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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后(2013年7月)

那天早上,奖学金结果公布后,他和玛丽安一同参加了宣誓典礼。她前一天晚上出去玩了,看上去有点宿醉,这让他有点高兴,因为典礼太正式了,他们要穿长袍,背诵拉丁文。结束后,他们一起去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吃早饭。他们坐在店外街边一张桌边,路过的行人提着纸购物袋,高声打着电话。玛丽安喝了一杯黑咖啡,点了一个羊角面包,没吃完。康奈尔要了一个大份的火腿奶酪蛋饼,配上两片抹了黄油的吐司,茶里加了牛奶。

康奈尔喝了一口酒,它先在他嘴里变成冰凉的泡沫,然后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杰米开始讲他朋友的一件轶事,那人正在高盛进行暑期实习。康奈尔的酒喝完了,玛丽安不着痕迹地给他的杯子续了酒。谢谢,他轻轻地说。她的手停了一秒,仿佛想来碰他,但最终没有碰。她什么也没说。

玛丽安说她很担心佩吉,她是他们三个里唯一没拿到奖学金的。她说佩吉会很不好受。康奈尔吸了口气,没说话。佩吉不需要学费补助或者免费的学校住宿,因为她和父母一起住在布莱克洛克(8),双亲都是医生,但玛丽安一心想把奖学金视作个人情感问题,而不是经济事实。

我觉得很好吃,玛丽安说。

不管怎么说,我替你高兴,玛丽安说。

哦,佩吉说,非常弹牙,是不是?可能有点生了。

我也替你高兴。

意面很好吃,伊莱恩说。

但你比我更应该得到它。

杰米睁大双眼,眼中充满嘲讽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会为这个动感情。玛丽安把酒瓶放回餐桌中央,什么也没说。康奈尔从没听过玛丽安在闲聊时提起她父亲。在座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伊莱恩甚至可能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康奈尔想和玛丽安对视,但她没有看他。

他抬起头看她。他用面巾擦了下嘴。你是说,从经济状况上来看吗?他问。

这是老式的香槟酒杯,玛丽安说,这是我爸的。你要是想用笛形杯,你可以进屋去拿,在水槽上面的柜子里。

哦,她回答,好吧,我是说你成绩比我好。

尼尔和伊莱恩笑起来,杰米以为他们在笑他说的聪明话,也微笑起来。玛丽安用指尖轻轻摸了摸眼皮,仿佛在移除一粒灰或一颗沙。康奈尔把酒瓶递给她,她接过来。

她低头审视着她的羊角面包。他看着她。

我庸俗?他说,我们在用肉汁盘喝香槟。

当然了,就经济状况而言你也比我更应得奖,她说,我是说,他们发奖学金居然不做资产调查(9),挺可笑的。

你太庸俗了,佩吉说。

我想,我们来自两个非常不同的背景,按阶级划分的话。

我是说,这些不是用来喝香槟的,杰米说。

我没想那么多,她说。她迅速地补充道:抱歉,我这么说太无礼了。我大概应该多想想这个问题。

海伦听了这段对话肯定会笑的,一想到她会笑得有多厉害,康奈尔微笑起来。玛丽安说: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吧?佩吉给自己斟上酒,把酒瓶递给了康奈尔。

你不认为我是你的工人阶级朋友?

你想要的是笛形杯,佩吉说,这些是碟形杯。

她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更像是脸扭曲了一下,说:我清楚我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你母亲为我家工作。我也认为我母亲不是个好雇主。我觉得她给洛兰的工资不怎么高。

不,我说的是高酒杯,杰米说。

不高,几乎等于没付。

这些就是香槟酒杯,佩吉说。

他用刀切了薄薄的一片蛋饼。蛋煎得太硬了。

晚饭佩吉做了意面,他们在花园的圆桌边吃饭。天空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氯蓝色,像被绷紧后平滑无皱的丝绸。玛丽安从屋里拿出一瓶冰气泡酒,凝结的水珠像汗一样沿着玻璃瓶流下来,她请尼尔开瓶。康奈尔觉得这个决定非常公正合理。玛丽安在这种场合下非常八面玲珑,像外交官夫人。康奈尔坐在她和佩吉之间。软木塞跃过花园的墙,落在看不见的地方。一股白色气泡从瓶口涌出来,尼尔把酒倒进伊莱恩的杯子。玻璃杯又宽又浅,像小碟子。杰米把空杯子倒立过来,问:我们就没有正儿八经的香槟酒杯了吗?

我们以前居然从没聊过这个,她说,我认为你要是恨我的话也合情合理。

海伦来了。她叫他后,他才注意到她。她穿着健身裤和运动鞋,单肩背着健身房的包,前额在街灯下泛着一层潮湿的微光。他对她涌起一股庞大的爱意,爱和悲悯,近乎同情。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她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正常,很健康。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正确的生活。他替她拿过肩上的包,举起一只手向玛丽安告别。她没有对他挥手,只是点了点头。好好玩!海伦说。然后他们去赶公交了。后来他为玛丽安感到难过,因为她生命里从没有过真正健全的东西,而他当时不得不转身离开她。他知道这会让她痛苦。某种程度上,他甚至为自己难过。在公交车上,他继续想象她站在门口,身后有光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精致,那么光芒四射、令人惊叹,还有她看到他时脸上流露出的难以察觉的神情。但他没法成为她想要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海伦在说话,于是停止想她,开始倾听。

不,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一天傍晚,他在校园里等海伦,就在毕业生纪念楼外。海伦正从学校另一头的健身房赶过来,然后他们要一起坐公交去她家。他站在台阶上看手机,突然身后的门开了,一群人穿着晚礼服和西装走出来,边笑边说话。门廊上的灯从他们身后打来,只看得见他们的侧影,他花了一秒才认出玛丽安。她穿着一条深色裙子,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脖子看起来很苗条,裸露在外面。她亲昵地迎上他的眼睛。你好,她说。他不认识跟她在一起的人;他猜他们是辩论社之类社团的。你好,他说。他对她的感情怎么可能和他对别人的一样?但这种感情,部分来自他知道自己曾完完全全地支配她,至今仍然拥有这种力量,将来也不会失去它。

他放下刀叉,看着她。她看上去有些焦急。

海伦和玛丽安都不是很喜欢对方,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康奈尔认为,他和海伦最合拍的部分是他最好的部分:忠诚,总体上实用的人生观,希望被视作好人的愿望。和海伦在一起时,他不会产生让他羞耻的念头,不会在做爱时说奇怪的话,不会一直感觉自己居无定所,在哪里都无法获得归属感。玛丽安有一种野性,能让他暂时觉得自己和她一样,他们在精神上都遭遇过难以名状的创伤,永远无法融入世界。但他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被人损害过。她只是让他有这种感觉。

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他说,我觉得戴着黑领带讲拉丁文很怪。你知道吗,昨天那顿晚宴上,给我们上菜的服务生都是学生。他们靠打工挣钱上学,而我们就坐在那儿,吃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免费食物。难道不可怕吗?

康奈尔突然觉得自己被逼入死角,他很后悔自己放下了防备,于是沉默下来。他知道海伦是个好人,但他有时忘了她的价值观是多么传统。片刻后,他别扭地说:好了,她总是我朋友,别这样说她。海伦没有回答,却把胸前交叉的双臂提得更高了。无论如何他都说错话了。事后他会想自己究竟是在为玛丽安辩护,还是为自己辩护,海伦的话暗含着对他的性欲的批判,仿佛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有污点的,仿佛他怀有不该有的欲望。

当然可怕了。“精英体制”之类的理念是邪恶的,你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们能做什么呢?把奖学金还回去吗?我不觉得这能有什么用。

你是说她没有现在这么骚?海伦问。

好吧,为不采取行动找理由总是很容易的。

康奈尔很高兴自己没被牵连到这项指责里,于是微笑着说:好吧。她上中学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知道你也不会这么做的,所以不要让我内疚,她说。

我们每次在聚会上看到她,她都在和起码十个男人调情,海伦说,这不就是渴望获得男性认可嘛。

于是他们继续吃饭,仿佛他们在进行一场辩论,正反双方都同样有说服力,而他们或多或少随机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以便进行讨论。一只大海鸥落在附近一盏街灯的底座上,羽毛看上去出奇地柔软和干净。

海伦抛开这个话题,对玛丽安的举止作更笼统的批评,这让他松了口气。

你应该想清楚,你觉得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怎样的,玛丽安说,如果你认为人们应该能去上大学,拿英语学位,你就没必要为自己这么做了而感到愧疚,因为你有权这样做。

我没注意,他最后说。

你是无所谓的,你从不为任何事感到愧疚。

康奈尔吞了下口水。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海伦为什么这么恼怒,而且对此毫不掩饰。他觉得玛丽安没有对他特别关注,不过他说话时,她的确总是会听,换作别人她有时不会这么礼貌。他转过头,看一辆车开过。

她开始在手提包里找什么东西。她随口问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她好像很享受你的关注。

不是的,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认为玛丽安会对任何事有多愧疚,于是补充道:我不知道。我其实来圣三一的时候应该想到,肯定是这样的。我只是看着这些奖学金,心里想,天哪,中学那帮人会怎么想?

讲真?他说,不像。

玛丽安沉默了一秒。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表述得不太对,但不知道错在哪里。老实说,她说,你从前就很在乎学校同学会怎么说。他于是想起来,当时大家是怎么对待她的,自己是怎么对待她的,于是他感到愧疚。他没想过对话会这样结束,但还是微笑着说:心好痛。她朝他一笑,举起咖啡杯。在那一瞬间,他心想:中学时他们之间是他说了算,现在是她说了算。但她更宽容,他心想,她比我善良。

他皱了皱眉,作出在沉思的样子。玛丽安对别人怎么看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自我的认知非常稳固,很难想象她渴望获得这样或那样的关注。就康奈尔所知,她其实并不完全喜欢自己,但对她而言,来自他人的赞美和中学时他人对她的否定一样无关紧要。

杰米讲完他的故事后,玛丽安走进屋里,又拿了一瓶气泡酒和一瓶红酒出来。尼尔开始拆第一瓶酒上的铁丝,玛丽安递给康奈尔一只开瓶器。佩吉开始清理大家的盘子。康奈尔正在撕酒瓶上端的锡箔纸,杰米欠身跟玛丽安说了什么。他把开瓶器的螺纹起子插进木塞,向下转动。佩吉取走了他的盘子,把它垒在其他盘子上面。他将开瓶器的把手往下按,把木塞从瓶颈里提了起来,发出咂巴嘴一样的声音。

你不觉得她或许是为了获得关注?海伦问。

天空暗成一种更清凉的蓝色,银色的云挂在地平线边缘。康奈尔觉得脸很涨,不知道是不是晒伤了。他有时喜欢想象玛丽安岁数大些、有孩子后的样子。他想象他们大家齐聚意大利,她在做沙拉之类的,边做边向他抱怨她的老公,年纪比她大,或许是个知识分子,她嫌他无聊。我为什么没嫁给你呢?她会问。在这个梦里,他能清晰地看见玛丽安,看见她的脸,感觉她过去很多年都在当记者,或许住在黎巴嫩。他看不太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会对她说什么。因为钱,他会说。然后她就笑了起来,头也不抬,继续做沙拉。

康奈尔有点惊讶,他简短地回答:没错。在沉默中走了几秒后,他补充道:说实话,我也感兴趣。这还挺重要的。海伦叹了口气。他很惊讶她居然会这样孩子气地叹气,好奇她喝了多少酒。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是想说教,他继续说道,当然了,我们在派对上聊中东的事也无济于事。我觉得玛丽安只是经常想这些事情。

餐桌上,他们聊起去威尼斯的一日游,该坐什么火车,有哪些画廊值得一逛。玛丽安对康奈尔说,她觉得他肯定会喜欢古根海姆美术馆,康奈尔很高兴她对自己这么说,很高兴她认为他是在座唯一懂得欣赏现代艺术的人。

她真的对以色列和谈感兴趣?

我不知道我们干吗要费劲去威尼斯,杰米说,那里现在全是亚洲人,看到什么都要拍照。

她上中学那会儿就这样,他补充道,但她不是在装,她是真的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但愿你一个亚洲人都碰不到,尼尔说。

海伦耸耸肩,但透过鼻子倒吸口气,表示她不喜欢他这样解读她的观点。

桌上一片沉寂。杰米说:什么?听他的声音、看他迟缓的反应速度,很明显他已经喝醉了。

因为她太喜欢聊政治了吗?康奈尔说,我觉得这还算不上以自我为中心吧。

你刚才这么说亚洲人是在种族歧视,尼尔说,我不是在小题大做。

自那以后,海伦打定主意要和玛丽安交朋友,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每当他们在聚会上见到玛丽安时,海伦都会格外赞美她的发型和着装,而玛丽安会含糊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就抹大拉洗衣店报告(6)或者丹尼斯·奥布赖恩案(7)发表深刻的观点。客观地说,康奈尔的确觉得玛丽安的观点很有意思,但他看得出来,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听她说得那么详细,以至于没法聊其他轻松的话题。一天傍晚,玛丽安就以色列发表长篇大论后,海伦变得心情烦躁,在回家的路上,她对康奈尔说,她觉得玛丽安很“以自我为中心”。

哦,因为会得罪所有在座的亚洲人是吗?杰米说。

他把整张脸都埋进手里。海伦笑了。

玛丽安突然站起身来,说:我去拿甜点。

好吧,但是你和她上过床。

康奈尔对她这种没骨气的表现非常失望,但他什么都没说。佩吉跟着玛丽安走回屋里,桌上每个人都保持沉默。一只巨大的飞蛾在昏暗的空气中转圈,杰米拿餐巾去打它。一两分钟后,佩吉和玛丽安从厨房里端出甜点:一个巨大的玻璃碗里面装着切成两半的草莓,一叠白瓷盘和一些银餐勺。两瓶红酒。她们沿着餐桌把盘子依次递过去,大家往盘里盛上水果。

她没当过我女朋友,他说。

她一下午都在切这些小混蛋,佩吉说。

但在你们成为朋友之前,你们是……

你太宠我了,伊莱恩说。

她不是我前女友。我们只是朋友。

奶油在哪儿?杰米问。

就算她是你前女友,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海伦说。

在屋里,玛丽安说。

他轻笑了一下,看向地板。不是那样的,他说,我们很小就认识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他问。

她看起来像艺校生,海伦说,我猜你觉得她很时髦。

玛丽安冷冷地将椅子从桌边推开,起身走进屋内。外面几乎全黑了。杰米扫视了一圈,想找到谁迎上他的目光,赞同他要奶油的做法,或者认同玛丽安为这么一个无辜的请求而发脾气有点反应过激了。然而大家似乎都在避开他的视线,于是他大声地叹了口气,把椅子撞开,跟着她进了屋。他的椅子无声地倒在草地上。他从通往厨房的侧门进去,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房子还有一扇后门,通往花园的另一边,有树的那片。这边拦了堵墙,只看得见树冠。

海伦对着他微笑。他用牙齿去刮下唇,直到被她看见才停了下来。

康奈尔把注意力转回桌上,发现尼尔在盯着他看。他不知道尼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眯起双眼,试图告诉尼尔他很疑惑。尼尔朝着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又看向他。康奈尔向右扭头看去。厨房灯亮着,花园的门漏出黄光。他只能侧过去看,所以看不见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伊莱恩和佩吉在夸赞草莓的味道。她们停下来后,康奈尔听见屋里有人提高了嗓门,听起来几乎像尖叫。大家都愣住了。他从桌边站起身,走向屋子,感觉血压在下降。他现在喝了快有一瓶红酒了,甚至更多。

差不多吧。中学最后那年,去年有一阵。不是很认真的那种。

到花园门边时,他看见杰米和玛丽安站在料理台边,正在争吵。他们没有立刻注意到玻璃另一边的康奈尔。他停下来,手放在门把手上。玛丽安全身通红,要么因为晒了太久的太阳,要么因为在生气。杰米正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香槟酒杯里倒红酒。康奈尔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没事吧?他问。他们两人都看向他,停了下来。他注意到玛丽安在颤抖,仿佛她觉得冷。杰米嘲讽地向康奈尔举起酒杯,红酒晃动着,溢出酒杯边缘,洒在了地板上。

不重要,我就是好奇,海伦说,是炮友的那种关系吗?

把杯子放下,玛丽安静静地说。

嗯,差不多吧。老实说,我们上过。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杰米说。

但你们上过床。

麻烦你把杯子放下来,玛丽安说。

嗯,差不多算是吧,他说,我们从没正式在一起过。

杰米笑了,自顾自地点点头。你想让我把它放下来?他说,好吧。没问题,你看,我这就把它放下来。

后来,海伦问他:你和玛丽安,你们一直都只是朋友,还是……?他们那会儿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公寓位于通往皮尔斯街的一条小路上,巴士经过窗外,在卧室门上投下一道黄色光柱。

他松开酒杯,杯子砸到地板上,碎了。玛丽安发出一声尖叫,是那种从喉咙里发出的真正的尖叫,她扑向杰米,右手臂向后发力,仿佛作势要打他。康奈尔站到两人中间,鞋子踩在玻璃碴上嘎吱作响,他抓住了玛丽安的上臂。杰米在他身后笑。玛丽安想把康奈尔推开,她浑身都在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面色苍白,似乎一直在哭。玛丽安,过来,他说。她看向他。他想起她中学时的样子,跟所有人相处都那么愤怒、那么固执。他了解她过去的样子。他们注视着彼此,直到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她软下来,仿佛中了子弹。

二月时,海伦和玛丽安在道森街上第一次碰面。当时他正和海伦手挽手散步,看见玛丽安从霍奇斯·菲吉斯旧书店走出来,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哦,你好,他说,声音里带着挣扎。他想过放开海伦的手,但没法这么做。嗨,玛丽安说,你肯定是海伦了。这两个女人于是进行了一场非常得体又友好的对话,而康奈尔站在一旁,惊慌失措,盯着周围的各种东西看来看去。

你他妈是个精神病,你知道吗,杰米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她对着自己微笑。很好,她说,幸好你不酷。

康奈尔把玛丽安的身体扳过来,带着她走向后门。她没有反抗。

起码现在不觉得了。

你们要去哪儿?杰米说。

她将一只手枕在脑后。你真的觉得自己很酷吗?她问。

康奈尔没有回答。他打开门,玛丽安一言不发地穿门而出。他把门在身后关上。此刻花园这侧很暗,只有斑驳的玻璃窗提供了一点光亮。樱桃在树上暗淡地反光。透过墙,他们听见佩吉的声音。他和玛丽安走下台阶,没有说话。厨房的灯在他们身后熄灭了。他们听见杰米出现在墙那边,回到众人身边。玛丽安用手背擦着鼻子。樱桃挂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像许许多多幽灵般的行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仿佛是绿色的,饱含叶绿素。康奈尔在欧洲注意到有些地方在卖含叶绿素的口香糖。头顶上,天空蓝如丝绒。星星若隐若现,没有发光。他们背对着屋子,沿着一排树往下走,然后停了下来。

他忍不住笑起来。海伦,你太残忍了,他说。

玛丽安背靠在一棵纤细的银色树干上,康奈尔用手臂将她环抱。她抱起来好瘦,他想,她以前有这么瘦吗?她把脸埋进他仅剩的那件干净T恤里。她还穿着之前那条白裙子,此刻外面围了一条带金色刺绣的披巾。他紧紧抱住她,身体根据她的身体进行调整,仿佛他是那种对人体有健康功效的床垫。她在他的臂弯里放松下来。她似乎平静些了。他们的呼吸逐渐放缓,变成同一种节奏。厨房的灯亮了一次,又暗下来,人声起起伏伏。康奈尔确信自己所做的,但这种确信是空白的,仿佛他在无知无觉地履行一项记忆中的任务。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伸进了玛丽安的头发,发现自己在平静地抚摸她的颈背。他不知道他这样做了多久。玛丽安用手腕揉了揉眼睛。

我经常听不懂你说话,她说,谢天谢地,你是那种内心强大、沉默是金的类型(5)

康奈尔把她松开。她从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和一个压扁了的火柴盒。她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来。她点亮一根火柴,火苗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的五官。她的皮肤看上去很干,像发了炎,眼睛是肿的。她吸了口烟,烟纸在燃烧时嘶嘶有声。他把自己的烟点燃,把火柴扔进草里,用鞋底碾灭。他们静静地抽着烟。他离开那棵树,巡视花园底部,但太暗了,看不清。他回到树枝下的玛丽安身边,心不在焉地拽着一片宽大光滑的叶子。她把烟叼在下唇上,双手提起头发,拧成一个发髻,用手腕上的一根松紧皮筋把它固定好。烟终于抽完了,他们把烟蒂在草间踩灭。

她还在笑。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肚皮,冲着自己笑,因为他把她逗笑了。

我今晚能在你房间睡吗?她问,我会睡地板的。

没有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的口音真的很重吗?

床很大的,他说,没事。

你的斯莱戈口音超级重,她说。

他们回去时,屋子已经漆黑。他们在康奈尔房里脱掉衣服,只剩下内衣裤。玛丽安穿着一件白色纯棉胸罩,这让她的胸看起来小小的,呈三角形。他们在被子下肩并肩躺下来。他知道,自己要是想的话,现在就可以跟她做爱。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觉得这个念头莫名地叫人安心,于是任由自己去想象它会是什么样的。嘿,他会静静地说你能不能仰躺下来?而她会顺从地仰躺下来。人和人之间反正有太多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还是和原来完全一样,仍是他自己,什么变化都没有?

是吗?在哪个方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我没听见,他说。

但你太乡里乡气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有问题,玛丽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

我真的土吗?他问,我没有生气,但老实说,我以为我还有点酷。

她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地冷静和遥远,仿佛这是一段她去世或离开后播放的录音。

他微微坐起来,低头看她。

怎么不一样?他问。

对啊,她说,我是说褒义的那种“土”。我不喜欢酷的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爱我。我觉得我天生就有问题。

为什么?我很土吗?

很多人爱你,玛丽安。你知道吗?你的家人和朋友都爱你。

你说呢。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不知道我的家人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你喜欢的类型吗,你喜欢有点土的男生?他问。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家人”这个词;他只是在找一些能安慰人的废话来说。现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觉得这个好笑极了。他们当时躺在床上,康奈尔一手搂着她。

她继续用那种奇怪的、平铺直叙的声音说:他们恨我。

不好说,康奈尔说,他好像有点土,是不是?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些。我知道你会和他们吵架,他说,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恨你。

和康奈尔一样,海伦在中学时代很受欢迎。她至今仍会努力和她的老朋友以及他们的家人保持联系,记住他们的生日,在Facebook上发怀旧的照片。她总会回复别人发送的派对邀请并准时到场,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拍集体照片,直到每个人都满意。换句话说,她是个好人,而康奈尔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喜欢好人,他甚至想当一个好人。她之前谈过一段认真的恋爱,男友叫罗里,她上大一时和他分手了。他在都柏林大学读书,所以康奈尔从没撞见过他,但他看过罗里Facebook上的照片。他的体格和肤色不能说和康奈尔不像,但看起来好像有点笨,有点土。康奈尔有次向海伦承认,他在网上搜过她前男友,她问他对那人是什么印象。

上次我回家时我哥叫我去自杀。

吃完午饭后,他上楼去洗澡。一共有四间卧室,于是他一人独占了一间,卧室里有一扇大框格窗,面朝花园。他洗完澡,穿上仅剩的能见人的衣服: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条中学时买的蓝色牛仔裤。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感觉头脑清醒,多亏了咖啡和洗澡时的强力水压,还有贴肤的清凉棉料。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打开窗户。樱桃挂在深绿的树上,像耳环。他揣摩了一两次这个比喻。他会把它放进写给玛丽安的邮件里,但她就在楼下,他没法给她写邮件。海伦也戴耳环,通常是一对小小的金圆圈。他听见大家都在楼下了,所以只幻想了一小会儿她的样子。他想起她仰躺时的模样。他本该在洗澡时想的,但他当时太累了。他需要这里的WiFi密码。

康奈尔机械地坐得更直了些,他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仿佛要站起来。他用舌头在口腔内部绕了一圈。

玛丽安烧上一壶咖啡,佩吉把面包切成片,将橄榄和帕尔玛火腿装盘。伊莱恩正在跟他们讲尼尔干过的蠢事,玛丽安慷慨地笑着,倒不是因为这些故事有多好笑,而是为了让伊莱恩感到宾至如归。佩吉沿着餐桌递盘子,玛丽安用手碰了碰康奈尔的肩膀,递给他一杯咖啡。因为她穿着白裙子,也因为小陶瓷杯是白色的,他想说:你看起来像个天使。海伦倒不会介意他这么说,可他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突发奇想的深情的话。他喝着咖啡,吃了些面包。咖啡很烫很苦,面包很软很鲜。他开始感到疲惫。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问。

杰米从他们身后的楼梯上走下来,他们转过身和他打招呼。康奈尔向他稍微点了点头,只把下巴稍微向上一扬。杰米朝他嘲讽地一笑,说:你看起来有点邋遢啊,兄弟。自从杰米成为玛丽安的男友后,他就一直是康奈尔厌恶和嘲弄的对象。自从康奈尔第一次看到玛丽安和杰米在一起后,接连数月,他都无法自已地幻想踢杰米的头,直到他的头盖骨软得像打湿的报纸。有一次,在派对上和杰米短暂交谈后,康奈尔离开大楼,冲着一面砖墙狠狠地打了一拳,把手都打出了血。某种程度上,杰米这个人既乏味又充满敌意,老是在别人说话时打哈欠、翻白眼。然而他却是康奈尔认识的人里最自信的人。什么都不会让他惊慌。他似乎从来不会经历内心挣扎。康奈尔可以想象杰米徒手卡住玛丽安的脖子,非常放松,据玛丽安说,他的确如此。

不知道。他说我要是死了没人会想我,因为我没朋友。

最近,他们就他们之间的友谊写了一系列电子通信,玛丽安认为她对康奈尔的情感主要表现在她对他的观点和信念抱有持续的兴趣,对他的人生怀有好奇,并且每当她为什么东西感到疑惑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询问他的看法。康奈尔则把他对她的友谊表述为一种认同,他支持她,为她的痛苦而痛苦,而且能察觉并理解她的行为动机。玛丽安认为这和他们的性别角色有关。我认为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他为自己辩解道。谢谢你这么说,她回复道。

他这么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讲?

玛丽安已经接受了瑞典一所大学的录取,大三那年去那里做交换生。她九月走,要是他们的圣诞计划凑不到一起,康奈尔就只有明年六月才能再见到她了。别人老跟他说,他会想她的,但直到此刻之前,他都在期待等她走后,和她写又长又激烈的电邮。此刻,他注视着她冷静洞察的双眸,心想:没错,我会想念她的。他为此感到矛盾,仿佛自己不忠,因为说不定他只是喜欢她的外貌,或喜欢她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朋友能享受对方的哪些地方。

她在那儿,她说。

你好,他说。

康奈尔动了动下巴。他颈部的脉搏在跳动。他试图想象这个场景,谢里登一家人在自己家里,艾伦出于某种原因叫玛丽安去自杀,但他很难想象哪个家庭会像她说的那样。

玛丽安微微一笑,说了声“你好”,仿佛在自嘲似的,然后她亲了亲伊莱恩的双颊、尼尔的双颊,询问他们旅途如何。康奈尔站在一边,被自己的情感所吞没,它或许只是一种彻底的疲倦,过去数周内渐渐积累起来的。他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的味道。近看时,他发现玛丽安的手臂晒出了淡淡的晒斑,肩膀晒成了明亮的玫瑰色。她终于向他转过来,他们在彼此的脸颊上各亲了一次。她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啊,你好。他从她的表情察觉到她渴望接收他的信息,仿佛她在收集各种关于他的感受的情报,这是他们长久以来逐渐学会互相做的事,如同说一门只有他们懂的语言。他能感觉到他的脸颊在她的注视下越来越烫,但他不想移开视线。他也可以从她脸上获取情报。他发现她有事要告诉他。

她说了什么?他问,我是说,她是什么反应?

你好,伊莱恩说。

她好像说什么,哦,不要鼓励她。

进玄关后,穿过石拱门就是一小段下沉楼梯。厨房很长,铺着陶土地砖,摆着白色壁橱,开向花园的门边摆了张桌子,上面洒满了阳光。玛丽安在外面,后花园的樱桃树间,抱着一只装衣服的篮子。她穿着一条绑脖吊带白裙,看起来晒黑了。她正把衣服晾到晒衣绳上。外面的空气凝滞无风,衣服挂在空中,湿湿的,纹丝不动。玛丽安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然后看见了他们站在屋里。一切似乎发生得很慢,尽管其实只过去了几秒。她把门打开,把篮子放在桌上,康奈尔感到喉咙里有一种令人愉悦的痛苦。她的裙子看上去完美无瑕,他意识到自己看起来肯定一副没洗过的样子,昨天早上离开青年旅舍后他就没洗过澡,而且他的衣服确实不很干净。

康奈尔慢慢地用鼻子吸了口气,再从唇间呼出来。

下午三点,他们在炙热的高温里抵达玛丽安的别墅。大门外的灌木丛里,昆虫嗡嗡鸣叫着,一只姜黄色的猫躺在街对面一辆车的引擎盖上。透过大门,康奈尔能看见那栋房子,和玛丽安发给他的照片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一栋石头表面的房子,带白色百叶窗的窗户。他看见花园小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伊莱恩按了门铃,过了几秒,有人从房子侧边冒了出来。是佩吉。最近康奈尔越发确定佩吉不喜欢他,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她的举动,以搜集证据。他也不喜欢她,从没喜欢过,但这点在他看来不重要。她朝大门跑来,凉鞋拍打在石子路上。热浪打在康奈尔颈背上,像经受着人们注视的目光。她打开大门,让他们进来,咧嘴笑着说,你好,你好。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裙,戴了一副黑色的大墨镜。他们沿着石子路朝房子走去,尼尔背着伊莱恩和他自己的背包。佩吉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前门。

这件事是怎么挑起来的?他问,我是说,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得了奖学金后,一切皆有可能了。他的住宿费有了,学费免掉了,每天有一顿免费校餐。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花半个夏天环游欧洲,像有钱人一样,无忧无虑地撒钱。给玛丽安写邮件时,他解释过,或者说尝试解释过这一点。对她而言,奖学金提升了她的自我价值,她如愿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她是与众不同的。康奈尔从来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对他而言,奖学金是一个庞大的重要事实(4),像一艘巨大的游轮,凭空开入他的视野,转眼间,他只要愿意,就可以读研究生,可以免费住在都柏林,并且大学毕业前都不用再担心房租。转眼间,他可以在维也纳花一个下午看维米尔的名画《绘画的艺术》,外面很热,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看完后给自己买一杯便宜的冰啤酒。他此前一直以为是画布背景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在他面前成真了:外国城市是真的,艺术名作、地铁系统、柏林墙的残骸也是真的。这就是钱,让世界成真的东西。这一点真是既堕落又让人着迷。

他察觉到玛丽安的面部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者说她的脸沉了下来,但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变化。

尼尔和伊莱恩来到他身边,一面欢呼,一面拍他的背,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臭书呆子”。康奈尔莫名其妙地傻笑着,因为如此强烈的兴奋需要某种宣泄,而他又不想哭。那天晚上,所有新评选出的奖学金得主要穿上正装,在学校餐厅共进晚餐。康奈尔向班上同学借了一套燕尾服,不是很合身,晚餐时他努力和邻座的英文系教授聊天,感觉很尴尬。他想和海伦还有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而不是和这些他见都没见过、对他一无所知的人。

你认为是我招惹他的?她说。

四月时大学宣布了奖学金结果。教务长站在考试礼堂的台阶上,宣读得奖名单。那天,天空特别蓝,蓝得歇斯底里,像调味冰棒。康奈尔穿着外套,和海伦挽着手臂。念到英文系时,宣读了四个名字,按姓名字母顺序排列,最后一个是康奈尔·沃尔德伦。海伦张开双臂抱住他。教务长就念了下名字,然后往下读。康奈尔站在广场上,听历史政治系的获奖名单,听到玛丽安的名字时,他转身去看她。他能听到她那一群朋友发出欢呼,响起掌声。他把双手放进兜里。听到玛丽安的名字后,他意识到这是真的,他真的得了奖学金,他们都得了。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结果宣布完后,他跟洛兰打电话,电话那头她惊讶得沉默下来,然后喃喃地说:哦,我的上帝,耶稣啊。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伊莱恩推了推尼尔,他的头往前一耸,睁开了双眼。他问现在几点了,他们在哪儿,伊莱恩告诉了他。然后尼尔十指交叉,向前伸直手臂。他的关节发出轻响。康奈尔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干巴巴的黄和绿,倾斜的橙色砖瓦屋顶,被阳光和防水板的影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窗玻璃。

有时候我觉得一定是我的错。否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可他要是心情不好,就会跟着我满屋子走。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会直接进我房间,不管我是在睡觉还是干吗。

他、尼尔和伊莱恩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先坐车从维也纳去的里雅斯特,在玛丽安的度假别墅里度过此行的最后几晚,然后大家一起飞回都柏林。有人建议去威尼斯玩,一天来回。昨晚,他们带着背包上了火车,康奈尔给玛丽安发短信:明天下午大概就到了,那之前没时间好好回你邮件了。他现在快没有干净衣服了。他穿着灰T恤、黑牛仔裤和脏兮兮的白球鞋。他的背包里有各种脏衣服,一件干净的白T恤,一个用来装水的空塑料瓶,干净的内衣裤,卷好的手机充电器,护照,两板止痛片,一本皱巴巴的詹姆斯·索特的小说,还有他在柏林一家英文书店找到的弗兰克·奥哈拉诗选、一本软封皮的灰色笔记本。

康奈尔在床单上擦了擦掌心。

她在写给他的信里,讲了很多她、杰米和佩吉在的里雅斯特(3)城外一栋别墅里合住的事。她汇报发生的事、她的感受、她揣测他人的感受、她在读什么和想什么。他告诉她他们游览的城市,有时会写一大段来描述某一景点或场景。他写自己从舒恩雷恩街地铁站里上来,发现外面突然暗下来,阔叶们向他们挥舞,如同阴森的手指,他写酒吧的喧哗,披萨和尾气的味道。用文字把一段经历记下来,让他感觉获得了一种力量,仿佛他把这段经历封在了罐子里,它再也没法彻底离开他。有一次他跟玛丽安提起他在写小说,她现在不停地让他发给她看。如果它们跟你的邮件一样好,那肯定棒极了,她写道。这句话让他很高兴,不过他还是诚实地回答:它们没我的邮件好。

他打过你吗?他问。

他和玛丽安的邮件通信里附有很多新闻报道的链接。目前他们都着迷于爱德华·斯诺登的故事,玛丽安尤其着迷,因为她对国际监视的架构感兴趣,而康奈尔则对斯诺登扣人心弦的个人经历感兴趣。他读了网上所有的猜测,看了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模糊的监控录像。他和玛丽安只能通过电邮讨论,他们知道这种通讯手段也在监控之下,这有时让他们感觉两人的关系已经陷入一张复杂的国家权力网络,网络自身就是一种智能,它容纳着他们,容纳着他们对彼此的感受。玛丽安有一次写道,我感觉读这些邮件的国安局特工会对我们产生错误的印象。他们大概不知道你毕业舞会时没邀请我。

打过。我搬走后没那么频繁了。老实说我不是很在乎。那种精神虐待其实更让人丧失意志。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的。我知道这肯定听起来很……

在分开的这几周里,他写给玛丽安的邮件越来越长。他开始趁空闲时间在手机上打草稿,比如在洗衣房等衣服洗好时,晚上在青年旅舍热得睡不着觉时。他反复阅读这些草稿,审视文章里的所有要素,移动从句的位置,让句子整体更和谐。他打字时,时间变得柔软,感觉过得更慢,在扩张,实际上却在飞一般地流逝,有好几次,他一抬头,发现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没法说出来,究竟是什么让他在给玛丽安写信时如此全神贯注,但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写这些信感觉像在表达某种更宽广、更基本的原则,关乎他的个体身份,乃至比这更抽象的东西,关乎人生。最近,他在自己小小的灰色笔记本里写道:写一个通过电子邮件讲述的故事?然后他把这个想法划掉了,觉得它太炫技。他发现自己在划掉笔记本里写的东西时,似乎在想象未来有谁在仔细阅读它,而他想让这个未来的人知道哪些构思最后被他否决了。

他摸了摸额头。他的皮肤湿漉漉的。她没有把话说完。

她喜欢问候海伦的近况。海伦第一次见洛兰时,她们就很合得来。每次海伦来拜访时,洛兰总是对着康奈尔的小动作摇头,说:你是怎么忍受他的,甜心?不管怎么说,她们合得来就好。海伦是他第一个向母亲介绍的女朋友,他发现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急于向洛兰展示他这段关系是多么正常,海伦认为他是个多么好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事?他问。她一言不发。光线很暗,但他能看见她睁开的眼睛。玛丽安,他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来自维也纳的问候。圣斯蒂芬大教堂有点过誉了,但老实说那个艺术史博物馆不错。希望家里一切都好。

我不知道。我可能不想让你觉得我有缺陷吧。我大概害怕你会不想要我了。

他发给洛兰的短信有点公事公办。他会跟她汇报他们看到的历史地标或文化宝藏。比如昨天:

终于,他把脸埋进手里。隔着眼皮,他的手指又冷又潮,他的眼里噙着泪。他用手按得越紧,泪水就越快地渗出来,渗入他的肌肤。老天,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粗,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过来,他说。她凑过来。他觉得无比羞愧,无比困惑。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他用双臂将她环抱。他对着她耳语道:对不起,好不好?她把他抱得更紧了,双臂缠在他身上,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他一直都觉得她有缺陷,她没告诉他他也这么觉得。他愧疚地闭紧双眼。他们的脸又烫又潮。他想起她说:我害怕你会不想要我了。她的嘴近在咫尺,她湿润的呼吸扑在他的嘴唇上。他们开始接吻,她的嘴尝起来有红酒味。她的身体靠紧他,他用手抚摸她的胸部,再过几秒他又可以进入她的身体了,然而这时她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这样,她挪开了。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自己可悲地喘着气。他不想在开口时破音,于是等到气息逐渐缓和下来,才说,真的很对不起。她捏了捏他的手。真是一个叫人悲伤的动作。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但玛丽安已经转过身去。

海伦给康奈尔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仿佛一只重得难以想象的盖子从他的感情生活上方揭走了,他突然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他能输入并发送“我爱你!”这样的消息了。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结果实际上这很简单。当然要是别人看到这些信息他会很害臊,但他现在知道,这种尴尬是正常的,它发自一个人试图呵护生活中美好事物的冲动。他可以和海伦的父母共进晚餐,可以陪她去参加她朋友的派对,可以强迫自己保持微笑、忍受和别人千篇一律的对话。他可以在别人问起他未来时捏她的手。当她自然地碰他,轻轻摁他肩膀,或者甚至只是凑过来把他衣领上的线头拔掉,他的内心都会涌起骄傲,希望大家都在看他们。作为她的男友为人所知,他得以牢牢扎根于社交圈子里,成为一个能被接受的人,一个具备一定地位的人;聊天时陷入沉默是因为他在思考,而不是因为他不善社交。

(1) 斯洛文尼亚首都。

海伦这年夏天在芝加哥以J1身份上学。电话背景里,他能听见她的女朋友们聊天,摆弄彼此的头发,有时海伦会转过身跟她们说:姑娘们,求求你们了!我在打电话!他喜欢在屏幕上看她的脸,尤其是通话质量好时,她的动作非常流畅逼真。她笑起来很好看,牙齿很漂亮。昨天他们通完电话后,他在前台付了钱,重新走回阳光下,给自己买了杯价格不菲的加冰可乐。海伦身边人太多或网吧太挤时,他们之间的对话会有点尴尬,但即便如此,跟她打完电话后,他还是会感觉好很多。他发现自己想早点和她聊完,挂上电话,以便能回味自己多么喜欢见到她,而不用非得即时想出对的表达、说对的事。光是看着海伦,看见她美丽的脸、她的微笑,知道她还爱着他,就能给他的一天带来快乐,他能连续几个小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幸福。

(2) 斯洛伐克首都。

在每个城市,他都会找到一家网吧,完成三项最简单的通讯仪式:跟海伦视频聊天,用他手机运营商的网站给他母亲发一条免费短信,然后给玛丽安写一封邮件。

(3) 的里雅斯特,意大利东北部城市,靠近斯洛文尼亚。

一开始路上还有其他旅伴。伊莱恩的几个朋友跟着他们从柏林去了布拉格,接着他们见了尼尔在布拉迪斯拉发(2)学工程的同学,然后坐火车穿过国境前往维也纳。青年旅社很便宜,他们去过的城市带有一种令人愉悦的临时感。在那儿干了什么,康奈尔一件都不记得了。整段旅程就像一系列短片,只放了一次,看完后康奈尔隐约知道它们讲的是什么,却不记得具体情节。他记得自己透过出租车车窗看到的景色。

(4) 这里的“重要事实”(material fact)是一个法律术语,指对一个理性个体做出某项决策发挥巨大作用的事实。

康奈尔看向熟睡的尼尔,他的头在颈上轻轻地上下晃动。伊莱恩跟着他看过去。睡得还是那么死,她说。

(5) 西方世界对男性的一种刻板印象,对应“饶舌的女性形象”,本义为褒义,后常带上戏谑色彩。

哦,是吗,他说,那我们也快到了。

(6) 据《纽约时报》报道,“抹大拉洗衣店共有10家,由四个宗教团体运营。爱尔兰曾是一个极端保守的罗马天主教国家,这些机构过去在某些情况下是用来关押那些被认为有些离经叛道的女性。这些女性往往由家人送去,自此便从社会上消失”。被关押女性在没有报酬、没有养老保障的条件下,每周在洗衣店工作六天,有的因长期接触有毒化学物质而患病离世。

伊莱恩从书上抬起头来。我们两小时前经过了卢布尔雅那(1),她说。

(7) 丹尼斯·奥布赖恩是爱尔兰商业大亨,拥有通信公司及多家媒体公司。他曾以诽谤罪起诉《周日商业邮报》于2015年对其银行贷款的报道,2019年,法院陪审团判定报刊无罪。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康奈尔问。

(8) 布莱克洛克(Blackstock)是都柏林城郊的一个地区。

他八点刚过就醒了。窗外很亮,车厢开始变暖,暖意厚重,带着人的呼气和汗味。读不出名字的小站一闪而过,消失在眼前。伊莱恩已经醒了,尼尔还在睡。康奈尔用指关节揉了揉左眼,坐了起来。伊莱恩正在读她带的一本小说,油光的封面,最上方写着“已改编为热门电影”。封面上那个女演员已经陪伴他们几周了。康奈尔几乎对她那张苍白的时代剧脸庞生出一种朋友般的亲近感。

(9) 欧美政府及机构通常会对福利申请者进行审查,判断其是否符合获得资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