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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 第十一回 幺魔小鬼诡计锁神龙 怪客奇人飞行来巨宅

猴儿手把眼睛都瞪圆了,他一看,那拿双刀的正是全身青衣、蛾眉秀目的俞秀莲。另一个提枪拿镖的也是个女子,青衣红裤,黑黑的脸,娇小的身材,肚子可有点鼓。猴儿手就哀求着说:“俞师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这时刘泰保早已跑到房上蹲着去了,就听他说:“俞大姐别伤他!他是猴儿手,我特意把他诓来,为请您教训教训!”随手将火折子抖起,跳下房来,迷嘻地笑着,向猴儿手说:“你睁眼看看吧!这位是谁?”

俞秀莲却不正眼看他,把解救点穴的方法告诉了刘泰保,就跟蔡湘妹进屋了。刘泰保把火折扔在地上,叫它自行燃烧,他就遵法摇动着猴儿手的身子,摇动得差不多了,他就疾忙往旁一跳。猴儿手坐起身来,悄声向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刘泰保却直笑着作揖。

眼看到了一块旷敞的地方,此地人家稀稀,多半是些小门小户,刘泰保就跳进了一家院墙,猴儿手也随之跳进去。这人家是分内外院,外院又是对面的房子,房内全没有灯光,刘泰保就到北房前拿手去捶窗户。猴儿手赶上去抡拳要打,却不料房门忽开,出来一人手抡双刀向他就砍,猴儿手疾忙躲开;不料使双刀的人又一脚,脚像个钩子,把猴儿手踹得哎哟一声。刚骂了声:“贼……”突然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钢镖;猴儿手疾忙将身向地上一趴,镖从他身上飞了过去,原来是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使双刀的人却将鞋尖向猴儿手的身上一点,猴儿手就觉得全身又麻又疼,知道是遭了点穴。

此时屋里已点上灯,把猴儿手叫到窗外,俞秀莲在窗里向他询问他近年来所做的事。俞秀莲是严厉地问,猴儿手站在窗外,低头站立,嚅嚅地、糊里糊涂地回答。刘泰保在旁边笑着,又揪揪他的胳膊,在他耳边悄声说:“这口刀是人家罗小虎的,我替你还了他好了。今天是我跟你第一回开玩笑,好显着咱们亲热,你可别生气!”猴儿手伸腿去踹他,他却又跳出远远的。

猴儿手急追,刘泰保穿越着小巷又往东,一边跑一边摇晃着刀环,故意逗他。猴儿手追得很快,可是刘泰保跑得更快,所幸此时已夜深无人,小巷长街就由着他们跑。跑得猴儿手气喘吁吁,大骂:“小子,反正你跑不上天去!谭爷爷追上你,非点你死穴不可!”刘泰保笑着说:“二太爷生平是不怕点穴,你不追老子你就是孙子!”谭飞听了这话越是努力紧追。

此时,俞秀莲就说李慕白已经来到此地,嘱咐猴儿手不准胡作非为并命猴儿手即刻到西城阜城门内一家油盐店里,找在那里匿居的爬山蛇史健,以后一切事都须听史健的吩咐。猴儿手唯唯地答应着,连声大气儿也不敢出,然后转身跳过了墙,垂头丧气地走去。刘泰保站在墙上还向他拍巴掌,猴儿手由地下拣起一块砖头向他飞去;刘泰保将身向墙里一跳不料脖子上早啪的挨了一砖,非常疼。蔡湘妹在屋里说:“你干什么啦俞大姐叫你进来,有事要分派你啦!”他便摸着脖子进了屋。

猴儿手气极了,要打那开宝的人,突然有人说:“小猴崽子你别逞强!刀在二太爷的手里啦!二太爷是心疼你,怕你真拿这口刀抹了脖子!”猴儿手一看,只见是一朵莲花刘泰保推开了半扇门,站在门槛上,一手摸着小胡子微笑,一手摇晃着宝刀,刀上的环子哗啦哗啦的响。猴儿手分开众人扑向前去,刘泰保转身向外就跑,猴儿手大嚷说:“小子你别跑!我还拿你当好人,不想你是个骗子!”一个跃步闯出门去,就见刘泰保向北跑去了。

当夜,刘泰保仍然回到积水潭,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在炕上熟睡什么事也没有。次日罗小虎仍然不出门,照常耐心地坐在炕上削竹子,他时常发着怔,凝着眼神,仿佛连话都不爱说,外面的事他更不闻不问。天气很热,蝉在门外的柳树上高唱,声音都传到屋内。

猴儿手真着急了,把眼睛瞪起,向腰上一摸,不料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却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啊呀!我的刀哪儿去啦?哪个小子大胆,敢偷我猴儿手的宝刀?快拿出来!”旁边的人有的斜楞着眼睛撇嘴嘲笑,有的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没有一个人言语。

京城中表面是依然平静,鲁宅的新媳妇玉三小姐病了这许多日,至今还没有见亲友,这件事仿佛也陈旧了,没有人再上茶馆酒肆去谈说了可是现在有许多人正在暗中活跃,第一是德啸峰,与京城闻名的侠公子银枪将军邱广超。二人除了托人在各衙门探听玉娇龙的下落之外,并都亲身去见新回京的玉知府宝恩。他们也不能说闻说三小姐被官人捉去了,只能问:“姑奶奶近日的病势如何?”

开宝的人却把眼一瞪,说:“他妈的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倒不如咱们赌脑袋,你输了把脑袋割下来给我,你要赢了我也割给你头!”猴儿手说:“干!”把脖子一伸,说:“我压红的!”开宝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当众把宝盒一开,原来却是个黑。

宝恩便像是很发愁的样子,说:“还是不见好嘛!在房里还是不见人,一听见人的足声,她就惊喊,终日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伺候她。内人昨天还去看了她一次,可是她大睁着眼睛,竟不认识嫂嫂了;因此家母也因忧得病,家严更是十分灰心!”显然是有一种隐情,他家里的人讳莫如深。

眼看着开宝的又直往外赔钱、赔银子,有许多压中的人,都摇头晃脑的,表示得意。猴儿手真急了,把拳头咚的一声向案子上一捶,说:“我这只拳头当五十两!”开宝的人把眼睛一翻,说:“行!可是你输了应当怎样?”猴儿手说:“输了这只手,我再赌那只手!”开宝的人说:“两只手都输了怎么样?”猴儿手生气地说:“我再拿脚下注!”

邱少奶奶以至近的姐姐的资格要到鲁宅去看看,可也被玉家的两位奶奶拦阻,说是:“别去看她啦!她不像早先那样子啦!我去看她,都挨了她一顿骂;您若去,要是得罪了您,我们可真担不起!”旁边,玉大奶奶膝下的那个七岁的女孩蕙子,一听人谈说到她的龙姑姑,脸色就立刻显露出来惊疑,仿佛是自己在心里说:不是那么回事呀?总之,玉、鲁两宅无论上下,对此事全都保守得极为秘密,事情是可疑得很,然而无人能设法把它揭穿。

立时有人向他胸上一拳,说:“小子!你瞎啦?凭什么踩我的脚?”猴儿手惊说:“没瞧见!”他回头急急叫着:“刘泰保!借我几两银子,我把钱捞回来就还你!”喊了两声,不知刘泰保哪儿去了,旁边有人就说:“穷吵什么?没有钱就快点滚蛋!”

同时,又出了一件事,是有人在提督衙门控告了大盗虎某,原呈是:

猴儿手这时高兴极了,伸手向怀中去掏,原来他还带着十来两银子他把银子分作两份,先压上一份,宝盒子一开,立刻就输了。他又把余下的一份分成两半,先下半份,可是也被吃了去。他急得直抓脑袋,把那半份又压上,压的是红,不料宝盒一开又是黑。他的两手精光,急得翻了翻眼睛,回身说:“刘泰保呢?”

具状人贺绍绅,河南人,在刑部衙门当差。前闻西城某巷中有娼妇大萝卜、小虾米,其家中去一游客,自称姓虎,身携银两无数,举动凶悍,动辄殴人。有人知彼即系在玉宅喜事时,箭射彩轿,刀伤官人之人。想系江湖大盗潜居京师,若不严加捕拿,难免再出巨案……谨此告密。

猴儿手可全不觉得,他的身材又不高,扒着人的肩膀往里看玩意儿也看不见,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拿肩膀往人身上愣顶,就被他顶开了两个人。有个人翻了脸,开口就骂道:“什么东西?鸟孙子,你他妈的愣顶什么?”刘泰保在旁说:“得!别生气!这是我的朋友,谭老兄弟,自家人!又使了个眼色,那人当时就不言语了。

并附有这贺绍绅的家世履历。

刘泰保一进来,许多人都叫着“刘二爷”,刘泰保面带微笑,向几个人努努嘴。那几个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儿手的身上,只见猴儿手头上梳着一条小辫,身上可穿着短道袍,样子很怪,腰间系着一条粗麻绳,绳上插着一口发亮的刀把儿上有个铜环子的短刀。刘泰保的嘴向下一撇,几个流氓就会意了。

提督衙门的人抄下来一份给了德啸峰。原意是听人传说,德啸峰对那撞喜轿的莽汉的来历,有些知晓;刘泰保救走了那人,德啸峰有主使的嫌疑。所以想索性把这状子给德啸峰看看,送个人情,给德啸峰容个时间,好叫那“虎某”快跑。

此时屋里和柜房全都挤满了人,牌九、摇摊、黑红宝,一共三份。人足有二三十,多是短打扮,以流氓地痞占多数。只有几个穿绸裤褂摇折扇的,却是买卖人和大宅门里管事的,都拿着整串的钱,整个的元宝来这儿赌,这个赌局也吃的就是这种人。

不料德啸峰一看那贺绍绅的家世履历,却是:

说时又来到德胜门白眼老六的那个酒铺前,这里门板虽已上了,可是由板缝还漏出灯光。刘泰保就拉了猴儿手一下,说:“这地方有玩意儿,你进去看看好不好?”猴儿手发着怔说:“有什么玩意儿?”刘泰保笑着说:“进去一瞧就知道了。”遂把门敲了几下,又叫了一声:“老六!”里面有人答应,把门开开。

父讳颂,曾任河南汝南及江西吉安知府……现告老居京,绅在刑部当差,所言是实,绝无谎报……

刘泰保微笑着说:“可是一回斗不过她,二回再斗,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输!”

官人走后,德啸峰就拍桌子说:“这真是冤家狭路!这贺家正是多少年前害死我儿媳妇父母,三年来遍访无着的仇人!”

猴儿手说:“你也别吹,我知道你也斗不过玉娇龙!”

因儿媳妇杨丽芳现在闹着要往河南去报仇,假若她知道仇人就在京师,她又会武艺,立刻就能闯出来大祸,所以德啸峰把这事并不宣露;只把新从延庆回来的杨健堂请来,悄悄告知他此事,叫他去设法探出这贺家的情况、平日的行为,及那告老的贺知府在汝南任上时,是怎样害过一姓杨的夫妇,并嘱他不要向外人说知。

刘泰保摆手说:“你别说啦!我明白啦,刚才你是抢了银子又到玉宅去还账,表示你是侠义,不是贼。到底你是侠义还是贼,我不便批评你,反正你是猴儿手,真正的侠客不能有这外号,你看我一朵莲花!”

杨健堂为自己义女的家门奇冤,自然十分义愤,便慨然应允了。这件事倒不难办,知晓了贺家的住处,杨健堂费了一天的工夫,就已探出来大概。德啸峰记在心里,秘不发表,现在只是专搜寻玉娇龙的下落。

猴儿手说:“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后来我又想着不对,钱也许是玉大人挣来的;要真是他做官挣来的,那我可还得是贼,我就要想法子还他。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见罗小虎,他还同着一个人,他们到钱铺里去兑了一大封银子。我想罗小虎是个贼,由他手中取来,不算我做坏事……”

先几日来京的爬山蛇胖子史健,他对这回事最热心,曾带着猴儿手趁夜到鲁宅去了两次,可是竟没有寻着那不见人的新娘住的屋子。他是在山西与李慕白会面后一同北来,走到保定迤南遇见了玉娇龙,李慕白去追玉娇龙,往南去了;他就一个人来到北京,秘密见了德啸峰一次,现住在同乡开的一个小铺里。

刘泰保说:“好!你倒真会想主意!”

刘泰保手底下的耳目众多,除了每天有人向他报告消息之外,他自己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门前去溜达;探出来的却只是玉宅的奶奶少爷们,天天坐车往鲁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但玉娇龙到底是在哪里?到底是死是生谁信鲁宅的新房里真有人?谁信他们为双方遮羞耍的这套假玩意儿?

猴儿手却笑了笑,说:“那是为一件别的事。我认识一个娘儿们,我离开了西珠市口那个店,我就住在她家。那娘儿们长得不错,像个小鸟儿似的,一点儿也不叫人害怕。我跟她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愿意我师父来,我也不愿意再管人家的闲事。可是我的钱又不够花的,我想玉宅的钱多一半都是他们小姐当贼挣来的,偷他一点儿不算什么。”

连俞秀莲也每夜潜入玉、鲁两家的宅中去探查,各衙门的监狱中她也都设法进内查过了;蔡湘妹又托街坊李二嫂,向她那个在鲁宅做厨役的娘家哥哥去打听,结果全是像海底寻针似的茫茫渺渺,一点也探不出玉娇龙的踪影。

刘泰保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不过这真不是瞎话,是真的。现在我就问你,你到玉宅里去,是打算干吗?”

至于李慕白,此次是与俞秀莲、孙正礼一同来京,现住在铁贝勒府内,如上宾一般,受到优待。他过去的官司经铁小贝勒打点,已无人肯再追究了,他可以随便在街上闲游了。每天他只是访访德啸峰、刘起云、孙正礼,京华景象一如从前,但已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六载前逗留的西河沿旅舍,打磨厂比武之处,韩家潭销魂之乡,在在都掀起他的记忆。他又到南半截胡同去拜见了表叔,表叔祁家是越来越穷,以为他早先的案子还没销,也不大敢招待他。出了南半截胡同不远,就是他旧日卧病,与孟思昭结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再往南,即是纤娘的埋香之所,李慕白并没去看,心头滋出些悲思,也旋即消逝。

猴儿手摇头说:“我不跟你们作对,我上次图的就是罗小虎的那口宝刀。可是,杨豹姓杨,他是他的哥哥,怎么他又姓罗呢?我不明白。”

他鞭丝帽影,骏马英姿,走遍了长街,登遍了酒楼茶肆,但听不见关于玉娇龙的风声,也看不见形迹可疑的人。他的意思倒不是必须寻获玉娇龙,他认为玉娇龙若果真被官人捉去,那倒是为江湖除去一个强霸;他只是立誓要寻回青冥剑,那口剑在玉娇龙手中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要到了什么红脸魏三的手里,那可就更贻害无穷了!同时他还希望能从玉娇龙的口中问出哑侠及《九华拳剑全书》的下落。但作难的是,他不愿像史胖子、猴儿手那样,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寻人家的闺房,所以他并没到鲁家去过;只会过史胖子、猴儿手,在德家见过刘泰保,刘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罗小虎。

刘泰保说:“你们那笔债,早就糊糊涂涂地勾销了。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咱们就算是一家人,我劝你就别跟我们这帮人作对!”

现在罗小虎已将他那些支弩箭做好了,刘泰保并将宝刀还了他,天黑以后,若有人跟着他,也准许他出门。罗小虎是这件事里的主要人物,他的心比谁都急,但他又不得不随在这许多人的脚后头,寻他的茫无下落的情人。

猴儿手诧异着问说:“是真的吗?杨豹可是我的仇人。当年他若不杀我爸爸,我们兄弟还不能杀死他爷爷呢!”

这古城中,龙藏虎卧,鹭走猿飞,闪闪的刀剑光,轻轻的游侠迹;每夜更深,群侠齐施身手,但是一连五日,竟毫无线索。

刘泰保说:“你别胡说!人家两方都不计较那天的事啦!罗小虎当称杨小虎,他是杨豹的哥哥,杨丽芳是人家的亲妹妹!”

到了第六天忽然发生巨案,说是西直门关厢的第一家小店里,昨夜突去暴客,杀死了两个在那里已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是一男一女。有人认识,是在镖店做伙计的红脸魏三跟他的老婆,死得极惨!有人还看见昨夜行凶的暴客是从房上来的,是个细腰的少年。

猴儿手似是很惭愧的样子,说:“可是我也救了她,前些日罗小虎到她家里要调戏她,幸亏我暗中相助。”

这件事一出,使得邱广超、德啸峰、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等人无不惊诧,连史胖子与猴儿手都有点害怕了,都说:“先歇两天吧!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玉娇龙不定是藏在哪儿啦!咱们在这儿找她,她还许正在暗处笑咱们呢?”罗小虎却大乐,拍着巴掌。李、俞二人却既惊且愤,要再斗斗玉娇龙;但过了两天,玉娇龙还无踪迹。

刘泰保却冷笑说:“你得敢见她呀!我虽不知详情,可也听说过大概;当年要不是你,杨小姑娘的爷爷能会被人杀死?”

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惊人之事,就是玉、鲁两宅同时传出来消息,说是鲁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由今天起就出来拜客!这个消息可把这些日的谣言完全扫净。德大奶奶信以为真,又惊又喜,可巧俞秀莲正在她家,她就拍手笑着说:“叫我跟着你们当了这些日子疯子!天天疑神疑鬼的,瞎说人家,原来全不是那回事!人家玉娇龙明明是一娶过去就病了就没出新房。这都是刘泰保那小子造的谣,现在看刘泰保的脸还往哪里搁?好在那小子本来就没脸。”

猴儿手摆手说:“不跟她斗!不跟娘儿们斗,你看德家的少奶奶,我就绝不见她!”

俞秀莲生着气说:“这跟刘泰保有什么相干?她这些日若在鲁家害病,那到巨鹿县去吃了我的一顿面,抢了我一匹马逃走的不是她吗?李大哥、孙师哥跟我,我们三个人把她追跑了的,难道那也是我们瞎说?”

刘泰保说:“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儿去啦?玉娇龙的事情闹翻了京城,您怎么也不出头行侠一下子呀?仗义一下子呀?”

德大奶奶说:“你们看见的,那一定是她的魂灵!书上常记着这样的事儿,说是一个人在这儿得了病,卧床不起了,可是她的魂灵已然出千里之外了;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饭,照常能见人说话,跟真人没有什么分别,绝看不出来。后来,她回来了,跟病床躺着的那个她,一见了面,两人又合而为一,变成一个好好的人!”俞秀莲说:“我不信!魂灵还有那些事儿?”杨丽芳也在旁纳闷。

猴儿手又说:“来到北京,我就遇见罗小虎,我就看出他跟他带着的那俩小子,都不是东西。我看见他有口好刀,我就想他不配使,应当归我使,我就费了许多力,将刀取在手中!”说着拍了拍腰。

此时德啸峰走到屋里,听她们正在谈说此事,他就摆手说:“这件事约两三日内就能查清,玉娇龙她回娘家的那天,我们这里去一个人看看她,由她的容态上必可看出点儿来。据我想其中必有绝大的隐情,她那样的人怎能甘心嫁鲁君佩?这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刘泰保说:“胡贴膏药也就够惊人啦!”

德大奶奶哼哼冷笑了一声,也不信她丈夫的话,就说:“谁的话也都不足为凭,还是看看她本人!我敢说,以我跟她的交情,她见了我的面绝不能不说真话。只可惜咱们跟鲁宅无来往,非得等她回了娘家,我才能去见她!”

猴儿手又说:“我来到北京,是想像我师父似的,在此做些惊人之事。”

俞秀莲说:“邱家跟鲁家有来往没有?”

刘泰保说:“好个行侠仗义的妙法子!我要受了伤,可绝不敢找您!”

德大奶奶说:“鲁君佩的四婶子是邱广超的表姐,她们倒还走得很近。”

猴儿手说:“我是行侠仗义,拿这膏药在湖北、河南、直隶省,救过不少受伤的强盗跟土痞。”

俞秀莲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叫她带着我到鲁家去看看,那叫我扮作随身的丫鬟我也愿意;只要我能见着玉娇龙,我就有办法!”

刘泰保说:“您给罗小虎贴的大概就是这种双料的膏药吧?才把他那镖伤弄得越来越肿,越来越化脓,是不是?”

德大奶奶说:“得了吧!你给我惹什么祸都不要紧,可别给邱家招事!”

猴儿手说:“不是野药,是当年陶小个子传给我的方子。一个是补铁平金散,专治拉稀,小肠串气,精关不固,百病皆治;一个是生龙活虎膏是刀创药。还代卖耗子药儿,耗子吃了当时就死;若是把耗子药加在生龙活虎膏上,那……”

俞秀莲说:“我不招事,我跟随她去,一定规规矩矩的,我哪能又跟玉娇龙翻脸呢?”旁边杨丽芳微笑着,也跟俞秀莲一样兴奋。

刘泰保说:“您就卖野药儿?”

德啸峰点头说:“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快些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见玉娇龙确实在鲁家,安心做那里的少奶奶,我们就放心了,连详情都不必问。办完了这件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猴儿手说:“我本来有半箱银子呢,都叫我师父给散光啦!我离开安庆的时候,我姐姐给了一点儿,我就买了药匣子,买了道袍。”

俞秀莲瞧了杨丽芳一眼,就说:“对啦!我也愿意赶快把这件事弄清,我好带着我侄女往河南去报仇!”杨丽芳黯然转过脸去,德啸峰又点头说:“就是!”

刘泰保对他的家世本来不大明白,只听他说,又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吃什么呀?”

俞秀莲正要往屋外走,忽听寿儿在窗外嚷着回事,说:“刘二爷来见老爷!”俞秀莲问说:“刘二爷是谁?”德啸峰说:“是刘泰保。”德大奶奶就说:“他干什么又来?不用见他好了!”德啸峰说:“他来一定也是为这件事,他必有所闻,怎能不见他?”说着往屋外就走,并叫寿儿出去雇车,送俞姑娘去往邱宅。

刘泰保笑着,猴儿手又拍着胸脯说:“我是李慕白的徒弟,不能在江湖偷盗。我爸爸是凤阳府分水犀牛谭二员外,虽然死了,可是大江南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也不能当街卖艺,给我爸爸丢人!”

他走到外院,就见刘泰保正在书房前台阶上站着,见了德啸峰,他就请安。德啸峰一看,他那留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又剃了,嘴上光光的,进了屋,德啸峰就笑着说:“怎么又不留须了?”

刘泰保虽然与他并行,可是不能放心这猴儿,躲出了有三四步,并且时时扭头防备着。猴儿手却似是很衰很颓唐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我摸玉娇龙干吗?她是我的仇人,我要打她,只是打不着!”又说:“在九华山上学艺二年多,我师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给我,反倒说我不成个材料,这辈子也当不了侠义英雄。我就跟他赌了口气,背着他我就跑出来了。我凤阳府的老家因为经过一场官司,已然七零八散,我哥哥谭起死在狱里了,陶小个子现在还做着囚犯。我到安庆府去找我姐夫,可是我姐夫也不容留我;他的镖店买卖很好,用的全是一些专管吃饭的镖头,我这么大的本事,他可不要我!”

刘泰保说:“我娶媳妇还不到一年,儿子也还没出世,我留哪门子的胡子!以前我是没法子,有人造谣言,说是我拐跑了玉娇龙,弄得我不得不昼伏夜出,并留点胡子以便遮人眼目。现在玉娇龙已然光明正大地当起府丞夫人来了,我还有什么嫌疑?官人还能借着什么碴儿抓我?这点胡子没用了,我自然不要它啦!”

刘泰保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咱们先别开玩笑,我先打听打听。你来到京城这些日子,先是跟罗小虎住在一家店里,后来你又走了,一去无踪;今天忽然又露了面,你到底贪图的是什么呀?难道你是想摸玉娇龙一把吗?”猴儿手不言语,随着刘泰保一同往西去走。

德啸峰就悄声问说:“怎么样?你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没有?”

猴儿手说:“你别拉近,他会是你的老兄?他是你的爷爷。”

刘泰保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今天一清早玉娇龙回的娘家,在玉宅吃完午饭,又回婆家了。车后跟随的官人很多,下车的时候,四周围都不许站闲人,所以秃头鹰他们都没瞧见,可是这个玉娇龙不能是假的。据我想,多半是那天红脸魏三把她捆去没有捆住,她挣断了绳索,反杀死了魏三跟他老婆!”

刘泰保听猴儿手的说话声音,似乎是有点害怕,就心说:这小子!不定是怎么回事啦,他师父来北京还许是特意为捉他呢!遂就又一笑,说:“我所听的也不过是传闻。慕白老兄要真来到北京,他总还得有些顾忌,再说他来到这儿又有什么事可办呢?玉娇龙一个女流之辈,他老兄也犯不上帮助咱们下手,我想他老兄还是多半没有来。”

德啸峰说:“这样一说,你那天所遇见的有腰牌的官人,一定是贼人假冒的了?”刘泰保说:“多半是!”德啸峰说:“可是玉娇龙既然愿嫁鲁君佩,她当初就不必跑;既然跑了,魏三也白费力捉了一回,枉赔上性命。她武艺之高、本领之大可知,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鲁家?”

猴儿手说:“我不知道!是真来了吗?他老人家在哪儿住?”

刘泰保点头说:“五哥所见极对,我也觉出这是个大闷葫芦,所以我还不甘心,还得设法打破这个葫芦,露一露脸。今天我来,就是有一件难办的事,您得给想法子!”

刘泰保摆手说:“才见面,别就开玩笑!这地方不妥,人家玉宅里的人恐怕都被吓醒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咱哥俩细谈谈。我还告诉你,你的师父已然来到北京啦,你知道吗?”

德啸峰问:“什么事?”

猴儿手说:“我找不着你这家伙!”

刘泰保说:“就是我们这位虎爷,他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是要疯了他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杀鲁府丞!我后悔把宝刀又给了他,他又有自己做的几十支箭,简直我们都拦不住他老人家!”

刘泰保笑着说:“原来你还都不知道呢?你为什么不早跟我打听打听?”

德啸峰说:“你赶快到泰兴镖店去找孙正礼,到阜城门内去找史胖子……”刘泰保说:“史胖子不行,那家伙比我还坏,他现在跟罗小虎交上啦!晚间两人一同上酒馆,一同到鲁宅去探风,猴儿手也跟着他们,他们说话都背着我!”德啸峰说:“有孙正礼去就行。”刘泰保摇头说:“那位大爷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谁倒行,叫他在屋里日夜看着人,他哪有那耐性?”

猴儿手近前一步说:“玉娇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家里还是真跑啦?”

德啸峰想了一想,就说:“不过,他一个大活人,要不叫他动转也办不到,只要叫他明白利害,这件事得慢慢办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与我无关,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玉宅对我有过好处,我不能不维护玉娇龙;其次还是为罗小虎。因为他的胞妹是我的儿媳,他胞弟杨豹那样的好汉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未报,高朗秋、杨公久、俞秀莲都是侠义英雄,对他杨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亲戚,所以我义不容辞,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得维护他,劝导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杀身大祸;我为的是将来把事情办明,冤仇报了,叫他认祖归宗,也算是杨家的一条根!”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我来这儿恐怕与你老哥是一样,咱们哥儿俩都为的玉娇龙,咱都是一派。”猴儿手说:“我们九华派里没有你!”刘泰保说:“可也总算是一家人,咱们得联起手来,对付玉娇龙跟罗小虎,那才对!”

刘泰保说:“五爷当仁不让,我真钦佩。就是,虎爷他认上死扣儿了他要娶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啸峰也皱着眉感觉到难办。

猴儿手说:“你这小子救走罗小虎,你也跟着跑啦,为什么又到这儿来啦?”

刘泰保只好去找孙正礼,他一出门恰巧俞秀莲正上车,俞秀莲就嘱咐说:“告诉他们,现在都沉住点气!我现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间回来再商议办法。”刘泰保连声答应,就让俞秀莲的车走过去了。

刘泰保说:“哎呀!原来不是外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兄弟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德五爷是我的好朋友。李慕白大哥虽说与我没见过面,可也是知己的朋友。”

车来到大街上,俞秀莲就叫赶车的放下车帘,她在车中扒着青纱车窗向外去看。车行走了许多时,由东城到了西城北沟沿,就在邱侯爷的府门前停住。俞秀莲下了车,把车打发走了,门里有个仆妇直着眼睛望着她,俞秀莲就迈步进了门槛,微笑着问说:“你们少奶奶在家吗?”仆妇问说:“您贵姓呀?”俞秀莲说:“我姓俞。”仆妇说:“我给您回一声去!”她进了屏门,顺着廊子往里院去跑,俞秀莲就慢慢地往里去走。

对面那人一拍胸脯,说:“老爷姓谭名飞,外号叫猴儿手,是李慕白老爷的大徒弟!”

这时忽见北房的帘子一启,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锦衣公子,正是邱广超,他很恭谨地叫道:“俞姑娘来了?”俞秀莲止住了脚步,邱广超就笑着说:“慕白也在这里。”俞秀莲笑了笑,下了台阶往那边去走,只见李慕白身穿蓝色绸衫,手持折扇,也自屋中出来。

刘泰保往后直退,同时问说:“朋友你是谁?说出名姓来我好认识你!”

俞秀莲进了这小客厅一看,并没有仆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广超说:“今天我来,就是求邱嫂嫂领着我去看看玉娇龙!”邱广超说:“我们也正在提说此事,也因她是个女子,只有俞姑娘见了她,才什么话都好说。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剑交出来就是了。”俞秀莲说:“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闹翻了脸的是她,我又有点不信现在这个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娇龙!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那人说:“老爷怕你打镖?老爷的肉皮是刀枪不入!”说着往前急逼。

邱广超说:“本来内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为今天玉娇龙必回娘家去。”俞秀莲说:“我听到刘泰保说,她已然从娘家回去了。”邱广超说:“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随了去,未免要使鲁家的人生疑!”俞秀莲说:“我可以扮作你们家里的丫鬟。”邱广超笑了笑,说:“我家只有四个使女,他们都认识。”

刘泰保止住步,回身说:“喂!别上前!我手里可有镖!小心打你的肚子眼儿!”

李慕白在旁说:“据我想,鲁家现在必有比玉娇龙更毒辣的人,所以玉娇龙才不能不低首就范,姑娘去了,千万也要小心!”俞秀莲听了便一怔。

刘泰保飞身上房,那人随之追上;刘泰保由房上跳至墙上,那人也紧紧追来。刘泰保跑至花园,那人也追来了;刘泰保藏在太湖石后,那人也耸身跳到太湖石上。刘泰保转身又跑,越墙而过,下了高坡;那人随之又出来,高声说:“小子!走什么?过来对对刀,比一比身手,那才叫好汉子!”

此时进去回事的那个仆妇就来说:“我们少奶奶请俞姑娘!”俞秀莲点点头,又向邱广超、李慕白二人说:“我到里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见着玉娇龙;只要见着了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来底细。”

却不料忽然屋门一开,屋里的人嗖地蹿了出来。但是这人万也没想到地下会有埋伏,他一脚就蹬在锅上,哧的一声滑出了很远,只听咕咚当啷一阵响,刘泰保心说:这叫作活煮臭脚丫!那人翻身爬起,刘泰保抄起一只锅来飞去,没打着,掉在地下,又是一声巨响!屋中就有人惊叫,前后院的梆声也紧敲起来。

李慕白说:“杨健堂亲听罗小虎说过,玉娇龙的武艺确实自哑侠的书中所得。南鹤老伯数十载浪迹江湖,就为的是寻找那两卷书和哑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将这两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宝剑索回,我就不必亲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现今已是一位命妇,我更不愿与她见面动武。”俞秀莲点头说:“好!这些事我必忘不了。”说着她就随那仆妇走往里院去了。

黑影突然进了那漆黑无灯光的西屋,刘泰保心中突生一计,就也跳下了房。这次他跳得可很漂亮,脚掉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压着脚步,慢慢地也走到那西屋门前,听里面并无声音,他就把两只铁锅底儿朝下,放在屋门前的地下,算是设了两个埋伏,然后抽出短刀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

这里李慕白与邱广超闲谈,谈到武艺,李慕白就说:“玉娇龙的武艺确实罕见,只是行为卑劣,毫无慷慨的气度。”接着又说:“现在铁贝勒拟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为他现在职位愈尊,人愈贵重;玉娇龙两次到他府中盗剑之事,使他有些胆寒,所以想使我保护他。虽然他对我必然优待但多年来我浪迹江湖,闲散惯了,若叫我在京长住,不能再往别处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给他介绍两个人代替我。”

于是他手提着两只铁锅,飞身上房。走过了两重脊,又到了后面的一个院里,却见那条黑影如燕子似的从房上翩然下落。刘泰保高高举起锅来要打,可是又想:不行!离着太远,绝打不着,白惊动人!同时却又看出来下面这条黑影的身材很矮,而且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大方,绝不像是玉娇龙。

谈了些时,就有仆妇来说:“少奶奶要走啦!”邱广超与李慕白齐都站起身,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见由里院走出来高梳两板头、身穿豆青色春罗旗袍、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随侍着的三个仆妇,其中一个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裤袄,脑后梳着个“苏州头”,年纪很轻,袅袅娜娜的原来正是俞秀莲。

等了一会儿,更声却过去了,打更的似是往后院去了,刘泰保倒笑自己太毛咕;可是这两只锅是他新得来的武器,就像玉娇龙得到了青冥剑似的,绝不肯放下。他用膝盖一磕顶门,才要出屋,忽见对面的房上有一条黑影逝过,惊得他几乎坐了个屁股墩儿!他一振勇气,心说:妙啊!说不定又是玉娇龙吧?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挣断了绳索,又回家探母来了吧?好!我也请她戴个帽子!

邱广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点了点头,邱广超回身笑说:“慕白兄,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为什么你不与她结为夫妇?天下的婚姻哪还有比你们再合适的?我是俗人之见,我主张你不如应了铁贝勒之聘,就在京长住下;我们再把旧事重提,使你与俞秀莲成为一对,永弥人间缺憾,也省得你们再在江湖漂泊。你看,神出鬼没的玉娇龙现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未必不是她厌倦江湖了,做人还是夫妇与家庭的事要紧!”

更声愈来愈近,他疾忙将火折用脚踏灭,蹲下身,却听打更的人已来到这院里,又把梆子梆梆地敲着。刘泰保心说:不好!万一这家伙闻出来火折子上的松香味儿,他要撞进屋来,那可糟糕!杀伤了他就是一场人命,不伤他我可又跑不了!于是他将刀和火折全都收在腰间,却由菜案子上抄起两只铁锅,一手拿一个。他预备着只要有人撞进这厨房来,就迎头给一锅,再进来一个还是给他一锅,两只锅至少能打晕两人,然后自己拋下锅就跑。他于是等着,心说:打更的!你进来吧!我给你个铁帽子戴一戴!

李慕白摇摇头,只说:“你不明白。”

此时忽听前院敲着梆子,声音很脆,似是打更的人往这院里走来他大吃一惊,疾忙拉门避到了屋里。屋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又听啪喳一声,大概是一只碗掉在地下摔碎了。他吓得毛发悚然,忙抽出短刀来,又听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四周围一股油烟气味,原来这里是厨房,没有人在此睡觉,耗子可倒不少。刘泰保伸手向前去扒,扒了半天,忽然把手指烫了一下,原来是摸到个热水壶上了。他心里又骂了一声,掏出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抖。屋中火光一闪,一切的灶台厨柜和地下被耗子撞下来的一只破碗,就全都映入他的眼帘。

此时,门外的两辆骡车已然赶走了。鲁宅本来离此不远,所以不多的时间便已来到。这门前已停着几座车轿,可见宅里已来了客人。俞秀莲先下了车搀扶邱少奶奶,另一个仆妇赶紧走过来,对她很客气地看看,俞秀莲却瞪了她一眼,这仆妇就不敢过来帮忙了。

于是他将身向下一跳,不料脚下重了一点,发出点响声。就听东屋里有人使着声儿咳嗽,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溜到南房檐下蹲着,心中骂着自己“饭桶”。停了半晌,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就慢慢地直起腰来,侧耳向窗里去听,原来屋内一点鼾声也没有,他心说:怪呀!莫非这屋里没有人住?他轻轻地伸手去推门,却见没有锁着,也没安着插关。

邱少奶奶倒是一点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叫俞秀莲搀扶着下了车。就看见门前有一个胖子,穿着油裙,地下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只烧鸡胖子高举着签筒子,许多宅里的仆人都围着他抽签赌彩,打算赢他的烧鸡。上马石的旁边还有个卖茉莉花的小子,有几个丫鬟都围着他买花,往头上去戴。卖花的小子猴头猴脑的,他扭头看见了俞秀莲,就把嘴一咧,高声吆喝着:“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个官人模样的人走过来瞪眼说:“在这门口做买卖,可不准胡吆喝!不然你滚吧!”这时有两个手拿着茉莉花的丫鬟走过来,笑着请安说:“邱大少奶奶!”她们并注意地瞧着那个搀着少奶奶的年轻俊俏的小脚儿老妈儿。

玉宅是向来睡觉很早,他是知道的,这时天色不过三更,但各屋中多半已没有灯光。他一直走向里院,这院里简直像没有人住,一个萤火虫那么小的光亮都没有。他心说:净在房上走来走去,跟猫似的,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得下去,先设法找着他们新回来的那位大少爷住在哪屋,那才是漂亮办法。

俞秀莲却不多看人,只把邱少奶奶搀上了台阶。进了大门,却见由里面出来了四名官差,腰间全都挂着刀;见有女眷来了,他们一齐躲往墙根,垂手恭立。俞秀莲晓得这必是顺天府的官人,鲁君佩不过是个府丞,他的宅中就预备下这许多的人,防范谁呢?

原来除了这酒铺的灯还亮着,其余别的铺户都已关上了门,门缝里都连一点光也没有。天上那钩牛耳尖刀似的月亮已被乌云包住,四下里漆黑。刘泰保贴着墙根去走,就到了玉宅的高坡上,他盘上了一棵大槐树坐在树上歇了一歇,心说:我真无能!我来到这里也不知有多少回了,但究竟是做出了哪一件漂亮的事情?今天我是胆子得壮一壮了,干一下子吧!他想着,就如个猿猴似的由树枝跳到了房上,然后踏着房瓦伏着身向后去走。

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说:“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来看看。在这儿论,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

刘泰保说:“就是我能出头,也帮助不了你们,因为今天来了两位有本事的人!”大家一起惊讶,都问:“是谁?哪一个?”刘泰保摆手说:“不必多问!你们玩吧,明天再见!”说着转身出了酒铺。

一个大丫鬟说:“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说病了就人事不省,说好了就立刻好了。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画了两道符,缝在鞋底里,把魂给压住了,这才好的!”又一个丫鬟也说:“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不怪人称呼他是老神仙。”

众人都点头说:“您放心!我们都知道。自从刘二爷留上胡子之后,我们没有统领了,在街上连个架我们也不敢打。”

走进了垂花门,听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那里谈话,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到什么样子。又走进了两层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一齐请安说:“大少奶奶您好!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来的是展公爷府里的奶奶,萧御史夫人,您没见过吧?”

刘泰保摇头说:“我不抽头儿!我来是特别告诉你们几位,这几天千万少在外头滋事,别在人前逞能,别满处去混说!”

邱少奶奶摇头说:“我都不认识,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不用惊动她,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毕妈妈说:“可不是!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刚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邱少奶奶说:“她睡下也不要紧,我们俩是谁跟谁?她病了这些日子,我都没见着她,现在还不快点让我瞧瞧她?”遂又问:“她住在哪屋里?”

刘泰保看见前边屋子走了几个酒客,天色已不早了,他就到炕前把人家正推得高兴的骨牌一推,大家齐都吓了一跳,都笑说:“刘二爷您别跟我们闹着玩!您要抽多少头儿,这炕上的钱您随便拿!”

毕妈妈有些迟疑,可是邱少奶奶既然这样不客气,她也不敢拦阻,只好说:“我们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可还没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萧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邱少奶奶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管人家,得让我先见见。”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

白眼老六摇头,也扒着刘泰保的耳朵说:“今天可是……玉宅门前车特别多!”刘泰保说:“那倒不稀奇!那是因为他家大少爷回来了,一个外任的府台,回到京里还能没有点应酬吗?只是衙门里面……”白眼老六悄声说:“刚才,孟八跟着两人又来这里喝了一会儿,我顺便探了探,他们都说南北两衙门,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大案!”刘泰保不禁说了声:“怪!”怔了一会儿,白眼老六也怔着。

北屋五间,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于今玉娇龙的寝室。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墙上还贴着双喜字,挂着喜屏,朱色艳然,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可是堂屋还摆着神龛,供着“伏魔大帝”“观音老母”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却又有一种神秘的气象。

出了门先到德胜门大街,这里有一家小酒馆,掌柜的名叫白眼老六,是刘泰保新结识的朋友。刘泰保来到这里时,见还有几个坐客,他连头也不抬,就进了小小的柜房。这柜房里还有几个人,都坐在炕上推牌九,一见了刘泰保都要站起来打招呼。刘泰保却摆手,把白眼老六一拉,扒着耳朵悄声问说:“今天晚半天你没听见什么事吗?”

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是三个女仆,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

于是他把腰带系了系,袖口挽了挽,站起身伸伸胳膊,振作起精神,就向李成的大腿拧了一下。李成惊醒,刚要叫出来,刘泰保就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你别睡!看着点罗小虎,我再出去溜达一趟!”李成吸着气点头,刘泰保就将单刀交在李成的手中,拿上李成的那口短刀,连流星锤都藏在腰间,他就走了。

毕妈妈先走进去了,待了会儿,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插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身穿银红色绸旗袍,绿纱的坎肩,纽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下穿镶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娇龙,半点儿也不假!她的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艳丽绝伦,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确实有些瘦了,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

他皱着眉,摸着上嘴唇新留的小胡子想了半天,忽然决定了,心说:我现在就走,再到玉宅去看看!他家的做知府的大少爷既然回来了,昨夜又有那件事,如若他妹妹真是被衙门捉去了,他绝对不会不知情。对!我去探听探听,抢个先,把这件案子得探出来,公之于众,得使李慕白等都为之咋舌,伸大拇指头赞叹,那我才算英雄!

一看见邱少奶奶,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忍不住两眼迸出来珠泪。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赶紧说:“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的、翠的、镶珠的许多颗戒指,手还是那么细而长,涂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心想: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邱少奶奶对她不禁怀着些凛戒,可是玉娇龙竟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遇见了能诉衷曲的亲人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

当下他又手提单刀出去巡查了一遍。巡查回来,见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就自己由桌上取酒独饮。酒本来没剩了多少连一口也不够,但他喝到口中,觉得舌头一阵发辣,倒勾起愁来了,心说:不行!玉娇龙永远不犯案,永远下落不明,我就永远不敢在人前露面儿;因为街上都认定是我串通了小狐狸,把玉小姐拐跑了,这个冤我怎样才能洗清?再说,我刘泰保为什么好好的拳不教,好好的饭不吃,福不享,半年以来,出生入死,图的什么?不就是图做件漂亮的事情,出人头地吗?可是跟头连气儿栽,如今且一个跟头栽到底,弄得我不能出头了;将来媳妇养了孩子,我倒像是个私爸爸?这不行!我得想法子,趁着李慕白、俞秀莲俱在此地,我要在他们的面前露露脸,那才能叫人夸我是好汉子!

丫鬟递给她手绢,她擦擦眼睛,忽然睁开眼一看,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立时把两眼瞪圆了。俞秀莲掀帘径入,向玉娇龙屈腿请安,笑着叫了声:“鲁少奶奶!”玉娇龙沉着脸,微点了点头,就扭过面去。

刘泰保向李成追问起来,刚才他们怎样到大萝卜家里去的,怎样罗小虎跟那姓贺的打了架,怎样走在胡同里又被人夺去了银子,然后刘泰保就说:“这样看来,那小贼也许真不是小贼,咱们倒得提防着他点。这件事交给我,只要他敢再来,我就给他个亏吃!”

俞秀莲给邱少奶奶装水烟,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就说:“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说你是中了邪;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时又发狂,满嘴说胡话,所以不叫人看你来,也没人敢来。可是我实在的不放心,本来,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玉娇龙斜着身不语,泪坠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

罗小虎哼哼一声冷笑,说:“你看着我,济得了什么事?我本就不想走,因为还没到我要走的时候呢!到我一定要走的时候,无论你们谁拦我,也是不行!”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便上了炕,又去拿刀使着力去削竹子。

旁边毕妈妈说:“这一个月来,我们可也都急死啦!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墙上的画儿就自己掉下来,笼子里的八哥呜呜地哭。”

刘泰保说:“可是我对你还不能放心!”又向杨健堂说:“大哥跟你兄弟媳妇见俞秀莲商量去吧!我还得在这儿看着虎爷!”

俞秀莲插言说:“你们倒没丢猫?”

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出头!”

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又说:“请僧也不行,请道也不行,烧纸烧香都没用!枕头底下压善书,被褥上贴神像,也都没用。结果还是那两只鞋,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这才镇住了魂!”

刘泰保摆手说:“好了!”又向罗小虎说:“虎爷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李慕白、俞秀莲都已来到,可以称得起是七龙八虎会京城;不到三五日玉娇龙的下落必可探出来。那时是救,还是不管,自有十全的办法,反正用不着你这头虎再出头啦!”

俞秀莲说:“要是穿一只鞋更好!”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邱少奶奶疾忙向俞秀莲使眼色。

罗小虎听到这话,紧紧地握起拳,要开口争辩。蔡湘妹又说:“反正无论如何,由明天起得大家一齐着手,必得探出玉娇龙的下落、生死存亡,跟那口宝剑到底是落在何人的手内,才算完!”

毕妈妈又说:“没娶过来的时候,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姑娘身体弱,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

蔡湘妹说:“那俞秀莲就要救她,救了她可也不能放她走,得把她送回她的娘家。如果她是真被衙门给捉了去,那俞秀莲说是活该,她在外面太恶了!真比强盗还凶,应该让官人惩罚她!”

俞秀莲又插言说:“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还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刘泰保说:“谁能卖她?也没有人敢买呀!”

忽然玉娇龙身子直挺挺的向床上一倒,毕妈妈惊叫道:“哎哟!怎么啦?”疾忙过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玉娇龙虽然躺下了,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可是她睁圆着两只眼,紧紧地咬着嘴唇。毕妈妈赶紧摆手,嘱咐那两个丫鬟说:“别声张!叫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蔡湘妹又说:“俞秀莲的主意现在就是,如果玉娇龙是被红脸魏三害啦,或是卖啦……”

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头上的花乱颤,愤怒着说:“有什么不得了?”

罗小虎听到此处奋然而起,说了声:“好英雄!”刘泰保看了他一眼,又听媳妇蔡湘妹说:“大概她是由那儿就逃回北京,可是就上了红脸魏三的当。我看她是一时大意,不然怎么大江大海都闯过来啦,一个小河沟子会把她淹死?”罗小虎便又愤恨。

毕妈妈忙说:“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们真担不起!这都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

蔡湘妹说:“人家不能在这儿长住!人家这次来,第一是为德家少奶奶报仇之事,第二是为来找玉娇龙。原来玉娇龙确实是离开了北京一次,她还带着个丫头,带着只猫;男不男女不女的,改名为龙锦春,在外边胡闹了有一个月,无恶不作,跟李慕白就争斗了三次。末后她到巨鹿县遇见了俞秀莲,人家本来把她让到家里,跟她很好,可是她蛮不讲理,跟人家也翻了脸。俞秀莲、李慕白、孙正礼三个人一齐战她,竟没把她抓住,她到底是跑了!”

玉娇龙瞪眼说:“人家说错话?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都给我出去!”说着啪的一个大嘴巴,毕妈妈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慢慢走出了屋。两个丫鬟也疾忙跑出去了。

刘泰保说:“正好!我这些日又不敢在家住,她给你做伴儿,我也放心!”

玉娇龙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声说:“你们何必还来逼我?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蔡湘妹说:“他们是今晚才到的。李慕白不知是住在哪儿,孙大哥是回泰兴镖店去啦,俞秀莲是我留下住在咱们那儿啦。”

邱少奶奶吓得脸白,说不出一句话,俞秀莲却昂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我们能帮助你!”

刘泰保摇晃着身子说:“呵!那我可得去会会!”

玉娇龙连连摆手说:“谁也不用帮助!我不求谁,只求你们可怜我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们并无益!”又向邱少奶奶说:“请您快些走,以后也别再来看我,受了连累可不好。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蔡湘妹点点头,又接着指手画脚地说:“不但俞秀莲来啦!孙大哥也来了!听说还有李慕白!”

此时窗外足声杂沓,有许多人匆匆而来,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暗暗地摆手,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玉娇龙又做出笑脸来跟邱少奶奶闲谈。

蔡湘妹叠着腿儿坐在炕头,花牛儿李成赶紧爬起来说:“二嫂子您好啊!”

外面来的是鲁君佩,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鲁君佩身子高得像一座塔,可是又太肥,仿佛这座塔盖的太不成样子,凹鼻子、小眼、脸就像个西瓜。他身穿灰色官纱长衫、青缎马褂,低头进来,又抬头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他又不敢发脾气了,就请了安说:“婶子!我广叔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没有来?”邱少奶奶不言语,照旧抽水烟。

刘泰保兴奋着说:“啊!她老人家来啦!”

鲁君佩看看他的娇妻玉娇龙,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鲁君佩又看看俞秀莲,他惊讶着: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毕妈妈还捂着脸,说:“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鲁君佩就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大声说:“你们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由下人胡说?谁家府里有这规矩?”

蔡湘妹的神色有点紧张,就压着声,指手画脚地说:“你刚走不大会儿,我正在院里跟得禄嫂子说闲话儿,就有人拍门来找我。我出门一看,原来是俞秀莲!”

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却厉声向鲁君佩说:“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鲁君佩一笑,傲然说:“这是我的屋子!脾气我随便发。”邱少奶奶说:“是你的屋,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鲁君佩挺直了胸脯,说:“她是我的妻子!”

刘泰保发怔问说:“什么事?你先说明白啦!”

这句话才说出,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厉声说:“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跟前发横?”她还要再打,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俞秀莲倒不禁一怔,向玉娇龙冷笑了一声。玉娇龙却面容凄惨,像恳求似的。

忽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杨健堂疾忙拦住刘泰保的话,站起身来向窗外问道:“是谁?”外面有人回答说:“是我,大哥您也在这儿啦?”门一开,进来的是青袄儿红裤子、满面带笑的蔡湘妹,腹部已显然的隆起了。罗小虎却觉着十分惭愧,坐立不安,蔡湘妹还笑着叫了声罗大哥,遂一拉她丈夫的胳臂,说:“快回家去!”

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两个丫鬟又往旁去躲。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双手捂着胸口,呻吟了两声,才说:“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

刘泰保又笑着说:“反正玉娇龙就是再出来,来到咱们这屋里,她也未必再理虎爷了,因为虎爷太没出息!官既做不成,仇也至今未报,迎娶的那天还干了件太丢人泄气的事,给了她个大难堪。我要是她,我也不能理你了。天下何愁无美妇人?你也太想不开!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摸不着’,莫非你专爱这摸不着的滋味吗?”罗小虎摇头,紧闭着嘴,由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

邱少奶奶愤然站起,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拉着她说:“咱们走!”又向玉娇龙说:“妹妹你宽心!你在他们这儿,他们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说着愤愤地走出了屋。

这时刘泰保从西边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说:“他妈的那个贼知道我刘泰保来了,就不敢露面儿啦,什么东西!虎爷你也太疏忽,五十两一包银子怎能交给花牛儿?这家伙还靠得住?”杨健堂赶紧走过去两步拦住刘泰保,叫他不要大声嚷嚷,遂一同回到破墙里,进了屋。李成是心疼那些银子,双眉拧得跟绳子似的,又因为后腰疼,就睡在炕上。刘泰保是又骂了一阵儿,就帮助杨健堂劝罗小虎。罗小虎脸色阴惨得像要下大雨的天气,两只眼睛凝滞着,一句话也不说,杨健堂劝他的话,他都点头。

这时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脸色也极不好看,问说:“怎么回事?我的儿媳妇才病好,来这儿看她我们领情;亲戚虽远却走得近,多少得讲些礼!”

罗小虎听到这里,不禁像咳嗽似的发出一阵悲声。杨健堂又说到玉娇龙,把刘泰保所知道的玉娇龙被捕之事,全都细细告诉了他,并说“今天德五爷派人到南城去探听,全都不知此事,可见此事很重大,咱们得慢慢地想办法,不可鲁莽。不过我敢保玉娇龙如果真是落在衙门的监中,她必无性命之忧,因她并不是杀人的凶犯、滚马的强盗!”罗小虎顿脚长叹了口气。

邱少奶奶说:“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谁知道她是真病啦?还是叫你们给监禁起来啦?”

杨健堂用手一按他摇起来的胳臂,说:“压声!听我细细告诉你!这也难怪刘泰保,他是因知你的脾气鲁莽,万一闯出祸来,于他有关,以后他在京城更不能出头了。并且德五爷若晓得你们惹祸,他无力援救,必定更为难受。德五爷为你家早先的惨祸,十分义愤!他的儿媳本来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并且因你伤了文雄,她很恨你。因德五爷揣度情理,知道没有错,你确是杨门之子;所以夫妇连日对儿媳开解,我那女徒弟已有几分相信了,今天还哭泣了一场。文雄的伤虽还未好,可是他也不念旧恶,今天他说,无论你几时晚上有工夫,可以到他家中与他谈一谈。德五爷并叫我劝你,杨豹早死,只有你是杨家的根苗,你应当以身体为重!”

鲁太太撇着嘴笑说:“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别人少操心,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

刘泰保带着李成往西去了,杨健堂却把罗小虎拉住,说:“你跟我回来,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罗小虎说:“大哥你就在这儿说吧!这旁边又没有人!”杨健堂遂用很小的声音说:“事情老瞒着你,老把你看守在屋里,我也觉着不对!”罗小虎说:“可不是!这样看着我,还不如让我坐监呢!”

俞秀莲握拳瞪眼说:“邱府就要管!你老东西少说闲话!”

刘泰保把刀一晃,说:“走!你带着我到那胡同,我替你找找银子,我看看是什么人?”又向杨健堂说:“大哥!你把虎爷拉回去!”罗小虎却说:“你一个人去哪行?我去帮助你!”

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可了不得!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还凶!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气比谁全大,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

李成哎呀哎呀地说:“是真的!虎爷的银票,今天才换的。我们上大萝卜家里没花了,回来走到那条胡同,我就被人推了一个跟头!”

幸亏有两位官太太——展公爷家的跟萧御史家的过来劝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莲把鲁太太再打了,同时不愿太失身份,就听人劝解,愤愤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门,就见那卖烧鸡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签来了。

不防此时刘泰保与杨健堂一齐赶到,刘泰保把罗小虎抓住,说:“原来是你呀?你在窗外偷听着,你可跑什么呀?”罗小虎装作发怔说:“我没偷听!”又说:“咱们快走!那小胡同里有贼人,抢去李成五十两银子,还打了他!”刘泰保惊讶着说:“凭李成他还有五十两银子?”

出门上了车,车往北走,那卖茉莉花的却举着篮子追着车跑,向俞秀莲说:“姑娘不买茉莉花吗?”车一边走,他一边追。跨车辕的俞秀莲怒犹未息,她就向这猴头猴脑的人说:“告诉刘泰保不用再拦罗小虎的行动,他要怎样就怎样,放他出去吧!有什么事都由我担!”卖花的这才止住脚步,赶车的人直诧异。

罗小虎跳到了外面往西跑去,跑了不到百步,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哎哟哎哟的躺在地下,说:“虎爷,咱的银子真是丢啦!你走后不知哪儿来了一个人,将我连打了两个嘴巴,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很厉害!”罗小虎大怒,嚷嚷着说:“我去看看!”

车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莲,俞秀莲将头探向车内,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边问说:“这卖茉莉花的人是谁?”俞秀莲悄声说:“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邱少奶奶说:“也别太怔办!这件事儿我看麻烦啦!不定是怎么回事。玉娇龙绝不愿在他家里当媳妇,可是看那样子她又是无法后悔刚才我也是忍不住气,不然应当问问她到底为什么?鲁君佩有什么厉害的手段会使她害怕?唉!我一定得设法救她!”俞秀莲一听也怔了。

说到这里,杨健堂忽然把话止住。罗小虎觉着不好,疾忙飞身上房,屋中的杨健堂已然提刀出来。

少时两辆车已赶回到北沟沿邱府,此时李慕白仍然在这里等候消息。邱少奶奶连两板头也不摘,俞秀莲也不换装,就把仆妇都打发回里院,一同急急地进到客厅,把刚才在鲁家的事全都说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心说:这是谁叫人捉了去啦?又听是杨健堂的声儿,说:“我想许是玉娇龙这些日就没离开北京!今天有人自保定来,说的什么龙锦春,那许不是她。她这些日大概都住在红脸魏三的家里,魏三日久生了坏心,就串通了官人把她捉去,大概……”

邱广超气得只是冷笑,说:“想不到鲁君佩竟有这样的本事,他会能制服了玉娇龙!慕白刚才所说的话真不错,但我倒要跟他聚会一下。现在先把这件事按下两天,我自有办法!”李慕白在旁不语。邱少奶奶跟俞秀莲又都生了半天气,揣测了半天,就齐回里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这里用过晚饭才走。

罗小虎听了这话,回身就走。少时来到了积水潭,顺着岸往北,走到破墙前,他心中忽然生了个主意,就不去推门,先扒着墙窟窿往里去看。见东屋中有灯光,知道是有人回来了,他就先脱下了鞋,悄悄地越过墙去,落地无声。只见东屋中人影幢幢,正有人说话,虽然声音不大,可是悄悄走近前,侧耳向窗也能听清,只听屋中的人说:“无论什么衙门全部打听不出,这事可有多么怪?红脸魏三莫非跟她有仇,勾结了人假冒官人,把她拿车拉到别处去害死了?”

当日晚间,李慕白回到铁府并没做出什么行动,可是刘泰保、史胖子、猴儿手,并有那胸怀义愤的俞秀莲、拼出命的罗小虎,全都在鲁宅附近各展奇能。但是鲁宅的门灯照得是同白昼一般,前后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个墙角都挂着风灯。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按着时间打梆子敲锣;四十名官人不断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却连一点香火头儿的光也没有,防备得真是一点风也不透。可是俞秀莲居然进了玉娇龙住的屋,但真奇怪,这统共五间大屋子,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不知玉娇龙在什么地方睡觉,她只得走出。史胖子跑到厨房里吃了一顿夜餐,也无人察觉,其余别的人都不敢上房。约四更时,众人只好先后离去;临走时,刘泰保叫猴儿手将门灯吹灭了,摘下来扛走,罗小虎又抽出宝刀向大门上扎窟窿。

李成就由腰间抽出一口短刀,把胸挺起来,悄声说:“一定是有蟊贼我在这儿等着,虎爷你回去拿火,顺便带件家伙来。咱们那屋子房梁上头藏着一口朴刀,刘泰保也不让告诉你,你快拿来。假若拿了火来在地下照不见银子,那就是有人在暗中跟咱们作对!”

次日,猴儿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趸了半篮子茉莉花来到鲁宅;见木匠正在门上钉铁叶子,补那几个窟窿,门灯倒没有另挂新的。他才来到门首站了站,刚要吆喝,就有官人过来把他赶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着篮子到胡同口去卖。有鲁宅的丫鬟、婆子赶过来买,他就问:“那大门口为什么不许我去呀?”婆子、丫鬟都说:“少打听!”

罗小虎吃了一惊,四下一看,淡淡的月华照着深巷及两旁黑黝黝的屋墙,并无人影。他就不信,说:“胡说!你是没看见脚下的石头!”李成趴在地下乱摸,说:“石头?连我刚抛在地下的银子也没有啦!哎呀,哪儿去啦?我就觉着有人推了我一下,可没有看见有人从地下抢银子呀?”罗小虎又四下看了看,便说:“没有的事!”回身过来,弯腰向地下看了看。地下虽浮着雾一般的月光,可是要想找个东西也很难。

傍午时又有几辆车出来了,车都垂着帘子,看不见车里的人,出了胡同往东走了。猴儿手猜出这必是玉娇龙出去拜客,就在车后跟着走。

两人走着,过了大街,又穿进小巷,罗小虎在前,李成在后。忽然李成觉得身后有人一推,自己摔了个马趴,把一封银子拋在地下了。他啊呀一声,前面的罗小虎回头问说:“怎么啦?你连走路都不会啦!”李成说“不是不会,是不知谁从后面推了我一下!”

车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楼,酒楼上有一人推开窗子高唱:“天地冥冥降闵凶……”猴儿手看见是罗小虎,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见楼上发下来几支弩箭,全都射在车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乱,罗小虎下了酒楼骑上他的马,回身又射了几箭就走去,猴儿手也提着篮子赶忙跑进了一条小胡同。

二人出了门,李成还叹气说:“虎爷,你的手底下也太重!打他一下就得了,何必还踢他一脚?倘若出了人命,你虎爷逃得开,我花牛儿可跑不开!”罗小虎却愤愤地说:“我恨他姓贺!跟我的仇人同姓!”李成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也不敢多问他。

这件事可真闹大了,街上、茶馆、酒肆,又传说起来了。德啸峰听了信儿疾忙命人找来刘泰保,叫他去拦住众人,尤其要监守住罗小虎,他说:“十天之内,无论是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我就不认识他!”

姓贺的喘吁吁地说:“他敢把我怎么样?我父亲做过知府!我是刑部差事!南城御史是我的义兄!混蛋东西,你敢在京师横行?你姓什么?罗小虎一拍胸脯说:“老爷姓虎!”又一脚踹去。姓贺的哎哟一声,又倒在地下,好像是被踢死了,吓得李成跑到屋中拿了银子,央求着推着罗小虎就走。

刘泰保唯唯地答应着,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却说:“今天一早,罗小虎来跟我借马,我就到我寄存马的地方,把马牵了来给他了。他出去闯了祸,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不回来啦!”又笑着说:“咱们为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实鲁府丞跟咱没仇,玉娇龙咱又没交情,咱们管不管都不吃紧,只是罗小虎,咱们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呀!”

屋中的罗小虎已推开李成,猛虎似的跳出;看见院中有个身穿绸衫很瘦的一个男子,他抡拳就打,咚的一声,那男子就躺在地下了。两个女人惊叫着逃往墙角,那男子一边哼哼着一边爬了起来,大萝卜在那边喊叫说:“贺大爷!您快躲躲吧!可别惹他!”

刘泰保看出这个胖子太坏,罗小虎一定是他给放出去的,并且还是他给出的主意;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好跺脚说:“这么一来,我可又得留胡子啦!谁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却只是笑。当夜鲁宅戒备得更为严紧。

这时那女人就站在院中哭,忽听街门又响,似乎进来一个男子,带着气连声问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哭?谁欺负了你?”那女人娇啼着说“屋里,一个强盗,拿你那把扇子,打了我……”男子立时说:“啊?强盗在京城咱们可不怕强盗,我叫官人去!”

事过三日,众人无计可施,刘泰保这时却忽发奇想:如今各路英雄,齐聚于此,文的武的谁都不在我以下;可是所有人都无法找着玉娇龙,原因就是夜入鲁宅并不难,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间屋。我要是出一奇计,无论哪天,我跟玉娇龙见了面,问清她现在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为什么她要怕鲁君佩?青冥剑反正她也用不着了,若能跟她要过来更好。那样一来,我这风头得出得多么大?谁不得佩服我?一辈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

被打的女人站起来,双手捂着脸,哭着,往屋外就走。罗小虎也要走,李成说:“别忙!她虽认得你,可是绝不敢出去给咱们嚷嚷。”又悄声说:“给她们点钱,买得她们把嘴闭住了就是了!”罗小虎却跳起来,大怒道:“凭什么给她钱?只管叫她们到外面去说!我罗小虎谁也不怕!”

于是,刘泰保就在家里跟他的媳妇商量,蔡湘妹立时又去找李二嫂现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说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铁府打杂,也知道他们府中现在住着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侠,贝勒爷的好朋友,来此也是为玉娇龙之事。他觉着玉娇龙的事是早晚要闹穿的,刘泰保将来必得胜,还许升官发财呢!所以他们夫妇很乐于为刘泰保夫妇帮忙当下李二嫂又打扮了打扮,就带着蔡湘妹到她的娘家。她娘家住西城,离鲁宅不远。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不能回来,回来时衣裳里总得藏着些米面、鸡丝、肉片、海参等等;白天只有媳妇在家,连饭都不用做,最欢迎人家找她来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带着肚子凸起的蔡湘妹一来到,她们就凑了个手,拉来街坊的一聋老太太,于是就抹起来纸牌,谈起来闲话。

罗小虎愤怒地啪的一扇子打去,女人摔倒在地。罗小虎蓦然站起身,怒瞪起眼睛,李成赶紧上前把他拦住,大萝卜也慌忙躲开,连说:“别生气!别生气!”弯腰去搀她的干妹妹,并说:“哟!你们看看,这么好的扇子也打折了!”

蔡湘妹就由这妇人的口中套出鲁宅近日的情形。这妇人说:“我们当家的也不愿干啦!求刘嫂子跟您房东说说,叫他上铁府伺候去吧!我们也搬家,咱们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块儿啦,也省得我整天闷得慌,越闲越懒!”

隔壁笑着,待了一会儿,那屋的门响,这屋里的门又有人开,就出现了一个穿桃红色衣裳、瘦脸水蛇腰的女人。可是这女人才一迈腿,她就吃了一惊,定睛向罗小虎瞧了又瞧,紧接着她就脸色变白,哎哟一声说:“我认识他!那天在玉宅门口我瞧见过他,放箭射轿子的就是他,他是强盗!”

蔡湘妹说:“大哥在鲁宅的事儿不是很好吗?”妇人打了一张“幺鱼”,说:“好什么?现在快累死啦!弄来好几十个官人,都是顺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门的,都得在这儿吃饭,晚上还得预备夜宵;馒头一蒸就是四五笼,还不够吃的。厨房就是三个人,多一个也不添,快累死啦!”说着又吃了一张“九梭”。蔡湘妹也看着牌,口里却说:“不是听说,那儿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吗?亲友们都常去看,下人们总可得些赏钱吧?”

李成就说:“小虾米熬大萝卜,倒真是本地的吃儿!来,请过来给我们这位虎爷引见引见吧!”大萝卜拿手捶了李成一下,就喊着说:“过来呀!这儿来了一位虎头儿,听见你说话,想要见见你!”隔壁屋中的女人就笑着说:“什么虎头儿?我瞧见过狼头狗头,还没瞧见过虎头儿呢!等等,让我见见!”罗小虎的眼睛也不住瞪着门外,可是半天那女人也没有来,大萝卜就说:“粉少擦吧!”

此时李二嫂和了牌,那妇人就摔着牌说:“赏钱倒是有点,可是那顶什么?时时还得捏着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们一夜不睡觉。看得那么严,可是门灯还丢了,大门上也叫人扎了几个窟窿。听说是现在邱小侯爷跟他们作对,他们哪斗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娇龙,简直是一个惹祸精!早先,新房四面挡着红布,除了毕妈妈跟两个丫头,谁也不许进去;端进去的菜饭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毕妈妈她们吃了。那屋子本来就是一间空屋子,哪有什么病人呢?”

正在说着,忽听隔壁又有女人笑着说:“你们说什么啦?我来听听哪儿又闹狐仙?”李成惊诧着说:“这是谁?”女人说:“这是我妹妹。”李成说:“原来你还有妹妹哩?”女人说:“不是亲的,是干的,她比我可阔的多。”李成说:“她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她叫翠仙,外号叫小虾米。”

说到这儿却又后悔失言,悄声说:“您可别在外头说,说出来可就不得了!鲁少爷那天把家人叫齐,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并嘱咐说,无论是谁,只要向外人多说一句话,造一句谣言,立刻就抓到顺天府去打板子!”

女人说:“哎哟!我知道啦!你们说的是鲁侍郎家呀!听说他家上月娶的那个媳妇,一下轿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是叫狐仙给迷住啦!”

蔡湘妹说:“我不能向外人去说,我们当家的现在也不管他们这件事啦!早先我们是奉铁府之命才管的,现在又不在他们那儿教拳啦,谁还愿意因她得罪人?可是……”她抹起牌来,又问说:“到底是真病好啦是假病好啦?现在别是个假玉小姐吧?”

李成赶紧向他使眼色,女人发着怔说:“什么?卤……”又媚笑了笑。李成就说:“我这位虎爷是来京访友,他有位表亲是西城鲁翰林家的大管家,鲁翰林就是……你没听说九门提督玉正堂的小姐……”

妇人点头说:“是真的!不假,可是回来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还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可就听见那屋里有人嚷嚷,又叫又骂,鲁少爷也撒气。待了一会儿玉宅的大爷、二爷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说是新奶奶的病好啦,就出来见人啦。可是,您听明白了,少奶奶病好了,少爷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间屋子去睡,少爷却坐着挡得挺严密的车,去到朋友家里睡觉去。”

罗小虎一听女人说的这几句话,还有点硬劲,就不由得注意了女人一眼。这才看出女人有二十来岁,并不丑,黑黑胖胖的脸儿,挺俏的身子,穿着紫绸衣裳、绿罗裤子,头也梳得乌黑,还戴着一对乱晃动的翠坠子。罗小虎这才喝了一口茶,问说:“你认得鲁翰林的家吗?”

蔡湘妹惊讶着说:“这是为什么呀?”

女人说:“我不是怕扇坏了,我是说这把扇子的来历。你还别拿几千几百来吓唬我,我也不是长了两只金钱眼,几千几百我没花过可也瞧见过!”

妇人说:“为防贼呀!鲁少爷现在有一个军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南方人,官人们背地都叫他‘诸葛亮’,这些主意全是他给出的。他说邱小侯爷手下有飞檐走壁的人,又因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个飞贼!”

李成说:“你放心!就是一千两我们虎爷也不在乎,扇坏了你的扇子,一定赔你。”

蔡湘妹说:“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现在怎会这么听他们的话?”

那女人还以为罗小虎也是个文墨人,就说:“虎老爷,您看这扇子顶好吧?这是我妹妹的一个相好的,一位阔少爷留下的,听说能值一百两银子呢!”

妇人摸了一张牌,又打出去一张,撇着嘴说:“有什么本事?外边说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谣言!她过门儿那天让强盗抢走了,倒许是真的。如今又叫鲁少爷给设法找回来啦!我虽没见过她,可是听说腰细得连一阵风儿都禁不住。前两天还有时闹点脾气,打毕妈妈,骂人,这两天乖乖儿的,白天只出去看看亲友。那天又出了事,她那个野汉子在街上一家酒楼上往下射箭,她在车里差一点没受伤!贼骑着马跑啦,也没捉着。晚上,她就在老妈子的屋里睡。……”

这屋子太低窄,天气又热,女人赶紧递给他一柄折扇,并顺便掠了个媚眼。罗小虎仍然沉着脸,打开折扇扇了几下,就见扇面上写的是“春眠不觉晓”那一首诗,上款是“绍绅老弟台教正”,下款是什么居士,扇骨子雕刻得极为玲珑精细。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翻了脸,向她的出了嫁的小姑子说:“下房儿在里院,三间房子是老妈子跟丫头睡,有个套间儿,一到晚上鲁少奶奶可就搬进去;屋里连根绳子也没有,恐怕她上吊。外屋是睡着八九个人看着她,怕强盗再把她抢走。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儿们,屋里的事又不准跟别人说;您的哥哥在厨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儿睡,你说他怎么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仿佛他看见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个丫头哪个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还觍着脸跟我说呢,说邱少奶奶那天打架来还带着个小老妈比他们宅里的焦妈全强。我想他跟焦妈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会知道这些事呢?”

女人点了点头,瞧着罗小虎,就见罗小虎将身向椅子上一坐,咯嘣一声,椅子几乎塌了架。

李二嫂说:“你也别多疑心,得工夫我问问他,劝劝他就是了!”于是这个妇人掀起了醋波,叨唠不休,无意中又吐露出鲁宅的许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胜,抹了不到十把牌,输了不到两吊钱,她就推说身子重,精神不好,回家去了。

李成也悄声说:“他是个财主,就是脾气有点别扭,你得耐心对付着他,他可有猫眼儿。”

此时刘泰保正在家中睡觉,蔡湘妹把他叫醒,笑着低声说出了所探来的事。刘泰保跳起来一拍胸脯,说:“好啦!临潼斗宝我第一,把李慕白、俞秀莲、史胖子他们全都踢到一边去,让我来出头!洗洗三败之辱,做个顶尖的大英雄,并且还得给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马到成功!”

女人惊讶着,悄声问:“怎么回事?”

蔡湘妹指着他说:“你立时就吹牛!没你媳妇,你也办得了这件事?刘泰保摆手说:“别让旁人知道!将来我一定给你道谢!”蔡湘妹哼了一声,说:“还谢什么?今晚上办漂亮一点,别泄气就得啦!”刘泰保给媳妇作揖说:“我求你先说点吉祥话儿!”

女人笑着说:“怎么?姓虎?怪不得这么虎头虎脑的呀!”她举起手来要摸罗小虎的脸,却被罗小虎一推。女人摔在炕上,故意翘起两只粽子似的红鞋来引诱罗小虎,罗小虎却觉得从心中发出一阵厌恶,把脸一转。

少时,俞秀莲自德家回来,刘泰保把那些话一字不提,并向媳妇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揣着弹簧。俞秀莲也没说她今天从外面听来什么事,她只说杨小姑娘报仇的事,现在是不用发愁了,大约不必远往河南就可把仇报了,只是刻下还得斟酌。

李成说:“我跟我们虎爷都没有那种瘾。”

刘泰保对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关心,他只问:“李大老爷怎么样?莫非对玉娇龙的事他就永远这么不闻不问吗?自然这点小事,他大侠客也不放在眼里,他现在是讲究刀枪对敌,不愿那么爬房过脊、偷偷摸摸的了可是他既在这里嘛,玉娇龙又拿着他的《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剑,要真是书剑被咱们得了来送到他的手里,他大侠客总也得有点脸上无光吧?

女人赶紧倒茶,又问:“抽烟不抽?”

俞秀莲说:“我想他总有办法吧?现在还没到他必非出头的时候呢。”刘泰保心中暗笑:等他出头可就晚了!俞秀莲又说:“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对玉娇龙加以宽容,而且他本人也不愿与女子争斗,否则玉娇龙必不能生还京师。现在玉娇龙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觉那非英雄所当为!”刘泰保说:“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

李成说:“这是我们虎爷,你别瞧胡子长,这是因为他现在事不遂心,多半个月没有刮脸。假如把脸刮了,还真是个地道小白脸呢!”说着把银子往桌上一摔,在炕头坐下。

蔡湘妹申斥他说:“你怎么跟俞大姐顶嘴呀?”刘泰保笑着说:“我哪敢跟俞大姐顶嘴?不过我觉着那位李大侠客跟我们的脾气不一样!”

屋门一开,李成手托着银子笑嘻嘻的进来,罗小虎低着头随他的背后走入,女人一看,就哎哟一声惊叫,又笑着说:“妈哟!你带来的这个人是鬼呀?怎么这么长的胡子呀?”

俞秀莲微笑着,说:“不是我们的脾气不一样,是他跟我们的见识不同。连我也恨不得杀死鲁君佩,但他对德五哥说,杀死鲁君佩也无用,玉娇龙所怕的绝不是鲁君佩,不然她就不敢跑。鲁君佩的背后必定有个足智多谋的人,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罗网,叫玉娇龙逃不出来,我们也都无法进去!”

女人说:“哦!原来是花牛儿呀?这些日你净在哪棵树上趴着啦?你还活着,还能认识这个门,就算不离!进来吧!”

刘泰保吃了一惊,瞧了瞧他媳妇,心说:李慕白确实有点心计!他没听人说,竟猜出鲁君佩的背后还有人,可是他绝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诸葛亮”吧?媳妇也疏忽,刚才为什么不顺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询探询,那“诸葛亮”到底姓什么?住在哪儿?是个干什么的?不错!现在顶是这个人要紧。我今天得单枪匹马,把这老家伙的来历,鲁君佩天天晚上睡觉的地方,玉娇龙的卧房全都得找出;还得见着玉娇龙,问明详情,讨要《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剑,打一顿鲁君佩,吓吓那“诸葛亮”……这些事一夜之内全都得办完了。不过媳妇又快要生养,不能帮助我,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如此一想,他越发待不住,向俞秀莲说了些和气话,待了一阵子,他就走了。

李成走到屋门前,就说:“是我呀!十来天我没来,你就不认识乡亲了吗?”

他身边带着一切零星杂碎,短刀之外,百宝俱全。他也不去找谁邀谁,出门时太阳还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条街穿一条胡同,全要遇见三四个熟人;有的称呼他“刘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莲花”,有的还说:“怎么这两天你不施展一手儿, 给大家看看呢? ”他真懊恼,心说:不行呀! 我这个人太明啦! 谁都认得我了,我可怎么办这秘密事儿呀?

院子非常之窄,相对着的四五间小屋,窗上都浮着淡淡的灯光。李成故意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个女人发话了,说:“是谁呀?姓张姓李先说一句话,别他妈属刺猬的,光咳嗽!”窗纸上浮出人影,但很模糊。

走到西城,看见鲁宅那个胡同,他可不敢进去;同时又见猴儿手拿着一篮子花儿在那儿蹲着。他赶紧躲开,心中着急,就想:这些家伙成天在这儿等着,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办事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时一定要跟我抢功!

走在大街上,李成就跟罗小虎要了一张票子,找个钱庄把银子兑了;手里拿着大封的银子,摇摇摆摆穿越着小巷。走了半天,方才来到一个破门板前,一推,门就开了。罗小虎还迟疑着,不肯往里去走,李成回过头来悄声说:“别拘束,来到这儿得拿起点架子来,不然她们瞧不起你,打听事情她们也不肯告诉你实话。”罗小虎听了便挺起胸脯来。

他想先到附近饭铺耗耗时候,一拉门,看见里面的座客并不多,却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刮得很干净,正在那儿吃面,原来是罗小虎。他趁着罗小虎没瞧见他,赶紧转身走开,吐吐舌头,心说:好大的胆子呀!绕过了两条胡同,走到鲁宅的南墙外,又见许多人蹲着围着,不知是在干什么了。他刚往近去走,就见人群中站起来史胖子,手拿着签筒子跟烧鸡他又不得不躲开。

李成与罗小虎出门后,罗小虎仍不住叹气,花牛儿李成便说道:“这一点你太舍不开了!你离开了玉娇龙难道就不做人了么?你心放宽一点,跟我看看大萝卜,准保,猪八戒使飞眼——是另有一股子风流劲儿。”随他说,罗小虎仍然是抑郁不欢。

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跑得极快,车帘下垂,不知里面坐的是谁跨车辕一个戴红缨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冷笑着说:“少见哪! ”他赶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车走过去了,他连回头去看看也不敢,心里却跟让凉水浇了似的,想着:完啦! 结啦! 这还他妈的怎么出风头呀?

这时天色已黑,天空挂着一钩淡淡的月亮,千万缕柳丝摇动着黑影。有人在对岸吹笛,声调凄凉,罗小虎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但为了回去不叫媳妇骂自己泄气,他就不得不豁出去。于是找了个没人照顾的烧饼铺,用了一顿晚餐,也不敢吃饱;又跟烙烧饼的人东拉西扯谈了半天闲话,天色就黑了。他大喜,这才走出铺子,又往鲁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