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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二妹呢?二妹呢!二妹!”老太太惊慌失措。还没等伟贞反应过来,她就下了床,没穿鞋,赤着脚往客厅疾走,伟贞连忙提起鞋跟着。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沙发旁边的半瓶花露水。“你别过来!再走一步,我拉手榴弹!”老太太要当烈士。伟贞心里一震,第一反应,妈真是电视剧看多了——老太太没病之前,几乎饱览电视台播放的全部电视剧。伟贞小幅度前进。“不许动!”老太太说到做到,倒举花露水,寸步不让。

倪伟贞伸出手:“妈……我是贞贞……我是贞贞哪——”

只能保持距离。相隔三米,伟贞拿了张椅子坐下来。荒诞吗?母女至亲,走到这岁数,竟然要刻意保持距离。

“妈——”倪伟贞长长地叫了一声。老太太岿然不动,一双眼鱼目似的,无神地望着她,仿佛望着个陌生人或者是物件。“妈,我是贞贞。”她的声音里包含无限柔情。老太太身子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老猫。

“烧水泡茶去!”老太太提着口气。像地主婆对丫鬟。

有伟贞在,二琥中午吃完饭就撤了,趁有空,摸两盘麻将,解解瘾。春梅和伟强还没到家,倪伟贞有一整个下午单独和老妈相处。生了病,老太太除了脑子不好使,其余看上去一切正常,早晨五点半起床,中午午睡,晚上十一点入眠,只是偶尔激动了,会来不及去厕所,只能就地解决。吃饭也正常。力气似乎更大。半下午,老太太一觉放醒。伟贞投了条毛巾,递过去给擦脸,老太太下意识接了,揩了揩。

伟贞连忙应了声嗳,又问想喝什么茶。老太太说要普洱。伟贞翻箱倒柜找。老太太不大乐意,提点:“厨房右手下面第三个柜子,做使唤丫头的,长点脑子!”伟贞又心疼又好笑,这下好,得了病,反倒入了戏。听这意思,老太太成了地主婆,或者起码是回到了民国以前。一会儿,水开,茶泡上了,伟贞给老太太端过去。“靠后!”老太太下令。伟贞只好后退。“妈——”她又叫。老太太纠正:“叫二奶奶。”

伟贞不理她,转头又往老太太屋去。

没处讲理去。伟贞只好叫了句二奶奶。

“别啊!”二琥一冲动,嚷出来。

老太太端着茶,吹了吹,喝了一口。伟贞也喝。片刻后,老太太突然悠悠地问:“看着面生,来多久啦?”

伟贞逆反心起,偏不让她如愿。于是笑着对二琥说:“大嫂,我都这年纪了,大局已定,不嫁了。还好,爸走的时候留了套房子,我还算有个窝,将来老了,有个片瓦遮头,也算祖上积德。等我百年之后,我就把这房子,捐出去。”

伟贞连忙说:“将才过来。”

伟贞心里冷笑,这就是大嫂的水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大房子住,就等于嫁得成功,大嫂从来不会理会她内心这些担忧、纠结、挣扎。在她眼里,大嫂似乎没有经历过更年期,年轻时候这样,老了还这样,心大。不对,刚才那段话再琢磨琢磨,伟贞终于嚼出了点别的味道。原来大嫂是盯着家里的老房呢。先提自己需要房,再说她嫁人住别墅,兜兜转转目光都落在房上,只是老爹死的时候说过,这房子,老三没出嫁就一直住着,她有使用权。只要她还在家,别人就不许赶她搬。二琥的“催促”令她不痛快。大嫂的“关心”,并不是真正的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早点打发她去,他们好占房子。

老太太道:“是叫槐花不?”

“三妹,别怪大嫂话多,机不可失,”二琥说,“组个家庭,也有个人做做伴,而且人家又是导演,你们谈得来,你编他导,夫唱妇随,有什么不好呢?别嫌人二婚!都一样!将来你跟导演好事成了,去住大房子,大别墅,总比窝在那破屋子强。”

“回二奶奶,是叫槐花。”

“我不乐意。”

“多大了?”

“怎么着,他还不乐意?”

伟贞一愣,故意说小点:“三十周岁。”

“大嫂,这话在家说说可以,出去可不能乱说,我根本没想着跟什么导演结婚。”

老太太惊,招招手,让伟贞过来。伟贞连忙凑近,老太太端着她下巴,左瞧右看,道:“模样还行!不小啦,怎么没配个人,还来当使唤丫头。”戏假情真。伟贞不禁泪目,借着人物回道:“槐花愿意伺候二奶奶一辈子。”

“就是糊涂,也还是记着三妹的事呢。”二琥满面春风,“要不怎么说,值钱的人到什么时候都还是值钱,三妹是弄笔杆子的,那导演还不八抬大轿抬过去。”

老太太拽住她手,拍拍手背:“不能这么想,你年轻,有奔头,二奶奶不知哪天就去见阎王爷,你也陪着?”

“妈现在糊涂成这样。”

“陪。”

“妈。”

“净说傻话。”

“谁说的。”伟贞警惕。真叫天下没不透风的墙。

伟贞已经流泪了。

伟贞没领会她话里的话,还跟着说房价问题。二琥见她冥顽不灵,只好换个方向包抄,笑嘻嘻地说:“小妹,听说,你又有喜事?”

老太太不解:“怎么还哭上了。不许哭!赶明儿二奶奶看到好的,给你留意!”又拍拍她手,很打包票的样子。一时间,倪伟贞百感交集,就算脑子混乱,穿越了一般,老妈还在操心她的感情,她的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么聊着,她丝毫不觉得老妈有问题。她只是换了个时空,换了个状态活着,她甚至认为,是不是老妈在装糊涂。这样也好,真真假假,没有压力。她忽然想把跟杜正阳的事和“二奶奶”说说。

伟贞想站在大嫂的立场上说几句话,可情感上,她实在是认同红艳,这年头,婆媳哪能住一块,能没矛盾吗?生了孩子,更应该单门独户。伟贞只好柔缓地说:“搬出去也好。”二琥铺垫了那么久,故意点出来:“房子可不便宜,剥了我我也买不起。”

伟贞随即道:“二奶奶,我遇到个人。”

“独立住房。”二琥停下来,屁股搭在沙发上,“要搬出去,单住,有了孩子,不愿跟我们老东西凑合。”

老太太感兴趣:“快说说,什么人。”

“要什么房?”

“就是赶集场上那个弄西洋镜的。”

平平的一句话,在倪伟贞听来却是话里有话,她一直反潮流、叛逆,该结婚的时候不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不生孩子,现在大了,她又隐隐约约有了点想生孩子的念头。伟贞知道,这些在二琥看来,恐怕都是“大逆不道”。二琥手上麻利,干家务是一把好手,伟贞在旁看着,插不上手,二琥让她去陪妈说说话。倪伟贞打屋里头一瞧,老娘正睡觉,她只好退出来,继续跟大嫂闲聊。二琥又道:“现在的小丫头,不得了,要生孩子,就要房子,你大哥愁得头发都快掉光。”

“西洋镜好,新鲜玩意。”

二琥道:“也没什么可喜的,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事,反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说喜欢我。”

次日伟贞到春梅家看妈,大嫂二琥在,忙前忙后的。伟贞有点意外。大嫂一贯自私。伟贞从春梅那儿听说了红艳的事,因此,见到二琥,首先道喜。

“直接说了?”

杜正阳不一样。杜正阳传达给倪伟贞的,是正在从中年跌入老年的感觉,像溺了水。看到正阳,伟贞不但为他的晚年生活担忧,也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发愁。人到中年,倪伟贞才真正感觉到寂寞。那种凄凉的气息,她是从杜正阳身上闻到的。他回头找她,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只可惜,她也需要暖意。她和杜正阳一样,骨子里都是悲观的人,合作可以,但在灵魂深处,他们谁也帮不了谁。

“直接说了。”

倪伟贞被二哥的气势吓住,几十年没见倪伟强这么激动过。她从未跟伟强探讨过这么形而上的话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创作,倪伟贞研究过哲学。单身这么多年,她一直也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可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她也弄不太清楚。为了赚更多的钱?老大两口子似乎就是这样。为了求名?为了艺术?她好像是这样。为了取得成功?过去二哥是在追求这个。然后,就足够了吗?就好比眼下她和杜正阳的关系,同样令人迷惑。十几年前,她跟他分手,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人,现在重逢,她又感觉或许还是需要。杜正阳带给她的,是精神上的充盈,以及恐慌。老太太年纪大,伟贞觉得自己在妈面前还是个孩子。伟贞是老太太四十岁时生的孩子。在伟贞的记忆里,她娘亲早就步入老年——做老人好多年,感觉不到特别大的变化。

“你什么态度?”

“现在离婚,跟周琴一点关系没有,我跟周琴没那事儿,我现在,就想过清净日子,想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知道我,你二嫂只要同意离婚,我只保留房子的居住权,其余的都给她,我净身出户。大家都痛痛快快活几天,痛痛快快喘几口气儿!想干吗干吗!老三,你是搞艺术的,你比我懂,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就为一口气!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有意思吗?妈这么好一个人,成这样,你以为我不心疼?老三,活开点吧,别屈着自己!”

“我犹豫。”伟贞说。

“二哥!”

“犹豫什么?”老太太说,“他是疤瘌麻子,还是家里有老婆?”

“没人让她忍,十年前我就说离婚,她不同意。”

“前头有个老婆,散了。”

倪伟贞索性说开:“二哥,你是大知识分子,这么多年,你对家庭付出得多,但我认为做丈夫做父亲你都不合格!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跟周琴怎么回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给你面子,给二嫂面子。二嫂忍了多少年!”

“那可以考虑。”

“老三,你这么说我很寒心,这么多年,我考虑别人还少吗?对你的支持少吗?你是任性惯了,不懂得别人的痛苦!老三,二哥今儿就把话撂这儿,妈你放心,我会管,管到底!”

“他年纪可不小。”

“可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得考虑别人,考虑妈。”

“多大?”老太太探着头问。

“我就想换个活法!怎么了!我没有这个权利?”

“比二奶奶小点,”伟贞算着,“比我可大不少。”

奇谈怪论。“你这是自私!”伟贞站在女人这边。

老太太认真分析:“老夫少妻,就怕丈夫死在前头,难受。二奶奶就守了多少年寡,知道那滋味。”停一下,又说,“弄西洋镜的,生计如何?”伟贞苦笑,老妈糊涂了,不认人,可分析起事情来还是一本清账。老妈的担忧不是跟她一模一样吗?离了婚,财力不行,没有儿女赡养的老人,哪个中年女子会找?保姆都未必考虑。倪伟贞沉默,她还是逼自己保持理智,跟杜正阳,浪漫可以,结婚免谈。她需要为自己保留随时退出的权利。

伟强打断她:“两码事!你知道什么,跟她离婚是为她好。”

第二天,伟贞还来看妈。二琥也按点来,两个人又碰上。老太太叫伟贞槐花,称二琥石榴。二琥哭笑不得,自言自语:“我怎么着也得是个芙蓉、玫瑰、百合,得,来个石榴,豁簸牙子[7]烂嘴。”第三天照旧。老撞见伟贞,二琥提防,回家跟伟民道:“老三不正常。”

伟贞着急:“我不是管你,我是管妈!你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现在搞内讧,顾全大局懂不懂。是,我是个局外人,可这么多年在旁边看着,二嫂付出得真不少。”

“她怎么了?”

倪伟强道:“我的事你不用管。”

“老往春梅那奔。”

地下车库,车倒出来。伟强下车,跟伟贞说再见。伟贞没急着上车,扶着车门说:“二哥,这时候你可不能掉链子。”伟强不解。伟贞继续说:“妈情况特殊,只认二嫂。”

“我看是你不正常。”伟民啐,“那是咱妈!她去看妈,不天经地义?你要烦,你跟她插花着去[8]。”

“二妹,咱们进屋,进屋。”老太太拉春梅,她现在称呼春梅为二妹。春梅没法解释。二妹就二妹吧。“二哥,下去帮我倒下车。”伟贞对倪伟强说。

“那不行。”

老太太还拽着春梅胳膊,躲在她身后,跟老鼠见到猫似的。春梅见氛围紧张,连忙劝:“老三,今儿晚了,妈也没思想准备,回头做做妈的工作,再接走不迟。”老太太又一阵嚷嚷,春梅连忙哄她。自打从老大家接回来,老太太的病情似有恶化,现在每晚她都跟春梅睡,蜷缩一旁,像个孩子。伟贞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她,她也似乎不认识的妈,鼻子发酸,她是她女儿呀!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感情,半生的牵绊,突然就,一键清除了?

“怎么又不行了?”

伟贞道:“我要把妈接走。”

“现在是非常时期,”二琥道,“老三都跑那么勤,你不觉得有问题?妈立过遗嘱吗?我怎么觉得,老三是奔着弄遗嘱去的?”

东西收拾好,伟贞要接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却死死抓住门框,不走。伟贞着急,掰妈的手指,老太太要去咬她,伟贞吓得连忙撒手。老太太跑到春梅身后,寻求保护。伟强从书房出来:“老三,怎么回事?”

伟民没好气:“你整天脑袋瓜子想什么呢?我看该得痴呆的是你。”

伟贞道:“二哥是不是有点飘?怎么了就嘚瑟成这样。”春梅劝:“你别惹他。”其实张春梅很想让老三做做伟强的工作,打小兄妹俩就走得近,伟贞什么话都跟二哥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倪伟强都是伟贞的人生导师。伟贞崇拜二哥,伟强疼爱小妹。这么多年,伟贞单身,外头风言风语不少,倪伟强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伟强欣赏伟贞的“叛逆”,这是他过去做不到也不能做的。

二琥不跟他吵,说自己的:“倪伟民,我跟你说,老三亮明态度了,坚决不结婚,那房子她要住到老死,然后,捐了。你就别想了,啊,趁早把你那棺材本拿出来,也别开什么小饭店了。赶紧给你儿子媳妇买房,等着被扫地出门。”伟民不懂:“什么扫地出门?”

春梅深吸一口气,鼻子发酸:“没事。”

二琥大声道:“交出棺材本,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明白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能被扫地出门!”

“还闹呢?”伟贞问。

伟民惨然道:“有利用价值,就不被扫地出门了吗?”

春梅无奈:“别管他,他就那样。”

二琥不懂他意思。伟民看着妻子:“你烧高香吧,我不如老二,你就比老二媳妇强?这么多年,那张春梅为家里为老二付出多少,不还是被扫地出门?”二琥哼哼一声:“你意思是,咱俩是垃圾配垃圾?属癞癞猴[9]的,顺地崴[10]?”

伟贞道:“二嫂,你忙,要不妈接我那去,我天天在家办公,能看着点。”她想抓紧时间跟老妈多接触。医生说了,这种病人,得多跟她交流,说话,说以前的事。春梅还没来得及回答,伟强从外面回来,见老三来,招呼了一下,进书房了。伟贞看出不对,问:“二哥怎么了?”

“我可没说。”

现实怎么能这样!她接受不了。这日,她在春梅家逗留到晚上九点还不肯离去,老太太一会儿仿佛认识她,叫她小三子,一会又不认识了,叫她大马猴。倪伟贞心像被扎了般痛!春梅劝:“老三,回去吧,明天再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琥说,“你就是看现象,不看本质,老二两口子闹闹,是一年两年了吗?早就有问题!他跟咱不一样,咱有事了会炸出来,人家是憋着。憋到一定时候,来个大爆炸。有钱人的世界,咱们不懂,咱也不想懂。什么精神追求,人生意义,我只要天天能摸上麻将,人生就有意义。”

清清爽爽、轻轻松松地去。

伟民啐:“你就这档次!”

倪伟贞“出关”,得知老太太病,大为震惊。在她眼里,妈妈是个长生不老的老神仙,那么睿智,那么包容,怎么可能得这个病。在倪伟贞的剧本里,她早早就给老妈设计好了人生结局: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二琥反击:“你高级?!被窝里放屁,臭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