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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伟强看伟贞。伟贞道:“该治就治,我没意见。”

伟民道:“你都说只能住院了,那就住。”口气似乎有点抱怨。他能说不吗?谁说谁就是叛逆,谁就不是孝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伟民打心底觉得,老妈目前的情况,没有必要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医院受罪。人生自古谁无死。

春梅跟着说:“费用怎么处理?”她的提法完全理性,并不是推托。即便跟伟强离了婚她也清楚,在老太太的医疗花费问题上,伟强没含糊过,但最近,连伟强都有点撑不住。妈是大家的,大家都得出力。

伟强说:“只能住院。大哥,老三,你们什么意思?”

伟民不吭。二琥站出来:“春梅,老二,按理来说,按照过去的惯例,这事应该三家平摊。跟照顾老太太似的,一家一个月。可毛主席教导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一切从实际出发。现在最大的实际就是,老三一个人带着孩子,要养孩子,上头还有个老人,怎么分担?我们家,刚给儿媳妇买了房子,不瞒大家,红艳妈得了癌症,刚把家里的老底端了,现在咱们家库里是一点余粮没有!”二琥突然说出这话,伟民和倪俊同时看她。真高。甩锅给红艳,庆芬得癌症的事也用上了。二琥瞥了他们父子一眼,继续说:“要我说,还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是春梅先说的话。她简单介绍了老太太出院后的情况,胯骨没好,因为长期不活动,痴呆病症有所恶化,下一步,在家里可能无法做有效的护理,她和伟强商量过,倾向于让老太太住院治疗。说完话,春梅看着倪伟强。

伟贞听着不痛快,从接到满月礼物的一刹那,伟贞就对大哥大嫂不太满意,现在又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算什么,给她挖坑?满月酒的愉快一扫而光,伟贞不客气:“大嫂,你这什么意思,给我挖坑?二哥能出钱,你们能出力,我现在这种情况,没钱也没力,你让我怎么办?”

伟贞说:“学生孩子?”众人大笑。新成员的到来,给这个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愁云密布的家庭带来了一点短暂的快乐。有了孩子,倪伟贞才真正理解,一对夫妻,结婚之后,为什么一般会要个孩子,爱情的结晶是一方面,也有调节家庭气氛的功能。有了孩子,整个家庭里的空气似乎活泼许多,就像现在,虽然眼前那么多困难,但伟贞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发愁。只不过,等到人们逗完孩子,去另一个屋,看到虚弱的老太太,才不得不重新回归现实,做起打算。

二琥笑呵呵道:“别啊,三妹,你怎么没钱,房子卖了,大把的钱。”伟贞一口火气冒到嗓子眼:“大嫂你什么意思!房子卖了,我住哪儿?!”二琥还是笑脸:“三妹,别生气别生气,一不小心实事求是了。”

二琥嫌儿子傻愣,抿嘴皱眉。

伟贞大声:“妈的退休工资谁拿着呢!”

倪俊问学什么。

二琥立即拉着春梅:“春梅,这么多年,妈的钱都放谁那儿呢,你可得说清楚。”

谁不在就说谁,聚会惯用社交技巧。

本来不想管这事,可话赶话说到这儿,春梅只好说:“以前,都是妈自己拿着,我们不问。我和伟强带妈的时候,从来没问妈要过一分钱生活费,那点退休金,供妈零花。后来糊涂了,我取过几次,都花在妈身上。再后来,大哥大嫂负责取。”

春梅说完,伟强对伟贞道:“老三,当妈了,以后做事,稳妥点。”伟贞当即反驳:“二哥,这点说不着我,这一桌人,要论稳妥,你跟我是疤瘌别说麻子,差不多。”伟民怕老二老三话一说多吵起来,解围道:“俊俊,回去多跟红艳说说,向你三姑学习。”

二琥手指地:“羊毛出在羊身上,也花在羊身上,妈生病看病护理保养吃喝拉撒什么不花钱?妈的退休工资,取出来,也都花在妈身上。老三,你摸摸良心,妈在你家,都吃的什么。在我们家,你哥为了给妈补身体,自己舍不得吃,偏偏去给老太太买甲鱼!不信我给你看看,这照片,照片……”说着,二琥便到手机里翻照片,要把红艳送的那两条甲鱼给大家看。

杜永安的满月酒,也是正阳娘的“正名酒”。在这个家庭,她终于可以不再是保姆香姨,而是新出生的孩子的奶奶,伟贞的婆婆。老实说,正阳娘感到相当满足,当初她跟伟贞来到大城市,毫无疑问是一场赌博,赌儿子的眼光,赌伟贞的人品,赌自己的运气,赌一个安定的晚年生活。婆婆和媳妇之间的恐怖故事,并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相反,因为相依为命,正阳娘和伟贞反倒异常团结,关系比亲母女还要亲近,如今又有孩子成为两个人的桥梁,正阳娘觉得,眼前的一切,远远超过她对于自己老年生活的预期。她满足。春梅率先举杯,以茶代酒,说要敬老母亲一个,还说羡慕伟贞能有这么好一个婆婆。二琥在旁侧听了撇嘴。做妯娌这么多年,她觉得春梅赢就赢在一张嘴上。她虚伪。婆婆再好,也是婆婆。别吹得跟妈似的。二琥认为,倪伟贞压根就是好好的日子不过,硬给自己找了两个大麻烦。

伟贞问:“妈的存款呢?”

“不提这个。”春梅打断,“一会儿多敬你婆婆几杯,老母亲不容易。”

二琥还嚷嚷。

“总算有个明白人,你二哥,何止魔头,像被下了降头。”春梅开玩笑。伟贞呵呵笑,然后忽然说:“二嫂,我觉得二哥对你还有感情。”

伟强不耐烦:“行啦!妈还有口气儿呢,别整天惦记她那点钱,咱们孝顺就说咱们孝顺。”二琥不同意:“老二,妈如果存了钱,那就是为了防老用,现在不追究,什么时候追究,活着不用,人没了再用?买纸钱、折金元宝烧?有意义吗?”伟民说:“老二,老三,要不查查妈的账户,清一清,有钱都用在妈身上,大家没话说。”伟贞同意。伟强没想弄这么复杂,可大家既然都同意,他只好附议。商量了一圈,最终决定,小段代表伟贞,春梅代表伟强,二琥代表伟民,三个人立刻拿老妈的身份证去工商银行详查,老太太工资卡里的钱,都落在工商银行。至于过去的存单什么的,则多数在邮政储蓄。一查,户头空空如也。三个人都觉得奇怪,又让银行工作人员核查老太太近来资金往来的情况。最终查到,老太太于一年多以前,先后八次,从自动取款机上,先后五次向不明账户汇款总计三十余万元。全家人瞬间炸了锅。立即报警,警方立案,但由于案情发生时间久远,调查起来有难度。警方表示一定会尽力。不过从目前看,短期内追回这笔资金的可能性不大。

“是啊,”伟贞感叹,“离开我二哥这个魔头,开始新的生活。”

晚间,二琥躺在床上,伟民坐在卧室里的小沙发上研究菜谱。二琥有气无力:“你说妈是不是早就傻了,有钱不给儿女使,净往骗子兜里送,还不止一次!”伟民不接话,看菜谱。二琥埋怨:“倪秃子,菜谱放下!”

“毛病,”春梅轻打她一下,“高兴还分三六九等、七八十种?”顿一下,又说:“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幸灾乐祸?问题是人家这不是灾,是福。”

伟民啧了一声:“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不是这种高兴。”

二琥道:“事抵眼前,有用没用都得说,妈真要住院,你说咱们是出钱还是出力?”

“是,为她高兴。”

“出力。”伟民不假思索。他心疼钱。他也没有多少钱。

“以为你会高兴。”

“谁出?”

“应该什么感受?”

“我吧。”

“你就这点感受?”

二琥哼哼一声:“就怕真到那时候,你想出力都没处出,医院只认钱!我说出钱出力的话,那是故意设置两个选项,是权宜之计。”

“什么?”

伟民说:“等着吧,不还有老三吗?”

“没了?”伟贞有点失望,她原以为春梅会多说几句。

二琥不屑:“你看老三那样,好像妈都不是亲妈似的,她现在眼里,只有那瘸老太太!”

“配她合适。”春梅点评。

伟民劝:“反正,咱们跟老三保持一致,她怎么,咱们就怎么。”二琥道:“老二也孬了,过去还大包大揽,妈他养老送终,现在好,出钱了,想到大家了。”伟民实话实说:“老二这些年做得不错,要求别太高。”

“一老外,”伟贞描述,“年龄相仿,长得不错,个头我看有一米九。”

小段把正阳娘的轮椅推到伟贞床前,她就要下班了。倪伟贞躺在床上,单手支着头,看着身边的小宝贝,用手指轻轻戳他脸蛋,鸡蛋白似的柔嫩。他咯咯笑,还不懂得世界的残酷。见正阳娘来,伟贞喊了一声妈。

“跟谁?”春梅还算平静。

正阳娘忽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伟贞心揪起来。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治疗方面的事。倪伟贞问春梅,知不知道周琴的事。春梅诧异,问她怎么了。“结婚了。”伟贞说。她才接到消息,同学群里都是祝贺。

“妈,没事。”

“家里没设备,有时候半夜喘不过气。”

正阳娘肯定地:“你妈那事,咱不装孬。”

“那么严重?”

“妈,您别管了,我处理。”

“估计又得住院。”

“他们给多少,咱们就给多少,关键时刻,得顶上。”

伟贞瞬间忧伤:“妈这情况……”

伟贞不懂婆婆的意思,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春梅苦笑:“算搭档吧,搭配着干活的护工。”

“钱从我这儿拿。”正阳娘说。

“这出双入对的。”

“妈!”

“没情况。”

“卖房的钱还有,暂时不用,用你妈身上,应当应分。”

春梅让她小点声,伟贞换别的话题岔开:“你现在跟二哥什么情况?”

“妈——”伟贞声调拉得更长。那可是正阳留给老母亲的养老钱!不行,不能动,坚决不行。

伟贞不客气:“老大哪有老大的样子!”

“你怕钱花了,我会缠着你。”

春梅说:“毕竟是老大。”

“妈,不是那意思,那钱不能动!”

春梅、伟强推着老太太来了。伟贞上前,叫了声妈,老太太目光无神,没有反应,好像谁也不认识。春梅大声:“妈,老三叫你!”老太太眨了一下眼。伟贞凑到她脸跟前,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反正是万千感慨堆在脸上:“妈!您做姥姥啦!”说完她哭了。老太太还没反应。春梅安慰:“眨眼了,这就算知道。”春梅和伟强分别封了红包。春梅知道老大两口子未必给,于是只偷偷塞给伟贞。伟贞领会她意思,反倒点出来:“就你心善,还给他们留面子。”

“该花花,我不怕你跑了。”正阳娘爽气地说。

大哥两口子和倪俊到了。倪俊派了红包,给小表弟的。伟民和二琥,一个给了银锁,一个给了一套冬天能穿的小衣服。伟贞看了,记在心里,不大高兴。怎么抠成这样。妈的月月工资,还攥在他们手里,这点破烂也好意思拿出手。

“不行,不能动。”伟贞还是坚持原则。

再困难也得办满月酒。伟贞坚持一点,别人有的,自己的孩子也要有。转而她又觉得这想法实在可笑,别人的孩子有爸爸照顾,这叫祖上庇荫。永安呢,上面只有一个妈妈,一个奶奶。到了这个时候,倪伟贞才真正开始反思自己曾经的叛逆——她曾经认为没男人,自己一样生孩子、带孩子,但现在呢,老天随便给她出了个难题,她便不得不狼奔豕突,无处不捉襟见肘。首先,钱就是个困难,自怀孕以来,她基本上处于坐吃山空状态。一个人的时候,靠吃存款利息,都能过活,现在不成,是两个人,甚至三个人。而且,她要负责的不光是眼下,还有未来,孩子要读书、学习、买房、结婚……伟贞想得很远。恨不得把孩子的一生都打算了。可一想到这些,她又感到深深焦虑,焦虑到掉头发。她现在感觉刘红艳说的保险托底法,不是完全没道理。毕竟,她这样一个家庭,抗击风险的能力太低。她想找红艳再咨询咨询。偏偏,永安满月这天,红艳有事,没到。

“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就拿去用,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养老也不是一天,有你在,比那些钱堆在我身边还让我放心。”倪伟贞泪眼婆娑,她想不到婆婆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她也知道,老妈看病,一旦住院,真可能是无底洞,钱投进去,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万一钱花光了,将来正阳娘生病,一时拿不出钱来怎么办?那她真就成了千古罪人,百年之后去另一个世界,杜正阳恐怕都不会放过她。倪伟贞随即说:“妈,别急,再想想办法。”老母亲恳切地:“就用这个钱,别想了。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该尽的责任要尽,该承担的义务要承担,尽人事,听天命,不后悔。”话讲到这地步,倪伟贞只能接受,她又难受又感动,难受的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窘迫到这地步,感动的是,婆婆如此赤诚。倪伟贞下定决心养好身体好好赚钱,她现在不光是为自己活。或者干脆说,她现在就不是为自己活。不是不能,是想法变了,她要为儿子活,为婆婆活,为老妈活,为别人的幸福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