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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泰山郡顽童诸葛亮

诸葛玄洋溢的笑容倏忽戛然,满满的怅然涌动起来,他苦涩地说:“兄长该知道,我也是不得已,不是我不想定,是留不得也停不得。”

这玩笑却勾起了诸葛圭的劝导心:“你这趟回来,把心安了吧,别再整日漂泊无定,男儿事业一朝辜负,没世抱憾。”

诸葛圭不由得生出几分愧意:“说起来,一多半是不想牵累于我,方才远走天涯,却是我辜负了你!”

诸葛玄笑道:“幸好我不是你儿子,不然真不得安生,只怕已被你逼得离家了!”

诸葛玄摇摇头:“兄弟之间,哪有什么辜负不辜负,兄长说这话却是生分了。何况倘或我不是深陷党祸中,又怎会带来这场变故,所谓牵连一说,反应是说我。”

诸葛圭道:“子不教父之过,我若不严以辞色,威以厉害,他们如何成器!”

兄弟的通情达理让诸葛圭不免感动,他宽慰道:“自叛乱以来,党禁已解,而今天下攘攘,良才难求,多少党人擢升要职,为国所用,你不用再东西不定,朝廷应不会再起党锢。”

诸葛玄因劝道:“兄长,亮儿年幼,循循善诱即可,谁不是从年幼懵懂犯错过来的,年纪大些自然明了事理。”

诸葛玄低着头一叹:“再议吧,总之,我这次会留得久一些。”

那壁厢,顾氏也告了退,自领着两兄弟出去,背后诸葛圭依旧训斥道:“把鞋找来穿上,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正说话间,门外进来一人,二十岁的年轻小伙,阔字脸,五官敦实如写在礼器上的铭文,见到诸葛玄眼底绽出了憨厚的笑,却原来是冯安,他自小便长在诸葛家,和诸葛兄弟都甚是熟络。

诸葛亮早就想溜之大吉,父亲的训斥犹如圣旨。这时莫说是抄书,便是罚他背下整部《尚书》,他也是甘愿的,他小声对父亲应了一声,扯了一把正咬指头的诸葛均。

诸葛玄立即便笑了:“冯安小子,我回来了,你也不来看看,偏躲着不见我!”

被诸葛玄这一番打岔,诸葛圭的火气已弱了,再见儿子窘迫着无处容身,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却是可怜可疼的模样儿,心里不免软了,肃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现在立刻给我抄书去,不抄完不准吃饭!”

“我没有呢,我忙着,忙着……”冯安结结巴巴地说。

提起长子,诸葛圭的心情渐渐明亮起来:“劳费心,一切安好,年末或要归家一趟,我倒是劝他安心就学,勿需惦记家里。”

诸葛玄戏谑道:“你忙着什么,忙着娶媳妇生孩子?”

诸葛玄向他悄悄眨眨眼,因对诸葛圭道:“我听说瑾儿去太学念书了,如今怎么样?”

“没有……”冯安急了,涨红着脸却解释不出来。

父亲的严厉宛如一道生硬的钢鞭,在脊梁骨上重重摔下,诸葛亮浑身打了个哆嗦,小心地向诸葛玄递过去一道求助的目光。

诸葛圭插话道:“你就别挤对他了,他一个老实人,你偏不正经地和他耍嘴皮子。”

这话怄得诸葛圭好一会儿反驳不得,他黑着脸说:“纵算先生有百般不如意,可也是授业恩师,你也该有万般尊敬,何况天下学问宏奥精深,博大无边,岂是你能凭一己之力悉数学会的?”

幸而主家救火,冯安的难为情稍稍减缓了,方才说道:“车马备好了。”

“那先生讲授好无趣,他只会依着书白念,若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学呢。”诸葛亮辩解道,他虽然年纪小,却天生伶牙俐齿,和邻家小儿争吵皆是他赢,甚或一人对阵一群人,常常自夸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

听得冯安如此说,诸葛玄因问道:“兄长这是要出门么?”

诸葛圭厉声道:“你若不作此念,为何气跑先生,气跑一个不算,足足气跑五个!”

诸葛圭点头:“是,郡府遣我去徐州,稍后就走。”

“儿子没这么想。”诸葛亮低声道。

诸葛玄踌躇道:“我这趟从江淮北上,一路上听说青徐周边叛乱又起,兄长此时去徐州,恐怕会有安危之虑。”

当下里,诸葛圭骂道:“混账东西,你当真要做百无一用的蠹虫么?”

诸葛圭不在意地说:“不妨事,我们走的那一路没有叛乱,你不用担心,不超过半月我便回来。你安心待着,我回来再和你叙话。”他说着,便和冯安往外走。

诸葛圭治家极严,训斥儿子从没个留情处,庭训酷烈,为二儿子的不修细行,也不知骂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气急了,笤帚铁筋地一顿好打,可就是拧不过来。他也曾一度萌生过送儿子去洛阳觅名师传教的念头,养好了性情,将来进官学授业,可这孩子天生的不畏天不惧地,只怕放了出去,缺了管束,比在家时更野,也就罢了。

诸葛圭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也许是许久没有见着弟弟,满肚子的心腹话等不及要跳蹦出来,他觉得自己啰唣得可恨了,竟似那缠绵多语的妇人,便只挥挥手道:“罢了,回来再说!”

儿子不受教的事让诸葛圭伤透了脑筋,他膝下育有三子二女,长子诸葛瑾在洛阳太学授业,却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谦恭明敏,深受太学博士的赏识,说出去,也颇为门楣增光,偏偏这个次子,素性顽劣,请了多少先生都被他气跑了。

午后时分,暖风微醺,楼台庭院被日照拖长了影子,仿佛一笔到不了尽头的墨痕。

博学老儒们心中不学无术的郡丞二公子诸葛亮,今年方九岁,是远近闻名的顽童,常常率一群孩子走街串巷,干下的恶作剧车载斗量,连郡太守也知晓了,还当着诸葛圭的面玩笑说你家二公子在奉高闻名遐迩。

诸葛亮倚着窗抄书,抄的是《大戴礼》,这是父亲给他下的任务,抄不完,难免是一顿重责。他倒不怕被打,就怕父亲禁足,旬月不准他出门,邻里的小伙伴还等着他下河摸鱼呢,还有,那场由他指挥的“楚汉之争”结果如何了,不会因为他被逮走,大家作鸟兽散吧。

最后一个先生,授课半月,因有一次和二公子起了争执,被斥为“腐儒”“读死书”,愤然道:“我教不了这样的大才”,遂离去。

抄书抄得索然无味,他其实不喜这种寻章摘句咬文嚼字的文章,偏圣贤书都这种况味,为一句古话训诂幽微,旁征博引,甚或分出无数针锋相对的派别。你说古文蝌蚪为正宗,我说今文注解才经典,纷纷扰扰,争了几百年也不见个究竟,可偏偏学馆里奉此为经典,一篇典籍翻来覆去讲解。

第四个先生,授课一月,因二公子总在授课之时溜出去偷桃子掏鸟蛋,忍无可忍之下,揖礼作别;

为这不解,他常在先生讲学时提出质疑,先生便说他中了歪门邪说的蛊惑,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思,你而今所思所念,皆是乱七八糟的烂污之说,想多了会祸害心智,将来成为祸国殃民的蠹虫。他没被夫子的话吓住,反而更加困惑,在讲学时也偷偷看过邪书,譬如为儒学贬斥为不走正道的刑名家说,他觉得那些说林故事有趣得很,怎么就成了乱七八糟的烂污之说。

第三个先生,授课一月半,因二公子趁他熟睡,烧了他的鞋子,让他光脚出门,斯文扫地,愤而曰:“顽劣之儿,何以成才”,当夜离府;

他搁了笔,百无聊赖地在案头堆叠的书里翻出父亲的手书,那是父亲抄录的《孟子》。

第二个先生,授课两月,因无论课上课下,二公子皆只看闲书,问他何故不学圣贤书,称说圣贤书无趣,长叹而去;

父亲用的是工整的隶书,字字墨汁淋漓,一笔一画没有苟且偷懒,一丝儿飞白也见不到。自国朝书法大手蔡邕创制八分飞白隶书,天下人风靡效仿,故意用枯墨使枯笔,势要写出那黑白相间的时髦书体来。

第一个先生,授课两月,因二公子授业时屡屡打瞌睡,且屡教不改,辞去西宾之席;

可这是父亲不喜的,他很厌弃这种对时新之物趋之若鹜的心态,君子当一以贯之,学这些于国于民毫无益处的奇技淫巧只是徒费精力。

凡是来诸葛家授业的先生,授业时间超不过两个月,走时都会怨气冲天,走了后一般无二发誓赌咒,便是讨饭也不进诸葛家的大门!

诸葛亮咀嚼起父亲常训诫的“一以贯之”,对此他懵懵懂懂,为什么君子要一以贯之呢,又该对什么一以贯之呢?什么又是君子呢?

最近,泰山郡治奉高城的市井闲人都在讨论一件荒诞事:泰山郡丞诸葛圭家二公子诸葛亮已气走了五个先生。

窗外微风敲得花草婆娑而动,斑驳光影投在案前,宛若时间轻浅的脚印,有人在门口轻轻咳嗽,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四岁的弟弟诸葛均。

诸葛玄转向了诸葛亮,那孩子活脱脱是个满脸黑灰的小脏鬼,衣服磨了一个大洞,鞋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一只,脚丫子弓着,在地上刨着蚂蚁。

“二哥,吃饼。”诸葛均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捏熟了的麻饼。

诸葛圭重叹:“你问问你这乖侄儿,都快成奉高城里的笑谈了!”

诸葛亮摇头:“我抄书呢,不吃饼。”

“出了什么事?”诸葛玄问道。

“那我吃。”诸葛均认真地咬了一口,蹭了进来,凑过来瞧诸葛亮抄的书,也看不懂,说道:“二哥,隔壁的大牛骂我。”

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回话,诸葛圭又道:“见天在玩乐上用心,学业上怎么不见你用功,今早上马先生留书出走,这都是第几个被你气走的先生了!”

“骂你什么?”

这时,诸葛圭挑眼看见偷偷摸摸跟进屋来的诸葛亮兄弟,两张花猫脸涂得乌七八糟,衣服上沾着黑灰,揉得皱巴巴脏兮兮的,他训道:“怎么弄成这样!”

“说我们姓诸葛,就是猪。”

诸葛玄悄悄打量了顾氏一眼,女人年约二十,眉目清晰,因初次谋面的陌生略使那神情显得拘谨,却也温和整丽,只那紧绷的下颚让她显得极有主见。

“你等我抄完书,我去骂他,骂死他!”

诸葛玄立即意识到这是诸葛圭的续弦顾氏,诸葛圭的原配章氏于多年前病故,或者是为了难以忘怀的夫妻情分,一直以来诸葛圭都没有续弦。可时日长久,虽三个儿子没病没灾地渐渐长大,到底不省心,为了照料失怙的儿子,他方才起了重娶的念头,便在半年多前纳顾氏为妻,说来,这还是叔嫂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现在不能去么?”

诸葛圭不是个好谑的性子,他只是微微一笑,携着弟弟进了屋,屋里敞亮,直棂窗格子锁着金灿灿的阳光,一个年轻女人缓缓起身,矜持的笑在眼角缓缓绽开。

诸葛亮无奈道:“我要抄书,若不抄完,父亲要打我。”

“我是没心没肺的一只硕鼠,生就一个饕餮肚子。”诸葛玄玩笑道。

“父亲不打你。”

“是么,我瞧你倒是丰腴了,风尘苦熬,竟也不见减损。”

“你怎么知道他不打我。”

诸葛玄觉得兄长比之以往清减了,双颊的走势显得刚硬而没有转圜,他叹道:“一年有余,兄长清瘦了许多。”。

诸葛均笑嘻嘻道:“父亲出门了,他打不着你。”

诸葛圭比诸葛玄年长五岁,他是个严整方正的君子,比之诸葛玄的洒脱不羁,他像家庙里燎薪的铜鼎,骨子里盈满了不可亵渎的谨重。

诸葛亮心上像炸开了一朵花:“他出门了?”

诸葛圭一双手扶起了他,两人不错眼地彼此打量着,一年多不见,彼此的变化并不太大,几缕风霜贴着生了皱纹的额头,顺着眉峰淌下来,在颧骨留下一抹掩不掉的阴翳。

“嗯,他和安叔一块走了,娘说父亲要出远门,是去……嗯,去徐州。”诸葛均对自己的这个惊人发现很得意。

“兄长!”诸葛玄郑重地拜了下去。

父亲出远门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诸葛亮激动得想大笑三声,他把笔墨竹简往旁边一推,一把拉住诸葛均的手:“走走,出去玩!”

诸葛玄带着两个孩子入了内院,已有女僮迎了出来,恭谨地参了礼,领着诸葛玄到了一处宽绰的堂屋前。他登阶时放下了两个孩子,微整了整衣冠,不等他跨进去,兄长诸葛圭已从门里走出来,清癯的面孔分明溢开了亲切的笑,却收敛在不张扬的稳重里。

两兄弟手拉手穿过长廊,诸葛均说要去骂隔壁大牛,诸葛亮记挂着“楚汉之争”,商量的结果是,先去解决了楚汉,再以胜利之师去讨伐大牛。

他背起了诸葛亮,一手抱住诸葛均,一手牵马,乐呵呵地直往府门而去,守门的司阍眼见游方多日的仲公子回来了,本是喜事一桩,可背上怀抱却缠着两个小公子,又想笑又要装出矜持,一面参礼一面向里边传话。

两人没敢走大门,怕被堵门的司阍拦回去,再告诉继母,若不慎遇见两个孪生姐姐,也难免啰唆,便循着小道往角门而去。

诸葛玄笑道:“真是个狡童,我便是你的屏障依赖么,我今天偏不给你求情,偏让你被父亲重责!”他一把拎起了诸葛亮,说道:“走,回家去,洗洗你这花脸!”

刚走到角门处,却听见扰耳的吵闹声,是家里的仆役和谁在吵嘴,两兄弟本来想躲,偏又生出孩子的好奇心,倒挨近了去看稀奇。

“有叔父在,父亲不会打我!”诸葛亮自得地说。

那和仆役吵嘴的是个街面上的乞丐,原来是乞丐在门口蹲踞,被仆役发觉,嫌他污了门庭,要赶他远去,两下里不肯相让,竟吵了起来。

诸葛玄轻轻拍了一下诸葛亮的脑袋,“你胆子越发大了,敢爬墙打架,让你父亲知道,非得打得你哭天抢地。”

却见那乞丐似已年过六旬,拧成条的灰白头发从后脑勺翻过来,把脸挡了个结实,因身上的衣服烂得不成样子,仿佛只是披着几条破麻缕,上半身几乎裸着,下边也没穿鞋,两只脚磨得起了皴口,约摸是走了很远的路,虽是一身褴褛,肩上却还背着一个大包袱,四四方方,仿佛扛着一面门板。

诸葛亮耸耸鼻子:“我才没带坏他呢!”

“别在这儿杵着,也不看看地方!”仆役凶道。

诸葛玄仔细地打量着孩子,笑道:“瞧这小花脸,你也忒皮了!”他又看着弟弟诸葛均,捏了捏诸葛均的脸蛋,“自己顽劣也罢了,还带着弟弟均儿,你是坏孩子,均儿可不要学你!”

乞丐满不在乎地说:“我在门外住,又不住在你家里,你管得我。”

他闻着叔父衣衫上的气息,有浓重的风尘味道,像被时光染了色的沉甸甸的阳光,虽然古旧却温暖。他很喜欢叔父,叔父去过很多地方,交过很多朋友,肚子里的故事仿佛川流不息的汶水。他想要叔父长长久久地待在身边,可叔父却总是走走停停,父亲说叔父足下生风,再也没有哪块扎根的土能留住他。

“你躺的地方就是不对,给我滚远点!”

他欣喜若狂地高喊道:“叔父!”

“一只看门的狗倒比狗主人凶险,叼的不过是骨头,还以为自己是肉食者。”乞丐讥诮道。

孩子呆住,忽而,像发觉了晴朗天空的一抹金色的流云,这不是久未归家的叔父诸葛玄么!

仆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骂道:“啰唆什么,滚!”

“诸葛亮,大白日不读书,跑出来爬墙打架,当心你父亲打你屁股!”那人笑吟吟地说。

“贵胄之家霸了高墙之内,还要霸高墙之外,给不给世人一口活气!”乞丐把肩上的包袱一拉,便要离开。

孩子惊惶地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脸像从水底浮起的一枚玉,慢慢清晰起来,明媚起来。

“等等!”说话的是诸葛亮,他从后面蹿了出来。

“胆儿不是挺大的么,这会子吓住了?”一个调侃的声音说道。

“这人脏,公子别理他!”仆役连忙劝道。

他吓得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臂,把脑袋紧紧贴了上去。

诸葛亮不搭理仆役,径直走向乞丐,他从腰里的革囊里摸出一把铜钱,那本是过年时家中大人送给他的岁钱,他不由分说都掏了出来:“这个给你。”

一时众人惊骇,捉人的、玩打仗的、看热闹的,都吓得面如土色,那男孩自己也吓得够呛,失重让他连发声呼叫也来不及,听得耳际风声骤然,身体却是一顿,原来底下有人稳稳地托住了他。

乞丐没接:“我不受无因之赐。”

这边要捉拿,那边要躲闪,小孩儿脚底下不稳,一个趔趄,从墙上倒栽而下!

遇着个不受施舍的乞丐,还真是稀奇,诸葛亮好奇起来:“那你要怎样才接受?”

小男孩见状竟在墙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木棒上下挥舞,威胁道:“别逼我鱼死网破!”

“有所予才有所受,所谓礼尚往来。”

小仆只得硬着头皮也去爬墙,想将男孩强行抱走。

瞧这乞丐身无长物,能求他掏出什么值钱家伙来,诸葛亮无奈,想了想,说道:“那我看看你背上的包袱里是什么。”

小仆哪儿敢违逆家主人的命令,又央了多回,那小男孩就是不干,还说你若是逼我,我立马跳下来摔断自己的腿!

乞丐略一思索,干脆地把包袱解开,原来是一方边角磨烂了的木棋盘,可诸葛亮惊奇地发现那木棋盘原来只有纵横十道,迟至东汉,围棋已从十五道延展为十七道,棋道越少,则布局越窄,一局棋限在小域内,对弈者往往施展不开。

男孩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不耐烦地说:“你就说找不到我!”

“你这棋盘不对。”

正闹在酣畅处,有个青衣小仆模样的男子摸到墙下,对那男孩喊了一声:“家主人让你回家。”

乞丐淡淡道:“哪里不对?”

那男孩手里握着一根开叉的木棍,指挥这两拨孩子打架,名曰“楚汉之争”,也不知他是怎么蹭去墙上的,一面居高临下挥舞木棍,一面吆喝赶紧攻他后方,他全军出击了,你怎么还不围魏救赵!

诸葛亮一板一眼地说:“天下棋盘皆是十五道,多也不过十七道,你这是十道,明明就是不对。”

独在这群孩子之外的是个骑在墙上的男孩,八九岁模样,额头很宽,阳光闪在挺直的鼻梁上,眼睛亮得仿佛夏夜的星辰,两个小总角晃悠着,系发的丝带飘起来,像拂过头的手指。墙下还立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咬着手指头,亮晶晶的口水在唇边闪光,又吞了下去,只管傻乎乎地笑,笑着笑着,又喃喃着“二哥,二哥”。

乞丐嗤道:“谁定的棋盘就一定得是十七道,‘上胡不法先王之法’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便是迂腐!”

虽尚隔着百步之遥,他却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才走去两步,便听得附近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一群正闹得欢腾的孩子。

这话让诸葛亮呆住了,懵懵懂懂仿佛要体会出什么,却又理不清,他盯着乞丐,忽然发现那被污垢堆叠的脸上透出一双明澈透亮的眼睛,仿佛夏夜闪烁的明星。

那人一路不停,循着道并不迟疑地往前走,拐了几个路口,远远地看见一座府门,面西的围墙有一座二层楼观,像是谁伸出墙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探顾着四围的景致。

他把钱塞到了乞丐手里,乞丐只拿了两枚,其余退给了他,说多了便是贪心。

奉高城很热闹,以里坊隔绝的各种集市早就开了市,吆喝声和讨价声彼此应和,虽然周边疆域陷入困苦战乱,兖、徐腹心尚有和宁安乐的市井生活,却是极为难得。

“就让他在这里待着。”诸葛亮吩咐那仆役。

此时,一人一骑缓缓掠过郊野的旖旎风光,那人三十出头,长身阔肩,面颐疏朗,没带冠,只用幅巾束髻,恰显出三分洒脱气度。他见到满目恬淡景色,不禁想起孔子的生活信仰,所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在心里吟哦了一番,却也不流连忘归,径直从东门驰入了奉高城。

“那可不成,待这儿有辱……”

千年以往,大禹时开凿的汶济古道已湮灭无迹,齐鲁之地的文明光华却渐滋生长,两汉儒学大兴,多少大儒起于齐鲁,在秦帝国的文化钳制下被迫沉默的诸子学说纷呈出山,数不清的儒学典籍从全国各地运往都城。而这些文明事业偏偏发生在孔圣人生养的故乡,为这片盛产圣人的土地增添了更耀眼的光辉。

诸葛亮没好气地打断道:“又没辱你,多管闲事!”

两千年前大禹治水,伐山刊木,将天下分为九州,各领贡赋以资中国,其中青州的贡品便是经汶水入济水,汶水源头在泰山郡莱芜县原山,西南汇入济水。济水东北会合汶水,北而折东入海,为天下四渎之一,便是这交错繁密的水网滋养着齐鲁大地的人物精神。

少主人发话了,仆役只好闭嘴,诸葛亮又说要和弟弟出门,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把你上次去厨房偷拿羊腿的事告诉父亲!

这里是泰山郡治所在地奉高,枕汶水而面泰山。黄河经过漫长的向南垂落,在华山脚下忽而折转向东,横亘过坦荡的华北平原,一往无前地奔涌向渤海。这一路的浩荡奔腾,无数的支流汇成了她的磅礴气势,而汶水便是她在齐鲁之地凝聚的又一股力量。

威胁过后,诸葛亮却在琢磨,是留在这儿问问为什么棋盘只有十道,还是前去招呼伙伴们继续“楚汉之争”,可那乞丐却已蜷缩在一边,两手抱住棋盘,似乎打起了盹。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诸葛亮想,那就先去指挥楚汉吧,他拖住弟弟的手,飞快地跳出了角门。

河水清且涟漪,几叶小舟泊在河畔,也不系舟,由得水流荡出微微的摇晃,离岸半里外的大片桑田间人影穿梭如云,有妇人的歌声轻轻盈盈地飞出了桑园:

门外是一条深长小巷,几株蓬松桃树交错而立,树杈上结着的桃子已熟透了,一个个仿佛红彤彤的孩儿面。

夏已至,阳光明晃晃的仿佛嵌在半空中的鎏金片子,一片片滚落在潺潺的汶水里,像刚开了匣的铜镜,那幽幽的光清冽如刚发铏的宝剑。

他们跑过了小巷,余光瞥见那缩在角落里的乞丐,像一只冬眠的蚕虫,一动不动。

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年),兖州,泰山郡。

十道棋盘,还真是奇怪的布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