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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乱音

钟海潮见安宁进来,就笑起来,对团长说,嗨,安宁来得正好,咱听听年轻人的想法,他们有国际视野。哎,安海归啊,你说说,怎么让这两首民乐与整台音乐会搭调?

安宁去团长张新星办公室交青年小乐队培训计划表的时候,钟海潮也在那里。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纸。安宁低头一看,是晋京演出的曲目单。

安宁若有所思地听着。到第四天,他发现这人居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么一小节前奏,居然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到下午的时候,它像一颗松果被注入了汁水,现在它空灵起来了,小巧地闪着光泽,玲珑剔透。

上半场

第三天,安静依然在吹前奏。现在安宁明白了,音乐会上《南方物语》中的《水月》可能只用这一小节。

维瓦尔第《四季•春夏》

听着听着,安宁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意。

民乐《飞雁》

安静一直在吹前奏,今天的层次依然不同以往。渐渐地,安宁听到了一块云在接近月亮,月色被遮掩的色调。

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

安静今天反复在吹前奏。安宁下意识地等着后面的起伏,但没有,一个上午他都在吹练前奏。这就像挠痒痒没挠准,安宁训练有素的耳朵一直无法放松下来,听着听着,心却先松下来了,或许是因为耳朵在贪婪等待着的,却正是心里所不宁的,现在听不见了,心神就渐渐飘摇出去。

下半场

他听见安静在吹《水月》的前奏部分。这些日子他遏制不住自己倾听的欲望,是因为那人每天的吹奏都有不同,层次推进变幻莫测,又处处在点子,有时候状态像在微笑,有时候像在发愣,有时候像是想打个盹,有时候似在苦思,想对某个人说心事……它们全都进入了乐音中,人格化了,就像一轮拟人的月亮,在不同时段穿梭于不同的云朵和天宇,因情生形,不着痕迹。

民乐《南方物语》

第二天上午,安宁在排练时又留意到了走廊那头的笛声。

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

钟海潮笑着摇头,解释自己是有私心想让民乐队多一点亮相的时间,但这也得服从大局的效果。他说,排下来,发现不搭,真的不太搭调,要不还是压缩一下咱的民乐曲吧,短一点,就不影响整体氛围。

钟海潮用手指点着节目表,说,《南方物语》放在下半场开场,总是不顺,气氛不太对,并且下半场时间还是太长。

张新星这才明白他是在说整台交响音乐会的曲目安排,就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需要上这两个曲目吗?

安宁说,《南方物语》不是已经删短了吗,问题应该不大吧。

于是,钟海潮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像是挥走飘浮的杂音。他对团长说,这混搭有点问题,尤其是《南方物语》放在下半场开场,与整个氛围不太搭调。

钟海潮轻轻地摇头,说,是删短了,但问题又来了,因为没充分展开,意境有点不清晰了,但是如果充分展开的话,又拖了节奏。

钟海潮看着这个童年时代起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支棱着耳朵,有些迷糊的样子,就感觉是走廊那头的笛声正从门缝里飘进来,飘进了这对耳朵所以他才心不在焉。那个小林吹奏的方法是有些怪,长声息是从哪个位置上来的?

安宁说,那就只用《南方物语》中的《水月》部分吧,别的曲段和民乐器都不要了,由交响乐队伴奏,这样虽简单,但效果可能反而更好。

张新星一下子不明白他在说啥。

安宁脱口而出。他知道这是一个较佳设想,但心里却有隐约的后悔,好像在对那个独奏《水月》的人计较着些什么,他想着那张恬淡的脸和那些音符,它们突然就刺了一下自己的妒意。

钟海潮推开了团长张新星办公室的门,说,民乐这一块我磨合好了,但放在整台音乐会看,好像不太顺,长了,节奏拖了。

钟海潮看看他又看看团长,似在思考,然后摇头说,只取竹笛独奏,放在大乐队里,会不会太单薄?

这些天他反复吹练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中渗透,深深浅浅,阴晴圆缺,像是在用一支细细的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笔墨,写意,冲淡,但弥漫力强劲,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里醉了,碎了。

安宁想附和,但想着那个声音,还是低语:不会。

安静虽是一只鸵鸟,但能搭交响乐队的车去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并且笛子独奏《水月》部分,这也令他高兴。

钟海潮说,但是这也有违我们的本意,我们本来是想让民乐队更多的人去国家大剧院练练,不是一个人。

民乐队长钟海潮和安静是同门师兄弟,已人到中年,比安静年长十二岁,身材健硕,板刷头,笑容可掬,在民乐队有点老大情结,爱为小兄弟们张罗。这次赴北京演出,《飞雁》由他独奏,而《南方物语》中的笛曲《水月》由安静担纲。

安宁说,那么,要不就把《南方物语》提到前面来吧,放在《四季》之后,这样节奏和意境都是配的。

穿插进交响音乐会的两首民乐,分别是《飞雁》和《南方物语》。《飞雁》中有大段笛子独奏,而《南方物语》则采用了民乐交响化的方式,由钟海潮编配,其中有一节伊方的笛曲《水月》,那是钟潮海对导师的怀念。

钟海潮在轻微地摇头,说,不好,这样前面两个民乐曲就挨着了。

钟海潮搞得定爱音团长张新星,除了理由悲情,还因为两位的父亲是部队文工团的战友,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同一个部队大院。

现在安宁明白了。他不说了,他在等着钟海潮的想法,他知道钟队长本来就是有想法的。他听着那个竹笛声从门外流进来,真是奇怪了,那么纤细的声息,居然有这样的穿透力。

钟海潮对团长张新星说,民乐队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民乐小伙伴们也需要激励,交响乐需要提振,但不能眼瞅着民乐萧条下去。

最后,钟海潮和团长张新星决定把《南方物语》整个拿掉,而将《飞雁》移至下半场,集中精力将《飞雁》做充分,围绕笛子独奏,编配梆笛、古筝、箫,并用交响乐队伴奏,这样既简洁又别致,同时又保证了锻炼多位乐手的本意。嗨,本来就是交响音乐会嘛,民乐是小点心呀,也挺不错了。

爱音乐团的交响乐队此番晋京演出,是当地建设“文化大省”提交的一张成绩单,也是为接下来的全国巡演造势。原本在交响音乐会的曲目中没有民乐安排,但后来经民乐队长钟海潮的反复争取,终于将两首民乐曲混搭进去。

安宁沿着走廊往排练厅走,那个笛音还在走廊里流动。他心里是奇怪的纠结:有松气,但又有憋闷,还有理所当然。是啊,谁让谁啊,这年头。但即使这样,还是有一种隐约的刺痛在追随着解脱感而来,令解脱变得虚弱而短暂,那就是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在告诉他,那人有接近天才的乐感,有些东西不得不认,比如读中学时,同桌几乎从不做数学题,但每次考试自己都望尘莫及。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更难得的是它作为民乐花絮,将穿插在爱音的北京交响音乐会首秀中。

有些东西你再努力也没用,有些灵光一现,属于老天爷赏你的这口饭。

他在吹的这首《水月》,是导师伊方所作。“清越笛王”伊方去世于三年前,留下的众多作品中唯《水月》难度最大,意境玄幻。安静已练多时,最近反复打磨,是为了参加下月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

他在心里承认自己的妒意。那笛声里有天生的丝缕感觉,那么一丁点,只需要那么一丁点,就仿佛松露,刹那提香。他有,而自己没有,哪怕自己那么努力。

今天,他的笛声里荡漾着晶莹剔透的明亮质地。那抹亮色一直在走廊上,在闻者的耳朵里跳动。

到下午三点,《水月》戛然而止,到三点半的时候,许多人没留意,而安宁则从各个琴房里飘出来的种种乐声中,听到了那支曲笛已改成了梆笛,在吹《飞雁》的伴奏部分。

每天也只有当他坐在这里,吹起笛子,他才感到安宁。逍遥其中,虽说不上物我两忘,但多少让自己定神了。

笛声在一片乱音中穿梭,感觉不出心情的变化。

是的,就像一只鸵鸟。在这楼里,他越来越像一只把头埋进翅膀里的鸵鸟,用自己的那片音符逍然于乐队日益拥挤的空间,和周围那些心急匆匆的身影,以及每逢重要演出前与节目安排、舞台中央那盏灯究竟照耀在谁的头顶有关的一切,那些烦心的、需要去折腾的一切。

这人,好似哪怕给他一个针尖一样的地盘儿,他都能让那些音符飞起来。安宁来不及惆怅了,他在想那个父亲,以及老家的母亲。他想他们怎么给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有参照者的人生。

那些起伏的音符就像一只只蜜蜂,从笛孔里起飞,扑闪着,构成了一片水光里的月色。而在安静自己的感觉里,它们渐渐在头顶上空簇拥成了一对巨大的翅膀,缓缓合拢,让自己埋首其间,像一只鸵鸟。

而下班的时候,他在楼道里遇到了安静,他拿着笛子,儒雅地沿着墙走过来。像往常一样,他们彼此点了点头。

安静坐在民乐室的尽头,他在吹《水月》。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安宁今天留意地盯着他的脸,那脸上的斯文里看不出这个下午该有的波动,依然是腼腆和淡淡的清高,这清高曾让安宁不屑,以为是生存能力弱的伪饰,但此刻,它让自己有了一丝古怪的怜悯。但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它又微微刺痛了安宁敏感的内心,清高是需要有本钱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走向那辆炫目的奔驰,他将不在这个光线幽暗的楼里逗留,他将回家,那里有富足和温暖,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和你们搅。而就技艺而言,他也不需要在乎。这楼道里飘进众人耳朵的笛声,是最好的识别。

这些天他反复吹练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中渗透,深深浅浅,阴晴圆缺,像是在用一支细细的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笔墨,写意,冲淡,但弥漫力强劲,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里醉了,碎了。

安宁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个正从办公室出来、笑吟吟的钟海潮都是失意的,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