于战火,我不想你受此牵连,万一战事陡起,我一旦顾不到你,你独个如何脱身?”

刘备也敛了容色:“孔明何须顾虑,但言无妨!”

“知道了!”黄月英抱怨了一声,“我会走,你不用这么着急赶我,不过,你得让我待到想走的时候!”她牵住他的白羽扇,手指调皮地戳了戳,眨了眨眼睛,孩子似的投入他的怀里。

诸葛亮微微蹙了眉:“曹操南下指日可待,我们真要早作打算。”他认真地看着刘备,“主公,亮有个不情之请,望主公恩允!”

斜阳在院落里挥毫出一片烟霭,仿佛褪不去的啼痕,几片树叶卧在地上,沾了落霞的色彩。

“好,就派云长去!”

徐庶席地坐在院中,顺手捡起一片树叶,用力地抹干净,塞进口里,呜呜地吹鸣着。曲调很哀伤,惹出人的悲怀感慨。

诸葛亮并不犹豫,他似已深思熟虑:“云长。”

诸葛亮皱眉头:“元直如何奏起哀音来?”

刘备咨问道:“你看遣谁去为好?”

徐庶“呸”地吐掉树叶:“是么,我可没想奏哀音!”他吁了一口气,“不吉利,不吉利,昔日师涓于濮水上闻亡纣之音,奏听于晋平公,以至晋国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今日徐元直奏哀音,是要应在什么上?”

“公子与主公亲近,主公肄训水军,也可说为他充实军阵,公子地位在荆州岌岌可危,有主公鼎力襄助,他定不会拒绝。另外,把兵力暂归于公子帐下,如此也可暂掩了襄阳耳目,只是需遣一将专为水师统帅!”

诸葛亮斥道:“越说越离谱,把话吞回去!”

刘备指着他笑了一阵:“我们该怎么和公子说。”

徐庶一声长笑:“孔明也疑神疑鬼,我不过玩笑耳,区区曲音,总不至夺了徐庶的命!”他凝视着诸葛亮,“我可还想多活五十年,与孔明同建大业,共成大事。”

诸葛亮诚实地摇摇头:“可亮并不知黄祖会败,只不过先布下局,再作对弈之算。”

诸葛亮笑出了声:“五十年,你我皆齿摇发落,年至耄耋,垂垂昏瞀也!”

刘备瞬间像是被阳光照透亮了,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当初为什么劝刘琦离开襄阳,这不仅是救急,也是为他们自己将来计。他看着诸葛亮竟笑起来:“孔明好深的远谋,你是不是早就算到这一步?”

“垂垂昏瞀也还是朋友!”徐庶轻轻地说,却说得非常流畅。

诸葛亮黠然地一笑:“公子刘琦如今镇守江夏,可遣兵归附。”

诸葛亮一阵感动,徐庶的话举重若轻,虽平淡,却极真诚,他庆幸自己能有徐庶这般肝胆相照的挚友。世间人匆匆过往,彼此相望皆如路人,知心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遇上一个是前生福祉所造,也是今生极致乐事。

刘备恍然醒悟:“对,我们困守樊城,无有江域之助,只是却去哪里训练水军!”

徐庶望着天空慢慢流度的浮云:“有老母在堂,有挚友在侧,有明主在上,徐庶此生足矣!”

“正是,一为防曹操南下,肄训舟师以备大战之用,二为将来溯江取巴蜀,三为长江横亘天下,无论南吞北抑或北并南,不可不训水军!”

“亮也足矣!”诸葛亮回应道。

“水军?”刘备不太了然。

两人对望了一眼,心意相通的笑在彼此的眼睛灼灼闪亮,徐庶扬起一只手,欢乐地挥了挥:“孔明,当日你在隆中自比管乐,如今看来已初见端倪!”

诸葛亮把手绢揣了,轻轻拂着羽扇:“几月以来,我们已募兵近两万,如今关张赵三位将军正日夜辛苦操练。亮的意思是,莫若分出一半以为水军!”

“是么?”诸葛亮却是若有若无的表情。

曹操在邺城训练水军的事刘备自然知道,他忧心忡忡道:“如此,该当如何应对?”

“那还不是么!”徐庶肯定地说,“其他不论,十二道教令宣下,而今风气为之一转,公门与会再无喧哗,僚属皆守法循制,再不敢玩忽职守。以小见大,治一县若斯,何况治一国。”

“是,主公可听说曹操自北征乌桓复返邺城,凿玄武池以肄舟师,车船连轴,道路观睹,俨然有渡江南下之意!”

诸葛亮轻淡地一笑:“这是好话,你没听人家议论么,说诸葛亮刻薄人,乃商鞅再世!”

“孔明是说曹操?”

徐庶不在乎地摆摆手:“旁人非议轻若鸿毛,用主公的话说,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诸葛亮从容地说:“亮却以为荆州的大敌不是江东,而是北方。”

诸葛亮笑道:“这是主公的话么?”

刘备抚额一叹:“江东动作太快,一战则定乾坤,江夏约有一半落在江东手里,荆州东大门洞然开放,江东必为荆州日后大敌。”

徐庶也自大笑,他看住诸葛亮,透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掺假,诚挚地说:“真想看见你实现管乐之志。”

诸葛亮正用一方手绢轻轻擦着白羽扇:“出去总比留在襄阳好,公子这一阵子如坐针毡,寻不得个离开的法子,黄祖覆败倒给了他一个机会。”

诸葛亮低声道:“会让你看见。”他把自信的笑沉淀在深湖般的眼睛里。

刘备倚窗而站,手里握着一份刚收到的信,轻轻摸索着,说道:“公子刘琦请命去守江夏。”他缓缓转过身来,“他到底去做重耳了。”

徐庶大声地说:“我等着那一天!”他伸出一双手,两片落叶在指间纷纷飘坠,被晚霞牵绊住的晚风姗姗来迟,轻轻地抚上朋友们笑吟吟的面孔。

柳条长了新芽,樊城的春天到来了,天空飘起了扯不断挥不起的棉白飞絮,宛若喜极而泣的泪,一片片为这个季节增添了一分初来乍到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