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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空海说怪力乱神

因为,方士的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

空海并不说明。

“他取出瓜果,放到怀里了。”

方士以细细的眼睛注视空海一会儿后,把手伸进怀里。

空海低声说道。方士正拿起柄勺的把子,把身子探进桶内。

单就眼睛周围的皱纹看来,应该有一定的年岁,可是那男人全身散发出一股气势,显得神采奕奕,看起来更年轻。

“哦。”逸势低声叫出。

看来似乎已经年过七十了,但应该还不到九十。不过,七十到九十之间,到底多少岁?看不出来。

果然如空海所说,逸势看到了方士一边舀水,一边从桶内拿起瓜果,火速放进自己的怀里。连着两个都放进怀里了。

那是一位皮肤黝黑、看不出年龄的老人。

现在,逸势看到方士的怀里鼓得大大的。

两人站在该地,好似和那方士对峙着。

“冒出芽来。”方士说。

话说完后,空海和逸势站在围成圈圈的人群之前。

“不冒芽。”空海低声呢喃。

“这里是大唐国。若是日语,人家就听不懂了。”

“长出叶子来。”方士道。

“不过……”

“不长叶子。”空海说。

“听好,在你眼里的真相到底如何,你边看边低声说给我听吧。”逸势说。

“开花。”

空海和逸势前面的人很自然地让开了,两人仿佛被揪了出来般被挤向前。

“不开花。”

群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两人身上。

“结果。”

空海苦笑,以唐语说:“请给两个。”

“不结。”

“替我说要买两个。”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侧腹。

“大起来。”

“哪一位?”方士嘟囔着。

“不会大。”

“好啊!买了。”逸势以日语大喊。

空海故意盖过老人的话语,低声逐次告诉逸势。

“还有人想要吗?”方士道。

“他从怀里拿出瓜果了。”

黑衣老人——也可称为方士,又把结成的西瓜交给买者。

空海语毕,逸势果然看到老人嘴里说摘下瓜果,其实是从怀里拿出两个瓜果来。

此时,欢声再度雷动。

欢呼声再度扬起。

“我说的是有关‘人’跟‘知识’的事情。”

空海站出来接过瓜果,并打算付钱。

“……”

“不,不用。”方士摇摇手,不收钱。

“不。不是说我,也不是说你。”

“为什么?”

“你说的是我?”逸势有些火大。

“我不是卖瓜果,是卖法术。”方士说道,“因为你没中术,所以不能收钱。”

“不。我不是说我自己。”

“您知道我没中术?”

“可是,你听得懂,却不会中术啊!”

“嗯。”

“知识可以使人明理,相反,也可以让人盲目。若不懂唐语,就不会中术。不知道撒种、萌芽、开花、结果这些道理,也不会中术。”

“失礼了。”空海低头告罪。

“什么!”

“不,不。”方士摇手说,“两位看似不是唐人吧?”

“所谓知识,委实恐怖。”空海喃喃自语。

“不是。”空海回道。

“怎么了?”逸势问。

“从何处来的?”

话说完,空海突然闭口不语。

“倭国来的。”

“因为中过一次法术后,你的脑海里已经记得这些了。”

空海原来已把“日本国”说到嘴边了,又改口成“倭国”。

“那,现在这次,你并没有把老人的话讲给我听,我还是看到冒芽、长出西瓜啊!”

那时候,“倭国”的称呼比“日本国”更普遍。

“那是因为我把老人的话讲给你听了。我若不在,你或许就可以看到真相了。”

这件事,空海在旅途之中已经明白了。

“可是,我听不懂唐语啊。”

“哇,”方士提高声调,“真是遥远的地方啊。”

“那是被言语所蛊惑了,大家都中了那些话的法术了。所以,老人说芽冒出来,大家就真以为芽冒出来了;说长出叶子,大家就真以为叶子长出来了。”

空海和方士的交谈,当然是用唐语。

因为用的是日语,才能如此交谈。

站在旁边的逸势不知两人在讲些什么,脸上充满好奇。不过,不愧是逸势,他并没有从旁硬加入两人的交谈。

“冒出芽啦,芽长大啦,那都是幻术。”空海小声道。

“来此已经很久了吧?”

“什么!难道其他的都不是实物吗?”

“不。才到不久。”

“因为西瓜是实物。”

“以前来大唐游玩过?”

“为什么?”

以前是否来过大唐呢?这是方士问空海的本意。

“西瓜不会消失。”空海说道。

“这是第一次。”

“不语怪力乱神。”空海引用《论语》的话,讥笑逸势。

空海话一说完,方士便“啊”地发出赞叹声,说:

“亏你还是个儒者……”空海微笑道。

“虽然如此,唐语竟是这般流利。”

“不过,买了那西瓜,应该不会消失吧!”逸势一本正经地说。

“哦。”

还是照着方才的方法,依序进行。

“因何事来大唐呢?”

二人说着说着,又有买者出现。

“以留学僧身份,来此学密……”

“不,大为吃惊。了不起的法术。”

“密”,就是“密宗”。

“咦,你好像不为所动啊。”

“来盗取吗?”语毕,方士微笑。

“哦。”

“盗取?”

“太厉害了。空海。”

“这张脸不像是来学习,而像是来盗取密法的脸。”

不过,男人手中的西瓜却未消失。瞬间,欢声雷动。

“嗯。”

黑衣老人从男人手中接过钱后,瓜藤、瓜叶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海点点头,方士紧盯空海,仔细端详。

老人随手摘下两个西瓜,交给那个像做买卖的男人。

“倭国的人,都像您这般吗?”

两个鼓起的东西,一直长为成熟的大西瓜。

“有形形色色的人。”

“第一次看到。”逸势自言自语。

“形形色色啊?倭国的人若都像您这般,那就太了不起了。”

当时传入日本的大量汉籍中,有些地方记载着“植瓜术”的名称。

“何故?”

不愧是逸势,好像知道这种法术。

“不仅是密宗,整个大唐都要被盗光啦。”老人爽朗大笑道。

“植瓜术吧?”

空海也跟着笑了起来。

已经看得出瓜果的形状了。

“那么——”

果然,长得更大了。

尚未说出“要往何处呢”,空海抢在方士前回答。

“快呀!再大些。”

“赴长安。”

那花立刻凋谢,眼看着花蒂的部分慢慢鼓起来。

“长安吗?”方士自语,再度望向空海,问道,“能够请教大名吗?”

开出两朵小小的花。

“空海。”

“看吧!开花了。是两朵呀。”

空海报上名号后,又以唐语把旁边逸势的名字告诉方士。

果然长出芽来。

“在下丹翁。”方士说。

“长出芽来。”

“表字吗?”

“快长大哟快长大。快快长高——”老人说道。

“嗯。”方士点头,又问,“空海,不知您在长安逗留多久?”

对话当中,嫩芽渐渐长高。

“大概得二十年。”空海说毕,再加上一句,“大概吧。”

“方士吧?”空海低声自语。

“那么,改天到长安喝一杯吧!”

空海边对逸势点头,边带着微笑注视着那个老人。

“您也要前往长安?”

从还湿润的泥土当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头来。那是植物的绿色嫩芽。

“是。”方士丹翁说毕,又微笑着。

“冒芽了!空海。”逸势道。

“那么,就不在此打扰太久。”空海颔首。

同样的赞叹声也从群众当中传出来。

想把拿在手里的两个瓜果归还丹翁。

“哇啊——”空海身旁的逸势惊叫出来。

“没理由收您这东西。”

“立刻冒芽。立刻冒芽。”老人唱歌般地低声道。

“拿去吧!空海。能够看破丹翁法术者,在大唐之中恐怕难得一见吧!知道我名号的人,如果因此而收下丹翁的瓜果,那么,就算是相互厮杀的对手,也会立刻成为十年以上的知音。”

老人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握住柄勺把子,舀起桶子里的水,开始把水洒在埋着种子的泥土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空海说毕,再度欠身。

“结瓜。结瓜。”

相互告辞后,对着走入人潮的空海的背后,丹翁喊道:

老人边说边用拐杖掩土覆盖种子。

“空海。若要求取密法,可以去拜见长安青龙寺的惠果师父。”

“立刻结瓜。立刻结瓜。”

空海回头,再度鞠躬行礼。

说着,就撒下西瓜子。

“太厉害了。空海,真如你所说的。”

“把瓜子撒在这里,立刻就会结成瓜果。立刻结瓜!”

走出人群后,逸势兴奋地说。

老人用右手中的拐杖开始挖掘脚下的泥土。

空海和逸势手里各捧着一个瓜果。

“好像是瓜果种子。”空海对逸势说。

二人的周围,车马喧腾,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老人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那东西,原来是个黑颗粒。

“空海,赶紧告诉我。”逸势说。

黑衣老人夸张地点点头,左手伸入怀里,取出某物,是个小东西。

“告诉你什么?”

“好!”

“方才的事。你和那老人到底讲些什么?”逸势迫不及待地问。

“两个。”商人答。

“谈了很多。”空海微笑。

“请问要几个?”老人问。

低声回应后,空海就把方才和那名唤丹翁的方士所谈的事一五一十讲给逸势听。

那人看似生意人,应该是到南市做买卖,顺路走入人群的。

话一说完,空海突然闻到一股腥味。

“好吧,”有人大喊,“我来买!”

一股血腥味。

空海边看边把情形说给逸势听。

稍一留意,才发现迎面而来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咦,有人吗?都没人要买西瓜吗?”老人说。

空海感觉两手湿湿的。他以为或许瓜果破了,流出汁来了。

老人所说的话,空海毫无困难就能理解。

“啊!”空海低叫一声,停住了脚步。

“别急……”空海愉快地眯起眼睛。

“怎么啦,空海?”逸势也停住脚步问。

“瓜果?根本没看到啊,难道放在那桶里吗?”逸势问。

“你看!”空海说。

“他说要不要买西瓜。”空海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逸势听。

空海站在原地,紧盯着抱住瓜果的双手看。

然而,桶沿摆了个像柄勺的东西,让人联想到,里面或许盛着水吧。

“怎么啦——”

老人四周,看不到像是要叫卖的物品。一旁只有个大桶,桶很深,但看不出里面摆了些什么。

话刚出口的逸势终于惊觉。

逸势几乎听不懂当地的唐语,只知道看似在卖什么东西。不过,到底在卖什么?

“哇!”

“到底说些什么啊?”逸势问。

叫声一出,逸势赶紧甩掉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留着白胡须、有一双细长眼睛的老人,右手拿着拐杖。

瓜果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拨开人群,处身于观众中,只见有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柳树下,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地面上染成一片血红。

逸势一眼看出是江湖卖艺的。

一颗鲜血淋漓的狗头滚落到地面上。

“江湖卖艺的吧?”

空海和逸势自以为抱的是瓜果的东西,原来是看似刚被砍下来的狗头。

前方一棵大柳树下,围拢着一群人。

“中了幻术——”空海喃喃自语。

走着走着,“哦”的一声,逸势叫了出来。

一开始,丹翁就知道空海已经看破自己的技法。

人潮及喧嚣声如旋涡般笼罩着空海和逸势。

因为,空海知道丹翁从桶内取出瓜果。

“好热闹啊。”空海喃喃自语。

于是,方士将计就计。

文武百市鳞次栉比,有人直接把肉摊和菜摊摆在路上,有卖丝绸的,也有卖活生生的鸡、马、牛的。

他利用了空海认为从桶里拿出来的必定是瓜果这个盲点。

不知不觉,二人走进了南市一隅,也就是市场。

知识真是恐怖啊!自己不是才刚刚说过吗?

不过,信步于洛阳街头的逸势,自是无法知晓空海的《三教指归》。对于这个唐语如唐人般流利、学识渊博、与自己同龄的男人的才能,他只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空海心中暗暗自忖。

儒教和道教当然是有所差异的,但即便是道教,在“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这一问题上,也和儒教一样。

“不愧是大唐国。”空海又喃喃自语,“那是个我所不及的人。”

所谓儒教,说到底,不过是凡夫俗子为人处世之道罢了。学习此道,或许可以获得俗世高官厚禄,但终归只是如此而已。

大唐真是广阔。

这应该就是空海舍弃儒教的原因吧。

空海如此一想,突然觉得很开心。

就思想性、现实性、感情性、肉体性来说,答案不一,不过,追根究底,真正的理由应该汇集在这句话中:“儒家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问题。”

有趣。

理由非常明确。

空海放声大笑。

然而,空海何以舍弃儒家呢?

“怎么啦,空海?”

在这本著作中,空海巧妙地从《文选》《礼记》等诸多汉籍中引经据典。此时的空海,可以说已精深钻研过汉籍了。

逸势对他说话,他依然止不住笑声。

换言之,这是他和儒家诀别之书。

空海就这样抱着一颗血淋淋的狗头,开心地大笑。

在《三教指归》中,真鱼——年轻时的空海,将佛教置于比儒家、道教更高的地位。

【二】

这是日本最早的比较思想小说。

“啊——”

《三教指归》采用戏曲的叙述手法,比较儒家、道教、佛教三家的学说思想,文体则是六朝风尚的华丽骈文。

有位年约七十、白发白髯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来,向大家打招呼。这时大伙用餐完毕,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当时还名为“真鱼”的空海,以二十四岁的弱冠之年,写下了《三教指归》全三卷。

“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和尚……”老人环视大伙儿后,如此问道。

空海二十出头时,就与儒学诀别。

翻译话一说完,半数以上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角落那个男人身上。只有那个男人还在吃饭。

空海原本和逸势一样,是名儒生。十八岁时,进入大学学习儒学。从十五岁跟随叔父阿刀大足算起,到入大学当了两年儒生的时间里,以空海的天纵之才,早已把儒家的精髓尽数吸收。

每个人都疲倦极了。

逸势早已察觉,连自己最拿手的儒学,这出家人也具有比自己更深奥的知识。

一整天,坐在马车里硬邦邦的椅子上摇摇晃晃。

“安心了。原来空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从水路转成陆路的汴州算起,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偶尔,一碰到空海不知道的事情,逸势就会欣喜地说道:

那是被车轮辗得凹凸不平的道路,臀部就这样碰来碰去。

逸势从和空海的谈话中发觉,不仅唐书,好像连情色类的杂书,空海也都读过。

当时的车轮是木制的,当然没有弹簧。

“难道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地面上的震动,从臀部传到背脊而震到头盖骨里去。这可不是在牛车上慢条斯理前进的一天,而是在马车上疾飙如电的一天。

对于这些问题,空海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了。

连假寐一下都不成,因为身体左摇右晃。

逸势曾为试探空海的知识,问他《淮南子》记载的这个那个,难不成就是这回事吧!

若稍稍打个盹,脑袋便立刻会撞到撑持车顶的支柱。

这是比空海更早千年、儒家的开山鼻祖孔子所说的话,可见中国这个国家有多深奥。

因此,一行人已经养成一用完餐就立刻去睡觉的习惯。

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不谈论幽浮、幽灵等超能力之类的事物。

说到用餐,那也是异国风味。异国所产的食料,以异国方法烹饪、调理出的菜色。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样。

原本,儒家就是“不语怪力乱神”。

疲惫的身体很难适应异国的饮食风味。

逸势对于事实或现实的现象和知识比对哲学性的思考更感兴趣。

能够吃掉一半的还算状况好,多数人都剩下一大堆。

逸势具备不少这类让人大为惊叹的知识。然而,不知是否因为是儒生的缘故,逸势的知识和兴趣稍稍有失偏颇。

这一行人几乎都在拉肚子,个个都有拉肚子的经验。

每当自己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街道及情景出现在眼前时,逸势就会忍不住低声呢喃——在什么什么书上所记载的,不就是这个吗?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例外的人,还在进食当中。

哦——

他,就是空海。

逸势漫步在杂沓的洛阳街上,走着走着便发出如此赞赏。

在这个异国他乡里,只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乐。

“大唐真是不错!”

对于至今几乎都在山岳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摇晃的马车、异国的食物,完全不成问题。

话再说回到洛阳街头吧。

就像马儿般啃食。自己的碗盘空了,甚至还伸手到别人的碗盘上拿。现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邻座橘逸势吃剩的食物。蔬菜、猪肉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几种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在运河上,空海千思万想,随着脑海中浮现的思绪而不断赞叹、感喟着。

好辣啊!

运河竣工后,炀帝命人在扬州和洛阳之间行驶龙船,几度在船内酒池肉林,豪宴取乐。有人说,隋朝就是因此灭亡的。

除了空海外,所有人对于这种辛辣,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数百万的农民被迫挖掘水路,连接黄河和长江那令人咂舌的距离。

空海正在狼吞虎咽。

眼前这巨大的人工运河,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见到。这运河建造于隋炀帝时代。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样接一样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里,落进了他的肚子。

“是的。”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空海的身上。

“指这水路吗?”

一行二十三人当中,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

“原来如此。人的力量竟可以至此。”空海的声音充满感慨。

虽然头发有些长了,也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装扮。

“雄伟?”

用不着特地询问,老人所说的“和尚”,谁都知道就是空海。

“雄伟。”

之所以特地询问,是对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礼貌性尊重。

“如何有趣呢?”

“喂,好像是指你哦。”坐在旁边的橘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

“有趣。”

其实,就算不说,空海也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看来很有趣吗?”

只是,老人会用“天赋异禀的和尚”称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运河。”空海简短回答。

“就是今天在天津桥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术的那位和尚。”老人说。

“在看什么呢?”逸势问。

当老人刚说毕,空海抬起头。

总是逸势在开口说话,空海几乎都是默然点头。

“若是那样的话,就是我了。”空海一边咀嚼,一边以流利的唐语回答。

在运河船上,逸势对空海如此说。

虽然还吃着东西,但他态度爽朗,不会让人感觉不快。

“你好像施了什么法术一样。”

“失礼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用餐完毕了。”老人说。

空海这篇文章,让福州官员刮目相看,也导致一行人所受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没关系。”空海以出色的唐语回道。

当空海所写的请愿书送达后,竟有如做梦般,一切事情开始顺利起来了。

说得比翻译的唐语还要流利。

能够写出如此文章者,大唐之中又有几人?才华横溢的词藻里,论旨明确,格调高超。仿佛用耳朵就可以从文章里听到空海书写此文时的呼吸声。

“您真的是倭人吗?”老人问。

名家空海所留下的所有文章中,这篇请愿书特别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这位日本留学僧操着一口比唐人发音还正确的唐语,老人好似已经全然为之倾倒。

出声赞叹的,不仅逸势,连葛野麻吕也连连叫好。

“留学僧空海。”

“嗯、嗯。”

空海报上名字后,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空海。

伏愿垂柔远之惠,顾好邻之义。纵其习俗,不怪常风。然则涓涓百蛮,与流水而朝宗舜海;喁喁万服,将葵藿以引领尧日。顺风之人,甘心逼凑;逐腥之蚁,悦意骈罗。今不任常习之小愿。奉启不宣。谨言。

“老朽孙岳梁,是这客栈的掌柜,有一事相求。”

然今州使责以文书,疑彼腹心。捡括船上,计数公私。斯乃理合法令,事得道理。官吏之道,实是可然。虽然,远人乍到,触途多忧。海中之愁,犹委胸臆。德酒之味,未饱心腹。率然禁制,手足无厝。又建中以往,入朝使船,直着杨苏,无漂荡之苦。州县诸司,慰劳殷勤。左右任使,不捡船物。今则事与昔异,遇将望疏。底下愚人,窃怀惊恨。

这些谈话,翻译都翻译给众人听。

又大唐之遇日本也,虽云八狄云会,膝步高台;七戎雾合,稽颡魏阙。而于我国使也,殊私曲成,待以上客。面对龙颜,自承鸾纶;佳问荣宠,已过望外与。夫琐琐诸蕃岂同日可论乎?又竹符铜契本备奸诈。世淳。人质文契何用?是故,我国淳朴已降,常事好邻。所献信物,不用印书;所遣使人,无有奸伪。相袭成风,于今无尽。加以使乎之人,必择腹心。任以腹心,何更用契?载籍所传,东方有国,其人恳直礼义之卿,君子之国。盖为此欤。

“不知何事?”空海问道。

仅八月初日,乍见云峰,欣悦罔极。过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贺能等万冒死波,再见生日。是则圣德之所致也,非我力之所能也。

“事情是这样的:从五天前起,客栈厨房出现异象。请您无论如何要帮忙——”

故今我国王顾先祖之贻谋,慕今帝之德化,谨差太政官右大辨正三品兼行越前国太守藤原朝臣贺能等,充使奉献国信别贡等物。贺能等忘身衔命,冒死入海。既辞本涯,比及中途,暴雨穿帆,戕风折柁。高波沃汉,短舟裔裔。飘风朝扇,摧肝耽罗之狼心;北气夕发,失胆留求之虎性。频蹙猛风,待葬鳖口;攒眉惊汰,占宅鲸腹。随波升沈,任风南北。但见天水之碧色,岂视山谷之白雾。掣掣波上,二月有余。水尽人疲,海长路远。飞虚脱翼,泳水杀鳍,何足为喻哉?

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吕,事先已经拜见过这位客栈老掌柜。

伏惟大唐圣朝,霜露攸均,皇王宜家。明王继武,圣帝重兴。掩顿九野,牢笼八纮。是以我日本国常见风雨和顺,定知中国有圣,刳巨抡于苍岭,摘皇华于丹墀。执蓬莱琛,献崑丘玉。起昔迄今,相续不绝。

最近,他经常卧病在床。当一行人抵达洛阳时,由于老人——孙岳梁卧病在床,葛野麻吕独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诚是,明知艰难之亡身,然犹忘命德化之远及者也。

“我可以吗?”

接下去:

“当然可以。今日发生之事,我已略有耳闻。我相信不为幻术所惑的您,一定会答应我所相求之事。”

轻快的笔调,带着洒脱的文辞,至今仍留下如乐音般的跫音。

空海以试探的视线望向藤原葛野麻吕。

这是空海众多文章中文笔卓越、格调特殊的名篇之一。

他以视线在询问葛野麻吕,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空海首先点出大唐国的文明如此优越,以这华丽耀眼、格调出众的文字进入主题。

“能力所及,尽管协助他吧。”葛野麻吕以日语答道。

高山虽然静默,鸟兽为仰慕山之高而来聚集;深水虽然不言不语,鱼和龙仰慕水之深而群聚。与此同理,西羌越险阻之山,聚在德君之下;南蛮渡深水,来到不用刑罚的名君之下。

“若有我可以尽力之处——”空海说。

译成白话文,其意就是——

“在您旅途疲惫之时来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首先请听我把话说完。”

所谓“贺能”,指的是葛野麻吕。

老人孙岳梁环视大家一下后,注视着空海。

这段文章,即是请愿书的起始。

然后,开始说道:

贺能启。高山澹然,禽兽不告劳而投归;深水不言,鱼龙不惮倦而逐赴。故能西羌梯险,贡垂衣君;南裔航深,献刑厝帝。

“其实,这屋子旁边有一间厨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现在那里。”

流传千古的名文。

最初出现,是在四天前的晚上。

“就是这样啰。”空海说。

晚餐后,这里的厨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时,从灶旁墙壁上的窗子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手持早已书成的请愿书,空海笑容满面地站立在风中。

仔细一看,从那窗子往屋内伸出一只手来。

那时,逸势和葛野麻吕还在猜想:他是否已经动笔了呢?

满是皱纹,像是历经岁月的老人的手。

没多久,空海就从夏草丛中走了出来。

那只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摇动。

空海带着笔、砚、墨和木板,独自一人走进沙洲里高大繁茂的夏草之中。

“给我!给我!”怪手如此说。

事情果真如此进行。

厨子惊吓之余,发现那只手更往里面伸,也更靠近自己。

空海说完,和逸势相视而笑。

“给我!给我!”怪手又说。

“这样好了。我替阁下传令,把他叫到这里来,命令他写就可以了。”

因此,厨子把烤好的栗子放在那只手掌上,手迅速缩了回去,声音也没有了。

空海又继续说:

厨子松了口气,没想到翌日晚上……

“为什么不下令叫空海写?”逸势接下空海想说的话。

“又出现了吗?”空海问。

“我看他不必通过翻译,就能和本地人交谈,这事阁下您一定也看到了。对啦,像请愿书那样的事,何必一定要阁下亲自动笔呢?”

“是的,又出现了!”老人回道。

“嗯。”

第二天晚上,也是厨子利用余火在烤栗子时出现的。

“依我看来,我们当中有一个叫空海的和尚,文笔还说得过去……”

这个厨子很爱吃栗子,很喜欢在工作完了以后自己烤栗子吃。

“哦。”

正当栗子快烤好时,窗子那儿又有动静了。

“我——这里所说的我,就是你,逸势!”

抬头一看,和昨晚一样,从那里又伸进一只手来。

“要怎么说呢?”

“给我!给我!”那手上下舞动着。

“是吗?就这般说好了……”空海微笑道。

厨子将栗子放在那只手掌上,满是皱纹的那只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逸势对藤原葛野麻吕的称呼,已变成“那个男人”了。

“如此,已经连续四天了。”老人说,“今天是第五天。”

“我去对那个男人说。”

“今日那只手已经出现了吗?”空海问道。

“写啊!”

“还没呢。每次都是晚餐后,工作收拾好,厨子开始烤栗子时才出现——”

“空海啊!那你愿意写啰。”逸势说。

“那么,可否请您吩咐厨子,今晚也依照平日作息?”

“嗯。”空海的回答有如空气。

“没问题……”

“现在一不留神却说出口,说出口后才发觉,发觉后又向你坦白说我所发觉的事。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要到现场,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于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

“唔。”

听空海如此说,老人欠身行礼回道:

“我这个人是不随便对人家说‘你比我还优秀’的,特别是在书法和文章方面。”

“明白了。”又说,“那么,等这儿收拾好了,厨子准备妥当之后,再请您移驾——”

“有何不可思议呢?”

“如此说定。”

己不如人的话说出口之后,逸势突然又对空海如此说道。

“如此说定。”

“你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于是,老人谦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礼后,告辞回房去了。

逸势果真说了。

经过翻译转达,大伙也都明白事情原委了。

不仅是文章,书法方面空海也比自己更出色呢——这位才子逸势是否真的如此认为?以逸势的个性,就算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你比我出色”这种话是否真说得出口呢?

所有人都以充满好奇的神情注视着空海。

然而,三人当中,无论笔势、技巧、品格还是文章,空海更胜另外两人一筹。

“有法子吗,空海?”

这是日本书道史上,对书法俊秀的三个人——空海、橘逸势、嵯峨天皇的称呼。这三个人都出生在平安朝(5)初期,属同一时代的人。

橘逸势掩不住兴奋的声音说道。

有所谓“三笔”之说。

“如何?”

“空海,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的文章确实不如你啊。”逸势坦率地说道。

藤原葛野麻吕也问空海。

换句话说,不是空海自己先说出,而是他人,且是逸势主动请空海写请愿书,所以问题解决了。当逸势对空海如此说时,问题便已解决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空海只露出微笑,爽朗地回答。

“原来如此。你刚刚说,问题已解决了,指的是此问题?”

【三】

因为,逸势对自己的文采相当自负。所以,逸势才对空海说“原来你也在意我”。

此处便是出事的厨房。

如同空海无法对葛野麻吕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逸势也无法对葛野麻吕建议让空海写请愿书。而空海更无法对逸势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空海考虑到,如此一来也等于伤到了逸势的自尊心。

这里隔成了土间(6)和板间(7)两部分。空海和另外四个男人坐在板间里。

“是吗?原来你也在意我。”逸势说。

四个男人当中的两位,就是和空海同为遣唐使的橘逸势和藤原葛野麻吕。另外两人则是这家客栈的孙岳梁和厨子。

话一说出口,逸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戛然而止,看着空海。

这个从异国来的僧人空海将如何处置从窗外伸进来的怪手呢?想目睹这一幕的人还真不少。然而,再怎么怪异的现象,哦,不,正因为怪异,所以人少比人多好办事,结果只有连空海在内的五个人聚集在厨房里。

“若是你早些告诉我,我总可以想出个法子……”

炉灶安置在土间。

“逸势啊,对你,我才说。我的文笔和文章,确实比那人好。但是,我若说出口,那个男人就失去自信了。这就如同挑明说‘你实在不行啊’。”

灶子紧靠砖头砌成的墙,旁边的上方——那扇出问题的窗子,在约莫人头高处。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就是那扇窗子吗?”空海望向窗户问。

“不过,看样子那问题现在也解决了。”

“是的。”厨子回答。

“什么问题?”

厨子五十来岁,鼻子下方蓄着短髭。

“说得也是,其实,我也想过。”空海迎风回答,“只是,若我先说出来,恐怕有点问题。”

“何时开始烤栗子呢?”

“请愿书由你来写,如何?”逸势说。

“快了。把工作大略收拾好以后——”

逸势对毫无才能、只能靠着门阀庇荫而得到官位的人似乎不抱好感。

“那么,和平时一样开始吧!就当作我们不在这里。”

所谓的庸官俗吏,指的是藤原葛野麻吕。

空海一说完,孙岳梁点点蓄着白胡子的下颚。

“那种庸官俗吏的文章,送上一百篇、两百篇也不会有回音。”逸势悄声道。

“开始吧,不必在意我们——”

那些诗文,让自信才高八斗的逸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么——”

船旅无聊之际,空海和逸势好几回模仿大唐文人,兴之所至地在船上写些以汉诗、汉文唱和的文章。

回答完这句话后,厨子走到土间,来到炉灶前,随手拾起附近地面上的一块木头,摆在灶前坐了下来。

“你的笔力之雄健,我很清楚。文章方面,自不在话下。”逸势说。

从斜后方看过去,只见厨子往前弯曲的背部。

“嗯。”空海点头,含糊其词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厨子的脚边,看得见灶里的火。

总之,逸势把空海给叫了出来。

火,已经没有火焰了。

从不同角度来看,当时默默无闻的空海是排解众多困难才得以渡唐的。不过,空海具有排解一切艰难险阻的才能也是事实。

灶子里头,只见闪着红光的炭火。

此外,空海不仅自学而成,渡唐的费用也是自行筹措。这和由国家出钱的最澄截然不同。

厨子从怀里抓出一把栗子,丢进炭火前的灰烬中。

同一船团渡唐的最澄,在日本,年轻时代其才能就已备受肯定,但这个最澄,在入唐之际,还得备有专用翻译——由此一并考量,空海理应被大书一番,此处也可窥见其才华之片鳞。

谁也不说话。

日本小岛文化中,出现具有世界水准才华的第一人,当推空海。

过了一会儿,从灶子飘来烤栗子的香味。

话虽如此,初次踏上大唐之土,能够和当地的唐人——带着浓厚乡音的乡下人——流利交谈,而不是使用长安的官话,可见他绝非泛泛之辈。

啵!

在日本,他拜访过不少归化人(4),向他们学习唐语。

一颗栗子裂开了。

空海在日本所学的不仅是密宗,唐语也包含其中。

厨子拿着木棒伸进灶里,把烤好的栗子一颗、两颗地从灰烬中挖出来,往灶外丢去。

空海的脑海里已经描绘出宇宙的轮廓,感觉上甚至能理解密宗的宇宙论和自己的肉体已经合而为一。

再把栗子搁在手里,用指甲剥皮。

从大唐陆陆续续传入的密宗,几乎都是自学而成,此次正是为了求密宗正法而入唐。

手掌看起来强而有力。

空海在日本时曾学习杂驳的密宗佛法。

于是,开始吃起来了。

从形式上抵达大唐以来,空海不必通过翻译,就能操着流利的唐语和当地人交谈。对此,逸势瞠目结舌。

就这样,吃了三四颗的时候……

此时,逸势对这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已深感兴趣。

“喂!空海——出现了。”橘逸势低声道。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呀。你应该可以解决问题的。”

真的出现了。

空海说着,微风吹过水面,穿过夏日繁茂的青草,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从那扇窗子,一只白白细细的手正往屋内伸。

“想什么办法?”

就算逸势不说,此时所有人也正同时注视着那场面。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呢,空海?”

手指头先从窗子钻进来,游泳般慢慢地摇动手掌。

某天,橘逸势把空海叫到芦苇丛生的暗处,向空海说:

从手掌到手腕的部分,细长得让人吃惊。

在沙洲上,连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天。

那只手,好似在乞求什么般上下摇动着。

藤原葛野麻吕本来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的,他是凭借派阀力量才居于目前地位的。而“文才”这玩意儿,却非靠派阀力量可得的。

“给我!给我……”手如此说。

当时的中国——大唐,是个“文章之国”,以文章评断人的高下。

既像女人的声音,又像小孩的声音,也像大人的声音,是那种听不出性别和年龄的声音。

不携带国书,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这种通例对大唐地方官吏却是有理说不清。

厨子看着空海。

对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过于那个可以证明自己是“国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艘船上的判官菅原清公那儿。

空海无言地点点头。

身为遣唐使,虽有一定程度的汉文能力,却不足以流畅地使用汉文交涉。

厨子把拿在手上的栗子放在那只细白的手上。

地方长官好像不把那些请愿书当一回事,随手就扔掉了。恐怕是因为文笔很糟的缘故吧。

一握住栗子,那只手就像出现时一般快速地缩回窗外——消失了。

身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吕,好几次呈递请愿书给福州地方长官,登陆许可书还是不下来。

手消失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呼”的一声,不知是谁发出叹息声。

虽然人已在河口湿地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不能说是登陆了。因为船被查封,一行人只得在潮湿的沙洲上起居。

“您都看到了吗?”孙岳梁问。

然而,登陆申请总是不被批准。

“是。”空海点点头。

因此,练就一身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及惊人的毅力。

“哇,传说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一岁,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空海曾遍历日本各地。其中半数的时间,都花费在所谓的“山岳修行法”上面。

逸势忍不住兴奋地说道。

几乎全员都因身体或精神状况出问题,显得瘦弱不堪。只有空海,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噢……”

载满一百二十人的船只行走到此,当中真正还能动弹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藤原葛野麻吕只发出低声呻吟。

虽然还不至于像地狱,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厨子可能因此喉咙都干了,从放置在土间角落的大水缸里舀起一勺水喝了下去。

只要能够吃到大量新鲜蔬菜,牙龈出血、手脚浮肿的现象应该都可以改善。可是,粮食严重不足。

“事情就如您所看到的。”

也有些人不但身体变得虚弱,牙龈也出血,几乎只靠水在维持生命。

厨子一边用右手背擦了一下湿答答的嘴唇,一边说道。

不少人病倒了。

“刚刚所发生的事,在这四天里,每晚都发生,对不对?”空海说。

从日本带来的粮食也已告罄。虽然,在赤岸镇曾补充粮食,却不太足够。

“连今晚算进去,已经是第五天了。”厨子答道。

而且,一直无法取得福州的登陆许可。

“昨晚,那只手消失后,我派个胆大的人到屋外查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虽然不是特别可怕,也好像没什么恶意,但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孙岳梁说。

漂流到闽地——赤岸镇,是八月十日。抵达福州则是十月三日。漂流至大唐已两个月了,一行人仍然在水面上摇荡。

“外面好像有个后院。”

沿着海岸南下,进入闽江口,摇橹溯闽江而上约三天之后,终于抵达福州港,但在此等待的一行人,依然过着答案遥不可及、不断地与官员交涉的日子。

“对。后院对面就是围墙,整个客栈都由围墙围着,只要有心的话,翻过围墙就可以自由进出,因此手一消失后,我立刻派人从后门出去,有人想翻越围墙到外面,应该可以马上看到……”

纵使如此,在众人心灰意冷之际,空海依然气定神闲。看来,他深信自己可以安抵长安的天命。

“说得也是。”

当地官吏不知该如何处置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船,一心一意只想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行人只得从闽地再出发,将船驶往福州。

“但是,树荫下、屋子阴暗处等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船只在海上漂流了许多日子,好不容易才到达闽地。那是个穷乡僻壤。

孙岳梁注视着空海说道:“您觉得如何呢?”

其实,逸势也不明白。

“您让我看到非常有趣的事。”空海始终微笑着。

话又说回来,空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有趣?”

总之,由于命运的安排,从日本出发的四艘遣唐使船只当中,空海所搭乘的第一艘船和最澄(3)所搭乘的第二艘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大唐。第一艘船的一行人日后才知道第二艘船已经先行抵达大唐。在此顺便一提,第三艘船遭遇大风暴而沉没,第四艘船则至今连是否沉没都不得而知。

“对。就是令人觉得趣味盎然的意思。不过,我是否可以请教各位几个问题呢?”空海说。

从那时候起,空海这位有着四方下颚的怪和尚,让逸势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魅力。

“知无不言。”孙岳梁望着空海回道。

两人在海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包括我们吗?”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内心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还不习惯唐语的橘逸势,通过葛野麻吕的翻译,才完全明白空海所说的话,然后如此问道。

“这就是佛法。”

“是的。”

“什么?”

空海以唐语回答。这种程度的会话,不必通过翻译,逸势也能懂。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只要相信,无论船沉没,还是安抵大唐,直到有结果的这段时间里,内心始终平静。”

“那么——”空海环视众人说,“方才,大家都看到伸进窗内的那只手了,可否讲些关于那只手的事给我听呢?”

如此一说,逸势无言以对。

“可以。”

“正是。”

“岳梁先生,不知您看到那只手的感觉如何?”

“信不信都是同样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

“嗯。”

“那只是右手呢还是左手?”空海问。

“不过,不管我相不相信你的天命,船可以抵达大唐,就会抵达,船不能抵达,就不会抵达,不是吗?”

“这……”岳梁一时之间竟答不出来。

“可以这样说。”空海不假思索地说。

右手还是左手?明明知道答案,突然却又弄不清楚到底是左右哪只手了。

“因此,你相信自己有赴唐的命运吗?”

“应该是右手。”岳梁回答。

空海说,就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能搭上这艘船的。

“我觉得是左手。”厨子答道。

遣唐使船原本应该在去年夏天出发。船团从难波津(2)出航的第六天便遭到暴风雨,船只损毁,只得把出发日期延后一年。

“不是左手吧?”

空海所言,确有其事。

“应该是右手。”

“是的。原本我搭不上此船,最后却搭上了。”

葛野麻吕、橘逸势接连回答。

“天命?”

“哈哈哈哈。”

“你只要相信我的天命即可。”

听完四个人的话,空海开心地说道:

“什么?”

“同样一只手,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意见竟也如此分歧。”

“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天命。”

“你看到的呢,空海?”逸势问。

“为什么?”

“一说开,事情就结束了。”

“并非如此。”

“空海!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喽。”

“那一切不是都没改变吗?”

“嗯,大概吧!”

“船大概会沉没。”

“大概?”

“若是无此命运呢?”

两人以简短的唐语对话。

“就是命运。若是我有赴唐的命运,这船一定可以平安抵达。”

因此,孙岳梁也明白其意。

“天命?”

“若是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请告诉我。”孙岳梁向空海说。

“并非不在意,只是决心一切由天命安排。”

“等明早天亮之后,再奉告比较好。”

“你全然不在意吗?”

“为什么呢?”

“正是。”空海向逸势答道,“因为毫无办法,我只能静坐。”

“因为天亮后,可以确认一些事情。”

“就是说,毫无办法啰?”

“既然您这么说,也只好这样了。”

“佛法也不例外。”空海依然坦率回答。

“明早用餐完毕,烦请在座各位来此再聚,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应该可以奉告答案。”空海说。

“那么,你的佛法可以撼动吗?”逸势问。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卜者的法术也罢,阴阳师的法术也罢,都难以撼动这天地。”

【四】

“念经,可以撼动天地吗?”空海坦率回答。

翌晨,同样一群人又聚集在厨房。

“喂,你是和尚,此时不是应该念经吗?”逸势问空海。

每个人都充满好奇心,橘逸势更是隐藏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

空海仿佛发呆一样,眺望着白昼的天空和云朵、夜晚的星星。风暴来袭时,空海不采取任何措施,仅是静坐着,让身体随着风浪上下摇晃。

“空海!若是知道的话,赶紧告诉我们吧!”

卜者和阴阳师不断在船头作法、看方位,找寻船只应该前进的方向时,空海只是静坐船上,整天眺望蓝天和大海。

昨晚回房后,逸势如此逼问空海好一阵子。

在海上漂流几十天,也只有空海,用水浸泡着每天只分配一小把的干粮,默默地咀嚼着。

“明日再说吧!”

当船只遭到风浪席卷,眼看就要断裂成两半时,只有一个人超然以对,那就是空海。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显得相当不满。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风暴。

“狗头的事也是如此。明早知道是最好的……”

遣唐使一行当中,最早发现空海具有不可思议的才能的,就是橘逸势。

其实,急于揭开谜底的人不只是逸势而已,同行的人也等着空海回来,想听听事情原委。

逸势说话方式很直接。当然,他并非在众人面前口出此言。当时他站在船舷附近,趁同行人不在跟前时,才说出此话。

葛野麻吕亦是如此。大家的好奇心像飘浮在半空中般,熬了一夜到清晨。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莫过于笨蛋了。”

“原因应该在窗外。”

在前来洛阳的途中,当船行至运河时,逸势曾对空海说过。

环视大家后,空海说道。

“哎啊!空海——”

“到后院看看吧!”

像逸势这般有才华的人,最难忍受的是愚钝之人。

众人从旁边板门走到后院。

逸势早已习惯和空海如此对话。

清晨时刻。

“对不起。”空海的语气很冷淡。

为了赶在年内抵达长安,只在洛阳投住一宿,就得立刻出发。因此,早餐也是在太阳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时就已经用毕了。

“是的。”

阳光尚未射入的后院,撒满一地的落叶上,结着白白的霜。

“想起之前的后悔?”

“那么——”

“空海,都是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又想起这些事。”

空海踏着霜叶走进后院,站在靠近那窗子处的一棵槐树荫下。

“唔。”

“找到了。”空海说,“这正是昨晚那只手的原形。”

“不过,走在这洛阳之都,眺望对岸的天津桥之际,竟差点把那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家围住空海,望向空海所指之处。

“其实,在我决定启程赴唐时,就开始后悔了。为何得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势如此告白。

“啊!”

当时日本朝廷规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满二十年,不准回国;提前回国,重者死罪。像逸势,若是违反此规定,如果只是一辈子被贬至地方为官,都还算好的。

发出叫声的是孙岳梁。

不论是空海还是逸势,留学时间都得满二十年。

槐树根部——枯草之间,有一个破旧的勺子。

“真的太长了。”空海也同意。

仔细一看,勺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过,二十年实在太长了。”逸势说。

“这是——”

“不过?”

“栗子。”

“总之,应该可以抬高身价。不过——”逸势喃喃自语。

逸势和葛野麻吕同时叫道。

“朝廷啦。”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勺子里确实有五颗栗子。

“哪里?”

“刚好是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所谓朝廷这种地方,确实会有这种偏见。”

又看着厨子。

“总之,就算是这种捏造的故事,从大唐归来的逸势,讲起来就是铿锵有力,不是吗?”

“有关此事,可否请您说明或必须由其他人来说明呢?”

“嗯。”

空海话一说完,厨子边注视着结霜的勺子和栗子,边说道:

逸势模仿对皇上说话时的口气,非常严肃。

“不。此事还是由我来说明吧!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昼丢弃的。”

“结果,三个男人失去了三只狗……”

“如此说,正是那只手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

说完后,第三个人就叫家人把狗给杀了。

“正是。”

“再没有比这只更不中用的狗了。”

说完,厨子望着大家。

三个月后,第三个人在某次夜行时碰到贼人劫袭。同行的狗儿非但不去咬盗匪,甚至吠都不吠一声。结果,男人的钱被抢走,还被尖刀刺进胸部,受了重伤。

“厨房以前就放了一口水缸,这勺子是用来舀水的。已经用了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现裂痕,舀水时往往会漏掉。因此,换了个新勺子时,我随手就把旧勺子丢到窗外了。”厨子如此说。

主人想阻止,狗却紧咬不放。主人终于大怒,拿起棍子把狗狠狠打了一顿,狗儿才松口放开好友。

空海弯身捡起勺子。

第三个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让好友假装袭击自己。狗儿果真奋不顾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脚被狗紧紧咬住。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说道。

第二个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说,第十一天便饿死了。

“所谓器物,只要经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会出现。”空海微笑道。

到了第七天,第一个人的狗饿得伸出爪牙准备攻击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险,毫不犹豫地拔出怀中短剑刺死了那只狗。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寝,是我的乐趣。”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各自建造了一间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关在小屋里。两个人不愿饿肚子,把狗丢在小屋里,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由于太怀念往昔时光,已成精的勺子才会化为人手出现。”

于是,大家决定来试一试所言是否属实。

“那要如何处置这勺子才好呢?”厨子问。

“我家那只,一看到有人攻击我,立刻奋不顾身去撕咬袭击者。”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应该和人同等看待。”

第三个说:

“您的意思——”

“非但如此,我家的狗还会先主人而死,让主人吃自己的肉。”

“和人一样,或烧掉,或埋在土里,再诵上一段经即可。”

第二个说:

简单扼要说明后,空海又露出了微笑。

“就算没吃没喝和我关在一起,我家的狗也不会因为饥渴难耐而攻击我。”

【五】

第一个说: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

有一次,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嘘自己的狗儿对自己如何如何忠实。

在马车里,橘逸势一边仔细端详空海,一边说道。

逸势开始叙述。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洛阳,踏上赴长安之路。

在洛阳,有三个非常爱狗的男子,狗儿也很眷恋它们的主人……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这样直接打在臀部上。

“听着!空海——”逸势微笑道,“地点,就在这洛阳吧。”

“说我吗?”空海问。

“原来如此。到底是何事呢?”

“正是说你。”

“这是我现在创作的啦。”

“你常常如此说!”

“试三狗失三狗?”

“因为不可思议,才说不可思议啊!昨日方士的事还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吗?”

“我就继续说,我曾在大唐听过‘试三狗失三狗’的故事。”

“是吗?”

“嗯。”

“空海啊,每个和尚都像你这般吗?”

“这时候,我就说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见,以皇上之尊,实在不宜去试探臣子。皇上就问我为什么。”

“什么这般啊?”

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细聆听逸势的话。

“别回答得这么冷淡。”

“哦。”

“嗯……都一样吧!”

“不过,就只有我一人默不作声。该说话的人都说过了,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觉后,就问道——逸势啊,你一直不吭声,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一样?”

“嗯。”

“和儒生一样。”

“当然是众声喧哗,大家都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会一样呢?”

“然后呢?”

“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这里的逸势也是一位儒生……”

“此时,不经意谈到所谓的‘诚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诚信?该如何去试探呢?”

“嗯。”

“唔。”

“同样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势,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吗?和尚也是如此。”

“好吧。就假设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几个人无聊地闲扯好了。”

“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话。明白,其实又不真明白。”

逸势开始说明想象的状况。

“为何呢?”

“哎,到时候的情况,应该会是这样……”

“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事实的真相……”

“什么机会呢?”

“是吗?”

“譬如说,从大唐回去的我,若有机会向皇上进言时——”

“人各不同,理所当然。而你说这理所当然之事,其实是打算欺瞒我。”

“嗯。”

“绝对无意欺瞒。”

“若是能来大唐学习儒学,我讲的话就会更有分量了。”

“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见过好几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位。”

“镀金?”

“是吗?”

“只是想来镀金而已。”逸势毫不犹豫地说。

“说实话吧,空海!说实话,好让我安心吧!”

“那又为何而来呢?”

“说什么实话呢?”

“我啊,空海,在船上时也跟你说过啦,其实,当初我不是很想来大唐的。”

“说你觉得自己特别的事情。你应该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才对。”

为了追上空海,逸势说道:

“哈哈哈。”

“这是好事。”如此一说,空海径自往前走。

“好啦。连逸势我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般,不可能不这样想,不是吗?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像你这般的人却不觉得自己特别,我就会很困扰。”逸势坦率得令人怜爱。

“不。没什么不好。”

“逸势很困扰吗?”空海笑道。

“不好吗?”

“困扰。”

空海一说完,逸势脸上便忽然改为严肃的神情。

“真是对不住啊!”

“不。因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欢喜的模样。”

“若是如此,请直接说。但是,不要撒谎。”

“有什么不对吗,空海?笑什么?”逸势问道。

“绝不撒谎。”

“唔。”空海抿嘴微笑。

“你会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吗?”逸势问。

逸势很少将自己心中的感情流露颜表。这逸势,现在却很直率地把兴奋给表现了出来。

“嗯。”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对于运河的壮观及其工程之伟大,他曾几次发出惊叹之声,但都异于此欢喜之声。

如此干脆的回应,令逸势的神情显得很泄气。

橘逸势——和空海同年龄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学习儒学,渡唐至今尚未如此这般赤裸裸地表达过心中的喜悦。

“只是如此?”

在尚未踏进洛阳之前,关于洛水及横亘其上的天津桥等知识,早已深植于脑海里了。从书本中获得的知识——异国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万确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兴奋之情让橘逸势几乎陷入半迷醉状态。

“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从大唐传入日本的书物,他们大致上都已看过了。

沉默一会儿,逸势不以为然地盯着空海看。

不仅是逸势,每个赴任长安的遣唐使对于大唐帝国的相关知识都有概略的认识。

“你骗人的技巧很高明。”

逸势的声音和表情,充满感慨。

“我谁也没骗!”

——原来这就是那座天津桥。

“虽说没骗,我却觉得被骗得团团转。”逸势说。

洛阳被洛水一分为二,当逸势看到架在洛水上连接南北的大桥,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说道。

说完后,又仔细端详空海。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桥了。”

果然是个奇妙的人。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逸势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被熙来攘往的行人及各种建筑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于赞岐(1)的留学僧空海,则是把兴奋之情按捺在心中,优哉游哉地漫走着。

对于逸势的注视,空海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空海与橘逸势,和各种货物一样,被吸卷入来自大唐帝国各地的人潮之中。人来马往,纷纷攘攘,黄土飞扬,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在空海的心里,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时相互矛盾,而这些矛盾却同时栖息在这个男人的内心。

日本国的遣唐使团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洛阳。

理智和野性、高贵和下流、圣和俗,这一切生命的结晶体,都闪耀在这个男人的肉体之中。

无论如何,他希望春节之前能够抵达长安。

这一切,时而相和,时而矛盾,甚至发出倾轧、不协调的声音,在空海的肉体中,混沌地翻滚着。

藤原葛野麻吕的内心比谁都焦急。

“那就是函谷关!”

若不走陆路,仍以运河前进,进入黄河地界,溯黄河北行也可以。不过,汴州经洛阳到长安有一条官道,以马车行走,速度会比较快。

此时,前方握着马绳的男人叫道。

从汴州到洛阳,则是陆路。

“哇!”

渡海抵唐以来,最长的这段距离,走的是水路。

马车上的人也叫出声来。

空海所搭乘的船只,首先从杭州顺着运河到达扬州,越过长江之后,继续沿着运河北上到达汴州。

逸势、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马车,望向前方。

中国的长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流;大河和大河之间的运河,则是南北走向。

前方地平线上,可见函谷关耸立在青郁而险峻的山岳之间。

船只时而张帆顺风而行,时而摇橹欸乃前进,时而沿着河岸由牛拉纤拖行。

近山顶处,覆盖着皑皑白雪。

从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陆路。从杭州起开始搭船,走的是运河。

“翻过山岭就是长安啰!”逸势掩不住兴奋地说。

十一月三日,一行人辞别了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离开日本已经五个多月,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长安的地方。

来自日本国由藤原葛野麻吕所率领的遣唐使一行,从杭州到汴州约一千公里的距离,走的就是运河。

当时,连空海在内,想必每个人都忍不住朝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山岳的另一边直直看去。

因此,大唐帝国有好几条水深流长的大运河。

覆盖着白雪的山岳的另一边,正是处于烂熟时期的长安。

当时的中国,由一地运送物资到另一地,最广为利用的就是水路了,因为水路船只容易大量运送物资。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就会掉落的成熟果实。

然后,继续以水路船只或陆路牛马运达长安。

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

大唐帝国的许多运河,几乎都能以水路连接黄河等各大川名河。各地物资无不以船只运送,经由运河再溯黄河而上,运送到洛阳来。

(1) 今日本四国香川县。

举凡从全国各地运来的各种货物、地方工艺品,也和米粮一样,先经过洛阳才转运到长安。

(2) 大阪的古称。

当然,经由洛阳运到长安的物资,不仅是米粮而已。

(3) 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台宗的开山祖。

供应京城长安一切粮食的正是洛阳。长安这个大都城,所需要的米粮都得先集中到洛阳来。

(4) 当时称国籍归化为日本的韩国人或中国人为“归化人”。

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洛阳的街道之上。

(5) 平安朝指日本历史上,约七九四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后四百年之间的这个时代,约相当于中国唐、宋两朝。

洛阳,仅次于长安,是大唐帝国的第二大城。

(6) 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

【一】

(7) 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