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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脑子有些乱。”

严守一如实答: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儿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宿舍,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儿。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发蒙;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世上其他的麻烦可以一刀斩断,夫妻出了问题都可以离婚,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你却无法挥刀。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也不知道于文娟的态度。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21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严守一吃了一惊:

“谁的电话呀?”

“什么时候?”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押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小表舅: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费墨在那边呵斥道: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她怎么会……谁的呀?”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出声。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不过细论起来,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没少喝呀。”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这时他又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费墨又向他解释: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征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们就出事了。”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掉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像冰冻一样激灵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我去看看文娟?”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费墨: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沈雪:

小表舅在旁边说: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突然正色地:

又说:

“都不着调。”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严守一:

又说:

“有你看上的吗?”

“剖腹产,刀口长得并不好。”

沈雪看他:

费墨打着圆场: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严守一:

又叮嘱严守一: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她是在惩罚我。”

沈雪“扑哧”笑了: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沙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等等。”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又听小表舅说,刀口长得并不好,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沙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女生: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也是剖腹产,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从哪个门?”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沈雪:

费墨接着打圆场:

“马上。”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女生:

于文娟仍没搭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沈雪: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条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儿,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费墨赶紧帮腔:

“跟人去歌厅了。”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女生: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干什么去了?”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儿行吗?”

沈雪:

李燕忙站起来: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你说。”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于文娟: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沙锅面,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干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儿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沙锅面回了学校。

“别打了,正开会呢。”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半年,我待半年。”

严守一:

金玉善:

“知道了。”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待几天?”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你忙,走吧。”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忙说: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12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不忙,不忙。”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分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沙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沙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儿”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少贫。”

“干吗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儿地说: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份沙锅面。”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沈老师,我病了。”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女生: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你怎么还在?”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沈雪: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不知道。”

“一、二、三!”

这个女生揉着眼:

众人齐声呼应:

“都夜里12点了,人呢?”

“好死我了!”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了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儿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打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老郭: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一、二、三!”

严守一:

众人: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爱死我了!”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扑哧”笑了,点着严守一: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猛地叼住香蕉,又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严守一: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做出伪热情: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沈雪瞪了他一眼: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严守一: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查呀。”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查女生宿舍吗?”

严守一晃着头: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10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11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不容易,真不容易!”

20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儿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严守一挥着手:

严守一开玩笑: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姣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儿,她也这么照顾我。”

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茬儿,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条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

“不容易,真不容易!”

“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昏睡过去。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咱们能走了吗?”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儿:

“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严守一只好找词: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边整理边说:

“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手持话筒的民工: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严守一躲着灯光: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蒙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我就这意思。”

“这叫什么事儿呢?”

小苏笑了: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那我替你查吧。”

“是呀。”

沈雪: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小苏: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严守一:

沈雪:

“喜什么呀,愁。”

“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儿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

“难办,真难办!”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沈雪: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要不咱们明天一块儿结吧?”

严守一:

又看沈雪: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少来!”

沈雪突然发了火: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严守一挓挲着手: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儿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作亲热状: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儿,严守一又说: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又没头没脑地说: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

“剖腹产,刀口长得不好。”

“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沈雪流了泪: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严守一: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芯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沈雪又说: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芯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芯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芯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芯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23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待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24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憷,对沈雪说:

春天到了。

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25

19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条要命的短信,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靠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倭瓜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又说:

伍月退了一步:

“过去没看出来,学会耍心眼了。”

“那干吗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哎哟,都11点半了,我下午1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嗨……”

“真他妈事儿!”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儿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你跟我的事儿,就对头了?”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是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瞪了他一眼:

伍月:

“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儿,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王八蛋!”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伍月: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待着呢,便笑了:

严守一:

“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士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伍月: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这事儿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就年轻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想了想:

严守一:

“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伍月: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严守一站在那里: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的社会风气。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

伍月挣开他: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观众鼓掌。严守一:

伍月停住脚步: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儿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气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

“我爱你,我爱你……”

“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儿,我今天找你是正事儿。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完了事儿,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

“绿水长流。”

“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条短信。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儿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褪掉一半剩下一半的汗臭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待着,也不愿回家。”

“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座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没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得不对。”

“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倒一愣: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儿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

“哪点不对?”

“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费墨: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冷静。”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伍月关上水龙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嗨……”

费墨: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哪四良啊?”

“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小姑娘:

伍月: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费墨:

又小声说:

“这就叫欲盖弥彰。”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问小姑娘: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伍月: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没惹你呀。”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憷,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还有些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儿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

“谁来的短信呀?”

18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是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响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叔叔,醒醒!”

又看着众人: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煽惑煽惑,如果这事儿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怎么了?”

严守一:

小姑娘: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费墨瞪了他一眼: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喂,谁呀?”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你们怕什么?”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费老,您别激动。”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你看看,真不认识。”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又指众人: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首先指着严守一: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小马忙翻笔记本: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儿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儿!”

“就是有什么事儿,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沈雪: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单是过去有事儿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胡可青: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你也玩现了吧?”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接着对门卫交代: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噔噔”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我跟你一块儿去,劝劝沈雪。”

又说:

严守一摇摇头: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李燕:

“开会呢!”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儿了。”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气。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的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小马,快点儿,开会呢!”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今天晚上他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儿,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条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落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联系……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指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指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严守一,你干吗呢?”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费老,请。”

“上厕所呢。”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唯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听见了!”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我能翻译。”

“没有哇。”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由于手机接得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3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我实话给你说……”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像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终极目的,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说着说着急了: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条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得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些,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儿背着我呀?”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唯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严守一挓挲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26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从电话里听出于文娟她哥的声音没有异常,严守一才放下心来。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严守一马上说:

《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我现在就过去。”

17

于文娟她哥在电话里悄声:

冬天到了。

“我现在是走到阳台上接你的电话,不能让文娟知道我和你联系。”

16

严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说: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

“那你来电视台吧。”

15

于文娟她哥说:

“我吃了这枣,责任重大。”

“别去电视台了,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又看着严守一:

保姆市场设在北京南站附近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大棚子里。几十条长凳子摆在棚子里,上边坐着几百个搂着塑料提包或鱼皮口袋的农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间走来走去,将人喊起来挑选。这让严守一想到了19世纪美国南方贩卖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国的风月场所。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和于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严守一没怎么和这位哥打过交道。一块儿和于文娟到南京去,这位哥见到严守一,也不大说话。严守一就是觉得他有些窝囊。于文娟她嫂是扬州人,为了他买的一条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与不足,敢当着众人,用扬州话骂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看似窝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严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风筝的连线。他是严守一和前妻和儿子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文娟她哥见到严守一的第一句话是:

“咱们这奶,别看不识字,不是一般奶。”

“你胖了。”

两个月后,严守一老家有人到北京来,严守一他奶托人给严守一捎来一袋晒干的红枣,让他转交费墨。说这枣是家里院中那棵枣树上结的,她亲手晒干的。又说,上次看费墨脸色不好,枣能补心。费墨接到这枣,用手掂着:

这话突如其来,严守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于文娟她哥又说:

14

“但眼睛很红,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昨天晚上沈雪跟他闹了一夜。严守一又苦笑一下。于文娟她哥:

“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儿,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儿的。”

“你后来寄的钱,我都收到了,没敢让文娟知道。”

又说:

又悄声说:

“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也没敢让我老婆知道。”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

严守一点点头。

严守一没有说话。

于文娟她哥:

“一辈子,两个人死时,我最伤心。一个,十七岁那年,俺爹;一个,八十二岁了,你爹。一辈子,人最伤心的两档子事,都让我赶上了。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

“孩子会坐了。电视上一有你的节目,只要文娟不在,我就让他看。”

老太太:

严守一倒一愣。觉得这老实人,心倒是细的。于文娟她哥接着“扑哧”笑了: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调皮。夜里醒来,奶瓶晚送五秒,就哭着闹脾气。百天儿那天,我弄了笔、软盘和流氓兔让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俺爹是个大个子,长得瘦,一辈子不爱说话。记得我小时候,爹夜里到财主家推磨,老带着我。推着推着,就唱曲儿给我听。那声儿,我现在还记得。”

严守一也笑了:

老太太:

“我小时候也调皮。”

严守一看着奶奶,没有说话。

于文娟她哥这时叹了口气:

“我小的时候,娘家穷,一年有半年接不上顿。但几个姊妹中,爹最疼我。我出嫁那年,爹卖了他的皮袄,给我打了这个。我十六岁到你们家,出嫁的第二年,爹得了伤寒,死了。”

“我妹在南京待得并不快活。也许你不晓得,她从小跟我妈合不来的。”

然后拿起那枚戒指,举到电灯泡下看:

严守一心中一惊,突然想起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一天晚上,于文娟一个人对绒毛狗说话的情形,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你呀,以后长点儿心吧!”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

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

“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

“没问题。”

“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于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烟: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儿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

“本来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财大气粗,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爱看的。”

“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儿,一点儿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严守一点点头。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院子的枣树下,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严守一和于文娟分站在她两边。于文娟笑眯眯的。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

于文娟她哥:

“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待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一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

严守一愣在那里。

“严实。”

于文娟她哥:

又指一指:

“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结实。”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交代: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

“找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文娟会打字。”

“好,盖得好。”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

在家已经待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电视台已经打电话催了。酒席散后,院子里打扫干净,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风一吹,影子乱晃。人全部散后,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说完又傻笑起来,倒在床上睡着了。看着沈雪醉酒的脸,一切都浑然不知,严守一在床前愣了半天,像突然在陌路上遇到了亲人。

严守一看着这个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动:

“那也不成,得嫁!你都嫁了,不让我嫁!”

“哥,是你帮了我的大忙。”

沈雪又指着黑砖头老婆:

于文娟她哥摇摇头,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

“跟你商量。你要不想出嫁,就永远跟嫂子在一起。”

“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黑砖头老婆给沈雪换了一条被子,又安慰她: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不成,不跟我商量,就给我找婆家。找谁呀,没人!”

于文娟她哥:

没想到沈雪哭了:

“知你想孩子,但现在还是别见。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们一步一步来。”

“睡吧,睡醒了给你说个婆家!”

严守一看着照片,点点头。

黑砖头老婆开了一句玩笑:

于文娟她哥:

“睡吧,这是家。”

“户口本儿上,姓儿暂时随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

严守一点头。

“这哪儿呀?”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金花,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儿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沈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突然不喝了,将头转着四处看:

27

“倒了,你先喝!”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两人冷战了三天,相互没有说话。第四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严守一看沈雪给他买了几只羊蹄,过去于文娟知道他爱吃羊蹄,现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个机会,于是借着几只羊蹄,开始给沈雪做解释工作。先解释他和伍月的关系。真是断了。真是扯淡。沈雪没有说话。又解释他和于文娟和孩子的关系:

黑砖头老婆又将一碗糖水递过来,严守一将水递到沈雪嘴边: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是偶尔与他们联系,也不是要找于文娟,而是问问孩子。撒手不管,人家会怎么说我?”

“你谁呀,倒酒,喝!”

沈雪低头吃饭,不说话。严守一又追加一句:

严守一背起沈雪,将她背到了黑砖头家。黑砖头的老婆赶忙跟过来给沈雪铺床。严守一把沈雪放到床上,黑砖头老婆烫了一碗红糖水,递给严守一。严守一把水送到沈雪嘴边,沈雪一伸手,把水碗打翻了,被子全让她打湿了。沈雪醉得与平时变了形,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严守一:

“放心,我和于文娟,业已是覆水难收。就是我想收,于文娟还不答应呢,要不问句孩子的话,怎么还通过于文娟她哥呢?”

“奶,高兴。”

沈雪这时仰起头说话了,话中有些后退,但也有往前进的意思:

抡起拐棍打到黑砖头身上。费墨站起来劝老太太:

“我不是说你不能管,我气的是你事事背着我!”

“人家是客,怎么把人家灌醉了?你们也来灌我!”

严守一挓挲着手:

说着,又将第三碟酒“咕咚”喝了下去。沈雪一开喝酒的头,就一发而不可收,黑砖头敬完,陆国庆来敬;陆国庆敬完,蒋长根来敬。酒刚喝到一半,沈雪就喝醉了。不等人敬,自己从桌前站起,拿着酒瓶,踉跄着去灶前敬两个厨子。但刚到灶前,人就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地上。这时老太太急了,站起来用拐棍捣地:

“谁背你了?”

“我能喝。我一喝,咱北京人的脸就拾起来了。”

沈雪:

没想到沈雪来了劲,梗着脖子说:

“还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说实话,事事处心积虑。”

“雪儿呀,不能喝,就别逞能。”

严守一不好意思地笑了:

黑砖头又斟第三碟酒。这时费墨对沈雪说:

“处心积虑,证明在乎你呀。如果过去有什么事儿背着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全部政务公开。”

沈雪端起第二碟酒,“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

沈雪又瞪了他一眼:

“奶,你别管,她能喝!”

“我也不是生这些气,我就是觉得这一段儿你的心有些飘!”

黑砖头向老太太喊:

严守一打哈哈:

“驴日的,妮儿不能喝,就别逼她!”

“谁飘了?没飘。”

老太太站起来,欲用拐棍打黑砖头:

沈雪:

“奶,俺哥欺负俺!”

“飘我也不怕,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马上离开你!”

沈雪向坐在枣树下的老太太喊:

严守一啃着羊蹄连声说:

“敬你三下,俺再喝。这是规矩。”

“说得对,是我离了你不能活!”

黑砖头:

关系恢复正常。但话是这么说,政务公开,有事儿不背她,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儿,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生气的话严守一都想到了:

“光叫俺喝,你咋不喝?”

“不是说好了,只能管孩子,怎么又管上于文娟了?”

沈雪接过那碟溜边溜沿的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众村民都叼着烟拍手。黑砖头又将碟子倒满,举到沈雪脸前。这时沈雪急了:

于是就背着她。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这成。妹子一喝,俺这脸就算拾起来了。”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现在哪个单位和公司不是人满为患?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严守一将这苦恼讲给费墨,费墨也感叹:

黑砖头转怒为喜:

“书生情面薄如纸啊!”

“哥,俺替他喝成不?”

又说:

局面尴在那里。没想到这时沈雪站了起来,学着山西话说:

“虚名,虚名,现在知道虚了吧?”

“去,你算个!”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于文娟正好会打字,倒是个办法。虽然这话说出口有些掉价,明显是在交换,但事已至此,也是迫于无奈。他们让严守一写序,不也是利用吗?如果老贺的女儿不是费墨的研究生,这书也不会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计较不得许多。严守一倒是对于文娟生出许多怨气,你一犯倔,让我在外边丢多少脸。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

黑砖头上了㤘脾气,上去踢了严守一一脚:

“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哥,费先生是不能喝,要不我替他喝。”

伍月倒高兴:

严守一这时将一盆热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放到桌子上,替费墨解围:

“那就一言为定。”

“你要这么说,就是看不起俺,或者怕俺到北京去,喝你的酒。”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过去和伍月甜蜜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吃过。但等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没来。严守一:

黑砖头执意举着酒:

“老贺怎么没来?”

“兄弟,心意领了,但我从不沾酒,让我以茶代酒。”

伍月:

费墨本来能喝点儿酒,但被这阵势吓住了,忙端起自己的茶杯:

“要他来干什么?一个序,我教你怎么写就行了。”

“在这儿,俺是守一他哥,在北京,你是他哥,哥,喝了!”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事已至此,饭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进了火锅城,穿过大厅,走向后院的小包间。这时严守一被火锅城一个女服务员认了出来,拦着要与他照相。这东西能传染,一个服务员合完影,又上来一个服务员。最后又从后厨钻出几个戴着纸帽子的厨子。一些吃火锅的顾客也围了上来。严守一有些不耐烦,一方面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戴墨镜,另一方面又不好将烦躁露出来,便招呼大家:

接着把酒倒得溜边溜沿,将这碟酒举到费墨脸前:

“一块儿来吧。”

“还是费先生了解我,无非我小时候少念几年书,不然我脑瓜子比他强。”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干,仍是一个一个照。光照相费去半个小时。进了小包间,伍月钻到他脸下看:

黑砖头高兴了:

“怎么样?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吧?”

“砖头,我发现你比守一会说。应该让守一在家种地,你去电视台主持节目。”

严守一:

用的还是文词。众人笑了。费墨忙站起来:

“全他妈虚的,你们倒是给我整点儿实的呀!”

“费先生,你是北京来的客,来到俺这穷乡僻壤,俺是大老粗,几天来穷忙,对你照顾不周,所谓不周,是言语不周,饭菜也不周,请费先生海涵。”

等火锅上来,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儿说了出来。如果老贺在,严守一会说得含蓄一点儿,现在伍月一个人,就可以实话实说了。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

然后并没有让大家喝,而是拎着酒瓶,绕开众人,绕到费墨跟前,把酒往费墨面前的菜碟里倒。边倒边说:

“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给你好朋友写一序,还带一条件!”

“砌墙盖屋,是件大事儿,村里是来帮忙的,都因为说得着。靠娘忙了几天,不说别的了,喝!”

严守一这时开玩笑:

严守一虽然是主人,但有黑砖头在,他就没有往桌前坐,系着围裙,在帮着厨子往桌上端菜。宴席开始之前,黑砖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以主人身份说:

“就当是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吧。”

“奶不会喝酒,不让她坐,吃饭时,给她盛碗菜就成了。”

又叹了口气,真诚地说:

三天之后,院墙砌好了,新门楼也盖起来了。严守一让两个厨子做了两桌酒席,在新院子摆开,招待大家。黑砖头买了一挂鞭炮,挂在新门楼上,“噼里啪啦”崩了一阵。十几个人抽着烟,散坐在两张桌子上。费墨是客,被让到主桌的首席。沈雪也被两个厨子推坐在费墨旁边。费墨起身让严守一他奶,老太太坐在院中的枣树下,摇着头笑了。院墙和门楼已经砌好,她就不再说什么。沈雪也来让,黑砖头:

“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严守一看着费墨,不再说话。

伍月:

“就怕事到临头,你又控制不住自己。”

“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费墨:

严守一:

“这回我真是要重新做人。”

“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严守一看着费墨,真心地说: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

“守一,我不是说你,你的毛病我知道,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听懂。”

费墨: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

“老费,这人真不错。除了有些傻,别的没毛病。”

“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

费墨指了指村落中严守一家。隐约能看到严守一家院落里,沈雪穿着短袖红衬衫,正在给砌了半人高的墙上的村民递水。严守一低下头,想了想说:

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儿又得玩完。这时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出版社社长老贺的电话:

“老费,我又伤谁了?”

“你自己跟老贺说吧,这事儿我可不管。你跟于文娟离了婚,又没娶我,我不欠她的。”

严守一一愣: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食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

“既然已经连着伤了两个人了,你就不要再伤另外一个人了。”

“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儿……”

严守一没说话。这时费墨郑重其事地说:

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

“原来我以为你只伤了于文娟,看来你也伤了伍月。”

“好哇,来吧!”

严守一点点头。费墨:

放下电话,严守一有些紧张。沈雪在电话里说,实验话剧已经散场,她还没有吃饭,听说这里吃火锅,便想赶过来。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严守一可以一口回绝,现在做贼心虚,反倒不好拒绝了。他一方面怪今天的实验话剧结束得有点儿早,过去每场演出都拖拖拉拉,繁杂的内容和车轱辘话得转上三四个小时,没想到这场实验话剧突然简洁了。几十万粒米,怎么捡得这么快呢?事后严守一问沈雪,沈雪的答复是:

“是伍月吧?”

“不是几个演员慢慢捡,是所有观众一起捡。撒出去一斗米,收回来三四斗,知道为什么吗?”

虽然电话打得断断续续,但等严守一挂上电话,费墨拍打着蚊子:

严守一摇摇头。

“没人装傻……对,我跟她在一起……明知是这种情况,你还骚扰我……哎,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是要改邪归正……”

沈雪:

清理过废砖烂瓦,第二天开始挖根脚,洒水,和泥,和灰,和沙,动工砌新墙。木工开始做头门。院里的一切,由黑砖头指挥,严守一倒插不上手。闲来无事,便陪费墨到院后山坡上去转。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村里人正在浇麦子。河北的麦子已经收割,这里还在灌浆,庄稼差一个节气。看他们过来,浇麦的人便仰身与他们打招呼。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尺把高。从庄稼地又转到一座废砖窑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村落,能看到严守一家的院子里,砌墙盖门楼的人影在走来走去忙活。草窠子里蚊子多,费墨在用扇子拍打蚊子。这时严守一又接到伍月一个电话。因在火车上已经装过傻,这时不好再装傻,便照直接了。伍月在电话里又急了。严守一只好跟她嬉皮笑脸:

“导演让观众同时往里扔钢镚,最后戏的名字都变了,叫‘多收了三五斗’。”

13

严守一恍然大悟。但现在他顾不上关心戏的内容,只是着急沈雪要来,会和伍月碰面。他如实告诉伍月:

吃过饭,出了一件事儿,杜铁环的大儿子也来帮忙,临散场时,他想把拆下的门楼的废木料扛回家搭猪圈,一不小心,被铁钩撞着了脸,差一点儿就撞着了眼睛,脸上被刮了一个大血口子。沈雪赶忙跑屋里翻包找出“创可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往脸上粘贴。一下没贴准,又揭下重贴。杜铁环的大儿子刚才脸上流血没说什么,现在被沈雪拉到怀里,可能闻到了沈雪身上的香味儿,他的胸倒一起一伏,有些激动。严守一看到杜铁环的大儿子激动出一头汗,想到自己小时候,脸被芦苇拉出血道子,吕桂花将他拉到怀里的情形,不由笑了。

“麻烦了,沈雪要来。”

“马屁拍得不着调。”

伍月倒不在乎: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

“来吧。正好,让她给于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占便宜,也得为受害者做点儿贡献。”

“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这时严守一看着伍月说: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

“要不你先走得了。”

“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伍月大为光火:

洗一次脸五毛钱。现在沈雪在院子里拖着腔喊,大家都能听懂,都笑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准备洗手吃饭。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洗脸吧——热水!”

又点着严守一:

这是前天傍晚,严守一、费墨和沈雪从长治车站下火车,一出站台,台阶上摆着一溜脸盆,每个脸盆沿上搭着一条油脂麻花的毛巾,一个脸盆前站着一个山西妇女在扯着脖子喊:

“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洗脸吧——热水!”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又挣着脖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

“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

“费老,开饭了。”

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代:

众人笑了。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

“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不是说你炒菜香,是说你身上香,搽什么了?”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但她发现小包间只有严守一一个人,奇怪地问:

那个瘦子说:

“出版社的人呢?”

“看,大师傅都说我炒菜香。”

严守一:

沈雪有些扬扬自得:

“去洗手间了。”

“哥,让她在这儿吧,香。”

接着赶紧给沈雪解释:

陆国庆从镇上叫来的两个厨子一个胖,一个瘦。那个胖子拦住严守一:

“今天有伍月。”

“我靠,越帮越乱,去干点儿正经的!”

见沈雪一愣,忙又说:

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但起锅的时候,将灶上一大盆肉汤撞洒到地上。严守一走过来呵斥道:

“你别瞎想,没别的,就为了费墨。你想,给费老写序,我能推托吗?其实费墨的书,跟伍月也没什么关系,是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弄的。跟老贺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老贺的女儿,现在是费墨的研究生……”

“奶,这里有时候有些发闷。”

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伍月用口纸擦着手走进包间。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马上热情地伸手:

费墨指指自己的胸口: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孩儿,你脸上气色不好。”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

突然又指费墨的脸:

“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他在上边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孩儿变了。”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忙张罗两位女士入座。一边高声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老太太将脸别到一边:

“再加一副碗筷!”

“电视上能看到。”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

费墨:

“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让他上错了,如今飞得远,看不着了。”

伍月这时还算懂事,马上配合他说:

老太太笑了: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要到西安参加书市。”

“老想来看您,守一老不带我来。守一老跟我说,他从小没了娘,是您带大的。他上学的时候,还是您卖了一对手镯,给他交了学费。”

但在桌子下面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吓了一跳,急忙把脚收了回来。沈雪看了他们一眼,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身童装。她笑着对严守一说:

费墨:

“带学生看话剧之前,我逛了城乡贸易中心,给你儿子买了一身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

“俺石头老说,他在电视里说的话,都是你写的。他从小淘气,我不在身边,你替我多说说他。”

严守一吃了一惊,沈雪主动关心严守一的儿子,这样的举动,以前是没有的,看来沈雪也有变化。严守一马上心宽许多,边打开盒子边说:

突然想起什么,换了笑脸,对费墨说:

“合适,合适。”

“他这哪是砌墙啊,他这是淘气!”

沈雪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老太太用拐棍捣着地: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费不了多少钱,守一出得起。”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

但大家知道她是怕花钱,没人理她。到了傍晚,旧墙和旧门楼已全部拆平,众人在清理废砖烂瓦。严守一的奶奶坐在院里枣树下的太师椅上,还板着脸不高兴呢。费墨坐在她旁边劝她:

“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想把我折腾死呀?”

严守一听出话中有些刀光剑影,忙放下童装打岔,一边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下午院子里开始动工。村里来了十多个年轻人帮忙。黑砖头全面指挥,蒋长根负责采料,砖、灰、沙、木料、钉子,陆国庆从他镇上饭馆叫来两个厨子,在院里盘灶做饭。肉、菜、馒头、作料,都是从镇上买。旧院墙还是严守一小时候砌的,门楼也是严守一小时候的门楼,都已经很虚了,几个人用杠子稍微一顶,墙和门楼“呼啦”一声就倒了。严守一他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看到人来人往,院里盘灶,动作很大,老太太很不高兴,别着脸说:

“再上份鸭血!”

严守一倒愣在那里。

一边对伍月说:

“她一喂猪娘儿们,哪知里面藏着小姐。”

“我们沈雪,特爱吃鸭血。”

黑砖头毫不在意地又拍拍手机: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儿回家。这时严守一发现沈雪情绪有些不对,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便故意没话找话:

“别让俺嫂知道了。”

“费墨书的名字叫《说话》,我给我要写的序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知心的话儿不好说’,你觉得怎么样?……”

严守一不知他说的是手机,还是小姐,劝他:

沈雪这时板着脸打断他:

“没它吧,不想它;有了它,不用还真闷得慌。”

“严守一,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黑砖头拍着自己的手机感叹:

严守一:

“你不招她不就完了?”

“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儿先走了。”

严守一:

沈雪看着严守一:

“镇上洗澡堂子里有一个小姐,东北人,老勾人。”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黑砖头扒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悄声说:

严守一吃了一惊,原来沈雪的变化是假的,沈雪还是沈雪,于是马上找补:

“我听着像一女的。”

“服务员收了。”

严守一:

沈雪冷笑:

“你不认识。”

“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黑砖头一边将手机往皮套里放,一边说: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

“谁呀?”

“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黑砖头的一连串动作,让严守一看得有些发呆,严守一愣愣地问:

沈雪:

“我靠,谁呀?……没空……别打了,费钱。”

“问题是连她也那么说,贺社长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砖头把钱收了起来,还要说什么,突然他腰间“咕咕”地响起鸟叫声,把严守一吓了一跳。黑砖头将自己的衬衫撩开,原来他皮带上挎一黑皮套,黑皮套里横卧着一只手机。严守一知道,这就是他几个月前买陆国庆淘汰的那个。黑砖头打开皮套上的纽扣,掏出手机,开始拉开架势接电话。那手机的样式已经很老旧了,还带拉杆天线,但黑砖头跷着一条腿在喊: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

“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严守一:

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顺着情绪真的急了:

“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儿待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黑砖头马上急了: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愕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

“这是五千。”

“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

又哭:

“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儿,有什么不好?”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儿。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儿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账:

严守一这时转了口气:

沈雪住到了黑砖头家,和黑砖头的老婆睡一个屋。黑砖头住到了蒋长根家。

“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儿嘛!”

“谁家的被子,也不是每天都洗。”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费墨摇手:

28

“我家有闲房,就是被子都被孩子盖过。”

“十一”节过后,费墨的书出版了。严守一给他写了一篇序。费墨的书叫《说话》,严守一的序叫“开口说话不容易”。伍月告诉严守一,严守一决定写序之后,出版社把让严守一写序的事儿告诉了费墨,费墨一言不发。第二天上班,严守一在小办公室主动将这件事儿挑破了:

当夜说话到三星偏西。说完严守一发现,儿时的伙伴,再聚到一起,话题主要是小时候的事儿,一说到现在,大家似乎都没话了。睡觉的时候,严守一住在奶奶屋子里,费墨被陆国庆领走了。陆国庆说:

“费老,他们让我给你写序,这是佛头着粪呀!”

但其他伙伴还在。陆国庆仍在镇上开饭馆。蒋长根老实,在家种地。蒋长根结婚早,大女儿已经出嫁,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他当了姥爷。见严守一回来,他们都过来与严守一说话。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话:

“一想起这些,还争什么呢?”

“情况我知道,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你。”

“人生无常啊。”

严守一忙用开玩笑的口气消解:

半个小时后就死了。心脾被震裂,大面积出血。严守一听黑砖头说完,心里有些难受。费墨和沈雪都不认识杜铁环,但听了黑砖头的叙述,费墨感叹:

“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费老书里,也算提高了一个文化档次。”

“恶心,想吐。”

但费墨写的这本书,严守一却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样交给他,他看了半天没看懂。没看懂可以证明书中学问大,问题是费墨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艰涩和拧巴,这些艰涩的句子连成一片,读起来就味同嚼蜡。研究人们“说话”的书,通篇没有一句是“人话”。费墨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给《有一说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么一到书里,就板起脸来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呢?孔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但他在书中说话就很家常。看着费墨的书,严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过的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他们虽然追求不同,表现不同,但最后是殊途同归。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费墨,但看费墨的意思,对这本书还很心爱,对严守一竖着巴掌:

待会儿又说:

“八年,整整写了八年呀!”

“没事儿。”

严守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不懂装懂,捏着鼻子给一个自己不懂的书乱写了一通。

回到村里,严守一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小时和他一块儿偷过瓜、掏过老鸹窝的杜铁环死了。死了刚刚一个月。去年春节回来他还在,还在一起喝酒,现在就不见了。杜铁环小时候瘦得像个猴子,到了中年,人开始发胖。本来就个头矮,身子再往横里长,远远看去,像滚来一只皮球。说话声音大,屁大一件事儿,像房子着火。一个月前,他开着拖拉机到镇上去卖粮。粮站排队人多,他卖完粮还想买只猪娃,便想夹塞儿。被别人拦住,他不服,加速往前开,为躲一辆驴车,拖拉机一头撞到粮站的门柱上,“哐当”一声,身子伏到方向盘上,当场就昏了过去。把他抬到镇上医院,他还醒了过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对老婆说:

费墨的书出版那天,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本来这书是注定要赔钱的,这书严守一看不懂,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会上又不知道费墨是谁,没人非把看书当罪受,说句实话,卖也就是卖严守一一个序。但伍月告诉严守一,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女儿正在写博士论文,马上要毕业了,所以老贺执意要开新闻发布会,给费墨撑场面。开新闻发布会那天,严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清早出门之前,沈雪看他在镜前给领带编花,也有些奇怪:

12

“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至于吗?”

“行啊,这话养耳,但如果真是这样,我麻烦就大了。”

严守一:

费墨一边被晃着,一边抚着沈雪的头笑:

“费老的事,当然要严肃一点儿。”

“费老,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要不我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得了。”

沈雪:

沈雪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瞪了严守一一眼,从这铺上跳到那铺上,挽住费墨的胳膊,晃着费墨说:

“这领带是打给费墨的吗?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场,怕是打给伍月看的吧?”

“你是我老师呀。你一个,费老一个,都是我的老师。”

能拿伍月开玩笑,证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上次严守一发脾气之后,两人冷战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发展。躲躲藏藏、虚与委蛇易让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说出来倒水落石出。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严守一不会吵架,现在看,世界上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吵架。美国为什么老打伊拉克呢?萨达姆就不见了。这是严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心得。于是他也开玩笑:

严守一:

“还真让你说对了,士为知己者容。”

“喂,严守一,到了你老家,见了你奶奶,你怎么介绍我呀?”

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10点开会,严守一9点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严守一驾着车在车场转了两圈儿,没有找到车位。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拓”,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儿”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拓”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沈雪没有听出他们话中的玄机,倒是用光脚踢了一下严守一: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愕,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但他知道费墨是个讲面子的人,这种事儿不愿让人发现,便一直待在车里,等那个女孩把小“奥拓”开走,严守一才下了车。

“费老,做人要厚道。”

但严守一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兴奋,酒店大堂里,他四处寻找费墨。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滚梯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参加费墨新书发布会的记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严守一,都与他打招呼。严守一一边支应着,一边低声问费墨:

严守一这时看了沈雪一眼,点着费墨:

“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心里没鬼,不怕喝凉水。”

费墨对这场合似乎并不在意,穿着一件休闲夹克,倒显得严守一的西装革履有些夸张。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

费墨:

“另外还有点儿事,打的来的。”

“这叫一傻治百病。”

严守一捂着嘴笑:

严守一一边合上手机,一边不好意思笑了:

“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演得真像。我都听见了,你听不见。”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

伍月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费墨用折扇点着严守一:

“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啊……说话呀,听不见!……你大声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信号不好……我在火车上,回老家!……喂……”

严守一:

严守一怕她接着说下去没轻没重,灵机一动,便在这边装傻:

“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

“干吗呀严守一,怎么老不接我电话?躲什么呀,谁还能吃了你?……”

又笑着用手点费墨:

费墨“扑哧”笑了。这话严守一听见了,踢了沈雪一脚。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是伍月打来的。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是因为伍月。伍月本来要结婚了,后来也没结成。没结成并不是因为严守一离婚,而是和伍月要结婚的那个男的,突然不辞而别,去了美国。按说双方都自由了,在一起生活水到渠成,但严守一离婚之后,又不想和伍月结婚。不想和她结婚不是因为现在又认识了沈雪,而是严守一对伍月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和伍月在一起确实能够解渴和消毒,但让他和这种女孩结婚过日子,严守一又开始感到畏惧。感到畏惧不是说因为伍月掉进过脏水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想着结婚之后,要天天在一起,如果夫妻之间,夜夜说脏话,就不是解渴而是中毒了。就好像在酒店偶尔吃一次鲍鱼鱼翅还受用,如果将这饭搬到家里天天吃,就会感到恐惧一样,这时又开始向往家常菜和玉米子粥。这也是他和沈雪交往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严守一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普通人,原来自己也是叶公好龙。但一个离婚的男人,身份就与以前不一样了;既然他不想和伍月结婚,便开始有意疏远她。何况他正和沈雪交往,不想让沈雪再发现什么。沈雪知道他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婚,但不知道他和伍月发展到什么程度。严守一告诉沈雪,那只是一场误会;因为从长远考虑,一个阳光女孩,脏池子里的事儿让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这话说给别人,鬼也不会相信,没想到沈雪信了,还怪于文娟小心眼儿,这也是沈雪可爱的另一面。但伍月并不那么容易疏远。庐山之后她疏远严守一可以,现在严守一想疏远她,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有点儿像河蚌,你招惹它它可以不在意,你抽身想走,它又一口咬住你。伍月并不是死气白赖要和严守一结婚,而是她和男朋友吹了,需要时常解渴和消毒,就好像她说的饿了想吃,渴了想喝水一样,想和严守一保持过去的关系,倒是对结不结婚并不那么在意。但越是这样,严守一越发憷,怕自己在脏水中越陷越深。于是看到手机来电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自己身边坐着,便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正因为沈雪在身边坐着,又不好不接,那样倒显得鬼鬼祟祟。犹豫半天,接了。手机一接通,伍月就在那边发了火:

“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一个山西人,窝囊,出门老受气,便天天在家练俯卧撑。爹问:孩儿,你这是干啥哩?儿说:俺学电视上,练胸大肌。爹兜头抽了他一巴掌:练也白练,再练也没你姐大!……”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

严守一、费墨、沈雪包了一间软卧车厢。车走走停停,窗外一片风景,大家聊天,倒也不心烦。费墨看来也喜欢沈雪,话有些多。手摇折扇,由北京说到石家庄,嘴一直没停。沿途每一个州县,他都能说出典故。说完窗外的,又说身下的火车;由身下的火车,不知怎么说到了电视节目,说做电视节目就像坐火车,火车里的东西不变,但车窗外的风景在变,坐着就不烦;如果老在一个车站停着,就烦了。但严守一看到窗外的麦子,想起自己的心思,想到于文娟,没有听进费墨说的是什么。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又由火车说到这列火车开往的地方,说到了山西人,埋汰山西人小气,爱吃醋,没见过世面。这时沈雪脱下袜子,半跪在严守一身边,讲了一个山西人的笑话:

“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

严守一知道,沈雪过去谈过恋爱,男的也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拖拍两年,终于吹了。沈雪的女同事小苏告诉严守一,吹的原因,是那人嫌她说话直,傻不棱登,换句话就是不懂事儿。严守一笑了。原来别人嫌弃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又想,天下之大,一个教台词的女教师,让她傻,她还能傻到哪里去呢?

又说:

于是一块儿来了。

“老严,做人要厚道。”

“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严守一连连点头: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

“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

“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搂抱抱,已属正常。处得久了,严守一对沈雪的看法发生改变,过去觉得她像于文娟一样,或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中看不中吃,现在开始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听她说话不是说她的话有什么道理,而是她一张口就傻不棱登,句句让人好笑。如果是《红楼梦》,她就是里面的傻大姐。但她与傻大姐又有所不同,人一傻到底惹人烦,二百五就透出另一种可爱。这时严守一突然明白,傻话看似傻,原来里边还有明朗的一面,乌云之中,还透出另一缕阳光。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严守一因为伍月和于文娟离了婚,一直认为这婚离得有些冤,本来只想风花雪月,只想解渴和消毒,没想到事情向反面发展,使自己落进了污水池;离婚的过程中,便觉得自己的心肠有些脏,现在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

新闻发布会设在宴会厅的前厅。一杆立式话筒,矗立在紧闭的宴会厅的大门前。四扇硬木的、镶嵌着猫头浮雕的大门上,张贴着四幅巨大的新书招贴画。画面上是费墨的巨幅头像。费墨的额头上,是新书的封面。四扇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红绸横幅:费墨新书《说话》首发式。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台词短训班上,其他主持人知道严守一与女教师搞拍拖,都拍手称快。因为严守一把沈雪搞定,以后的台词辅导课就顺溜许多,不再点名,不再强调课堂纪律,不再抓思想动向。两个月后,台词短训班结业,大家考试全是“优”。众人皆大欢喜,推着拥着,与沈雪合影,照了个毕业照。

10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出版社把这发布会弄得有些洋分,大厅里没有桌椅,黑压压的人都站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签到时发给各人的费墨的新书,端着一杯餐前酒。会议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涂着银色唇膏,穿一身黄色旗袍,胸前的两只篮球高高耸着。过去都是短打扮,短夹克,露着后腰,现在改了装束,灯光下,突然显出另一种味道,让严守一心里一动。几台摄像机,对着会场和话筒前发言的人。首先发言的是出版社社长老贺。接着是图书发行所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姓高,说话有些啰唆。但说的都是捧场的话。高经理从话筒前走下来,伍月说:

“送就送呗。”

“刚才我们贺社长讲了,发行所的高经理也讲了,都对这本书的发行很有信心。现在请本书的作者,费墨教授讲话!”

沈雪看着天花板:

会场秩序有些不好。中国人对站着听讲话还不习惯,三三两两,端着酒开上了小会。听说费墨要讲话,人群中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许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费墨并不看重这仪式,也许是对大家开小会不满意,也许刚才他的秘密被严守一揭穿,心里正烦躁,听到伍月的邀请,费墨并没有走到话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对伍月摇了摇头。伍月又做出请的手势,费墨又摆手,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尴尬。但伍月还算应对自如,也是临时抱佛脚,接下来说:

“昨天晚上,知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儿送命啊?”

“费教授不讲话,大概是说,他要说的,都已经写到书里了,让我们回去好好消化。那么我们就请本书序的作者,严守一先生说两句!”

当晚车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到了戏剧学院,严守一一边摽着腿走路,一边已昏睡过去。沈雪只好将他拖到自己宿舍,让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严守一的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

倒弄得严守一一愣。因为事先没人通知他,会上会安排他发言。但费墨刚才不发言,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是为了给朋友撑台,二是为了表达对刚才揭穿费墨秘密的歉意,看来费墨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视而不见了;于是端着酒杯,痛快地走到麦克风前。到底严守一是名人,一听严守一要发言,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刚才请费墨发言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对比。掌声过后,接着马上寂静下来,小会也停止了。但等寂静下来,严守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当然应该说费墨的新书,但严守一对这本书既理不清头绪,又抓不出要点,自己那篇序就是转着圈儿胡乱写的,这时也只好对着话筒转圈儿:

“单是难受的问题吗?我应该把你送到拘留所!”

“费先生不说,我说。本来在电视上,我就是他的传声筒。我首先想说的是,刚才费先生在滚梯上批评我,说我今天穿得有些夸张,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现在和伍月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西装旗袍,就显得很匹配。这起码说明,我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没想到老警察没承他的情,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吼:

像在《有一说一》录制现场一样,众人鼓掌,笑。伍月站在严守一身边,也报以得体的微笑。严守一:

“哥,别说她,说我。我也知道喝酒难受,可喝难受,不喝更难受!”

“我认为书分两种,高雅和低俗。如果让我写一本书,也就是给大家解个闷儿;但像费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对我们认识自己是有指导作用的……”

那是一位老警察,怕有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夜里还在风中戳着。严守一醉中对他有些怜惜,这人要么是窝囊,要么是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又看他的长相,有点儿像三十多年前去长治三矿挖煤的牛三斤,便上前拉他的手,指着沈雪:

但具体有什么指导作用,严守一却有些打磕巴。同时老这么绕圈子也不是办法,总得说点具体的,也是急中生智,严守一突然想起费墨几个月前曾在办公室对手机发过火,因为手机扯到过原始社会,这个观点似乎也在书中提到过,于是抓住这一点深入下去:

“你是他爱人吧?知道他喝酒,还让他驾车!”

“当然指导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触及灵魂的是口和心的关系。读了费先生的书,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会说话之后,骗人就容易多了,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警察看了沈雪一眼,没对严守一发火,对沈雪发了火:

由于刚才严守一调侃了伍月的旗袍,现在伍月开始报复他,当然也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

“和她。”

“严老师的意思是,他平时撒谎撒惯了,浑然不觉,现在读了费先生的书,开始翻然悔悟。但翻然悔悟不能光说不练,应该落实到行动上。为了以诚相见,我们建议他主持的节目《有一说一》,先由谈话类变成舞蹈类。节目开始,先由严老师领舞!”

车外风一吹,严守一的酒劲儿又上来了,醉眼迷离,指着沈雪:

众人大笑。费墨憋不住,也摇头笑了。倒弄得严守一有些发窘。不过严守一毕竟是主持人,久经沙场,他不理睬伍月话中的深意,只是回击她话的表面。也算伍月帮了他的忙,让他可以从这个话题中拔出来,结束发言,于是接过伍月的话头说:

“老严呀,在哪儿喝这么大呀?”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见。我们《有一说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来,每期由我们两个跳双人舞。”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时于文娟刚和严守一离婚,严守一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边租房子住,晚上不愿一个人待在陌生的房间,便频频接受外边的请吃。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晚上开车回来,先送沈雪回戏剧学院,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严守一下车,踉跄跌步,警察一看就急了;接着发现是严守一,又笑了:

又说:

“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同时应该通知世界上各国政府的新闻发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宫的发言人上台也不能说话,一切改成跳舞!”

沈雪睁大眼睛,看着窗外:

大家又鼓掌,笑。

“晚上6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新闻发布会开得还算皆大欢喜。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宴会厅里,几盏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下,是十几桌已经备好的丰盛的宴席。好像费墨背后,藏着许多好吃的一样。众人“噢”的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严守一: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在座的有出版社的贺社长、发行所的高经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发行界的头面人物。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频频举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巡过后,就餐的人又三三两两开起了小会。“嗡嗡”的声音,使整个宴会厅像一座蜂巢。严守一看费墨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照片上,于文娟抱着孩子,于文娟笑着,孩子皱着眉。费墨接过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孩子:

“换哪儿呀?”

“大了。”

沈雪又一愣

看完,又递给严守一。严守一却说:

“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放你那儿吧。”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

费墨一愣:

“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为什么?”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儿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上次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因为手机,严守一与她有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来严守一在黑板上写检查,才化险为夷。这个女教师初接触很事儿妈,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异口同声,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真像在大学对学生谈话一样,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又不耐烦了,冲口而出:

严守一:

这时严守一心头一热,感到了朋友的情谊。还有,一路上有费墨,就不愁闷得慌了。

“原来我把它藏到家里的书架上,夹到一本书里。后来想想,还是不保险。”

“不为别的,老听你聊你奶奶,想去看看她老人家。”

费墨点点头,明白严守一的意思。但说:

费墨:

“这个事实,沈雪应该接受。”

“邀你去你不去,现在又主动申请,山西人民已经不欢迎你了。”

严守一:

严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儿。”

“再去给我买张车票,明天我跟你去山西。”

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

严守一没有强求他。但昨天晚上,严守一正在四环路上开车,接到费墨一个电话:

“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说是那么说,但打电话的吕桂花,已是三十多年前,现在她多大了?五十多岁了吧?腰一定像水桶那么粗了。‘尤物’是当年,现在不看也罢。”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

费墨又摇手:

“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于文娟也得罪了。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

“上次聊天,聊出一个‘打电话’,你说想见一见吕桂花,这不是个机会?”

严守一没有在意:

严守一:

“现在沈雪也变得有些絮叨了。”

“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费墨用筷子划着桌布:

和严守一一块儿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严守一便邀他一块儿做伴回山西。费墨马上摇手: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那年他奶奶已经六十二岁。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下,进来一条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

“大哥,看孩子的腿,掰嘴窝头,给孩子吃吧。”

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最后是他奶奶背着他,爬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洪洞县一个看跌打损伤的老中医家,花了十五块钱,给他正了骨,打了膏药。正骨很疼。正骨回来,干粮吃完了,他奶背着他沿路到村里讨吃的: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一边仰起头寻找伍月。隔着三张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举着一杯红酒,笑着与同桌的人干杯。

“我靠!”

29

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得早,爹又是个㤘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全是这位奶奶。记得八岁那年,严守一和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等人爬杨树掏老鸹窝。老鸹把窝搭在树梢上,别人爬半截就下来了,严守一逞能,一直爬到树梢。当手够着老鸹窝时,树枝“咔”的一声折了,严守一摔到地上,腿也摔折了。陆国庆等人喊叫着去找严守一他爹。老严扛着锄从山坡上跑下来,看了看严守一的腿,兜头扇了严守一一巴掌:

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牛彩云来北京已经三天了,要考戏剧学院表演系,就住在严守一和沈雪的家。凑巧的是,沈雪今年也是学校招生组成员。牛彩云今年十八岁,看上去聪明伶俐,说起话来却有些二百五。刚见到她的时候,严守一很兴奋:

“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可没给你要钱的意思。”

“像,跟你妈长得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要是在大街上碰到你,我还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呢。”

黑砖头:

又问:

“是不是怕花钱呀,我今天就把钱寄回去。”

“彩云,你为什么要考戏剧学院?”

严守一:

这个孩子用山西话答:

“我也这么说,可咱奶不让哩。”

“当明星,挣大钱!”

黑砖头在电话里:

严守一和沈雪都笑了。严守一:

“这还用问,扒了再砌呀。”

“上了戏剧学院就能当明星啊?”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一口气,没停。一春天老旱,现在山坡上的地倒下透了,但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下塌了半扇,问严守一怎么办。严守一:

指了指沈雪: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已经是夏天了。火车走到河北,能看到车窗外田野上的农民正在割麦子。一个扎花头巾的年轻媳妇,骑着一辆摩托,从田埂上开到一个收麦子的男人跟前。她从摩托后座上卸下一个纸箱,从纸箱里端出一口锅,原来是给丈夫送午饭。能看到锅里飘出的热气,但距离太远了,闻不到饭的香味儿。不过风一吹,麦浪一动,似乎闻到了一地的麦花香。这使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于文娟。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句话没有,现在离婚了,半年过去,倒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闻到麦香,他想到自己1999年高烧昏迷那次,于文娟在医院抱着他的头,她身上就透出这种味道。

“阿姨就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就不是明星。”

11

牛彩云斜了沈雪一眼:

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

接着边转着看严守一和沈雪的屋子边说:

三个月过去了。

“其实俺不想当明星,全是俺妈逼的。”

10

沈雪也学山西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没有找出来。

“那你想干啥哩?”

严守一愣在那里,发现于文娟已十分陌生。在一起过了十年,他原来不了解于文娟。

牛彩云:

“离婚不是因为你,是我已经死了,知道吗?”

“跟俺叔主持节目。”

又说:

严守一:

“那就把错算到我身上吧,是我太经不起打击了。你不用几次,一刀就把我捅死了。”

“主持人好干呀?”

也不知是说他和伍月没有几次,还是背着于文娟搞婚外情没有几次。于文娟:

牛彩云:

“没有几次。”

“就是说话呗!”

又说:

严守一愣在那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沈雪在床上对严守一说:

“你再想想,太轻易了。”

“你也看到了,太不靠谱。普通话都不会说,还想考戏剧学院?”

严守一:

严守一:

严守一一直认为,他和于文娟在一起,他不说离婚,就会跟于文娟在一起待一辈子,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离婚是于文娟提出来的,而且那么坚决。

“既然来了,还是让她试一试,不然不好交代。”

因为一次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沈雪捏他的鼻子:

9

“她妈是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严守一一下抱住她:

“守一,你没我了。”

“说什么呢你!”

不知是指自己没有搞第三者,或是和第三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议论过于文娟。这时于文娟又恢复了常态,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

第二天上午,沈雪只好替牛彩云把名报上。面试这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沈雪又把牛彩云带到了考场。校园里参加考试的考生人山人海。沈雪让她按着报名号排队。分手时又交代她:

“没有哇。”

“面试的时候,千万别紧张就行了,让你表演小品,也都是你身边发生的事。”

因为于文娟在生活中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没说话先笑,现在突然改变了语速,把严守一吓蒙在那里。严守一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但吭哧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牛彩云似乎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严守一,我刚才已经算过了,我跟你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我嫁你的时候二十六岁,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你变过心,没想到你早就变心了,我不知道伍月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生你变心的气,而是你变了心也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在糊弄你知道吗?我说你这么多年跟我没话,原来你早就在外边有人了,你跟我没话你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一直在和别人说话,你乱搞女人我不生气,可你和别人一条心时你这是在乱搞我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考场设在戏剧学院一个排练室。一面墙镜前,坐着一排招生组的老师。面试的主考官,便是在小苏婚礼上领头喊口号的那个扎着马尾松的中年男教师老郭。小苏也是招生组成员,负责喊考生的名字。沈雪和小苏挨着坐。一次进来十个考生,考生贴着对面的墙根儿站着,一个个上来表演。昨天下午,沈雪已私下给老郭和小苏打过招呼,让他们关照牛彩云。由于考生太多,一个上午过去,才轮到牛彩云那组。等牛彩云和其他九个考生进来,已是中午11点半。牛彩云在这组考生中排第二位,进门就用眼睛寻找沈雪。沈雪倒对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小苏捣捣沈雪的胳膊,悄悄指了一下牛彩云:

接着推开严守一,突然爆发了,嘴像机关枪,乱豆一样说了一阵儿:

“就是她?”

“守一,叫你脱衣服,就跟当众扒我的衣服是一样的。”

沈雪点点头。

这时于文娟将他脱下的外套又披到他身上,重新搂住了他的肩,他的头,像在医院里严守一昏迷时一样。于文娟先是流着泪慢条斯理地说:

第一个考生是一个男孩,长得像个猴子。由于考试进行了一上午,招生组的老师们都有些饿了,老郭交代小苏: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哈秋”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快一点儿。”

严守一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七年前刚上《有一说一》的主持台一样。他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小苏便问那考生:

“转过身来好吗?”

“你有什么特长?”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

那个男孩愣着眼睛:

严守一有些鸡胸。

“我会翻跟头!”

严守一被逼到了死胡同。他想找推脱的理由,但这理由一时又找不出来。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当只剩下衬衣时,他又迟疑在那里。见于文娟一直平静地在等,他终于将衬衣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众人笑了。小苏:

“脱吧,我想看一看。”

“那你翻几个我看看。”

严守一蒙在那里,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于文娟:

那个男孩便就地车轮似的倒空翻。翻得还真有些样子。正翻得起劲,老郭用手止住他:

“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行了!”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的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

那个男孩收住跟头,气喘吁吁地看老郭:

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这就行了?”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可以蒙混过关。让小姐按摩,于文娟也会不高兴,也会跟他大闹一场。所谓大闹,并不是吵架,于文娟不吵架,而是一个礼拜不理他,也不让他近身。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儿”地响了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

老郭没理他,对小苏:

“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儿,没敢告诉你。”

“下一个!”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做出懊恼和忏悔状说:

小苏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名表喊:

“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牛彩云!”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耳朵里。于文娟没搭费墨的茬儿,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

牛彩云倒落落大方,走向前,用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说:

“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老师们,上午好!”

一下把严守一逼到了绝路上。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就在他手里不上不下地响着。看于文娟的手伸过来,严守一的手先是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接着只好把手机交给于文娟。在把手机交给于文娟之前,他急忙看了一下来电的名字,电话不是伍月打来的,是费墨打来的。严守一松了一口气。但他接着发现,费墨现在打来电话,比伍月打来还可怕。因为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赤白脸的声音:

众人笑了。老郭:

“我替你接。”

“已经是中午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

小苏笑着问:

“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牛彩云,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时严守一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刚才在路上只顾落下车窗吹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儿,忘记了漱口。因为在河畔树丛里,他含伍月的耳唇,发现它是苦的。一定是嘴唇上沾了那耳唇香水的苦味儿,被于文娟品着了。严守一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说是晚饭吃了苦瓜,或是下午为了保护嗓子含了喉片,但它们都不是这苦法。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严守一害怕是伍月打来的,以为他还开着车在外边兜圈儿呢,于是一边掩饰内心的恐慌,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故意做出烦恼的样子:

牛彩云:

“那,那是谁的味儿?”

“矿工。”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抬起头看于文娟,发现于文娟温和的脸,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严守一这时才知道事情来了。但他不知道事情来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在一堆书报杂志前半弯着腰,挓挲着手,嘴里有些结巴:

小苏:

“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那你就是矿工的女儿了。你表演一下,你爸爸每天下班,回家做的第一件事。”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

又嘱咐她:

“那什么,就是那张光盘,小马老找我要,我老忘带。”

“不要着急,好好想想。”

严守一一边翻一边支吾:

没想到,小苏话音刚落,牛彩云转身走出了考场。大家以为她要表演敲门,但等了半天,门也没敲。小苏奇怪地看着沈雪。老郭也看沈雪:

“找什么呢?”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不考了?”

就势推开于文娟,开始奔到客厅茶几前,在一堆书报和杂志间乱翻。这时于文娟也跟出来,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严守一:

又对小苏:

“哎哟,那什么,我得找找!”

“下一个!”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床下爱亲吻,床上爱抱头。过去这样做是为了怀孕,他哪里知道今天这样做是火力侦察呢?但严守一做贼心虚,害怕身上仍有伍月的残味儿;但正因为心虚,又不好将于文娟一把推开。急中生智,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这组十个人考完,牛彩云还没有回来。又上来一组,半个小时过去,还不见她的踪影。上午的考试结束,牛彩云也没回考场。沈雪走出考场,四处寻找牛彩云。成百上千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聚集在考场外的篮球场上,熙熙攘攘,相互打问。终于,沈雪从人缝中看到了她。她正坐在远处的双杠上,俯身与人聊天。看上去倒聊得开心,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沈雪走过去,有些生气地问: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怎么回事儿?正考试呢,怎么没影儿了?”

严守一:

牛彩云奇怪地看着她:

“累了吧?”

“正演着呢。不是让表演我爸吗?他每天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串门儿,一聊仨钟头。”

于文娟仍柔声地:

沈雪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啰唆。”

“他每天挖煤,回家就不洗个脸吗?”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牛彩云: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顾不上,撂下自行车就走。”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沈雪: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儿吹得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你就不能让他跟你妈说两句话吗?”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牛彩云:

严守一:

“他跟我妈没话。”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儿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沈雪彻底没辙了。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对牛彩云说: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你跟你叔说吧。”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

严守一:

“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沈雪愣在那里。这是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讲《哈姆雷特》,正讲到“活着还是死去”“白天和黑夜不能这么颠倒”,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说:

伍月:

“对不起,我爸。”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儿,真想害我呀?”

沈雪: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你爸就能破坏学校的规定了?”

“傻逼!”

男生:

那男的似乎在说:

“他在英国,忘了时差。”

“疯子!”

沈雪: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一个寒战。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儿穿上,又将棉猴儿的帽子戴到头上。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哈姆雷特也在英国,怎么就不忘时差?”

“愚蠢!”

指的是刚才念过的台词。众人笑了。男生马上举起双手: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沈老师,我关,我关!”

“愚蠢!”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的一声推了上去。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

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8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

据李燕后来讲,于文娟告诉她,挂上电话,于文娟气得头都蒙了。严守一如此大胆地撒谎,肯定有大问题。于是又拼命拨严守一的手机,一直拨了两个小时,但次次都关机。这时脚盆里的水早凉了。于文娟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战,一双湿脚直接从脚盆里拔出来,踏到地上,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走。回过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地板上显得支离破碎。看着这支离破碎,于文娟哭了。

“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

“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30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

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因为那天在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宴席上,严守一后来喝大了。喝大之后,又随伍月去了国际贵宾酒店的1108房间。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伍月来到严守一这一桌,频频与人干杯。发行所的高经理是个中年妇女,说话啰唆,喝酒也啰唆,她不与伍月喝,非缠着严守一喝。一喝开头,其他人也与严守一喝。一来二去,有些喝大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又进来一条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不过加上了一个词:

“文娟,你听着呢吗?怎么了?”

大东西,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但抬起头看,发现伍月已不在这个酒桌。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她。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

“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他吃饭。上午录完像,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

别闹了,冤家。

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

然后将手机里进来的和发走的短信统统删掉,又起身与人喝酒。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儿”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

“严守一……”

冤家,我在1108房。

费墨: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上来之后,眼前晃动的,全是伍月胸前的两只篮球;耳朵里响的,已不是宴会厅的“嗡嗡”声,全是前年两人在庐山床上的脏话。严守一忍耐再三,起身又喝酒,想用喝酒与热闹压过心中的骚动,但越喝眼前的篮球越大,渐渐大得像一个篮球场;脏话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激烈得像重金属音乐。他终于站起身,推说去厕所,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记得餐厅里还有许多人与他打招呼。出了宴会厅,记得还碰到出版社的贺社长。老贺正在送人,似乎喝得也有些大,头上的一绺头发,没有搭在秃头上,而是耷拉在眼前。老贺一把拉住他:

“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老严,你也走哇?”

于文娟在电话里:

严守一握住他的手:

“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去厕所。”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

离开老贺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转身又握老贺的手:

“老费吗?在哪儿呢?”

“贺社长,刚才人多,没顾上说,特别感谢,把我前妻的工作给解决了。”

拉着自己的狗走了。这时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

老贺搂住严守一:

“讨厌。”

“都是朋友。让她去《知心》杂志,跟在我这儿是一样的。《知心》杂志的主编,跟我最知心。”

那年轻女人以为费墨话中有话,瞪了费墨一眼:

接着拍严守一的胸脯:

“人家也是公的,盲目!”

“是一女的,明白了吧?”

费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了一脚:

严守一点头。老贺又趴到严守一耳朵上说:

“讨厌。”

“伍月都跟我说了,我也跟《知心》杂志说了,自始至终,没让于文娟知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费墨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知道再多说两句,又起风波,便将气憋回肚子里,拉着京巴出了门,到楼下散心。狗在楼下也不争气。这狗是条公狗,看到另一条公狗过来,也挣着趴到了人家身上。另一条狗的主人是个穿皮裤打口红的年轻女人,皱着眉扯自己的狗:

接着挥手: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家是我自己的?”

“别人,他就更不知道了!”

李燕愣起眉毛:

严守一又诚恳地握手:

“为了跟别人聊天,家都不顾了?”

“谢谢,来日方长。”

今天吃过晚饭,李燕碗都没洗,就去上网。费墨看着满池的脏碗又急:

挣脱贺社长,又向电梯间走。这时老贺踉跄着喊: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老严,错了,那是电梯间,不是厕所。”

费墨摇头:

严守一只好又拐到厕所。撒了一泡尿出来,发现老贺不见了,才走向电梯间,上了电梯。到了十八层,绊着脚走到1108房前,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你整天不跟我说话,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呀?想把我憋死呀?”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房间的地毯上,还堆放着费墨许多新书和没有散发完的纸袋子。房间的墙上和镜子上,用胶条贴着几张费墨新书的招贴画。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伍月的双手叉着,捺在房门上,支撑着两人身体的重量。接着两人搂抱着向房间内移。壁柜“咔嚓”一声,被他们的身体顶陷进去。又移到矮柜上,矮柜上的书和杂物,被他们“哗啦”一声撞散到地上。接着两人的身体重重摔到了床上。伍月在上边,将严守一的衣服扒光了,就脖子里剩一条领带。严守一也将伍月的旗袍顺着衣襟撕开了。原来里边就一个乳罩和裤头。乳罩被他一把拽掉,裤头没等他脱,伍月就自己用手退了下来。伍月伸头去习惯性地咬他的肩膀,严守一似乎清醒一下,用手从后边扯她的头发:

李燕倒急了:

“别咬。”

“无聊不无聊哇,多大岁数了!”

伍月急不可耐的声音:

虽然看她肚子,观察她是否怀孕,也属人之常情,不让人厌烦到哪里去。于文娟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再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问题出在这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李燕现在吃过饭就上网,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语和眉飞色舞。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儿子在天津上大学,家里就剩他们两个。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后,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么,李燕赶紧用身子护住屏幕,不让他看。他推开她身子,原来网上谈的都是男女关系。费墨:

“不咬你,要你!”

“守一欺负不欺负你?有委屈告诉我。”

又扯下严守一的领带,卷巴卷巴,塞到严守一的嘴里: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儿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文娟回过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虽不识字,但深明大义。一见面就问:

“让你再说!”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压到严守一的身上。严守一这时突然看到房间镜子上贴着的费墨头像,想起刚才停车场的事,脑子又有片刻清醒,拼命推伍月的身体: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

“不行。”

“已经在我电话上显着哩。”

但已经来不及了。伍月的身体已经进来了。严守一感到,自己浑身,似乎陷进了一条正在下雨的汹涌的大河。

于文娟禁不住也变成了山西口音: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两个多小时。两人大汗淋漓,倒真像掉进了河里。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床上的毯子,早被他们踢搓到地上。完事后,两人一身光,并排躺在床上。喘息片刻,严守一吐出领带,想起身穿衣服,又被伍月扳倒在床上。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裸体上了手机有些变形,不像刚才的实际感觉那么好。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

“知道我手机号吗?”

“以后不能这样了。”

黑砖头:

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被伍月一把夺了过去。严守一:

“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知你换了新手机,有这功能。你拍它干什么?”

于文娟又笑了:

伍月:

“快一点儿,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

“留个纪念。”

黑砖头: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

“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于文娟:

伍月躲手机:

“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于文娟挂上电话,又加热水泡脚。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胡噜伍月的头:

“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于文娟:

伍月:

“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我不是让你娶我。”

黑砖头:

严守一看着伍月:

“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那你想干什么?”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一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

伍月:

“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候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工作吧。”

黑砖头:

严守一奇怪:

“买一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你不是有工作吗?”

于文娟明白了黑砖头的意思。这个黑砖头除了爱搅事儿,还爱占人便宜。大概他除了觉得买一个手机三百块钱是个便宜,有了手机,也好跟严守一和她联系了。过去夏收秋种,买化肥,买种子,他都写信来,也不明说,但是要钱的意思。现在有了手机,就不用写信了。但她不好将这层意思戳破,只是说:

伍月:

“也就半头猪钱,跟你和俺兄弟说话呗。”

“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黑砖头:

又说:

“就这事儿呀。你一村里的农民,整天到山坡上锄草,买一手机干吗?”

“整天找不着人说话,我想跟全国人民说。”

于文娟“扑哧”笑了:

严守一: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个新手机,把他的旧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刚才在会上,我是开一玩笑。”

黑砖头:

伍月:

“商量什么事儿呀?”

“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于文娟: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

“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儿!”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吗?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黑砖头大为惊喜:

伍月:

“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爱搅事儿,每一个事儿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

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你谁呀?”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不会比别人说得差。”

电话里:

严守一:

“你找谁呀?”

“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于文娟一接山西的电话就笑,上来不说自己是谁,自己找谁,先问接电话的是谁。便也问:

伍月:

“你谁呀?”

“让不让说由你,说好说不好由我!”

正在泡脚,沙发旁矮桌上的电话响了。于文娟拿起电话,是严守一老家打来的。电话里是一个男声,高门大嗓,把于文娟吓了一跳。而且上来就问:

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

“洗是洗,泡是泡,感觉不一样的。”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于文娟边加热水边说: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

“脱裤放屁,你到卫生间冲一个澡,不连脚也解决了。”

“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事后严守一才知道,他和伍月在河边的时候,于文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虽然觉得严守一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以为是冬天冷,外面冻的;虽然喘气,是为了暖和身子在跑步,并没有起疑。本来晚上她备了四个菜:一个是南京盐水鸭,一个是酱羊蹄,一盘肉烧冬笋,一盘素炒黄豆芽。于文娟爱吃盐水鸭和肉烧冬笋,严守一爱吃酱羊蹄和黄豆芽。于文娟见严守一不回来吃饭,既没有烧冬笋,也没有炒豆芽,只是就着盐水鸭,吃了一碗泡饭。想了想,又烧了一碗虾皮紫菜汤。吃完饭,又练气功。气功一早一晚各一次,一次四十分钟。练完气功,于文娟打了一盆热水,坐在沙发上泡脚。这也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春夏秋冬,天天不落。泡一会儿,再加些热水。严守一一看她泡脚就说:

伍月:

7

“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关手机,他和伍月的事被于文娟发现了,出了大事。

又“呸”了严守一一口:

折腾之前,为了谨慎,也为了专心,严守一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在车上比在床上还要解渴和消毒。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

严守一将车顺着杨林道开到郊区一个村庄旁。在村庄的狗叫声中,在汽车后座上,他和伍月折腾了两个小时。

“就算我同意,这事儿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那咱们换个地方。”

伍月:

这话刺激了严守一。严守一将车发动着:

“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

“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结了婚,你再见不着我了。”

严守一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这时房间外“叮咚”“叮咚”有人摁门铃。严守一吓了一跳,赶忙从地上拽过毯子,盖到自己身上。伍月倒不慌不忙,还光着身子在那里躺着。门铃“叮咚”“叮咚”又响。伍月喊:

于文娟把电话挂了。伍月又抱住严守一:

“谁呀?”

“没开车,正跟费老赛跑呢。”

门外有一喝醉的声音:

严守一:

“是我,知你在里边,开门!”

“怎么有人喘气呢?”

严守一听出来,是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声音。严守一又吓了一跳,将手止在嘴唇上,示意伍月。伍月没理他,而是对门外喊:

于文娟:

“我妈来了,在里边洗澡!”

“正跟费墨找饭辙呢,能不在外边吗?”

老贺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听出他脚步有些愣腾,渐渐远去。这时伍月说:

严守一故意满不在乎:

“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开策划会,我怎么听着是在外边呀,有汽车声。”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

于文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儿有些迟疑:

“那因为什么?”

“不回去了。下午去戏剧学院上课,剧组的策划会移到了晚上。”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

严守一的心头“咚咚”乱跳。一天忙乱,晚上有事,忘了给于文娟打招呼。他一边压住心跳,一边说:

“是我。是他占了我的便宜。”

“在哪儿呢?回来吃饭吗?”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于文娟”的名字。严守一马上止住伍月,打开手机。于文娟在电话里问:

严守一离开国际贵宾酒店,先去一洗浴中心洗了一个澡,将浑身的味道冲了个干净,然后才开车回家。到了家里楼下,突然又觉出嘴里的味道不对,想起今天又含了伍月的耳唇,那香水似乎还在嘴里,味道有些苦。他想起以前与于文娟的教训,又开车出去,到了楼后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瓶矿泉水,跑到一个小巷里,蹲下来洗嘴。小食品店的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严守一有些异常,跟过来看。突然认出是严守一,又有些惊喜:

“不咬你,要你。”

“老严,你没事儿吧?”

伍月身体已经很急切,喘着气:

严守一摇着手:

“好人,别咬。”

“没事儿。”

严守一疼得“哎哟”一声,忙将她的头往后掰:

严守一回到车上,又将车开到另一座楼后,在车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伍月突然提出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而且开始要挟他,是他没有想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变出目的。过去他以为女人的目的大不了就是为了在一起生活,没想到伍月另有主意,要去电视台当主持人。是变态想出名,还是真想把说话当成一个事业?过去他以为伍月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她很有心计。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为了去《有一说一》,伍月似乎已经背后做了许多工作,他竟一点儿不知道;她说台长会同意,难道她已经找了台长?还有,给于文娟安排工作,她说是老贺占了她的便宜,难道台长……严守一不敢再想下去。像当初于文娟生孩子一样,他再一次觉得世界不真实。他掏出手机,又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在电话里真诚地说:

“大东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亲爱的,别这样,我觉得有点儿脏。”

谁知伍月的性已经起来,一边将严守一的手往她下身移,一边将脸习惯性地贴到严守一的后背上,扒开他的衬衫领子,说了一句脏话,照他膀子上咬了一口:

伍月在电话那头说:

“心里不踏实,要不改天吧。”

“脏?脏是你造成的。”

又将严守一的头搂了回来,将她的舌头全伸到严守一的嘴里。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从树丛旁经过,欲上五环。转弯处,车灯扫过严守一汽车的前窗玻璃,照亮了严守一和伍月的脸。虽然警车没有停留,但严守一突然烦躁了。他从座位上坐起来,将露在外边的衬衫塞回到裤子里:

接着把电话挂了。

“傻瓜,香水。”

傍晚,沈雪结束一天的考试回到家,后边跟着牛彩云。一进门,见严守一一个人在家里沙发上呆呆地坐着,目光有些呆滞,沈雪吓了一跳:

伍月:

“你怎么了?”

“苦,什么呀?”

严守一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头:

但在车上抱着伍月,与在庐山和在伍月的单身宿舍抱着伍月感觉很不一样。车窗外影影绰绰,不远的五环路上,车灯来往穿梭,让人没有安全感。动作上不好放开,脏话也不好出口。看来隐蔽还是很重要的。接着严守一又发现,不隐蔽还不是主要矛盾,关键是知道她有了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严守一突然有了心理障碍。不知她男朋友长得什么样。本来严守一可以拉伍月到汽车后座上去,但他将车停在树丛里,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凑合着吻起来。吻着吻着,有些激动,便从她的唇到她的脸,从她的脸到她的耳朵,手也伸向了衣内的篮球。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将头躲开问:

“费墨会上,有些喝大了。”

严守一这时感到自己有一丝醋意。但这醋意又无法发出来。过去他主要担心他和伍月的事会爆发,现在两人平安着陆,严守一心里倒一阵失落。于是约定今天晚上见面。但严守一清早把手机落在了家里,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谁知伍月这时打来一个电话,被于文娟接到了。好在严守一蒙混过关,没出什么事。出了家门,他马上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今晚见面要改地方。过去两人见面,都是在伍月的单身宿舍。伍月说,她妈今天早上从沈阳赶了过来,宿舍不方便,让严守一另找地方。严守一当时答应下来,但一天下来,他也没有找到地方。其实最好的地方是宾馆,但严守一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开房就会被服务员认出来。下午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伍月又发来短信,问在哪里见面,严守一还没想出地方,一边回短信一边想,手机就被女教师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严守一用车接到伍月,两人还没地方去,就开车来到了五环路的河边。

沈雪突然想起什么,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怎么说结就结了。”

“中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在服务区?”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严守一:

“我谈男朋友,还要向你请示?你是我什么人?”

“可能正在电梯里吧。”

伍月:

因为这时沈雪还不知道手机抠电池的奥秘,也没有在意,开始向他唠叨牛彩云今天考试的情况。牛彩云在旁边翻着白眼儿。但沈雪说的是什么,严守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你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31

但今天见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给严守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想见严守一最后一面。这消息让严守一大吃一惊: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严守一和沈雪在火车站给牛彩云买了一大兜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让她带给牛三斤和吕桂花。牛彩云对这趟北京之行非常不满意,在站台上,用夹生的普通话对严守一说:

严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于是踏实下来,这关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来。

“叔,这次学没考上,可不赖我。”

“饥了吃饭,渴了喝水呀。”

严守一: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

“那赖谁呀?”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牛彩云瞥了沈雪一眼:

于是又见了一面。仍像庐山那么解渴。或者说比庐山更加解渴。于是以后的见面就一发而不可收。但严守一一次次觉得比过去可怕。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提出要求。但半年过去了,伍月什么也没提,严守一放下心来。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毕,严守一终于憋不住,主动试探:

“面试的时候,阿姨让我往真里演,真演了,他们又不认。”

“想见你。”

沈雪倒没计较牛彩云的不懂事儿,说:

严守一这时说了实话:

“真是真了,但不是这么个真法儿。”

“这不问候完了,快挂电话吧。”

牛彩云咕嘟着嘴:

伍月:

“反正下次我不这么实诚了。”

“没什么事儿,就是问候你一下。”

严守一这些天满腹心事,这时禁不住戗了她一句:

严守一:

“你这叫实诚吗?你这叫缺心眼儿!”

“什么事儿?我这儿正忙着呢。”

沈雪倒笑着推了严守一一把:

严守一马上清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整个过程又开始一言不发。这时他对庐山的行为才开始感到后怕。后怕不是后怕他和于文娟的关系,而是后怕他跟伍月该怎么办。根据他以往胡闹的经验,两人上床容易,下床就难。难不是说别人难,而是自己不容易控制自己。邪路和歪路,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呀。越斜越歪,诱惑力越大。但严守一只想把胡闹限定在胡闹的范围,并不想因为胡闹引起别的,并不想因为胡闹与于文娟离婚。现实和一时的癫狂是两回事儿。消毒剂并不能天天当水喝。在黑暗中待久了,万一天没有准时亮,就会被黑暗吞噬。过去和别的女孩胡闹完,他都关一个礼拜手机,怕与他胡闹的女孩给他打电话。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一个广播学院的女孩,事后威胁他怀孕了,要喝药上吊,严守一专门托大学同学张小泉,去做了这个女孩一礼拜的政治思想工作。一个礼拜如坐针毡。但严守一把伍月想错了。他关了一个礼拜手机,一个礼拜后再打开,也不见伍月给他打电话。一个月后,倒是严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庐山那个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剂,主动给伍月打了电话。伍月倒是比他回现实还快,在电话那头奇怪地问: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严守一,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脏?”

又对牛彩云说:

回到北京之后,严守一恍惚半个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与于文娟在一起,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脏话,于文娟马上停住他警惕地问:

“明年吧,明年早点儿来,我给你辅导辅导。”

“酒还没醒,有些晕,改下午录吧。”

这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

“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手机打电话呀?”

“是不是病了?”

又听了两句,说:

当晚的后半夜,严守一从三楼下到一楼,进了102房。我的天,她的篮球,她的尖叫。两人共同达到的高度。还有温度,她的体温似乎比平常人高两度,一贴肉就酥。但骨头不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如游丝,从脑门儿中像天线一样冲了出去。不但能发东西,还能收东西。严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同时证明以前做过的就不解渴,包括于文娟或其他女孩子。以前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人解渴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整个过程中,伍月嘴里都在说着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严守一被她勾得,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从凌晨两点,到清早6点,两人一直没有消停。身体没停,嘴也没停。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黑暗过后,看到的就是明朗的白天。严守一第一次知道了脏话的作用,它还能使人脱胎换骨和使心灵得到净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剂。第二天上午在美庐主持节目,严守一脚步有些打晃,嘴里也有些语无伦次。大段忙让机器停下,上前问严守一:

“好,你等着。”

然后撇下严守一,追前边的人去了。

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交之前问:

“我住102房。”

“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一下又把严守一的酒吓醒了。过去他不是没有胡闹过,但跟别的女孩胡闹,都是水到渠成,像现在突然三峡截流,他还没有遇到过。严守一忙将手缩了回来。看到严守一惊慌失措的样子,伍月又弯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过严守一的脸: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儿,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像,严守一上厕所,在小便池前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这位副台长撒完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

“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这顿饭吃下来,严守一彻底喝大了。吃过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到如琴湖散步。庐山的每一挂山壁上,都在月光下“哗哗”地往下流水。伍月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边。由于喝大,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间一抹雪白的肌肤,比月光都白。严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里。伍月弯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将脸贴近严守一的鼻子: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

“借助电视镜头,也不是老严一个人。现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妇孺皆知,要是搁到清朝,你就是皇上,走到大街上,卖葱的也不认识你。喝酒!”

“知道。”

桌上的气氛才缓和下来。社长老贺忙说: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

“多谢提醒,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吃几头蒜。喝酒。”

“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憷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

弄得局面有些尴尬。严守一的酒也有些醒了。吃饭的过程中,严守一一直没有注意伍月,伍月也没有与严守一说话和合影。现在望去,便看到了她蒙着的眼。偶尔睁开,像一把利剑,刺到了严守一的胸中。话说得虽然有些尖刻,惊世骇俗得有些故意,但细一想,也有道理。严守一端起一杯酒伸向她:

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

“你也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如果离开电视台,你就什么也不是!”

“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弄得众人和严守一一愣,都看伍月。伍月盯着严守一:

说完走了。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这时严守一才知道伍月神通广大。自己过去对伍月倒不了解。自己过去倒小看了伍月。但她凭什么呢?严守一马上想起了那两只大篮球。接着想到了黑暗。黑暗果然能征服一切。但无论从公从私,严守一都不同意伍月来《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从公,她虽不憷场,但除了床上会说脏话,思想太单薄了。越是看上去家常的节目,越需要文化,要不自己怎么借重费墨呢?《有一说一》让她主持,说脏话变成大说话,非弄成一杯白开水不可。从私,伍月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她是自己过去的情人,怎么向人解释呢?特别是怎么向沈雪解释呢?虽是副台长拍的板,但大家和沈雪都会把账记到他头上,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但如果副台长同意了,自己不同意,硬顶着,裸体照片在伍月手里,伍月那种性格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像严守一让出版社把于文娟介绍到另一单位一样,想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可以漫无边际,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正经说话,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

“严守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名人有些廉价。”

“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又说:

沈雪把手机交给他:

“你不是一普通人,你是什么?”

“李燕。”

没想到伍月在对面冷冷地说: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出了事,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还跟李燕开玩笑呢:

“我也就是一普通人。”

“燕子吗?找我干吗呀?找我,打沈雪的电话,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严守一这才知道上了老贺的当。但他已有些喝大,也摸着头开玩笑: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

“国嘴呀,没想到这么平易近人。”

“没事儿就不能跟你聊聊哇?老严,你在哪儿呢?”

又感叹: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

“跟严守一在一起吃饭。”

“在火车站送人呢。”

老贺:

又问:

“为什么?”

“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严守一:

李燕:

“今天晚上,说给别人,别人都不信。”

“他现在还没回来。”

严守一和伍月相识在庐山。去年夏天,《有一说一》做一期节目叫“开会”。在二十世纪,从民国大革命时期,到毛泽东时代,庐山开的会最多,每次会都开得惊心动魄和刀光剑影,于是便把拍摄现场移到了庐山。伍月在熊猫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熊猫出版社正在庐山开年会。《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和熊猫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是大学同学,双方都住在庐山宾馆,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饭。因严守一是名人,出版社许多人便与严守一说话,合影。严守一也与他们插科打诨。社长老贺咂着嘴:

又似乎顺便问:

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儿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冬天,伍月爱穿短夹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两只细眼,老蒙着,半睁半闭;偶尔睁开,看你一眼,就将你的魂勾了去。严守一想起了1969年的吕桂花。伍月,阴历五月,在山西是麦杏成熟的季节啊。

“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五环路旁边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杨林道。杨林道旁边有一条小河。从天到地,天慢慢黑了下来。但仍能看到河面上顽强地升腾着雾气。严守一的汽车卧在树丛里。车在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不远处的五环路上,来往的汽车已经打开了车灯。来往穿梭的车灯,使快速路像另外一条流动的河。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儿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

6

“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严守一,你无耻!”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

“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儿的时候,到北京来玩。上次骑自行车没载你妈,现在我开车带她玩。上次没带你妈打电话,现在我带她坐翻滚过山车……”

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

“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

崔大朋将严守一推到讲台上:

“胡扯!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严守一蒙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沈雪:

“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

“怎么了?”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分。郑百川、马勇、崔大朋纷纷上来劝沈雪:

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

“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李燕急了。”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

“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呼”地站起来,指着窗外:

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一边看牛彩云在车厢里提着提包和烤鸭向前移动,向她挥手,一边偷看远处的沈雪。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

“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出事儿了。”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

严守一:

“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出什么事儿了?”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

沈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

严守一不禁懊悔地拍了一下大腿。沈雪马上警惕地:

“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你怎么了?”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

严守一意识到什么,马上作义愤填膺状:

“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费墨怎么能这样呢?平时多老实呀!”

沈雪环视四周:

沈雪:

“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李燕让我们马上过去。”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

严守一却有些犹豫:

“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这种事情,我们过去,不成了火上浇油?”

但沈雪没理马勇,而是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条短信,正在回复。沈雪:

沈雪却急了:

“老师,你说的是十九世纪吧?”

“看你犹犹豫豫的,是不是你们合谋好了?刚才我问你手机为什么关着,你说下午在录像;李燕问你,你又说下午在希尔顿开会,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马勇又小声打岔:

严守一忙说:

“我叫沈雪,是你们这期台词短训班的老师。第一天开课,近一半的人没来。没来的已经违反纪律,就不说了;来的,我从你们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好像辅导没有必要。你们主持的节目我都看过,我不想评价你们节目的内容,我想说的是,你们的台词说得都不规范。一个是发音,一个是吐字,都是说话最基本的。按照我们学院的要求,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不用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应该送到剧场最后一排观众的耳朵里,否则就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这种事情,费墨怎么能告诉我呢?他要告诉我,也不会出岔子了。”

教室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沈雪看了众人一眼,接着话入正题:

见沈雪还要说什么,严守一忙用手止住沈雪:

“我们这个班应到二十一人,实到十一人,没到的都算旷课!”

“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女教师合上花名册,看着大家: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费墨没戴眼镜,耷拉着脑袋,窝在沙发里。深度近视的人摘下眼镜,脸就变了形。李燕满脸泪痕,抽着一支烟,跷着腿,坐在费墨通常坐的书桌后面。书桌后面是一大墙高高低低的书。一多半都是线装书。他们家的那条京巴狗,吓得躲在墙角里哆嗦着,眼向这边张望。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

……

“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转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到!”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

崔大朋主持少儿节目,四十多的妇女了,天天头上插两只兔尾巴装小,这时操着童腔答: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崔大朋!”

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宾馆的粉红色房卡: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念:

“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人在呢。”

虽然李燕说得词不达意,但严守一一听这口气,费墨已经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现在成了一个战俘。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

这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

“燕姐,消消气。”

“严守一!”

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

女教师脸上没有表情,念:

“咱们里屋说去。”

“她下午没节目呀,肯定是该来,没来。主持读书节目,本身就不爱读书,这哪成啊?”

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经过沙发时,李燕“呸”的一声,向费墨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郑百川又多嘴: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严守一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费墨。平日爱摆架子的费墨,现在像一只落架的鸡。接毛巾时,向严守一尴尬地一笑。严守一从书桌上拿起新侨宾馆的房卡,坐到费墨身边,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想起自己前些天在国际贵宾酒店,和伍月在一起的情形。如果伍月把裸体照片公布出去,情形一定比房卡还可怕。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费墨看了一眼房卡,小声嗫嚅道:

“李萍!”

“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掏兜。”

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大家笑了。女教师看了马勇一眼,继续念:

又抹着自己的脸说:

“到!”

“一时疏忽,出了问题,捎带所有的是非全颠倒了。”

一脸猪相的马勇像中学里的坏孩子一样仰起脸大声喊:

严守一没有说话。费墨看了里屋一眼,仰在沙发上:

“马勇!”

“二十多年了,确实有些审美疲劳。”

这时大家发现那个代答的人是郑百川。郑百川主持体育节目。解说词老出错。“中秋节刚过,我给大家拜个晚年。”“你看她们的短裤也很有意思,网球运动员的短裤是特制的,里面可以放好几个球。噢,她们穿的是裙子。”在社会上传为笑谈。现在又在使坏。女教师看了郑百川一眼,接着点名:

严守一没有说话,这时发现费墨的嗓子已经哑了。费墨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采访中央领导去了!”

“也不怪疲劳,多少年了,话总说不到一块儿。”

夏丹心主持新闻节目。教室里无人回答。又有人代答:

严守一愣在那里,把房卡放到茶几上。费墨仰起身,点燃一支烟:

“夏丹心!”

“给你说,你也不会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女教师脸上便有些恼意。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念:

严守一看费墨。费墨:

“他除了主持‘夫妻家园’,还在外边串着情景喜剧,哪有工夫到这儿来呀?”

“房间是开了,但就在床上拉了拉手,接着改在咖啡厅坐而论道。”

那人继续代答:

严守一吃了一惊:

“跟谁请假了?”

“为什么?”

女教师板起脸:

费墨:

“没来。”

“她二十出头,我快五十了,一到床上,我有些发憷。”

不知是谁使坏,小声替答:

接着点自己的身体:

“吴大鹰!”

“它不争气,好几年了!”

女教师加重语调:

接着将头埋到自己手里,抽泣起来。

吴大鹰主持“夫妻家园”,是个大胖子。教室里没人回答。

严守一愣在那里。半天,费墨仰起一脸鼻涕又说:

“吴大鹰!”

“还是农业社会好哇。”

女教师:

严守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问:

“到!”

“什么?”

杜亚男主持“开心剧场”。主持节目时,不管剧场开不开心,观众没笑,她先笑。不过她现在没笑,在下边老实答:

费墨摇着头:

“杜亚男!”

“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

又戳桌子上的手机:

“严肃点儿,这可是咱们老师。”

“现在……”

严守一:

严守一:

“原来是个冷美人,如今可少见。”

“现在怎么了?”

电铃一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寒冷的教室里,似乎突然温暖许多。但女教师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看到众人,似乎看到个空教室。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严守一身边坐着“激情三十七”的主持人马勇,似乎有些兴奋。马勇长得一副猪相,扫帚眉,三角眼。但正因为长得丑陋,一说话观众就笑。马勇捣了捣严守一的胳膊,胖手指了一下台上:

费墨哑着嗓子说:

因为李亮出事儿,电视台开始对所有的编导和主持人进行职业培训。本来说只培训政治、法律和道德,因李亮出事儿,电视台又新提起一个副台长,代替李亮主持业务,这个副台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把业务临时加到培训上。四个方面,成了年底考核的标准。政治、法律、道德已培训三次,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教室是个普通的阶梯教室,翻板椅有一半是坏的;长条的课桌起了皮,上面有学生写的污言秽语;四周的墙壁也起了皮,如同人患了癣疥;教室又在一楼,背阴,显得又脏又冷。接受培训的主持人一共有二十一个,分布在电视台的各个栏目。大家都是以说话为生的人,或者说,都是不拿话当话的人,现在又来培训说话,便显得有些滑稽。由于大家天天在镜头前说话,都是名人,但名人一个人走出去是名人,如同骆驼来到了羊群里,现在骆驼跟骆驼挤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高矮胖瘦了。看着寒酸的教室,大家都有些新鲜,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同时又埋怨李亮,怪他连污都不会贪,或者说意志不坚强,自己出了问题,连累大家也来陪绑。走进寒冷的教室,也如同走进了监狱。

“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5

严守一愣在那里。

“要不说你没结婚呢。”

32

费墨拍了一下小马的肩:

严守一一夜没有睡好。没睡好不是为了自己,他暂时顾不上自己的麻烦,开始替费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别的,而是费墨什么都没干,还被人抓住了,可又浑身长嘴解释不清。就像一头猫,一辈子笨头笨脑,没偷过腥荤,就趁人不备,暗地里偷了一条柳叶似的小鱼,也只是看看,没吃,还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当真不说,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质是一样的。费墨本来想拿严守一打掩护,严守一又被李燕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但没帮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败露。在那里感慨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费墨出事,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车站,他给沈雪说昨天下午录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说一》录像,却是真的。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毛腰换鞋,准备出门。这时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什么,穿着睡衣来到走廊。严守一:

“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不是9点才有课吗?也起这么早干吗?”

女编导小马:

等他直起身,却发现沈雪变了脸。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

“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儿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带上吧!”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又皱了皱眉: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

“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也带上吧!”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过去觉得她是个傻大姐,有话就说,没想到城府很深,这事存了一夜没说,专等清早出门时再说,不给你留半点思考余地;也不知道她原来的傻是假象,还是后来被自己改造成这样了;另一方面怪费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让搜出来不说,朋友的照片和存折也让搜了出来;搜出来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没有提醒他;同时又怪费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里起了风波,心理不平衡,还要把战火引到别人的家庭。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

“结婚几年是个坎儿?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儿,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你听我说……”

监视器中的严守一:

沈雪冷笑一声:

“怎么只学皮毛,不学学人家的品质呢?”

“我知道你又要说,怕我看到,心里不痛快,才放到费墨那里,对吧?”

说着说着火了:

严守一只好硬着头皮说:

“人家姓崔,那才是国嘴。电视上学他的有几千人,但只学了个皮毛。”

“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不过……”

费墨:

沈雪打断他的话:

“偷谁了?”

“不过什么?不过,你把照片和存折放到费墨那里,让人家怎么看我?”

女编导小马:

严守一:

“自己不用功,偷别人的。”

“我……”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费墨和其他一些《有一说一》栏目的工作人员在导播室通过一排监视器在观看严守一的主持。当严守一说到费墨和给牛顿打电话时,众人笑了,都看费墨。费墨没有笑,皱了皱眉:

沈雪又打断他: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怀好意,但我现在特感谢李燕。不单感谢李燕,还感谢费墨出了这事。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还去劝别人,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如今我们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现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摊着手: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

“这一照片和存折,存折上也就两万块钱,它,它跟昨天费墨那事,性质怎么能一样呢?”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儿’,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沈雪: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

“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说的是,昨天你为什么替费墨撒谎?”

“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严守一: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

“都是朋友,总不能看着别人家出事吧?”

“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节目,别到处乱说。”

沈雪用手止住他: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录制现场,观众早入场了,有些烦躁不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孩子,孩子闹着要撒尿。《有一说一》栏目的现场乐队,正在即兴敲打一首轻音乐,给严守一补台。几只空中摄像机的长臂四处挥动,在寻找机位。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我说的也不是你替费墨撒谎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七年前,发现严守一,把严守一推向主持人位置的人叫李亮,当时是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李亮看中严守一的并不是他的脸,严守一是个大扁脸;也不是他的嘴和谈话,而是他说话时的一脸无辜。“有一说一”,咱让一脸无辜的人说出来。当时电视台所有栏目的主持人,都长得跟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一样。李亮也算力排众议。但半年前,李亮因为一台晚会的赞助问题被检察院逮捕。李亮在生活中多坚强啊,演得多像啊,但一戴上镣铐,马上露出了本相,开始顺嘴秃噜,说出他十几年的经济问题,十几年贪污二百多万,蹲了大狱,上了报纸。这也让严守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不是说他贪了污,不是说他变了场就演不下去,而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连污都不会贪呢?严守一特想哪天到监狱看看李亮,但因为自己这张脸大家太熟悉了,又没有这个勇气。

严守一: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是全国人民把严守一害了。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你的嘴不是属于你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

沈雪: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这也跟大多数夫妻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刚主持节目的时候,像两个人刚认识一样,激动得有些过头,一上台,腿打哆嗦,嘴也哆嗦;说着说着,脑子会突然断电,眼前一片空白。一年之后,相互熟了,游刃有余,松紧有度,像骑着一匹马,奔驰在草原上,天地是那样宽阔。七年过去,马老了,人也老了,激情被草原磨光了,真成了一个牧民,放马成了自己的工作;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像一个演员,每天都在演过去的自己;就好像在生活中,每天在演自己一样。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它跟夫妻在生活中还有所不同。生活中演自己是干转,对方会有感觉;镜头前自己觉得没劲,全国人民却觉得好,觉得比过去有激情时还好。大家相互熟悉了。大家喜欢在站台上接到熟悉的孩子,大家喜欢隔壁大妈的儿子,对陌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你没有激情在玻璃上滑过去,他们会欢呼你优美的舞姿;你想改变自己,首先他们就不答应。这还是他吗?隔壁家的那个孩子,怎么突然变得古怪了?在陌生的野地里瞎跑什么呢?那里挖不出金子。过去的严守一和观众达成了一个默契,咱们一块儿待着,谁也别动,就像共同嚼着废塑料的中年夫妻一样。严守一生气的不是全国人民不求上进,而是自己较不过全国人民的劲。这就应了大家跟他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

“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儿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慌慌张张,像丢了魂儿一样。你和费墨早预谋好了吧?遇事你替费墨撒谎,再让费墨替你撒谎,就是这种关系吧?”

4

严守一这时有些急了: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你要这么认为,我就没法说了。”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沈雪:

“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你是没法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锅,沈雪怀疑严守一和伍月的碗筷,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国就打过伊拉克两次,才把萨达姆的政权摧毁。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的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

“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

“知道了。”

“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落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但等严守一开车上了路,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发火,而是发火之下,不该把手机饶上。这戏有点儿过。开着机,一天时间,万一伍月打过来电话怎么办?如果是过去,他可以在外边给伍月打一电话提醒她;现在两人正较着劲;伍月正威胁他,这话反倒不好说了,一说更成了她要挟的借口。而且手机既已落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样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于是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电视台,观众已经入场。乐队正奏着一支美国乡村摇滚乐在垫场。不知谁出的主意,几个乐手今天脸上全涂上了迷彩。那个鼓手小藏是个胖子,今天还格外卖劲,咬着红一道绿一道的腮帮子,身体随着手中鼓槌的起落前后耸动着,“咚咚咚咚”,敲得鼓声震心,也让严守一心烦。严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录像取消,但看观众已经进场,那个主管《有一说一》的副台长也到现场巡察,只好让化妆师帮他简单化了一下妆,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着头皮走上了主持台。看严守一上台,大灯亮了。在音乐的尾句中,严守一堆出满面笑容,开始集中精力说开场白:

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跟大家讨论的话题是‘有病’。这个话题是我们栏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搞的,他在奥地利留过学,跟弗洛伊德比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是个拧巴的人,好好的事儿,他一说就乱。费墨跟他熟了以后,也开始变得拧巴,他再走到大街上,发现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

“我把手机也落家里了。”

观众笑了。主持得还算顺溜。观众并没有看出严守一的心烦意乱。但严守一在台词中说到费墨,说的时候没留心,说过之后,由费墨联想到自己,突然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他忍住疼接着说:

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

“当然他说的有病不是指身体上有病,而是说心里有病。心里有病不像身体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碍日常有表现。譬如讲,心慌,心乱,见人发憷,语无伦次,我不知道现场多少观众有这种症状……”

“把文案落家里了。”

观众又笑了。

严守一:

严守一:

“怎么又回来了?”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

说到这里,严守一脑子突然出现了空白,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忘记了费墨策划文案上下边是什么词,愣在了那里。这是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八年多来,第三次出现这种情况。头两次都是在刚主持节目的时候。愣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观众以为这也是节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侧看录像的副台长看了出来,皱着眉走出了现场。严守一头上出了汗,只好对观众实话实说:

当然,严守一对于文娟也有几点不满意。一、长得太端庄,像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女主持人,一看就是中看不中吃。白天中看,夜里不中吃,怀不怀孕还在其次。时间一长容易忘记她的性别。二、自1999年那次伤寒昏迷之后,夜里睡觉,于文娟爱像在医院一样抱着严守一的头。一开始严守一仍很感动,时间一长觉得有点儿像姐弟恋,已经四十多了,没必要赶这个时髦。同时头让别人抱一个小时以上,就开始发闷,人一点点向黑暗中坠落。沉默不能这么个沉默法。三、于文娟有洁癖,每天睡觉之前,都要逼严守一上下洗一遍,严守一从小在晋南严家庄长大,过去一年也不洗一次身,现在跟于文娟在一起,便觉得自己脏。物极必反,便想将这脏方方面面让它延伸开去。四、1996年,严守一他爹去世。去世之前已是一个傻子,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去世前一个月,严守一和于文娟回山西老家看爹。当时电视台正筹办清谈节目《有一说一》。在老家住了十天,电视台打来电话,让严守一回京,去试镜当《有一说一》的主持人。严守一匆匆回了北京,留下于文娟替自己照顾爹。二十天之后,严守一他爹去世。严守一回来奔丧,他的堂哥黑砖头私下告诉他,这个弟妹表面爱笑,内心歹毒,你不在,你爹临死的时候,老想跟她说话,她坐在床头不理你爹,埋头想自己的心思,最后让你爹一句话也没留下。但爹已死了,接着又要办丧事,严守一没有追究。他又想,一个傻子,就是留话,还能留什么呢?丧事办完,回北京的火车上,于文娟告诉严守一,他爹临死的时候有些变态,看她坐在床头,就上去抓她的手。黑砖头说于文娟不理爹严守一没有生气,现在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严守一生气了。生气不是生气于文娟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而是这种真相让严守一明白了另一个真相,那就是爹一辈子不会说话,一辈子沉默,跟娘1960年饿死之后,所有的亲人,包括成年以后的严守一,都忘了给爹另找一个女人有关系。爹在这方面的事让大家给忽略了。从此时常自责。但所有这些问题,十年间都没有摆到桌面上,海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对不起,我忘词儿了。”

于文娟便抱着严守一的头,在那里继续坐着。两人饿了一下午。这时严守一从于文娟身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田野里的麦苗香。为了这麦苗的香味,严守一昏迷中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于文娟。

接着从口袋掏出费墨写的策划,翻过几页,埋头看起来。乐队的小藏为了给他补台,又“丁零哐啷”敲了一阵鼓。严守一看完,先皱着眉伸手止住小藏:

“别动。”

“别敲了,有点儿乱。”

娘便乘风而下。一个1960年被饿死的农村妇女,现在像电影明星一样披着散发,打着口红,袭一身白裙,将严守一的头抱在怀里。严守一搂着涂着口红的娘哭了。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时间已是第二天中午,搂着他头的不是他娘,而是于文娟。于文娟抱着他,像抱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这时严守一发现自己没哭,于文娟哭了,一滴清水鼻涕,滴在他的脸上。于文娟见他醒来,想将他的头放回枕头上,拿床头矮柜上的牛奶喂他。严守一搂住于文娟:

又示意高台上的导播大段:

娘,你在哪儿

“行了。”

严守一写:

然后又堆起笑容:

娘,你不傻

“人为什么会心里有病呢?据费墨先生说,生活很简单,你把它搞复杂了;或者,生活很复杂,你把它搞简单了。病来如山倒,别挺着,也得去医院……”

但严守一又不想离婚。人像狗一样,时间一长,就对一种环境习惯了,懒得换窝了。但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事情还不是这样,而是他对于文娟还有许多留恋。沉默归沉默,但沉默的底部不光有寒冷,还有许多温暖。1999年冬天,严守一像三十年前的他爹一样患了伤寒。比他爹当年的伤寒还重。上午发冷,屋子像个大冰柜;下午发热,像螃蟹进了蒸笼;晚上开始说胡话。昏迷之中,他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漆黑的夜里,又和儿时的朋友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往村后的天幕上写字。张小柱写:

两个小时过去,这期节目总算录完了。录完节目,严守一好像浑身虚脱一样,腰里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过走廊,直接去了办公室,想喝一杯水。一进办公室,小马看着他说: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干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背着于文娟在外边胡闹的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人,但晚上哪儿也不去,回家里两人大眼对小眼干坐着,又觉得发闷。别人的家庭时常吵架,严守一家一年四季没有动静。有一段时间,严守一特别羡慕夫妻两个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吵架,脸红脖子粗,旁若无人,似乎世上只剩他们两个。他们相互骂出来的话,怎么那么有激情、那么愣和那么有创造性呢?

“哇塞,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严守一倒吃了一惊。但从此对和于文娟说话就更加紧张。好在两人都习惯了,于文娟并无深究。最明显的是吃饭的时候,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一顿饭吃下来,只有碗筷的声音。终于有一天,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那天晚上,严守一在外边吃饭,突然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便提前离席回家。回到家,于文娟并没有发现。严守一欲到卧室躺一会儿,到了门前,发现于文娟背对着门,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绒毛狗,正对着它喃喃说话。说她小时候不爱笑,爱哭;爹在南京一家无线电厂工作,娘在街道烧大茶炉,娘发起火来,老用掏煤渣的铲子打她;她有一个伯父,长得白白胖胖,竟对她不怀好意,十五岁那年……许多过去没对严守一讲的话,现在对一个绒毛狗讲了。严守一听到以后,不是对妻子产生同情,而是感到瘆得慌。他又悄悄退出了家,在外边溜达一个小时,才重新回来。从此对妻子追求怀孕不再干涉。

伸手去摸严守一的额头:

“我现在听你说话,都是在电视上。”

“你真有病了。”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儿,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但找出来还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儿。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一次于文娟愣愣地说:

33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见人易感动,易冲动,喝酒易喝大,冲动起来不计后果,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严守一过去在电视台当编导时默默无闻,这种感觉还不明显,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了清谈节目的主持人,节目越办越火,严守一渐渐成了名人,这种感觉就明显了。严守一对于文娟的想法也感到好笑,一个孩子,能套住谁呢?有孩子离婚的多了。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而是动也没动,把严守一清早拍到鞋柜上的手机留在了鞋柜上。闹归闹,她不至于这么过分;说归说,她对严守一基本上还是信任的。再说,从她内心讲,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拿着自己男人的手机捉鬼,让人听上去像什么?严守一后来才知道,手机在家里鞋柜上响了一天。

“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据沈雪后来跟李燕说,正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生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上去,讯号便是不在服务区,才重新对严守一的手机产生了怀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她接到李燕一个电话。她以为李燕居心叵测,要打探严守一照片和存折的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李燕已经把这事撩到了脑后,已经顾不上别人,还在把矛头指向费墨。真像抓贼一样,抓住一回当百回,费墨既然和这个美学研究生有事,保不齐还和别的女人有染,要把追查继续深入下去。沈雪问:

于文娟:

“你怎么深入法?”

“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李燕: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春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

“我昨天一夜没有让他睡。”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沈雪:

于文娟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挖出什么了吗?”

“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李燕:

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于文娟是南京人,爱吃盐水鸭;严守一是山西人,爱吃刀削面。两人除了在吃食上有些冲突,结婚十年风平浪静。十二年前,严守一还不是主持人,在电视台当编导,那时北京还风行交谊舞,两人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于文娟后来说,当时看上严守一,是喜欢听他说话,说他说话逗,严守一一说话她就笑。严守一恰恰相反,找她是因为喜欢她不爱说话,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还有脸上浅浅的笑容。最后两人结婚了。周围的朋友,都对这婚姻很满意。唯一的问题是,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无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别人练气功是为了治癌,为了来世,严守一他老婆练气功是为了这世怀孕。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

“他开始装傻,装死,装聋作哑。但这也难不住我。”

3

沈雪:

“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儿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

李燕:

接着将车从立交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

“我准备到无线局查他的手机单子。从手机单子上,不就知道他每天和谁联系了吗?”

“还是带在身上踏实,不然一会儿主持节目时又乱。”

沈雪吃了一惊,觉得李燕真是挖空心思。也开始觉得她有些可怕。沈雪问:

严守一:

“那无线局让查吗?”

“通知那‘鬼’一声不就完了,用不着折回去。”

李燕:

费墨掏出自己的手机:

“我已经将他的身份证给缴获了,我马上就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又问沈雪:

严守一用手指磕着方向盘叹气:

“你去查一下严守一吗?”

“你怎么就料定,‘鬼’今天恰恰会来电话呢?”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如果她那天不给学生上课,没看到学生抠手机电池,她就不会去无线局;正是因为看到抠电池,加上几天来严守一心神不定,神色慌张,让她下决心跟李燕去无线局查一趟。但又有些犹豫,对李燕说:

又瞪了他一眼:

“这么背后查单子,让他知道了不好吧?”

“我说吧,你冤枉瓦特不是偶然的,这些天你一直心神不宁,证明心里有鬼!我不是说你,你整天在外边胡闹,早晚会出事儿!”

李燕开始把矛头指向了严守一:

费墨明白了严守一的意思,是担心他的手机被于文娟拿到,发现他手机里有问题,这时忘记了自己的情绪,点着严守一:

“他不也背后藏照片和存折吗?他跟你是一条心吗?这问题还不严重吗?能藏照片和存折,备不住还藏些别的!”

“今天于文娟在家。”

正是李燕的煽动,促使沈雪下了决心: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

“好,我去。”

“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儿。”

又犹豫: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

“但我没他的身份证啊。”

“手机落家里了。”

李燕:

严守一:

“他是名人,你只要说是他爱人,无线局就认。”

“又搞什么名堂?”

两人结伴去了无线局。营业厅内熙熙攘攘,许多人在办手机业务。李燕将费墨的身份证递进窗口,交了五块钱打印费,里面打印机“嚓嚓”一阵响,一个女营业员从窗口推出一长卷费墨的电话单子。沈雪按照李燕的吩咐,说自己是严守一的老婆,也想查一下手机单子,并假装生气地问: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

“他这个月手机费怎么这么多呀,是不是你们给算错了?”

“单是怪你就完了吗?策划上打着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没文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发明呢!”

李燕晃着费墨的身份证指指沈雪:

费墨:

“一块儿的。”

“怪我与这些人不熟。”

那个女营业员的脸上半截长得还可以,圆眼,但下边没有下巴。她看了李燕一眼,又看了沈雪一眼,木然接过沈雪递进的五块钱:

严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费墨家里很不平静,不管是牛顿或瓦特,搁在平时,费墨都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但他不敢将这层意思戳破,只好检讨自己:

“计算收费是电脑,电脑跟谁都没仇!”

“瓦特,瓦特知道吗?”

打印机“嚓嚓”一阵响,女营业员又将一长卷纸推了出来。两人拿着电话单子,出了营业厅,在营业厅旁边的小花园里埋头看起来。电话单子太长,两人只好把它们搭在肩膀上。风一吹抖动起来,像两条搭在脖子上的哈达。电话单子上的号码密密麻麻,沈雪一下看花了眼,对李燕说:

费墨:

“太乱,把不着脉。”

“不是他?那是谁?”

又问李燕:

严守一吃了一惊:

“你看出别的问题了吗?”

“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该发挥的时候你不发挥,不该发挥的时候你瞎发挥。昨天我在电视里看了一眼,就这一期我没盯着,你就出了问题,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李燕正集中精力一个一个排查: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也是费墨策划的,讲我们这个民族的惰性和懒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会自己跟自己打架,不会别的,宋朝之前还发明过火药和指南针,宋朝之后到现在,从洗衣机、电冰箱,到汽车和飞机,没有一桩是我们发明的,但还无耻地用着。但昨晚严守一又跟人吃饭去了,没看。严守一看着费墨,摇摇头。费墨:

“别的问题还没发现,号码还集中在那个美学破鞋身上。”

“昨晚播出的节目你看了吗?”

虽然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李燕看着看着又急了:

费墨:

“你看你看,全是给那个骚货打的,一天能通四次电话!他一个礼拜,都跟我说不了这么多话!”

“我又误什么了?”

急着急着说出了真相:

严守一一愣怔:

“操他妈,每次都跟我说身体不行,跟我不行,跟她,打电话都这么大劲儿,见了面,更是烈火干柴了!”

“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儿也坐下来看点儿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沈雪感到很震惊,愣着看李燕。李燕这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沈雪: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

“你老看我的干吗呀,赶紧查你自己的呀!”

“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沈雪马上收回眼睛,但也露出畏难情绪:

2月11号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儿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谦卑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度过得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一个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懂事儿不到哪里去,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儿,还爱迁怒。就好像与电脑公司的老总话不投机,他会迁怒到节目上一样;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

“他的电话不集中,不好查。”

费墨马上放下包,满脸堆笑,跑着肥胖的身子去给小马沏茶,如同幼儿园的孩子见到老师。本来费墨一礼拜到剧组来一趟就行了,但他渐渐两趟,三趟,好像只有这里温暖,全社会都冰凉一样。

李燕:

“茶。”

“你不是说怀疑他这几天吗?这也是集中的一个办法!”

当然,费墨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在《有一说一》剧组里。《有一说一》栏目十几个工作人员,从严守一到接电话热线的小姑娘,都对费墨非常尊重。社会上不知道费墨的重要,这里知道费墨的重要。大家能听懂费墨话缝和字缝背后的意思。费老是个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好像只有这里懂事儿,全社会都不懂事儿一样。渐渐全剧组说起话来,都学得跟费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语速。平常一句话,也要绕半天圈子,指东打西,指狗骂鸡一番。费墨高兴起来,像个小孩子。剧组的女编导小马,是个刚招聘来的女大学生,费墨夹着包走进办公室,如果小马正在网上查资料,兜头会说:

沈雪看自己的电话单子,集中到这几天: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这几天他老关机,没怎么打电话。就是开机打,电话也不多,基本上都是打给费老和我的。”

“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突然发现什么,问: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

“就是大前天,有一个号码,一下通了一个多小时,这能叫有问题吗?”

“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李燕将脸凑过来,看沈雪的单子,断然道: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

“只要超过五分钟,肯定有问题!”

“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沈雪又犹豫道:

又点自己的嘴:

“这个号码我不熟,别是记者采访他,有时也没完没了。”

“贫。”

李燕:

但严守一并没有对大段说心里话,他忍让费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几年,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

“马上给这号码打过去,看对方是谁。如果是女的,一听她的态度,马上就知道了。”

……

沈雪倒心里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按电话单子上的号码拨号。等号码拨完,她又把手机合上了。李燕:

“回去好好读读《史记》,萧何为吗月下追韩信呢?”

“怎么又不打了?”

“原来我最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人格,现在看来,唯一得真传的,也就费老一个人了。”

沈雪:

“这也是费老可爱的一面啊。”

“我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没问题,对方会怎么想?算了,不查他了,爱谁谁。”

严守一:

李燕瞪了她一眼:

“你老费老费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现在下不来了吧?”

“窝囊废!”

“全是你惯的!”

与李燕分手,沈雪回到了家。如果回到家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在鞋柜上不响,一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严守一和她的生活又会重新恢复平静。但在沈雪换鞋的时候,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沈雪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着“于文娟”的名字,沈雪心里又起了火。过去严守一告诉她,他跟于文娟没有直接联系过,打听孩子的事,也是通过于文娟她哥;他给于文娟打电话,于文娟从来不接;现在于文娟怎么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可见全是假话。由这个电话,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里越撮火。等于文娟的来电响完,她拿起严守一的手机,调出严守一手机的通讯录,又掏出无线局的电话单子,排查电话单子上那个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这一查不要紧,那个电话单子上的号码,通讯录上显示的姓名是“伍月”,她心里又“咯噔”一下。看来于文娟和伍月,他都没有断呀。自己都蒙在鼓里呀。于文娟和伍月比起来,伍月对她的威胁更大。仅仅是大前天,他们还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一个多小时,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把手机拿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细细想。想着想着,计上心来,她用严守一的手机,给伍月写了一条短信。这真叫神不知鬼不觉。因为用的是严守一的手机,伍月收到短信,也不会发觉发信者是沈雪,而以为是严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写得很含糊:

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里挂上围巾,一个人走了出去。严守一又觉得费墨太过分了,不该因私废公,不顾大局。节目不做,五十万就打水漂了。但严守一仍由着费墨,“笔记”还没出生,就让它死在娘肚子里了;天堂还没进,就让它下了地狱。编导大段埋怨严守一:

你正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太商业了,太夸张了,不符合《有一说一》的精神!”

这短信不管是谁收到,都不会出岔子。如果是情人,有思念的意思;如果是一般朋友,也只是一个调侃,不会故意把严守一和伍月往一块儿撮合,产生不了负作用。短信写好,沈雪想了想,毅然决然发了出去。

费墨脸色铁青:

把短信发出去之后,沈雪又有些后悔。别是两人在电话里谈费墨新书的事,自己在杞人忧天;事后严守一知道了,肯定跟她急。她还害怕伍月收到短信之后,突然把电话打过来,这电话接还是不接,她也无法处置。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两分钟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呗儿”地响了一声,伍月没有回电话,照样回了一条短信。等沈雪看了这条短信,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因为伍月回的短信,一个字没有,而是传过来一幅图片。那幅图片上,严守一和伍月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为什么?”

事后伍月告诉严守一,她将图片传过来,一半是对严守一的威胁,想让他知道,如果他再阻挠她去《有一说一》,把图片这样发给别人也是很容易的;另一半也只是一个威胁,她不会把图片传给其他任何人,她还不至于真那么无耻,不为严守一,还为自己呢。但她没有想到,这幅图片,落到了沈雪手里。

饭厅所有的人都愣了。严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结巴:

沈雪事后对小苏说,她看着那幅图片,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严守一转动门锁,她才醒了过来。

“这个节目不用考虑了,不能做!”

34

这时费墨突然翻了脸:

严守一身上有些发烧。像小时候他爹得伤寒一样,一阵热一阵冷。记得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他因此住过医院。刚才在街上开车,差一点儿闯了红灯。模糊看到前挡玻璃前横过一队自行车车流,突然醒过来,一个急刹车,在路口当中站住,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差点儿糊到他车头上;骑自行车的老头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可等红灯变成绿灯,两边的车流开始向前移动,他又没发觉,身后的汽车“呜呜”地按喇叭催他,才使他又醒了过来,将车开动。

“也好,跑腿的事儿我来干,请费老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个节目。”

严守一打开家门,走进门厅,首先看了一眼鞋柜,发现清早拍在鞋柜上的手机不见了,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他以为沈雪拿了一天他的手机,他不知道手机一天都在鞋柜上摆着,只是刚才,沈雪才拿起它;他做好了一天之中,伍月可能会打来电话的思想准备,他没想到沈雪会主动给伍月发短信,更没想到伍月会发过来一幅裸体照片;他只防着一天之中,手机中出问题的只有伍月,他没想到于文娟一天之中也给他打过许多电话;更没想到他清早刚出门,山西老家的黑砖头就开始给他打电话。

严守一也觉得再让费墨到公司去会更加尴尬,但他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错话:

严守一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开始弯下身子换鞋。换完鞋,走到客厅,发现沈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正一根一根划火柴。茶几上,已扔了一堆燃尽的火柴头。看严守一进来,也没有抬头。一堆火柴头旁边,放着严守一的手机。

“我就不去了,还有正事儿。”

严守一坐到沈雪身边,拿起离开自己一天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仍停留着伍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严守一和伍月裸体躺在一起。手机上的裸体有些变形,像放了许多天的两条肉。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事后严守一想到,正是出了这一身大汗,发烧似乎突然停止了。看着照片,严守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意识到事情的无可挽回。他该责备伍月的狠毒,这个女人说到做到,果然让地雷引爆了,但他当时连责备伍月的心思都没有,更不知道这是伍月钻了沈雪的圈套。他只是对着照片苦笑了一下。他放下手机,等待沈雪说话。但沈雪面无表情,就是不开口。这时从窗户看出去,晚霞慢慢收尽,暮色慢慢降下来,远处的楼群已经开了灯。严守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上午在电视台主持节目一样。脑子抛锚之后,他甚至想到,城里的天黑和老家农村的天黑就是不一样。城里天黑是从天空往下降,街上慢慢开了灯;老家农村天黑,是从庄稼地里由下往上慢慢涌,像黑色的墨水一样,由下往上,一直对接到天幕上。屋里越来越黑,还是严守一集中精力先开了口:

费墨的目光从秦王身上收回来,将烟头儿在烟缸里捻灭:

“雪儿呀,我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一块儿去,到公司看看,我办公室还有一张秦可卿春睡图。”

沈雪没有回答,仍划火柴。见沈雪不说话,严守一只好自问自答:

接着打开电脑,不厌其烦地给严守一讲解电脑的程序。费墨又被晾到了一边。费墨抽着烟,看着对面墙上的“秦王出巡图”,一言不发。严守一觉得这个公司老总不懂事儿,两个人来,东西只送一人,五十万都掏了,哪在乎这几千块钱?几千块钱不算什么,估计费墨也不会在乎,但厚此薄彼,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毛主席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你连《红楼梦》一个字都没读懂。但正因为这笔记本电脑是送严守一的,严守一又不好马上转送费墨。饭吃完,公司老总又邀请严守一去他们公司参观,这时把费墨捎带上了:

“我刚才算了一下,认识一年零三个月,在一起,十个月。”

“请严老师工作用。”

沈雪将燃尽的火柴头,又扔到了茶几上。严守一又拿起手机上的照片看:

一次费墨策划了一个节目叫“笔记”。费墨的原意是,个人的笔记,比史书和报纸上记载的历史更可靠;准备在录制节目时,让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每人读一段自己的笔记。费墨的策划原语是:你在地狱,也在天堂,无人把你从地狱领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过成地狱。《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不顾费墨的原意,发挥了一下,由笔记发挥到笔记本电脑。他与一家电脑公司联系,如果《有一说一》录制现场出现他们的笔记本电脑,这家公司给《有一说一》五十万赞助费。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有些拧巴,但电脑也就是摆一摆,对话题并不伤筋动骨。费墨摇摇头,没说什么。电脑公司的老总请严守一吃饭,因节目是费墨策划的,严守一便把费墨拉上了。席间没出什么问题。这位公司老总喜欢《红楼梦》,费墨虽然在大学教社会学,也是半个红学家;虽然两人喜欢《红楼梦》的角度不一样,但马上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时候,宝玉到底是否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严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顿饭吃下来,费墨满面红光。但宴席要散时,出了问题,公司老总这时撇下费墨,单送严守一一个笔记本电脑:

“你早上说得对,我跟费墨是一样的。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我跟伍月在宾馆里,她给拍下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比费墨还糟,伍月在用这些照片威胁我。”

费墨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街景,一言不发。

沈雪不说话,又拿起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划着。严守一:

“本来想让费老教导他们如何生活,没想到他们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质就这样,鲁迅当年都无药可救,到了费老,你不管他们也罢。”

“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说一》当主持人。”

“费老,不必当真,您是孔子,我是戏子。”

沈雪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仍憋着不说话。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手机的铃声,在谈话的空当儿里显得格外刺耳;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彩光,也显得格外耀眼。严守一看了一眼手机,是“于文娟”的名字。这是他和于文娟离婚之后,一年多来于文娟第一次打来电话。严守一马上意识到,孩子出了问题。他马上打开手机。但他还没有说话,于文娟在电话那头就发了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再着急的事,于文娟都不急;包括和严守一离婚,都是慢条斯理;现在突然发了火,更让严守一着慌。于文娟上来就呵斥:

但大家仰完之后,还是像飞蛾扑灯一样,扑向传声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说,弄不清光源在哪里。费墨得闷一晚上。开完会,吃完饭,回到车上,严守一开车,费墨坐在旁边,车里得闷半天。一次严守一解嘲:

“一天了,你怎么不接电话?”

“久仰久仰。”

严守一语无伦次:

大家吃了一惊,马上对费墨说:

“开会,开会呢!”

“这是费教授,我们《有一说一》的总策划。《有一说一》所有的节目,都是他思想的体现,我就是他的传声筒。”

接着马上问:

但时间一长,严守一发现费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儿。两人一块儿出去开会,赴饭局,因严守一是主持人,脸熟,大家自然围着严守一说话、照相、让他签名,往往把费墨晾到一边儿。满肚子学问和典故,无人理睬。饭桌上谈话,只要有严守一在,费墨就成不了话题的中心。有时在别人的话题上插话都困难。遇到这种场合,严守一有意把费墨推出去:

“是不是孩子病了?”

所有开会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没敢笑。

于文娟: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孩子没病,是你奶奶病了!黑砖头清早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开着机,却不接电话,你奶又让打到我这里。你奶奶情况可能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费墨看着窗外,叹一口气:

严守一还不相信:

“我建议,以后我们就不要叫老费了,叫费老。”

“情况怎么会突然不好呢?”

“为什么我们年年上台阶,别人走下坡路呢?区别在于,面对这个世界,老费有话要说,别人都是没话找话。”

于文娟: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说一》与众不同。”

“黑砖头说,病了好几天了,一开始你奶不让告诉你,今天清早,突然让你回去,还说想见孩子,这不是要出问题吗?”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教授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的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一期叫“孔子来信”,讲中国街头悬挂的大字标语,字码搭错不说,字和字连出的意思,也像白痴的眼睛,大而无神;一期叫“克林顿上小学”,那时克林顿还在美国当总统,和莱温斯基的事儿爆发了,又死不认账,讲他小时候英文没学好,不知道哪一个名词和动词搭在一起,才能表达出两人发生了男女关系;一期叫“学话儿也疯狂”,讲中国人在学“疯狂英语”,人还没疯,英语自个儿先疯掉了……除了这些理性的,还有感性的。譬如,去年与严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电话”,讲严守一1969年陪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的事儿,一声二百里外的问候,原想着惦念一个人,没想到惦念出一大片,还包括群山和山底下。“孤独,这就叫孤独。”费墨说。片头片尾,又让现场的乐队用摇滚乐方式演唱了一遍当年三矿大喇叭里广播的“牛三斤和吕桂花”,都大受观众欢迎,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剧组开会的时候,严守一说:

严守一慌了神,忙说:

“无功不受禄,一点儿小钱,弄得人坐立不安。严守一,你不该软刀子杀人。”

“别打了,我马上走。”

“原来以为你是个厚道人,谁知很毒。”

合上手机,马上站起来,对沈雪说:

费墨点着严守一:

“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马上赶回山西!”

“老费,在家歇着,这里的工作我们能做。”

沈雪看着燃烧的火柴,仍不说话。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严守一:

严守一顾不上沈雪,匆匆出了门。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才听到屋里传来沈雪像狼一样的嗥叫,接着是她痛哭的声音。

“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儿朋友。”

35

“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

严守一记得,那天晚上有一钩残月。严守一驾着车,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驶,速度开到一百八十迈。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

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场找的那个甘肃小保姆,怀里抱着孩子,坐在车的后排。记得车到石家庄,孩子“吭吭”地哭。保姆说,孩子要撒尿。严守一说:

“事情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主要是为了经常见面。”

“就撒在车里吧。”

严守一:

车在阳泉服务区停了三分钟,加油。

“那为了什么?”

临出发前,严守一开车到过去自己和于文娟的家楼下接孩子,于文娟没有下楼。

费墨又吃了一惊:

36

“请你过来,主要也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们做事。”

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

严守一:

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不觉得严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间还好过一次。但奶奶一辈子爱干净,夜里不在屋里撒尿,老起身拄着拐杖去院里的厕所,没想到冲了风,又感冒了。前天夜里喘了起来,气越出越粗。一开始奶奶不让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

“那也不能因为你一句话,我就弃良从娼。”

“让白石头回来吧。”

但又说:

又说:

“自认识你以来,就这句话,说得还算幽默。”

“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费墨像孩子一样“扑哧”笑了,点着严守一:

奶奶的遗体,放在她过去睡觉的大炕上。去年夏天,临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严守一和奶奶坐在这里,说了许多话。奶奶还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后他还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还像平时睡着一样,脸是笑的。看到严守一回来,黑砖头、黑砖头老婆等人又哭了。但严守一看着奶奶,一直想不起哭。严守一的儿子这时醒了,保姆也将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还不懂事,在那里“呀呀”地叫着。看过奶奶,严守一抱着孩子,走到外间,黑砖头抹着眼泪,跟在他身后。从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帮着砌墙盖门楼的那帮乡亲,正在院子里七手八脚搭灵棚。陆国庆、蒋长根都来了。看到严守一,都极力躲避他的目光。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

“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吗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

“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

又哭了。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抹着眼泪:

严守一:

“咱奶临走时,留的有话。”

“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看着黑砖头。黑砖头:

费墨倒吃了一惊:

“咱奶交代,里屋有半缸黄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里捡的,让给她办事时换成豆腐,待客用。”

“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

“咱奶还说,吊孝时,也让路之信喊丧,他嗓门大。别人一天给两盒烟,让咱给三盒。”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卖葱时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样。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咱奶还说,不让你哭,没用。你整天在电视里说话,把嗓子哭哑了,耽误工作。”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咱奶说,等孩子长大,让他七岁上学,别六岁。你六岁上的学,在学里老受欺负。”

严守一:

严守一没有说话。黑砖头:

“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咱奶还问起上次跟你回来的那个姓费的朋友,说他是个好人。”

费墨:

严守一还没有说话。但他发现,怀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开始把脸蛋儿渐渐贴到严守一的脸上。过去严守一只见过孩子一次,还是在医院婴儿室;后来看到照片,也没有感觉,甚至觉得他是个麻烦和累赘;现在,他突然对他有了亲人的感觉。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自己。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眼中竟有泪光。

“为吗呢?”

接下来几天,严守一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毫无目的地四下里乱转。去过山上,他小时候摔断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从这个山口去了洪洞县;去过砖窑,去年夏天他和费墨在这里蹲过。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去年砌院墙的时候,奶奶坐在枣树下的太师椅上,沈雪从灶前端了一盆热水,扯着脖子在那里用山西话喊: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

“洗脸吧——热水!”

“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钉棺材口之前,喊丧的路之信问周围的严家人: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还有话没有?”

“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周围的严家人都在哭,没人说话。路之信又问严守一: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

“还有话没有?”

“我不会说话。”

严守一没说话。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从时间上讲,所谓策划,平时不误在大学当教授,没课的时候来电视台出些点子,每月说不了多少话,到了月底却有一份丰厚的酬金。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

“边吃边听。”

“亲人都没话了,钉口!——”

费墨1954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儿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俯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小”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离火锅已经很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棺材钉口之后,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严守一有时回想,热闹时朋友们说过那么多话,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句;现在朋友剩一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奶奶也没话了,起丧!——”

2

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2月11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张小柱写的是: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娘,你不傻

“保重。”

严守一写的是: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娘,你在哪儿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儿,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扫出半个扇面;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字迹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钟。

“快,真快。”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四十三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奶,想跟你说话

1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钟。

于文娟 沈雪 伍月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