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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 在天台上

我知道为什么?冯一凡说。

林磊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多了吧,我可没这个心思,马上要考试了。

林磊儿没响。

还没有?冯一凡说。他抬起腿,将一只脚踩到花坛的边框上,瞅着这个比自己大了3个月、矮了10厘米的瘦小表哥,心里有懊恼在涌上来。他说,你已经好几天不搭理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冯一凡说,是因为那天的事让你丢了脸,但,现在我对你说“我对不起了”,行不行?

头依然没抬起来。

林磊儿被阳光照耀着的脸上,掠过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说,丢脸?我有什么脸好丢的?

林磊儿没笑,说,没有啊。

冯一凡心想,你成人家的小工了,还不丢脸啊?你尽管装吧,你不丢脸,我丢脸。

冯一凡一声不吭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强作调侃,问,林磊儿,你这两天是在对我实施“冷暴力”吗?

冯一凡当然不会这么说出来,他只说,不好意思,是我把这事给捅出来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他欺负你了,对不起好不好?

现在冯一凡站在表哥林磊儿面前,尴尬地看着他背书。

林磊儿皱眉,轻声说,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昨天冯一凡故意去向他请教一道化学题目,得到的也只是他匆匆的作答,而无太多的表情和说话的兴致。

在冯一凡的眼里,他这反问也很装,于是,冯一凡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说,让人知道了你没钱而他出钱让你帮他干杂活呗。

是的,这几天,无论是在宿舍楼,还是在教学楼,还是在食堂里,冯一凡都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冷淡,爱理不理的,而他对别人,则仍是他一向的谦卑温和。这令冯一凡忐忑:他怎么了?还在生气?

林磊儿脸红了,他飞快回应道,我是没钱,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我有钱?谁都知道我没钱,我家没钱,我爸是种香菇的,我怎么会有钱呢?这又不用装。我不在乎这个。

他这勉强的情绪,在茂密的阳光下,呼应了这几天来冯一凡心里无措的那片阴影。

林磊儿平时说到“有钱没钱”也都是这种调调,冯一凡对此是熟悉的,但此刻这言语却让他懊恼,他心想,你说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你又怎么那么在乎我让你丢了脸?一连几天给我脸色看,你就不知道你的脸色有多难看,真想拍下来给你看。

林磊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仍没抬头。

我哪知道你拿他钱。冯一凡大声说。

冯一凡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找话,说,你在太阳地里看书啊,视力会越来越差的。

林磊儿从书上抬起眼睛,说,我压根儿没想要他的钱,是他非要给的,我不想太见外,因为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冯一凡听见这英文里,夹杂着一句嘟哝——“又不饿,早上吃得多。”

交个朋友?冯一凡伸手挡了一下照在脸上的阳光。这阳光从空中这么直落下来,很刺眼。冯一凡想起来了,有天中午表哥手拿两杯饮料从自己身边飞奔而过,自己伸手想夺过一杯,表哥说“不行,不行,帮扬扬买的”……

林磊儿没抬头,嘴里继续念着。

林磊儿将视线转向了对面的那片楼宇,说,冯一凡,我告诉你好了,即使他不给钱,要我帮也就帮了。我本来就一农民小孩,在家也是干活的,我在班里也是抢着给大家做事的,顺手给人洗件衣服,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需要有“被需要的感觉”,懂了吗?不是你想的那么贱。

冯一凡走到林磊儿的面前,说,不吃饭,会饿的。

冯一凡感觉他说这话的样子还是有点贱。怎么说呢。

林磊儿嘴里喃喃地念着英文句子,没理会表弟的话。

冯一凡就对林磊儿说,你需要“被需要的感觉”,但也没必要把自己降到像个小工的谦卑份上,这样看着都受不了。

冯一凡一边走过去,一边说,没吧,我在食堂没看见你。

林磊儿心里的火气在加剧,他想,别把人想傻了,就你聪明?

林磊儿“嗯”了一声,然后就回转过头去,低头继续诵读。

他转过脸来,对冯一凡说,那是因为我对他们也有“需要感”。

吃过饭了吗?冯一凡问。

林磊儿黝黑的小脸上有激动的神情,他把手里的课本往地上一丢,从花坛边站起身来,伸出手臂,指给冯一凡看朝东的那一大片如同丛林的楼宇,说,看见了吗,这座城市,它多大啊,可我跟它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说有,那也只有我跟你、你妈、你爸的关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什么关系,所以,冯一凡,我是来这儿读书的,也得是来找资源的,我的资源在哪里,冯一凡你说?

林磊儿回过头来,阳光下,眼睛眯缝着。

冯一凡没回答,林磊儿说这话的样子让他眼生,因为有些端着,他平时不这样说话。

嗨。现在,冯一凡对着天台那头的林磊儿叫了一声。

林磊儿没等他回答,摊了摊双手,自己说下去:现在,我没有,Nothing,但是我有我的同学,全城最聪明的同龄人、最有资源的同龄人都在这里,所以我说我需要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明天的资源,谁让我们是中学同学呢?

对林磊儿来说,在这座城市,如今他最亲的人就是小姨一家,而在他的老家,爸爸还在山上种香菇。

林磊儿打量着远处的城市,说,所以我现在就得跟他们交上朋友,我需要他们,也需要他们对我的需要感,否则光是我需要他们又怎么成为朋友呢?

转学而来的林磊儿,先是在小姨家住了一年,插班初三,发了狠心地读书,结果第二年中考不负众望,与表弟冯一凡双双考入春风中学。而一年高一读下来,他的成绩远超冯一凡,蹿到了全年级的前列,被选入春风中学最牛的“英才班”。

冯一凡听懂了,这好懂,但听着好像有些怪怪的,尤其是表哥这样一个瘦小的、可怜巴巴的人儿说出来。

朱曼玉这么做,是为了给外甥林磊儿换个环境,希望他尽快从失母的阴影中走出来,同时也寄望他能冲击本省最好的重点高中,考上名牌大学,改变命运,就像当年她自己从山区出来一样。

林磊儿转过脸来,瞅着冯一凡说,所以,你们别叽叽歪歪的,冯一凡,你们懂什么啊?就你们聪明,就你们全都对,就你们会可怜我,我最讨厌你不问清楚就替我做判断的样子,就要为我出头的样子。我是你哥,我最讨厌你可怜我的样子,我最受不了你看不起我的样子,我最受不了你跟那些人这几天其实在讥笑我的样子,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那年春天,林磊儿患重度抑郁症的妈妈突然自寻短见离世,闻讯赶去的他小姨,也就是冯一凡的妈妈朱曼玉,面对这尚小的外甥和在山里种香菇的姐夫,泣不成声,经权衡,将他带到了这座城市来上学。

他这堆涌过来的话语,让冯一凡一阵晕眩,林磊儿还从没对他倾倒过这样强劲的情绪。

林磊儿是3年前从南部山区转学过来了。

冯一凡嘟哝道,我哪看不起你了?我只是觉得憋屈,哪怕“需要感”“被需要感”都对,那也还是太憋屈了,在那些你想交上朋友的人面前,低人一截似的,说得不好听点,奴颜婢膝。

这声音很好辨认。因为发音里有南部山区人的口音。

如果这不是他的表哥,他不会急不择言说“奴颜婢膝”这词。也可能他潜意识里,确实是觉得这乡下来的表哥这些天让他在同学面前丢脸了,所以心里有怨。

冯一凡眨了一下眼睛,果然见林磊儿坐在天台最上面的空中花坛边。远远的,听见他在朗读英语课文的声音。

果然,这刺到了林磊儿。

天台上,此刻阳光满溢,一览无余。

林磊儿瞥了他一眼,说,哈,奴颜婢膝?你文科好,懂这个词,那你说说,你还有什么更高端的姿势?!你高端你离我远点。

冯一凡知道,自己的这位表哥平时特别喜欢来天台这边背课文、看风景,这里又高又静,一般没太多人上来。

我什么都没有。冯一凡说着,转身悻悻然地往天台出口走,心想,再说下去要吵了,还不如不上这儿来找他。

他猜林磊儿这一刻可能在天台上,因为刚才在食堂里没见到他。

他走到台阶那儿,忍不住,还是任性地顶了一句:得得得,恭喜你交上了某某某优质资源。

这幢实验楼是春风中学最高的建筑,12层。冯一凡坐电梯到了顶层后,顺着通往天台的狭小楼道,往上走。

林磊儿回应道:还需努力。

等冯一凡走到教学楼前,他又改了主意,向左转,穿过一小片樱树林,走进了实验楼。

“季扬扬可能缺了个书童,你去做好了。”冯一凡克制住自己,没让嘴里冒出这句话,他只对这瘦哥哥大声说:中饭还是得吃,你现在该去吃饭了。

那些男生向他笑,问他来不来。他摆手,说要去做作业。

林磊儿觉得这表弟真不懂事,他克制心里的烦乱,将视线对着城市辽阔的天际,而没转身去看冯一凡正在离开的背影。

冯一凡穿过篮球场,往教室走。几个高一男生在篮球场上打球,一只脱手的球滚过来,到了冯一凡的脚边。他俯身,拍了一下,篮球弹起来,他运了几步,远投,球应声落网,好运气。

天台上阳光猛烈,迎面的风也很大。

他知道它来自什么。

林磊儿对着林立的楼宇和远处的天际,大声喊了一句:喂,我在这儿。

今天风大,天空是难得的亮蓝,阳光明晃晃地落在操场上、校道上,树叶上,衬着他心里隐约的一缕阴影——这些天,这阴影似乎一直在心里摇曳,影响着他的情绪。

这声音在天台上嗡嗡回响,楼道里的冯一凡当然也听见了。

中午时分的校园里,冯一凡吃完午饭,从学校食堂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