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之后,她只得妥协,缓缓地转过身来,冷着脸道:“大人还有何事?”
若是换作别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挣脱,但是姬沐风却不同,他双腿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中,若是她挣得太用力,对方很可能会因稳不住身体而摔到地上。
对方之前一直在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这一次,他却缓缓地抬起头来,秀美清雅的眉目之间隐隐含着苦涩之意,“如公主所说,臣自小便被教导……要顾全大局。”
语琪看他一眼,冷冷地嘲讽道:“燕王不能死,但对本宫却可以刀剑相向,任意囚禁。姬大人可真是重情重义,顾全大局。”说罢她蓦地站起身,刚想甩袖而去,却被人紧紧攥住了袖摆。
语琪挑了挑眉。
姬沐风闻言微微垂下头,又咳嗽一声,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道:“不是,臣只是做不到……看着燕王被处死。”
姬沐风低低咳嗽了几声,盯着她眼睛的幽深眼眸之中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声音虽带着微微的低哑,语气却依旧温柔如初见之时,“但臣以大局为重了二十年……公主却是臣唯一一次的任性妄为。”
做了这么多年的任务,不是没有被目标人物背叛过,她很清楚此时此刻该如何做。不是故作宽容,也不是大度地表示自己没事,而是恰当地表现出自己因对方的背叛而受到的伤害,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的愧疚放大,从而达到完成任务的目的。
风卷着几瓣粉白色的桃花瓣灌入屋中,吹得两人靠得极近的衣袖微微扬起。
语琪淡淡地打断他,“现在本宫知道答案了。”她顿了顿,冷笑一声,“那不过是本宫的自作多情罢了。”
任务还未完成,说明对方还未真正喜欢上自己,但是听到这样的一番话,语琪仍是愣了一愣,还未等她说些什么,对方便压抑地咳嗽起来。
半晌他才平复下来,声音依旧温润,但或许是因为气力不济的缘故,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说到长一些的句子时还要停顿片刻,“公主那日问臣,是不是……喜欢公主,臣没有回答,其实……”
他裹在厚厚雪狐裘中的单薄身形因为胸腔的震动而微微颤抖,似是不愿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低垂着头别过脸去,用手死死地掩住了唇。尽管如此,压抑沉闷的咳嗽声仍然断断续续地传出。
他的病一直反复,此处穿堂风又不小,他却坐了这样久,病情加重是肯定的。语琪看得清楚明白,却没有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不停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倒不是因为心中不忿,而是因为以平阳公主的性格,绝不会对囚禁自己的人心软。
相处了这些日子,肯定还是有感情的,语琪看他咳得实在剧烈,便忍不住要帮他拍拍背,却在伸手伸到一半时停了下来,犹豫片刻,终是缓缓地收回了手,尽量稳着声音道:“大人所谓的任性妄为,是什么意思?”
姬沐风沉吟了片刻,动了动薄唇刚要开口,却蓦地蹙紧了眉,低低咳嗽了起来。
姬沐风原本握着从怀中掏出的药瓷瓶准备打开,听到她这般问,便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回答,但甫一张口却是咳得近乎撕心裂肺,令人几乎担忧他会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语琪不作声,只是面色漠然地看着他。
啪的一声轻响,那装着清平丸的小瓷瓶自他手中摔落在地,凭着惯性滚到了语琪脚下。
一时之间,空荡的大厅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青瓷的药瓶,不过是拇指大小,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有几分孤单寂寥。
语琪看他一眼,向侍立一旁的侍墨使了一个眼色。侍墨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仍是退了出去。
她盯着那瓷瓶看了许久,心中终是暗自叹息一声,再也无法再狠下心去。
他在下属前似乎极具威严,几个跟在他身后的护卫闻令后没有丝毫的迟疑,迅速而无声地撤出了大厅。
无论如何,她仍旧在心中把他看作知己,看到对方这般狼狈的情况下,她实在无法再按照平阳公主的脾性冷眼看着却视若无睹了。她不敢挣开他的手,只好蹲下身,伸长手臂捞过那瓷瓶塞进他手中。
片刻的沉默过后,姬沐风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抬起来轻轻挥了一下,“你们先下去。”
姬沐风攥着瓷瓶,却没有立刻服药,而是愣愣地抬眼看她,清俊秀美的眉梢眼角尽是纯然的错愣之色。
到底,在杀伐决断与清雅温和之间,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语琪又好气又好笑,直接从他手中夺过瓷瓶,利落地倒了几粒药丸在自己手中,又冷眉冷眼地将托着药丸的掌心凑到他唇边。
明明派人软禁她的决定下得如此果断,根本没有给她留有任何反应的余地,且连弓箭手都派了出来,显然是准备将任何走出朱岚阁的人射成筛子,可以说是不留任何情面。但是此时此刻,真正面对她时,这个人不但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甚至近乎于低声下气,仿佛那个果敢凌厉的姬沐风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对方又是愣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头顶早已松垮的青玉簪恰巧在此时滑落,墨黑的长发瞬间铺洒开来,悠悠荡荡地披散在肩头颊边。
语琪没有什么情绪地淡淡嗯了一声,定定地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姬沐风已经没有余力再顾及这些了,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就着她的掌心将那几粒药丸吞入了口中。
两人的视线仅仅对上了片刻,姬沐风便率先移开了目光,他罕见地没有笑,眉梢眼角都带着深深的疲惫之色,墨黑的眼睫低垂下去,挡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公主不必担心,五日之内,一切都会恢复原貌,您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圣上的身边。”他轻声细语地说着,并无一丝一毫掌控局势者该有的得意或是威风,相反,此时此刻,他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毫无底气的虚弱,因为还未完全病愈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低哑无力,气势低迷,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软禁的、处于弱势的人。
他的牙齿和薄唇因咳嗽而几次轻撞上她的手,湿软的舌头裹起药丸时更是避无可避地蹭过她的掌心,湿漉漉的触感挠得人心底发痒。
滚烫的六安瓜片在她手边渐渐凉透,再逃避下去也毫无意义,语琪终是缓缓睁开了眼眸,面无表情地对上那双深幽的眼眸。
语琪强忍下抽回手的冲动,保持着蹲在他面前的姿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服下清平丸后呼吸渐渐平息下来,也就放了心,刚想要站起身来,手腕却被他拽了一下。
她早知会有这一日,是以此时其实并没有多生气,也没有多少被背叛的恼怒,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该说什么,该摆出何种表情。
因为要起身,她的重心本就有些不稳,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么轻轻一拽,直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凭借双手扶住了他的轮椅才没有狼狈地摔在他腿上。
然后便是极长的、令人难堪的死寂。
语琪还没来得及做出恼怒的神色,就感觉到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自己额上,像是花瓣拂过肌肤,冰凉,轻柔,温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无法言说的愧疚以及对注定要失去的无能为力。
语琪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索性合上了双眸。周围的一切动静在闭上眼后显得更为清晰,她听到那人的轮椅缓缓滑过地面,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姬沐风缓缓低下头,声音低哑苦涩,“臣的任性妄为……就是这个意思。”
语琪看着她的动作,不禁在内心暗叹一口气。这个心细稳重的姑娘估计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伤害,于是连跟姬沐风有关的君山银针都不敢再放在自己面前。刚想吩咐几句,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声,薄甲的摩挲声和婢女的轻声抽泣混杂在一起,但语琪却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极容易被忽略的轮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昨日他们还是可以肆意谈笑的知己好友,不过一夜的工夫,表面的温情便被彻底撕裂,露出了这般不堪的真面目。
语琪闻言不禁有些发愣,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忘了要站起来。
思绪被侍墨打断,她不知何时将语琪手边的君山银针换成了一杯还泛着热气的六安瓜片。
姬沐风的额头贴在她颈侧温暖的皮肤中,却因怕被觉察到而不敢动上一下。
至于姬沐风为何要保燕王一命,她大概可以猜得到,一部分是燕王流着一半姬家的血,他作为姬家家主有庇护他的责任,而更大部分的原因应该是出于对燕王母亲、如今的太妃的感激。可以说,姬家继承人自小接受的培养是残酷的——除了繁杂苛刻的课业之外,他不能哭泣,不能依赖任何人,因为只有没有弱点、无坚不摧的人才能在日后担下守护天下的重任。而燕王的母亲,则是姬沐风被严苛的要求逼迫着迅速长大时,那唯一对他温柔以待的人。
只是语琪终是回过神来,冷着脸缓缓站起身来,紧抿的唇角连一丝暖意也无,“你最好趁本宫还能保持冷静时带着你的人离开,别逼本宫对你不客气。”
语琪端坐于厅堂之上,手边还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君山银针,面上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无措来。这个时候,她是这几十号人唯一的主心骨,若是她乱了,下面的人便不知该慌成什么样了。更何况根据现在的情势来看,姬沐风至多也就是软禁她,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毕竟燕王战败后被俘,他还需要用一个完好的她来向皇帝换一个燕王。
他没有反驳一句,深幽的眸子安静沉寂地看着她,墨亮乌顺的黑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雪狐裘上,越发显得阴柔秀美,不像是位高权重的国师,倒似受了什么委屈的孩子,不辩解也不叫苦,只固执地不愿离开。
仪仗队应该早已被制住,语琪身边只剩下数十个不懂丝毫武功的婢女和小厮。侍画早已吓得愣住,只有侍墨还保持着平日的冷静镇定,丝毫不乱地将婢女小厮聚集起来安抚了一番,不让他们因慌乱而莽撞行事。
若是原本的平阳公主,恐怕早在见面时就一个巴掌扇上去了,此刻见他赖着不走,再恶毒的话估计都已经说出来了。但语琪不是她,等到这段糟心事过去了,她还要继续执行任务,所以态度可以恶劣一些,却不能太狠。因而此时此刻,她实在是颇感头疼,不是不会放狠话,而是还想给对方留些面子,给自己留些余地,毕竟言语虽然没有痕迹,却最容易在人心口划出口子。
手执利兵的护卫们仿佛一支由鬼魅组成的队伍,无声无息地将整个朱岚阁重重包围,数十步之外的地方,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同样严阵以待,一张张陌生的脸上那冷漠肃厉的神情,远比他们手中的刀剑弓矢更让人心底发寒。
但他显然并不明白她的苦心,也不可能明白她的苦心。
那是一个鸟语花香、安和平静的下午,天边的白云依旧悠然地舒卷着,暖洋洋的阳光漫漫地洒在人身上,朱岚阁上下都沉浸在一种熏熏然、昏昏欲睡的氛围中。然而,随着燕王谋反却被迅速平定的消息而来的,却是来自姬家家主的、使人猝不及防的刀剑相向。
语琪清楚地明白,若想逼姬沐风离开,最有效的方法是拿他的双腿做文章,但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那样太狠了,简直跟往他的心口捅刀子没什么两样,就算是为了任务她也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那一天比想象中来得还要早,且没有任何风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
窗外的碧桃开得艳丽妖娆,像是一簇簇粉白火焰跳跃在堪称纤细的枝桠上。
正是因为将这些看得太清楚,语琪就算隐约感觉到了他对自己展现的温柔包容中所掺杂的利用算计,也无法生起气来。姬沐风这辈子从未为自己活过,他所有的算计、阴谋与手段都不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无法生怨,而因没有爱的缘故,也无法生恨。
语琪缓缓地抬起手,却无论如何也扇不下去。
如果没有前任家主对他的训练培养,姬沐风或许会就此成长为一个温柔安静的人,但是世事没有如果,他不得不学会钩心斗角,不得不为了护着姬家而染上一身杀伐。虽然命运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但他却撑起了整个姬家,守护着这锦绣河山、如画天下。
姬沐风看着她在空中停顿的手,并不躲闪,也不避开,苍白的面孔寂寥如雪,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仿佛是看出她的不忍下手,他眸中隐约的哀凉缓缓褪去,逐渐有依稀的暖意自秀雅的眉目之间缓缓逸出,毫无血色的薄唇终是勾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
自小被选定为姬家家主是幸运也是不幸,从被叫作少主的那日起,他便是为姬家上下而活,成为“国师”的那日起,他便为这个天下而活。姬家上下仰望他、希图着他的庇佑,百姓众民崇敬他,视他为国家的守护者与保护神。人人都盼望从他那儿得到保护,却没人想过他双腿不便,没人考虑过他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如此大的压力。
看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语琪忽感一阵无力,索性猛地上前一步,准确利落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拇指深深地扣入那冰凉柔软的肌肤,“世人皆知,本宫并非宽容大度之辈,你最好不要再挑战本宫的忍耐力。”
因自小便患有足疾且体质虚弱,不但足不能行且一直病痛缠身,他出府的机会极少,这如画江山、水秀山明他从未有缘见过,但他却并不像他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埋怨命运,将满腔恨意发泄到身边人身上。相反,无论怎样的苦痛煎熬他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露在人前的永远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以及从容不迫的风度,即便是面对下人也是轻声细语,从不疾言厉色。
颈部的大动脉就在她的指腹下缓慢地跳动,他咳嗽了几声,唇角的弧度却更深了几分。
而与姬沐风相处的时间愈长,她便愈对他的品格、性情心生敬重之意。
语琪皱了皱眉,却见他神情温和地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以前她的演技佳是佳,让人几乎看不出半丝破绽,但也仅仅停留于表面罢了,真正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她决计是做不出来的。现在,几乎不需任何酝酿,温润之意便由内而外泛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了以往所没有的从容悠然。
雪亮的匕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优雅地一翻手腕,却是将匕首对准了自己,将手柄递到了她的面前,眉目安静,眼神温柔,依稀间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清雅平和的姬沐风。
由于现如今待在姬沐风身边,少不了要做些下棋品茗写字作画的风雅事,渐渐地语琪也积淀了些文人墨客的书卷气。而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并非虚言,现在让她温柔一笑,效果要比以往好上数倍。
“臣赌不起,所以无法撤走外面看守的卫兵。”手中的匕首折射着道道冰冷的反光,他的声音却温柔低哑,仿佛春日柳絮,含着丝丝缕缕的缠绵,“但公主若要出气的话,尽管下手,臣不会反抗。”
这很正常,所谓夫妻相,便是两人天长日久地相处,气质互相感染才有的现象。
不愧是姬家倾尽手段教养出来的人,语琪简直要为他叫一声好。平心而论,若是将她放到姬沐风的位置上,估计不过也就是做到这个程度了。
姬沐风不但精通星宿天象、五行八卦,还善音律,长书法,棋技、棋品皆佳,在品鉴书画方面也颇有造诣,皇帝让平阳公主来他的青玉山庄“静心养性”实在是睿智不过。即便是语琪,在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中,也觉得自己因不断穿梭于各个世界,忙于完成任务而浮躁烦扰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就连言行举止也不知何时沾染上了独属姬沐风的气质。
电影小说中的桥段并非全是骗人的,就挽回一个姑娘的心而言,把刀剑匕首亲手交到对方手中,完全不做抵抗的姿态的确是最有效地消除对方心中怨气、令对方心软的手段。
前些日子皇帝下旨召平阳公主回宫,却被姬沐风以“公主三月之内必有灾祸,留在庄内方能化解,若贸然回宫恐有不测”的理由回绝了,于是语琪仍住在朱岚阁中,隔三岔五地往素卿别院去上几回。
语琪见他如此“上道”,也就松了一口气。她本就不想为难他,此刻见他祭出了这样少有人能抵抗得了的手段,自然是理所当然地顺着梯子往下走,冷哼了一声便推开了他的手。
转眼已是仲春,朱岚阁后的桃花林一改寂寥景象,垂枝碧桃争先恐后地绽满了枝桠,妖娆与清媚并存。
被推开的瞬间,他勾起了唇角,笑意自深幽的眸子中霎时泛出,宛如在黑沉的深海中刹那间荡起的雪白浪花,清娆秀美。
片刻的沉寂之后,她弯了弯唇,明媚秀丽的脸庞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宛如于骄阳之下绽放的妖娆红莲,叫人几乎移不开眼去,“大人为本宫做到如此地步,是喜欢上本宫了吗?”
一股轻风自外间陡然卷入,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清甜花香,几片粉白色的花瓣旋转翻飞着飘入室内,悠然而轻盈。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息流动仿佛变得极为沉缓,语琪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悠长轻缓。
空荡荡的大厅中央,那个身裹雪狐裘、黑发披肩的青年唇边带着柔和的笑意,轻轻地一抖手腕,便熟练准确地握住了那把刃边锋利的雪亮匕首,深幽的眼眸中划过一丝莫测的神情。
姬沐风放下手中白子,慵懒地抬起眼来,迎上她的目光,声音温软却坚定,“那么微臣自有方法使圣上同意让公主留下。”
语琪本已转过身要离开,但直觉却告诉她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终是迟疑地顿住了脚步,然而她一回过头,便看到他手腕用力,狠厉决绝地将锋刃送入了自己的腹部。
语琪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道:“若是本宫不想呢?”
没有丝毫手软,狠绝得像是对待别人的身体。
片刻的沉默过后,姬沐风浅淡清雅的声音从容悠然地响起,“那么,公主想回宫吗?”
扑哧一声,冰冷锋利的匕首破开雪狐裘与皮肤血肉,深深地扎入体内。
语琪闻言,抬眼看向他,直截了当地问:“那若是皇兄召本宫回宫了呢?大人可会觉得独自下棋无趣?”
语琪看到他的黑发被风扬起又落下,看到他的唇角不曾改变的弧度,看到那雪狐裘上逐渐渗出、蔓延开去的暗红鲜血,在雪白的皮毛上显得异常刺目。
姬沐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轻声细语地道:“嗯,很乏味。”
几乎是下意识的,语琪扑过去死死按住了他的伤口,高声吼道:“来人啊——”
语琪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才缓缓伸向棋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看来大人的日子过得很是乏味。”
姬沐风咳嗽一声,迎着她写满了“你疯了!”的不敢置信的目光,面上却绽开一个稍显虚弱的微笑,“不这样……你不会……原谅我。”
姬沐风柔柔一笑,声音温和浅淡,“只有曾体会过有趣,才会因无趣而苦恼。”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臣。
语琪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才又落了一子,漫不经心地问道:“跟自己下棋不会觉得很无趣吗?”
先奔入殿内的是侍墨,紧接着便是那些远远候着的护卫,只是语琪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胸腹中的刀切忌拔出,否则很可能会引起大量出血,所以在大夫赶来之前,她所要做的就是尽量替他止血。然而,即使她压在他伤口处的双手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温热的血仍是一股一股地自指缝间漫出。
这些日子的相处,使得两人之间培养出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不用语琪再多说什么,姬沐风已然合拍地执起了一枚白子,悠悠地落在棋盘上。
语琪实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疯子!”说罢蓦地提高了声音,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些冲入厅堂的护卫命令:“快去找大夫!”
他不作答,她也无法逼他开口,只是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在床沿坐下,啪的一声落下了那枚黑子。
一片混乱。
对方仍然不作声,只是眉目之间的笑意比之刚才又深了几分,神色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使人觉得他的脸孔似是隐隐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姬沐风咳嗽着轻笑,声音低微若蚊蝇,“疼。”
见他不答,语琪丝毫不谦虚地挑了挑眉,眉梢眼角都刻着张扬,“本宫自小便是美人,大人对此有所质疑吗?”
“活该!”语琪想也未想,便横眉竖目地吼他,“闭嘴!别说话!”
姬沐风但笑不语。
与此同时,一柄冰冷的长剑突然架到了她的脖颈上,卫蹇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身上一股肃杀之意,“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今日三番两次被反调戏,语琪很是愣了一愣,忍不住笑了出来,“大人这是在嘲笑本宫?”
语琪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仍旧皱着双眉将双手死死地按在刀口处。
姬沐风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得淡雅又温和,“微臣还以为,公主会说这是由于您美貌过人的缘故。”
姬沐风轻咳着摇了摇头,卫蹇迟疑半晌,才缓缓收回了手中长剑。
语琪伸手拈起一枚黑子,不紧不慢地抬眼看他,缓缓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本宫想知道的事,自然会知道。”她顿了顿,又挑了挑眉道:“大人或许不知,本宫的消息网也是不容小觑的。”
语琪皱了皱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恶狠狠的,“在大夫没来之前,要是敢擅自昏过去,你就死定了!”
姬沐风闻言,略带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即又温文尔雅地一笑,“闲来无事,便下上一局消遣,公主怎知微臣有此习惯?”
姬沐风咳嗽一声,许是力气不济的缘故,他缓缓地动了动唇,朝她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形,“对不起。”
病中人的胃口不好很正常,语琪也没有逼他再多喝些,只随意地瞥了一眼几案上原本摆着的一局残棋,“大人又在自己同自己下棋?”
仿佛是极短的刹那,又仿佛是过去了很久很久,姬沐风缓缓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还未与昏迷前记忆衔接上的思绪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长期卧于床榻间,得不到必要的锻炼,身体消耗也维持在最低限度,是以姬沐风的食量不大,不过舀了几勺便放下了调羹。
温暖的室内弥漫着慵懒清雅的馥郁香气,几乎将那股浓重的药味盖了过去,他艰难地想撑起身子,却因腹部伤口传来的钝痛而双手一软,无力地倒回了床上。
语琪闻言,也是一勾唇角,丝毫不谦虚地道:“本宫若真要贿赂人,靠这张脸蛋就足够了,何必如此费劲?”她顿了顿,又瞥了一眼那盅燕窝粥,“大人还是趁热喝吧。”
“如今知道疼了?”
就比如此刻,他眉目含笑地接过白瓷调羹,优雅地舀了一勺燕窝粥,却并不立即放入口中,而是慵懒悠然地勾了勾唇,语气轻柔地揶揄道:“公主这般费心思,可是在庄中惹了事,才这般贿赂臣?”
姬沐风愣愣地转过头,声音还带着自昏迷中醒来的沙哑,“公主?你怎么还在……”
姬沐风远远看着是个温柔到没有脾气的人,你就算待他再如何恶劣,他也能毫不动气地含着温和笑意悠悠然地看着你,但只有等到真正熟悉了之后,你才能发现此人还有小肚鸡肠的一面。
语琪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以为这是谁的房间?”她的视线懒懒地掠到了站在一旁阴影中的卫蹇身上,语气嘲讽地道:“多亏你属下的自作主张,本宫的寝处如今被你占了。”
“冰糖燕窝粥,”语琪一边介绍,一边摆出平阳公主那高傲的小模样强调道:“这可是本宫特意命她们炖的,据说可以滋阴润肺,止咳化痰。”
卫蹇充耳不闻地自角落中走出,沉默地走到床前扶起姬沐风。
姬沐风无言以对,只能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待他放下手时,一股清甜香润的气息正好扑面而来,下意识地看过去,却见语琪正从那精致的食盒中端出一盅还散着腾腾白气的热粥来。
语琪颇有平阳公主风范地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转身朝外间走去。
语琪实在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一脸无辜地迎上他的目光,“大人讲些道理,这次可不是本宫先挑起来的。”她停顿了一下,十分不厚道地继续补了一刀,“再说,本宫也十分惊讶大人竟然会这样回答。”
姬沐风咳嗽一声,看着她的背影哑声道:“你去哪儿?”
话音刚落,姬沐风的耳垂也泛起了淡淡薄红,他无奈地偏过头来看着她,永远温雅的目光中含着隐约的埋怨之色。
语琪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冷声道:“本宫能去哪儿?朱岚阁内内外外都是你的人。”
语琪不禁轻笑一声,回头看了看侍画离去的方向后,又饶有兴致地转回头看着他,别有深意地道:“侍画这丫头虽性子跳脱了些,但还不至于乱说话,大人放宽心。”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却以一种罕见的霸道语气道:“那就留下。”声音哑哑的,像是干涩的砂布互相摩擦。
永远给人“冰清玉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印象的姬大人在脱口而出之前,大概是没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后从屏风后转出的侍画,若是看到这房内还有第三个人,这位面皮薄如纸的姬家家主死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在命令本宫?”语琪猛地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薄怒,“你软禁本宫还不够,还要在本宫面前摆威风?”
见侍画低垂着头脚步不稳地退出去后,语琪像前几日一般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姬沐风苍白秀雅的脸上竟有些隐约的薄红。
他柔柔一笑,微微偏了偏头看她,“我头疼。”
语琪回头瞥她一眼,直接从她手中将食盒接过来,淡淡道:“出去候着。”
语琪一时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什么?”
语琪了解姬沐风,是以才能如此淡定,但侍画却不是,她前些日子都是候在外间的,今日因提了一盅冰糖燕窝粥的缘故,才跟着入了内室,此时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惊得差点把手中的食盒给扔了。
对方的浓黑长睫静静垂着,声音低低的,“头很疼,伤口也很疼……开口的时候喉咙也疼。”他顿了顿,缓缓抬起眼来看向她,神情很无辜,“我很难受。”
这是对方第一次在话语上如此“不正经”,语琪先是愣怔了一瞬,继而很快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脸不红气不喘地笑道:“好看吗?心情好些了吗?”
沉默片刻,语琪移开了视线,“你自己捅的,跟本宫有什么关系?”虽然说得毫不客气,但脚下却仍是转了个方向,似是不情不愿地往床边走去。
姬沐风的面容太过秀美,以至于身上有时会不自觉地泛出一种慵懒靡丽的气息,这番话本来只算是好友之间的调侃,但由他这般轻声细语地说出来,取笑的感觉在轻柔的语调中自然而然地消弭于无形,听上去倒是充斥了十足十的暧昧。
他没有反驳半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若按姬沐风原本的行事,此刻必然会以但笑不语回应,但他却在看到她唇角微扬的弧度时,莫名地想到了那日她轻描淡写的那句“若是看美好的事物,心情也会变好的”,思及那日她的语气神情,他不禁微微一笑,也带了些取笑的意味道:“在看美好的事物。”
在床边站定,语琪横了一眼杵在一旁的卫蹇,“你下去,本宫不想看到你。”
语琪心下微微一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刚想问候一句对方的身体,却见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微妙,似乎是看出了她刚才在屏风外的停顿一般。不过,这并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就算被看出了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语琪没有解释,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熟稔地反将一军,“大人在看什么?”
卫蹇一动不动,直到姬沐风点了点头后才面无表情地退了下去。
其实像他这样的人,虽然时时刻刻都在笑,却活得比任何人都累。
语琪这才低下头看他,“头疼,伤口疼,喉咙也疼?”
语琪这才绕过屏风,像是刚刚才到一般若无其事地走进内室,与往外退的旻棋擦肩而过。姬沐风不疾不徐地放下抵在薄唇上的手,掀起薄薄的眼帘看向她,温润含笑的眉眼一如往日,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仍旧笑吟吟的,轻轻嗯了一声,或许是刚醒的缘故,还带了一点儿朦胧的鼻音。
应该是对旻棋说的。
语琪没好气地在床边坐下,瞪他一眼,“既然疼你还笑什么?”
在屏风外等了一会儿后,内室的咳嗽声渐渐平静下来,姬沐风温文的声音淡淡响起,“没事,你下去吧。”
他还是笑,满足得不得了的那种笑,因失血过多而隐隐泛着青白的手臂自锦被上缓缓抬起来伸向她。
她若是此时闯进去,双方都会尴尬。
语琪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虽然冷着一张脸,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刻意地操着嫌弃的语调道:“事情还真多。”
姬沐风在她面前从未这样咳嗽过,这些日子在她面前,这人即使病得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举止仍是从容不迫的、风度翩翩的。由此可见,姬沐风虽然看上去性子再温软平和不过,却是最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轻轻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这样,就不疼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停住了脚步,将身影隐在宽大的屏风之后。
语琪沉默地看他半晌,实在忍不住道:“你觉不觉得,你自己很肉麻?”
这一日,语琪同往常一般带着侍画进了主屋,正要绕过屏风进内室,便听到里面传来姬沐风的咳嗽声和旻棋担忧的声音。
他只是看着她,但笑不语。
不过与走势颇好的好感线相比而言,姬沐风的身体实在是堪忧。平常人受凉发寒,也不过是六七日便能痊愈,而他却是病情不断反复,总是刚刚好了一些便又发起烧来,断断续续地直病了十多日才渐渐好转。
室内一片宁和的静谧,姬沐风黑沉的睫毛安然地合着,宛若一只飞累了的黑蝶。
自那日探病之后,语琪便一直以这样的姿态同姬沐风相处。如果说之前的姬沐风总是无悲无喜云淡风轻得像个精致假人,那么现在的他至少会在她面前显露出一些真性情来,多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也更像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了。
他微弱而平和的呼吸声悠长轻缓,语琪微微俯下身,“睡着了?”
简而言之,她目前要达到的效果就是高傲却不咄咄逼人,自大却不使人生厌。
他眼眸仍是合着,却低低嗯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
是以平阳公主这样金枝玉叶的身份,最是适合不过。而语琪要做的,便是把握好一个度,将她那跋扈而张扬的性格表现出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这个分寸感掌握起来其实并非那么容易——若脾性太好会被姬沐风轻易地四两拨千斤,若脾气太差则很容易惹人厌烦。
语琪懒得拆穿,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夫说你捅自己的那一下避开了所有的要害,亏本宫还以为你根本不怕死。”
姬沐风这样的人,虽然看起来最是温柔平和不过,看到谁都是唇角含笑,其实骨子里却是比谁都要骄傲。要获得他的真心,首先必须要站在与他平等的地位上,否则就算相处再久,他也只会同初次见面一般,向你客气而温柔地微笑,而你则永远走不到他的心里。
“死并不可怕,”他缓缓睁开含着笑意的双眸,“但是我怕我死了之后,你会难过。”
换个角度来看,平阳公主的这个身份和性格其实挺适合姬沐风的。哪怕是重臣嫡女,大魏国师与姬家家长这两个身份也都是需要仰望的,接近尚且不易,就算同处一室,怕是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像之前那般同他肆意谈笑,要攻略成功实在太难。
语琪挑了挑眉,“是怕你死后这一堆烂摊子没人管吧!软禁公主,威胁圣上,还意图救下谋逆之人,本宫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就算皇兄肯放燕王一马,你以为做了这些事后,皇兄还会让姬家好过?”
这次扮演的角色拥有这样的背景,即使再张扬跋扈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语琪还要凭借做小伏低攻略目标人物,那简直是一种耻辱。
他轻轻笑了一下,但眼角眉梢之间却都是淡淡的倦怠之色,“圣上胸怀宽广,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一切事毕之后,圣上会对付臣,却不会对付姬家。燕王谋反,姬家上下无一人参与,几个旁系子弟还为平定叛乱立下了功劳,圣上要当明君,自然不会迁怒。”
但是平阳公主却不同,她少时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长大后又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哪怕是当今皇太后与皇后,在嫁入皇室之前也不过是皇族的奴才,因而从身份上来看,整个大魏朝最有理由高傲、最有资格自大的女人便是她。
语琪闻言,心中不禁微微一沉,“姬沐风,你不会准备用你这一命换燕王一命吧?”
卑微者的高傲是不识时务,弱者的自大是不自量力。
他只是无声地微笑,很安静的那种笑,像是无所牵挂,像是终于解脱,宛如夜色之中静静绽放的玉色莲花,温润平和。
向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的姬大人生平第一次被人堵得说不出半句话,甚至不知该摆出何种的神情来。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放开他的手,坐直上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燕王,姬家,你把所有人的后路都安排好了,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平安,但本宫呢?你可曾想过你死了之后,本宫会如何?说得倒是好听,唯一一次的任性妄为……但自踏入青玉山庄的那一刻起到如今,本宫或许也只是你眼中的一枚棋子罢了,除了有利用价值之外,本宫在你心中可曾有过一席之地?”
语琪的视线仍凝在手中书上,轻描淡写地道:“嗯,若是看着美好的事物,心情也会变好的,于大人的病情也算有利。”
他早已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亦不反驳,无声无息得像是一株安静的乔木,唯有那双眼眸中神色复杂。
姬沐风再如何算无遗策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地便问:“看着公主?”
语琪同他对视片刻,唇边却缓缓扯出一抹冰凉的笑,“在你眼中,本宫应该很可笑。明明只是猎物,却还一直自以为是猎人的知己至交,愚蠢又天真。自初见的那一日起,你应该便开始算计了,表现得那样温柔宽容,便是为了在皇兄召本宫回宫时,让本宫站在你的一边吧?姬大人真是好心机,好城府,本宫自愧不如。”
语琪忍不住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将手中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道:“既然睡不着,大人便看着本宫吧。”
天边的白云寂然无言,室内则是一片难堪的寂静。
姬沐风倒也把顺坡下驴使得漂亮,顺着她这一问轻声细语道:“困意过去了,是有些睡不着。”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姬沐风却轻声开口:“我从不曾将你看作知己。”
语琪若无其事地任他打量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大人这是又睡不着了?”
语琪以为他多少会说些安慰辩驳的话,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登时愣了一愣。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却是很快恢复了从容平和的神情,微微偏过头来看着她。
他却对她的愣怔仿若不觉,依旧轻声细语地道:“在我心底,平阳公主从不是知己,而是世间少有的女子。我不会喜欢上知己,却无法不喜欢美丽且聪慧的女子。”他低着头,长睫宛如黑蝶垂落的双翼,低柔微哑的嗓音像是轻风的呢喃,“世人都只看到了她张牙舞爪的一面,却不曾看到过她心中不为人知的柔软,所有人都以为她张扬跋扈目中无人,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很容易心软,从来看不得他人难堪。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棋子,将她留下不只是为了保燕王一命的目的,还有让她在身边多待些时日的私心。”他顿了顿,缓缓合上双眸,“我一生都不能娶妻,不能动情,不能生爱,所以我很清楚,想要一辈子牵着她的手只是一种奢望,我只想让她在我身边多待上一会儿,而她却在刚才松开了我的手。”
语琪挑了挑眉,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大人若倦了便睡吧,本宫在这看会儿书。”说罢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捡起刚才那本书翻了起来。
窗外的碧桃随风而颤,轻盈的微风绕着飘落的粉白花瓣旋转。
不过就算他有着七窍玲珑心,也不过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语琪脊背挺直地坐在床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连经历了这么多任务的她,在听到这番话后都不免有些感动,若是换了原本的平阳公主,或许一颗芳心就此沦落也是有可能的。
倒是一式高招,估计姬沐风觉得表面上顺了她的意后,她便不会再多留,等她一走之后,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批复公文了。
他如果是她的同事,那么毫无疑问会是其中最为优秀的一位——毫无疑问,世上没有几个女人能够硬起心肠拒绝他。
打破这一室寂静的是姬沐风,他拢了拢身上锦被,神情略有些疲惫,“微臣有些倦了。”
须臾的沉默之后,语琪迟疑了片刻,终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屋内于是陷入沉寂,一旁的四足兽首香炉悠然地吐着袅袅轻烟,渲染出一片宁静安详的氛围,使人昏昏欲睡。
姬沐风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略带迟疑地睁开眼,带些错愕之色地看着她,“你不生气了?”
对方哑口无言。
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语琪深谙此理,就算是傲娇,傲得太久也不可爱了,因而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道:“生在皇室就要有被人利用的觉悟,不是被你利用也是被其他人利用。若真要计较的话,谁都或多或少地怀揣着自己的目的,身边几乎找不出一个真正的真心人。其实本宫恼的是你的手段而非利用,下次记得做事留些余地,不然很容易让别人寒心。”她顿了顿,又缓缓别开眼去,放低了声音,“何况我又能如何呢?一直不原谅你,然后看着你再捅自己一刀吗?如果你真的因此死了,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本宫与皇兄自小便极为相像。”语琪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受了,“母后和宫中内侍都这么说。”
她第一次没有自称本宫,对于一个一向骄傲、自恃身份的公主而言,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姬沐风不愧是姬沐风,听她这般说,面上也不曾现出一丝不悦,反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似是已经放弃,“公主真是颇具乃兄风范。”
只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对方说什么,迟疑地回过头去,却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语琪挑了挑眉,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不为所动地淡淡道:“无所事事便睡吧,也能快些痊愈。”
语琪好气又好笑,“看着我做什么?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姬沐风无奈地看着这一幕,虽有心阻止却无力回天,只好靠回枕上,尝试着做最后一次努力,“微臣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再说躺在床榻之上无所事事也是浪费,不如看上几份文书。”
“嗯?”他缓缓眨了眨眼,仍未反应过来,只呆呆地道:“我想喝水。”
小书童闻言,第一次没有表达出他对平阳公主的反感,颇为默契地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将那厚厚一摞公文连同整个几案都端了开去。
语琪沉默片刻,横给他一个“你赢了”的眼神,却还是起身去倒水了。
语琪也笑了一下,直接顺杆爬地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头吩咐侍立一旁的旻棋,“把你家大人的公文收拾一下。”
“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本宫,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她将水杯递到他唇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姬沐风闻言罕见地愣怔了一瞬,却又缓缓笑开,漆黑清润的眼眸中笑意宛然,温文尔雅,“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
姬沐风笑了一下,眉眼清俊而柔和,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很温柔,“你给的。”
做任务这些年来,语琪最为熟练流畅的技能除了说甜言蜜语之外便是开空头支票,无论最后需不需要兑现,总之先表明态度总是有利无害的。
语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喝你的水吧,小心别呛死了。”
语琪挑了挑眉,气势未减分毫地笑了一下,眉目张扬而嚣张,“本宫确实并非圣上,但本宫却是圣上最为疼宠的同胞妹妹,护得一个姬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也不知是不是昏睡了太久的缘故,一杯水很快便见了底,语琪看了看他,“还要吗?”
姬沐风看着她这番毫不客气的动作,却是没有阻止,只在呼吸平复之后苦笑了一声,“公主既非圣上,又如何担保?”
对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三番两次的劝阻都没有达到半丝效果,语琪也不想再啰唆下去,索性端出皇女威风来,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直接将他面前的那份文书合上拿出,又将他手中的毛笔抽了出来搁在一旁,斜斜瞥了他一眼,气势十足道:“本宫保证在大人病愈之前,姬家绝不会倒下。”
她刻意迟疑片刻,“那……喉咙还疼吗?”
对方闻言温和一笑,却是头也不抬地道:“这天下有圣上与百官共同治理便已足够,并不缺微臣一个。只是姬家上下俗事破洞,的确是离不得臣。”话音刚落,他蓦地抬手掩住了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这回对方答得很快,“嗯,很疼,连喝水都疼。”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似乎带着些委屈,眼神也像是弃犬一般,即使是语琪,心中也不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些许母性情结。
语琪盯了他半晌,又偏过头去看那一摞足足有人小臂高的文书,稍稍放缓了语气,“处理这些俗务又不急在一时半刻,本宫担保,我朝就算离了大人一日两日,也是绝不会覆灭的。”
她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揉他的脑袋,干咳一声移开了视线,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跟别人永远说是没事,轮到我了就是头疼喉咙疼伤口疼浑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好的,你到底骗了他们还是骗了我?”
姬沐风听出她语中的反讽之意,却并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为国尽力,乃是微臣本分。”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告诉他们没事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看了一会儿,语琪直起了身,挑了挑眉道:“大人未免也太过勤勉了些,本宫实在是该替皇兄好好酬谢大人一番。”
语琪不禁挑了挑眉,回过头来,“你到底喜欢的是他们还是我?让他们放心,就让我糟心吗?”
一摞高高的文书垒在木案一端,自语琪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上面盖着姬家宗室的印章。还未彻底病愈,姬沐风执笔的右手似乎有些无力,但自他从容悠然的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勉强来,薄唇旁甚至还若有似无地挂着一缕浅淡的笑意。
对方的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月光清泉在流淌,声音轻柔而温润,“身在这个位子上,是不能说苦也不能叫累的,否则便不能让下面的人放心地依靠,所以,只能对你说实话。”
语琪不免看得愣怔了一瞬,等到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在床上办起了公来。
语琪看了他半晌,无奈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心道真是撒得一手好娇。
姬沐风顶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却仿佛毫无所觉一般,甚至大大方方地偏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他的面貌本就生得温雅清俊,眉目又极为秀美隽永,这一笑之间,面容舒展开来,仿若刹那之间绽放的大片雪色莲花,温雅柔和到了极致,便显出一种别样的妖娆。
“还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说的话?”她笑了一下,“今日也一并全说了吧。”
语琪微微偏了偏头,双手抱肩靠在椅背上,气势颇足地看着他的侧脸,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可以说,这个动作对于公主而言是十分不雅的,但是她的神情姿态却坦荡磊落,是以做起来反而显得有几分潇洒的意味。
他愣了愣后,也笑了一下,“还有很多,其实我不喜欢看星宿天象,也不喜欢五行八卦。下棋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无事可做。还有,一直很想尝尝看不被允许喝的酒是什么味道,想看看江南绿水或者大漠黄沙,想在以后皱纹满脸的时候身边也能有人陪……”他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了下来,到最后看着她渐渐凝重的神色笑了一下,“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不过就算看得清楚明白,但还是无法生起气来。
“不是。”语琪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缓缓笑了一下,“想喝什么酒?”
就比如刚才,发现她将书拿倒了之后,他明明可以体贴地当作没看到,但他却选择了亲手帮她把书摆正,用这样似乎颇亲切温和的行为刻意地将她当场戳穿,明显就是对她之前的嘲笑的报复。
姬沐风愣了一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笑着道:“梨花白。”
初见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人实在是秀雅柔美如女子,温和淡然到没有一丝脾气,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此人气质高旷,如明月清风,翩翩气度实在是令人心折。但是这一次,她却发现这样一个温和淡然、气度翩翩的人,不但如孩童一般畏喝苦药,还会挂着温和无辜的笑容面不改色地报复人。
语琪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又皱了皱眉,“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诱惑着圣人堕落的女妖魔?”
对方的神情依旧淡雅平和,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微微笑,漆黑温润的眼眸甚至给人一种无辜纯善的感觉。
“我不是圣人,你更不是妖魔。”他笑了一下,温柔地看着她,“就算是的话,圣人堕落也不是因为抵不住诱惑,而是因为喜欢上了妖魔。”
不过比起刚做任务时遭遇的尴尬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语琪回过神来后便立刻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地将书合上,随意地放在一旁,然后抬起眼,看着姬沐风挑了挑眉。
“你适可而止一点儿。”语琪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斜斜挑着眼角横了他一眼,“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择手段也要跟她在一起的,看看你这么容易就放弃了,这算什么?既然已经利用了我,就利用得彻底一点,不要半途而废,只换来一个燕王实在太不划算了,我对于皇兄的价值可不止这么一点儿。”
对他这番莫名其妙动作的疑惑在目光触到书页后便全数消弭了,语琪难得地觉得有些脸热——刚才没看清楚,拿书挡脸的时候不小心拿倒了。
姬沐风大概从未听过有人会这样说话,根本反应不过来,“什么?”
语琪愣了愣,攥着书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开来,于是姬沐风轻轻巧巧地便自她手中将那卷书抽了出来,优雅地转了下手腕,将之颠倒了一下后,又重新放回了她的手中。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配合你一起要挟皇兄的话……不只能让燕王保住一条命,至少还能再得到一个驸马之位。”
她刚想放下手中那卷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书卷上端便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拇指按在书皮上,其余四指则扣住了内页。在泛黄的书卷的衬托下,那四根略显苍白的手指宛若冰雪雕成一般,极具美感。
他大概是还未回过神来,只迟疑地问:“驸马之位?给谁?”
轻声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一片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语琪一直维持着把书挡在面前的姿势,直到那隐约的吞咽声停了下来,整个房间重新归于沉寂。
“给谁?”语琪哭笑不得,“难不成给燕王吗?”说罢横了他一眼,恨恨地低头在他的唇角吻了一下,“现在反应过来了吗?”
姬沐风淡淡勾了勾唇,却很快又因萦绕鼻尖的浓郁药味皱紧了双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心理准备,才忍耐地低下头,将那苦涩黑沉的药汁一口一口地艰难吞下。
姬沐风愣愣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然后,耳根上泛起一片薄红。
明明没有做什么昧着良心的事,但在对方那样平和了然的眼神之下,语琪还是略感不好意思,重新将书往上移了移,挡住了自己眼睛。
语琪找了个机会把侍墨叫到了身边,压低了声音吩咐她去寻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来。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般,姬沐风腕骨秀颀的手停顿了一下,漆黑深幽的眼眸微微一转,沉静柔和的目光便移到了她的脸上。
侍墨难得地面露难色,刚想开口,却被她的一个威胁眼神压了下去,讷讷地低了头,应了一句是。
语琪握着书的手腕动了一下,将挡住大半边脸的书卷往下略微移了些,露出一双笑得眉眼弯弯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
向来只有侍画那丫头会露出这副鹌鹑样,而今日连素来沉稳可靠的侍墨也低着头缩着肩膀,可见她的这个命令实在是有些难办。朱岚阁内外都是姬沐风的人,要想爬出一只跳蚤都是难事,可想而知弄壶梨花白回来更是难如登天。
姬沐风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压抑的笑声,目不斜视、神色坦荡地自小瓷碟中拈了一小块蜜饯含在口中,皱了皱秀挺的双眉,缓缓将药碗凑近唇边。
但语琪近日颇得平阳公主精髓,即使清楚地明白此事有些难度,却仍能无动于衷地拍拍她的手臂,“太阳落山之前,送到我房中来。”
不一会儿,旻棋便端着一小碟蜜饯果脯回来了,语琪原本刚平息了些,看到这一幕却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侍墨无言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仍是不忘劝谏,“公主,借酒浇愁不是长久之计。”
听到那句吩咐之后,她手中拿倒了的书卷举得奇高,挡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她笑得颤抖的双肩。
语琪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本宫像是那种没用的人吗?”说罢也不解释,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片刻的寂静之后,姬沐风轻柔低缓的嗓音却再次在房中响起,带着些许罕见的羞赧,“旻棋,去寻些果脯来。”说罢,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掠到了一旁的语琪脸上。
一个时辰之后,侍墨不但拎来了一壶上好梨花白,还配了个翡翠玉杯一起送了进来,不忘劝一声,“这酒易醉,公主切勿多饮。”
语琪讪讪笑了一下,别开视线在屋中看了一圈,很有皇族那种视天下万物都为己所有的自觉,毫不客气地直接拿起了一本书捧着看了起来,装作没有看到姬沐风的眼神。
语琪自然知道,这梨花白名字是好听,却是白酒的一种,后劲的确不小。她接过酒壶,挑了挑眉,“从何处得来的?”
姬沐风端着那药碗的手停顿了片刻,很是无奈地抬起眼来看向她。语琪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从那眼神之中看出了些许的埋怨和控诉,配上姬沐风此时颇为憔悴的脸色,很容易地便让她心中噌地升起了一股浓浓的罪恶感。
侍墨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朱岚阁中实在找不到这种酒,奴婢去问旻棋要的。”
可以说,此时此刻,便是真正的平阳公主,也未必能够比语琪更为阴损。
也是难为她了,语琪拍拍她肩膀,“行了,也不是什么要避人耳目的事,能从那小子那里要来酒也算是你的本事,下去吧。”
语琪亲眼见证了“姬谪仙”是如何自高高在上不染尘世烟火的神坛走下的全部过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很是不厚道地笑道:“对于别人的弱点,本宫自然是不在意的。但若是换作了大人,那本宫实在是很难不在意。”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挑了挑眉,不怀好意道:“大人可要配些果脯蜜饯?本宫那五岁的小侄女儿也同大人一般怕苦,若没有蜜饯可是半口药都喝不下去。”
语琪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酒壶,拇指食指捏着那只翡翠玉杯,将手背在身后踱步进了内室,笑吟吟地在床前站定,“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虽然说得豁达潇洒,但事实却是向来从容不迫的他盯着旻棋手中的药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接过,又犹疑了半天,才以与往常形象颇为不符的苦闷犹豫神情浅浅抿了一口,原本便蹙着的双眉更是皱紧了几分,更显得容色郁郁,神色恹恹。
姬沐风听到她的声音后缓缓掀开眼睫,唇角带笑道:“什么?”
果然,姬沐风闻言只是笑了笑,神情中甚至没有丝毫尴尬之色,宛如月光漫过树影,悠闲而安适,“是人便有弱点,便有畏惧之事。微臣也是人,自然也有所惧之事,这其实并不值得公主如此在意。”
语琪侧身在床沿坐下,将那壶梨花白自背后拿出来,仔细地看了看他面上神色,挑了挑眉道:“你早猜到了吧,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
大概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初见时的客气疏离要融洽许多的缘故,又或许是姬沐风身上那种淡然温和的气质让人觉得他永远都不会生气,是以此时语琪才能不必顾忌地说出这样促狭调侃的话,且语气神情都无比自然。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深幽的眼底水光粼粼,声音又轻又低,给人一种颇温柔的感觉,“昨日你问我想喝什么酒,再加上方才闻到了酒香,这才能猜出来的。”他顿了顿,勾了下唇,带着点儿笑意看向她,“我以为你不会在意我说的那些话。”
语琪一怔,继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大人莫非怕苦?本宫原本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使大人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呢,今日倒是开了眼界。”她顿了顿,毫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刀,“本宫可是自有了自己的宫室起便不再畏惧苦药了。”
“你难得说想要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不在意。”语琪缓缓倒了一小杯梨花白,抬眼看过去,调笑道:“这是什么神情,莫非是被我感动了?”
姬沐风听到她如此大言不惭的一番话,素来温和从容的神情之中也难得地混杂进了一丝无奈,看上去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然而恰逢此时,旻棋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浓稠药汁进了内室,于是他刚刚还舒展着的双眉顿时微微蹙起,竟是有些抗拒。
他轻轻笑了一下,“嗯。”说罢,伸出手握住她执着酒壶的左手,含笑道:“自小到大,这是我所许的愿望第一次实现。”
恢复了镇定之后,语琪随意地笑了一下,熟练地操着平阳公主那嚣张的语气道:“本宫只需要在享受锦衣玉食、替皇兄挥霍金银方面有天赋就够了。”说罢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随意地瞥了一眼屋中的铜镜,故意道:“若是只为了照顾人的话,那本宫可真就是白长了一张这样美貌的脸蛋了。”
语琪愣了愣,“姬家有财有势,虽比不得皇室,但也算数得上的豪门大族,还有什么是给不了你的?”
他说得随意,看上去像是全不在意,语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从对方依旧温文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绽,不过心绪倒是在对方淡然平和的神色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使周围气氛安宁沉静下来的魔力,总能使身旁人波动的情绪在最短的时间内归于沉静。
他缓缓收敛了笑意,垂下眼睫,“姬家给了权势与名利,但我想要的却是得到权势名利的同时也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语琪不动声色地看向姬沐风,却见他微微一笑,神色颇为自然地道:“公主在这方面倒是很有天赋,第二次便做得如此娴熟。”
语琪沉默片刻,放下酒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那姬家不能给你的,由我给你好了。正好,我大魏的驸马只能得到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职,你想要权势名利也难。”
做完这一切后,不但姬沐风有些愣怔,就连语琪自己也愣了愣,心中咯噔了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平阳公主做这些事之时绝不会如此熟练,可以说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露出了些许漏洞,若是他人便也罢了,但对方是姬沐风,难保不会看出些什么。
姬沐风闻言忍不住轻笑,“是,与其拜天拜地拜鬼神,不如问公主要。”
本是来探望病人的,却反被病人安抚了一番,语琪执行任务这些年来,却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见对方似乎是想起身,便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常年做任务养成的习惯又让她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取了个枕头垫在对方腰下。
语琪听出他话中的取笑之意,不禁扬眉瞪了他一眼,“我好心好意地安慰你,你还嘲笑我?”
闻言他缓缓抬起眼来,秀雅的面容上并没有多少神色变化,但是笑意却一点一滴地自那双墨黑乌润的凤目中渗了出来,“微臣只是开个玩笑,公主不必在意。”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悠然,声音中有着一种使人安心的力量,“这身子本就不中用,三天两头地小病一场已是常事,又与公主何干?”
对方笑了一下,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梨花白闻起来很香。”
语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看着他。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移开了视线,干巴巴地道:“抱歉,若不是本宫,大人不会在曦竹苑受凉。”
“你是吃定我不会跟你计较是吧?”语琪恨恨看他一眼,却还是将右手中的翡翠玉杯递给他,“你伤口还未愈合,只能抿上一小口。”
姬沐风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间,微微摇了摇头,诚实得出乎人的意料,“不太好。”
他勾了勾唇,秀美清俊的眉目之间流淌着平和从容的韵味,深幽的凤眸定定地看着她手中那散发着淡淡酒香的玉杯,“再这样下去,公主会把我宠坏的,现在只是一杯梨花白而已,若是以后我想要的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过分,怎么办?”
语琪应了一声,问了一句探病之人最常用的开场白,“身体还好吗,感觉如何?”
语琪将翡翠玉杯塞到他手中,笑吟吟地凑近他,“以你这样的脾性,我并不相信你能过分到哪里去,再说皇兄就我一个嫡亲妹妹,我想要什么他会不给?只要你不是对江山天下感兴趣,我都能问皇兄讨来。”说罢抬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真是的,这么一点儿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以前你过得到底是多么凄惨的日子啊,这样的性子真是让人不放心,总觉得哪一天就会被别人轻易地拐走。”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进房的动静,他缓缓掀开了眼睫,或许是还未清醒的缘故,那双在病中显得有些黯淡的墨色眼眸中覆着薄薄一层朦胧之色,“公主?”
他转了转手中玉杯,仿若冰雪雕成的修长手指在翡翠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白皙。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黑沉幽邃的凤眸中泛起点点温柔笑意,“没你想象的那样惨,只是有人在意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
姬沐风躺在床上,薄薄的眼皮倦怠地合着。此时他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黑狐裘中,却仍旧清瘦得过分。短短一夜的工夫,脸上似乎又消瘦了些,苍白的面色映着眼下淡淡的乌青,显得格外疲惫憔悴。
语琪无奈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玉杯,“快喝吧,我好不容易让侍墨弄进来的,要是一会儿卫蹇进来了看到这一幕,他肯定会一剑捅了我的。”
旻棋将她带到屏风前便退下去盯人熬药了,语琪则放轻了脚步,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他低低嗯了一声,优雅地轻抿了一口,只是或许因了从未喝过酒的缘故,这小小的一口还未咽下去就呛咳出声,应该是震到了还未愈合的伤口,他握着玉杯的手指立刻攥紧了,指节部位用力到发白,只是仍是止不住咳嗽。
语琪瞥他一眼,没有心思同他计较,只低声吩咐了侍画几句,将她打发去顾着药材了。
语琪以前也中过刀伤,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每咳嗽一次,就等于伤口被牵扯了一次,尖锐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像是无数绵密的银针,沿着伤口处毫不留情地扎下。不过片刻工夫,他光洁秀气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下颌和薄唇都绷得极紧,看上去似是正忍耐着巨大的痛楚。
旻棋板着一张清秀小脸,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托公主的福,大人仍病卧在榻。”
语琪连忙拿走他手中的玉杯,一手紧握住他的手,一手轻轻地在他后背顺着,“跟着我匀气,吸——呼——吸——呼——就是这样,好些了吗?”
窗门紧闭的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药汁气息,语琪看了一眼领路的旻棋,“你家大人今日好些了吗?”
他毫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声音听上去似乎因痛楚而有些发紧,“不好,伤口很疼。”
既然不需要再硬闯素卿别院,语琪便想只带侍画一人去探望的,结果待侍画将这些番邦进贡的名贵药材都取来后,她才发现想低调也难。于是,浩浩荡荡的美貌婢女们手捧着覆在黄布下的十多个锦盒,跟在平阳公主的软轿之后,裙摆逶迤地朝着素卿别院而去。
语琪顺着他背的手停顿了片刻,抬起来帮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声音中不自觉地便带了歉意,“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喝的,我只是觉得已经有太多人告诉你不该干什么了,想让你能够偶尔放纵一下的……”
她盯着手中的书卷看了片刻,还是抬手合上了,皱了皱眉,“去开箱取些皇兄给的鹿茸和灵芝来,对了,把那棵千年人参也拿来。”
他仍旧疼得额头冒汗,却将头靠在她肩头,低低笑了起来,“不是你的错……咳咳……你不用自责,是我……自己不会喝酒。”
语琪是在第二日得知此事的,据侍画打听到的消息,姬沐风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退了下去。
语琪连忙制止他,“嘘——不要说话,伤口会被牵动。”说罢连忙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常年久坐于轮椅中,不但肌肉得不到必要的锻炼,就连身体也变得比常人虚弱得多。那日姬沐风不过是在竹林中多坐了半会儿,回去当晚便发起了低烧,浑身发寒,咳嗽不断。
片刻之后,他终于慢慢平定下来,无力地从她怀中退出,软软地靠在了枕上。
姬沐风轻声咳嗽了一下,向来只有淡然从容的脸上却现出了些许哭笑不得之色。
语琪担忧地打量他,却见他的双眼周围不知是因疼痛还是酒意而泛起了薄薄的晕红,向来从容悠然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心中不免咯噔了一声。
语琪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只好继续端出平阳公主那独属于皇族的、理所当然的嚣张气焰来,语气跋扈又张扬,“让本宫费心思,他们也配?”却绝口不提他之后的那半句话,像是听若罔闻一般。
她之所以敢让他喝,是因为考虑到古代的酒提纯度不高,酒精含量少得可怜,就小小抿一口的话,放现代应该就跟喝酒精饮料没什么差别,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姬沐风不但完全不会喝酒,而且似乎还有一副“一口醉”的体质。
轮椅中身形清瘦的黑发青年眉眼温润,清雅的面容在散漫的阳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无声地微笑了一下,轻声细语道:“公主身边的人都身体康健、行动自如,自是不必公主多费心思。然而微臣却自小便是这般无用,永远在拖累他人。”
若一会儿酒劲上头了,他真醉了的话,那就惨了。醉酒之人大多很能闹腾,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动上几下,伤口肯定会被扯开,语琪一瞬间觉得头大如斗。
微风徐徐,碧叶萧萧,她绕过圆石桌后,自然而然地握住把手,推着轮椅掉转了方向。
她想去倒杯茶回来给他解解酒,却被他拽住了手腕,不敢硬挣,只能回过头去,“怎么了?”
明丽的春光中,骄傲的皇女挑了挑秀气的长眉,那张被华服首饰衬得格外明艳的脸庞上带着张扬的笑意,语气也多多少少含着些跋扈,但她分寸感却把握得极好,是以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透出些许亲近之意,“本宫从小到大可从未侍候过人,便是皇兄,本宫也不曾为他斟过半杯茶水。”她顿了顿,嫣红的薄唇勾勒出漂亮弧度,“今日可是本宫头一次破例,大人福气不浅。”
他晕乎乎地笑了一下,偏了偏头看着她,眼神无辜,“我想抱一下你。”
语琪看他一眼,有些不太想回太过客套的话,这番勉强能算作交心的谈话好不容易将距离拉近了些,若再客气几句说不定便回到原点了。
语琪沉默片刻,无奈地道:“刚才不是抱过了吗?”
姬沐风掩唇咳嗽一声,声音低低地道:“那便麻烦公主了。”
“伤口太疼了。”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轻声细语道:“没有感觉到。”
语琪也没有心思追究这种事,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此处风大,的确是稍凉了些,但若要待侍画去叫人来怕是还需一段时间,还是本宫先送大人回去为好。”
语琪耐心地看着他,“现在呢?不疼了?”
侍画闻言,连向语琪请示一下都忘了,抬腿便朝素卿别院匆匆而去,没一会儿便走远了。
“还是疼。”
姬沐风伸出秀颀白皙的手拢了拢身上狐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来得久了些,这副身子向来有些不中用,怕是不能再陪公主坐下去了。”他顿了顿,又温声道:“不知公主可否让侍画姑娘替臣将卫蹇或旻棋叫来。”
“行了,我算是败给你了。”语琪认输地转过身面向他,半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拥抱了他一下,“这样可以了吗?”
察言观色一向是她的本能,她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大人有何事为难?”
他趁势抱住她的腰不放,额头抵在她颈窝,摩挲了一下,声音哑哑的,“不可以,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一番话听来平淡,细想起来却颇值得琢磨,语琪沉思片刻,刚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微微皱了皱眉,面露迟疑犹豫之色。
语琪无奈地任他抱着,喃喃低声自语:“你还真是了解你自己,想要的果然是越来越多……”
姬沐风闻言,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他勾了勾唇,声音温和淡雅,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知道自己的不知,已经是一种知。公主只需静下心来,便能清楚心中的真正所求。”
对方轻笑起来,很是耍赖地又在她颈间蹭了一下,呼吸间隐隐带着酒香,“是你把我的心魔,亲手放出来,你得负责……喂饱它。”
语琪微微垂下眸,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盏,低声道:“可惜本宫并不像大人说的那样清明自知,很多时候,本宫并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又为何而求。”
语琪无奈地挪了挪,注意不压到他的伤口,“你这样说话是很容易引起歧义的……算了,我跟一个神志不清的家伙说这些干什么。”
这世上大多数人不是太过自满就是太过自谦,姬沐风便是其中极少数的例外。语琪不得不承认,她此时是真心有些佩服对方了。
话音刚落,对方的手便松开了她的腰,开始柔软地往上滑动,抚摸过她的脖子、脸颊、耳朵、黑发,一路挨挨蹭蹭,完全不得章法。
姬沐风并没有因她的褒奖而谦虚地自贬一番,只是轻轻柔柔地一笑,倒显得真实而不做作。
语琪只得暗骂自己一声乌鸦嘴,抓住他的双手拉下来。
语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笑了笑,“大人的风度涵养,实在令本宫钦佩。”
对方却并未如她所愿地停下来,而是借着酒意继续缠了上来,像是幼犬往主人身上凑一般,带着纯然的亲昵。
沐风,如沐春风,此时的姬沐风真正给人一种春风化雨、微风拂面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信赖与亲近。她很清楚,这不是演技所能达到的效果,哪怕这些话并非全是肺腑之言,起码也有一半出自真心。
语琪怕牵动他的伤口,不敢同他来硬的,只好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手拉开。
有人一直戴着温柔的面具,但面具塑造出来的温柔并不能使人心生温暖,语琪之前一直根据先入为主的印象,以为姬沐风也是这样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言语恳切、神情专注地温和劝说着,语琪忽然觉得,他身上的温柔或许不是一副面具,或者不仅仅是一副面具。
稍一晃神之间,却是忽然被他拽了一下,语琪下意识地想撑着手边的事物借力稳住身形,谁知胡乱一按却是触到了他的伤口处,吓得立刻移开手,于是砰的一声摔到了床上。
“追求想追求的,且真正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非为过分,乃是洒脱。”姬沐风含笑的双眸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眼,像是一种隐秘的安抚与鼓励,“在微臣看来,公主能不为世俗所羁绊,正是一种难得的豁达,臣只会艳羡。”
他先是痛得闷哼一声,又忍不住轻笑起来,趁机挨上来,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头抵在她的脸侧,满足地蹭了一下。
语琪看他一会儿,低声道:“撇开天下人不谈,难道大人不觉得本宫行迹过分吗?”
语琪看着头顶的石青色罗帐无言以对。
虽身困轮椅,但此刻言笑晏晏、目光温柔的姬沐风身上却偏偏有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风采气度,仿佛这如画山河、明秀江山都尽在他的股掌之间,翻掌覆手之间便能呼风唤雨。
与目标人物相处得久了,总是免不了生出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个个都并非平庸之人,为人处世虽各不相同,但都有值得敬佩之处。
扶疏碧竹之间,姬沐风含笑的双眸依旧泛着温润柔和的波光,“他人的评语与目光其实无足轻重。只要公主不看轻自己,天下便没有人能够束缚住公主一分一毫。”
而做任务做得久了,感到倦怠寂寞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而此时接受来自对方的拥抱、抚摸和肌肤相亲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其实语琪自己也需要这些,甚至比对方更加需要。
她近乎挑衅地回道:“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能不被他人的眼光所束缚?”
在被他拽到床上时,语琪先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后来看他渐渐安静下来,黑蝶般的长睫安然地覆在眼睑上,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极为疲倦,平日被深埋在心底的寂寞突然倾泻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和风缱绻,暖云温柔,姬沐风的神情也是宁静柔和的,他看着她笑了一下,宛如高山流水,明月清风,说不出的清雅高旷,“公主何苦被世人的评语束缚?”
耳畔是他微弱却平和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是他温热的体温。语琪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侧了侧身,主动地靠入他的怀中,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身,轻轻地将侧脸贴在了他的锁骨处。
语琪把玩着手中茶盏,漫不经心地道:“平阳公主是一个被男人拒绝后还死缠烂打、不知羞耻的女人,再加上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在天下人眼中,本宫就是一个无人敢娶的母老虎。”
姬沐风天生有一种安宁平和的气质,他身边总有一种沉静的氛围,即使他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的心渐渐沉淀下来,恢复平静。
等旻棋领命而去后,姬沐风才重新看向她,温柔且耐心地问:“公主何出此言?”
不过似乎是她的这番动静将原本昏昏沉沉即将入睡的人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低下头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冰凉柔软的吻。
语琪自然明白,对方将旻棋打发走是一种体贴,然而这种体贴却让她略感不安。从适才到现在,素卿别院中下人的表现和姬沐风本人的行为,都似乎指向同一个可能。语琪自问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但她此时此刻却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姬沐风似乎对自己颇有好感。只是这种好感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虚,她却分辨不清。
不过片刻的工夫,“被吻”的语琪仍旧气定神闲安然不动地侧躺着,眉梢眼角都染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吻人”的那个却是自锁骨到耳根都染着一片薄红,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姬沐风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变,眸中的眼色也没有任何波动,只是以一种温和包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偏过头吩咐:“旻棋,去将棋盘取来。”
长期坐在轮椅中,膈肌与心肺都得不到必要的锻炼,他很快便因气短而自己停了下来,无力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吃力而艰难地喘息着。
这般直接的话一出,旻棋、侍画都愣了一下,视线齐刷刷地往她的脸上扫。
语琪见他这副模样,险些闷笑出声,不怀好意地凑过去,故意在他耳畔吹着热气,“大人体力如此不济,将来可如何是好呢?”
语琪沉默片刻,终是端起那杯君山银针抿了一口,语气沉沉地道:“本宫还以为,大人心底是格外讨厌本宫的。”
话音刚落,她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了自己的复制体同他的大婚之日,两人衣衫还未完全褪去他便气喘吁吁地红着脸自责而歉疚地道“公主,臣不行了”的场景,不禁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姬沐风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抬起眼来看向她,但笑不语。他生了一双比常人要略黑些的眼瞳,偏眸中又波光潋潋,专注地看着你时总会给人一种温柔深邃、柔情款款的感觉。
对方依旧是一副被酒精占领了平日精明头脑的模样,略带茫然地看向她,湿漉漉的黑眸柔软而温和,单薄的胸膛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着。
语琪闻言,略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大人是在等本宫?”
语琪实在忍不住,趁着他酒醉而神志不清的时候,伸出手揉了一把他那黑亮柔软的长发,冰凉顺滑的触感像是上等的丝绸,令人爱不释手。
姬沐风的目光也缓缓落到了她面前的茶盏上,声音很是温雅和煦,“旻棋泡茶的手艺不赖,公主可以一试。”
她不禁笑了笑,这才缓缓撑着身子自床上爬起来,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倦怠感一扫而空,眼角眉梢都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摆过了皇女威风后,语琪看了看自己面前摆着的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盏,微微挑了挑眉,“大人在等人?”
窗外的碧桃无声无息地开得分外娇艳,几日的时光很快便匆匆而逝。
“侍画,闭嘴。”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平阳公主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兄派来的人里里外外包围了青玉山庄时,语琪还是免不了愣了一愣。
“公主,公主!”回过神来的侍画颠颠地追上来,“哎,您怎么就这么坐下了,那石凳干净不干净啊,擦过没有,您今儿这身可……”
侍画一扫往日低迷情绪,重新恢复了初到山庄时的嚣张气焰,侍墨虽仍是一脸沉稳,但唇角也是扬着淡淡的微笑。与之相反的是姬沐风的那些属下,个个面上都挂着担忧沉肃的神色。
见侍画吓得噤声,语琪才松开提着裙摆的手,任由那质地上乘的裙摆拖过地上那丛丛茂盛的碧草,缓步走到姬沐风身旁的圆石桌前,也不客气,直接就在他对面的圆石凳上坐下了。
在百姓眼中,那个意图谋逆的燕王仍被关押在天牢之中,事实上却是另一个死囚代替了他,而真正的燕王则被带到了青玉山庄,被押到了姬沐风面前。
语琪此时已看到那裹在雪色狐裘中的单薄身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冷冷道:“本宫并非千金小姐,国师也不是穷苦书生。你太小瞧他了,至少此时此刻,他未必看得上本宫。”
出乎语琪的意料,他们二人相见之时并没有煽情地拥抱一下,甚至连一个目光接触都没有。姬沐风一直坐在轮椅中,捂着腹部未愈合的伤口背对着他,只声音冷淡地吩咐了几句,便让人将掩人耳目的平民服饰拿来让他换上,并让旻棋带他自暗道中离去。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侍画依旧兴致勃勃,“您觉不觉得,现在就像是话本中写的那样,千金小姐带着贴身丫鬟赶赴林中,去与穷苦书生幽会。”
从头至尾,两人都没有交谈过一句。
语琪提着繁复华贵的裙摆,在扶疏掩映的竹林中沉默地前行。
只是那燕王跟着旻棋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音道了一句谢。
侍画极为兴奋,“公主,姬大人似乎对您也有意呢。”
半个时辰后,一道圣旨颁了下来,大意就是姬沐风“病故”,国师之位由他过继到膝下的姬子谦继承。
从卫蹇处得知姬沐风不在屋内而在素卿别院旁的曦竹苑后,语琪便命人放下软轿在原地等候,身边只带了侍画一个朝曦竹苑走去。
老太监宣读圣旨的时候,姬沐风也在场,语琪不禁偏过头去看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面上仍是从容悠然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反而是她看过去的担忧视线让他抬起眼来,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破空之声,她一怔,却见是上次那个叫卫蹇的侍卫在练剑。
姬子谦还只是个眉目清秀的半大少年,跪接了圣旨之后便立刻被皇帝的人带了出去,一时之间室内除了语琪和姬沐风以外,便是皇帝的人。
尊重是相互的,在对方给予了如此特权的情况下,她反而无法再像上次一样不经允许便嚣张地直闯而入了,那样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的行为她实在是做不出来。
这回老太监没有啰啰唆唆地再宣读圣旨了,只神色冰冷地道:“三尺白绫和毒酒,你可以选一个。”
语琪乘着软轿一路来到主屋前时,却不免迟疑了起来。
到了这时,姬沐风秀雅柔美的脸上仍是一派从容优雅之色,他淡淡勾了勾唇,声音甚至是温和的,“陛下仁慈。”说罢伸手拿过一旁小太监捧着的白玉酒杯,不紧不慢地往唇边送去。
她本来以为经过上次那样的一闹之后,这满院的下人就算不会甩脸给她看,至少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但情况显然与她预计的有很大差别。这样连通报都不必便放她一路直入,简直是一种毫不设防的纵容。如果说上次像是率人强闯敌将主营的话,那么这次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让人无法不感到受宠若惊。
语琪立刻眼明手快地自他手中一把夺过毒酒,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洒,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姬沐风一眼,却是朝那老太监冷声道:“他哪个都不选。”说罢蓦地自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冰冷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本宫要他活着,你们若是敢动他一下,就带着本宫的尸首回宫复命吧。”
语琪这次倒没有再经历一次过五关斩六将的情景,素卿别院的下人似乎是被吩咐过了,见到她并未阻拦半句,只一个个沉默地跪下行礼,侧身让出道路。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以那老太监为首,皇帝的人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诧异。姬沐风则是愣了一愣,却是笑吟吟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和而温柔。
旻棋清秀的小脸上立刻现出厌恶之色,“平阳公主。”
一炷香的工夫后,老太监终于放弃,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姑奶奶啊您怎么这么能折腾”的无奈。最终,他哈着腰觍着脸看着语琪,满是褶皱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说此事他做不了主,要让她去见一个人。
姬沐风微抿了一口茶水,平和地微笑了一下,“山庄之内,还有第二个客人吗?”
语琪听到这话时心中就是一沉,莫名的直觉告诉她,或许那位皇兄也来了。
被叫作旻棋的正是那天拦在语琪面前的小书童,似乎早已习惯他家大人的未卜先知,旻棋上前一步,熟练地又泡了一杯茶,有些好奇地问:“哪个客人?”
微微沉凝了片刻,她看了姬沐风一眼,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我马上回来。如果这个老太监的人要趁我不在下手的话,就让卫蹇把他们都制住,不要傻乎乎地让他们欺负了去。”
姬沐风伸出骨骼秀颀的右手,优雅地端起青瓷茶盏,却没有要抿一口的意思,只是微偏着头,目光专注地盯着微碧的茶水之中那根根竖立着、形细如针的茶芽,观察过它们之间最细微的位置变动后,他勾了勾唇,“有客人将至。旻棋,再备一杯茶。”
话音刚落,他便低声笑了起来,语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笑什么?”
一片细长碧绿的竹叶飘飘荡荡地落在不带一丝杂色的雪色狐裘上,停顿了片刻,又滑落在那人覆着厚厚毛毯的双腿上。
姬沐风勾着唇角看了看她,轻轻地道:“没有,只是觉得公主今日英气十足,很有女土匪的风范。”
青竹翠叶互为掩映,还带着些微料峭之意的微风悠然拂过静谧的竹林。
又被取笑一次的语琪早已见怪不怪,只不疼不痒地瞪了他一眼,“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说罢转身跟着老太监往外走去。
在内室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语琪无奈一笑,却是缓缓站起身来,“侍画,准备软轿,去素卿别院。”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她却不甘心地站住了脚,猛地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吟吟道:“如果本宫是女土匪,那大人你就是那被掳上山做压寨相公的白面书生。”
侍画看她一眼,有些好奇,“那公主又为何会喜欢上姬大人呢?”还未等侍墨回答,她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姬大人那般天人风姿,公主不喜欢也难。”
与刚才两人压低了嗓音的耳语不同,这番话她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在场之人都听了一耳朵,向来脸皮薄如纸的姬大人立刻低下了头去,原来还略显苍白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从脖子直直地红到了耳朵根,像是只被煮熟了的大虾米。
侍墨沉凝片刻,“其实,我觉得公主对顾相倒并无多深的感情,至多也只是慕名而生的好感,被顾相拒绝之后公主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反应,约莫是因为自小长于深宫,习惯了被周围人阿谀奉承顺着捧着,这才无法忍受顾相这样直白的拒绝。”
语琪心满意足,老太监的下巴却几乎掉地。
侍画宛如醍醐灌顶,一脸了然之色。
那老太监领着她出了山庄,带到了一辆看起来颇低调的马车前,掀开了那明黄色的车帘请她进去。
“没什么反应就是最大的反应了,公主这样脾性的人,若你说她不在意人的事,早就不耐烦了,还能听得下去?”
语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是姬沐风这几日惯常使用的神情。
侍画想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对方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的存在,要跟他硬拼救下姬沐风一命简直就是笑话,而若是硬的不行,她便只能来软的,利用平阳公主和这皇帝之间的兄妹情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侍墨往内室看了一眼,淡淡地问:“你跟公主说姬大人的事时,公主什么反应?”
在小太监的帮助下上了车,语琪一矮身便进了车厢,连车内坐着的人是胖是瘦是圆是扁还没看清,便端着姬沐风那种隐约带着无辜委屈的语调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皇兄”。
侍画立刻自知失言地缩了缩脑袋,等语琪转回了头去,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一把拽住侍墨的袖子,“公主真喜欢姬大人吗?你那天不是会错了意吧?我怎么感觉公主还是想着顾相呢,不然怎么这些天连门都不出一回。”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端着茶的手一抖,愕然地抬头看去,却见自己那素来跋扈的皇妹此时竟是以一脸遭弃幼犬的神情看着自己。
听到这一句,语琪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语琪没管他是否惊讶,直接上前一步在他膝前蹲下,壮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袖摆,仰起脸来软声道:“皇兄,姬大人他只是一时糊涂,放他一马好不好?”
“公主,您要再在屋里这么待下去,就是到了那猴年马月,您和姬大人也凑不成一对儿啊。”
皇帝愣了一下,继而有些哭笑不得。已经有多少年,这个皇妹不曾对自己这样撒过娇了,即便上次她想要嫁给顾相,也是用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谁知今日为了一个囚禁她的人,她却能放下一身骄傲气焰,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
“公主,姬大人昨日刚主持了一场求雨的祭祀,今儿就真的下雨了,还真是神呢……”
一时之间,身为兄长的皇帝有些吃味,他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将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一时糊涂?他竟敢用你来威胁朕,这是胆大包天,而非一时糊涂。”说罢冷冷地看向她,本以为会等来针锋相对的反驳,却只见她仍旧蹲在自己脚下,低头捂着自己的手背不说话。
“公主,奴婢派人打听了,姬大人喝得最多的茶是君山银针……不喜荤腥,常年茹素……平日里喜欢收藏些古玩奇珍……爱自己同自己下棋……侍弄花草……排卦列阵……”
皇帝诧异地挑了挑眉,伸手拉过她的手,放到面前一看,只见那白皙柔滑的手背红了一小片,“怎么弄的?”
“公主,您这次过来,带了好些人参、燕窝以备不时之需,要不要奴婢选些上好的给姬大人送去?”
如果姬沐风在场,肯定会觉得他有一个天赋极佳的徒弟。此时的语琪低着头,黑沉的眼睫静静地垂着,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副不显露的委屈,实在是颇有他的风范,“刚才被皇兄甩开时,撞到车壁上了。”说罢轻轻地别过脸,再不说话。
那日故意表现出对姬沐风的好感后,收到的效果就是侍墨时时刻刻不赞同的眼神,以及侍画兴致勃勃的参谋建议。
身为哥哥把妹妹的手撞红了,实在是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皇帝尴尬地看向她,也拉不下面子道歉,只好干巴巴地问:“没事吧?”
“公主动心了。”
语琪此时此刻姬沐风上身,将本就绝佳的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事。”她缓缓地收回手,目光静静垂着,声音也放得低低的,“手背很疼。”
“什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皇帝完全忘了要追究姬沐风的罪责,“朕让人拿些药酒来?”
侍墨淡淡看她一眼,只撂下一句毫不客气的评语,“胸无斗墨。”她顿了顿,又叹息一声,“你无须知道这些,只用晓得一件事。”
经过语琪近乎突破个人下限的努力,终于成功地让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同意将姬沐风带回皇宫之后再行发落。
侍画瞅瞅她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侍墨,压低了嗓音问:“公主说的什么意思?怎么这么拗口又文绉绉的?”
通过这件事,足以证明一个真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要能够不要脸,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
语琪的脚步略顿了顿,故意唇角一勾,难得轻声细语道:“古语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说罢,像是不自知一般,眼中浮出一抹隐秘的情愫,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后,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匆匆走去,没有解释一言半句。
不过无论如何,在皇妹之前忍气吞声的皇帝在看到姬沐风的瞬间仍是立刻积聚起了满肚子的怒气,恨不能让人把他绑了双手扔在马车后一路拖回皇宫,最好在路上再多撒些铁钉碎石,活生生地把这个胆敢威胁他、软禁平阳、放走燕王的浑蛋扎死。但是这世上总是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使身为九五之尊,有些痛快事还是干不了。
回到朱岚阁,侍墨迎上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姬大人如何?”
而干不了的原因,就是那个躺在他的车厢中、抱着肚子一声声地喊着疼的皇妹。
但那并非全部,真正历经了许多事之后,语琪才明白那日她所看到的姬沐风,只是浮于表面的冰山一角,他真正的杀伐决断,那流淌于他每一根血管中的金戈铁马,还隐匿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以下,深不可测,无人可知。
半个时辰之前,他刚下令让人将姬沐风那个罪臣带来,他的这个皇妹就开始捂着肚子打起了滚。
其实这世上,真正不好惹的角色,不是对别人心狠手辣的人,而是对自己也能狠得下心的人物。
“月事来了?”
不过他这一招苦肉计使的,倒是一点儿都不对他自己手软。
语琪皱着眉摇了摇头,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刚才吹了凉风,胃好疼。”
走出素卿别院时,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个隐约的想法:或许刚才姬沐风那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算是苦肉计的一种。不知他是了解原来的平阳公主,还是看穿了现在的她,才会用上这种对付吃软不吃硬之人的法子。
皇帝蹙起长眉,半信半疑,“真的?”
语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微微颔首,继而干脆利落地带着侍画转身往室外走去。
“若是连皇兄都不信我了,平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语琪别过脸,满面“我很难过皇兄不要我了”的神色。
无论她的态度如何,自始至终,这个人说话都是不紧不慢、低声细语的,即使面上不笑,也总给人一种温柔和缓的错觉,永远像是天边时卷时舒的一缕流云,清逸娴雅。
就算是看出其中有猫腻,皇帝也不得不选择了相信,他长叹一声,放柔了声音,“这次出宫有些仓促,没来得及带太医,你过来,皇兄给你焐一焐。”
姬沐风闻言神情未改,目光温柔地看过来,声音轻柔低缓,“公主慢走。”
语琪愣了愣,就算是用了这种方式,她也没料到效果会这样好,短时间之内,她只能想到也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方法,而对方吃这一套的唯一原因,或许不是看不穿她的目的,而是硬不下心肠。
最终,她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只得收敛了浑身张扬之气,压低了声音,“本宫失言。”她顿了顿,又沉声道:“大人好好休养,本宫改日再来探望。”
一怔之后,她回过神来,慢吞吞地挪到皇帝身边,放开自己捂着胃部的双手。
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语琪到底还是没法按照平阳公主的脾性再闹下去。可以说,姬沐风身陷轮椅却并未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已令她心生敬意,若非要扮演平阳公主,她是绝对不会在这样的人面前放肆的。
那温热宽厚的手掌覆在她胃部,有力而和缓地揉起来。
明丽的春光漫漫地洒在他的弧度美好的侧脸上,涂抹出一片温软的亮色,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语琪却觉得他沉静的眸光之中,隐隐约约地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之色。
语琪扒拉着他的手臂,强忍住愧疚和心虚,眉眼低垂着轻声道:“皇兄。”
语琪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应答,却未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不但轻飘飘地把“抱恙”之事推到了他患了足疾的双腿上,还能以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淡定悠然的语气,像是谈论别人的事情一般平静地揭开他自己的伤疤。
“嗯?”
他根本未将她冰沉的脸色与怒意放在心中似的,笑了笑,悠然闲淡的目光自她面上不紧不缓地移开,落在了窗外一片明秀春色中,“公主若执意想看,微臣也不敢推辞。”他顿了顿,微微垂下眼眸,“只是臣不良于行已久,双腿早已萎缩,丑陋不堪,恐污了公主之眼。”
“我难受。”
在她这般针锋相对的态度之下,姬沐风的神情仍旧从容温和、淡然清雅,仿佛冬日的第一场初雪,又好似天边肆意舒展的高云。
“朕知道。”
语琪盯着他看了片刻,沉着脸冷着声道:“可本宫却不知,大人所谓的抱恙,是在何处?”
“如果因为皇兄的缘故,姬大人在还未回宫之前便遭遇不测,平阳肯定会很难过,比现在这种胃疼的感觉更难过。”
姬沐风此人,神情、语态未露丝毫不满之色,却已令满室之人各自敛目垂首,不敢出一声大气,倒真正是兵不血刃、不怒自威的风华气度。
“嗯,朕知道。”
一直跟在语琪身边的侍画原本也算是个泼辣跋扈的角色,若是其他人胆敢这样“睁眼说瞎话”,她早就叉腰跳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了,但不知为何,她此时却是格外乖顺地缩在语琪身后,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奶猫模样。
他或许什么都知道,但是还是选择了妥协。这就像是孩子与父母相斗,父母比孩子强大智慧数倍,但最终认输的总会是父母。不是因为赢不了,而是因为不忍赢。
如若换了他人说这话,便是彻彻底底的“不知悔改”“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是由他用这般神情这般语气说出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反驳的心思。
“皇兄?”
片刻之后,姬沐风轻轻笑了一声,凝眸看向语琪,那种靡丽而隐约的妖娆瑰丽不知何时自他身上褪得干干净净,此刻,那双凤目之中一片洗练澄净,神情轻淡如月华皎皎,坦荡如高山巍峨,“既然他们说微臣身体抱恙,那么,微臣便是身体抱恙吧。”
“还有何事?”
卫蹇和那小书童一扫刚才拦在她面前时刚不可折的气势,像是两根蔫了的菜苗,头一个比一个垂得低,跟自知犯错的半大孩童似的。
语琪沉默片刻,将额头抵在他胸前轻声道:“抱歉,还有……谢谢。”
姬沐风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接着那薄薄的眼皮懒懒地抬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卫蹇,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轻飘飘地移到了不知何时进到内室的小书童身上。
皇帝微微一愣,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了些,抬手就在她额头狠狠一敲,“鬼丫头。”
回过神来后,语琪似笑非笑地盯着姬沐风气色良好的脸,语气颇为玩味轻佻,“本宫听闻,大人近日来身体抱恙,一直缠绵病榻?”
最终,姬沐风非但没有被绑在马车后一路拉回皇宫,还躺进了皇帝原本为平阳公主准备的那辆既宽敞又舒适的马车中,一路平安地入了皇宫。
姿容颜色如此,已足以如妲己、褒姒之流一般祸乱天下了,也亏得当今圣上还算圣明,否则几次召见之后,难保不生出什么歪心思来。姬沐风此人幸而出生在了权势滔天的姬家,但凡是稍弱一些的家世,都无法替他挡去觊觎的目光。
但是,帝王的仁慈仅止于此。
语琪自问是见惯了男色的,但仍是在目光触到姬沐风时愣怔了一瞬。
一入皇宫,皇帝先是命人理出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来,然后立刻将姬沐风安排进去,令重重卫兵把守,严令禁止任何人探望,等于将他软禁了起来。
轮椅中的黑发青年低垂着头,懒懒地抚弄着膝上的一只皮毛雪白的猫儿,略弯的唇角挂着清浅柔和的散漫笑意,泛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的白皙手指陷在猫儿雪白的长毛中,颜色竟相近到不分彼此。
这次就算是语琪怎么装病求同情也毫无用处了。
秀丽白皙的面容,柔亮乌黑的墨发,看起来不似位高权重的大魏国师,倒像是世家贵族一日千金地捧在掌心姣养的秀美娈童。
但还是那句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初春的明丽晨光漫漫地洒在金丝楠木制成的轮椅中,也铺洒在那人华贵雍容的银狐鼠裘上,映得那靠近他雪白颈子上的一圈皮毛泛着月光似的银白。
在绝食抗议了三日之后,语琪终于等到了怒发冲冠的皇帝。
但是,在最初的最初,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国师大人的时候,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半毫的杀伐之气,他有着足以欺骗天下人的温和无害的脸孔。
“你这是在跟朕抗议?还是准备向朕示威?”皇帝似是连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匆赶来的。
或许就如侍墨所说,他骨子里定然流着姬家杀伐决断、果敢凌厉的血液,哪怕美名冠天下,他也绝非是一个好相与之辈。
语琪闻言没有抬头,只是动了动干裂苍白的唇,“平阳只是在向皇兄乞求一个机会,一个能与喜欢的人共度一生的机会。”
在之后相处的时日中,语琪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姬沐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大魏国师,姬家家长,无论是哪一个担子,要挑起来都并不容易。在身有缺陷又这样年轻的情形下,他是如何震慑住了偌大姬家,又是如何博得了皇帝几乎推心置腹的信任?
皇帝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有什么好的?一个残废也就罢了,还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利用你。天下好儿郎如此多,哪一个不比他强?”
语琪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翘了翘唇角,“天下皆知,历任国师皆终身不娶,一心一意修行天道,本宫若是担忧名誉,岂非折辱了国师高节?”
语琪虚弱地笑了一下,“丞相夫人又有什么好的?家世卑微也就罢了,还已嫁作了他人妇,皇兄又为何会喜欢她?”
然而就在语琪将要绕过屏风之际,门口却传来一阵骚动。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一个挺拔英武、身着侍卫装束的沉稳男子敏捷轻巧地绕开守在门口的她的人后,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掠到了她身前,微微一躬身,抱起拳,“男女授受不亲,若是过了这道屏风,恐怕于公主清誉有损,请您三思。”
“胡说八道!”
扑面而来的药草气味让她的脚步顿了一顿,语琪忽然又有些相信这些下人口中的“身体抱恙” “缠绵病榻”“病卧不起”了,但她仅仅迟疑了片刻,便又扬起了下巴,步履坚定地直直朝内室走去。愈是靠近内室,药草汤汁特有的气息便愈加浓郁,并不能算难闻,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清香之气。
“平阳是不是胡说,皇兄应该清楚。”自脑海中的资料得来的信息一向无比可靠,语琪底气十足地缓缓道:“喜欢一个人,是毫无道理可循的事。求而不得的痛苦,皇兄也已受过,又如何忍心让平阳也受一次?这一生,平阳最喜欢的人是姬大人,但最亲近的人却是皇兄,而平阳万万不愿经历之事,便是被最亲近之人自最喜欢之人身边拉开,那是双倍的残忍。”
侍画连忙上前殷勤地打起门帘,语琪略略一低头便跨了进去。
话音落下,便迎来了漫长的沉默。
侍画立刻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出列,一左一右地架着那书童退了下去。
皇帝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闭了闭眼,忍耐地道:“若朕仍是不同意,你还会继续绝食下去?”
“这话本宫已听了上十遍了。”语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唇角扯起一个颇虚伪的笑,“姬大人的身体可关乎我大魏江山社稷,本宫自然得为皇兄分忧,前来探望一番。”说罢面不改色地唤:“侍画!”
虽然皇帝的语气仍是冷冷的,毫不客气,但是语琪清楚地明白,对方这样问,已经是妥协的前兆。
小书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儿,整个身子都死死地堵在门口,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我家大人缠绵病榻已有多日……”
“是。”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闯到了正屋前时,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书童打扮的半大少年,大胆地拦住了直往屋中去的语琪。
皇帝点点头,甩袖而去。
于是她颇具原主风范地嗤地冷笑一声,连一眼都没有施舍给跪在地上磕头的两人,直接带着人大步进了院子。在这样嚣张的气焰之下,一时竟无人敢阻。
语琪看着这位皇帝陛下离去的背影,却是缓缓绽开一个微笑。
若说之前语琪还有着一丝疑虑和不确定的话,那么现在她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一件事:平阳公主在这青玉山庄是颇不受待见的,那姬沐风迟迟未来问候一声,应该不是身体不适不能见,而是根本不想见。这两个小厮的刻意阻拦便是最好的证明。
皇室这一家子似乎都是傲娇属性的,平阳公主是对你好也要装得凶巴巴的,这位陛下则是明明心软了却还要装作冷硬的模样,不坦诚到了极点。
两个小厮扑通一声跪下,把头磕得砰砰响,“大人近日身体抱恙,实在是起身困难,不便见客,公主恕罪啊!”
语琪积攒了一会儿体力,这才扶着侍墨的手下了床,往姬沐风被软禁的宫殿而去。
侍画立刻上前一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哼一声,“大胆,连平阳公主的驾都敢拦!还不快退下!是想以下犯上吗?”
饿了整整三日,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鬼样子,不过去让姬沐风看一看刷刷好感度和同情分,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于是第六日一早,她便撇下了侍墨,带着十几人的浩荡队伍风风火火地朝姬沐风的素卿别院而去,然而还未进院子,便被两个容貌清秀的小厮拦住了。
皇帝当时虽甩袖而去,却是将软禁着姬沐风的人撤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四五个看守着殿门,且就算是看着语琪往里面走去,也没有出声阻拦一下。
换了原主被这么怠慢,估计命手下把姬沐风绑来痛骂一顿都有可能。但是此刻掌控这副身体的却是语琪,而她的准则一向是: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偏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低低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不知为何,令人觉得有些落寞。
在青玉山庄安顿下来后,语琪每日都在等着姬沐风前来尽地主之谊,譬如隔着屏风问候一下膳食是否合口味、寝居可有需要改动之处、丫鬟小厮可还用得顺手之类的。但是整整五日过去了,除了管家每日会前来请安问好之外,姬大人连个面都没露过。
语琪放开了侍墨的手,离开了她的搀扶,自己一个人缓缓地往内室走去。
若是原先的平阳公主,估计会因失了面子而不愿踏入山庄一步,必要等到那姬沐风亲自出来迎驾并赔尽笑脸才肯端着架子下车。但是语琪毕竟还要完成任务,原来的平阳公主可以肆意发脾气,但是她却不能将姬沐风得罪了,所以在管家到车前为他家主子因身体抱恙而未能亲自迎驾请罪后,她便也顺坡下驴地下了车,沉着脸坐上了那早已准备好的软轿。
昏暗潮湿的室内,只有几根蜡烛安静地燃烧着,让压抑的咳嗽声显得格外清晰。
平阳公主的仪仗队跟主人同一个风格,都是嚣张跋扈的类型,一个个抬着下巴以鼻孔示人,完全忘了平阳公主是来此反省悔过“静心养性”的,只恨不得人家列队十里相迎。因而在看到青玉山庄门口只候着一个管家两个下人并几个抬软轿的婆子,此外再无他人的时候,整个仪仗队中的气氛都变了,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被人侮辱了的愤愤神情。
姬沐风半靠在床上,身上覆着厚厚的锦被,正低着头,一边轻声咳嗽一边吞咽着浓黑的药汁。
车队仪仗到达青玉山庄前时,已是日暮时分。
只是仿佛听到了动静一般,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抬起眼来,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语琪压下隐约上翘的唇角,面无表情地摆出了皇女气势来,“行了,本宫自有分寸。”
语琪扶着墙壁,朝他绽开了一个虚弱但灿烂的微笑,“我说过会回来的不是吗,为什么这样惊讶?”
侍墨闻言,整张脸都板了起来,“历代国师都不得娶妻,公主三思。”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微笑,而是罕见地紧紧蹙起了双眉,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担忧,“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弄成这样?”
侍画见侍墨碰了一鼻子灰,跃跃欲试地凑到语琪耳旁叽叽咕咕了一番,大意如下:公主您不知道,这位国师大人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虽然自小身陷轮椅,但人家十五岁时便有了“谪仙”之名,皮相模样比顾丞相还要好,您要不要考虑移情别恋下?
饿了整整三日,体内的血糖消耗了许多,便是动作稍微大一些都会觉得晕眩,语琪只能慢慢地挪到床前,在床沿坐下后才有力气笑着开口:“皇兄要把我嫁给别人。”
按平阳公主原来的性格,大概最讨厌听侍墨劝谏这些了,因而语琪虽对她提供的这些信息颇为满意,却还是在脸上做出了不耐烦之色。
他闻言,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早已猜到,以圣上的脾气,留我一命已是最大的让步,决计不可能将你嫁给我。”他顿了顿,又是一愣,仿佛才明白了什么一般,“所以你这是……”
侍墨沉稳心细,先是同她分析了一番姬家培养子弟的独特方式,又列举了前几任国师的行事作风,旨在告诉她一件事:姬沐风此人虽在民间、朝中的风评都很好,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个温和的翩翩贵公子,但骨子里流着的仍是姬家杀伐决断的血,总结起来差不多就是一句话,“这位不好惹,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公主您别在人家地盘上太放肆了,安分些为好。”
语琪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我不愿意,所以,用绝食来威胁皇兄。”说罢叹息一声,“虽然我不能算是个好妹妹,但他确实是个好哥哥。”
在对这位目标人物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语琪只得向两个贴身侍女询问。
姬沐风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张了张口,却又似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缓缓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描摹过她苍白干裂的唇,以及双颊那浅浅的梨涡,最终落到了她的发际线处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倔……”
但这些都并非语琪所真正关心的信息,她颇感头疼的是原著作者对于这位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的国师大人着墨颇少,且都是闲闲一笔带过的间接描写,根本无法从中分析出他的脾性。
语琪抬手,反握住他的手,缓缓地张开五指同他相握,“如果我不倔一些,你是不是就会放弃了?”
然而这两个目的,前者是揭露了女主的身份,将女主推到了纷争之中,后者是袒护了犯下滔天大罪的燕王,都算不得是好事,是以被归到反派行列也是常理。
他微微一笑,只是秀雅的眉目之间,却头一次显得有几分苍凉,“其实,放弃对你而言才是更好的抉择,你实在没有必要,同我这样一个废人度过余生……”
而姬沐风虽然出生时便身患残疾,足不能行,却有幸得了上一任家主的青眼,自幼便被当成了下一任国师培养,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风水阴阳、五行八卦之事也多有涉猎。可以说,以这样的家世背景与学识涵养,放到现代小说中绝对是妥妥的男神级别,不是男一也能捞个男二当,但在这部小说中,他在作者笔下出现的唯一目的只有两个,一是点出女主是个穿越者也即“异世之女”的身份,二是成为男二燕王谋逆失败后的庇护者,让人气颇高的燕王留了一命。
语琪偏过头,故意道:“我怎么看到桌子下面有老鼠?”
据原著可知,这姬姓家族世世代代都为大魏王朝效忠,嫡系子弟凡生女必入宫为妃,凡生子便以终身不娶为代价换取上窥天道的神通,用以护佑大魏王朝百姓安乐、国势昌盛。是以姬家的每代家主都无一例外地承袭国师之位,并在旁系子弟中挑选天赋资质最佳的子弟过继到膝下,作为下一任国师来培养。
姬沐风说到一半,突然被她打断,很是愣了一愣,才缓缓转过头看去,“哪里?唔……”
既然说到了这青玉山庄,就必须谈谈这山庄的主人,反派主角姬沐风。
趁着他转过头的时机,语琪抬手捧住他的脸,轻巧地印了一吻在他的薄唇上,堵住了他还未出口的询问。
由于历任国师都必须在清静之地修行的缘故,姬沐风并未在京都建府,而是在郊外风水秀丽处造了座庄子,题名青玉。而这座青玉山庄,就是平阳公主带着全套仪仗队浩浩荡荡赶去的最终目的地。
片刻之后,她缓缓退开,微微一笑道:“这样乖乖闭嘴才听话嘛,我费了多少心力才说服了皇兄你知道吗,这么大一份人情,你要用身体来还才说得过去。”
平阳公主却并不乖,一怒之下便在第二日早朝时冲去找顾相理论了。毫无疑问,这样大闹朝堂不守规矩的表现惹怒了她英明神武的皇兄,于是在龙颜大怒之下,平阳公主被直接发配到当朝国师处“静心养性”,且“无征召不得回宫”。这一举动有些像前朝把令皇室蒙羞的公主送到庵中带发修行,但不同的是平阳公主还能在她的皇兄气消后回宫,而前朝公主却大多是下半辈子都与青灯古佛做伴了。
姬沐风半天才回过神来,耳根悄悄地红了,很有几分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但倒霉的是平阳公主看上的却是“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的一国之相,而这一国之相还态度坚决地表示心有所属,正妻之位不可让。再加上皇帝还是挺看重顾靳的,而且也不能让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去当臣子的小妾,于是对平阳公主吵着闹着要嫁给顾相的行为,只给出了三个字,“乖,别闹。”
语琪却丝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俯下身,将侧脸轻轻贴在覆在他腿上的锦被上,絮絮叨叨地轻声道:“再过一些时日,皇兄可能会随便给你安排一个身份,然后择日举行我们的婚礼,我在平阳郡有一片封地,那里比京城适合养病……”
在原著中,平阳公主一直对十八岁就金榜题名、二十七岁便登上丞相之位的男主顾靳心怀倾慕,但顾靳眼中却只有与他青梅竹马的穆青青,是以无论公主怎么示好,顾相只是岿然不动。其实,像平阳公主这样受宠的皇女,一般是不需要被牺牲去和亲的,因而若是看中了哪个臣子,跟皇帝示意一下便可以直接准备出嫁了,反正这天下也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抗旨不遵。
他愣了一愣,不禁缓缓抬手,轻抚起她乌黑顺滑的长发。
魏朝最张扬跋扈、挥霍无度的平阳公主,便是她此次要扮演的角色。但是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免不了得给六品小吏家的女主穆青青让位。
语琪笑了一下,仍是趴在他腿上道:“你不用再看星宿天象五行八卦,也不用再一个人同自己下棋,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去看看满城风絮的江南,看看黄沙漫天的大漠。放心,就算几十年之后,你的脸上长满了皱纹,那时我也会在你身边的……”
“回公主,还有半日路程便能到青玉山庄了。”
这间屋内其实有些阴冷,但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心尖处泛起酥麻的暖意,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然后他听到自己略显干涩的声音,“好。”
车厢内,语琪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搁在小木案上,接过一旁侍女递过的白帕擦拭了一下双手,懒懒地半眯起眼,“这是走到何处了?”
“就一个好字?”语琪轻笑一声,“真是,该甜言蜜语的时候就变成木头了,受不了你。不过不许再喝酒了,上次才抿了一口吧,怎么就能醉成那样?唔……”
京城西郊的僻远官道上,只见车轮辘辘,马蹄萧萧,一排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正簇拥着一架华贵的金盖马车,不紧不缓地前行着。
姬沐风也是个天赋极佳的徒弟,他俯下身,将她所有还未出口的话全部堵入了唇内,只剩下一室带着暖意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