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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安之春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那烂陀寺学习佛法——”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嗯。”逸势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找到合适的人了吗?”

“哦,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教什么?”

“好。”

“梵语啦。”空海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梵语?”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地说道。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嗯。”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为何要学梵语?”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2)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的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嗯。”

确实是好诗。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的。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正是。”空海答道。

“嗯。”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都可以明了最细腻的微妙处。”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原来如此。”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的。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工夫吗?”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空海入唐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梵语啊——”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重视。这是后话。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捷径。”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白乐天”。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大概很难吧。”

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嗯,行不通!”

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

“什么?!”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这是去年的作品。”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什么事?”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什么呢?”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一看——”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您也咏诗吗?”

每次来到这里,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

西明寺的牡丹,比长安其他牡丹胜地的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姹紫嫣红。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以黑土堆起,做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期待萌芽吧!”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唯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什么?什么种子啊?”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芽。”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地看着他说: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呵呵。”

空海只是微笑着听着逸势说话。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他很稀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和您说完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了。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辞渐渐更加谦让了。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永忠目不转睛地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再对空海说: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的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嗯。”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出此话。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都得一死!”

“可以吗?”逸势问。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可以去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料,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不要后悔哦,空海。”

“啊!”

“没什么好后悔的。”空海淡然地说道。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

“所指何事呢?”

“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天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不过,竟也如此——”

“那也好。”

“正是。”

“到时,宿一夜,如何?”

“当真?”

“嗯。”空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正是不空菩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是。”

当时奈良佛界,有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食欲、性欲、睡欲,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3)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何种传闻呢?”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正是。”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嗯。”

“真是有趣!”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绝对不逃。”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句,“很好。”

“若把他当成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一副扬扬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了吧!”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正是。”

“何事?”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何事?”

“是吗?”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逸势一说完,空海就很开心地发出“格格”的笑声。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好好地回答!”

“嗯。”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好滋味?”

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那当然是事实——”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嘈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沉醉了。

“正是。”

【二】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

马上送别。

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艘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整个房间好像都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至今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短暂交谈。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已是春天了。”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还来到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未说完。

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的。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永忠——

“一路顺风!”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平安无事!”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距离约五千米。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两人至今所住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也搬到空海住处。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临别之际,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流满面。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一行人就此出发。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条道路而来的。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止讲过一次。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身处大唐之时。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在拜谒式上,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那是故乡。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了这对不幸的父子。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享年六十四岁。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明日,藤原葛野麻吕大使等一行人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着啜泣起来。

二月九日——

只有空海并未流下眼泪。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正是。”逸势说。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是指永忠和尚吗?”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不过,不管相同还是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

【三】

“是吗?”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何处呢?”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有这种概念。

“我啊,舒畅多了!”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的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不复杂。”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那曼陀罗是……”

“说得也是。”

“所谓的曼陀罗。”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总之,那就是——”

“真是伤脑筋。”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泻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嗯、嗯、嗯。”

“逸势干吗伤脑筋?”

“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一切也都相同。”

“因为被你看到了。”

“嗯、嗯。”

“看到什么?”

“从天法来看,那些都是生命。”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嗯……”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就像和尚和儒生、我和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跟你我也都是一样的。”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唔。”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语塞。

“哦,明白了。”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明白了吗?”

“嗯。”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哦。”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是吗?”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着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才区分出来的。”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对。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何故呢?”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嗯。”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

“哦——”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理所当然啊!”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众生皆平等。”

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嗯。”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从那朵云的距离来看,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是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曾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云?”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从那株花的距离来看,无论谁都一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上来。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至于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了汉子耳朵里。

“嗯。”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与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给人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

“当然不同。”逸势道。

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的不修边幅,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

“有多少?”汉子问道。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

“相当多。”

“绝不打诓语。”空海露出微笑。

“当真?”

“不要用言辞来诓骗我呀。”

“当然不假。”

“何事?”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不,一点也不复杂。”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曼陀罗(1)啦。”空海低声说道。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雇你?”空海反问。

“看吧!”空海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说道。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何事呢?”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上俯视那汉子。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什么事有趣,空海?”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你不是唐人吧?”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看得出来?”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来看,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的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你也不是唐人?”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半对半错。”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

“哦!怎么回事?”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里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若说自己和他人唯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的。他如此认为。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来看,则都是相同的。

“只懂一点点。”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逸势在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了一般。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杂沓、喧嚣、混沌……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泻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逸势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听得懂、说得出来。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心雇他——”空海说道。

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赤发碧眼——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胡女、胡姬、胡商、胡麻、胡乐、胡旋舞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族人。

“另一个呢?”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伊朗,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我要在长安找人。”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找人?”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治的高度保护。

“找谁?”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入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里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强盗?”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也带来了宗教,如道教、佛教、密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了我的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西胡、大食、天竺,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其他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是吗?”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千名普通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为何要找人呢?”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也不会有谁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这个……”汉子将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地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高楼之上的天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赤手空拳?”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说得也是。”

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好吧。”

二月——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挟带着春天来到。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看吧!”

——韦庄《长安春》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的体重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骏马轻车拥将去。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如今无奈杏园人,

“喝!”汉子从喉咙中发出短短的一声。

古来尽属红楼女。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了奇迹。

长安春色本无主,

“唔!”

何人占得长安春?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帘间笑语自相问,

“就是这样。”

千枝万枝红艳新。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家家楼上如花人,

“不要紧吗?”

六街车马声辚辚。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长安二月多香尘,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确实太饿了——”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1) 梵语,众生相之意。

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2) 即元稹。

【一】

(3) 现在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