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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在封锁中

“糟!”郑垂一甩手,愤愤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个“君前失礼”的举动很使我看不惯。不过,这时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上角说的“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说一切都没问题,就等我来主持大计了吗?上角现在说“还在讨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提出这个问题,上角利一含糊其辞地回答说:“这样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的。宣统帝不必急,到时候自然要请宣统帝去的。”

“到沈阳找板垣大佐去了。现在还在讨论着新国家的问题,讨论出一致的意见,就来请宣统帝去的。”

“到哪里去呢?”郑垂匆匆地走过插嘴,“到奉天吗?”

“罗振玉呢?”郑垂问。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这,也要听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气地躲开了他们,到另一间屋子找佟济煦,问他从沈阳拍来电报说“万事俱妥”是什么的意思。佟济煦说这是袁金铠说的,不知这是怎么闹的。我又问商衍瀛对这件事怎么看,他也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只会叹息这地方没有“乩坛”,否则,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的。

我不耐烦了,“熙洽他们呢?不是罗振玉说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吗?”

这时我不知道,日本人现在正忙着。因为在国际上日本处势孤立,内部对于采取什么形式统治这些殖民地,意见也不统一,关东军自然还不便于立刻让我出场。不过我已经感觉日本人对我,已经不像在天津那么尊敬了,这个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驻屯军司令部看到的那个上角了。这样,在一种不安的预感中我等待了一个星期,上角才接到了板垣的电话说请我搬到旅顺去。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为什么不去沈阳呢?上角利一笑眯眯地解释说,这还要等和板垣大佐谈过才能定。为什么要到旅顺等呢?因为汤岗子这地方附近有“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顺好,旅顺是个大地方,一切也都很方便。我听着也有理。这样当天晚上又搭上火车,第二天一早到了旅顺。

“我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郑孝胥问。

在旅顺住的是大和旅馆。又是在对翠阁的一套做法,楼上全部归我们这几个人占用,告诉我不要下楼,自然楼下的人也上不来。上角和甘粕对我说的还是那几句: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不要着急,到时候就有人请我到沈阳去的。不过,在这里也有了一个变化,就是住了不多天,郑孝胥父子也获得了罗振玉一样的待遇,上上下下不受阻拦,而且还可以到大连去。郑孝胥脸上的郁郁不乐的样子没有了,说话的调子也和罗振玉一样了,什么“皇上天威,不宜出头露面,一切宜由臣子们去办,待为臣子的办好,到时候皇上自然就会顺理成章地面南受贺”。又说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扬,因此也不要接见一切人员。关东军目前是这里的主人,我在登极之前,在这里暂时还算是客人,客随主便,也是理所当然。听了他们的话,我虽然心里着急,也觉得有道理,就只好耐下心等着。

我这时才知道,对翠阁旅馆已经被封锁起来,不但外面的人不准进到旅馆范围来,住在楼下的人也休想上楼(楼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连楼上的人也不许下去呢?找罗振玉,已不知何往。他又怎么可以出去呢?郑孝胥父子都很生气,请我找日本人问问是怎么回事。陪我们住在这里的日本人,领头的就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彦。祁继忠把上角找来了,他笑眯眯地用日本腔的中国话说:“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事实上,这些口口声声叫我皇上和宣统帝的,这些绞尽脑汁不辞劳苦为我奔波着的,他们心里的我,不过是纸牌上的皇帝。这种皇帝的作用不过是可以吃掉别人的牌,以赢得一笔赌注而已。日本人为了应付西方的摩擦和国内外的舆论压力,所以才准备下我这张牌,他们在需要打出这张牌之前,自然要严密保藏起来。郑、罗之流为了应付别的竞争者,都想独自用我这张牌,去赢得日本人犒赏,因此也要用心把持着我。这样就形成了对我的封锁,使我处于被隔离的状态中。在汤岗子,罗振玉想利用日本人规定的限制来断绝我和别人的来往,曾阻止了我和郑孝胥与日本关东军的接触,以保障他的独家包办。到了旅顺,他没有准备好,郑孝胥也和日本人方面发生了关系,和他唱上了对台戏,于是他只好亡羊补牢,设法再不要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同时,在防范我这方面,他和郑孝胥联合起来,这又出现了郑、罗二人一方面联合垄断我,一方面又钩心斗角地在日本人方面争宠的形势。

“连楼也不让下啊!”

这些事实内幕,我当时自然是不明白。我只觉出了罗振玉和郑孝胥父子和日本人沆瀣一气,要把我和别人隔开(这种行为在郑孝胥父子身上越来越明显),对佟济煦和只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他们倒不怎么注意,对从天津来的要见我的人,则防范得很厉害,甚至连对婉容都不客气。

“怎么不行?”我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我在离开静园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谕”,叫一名随侍交给胡嗣瑗,命他随后来找我,命陈曾寿送婉容来。这三个人听说我在旅顺,就来到了大连。罗振玉派人去给他们找了地方住下,说关东军有命令,不许他们到旅顺去。婉容对这个命令起了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问题,她拿出了那时某种女性的本事,大哭大闹,非要去不可,这样才得到允许来旅顺看我一次,不过说好要第二天就回大连。过了大概一个月,关东军把我迁到善耆(这时已死)的儿子宪东的地方去住,这才让婉容和后来赶到的我的二妹和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来。

“不行啊,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我本来还想让胡嗣瑗、陈曾寿两人也到我身边来,但郑孝胥说关东军规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罗振玉和万绳栻这几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见我。我请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结果只准许胡嗣瑗见一面,条件是当天就要回大连。胡嗣瑗在这种情形下,一看见我就咧开大嘴哭起来了,说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连见一面都受人限制,说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压迫着我。因为,日本人是听郑、罗的话的,我担心如果弄僵了更要吃亏,也只有安慰胡嗣瑗一下,告诉他等我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传谕”叫他和陈曾寿到身边来。胡嗣瑗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趁着室里没人,一五一十向我叙说了郑、罗对他们的多方刁难,攻击郑、罗二人是“架空欺罔、挟上压下、排挤忠良”。

漱洗之后,我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我要出去溜达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其实,胡嗣瑗和陈曾寿对郑、罗的攻击,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他们住在大连,一有机会就托人带“奏折”“条陈”给我,在痛骂郑、罗“虽秦桧、仇士良之所为,尚不敢公然无状、欺侮挟持一至于此”之外,总要酸劲十足和焦急万分地一再说些“当兹皇上广选才俊,登用贤良之时,如此掣肘,尚有何希望乎”这类的话。胡嗣瑗曾劝我向日本人要求条件,头两条就是先恢复天津的形势,身边应有亲信二三人,这意思就是他仍要当个代拆代行的胡大军机。陈曾寿对我大谈“建国之道,内治莫先于纪纲,外交莫重于主权”。所谓纪纲“最要者魁柄必操自上”,主权最要者是政令必出自我,总之一句话,我必须有权能用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做官。这些纸上谈兵的人自然斗不过郑、罗,在后来封官晋爵的时候,显贵角色根本没有他们的份,还是经我要求,给了陈曾寿一个秘书职,但他不干,请假走了,直到以后设立了内廷局叫他当局长,他才又回来。胡嗣瑗曾和陈曾寿表示决不做官,“愿以白衣追随左右”,我给他弄上个秘书长的位置,他也不提“白衣”了。由于他恨极了当国务总理的郑孝胥,后来和被郑挤掉下来的罗振玉联合起来攻郑,结果没有攻倒,自己反倒连秘书长也没有做成,不过这是后话,这里暂不提了。

过了一宿,我才明白这次又是乐得太早了。

我到旅顺的两个月后,陈宝琛也来了。郑孝胥这时已成了关东军的红人,罗振玉眼看就要败在他手里,正当他接近全胜——和关东军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时候,看见威望超过他的“帝师”出现在大连,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生怕这位同乡会引起日本人更大的兴趣,急忙地想撵陈回去。陈宝琛在旅顺一共住了两宿,和我匆匆忙忙见了两面,就给郑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馆开会,不让闲人住,把他给撵走了。

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是一所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才有资格住。我被带进了楼上一间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我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看见了他们,我立刻高兴起来。罗振玉告诉我,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我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我没有领会,我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原来人们还都不知我来。我相信和关东军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这个大清皇帝在沈阳故宫里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清的了。我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听了罗振玉说话之后的异样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儿这个风景区的夜色,然后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天津和北京的遗老为了找官做,借口服侍我跑来的还有不少人,全都给郑孝胥和甘粕正彦挡了驾。就连恭亲王溥伟想见我也遇过拦阻。只是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再找不到借口,只好让一部分人见了我,给我祝寿。其中有:宝熙、商衍瀛、沈继贤、金卓、王季烈、陈曾寿、毓善等人,这些人后来在伪满成立时都成了大小新贵。

甘粕正彦没有讲什么话,就把我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又换马车。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离营口约有百里的一个叫汤岗子的温泉疗养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当时互相倾轧、你争我夺的不但有遗老,在日本浪人特务之间也不例外,得势的当然是板垣手下的上角和甘粕这一伙儿。当过我父亲家的家庭教师的远山猛雄,本想到我身边沾光,由于不是军部系统的,最后都给上角和甘粕挤走了。

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这个人当时中国人知道他的不多,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他在日本却大有名气。他原是个宪兵大尉。日本关东大地震时,日本军部趁着震灾造成的混乱,对于日本进步人士进行谋害,这次遭难者之中,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就是死在甘粕正彦手里的。震灾后,这个惨案被人揭发出来,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军部不得不让甘粕正彦充当替罪羊,交付军法会审,处以无期徒刑。但过了不久,甘粕获得假释,被送到法国去念书。甘粕正彦在法国学的是美术和音乐,几年之后,这位艺术家回到日本,随即被派到关东军特务机关。据二次大战之后,日本出版的一本书上说,作为“九一八”事变信号的柳条沟铁道的爆炸,就是甘粕正彦的一件“杰作”。在营口码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戴细腿近视镜的人会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如果没有他,也许我还不会到东北来哩。

最重要而激烈的,还是发生在郑、罗之间的斗争,这是这对冤家最后的殊死战,因此都使用出了毕生的力气。罗振玉利用他和板垣、上角利一这些人的势力,对郑孝胥一到东北时的封锁,是他的头一“招”。他自恃有首倡“迎立”的功绩,相信只要能把我垄断在手,用我这张牌和日本人谈判,一定可达到位居首辅的目的。可是他在谈判中,提出了要大清复辟,至少也要我做满洲一隅的皇帝(在我还没有到旅顺以前,这个谈判刚刚开头),日本方面对他这个意见不感兴趣。他和我一样地不明白,复辟的做法和日本人宣传的满洲民众要求独立自治的说法,是配不上套的。这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十分孤立,也不是这场傀儡戏立刻搬上台去的时候。因此,关东军也不急于定案,暂时还是用什么自治指导部、维持会等名目支撑着。罗振玉认为郑孝胥被他封锁住,我身边原来的其他人更无法靠近我,也无从代表我和日本人去说话,他就可以居于独家经理的身份,不慌不忙地和日本人交涉。复辟大清和另立国家之争正悬而未决,我和郑孝胥到了旅顺,出乎罗振玉的意外,他对郑孝胥的封锁很快就失了效,郑孝胥到了旅顺,就被关东军方面请去会谈。罗振玉既不知道郑孝胥和东京军部的关系,也想不到郑孝胥经过康有为门徒徐良的介绍,在离津之前就认识了上角利一。就像我出宫那样,罗振玉的关系日本竹本大佐变成了郑孝胥的关系一样,这回罗振玉带来的上角也很快让郑孝胥交上朋友,变成了自己与关东军之间的桥梁。因此,罗很快地丧失了优势。郑氏父子到了营口旅顺之后,又和甘粕正彦屡次有过“谈心”。于是关东军很快对他有了了解——不但了解到他对我们的影响,也了解到他父子远比罗振玉“灵活”,不像罗振玉那样非有蟒袍补褂、三跪九叩不过瘾——因此乐于以他为交易对手了。郑孝胥被看中了之后,第一次和板垣会面(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旅顺),听到板垣要叫我当“满蒙共和国大总统”,还是很惊讶的,并且劝我不可赞成,向日本人表示了“共和之制断不可行,假共和尤为不可”。可是后来他们明白了日本军方一定不肯给我一顶皇帝帽子,知道了“标底”,他马上改了“价钱”。据说这件事是他儿子给他办妥的。不知靠着什么机缘,郑垂勾搭上了军方选中的殖民地总管驹井德三。他代表他父亲向驹井表示,如果日本方面认为“帝国”称呼不适于这“新国家”的话,只要同意他父亲任未来的内阁首揆,一切没有问题,他父子可负责说服“宣统帝”接受元首称号。顺便说一句,这时抢这个首揆椅子的,却大有人在。不但有罗振玉,还有张景惠、臧式毅、熙洽等人,熙洽就几次派人送钱给我共有十几万元,求我授他“总理”之职。郑孝胥自然很着急,这也是一个压力,所以忙不迭地叫郑垂从旁抢先递“价码”。驹井德三把这袖筒里来的“价码”告诉了本庄和板垣,于是郑孝胥又成了“奉天”关东军司令官的客人。就这样,关东军的第一交易对手由罗振玉变成了郑孝胥。

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曾考虑过,我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我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自然,这些真相是我在封锁中所看不透的。我所见到的是另外一样……

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十三日的早晨,我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