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正站在宫门外，骑在高大的马上的陆嘉学身着重甲。他似乎听到了太和殿的动静，仰头眺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罗慎远立刻挥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蜂拥而上，将金吾卫副指挥使压住。
拖得太久了，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周应友收买的人虽有些是他多年老友，有些早就安插。但根本是意志不坚，决意不够，恐怕连传位诏书都还没有送到皇上面前就被锦衣卫杀死了。他望向旁边也着重甲的周应友问：“诏书你是准备了两份的吧？”
金吾卫副指挥使是周应友收买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想呕。再加上外头传来包围的声音，他手里的刀已经拿不稳了。
周应友沉着脸点头，任谁看到自己的精心准备四分五裂，都会心情不好。
半个脑袋轱辘滚了下去，鲜血沿着台阶慢慢流，一些承受不了的官员看着剩下的一半脑袋和挣扎不断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皇帝脸色发白，虽然罗慎远在料定有人会在今日逼宫之后，昨晚就连夜跟他说过今日可能会发生什么情景，但真的面对时他还是不舒服。
周氏与皇后的命运息息相关，皇后若是倒了，他周应友手握兵权，又能活几天！周氏一族又能存在多久！所以他没有退路，不得不逼宫，劝皇上退位三皇子。照样是皇家正统，谁当不得皇帝了！眼下准备匆忙，自然不可能设计得完备。
说到最后，语气突然一厉，侍卫应声手起刀落，那人血溅金砖！
“这便够了，叫三皇子准备龙袍吧！”陆嘉学拉着缰绳往前走几步，撞门用的大鼎早已准备好了。沉重的大明门后面有卫兵抵御，低沉的撞击声不断在宫中回想，越来越响，响得整个紫禁城人心惶惶。
罗慎远一扫场中众人，竟带着笑容说：“现在放刀，供出幕后主使还能活命。不然，便形同此人——”
低微的宫女太监乱作一团，收拾细软到处躲藏。坤宁宫中传来妇人隐约的哭泣，而太和殿一贯沉默。
刚才突然暴起伤人的金吾卫已经被扣下了，头被侍卫压在地上，碾得牙齿都掉了。
最后一响，骤然门破！
汪远当然也只当自己不知道，反正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他还是他的首辅。太平盛世里他的这个地位无人能撼动。
无数士兵携裹着势不可挡冲进了宫内。周应友的兵马先朝着太和殿冲了过去。
这看得汪远为之侧目，他那一把老骨头只等着享福了，一旦到这种危急关头他是肯定躲的。当年陆嘉学谋事他也是不闻不问，还不是平安活到现在当了首辅。这次陆嘉学跟皇后联手，可是半点没告诉他的！
陆嘉学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破宁远侯府好像也是这样，一步步向前，知道自己即将走上最顶端的激动与克制，即将破茧而出的野心和欲望。
罗慎远带着锦衣卫站在皇上身侧，他昨夜就等着这出戏了，因此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身上穿着件玄色的劲装，他很少有这么严肃凌厉地着装的时候。冷风灌进来，他的衣袍却纹丝未动，竟十分的肃杀。
不知道罗慎远要怎么办！锦衣卫虽然是精锐，却根本禁不起人海战术，陆嘉学非常清楚这点。
皇宫的中心太和殿在正中轴上，汉白玉台阶，鎏金雀替，斗拱飞檐，一片肃穆。府卫兵指挥使老远就看到了太和殿大门洞开，他一看就松了口气，其实里头的形式已经基本上被控制住了。
当陆嘉学终于冲进了门内时，他同样也看到了坐在马上的道衍。
府卫兵指挥使不再多问，收拾东西，立刻带着兵前往太和殿。
不再身着袈裟，而是当年他在沿海抗倭的样子，手拿长枪，慈悲完全不见了踪影，无比的神武。身后是雄壮的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头，应当是自玄武门进来的。
“我心里有计量。”道衍说着拿起了桌上的长枪。
“果然是你！”陆嘉学笑着说，“当然助你成战神，如今却是叫你来对付我的。能让你亲自出马，看来你是当真疼爱他。”
他又问：“罗阁老呢？大师，我可不得不说一声，就是加上府卫兵、锦衣卫，还有从保定卫、真定卫连夜调来的兵力，恐怕也挡不住都督大人的兵力，守不住大明门……”
“都督大人别来无恙，承蒙厚恩。只是这道门，大人还是不要过去的好。”道衍举起了手中长枪。“布阵！”
面前的人可是封了战神的道衍，府卫兵指挥使说话就结结巴巴的。“是……明白，全凭您的吩咐。”
陆嘉学也表情凌厉起来。挥出长刀，刀尖指地。两方人马顿时交战一起，蜂拥厮杀如潮水。道衍露出个破绽，陆嘉学立刻看到了，长刀朝道衍直逼而去，想取他首级！竟把道衍逼得活生生后退了好几步，只是被刀尖刮到皮。
他前面放的是皇宫的舆图，道衍一边看着舆图，一边对府卫兵指挥使说：“太和殿易守难攻，但皇上身边罗阁老早有安排人手来反攻。你等带兵从汉白玉台阶包围而上。对方会用弓弩，但是他们人手太少，弓弩势必不足。你等直接冲上拿下。”
陆嘉学收回刀，摸着刀尖的血笑了笑：“道衍，我从未与你交过手。现在，你来试试！”
道衍当然不在意这个，反正逼宫未成，皇后就不会伤及罗宜宁的性命。她在坤宁宫说不定还要安全一些。
他气势如虹。
这时候前朝暴乱，程琅肯定在交泰殿控制住了命妇们，以威胁前朝。他其实在坤宁宫设了人手，但还不到暴露的时候。罗宜宁这时候被抓，指不定心里要怎么骂他呢。
黑夜如幕覆盖大地。罗宜宁被绑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她是被单独绑着的，守着她的是程琅。
竟然把程琅放到了皇后身边，陆嘉学恐怕已经不单单是协助这么简单了。今天这局可就棘手了！恐怕非要他真的出现不可。
罗宜宁与他就是干瞪眼，干脆不说话，也不理会。
道衍得到罗宜宁传出来的消息时，他还是皱了皱眉。
“罗慎远把你送过来当诱饵，你倒是听他的话。”程琅将那块自小随身携带的玉佩捏在手中，问她，“你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程琅瞧她看也不看自己，嘴角掠起一丝轻轻地笑容：“把罗三夫人捆了，关到偏房里去。”
罗宜宁闭上眼。
她迅速看了四周一眼，反而立刻拿定了主意。道衍依仗的应该是皇后不会杀她，杀她干什么！不杀她利益大多了。她的语气有几分淡淡的严厉：“皇后娘娘要绑只管绑，只是妾身有句要说。皇后娘娘这箭出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二两银子，多不值钱的东西，我带在身上十多年了。”程琅漫不经心地笑了，“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罗宜宁可没见着他哪里有安插人手，除了她身后那个看起来相当普通的丫头。
外面传来悉索的声音，他又把玉佩放入了怀里，声音一冰问道：“什么事？”
道衍这根本就是想让她死吧！
“大人，”外头说话的声音很弱，“皇后娘娘让您把人带出去。”
“皇后娘娘，罗三夫人做了什么错事，您要绑她？”赵明珠现在投靠了董妃，也不怯皇后，咬了咬牙挡在了罗宜宁身前。
周氏在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按照时辰应该是已经差不多了。但舅舅没有派人来回话，那就证明事情……恐怕不太妙！
“前朝都乱了，她自然是想反的。”罗宜宁一把抓住她想让她冷静一些，她早就料到了这幕，反而没什么感觉，直到皇后目光一凌，突然指向了她：“——把她给我绑起来！”
周氏长出了口气，她自十六岁嫁给皇帝后，就是太子妃的尊贵。她真的无法想象，若是失去了这份尊贵会怎么样。周氏一门会因此被皇帝拔除，皇帝是什么个性她再清楚不过了。他虽看似不管事，却是什么都清楚。
就是赵明珠也开始发抖，捏紧了罗宜宁的手：“皇后这是做什么——她疯了吧！”
到最后她盯着殿内燃烧的烛火，终于是忍不住了。对近侍说：“……去把罗三夫人带过来！”
程琅做了个手势，突然有无数羽林军的人冲了出来，将命妇们团团围住。
这些武功高强的近侍是周应友留给她的。
命妇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人群中一阵惊慌。周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冷声道：“都不准离开！”
近侍应声正准备要去，大殿的门却突然被撞开。一群穿着程子衣，腰垮大刀的人迅速从宫门外涌了进来，为首的锦衣卫副指挥使笑吟吟地说：“皇后娘娘，卑职已等候多时了。”
御前伺候的金吾卫竟突然暴起，制住了皇上！随后殿中的文武百官也被团团围住了，如今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
周氏的脸色刷地白了：“你竟然……他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众命妇这时候整理好了衣裙，携手跟在周氏身后。因是冬天，宴席就设在交泰殿内。但还未走出暖阁就有个太监进来了，腿肚子发软跑得不利索，几步到周氏身边低声说：“皇后娘娘，太和殿那边出事了。”
这坤宁宫恐怕早就有埋伏了！
“皇后娘娘尽管放心吧。”程琅只是将手背在身后，微笑着说。
那指挥使依旧笑着说：“奉劝皇后娘娘一句，与圣上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卑职劝皇后娘娘束手就擒，免得伤及凤体。”
周氏自凤椅上站了起来，跟程琅说话：“一会儿起席，四舅就会叫人动手。这里的命妇都要控制住，以牵制前朝，你带够人了？”
周氏浑身一阵阵的发凉，逼宫失败的后果她想过千万遍。但是看到那些人无情地围拢过来，粗暴地压住了她的手脚，她还是疯了般地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本宫是皇后，你们放肆！”
等拿宫女再回到西暖阁内，已经要开席了。
“自偷盗诏书后，您就被把自己当皇后了！”副指挥的语气冷漠，让人把周氏绑起来。
丫头明白了罗宜宁的意思，躬身退下了。走出宫门之后端了盘杏仁，在与一个宫女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低语了几句。
“偷诏书？”周氏觉得很荒谬，“你究竟在说什么……呜！”一团布塞入口中，避免她自残。
丫头微微地摇头，罗宜宁就道：“是如今的都察院俭督御史程大人。你到外面去给我拿些杏仁来。”
副指挥使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挥手叫人把这曾经无比尊贵的皇后带下去，又对刚才那位近侍说，“去，给程大人传话，让他把罗三夫人带出来。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她却不动声色地喝茶，低声跟自己的丫头说：“知道那是谁吗？”
那近侍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大殿，才看到屋内的命妇都不见了，应该是已经被副指挥使带下去了。这时候锦衣卫的人已经包围了大殿，只有赵明珠和徐氏还在等罗宜宁。他去敲了偏殿的门，传来了程琅冷冰冰的声音，但停顿很久都没有动静。
罗宜宁自看到程琅站在屋子里不显眼的地方起，眉头轻皱，心里就绷紧了弦。程琅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宴席，需要程琅在场吗？能指使得动他的还能有谁！
副指挥等得不耐烦了，立刻道：“踹门！”
程琅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语调轻柔：“……闭嘴。”
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但里头只有被绑在椅子上，塞着嘴的罗宜宁。副指挥使四下看去，窗门大打开着，程琅和他几个下属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几步跑过去将罗宜宁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三夫人，卑职听从道衍大人的吩咐来救你的。程琅呢？”
“怎么了，”谢蕴露出一丝冷笑，压低声音，“要和你表妹叙叙旧？”
“你们叫人来敲门的时候他就察觉出不对了，跳窗走了。”罗宜宁活动了一下手腕说。
谢蕴陪姑母说话，回头却发现程琅走神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是罗宜宁。
程琅听到外面的声音不对，再一看罗宜宁，就料想到恐怕事情早就已经败露了，此时怕会被瓮中捉鳖。立刻掏出一张手巾，塞住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低声说：“来人应该是你三哥的人，不会害你的。我不能久留，要先走了。”
罗慎远难道就不知道这里现在危机四伏吗！竟让她以身试险，胆子真大！若是局势突然乱起来，谁来护她！
最后他才离开。
她为什么在这里？罗慎远让她来的？
皇后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三皇子在，逼宫就没问题。这时候坤宁宫被包围，根本连救皇后的必要都没有。他不如去和陆嘉学会和。既然这位副指挥使已经动手，就证明两边已经开始正面交战了，这这里浪费时间也没有意思。
程琅则慢慢将目光放在了喝茶的罗宜宁身上，皱起了眉。
罗宜宁被绑缚着手脚不能反应，瞪大眼睛看着他不见了，然后闭上眼。其实程琅的手巾塞得并不严实，她还可以喊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力，但她却没有。可能还是狠不下心来对程琅，毕竟被副指挥使抓住，他肯定活不了。
众位夫人分了品阶坐下，能和周氏说上话的也不过几人，其余人只能相互细声交谈。
他为什么要助陆嘉学逼宫，为什么不离这些事远远的？
此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周氏觉得罗宜宁很奇怪，心里却又一阵激动！按说她和陆嘉学关系不一般，却是罗阁老的妻子。陆嘉学现在待她又好像无足轻重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很有价值。她往旁侧看去，谢蕴和程琅站在一边，程琅是陆嘉学送到她身边来的，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嘉学那个疯子，他一贯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的。他做事什么都不会顾及，天性一般的冒险！
“竟是罗三夫人，起吧。”
罗宜宁跟着副指挥使走出房门，赵明珠等二人立刻围上来，拉着她坐下来问她可有大碍。那位副指挥使却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让他带着人出门去，并一路呼喊：“来人啊，皇后娘娘走投无路，挟持了众位命妇要杀人灭口了！”
皇后坐在凤椅上，目光一扫就放到了罗宜宁身上。然后眼睛微眯，细长的手指捏紧了茶杯盖上的圆珠。
坤宁宫中还有几个程琅留下来的卫兵突然暴起，负隅顽抗。一阵刀剑之声后一切都平息了，因此罗宜宁并没有听到。
三人在赵明珠这里喝了会儿茶，皇后娘娘那边才传话来说可以过去了。赵明珠同二人一起去了坤宁宫，跪拜了皇后行大礼。
至少，坤宁宫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唯有一层层的箭-簇在夜色中叠上了墙头。
赵明珠笑着道：“以后再说吧！难得看到你来，我这里好东西多，给你搬一些回去。就是你家里有阁老在不缺，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这声音却惊动了不远处的程琅！
“避子汤终究伤身，怕以后就是想有都没有了。”罗宜宁也为她着想几分，这后宫的嫔妃，没有个孩子傍身，日后年老色衰了更是艰难。她低声说，“……婕妤总得为自己的以后打算啊。”
皇后……突然暴起了？他知道皇后手上有近侍。难不成那副指挥使没护得住那些命妇？
她比原来还要眉飞色舞，她就是喜欢这样奢侈的人上人的日子。
那罗宜宁呢？
“他心里明白着呢，不说破罢了。”赵明珠声音微低，“不过我现在痛快了，罗阁老又因此给我那二哥置办了田产地产，家里过得也富贵。当官我就没指望他们了——免得他们一个二个的，以后再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突然听到一声尖细的叫声，无比的恐惧，甚至听上去有些像罗宜宁。他顿时有些犹豫了，脚步都慢了下来。
“皇上不说什么？”罗宜宁没想到她这头还有这样的算计。
“大人，一会儿追兵该跟上来了！”身边的人低声说。
赵明珠说：“伺候他几年算是摸到点脾气，他就是喜欢不聪明的人。”她微微耸肩，“我也不容易，宫里头比我位份高的多了去了。这不是一直不敢有孕，免得更遭人妒恨，承宠要偷偷喝避子汤。”
程琅咬牙，按住剑柄一路朝大明门而去。
听说皇上宠她，最近更是荣宠盛了，快盖过董妃去了。
陆嘉学所带之兵无不精锐，而道衍的兵毕竟没有经过他的演练。不久就呈现了颓势。道衍被步步逼退，他眼见着颓势越来越明显，毫不恋战，立刻就策马往回。陆嘉学带着人要追上去。那边有人跑过来说：“大人，坤宁宫那边败了！皇后娘娘此刻被逼急了，正挟持命妇要杀人灭口，恐怕是阻止不及了！”
“可见你在宫里日子过得好啊！”罗宜宁笑着道，捏着她的手细看，纤纤玉指，半点薄茧都没有。
“那蠢货，管她干什么！”陆嘉学眉眼之间全是冰冷，他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罗慎远出来。罗慎远让道衍出来挡他，自己肯定还有后手。
赵明珠拉着她的手坐下来，让宫女去端些糕点来。笑着说：“怎么样？你现在可是阁老夫人了。封你诰命的时候，我还在场，皇上说封你个从三品。我在旁听了便建议他封了正三品。”
“大人……”叶严的声音轻了一些，“咱们侯夫人在里面。是程琅大人亲口所说的。”
宜宁便看她穿了件遍地金缎袄，戴着好几个叮叮当当的金镶玉镯子，牡丹髻上也是珠翠满头。比原来丰腴一些，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他不知道陆嘉学会怎么决断，但是这件事他一定要告诉陆嘉学。否则日后追究起来，他肯定也会死的。
赵明珠所住的熙福宫三进院子，正房五间，铺了光滑可鉴的地板，烧了地龙，点着熏香。赵明珠正斜靠着迎枕，闭目等丫头给她染指甲。听说英国公夫人和罗三夫人来了，才忙坐起来宣了进。
陆嘉学猛地回过头。
宜宁已经几年未见过赵明珠，也好奇她现在怎么样了，和徐氏一起去了赵明珠所住宫殿。
刀上的血沿着马的鬓毛滴到了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为什么会进宫？”
这位是赵明珠的宫女，已经在这里等候徐氏多时，要带她去见赵明珠。
罗慎远是蠢吗！让她进宫来干什么，她能有什么用。
“他先来一步，现在应该在太和殿吧。”罗宜宁也是笑，两人联袂进了宫门。命妇都在这里下了轿，从夹道去皇后的坤宁宫里。不过这时候皇后还在见几位公主，诸位夫人们先去偏殿喝茶，不得见皇后娘娘。门口倒是站了个穿比甲梳双鬟的宫女，看到徐氏之后向前一步，屈身问道：“夫人可是英国公夫人？”
“属下也不知道。”叶严这时候怎么敢搭话，“不如属下立刻带人过去……”
徐氏穿了正一品的诰命，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怎不见阁老？”
陆嘉学举手示意他别说了。夜晚微弱的烛火在远处亮着，黑夜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如潮的军队不停地朝太和殿逼近。
昨日她就派人去跟徐氏说了与她一同进宫，如今徐氏正在宫门口等她。
他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那天，他失去她的那天。
罗宜宁心里想着皇后那边的事，也不和他交谈。马车跑出了新桥胡同，罗宜宁挑帘看外面，街上到处挂着灯笼，铺子都还没有开，逡巡的兵马司比原来足足多了一半多。等到了中直门外太阳才起来，晨光熹微，很多马车已经到了，罗宜宁在这时候与道衍分别，道衍分给她一个长相清秀，沉默寡言的丫头，让她以这个丫头传信。
她出门和谢敏去踏青，出门的时候还很高兴的。陆嘉学没料到会有人动手，但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正在和当年的太子秘密见面，根本就赶不回去。
道衍会不会害她她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会害罗慎远的。
他抿了抿嘴唇，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对身后的人吼道：“跟我去坤宁宫！”
“没有反悔。”罗宜宁轻轻一叹。
前面还有周应友抵抗，应该能坚持一会儿。别人哪里能有他的动作快呢，皇后这个蠢货万一真的狗急跳墙了，发现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她第一个杀的就是罗宜宁！
道衍听了她的话却笑了：“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确有计划在后，但是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你等在皇后身边自然有人告诉你接下来会做什么。这些都是为了罗慎远，若是皇后成功，罗慎远日后估计也没有活路。你反悔可以不去。”
陆嘉学握着刀柄一路策马冲过夹道，背后突然有一根箭穿破半空，刺破的声音如疾风。他的左肩顿时一痛，半个箭头已经穿透了他的骨头。陆嘉学只停了片刻，单手伸过去折断了箭簇。咬牙忍着，一抽鞭让马跑得更快了。颠簸之间伤口迸裂般尖锐的痛苦，他仿佛根本没有在意。
“若只是想以我来监视皇后娘娘，其实赵婕妤又何尝不可。命妇众多，带个丫头进殿也是有的，以大师的手段收买个丫头应该不难。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罗宜宁也慢悠悠地说，“大师所图什么，要是想杀我的话真的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这一刻什么对她的怨恨，都没有了，根本就没有想起来。他只是想去救她而已！
“你说。”道衍无半句废话，缓缓睁开眼睛。
如潮的军队围拥住了太和殿，却因为失去了主帅，终究开始凌乱了。罗慎远带着锦衣卫的弓箭手上墙，他跟道衍说话：“你倒是挺有办法的，怎么把他引开的？”陆嘉学若是不被引开，这里就更棘手了。不过他现在主管工部，炮统还在后面预备着，倒也不一定就抵挡不住。
罗宜宁听到这里笑了：“大师，我还有个疑问。”
他这一年成为皇上的心腹，这心腹倒也不是什么好当的。
罗宜宁是打算与徐氏一起进宫，她代表英国公府。道衍身为外男进不得景仁宫，他依旧是盘腿坐着，不知道有什么主意进宫。他闭眼了半天，才说：“今日宫宴，皇后可能有异动。你只需要注意皇后身边来往的人就行了，若有事情突发，我们也有个准备。”
“你偷了废后诏书嫁祸羽林军指挥使，不就是等着这一刻吗？”道衍说。
上了马车后道衍递给了她一些名帖，诰命夫人可以用这个了。还有皇后的手谕，没有这个也进不了后宫。
罗慎远听了就笑：“师兄如何说是我所偷？分明是皇后指使别人所为。”
“上车再说话吧。”罗宜宁率先上了马车，道衍随之进来。
“皇后没有这么蠢，她既然决定要逼宫，这诏书又有什么所谓。只有偷了诏书，皇上才放心你在宫中布置如此多的兵力。”道衍继续道，“至于引诱陆嘉学倒也简单。我把罗宜宁放皇后那儿去了。多亏她心里记挂着你，愿意为你身赴险境。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太可惜了。”
他要做早课，因此起得很早，苦修而已。
罗慎远的身影顿住了，他回过身，笑容变得非常冰冷。
看到她妆容华贵，道衍淡淡说：“我等你两刻钟了。”
“你说什么？”
等她走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几颗寒星子，路上雪地未扫。道衍背手站在影壁等她。
“你紧张什么，她现在无事。我让锦衣卫去救她了。”道衍根本不急，但是罗慎远却沉了脸，一把拧过他冷声道，“我说了不能牵扯她！你竟然还拿她去引陆嘉学上钩。你是不是疯了！”
原来她也是能这么成熟稳重的啊。
“你才疯了！”道衍掰开师弟的手，冷冷道，“我没有害她性命，不过是利用她而已。不然你能轻松除去陆嘉学？反正利用已经利用了。你现在立刻带人去坤宁宫吧，我估计他也到了。”
玳瑁给她梳了堕马髻，整套头面，里一层外一层的诰命服制。因为封诰的旨意她没有拿到手，估计是在罗慎远那里，约莫就是正三品的封诰，服制是已经准备了的。只是穿起来比一般的正装还要繁琐。等一会儿宜宁看到镜中华贵庄重的自己，几乎没认出来。
罗慎远这一刻想杀道衍的心都有。刀剑无眼……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
罗宜宁一早就起来梳洗好了，宝哥儿都还没有起，宜宁亲了亲他的小脸，乳母把他抱去了碧纱橱里睡，免得吵着他。
他不再多言，猛推一把让开了道衍。道衍被他推得后退一步，随即冷笑。兵家战场，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
几个婆子齐齐地屈身下去，连夜准备大妆用物。
师弟是乱心神了，竟然忘了这个道理。
魏庭应了声，又一溜烟去找钰哥儿了。罗宜宁等他下去之后，才找了婆子进来淡淡地吩咐：“给我准备好大妆的服制，明早就用。”
“你要杀他的时候，可别再顾及这些了。”道衍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然我知道你心狠……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他东山再起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他哪里学来一口糙话！罗宜宁也笑：“行了，快别皮了，这时候该睡了！”
坤宁宫内时候却稍微安定了一些，有宫人挑了屋檐的灯笼下来，一盏盏点亮。
屋内丫头都笑，怕吵着小少爷睡觉，嘴角都抿得很辛苦。
因不知道外面安不安全，她们倒也没有离开，用偏殿的小炉煮了一锅水，就着烫些茶喝点心吃。
魏庭当然不会辜负姐姐的信任，但是拍着胸脯保证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他只能说：“您放心，有我一口肉吃，就有这小子一口汤喝！”
罗宜宁听到皇后在偏房里呜呜地想说话，嗓子都哑了。她站了起来，看着蜿蜒而下的灯火。
罗宜宁听了就笑。然后她说：“他是你的小外甥，还这么小呢，不知道要多少年才长得大。我们庭哥儿以后是英国公，做大将军的。你保护他一些长大，好不好？”
这年过得当真荒唐！
魏庭看了半天，屈尊降贵地说：“一般好玩吧……”
“你坐下吧，担心也没有用。”赵明珠招呼她，“成败都算了，横竖不过一死。”她向来胆子就大，天不怕地不怕的。
宝哥儿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吃得胖胖的小肚皮起伏着。脚腕上拴着小花生金裸子，跟着他的小脚一动一动的。
罗宜宁喟叹，坐下来又喝了口茶。杯里白茫茫的热气升起来，她说：“……我不想死。”
罗宜宁又嗯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是很忐忑。她细长的手指抚着宝哥儿软和的胎发，轻声说：“庭哥儿，你看宝哥儿好不好玩？”
“您不会死的。”副指挥使闻言笑了笑。
“皇上不敢再让他回来了，否则就边境虚空了。”魏庭坐到她身边来说，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思量。
罗宜宁只是笑，她如何向别人解释，死过一次的人对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只有真的死过，才会想活。用尽一切活下去。
“这就好。”罗宜宁总还是放不下英国公府的事，闻言放松地笑了，“我这几天来不及回去，等过些天再回去看祖母她们——父亲今年过年不回来吗？”
即便是苟延残喘。
他后退了几步，背着手说：“还好，我不为难她了……她这个人处久了也挺好的。”
杯中热茶喝完，外面却喧闹起来。守卫的锦衣卫开始骚动了：“副指挥使，有人带兵往这儿来了！”
魏庭赧然，他在卫所军营才不是这样呢！师傅罚他站吭声也不会，天天要骑马、射箭和蹲步，他也从来不抱怨。但是看到姐姐就像是看到了母亲归巢一般，依恋的不得了，就想痛痛快快地扎在她怀里。
“来了！”赵明珠莫名地心里一跳。
宜宁摸着魏庭硬扎扎的头发，问他：“你怎的到卫所练两年还是这个黏糊的性子。还是黏着我……家里跟母亲处得好吗？你现在不为难她了吧。她以后一辈子都是你母亲，你待她要恭敬，知道吗？”
副指挥使让锦衣卫迎战上去，他犹豫地看了罗宜宁一眼，却立刻从腰间抽出刀，一把掐在了罗宜宁的脖子上把她拉了过去。罗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赵明珠呀了一声，就看到副指挥使的刀搁在了罗宜宁的脖子上。
罗宜宁叫两人进来，钰哥儿特别拘谨地站在门口等他，魏庭却不管，一溜烟地跑进来。若不是看着团子小外甥睡在姐姐怀里，准要扎进去。罗宜宁看钰哥儿拘谨，让玳瑁带他去东次间喝梨子糖水。
“刘副使，你这是干什么！”赵明珠的声音都要变调了。
珍珠就笑：“您瞧，说着就来了。”她年轻的面容在灯火下有特别的柔和。
“三夫人，得罪了。”副指挥使这时候说话的声音很冰冷，手下毫不留情地掐着她，“烦请夫人不要挣扎，我不会伤你性命的。”
那堂屋外面却响起了孩子的喧哗声，丫头进来通传：“太太，世子爷同钰小少爷一道过来看您了。”
锦衣卫明明就是罗慎远的人！
“世子爷倒是和钰小少爷投了缘，此刻恐怕还玩着呢。”珍珠又叫婆子去打热水来。
罗宜宁被他掐得咳嗽起来。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这是……”
宜宁嗯了声，问珍珠：“庭哥儿睡了吗？”
“夫人别说话，你性命无碍，我不过是要挟他罢了。”那副指挥使并不多做解释。
“太太，给您烧的热水凉了三回了，您还是洗漱睡了吧。”珍珠柔声地说。两个嬷嬷告老回乡了，宜宁房里也只有珍珠敢跟她这么说话，玳瑁都是不敢的。
锦衣卫们哄地一声围了上去拦着军队，从腰间抽出了绣春刀。
已经熟睡的宝哥儿摊开手脚睡在娘亲怀里，呼呼地睡得很香。罗宜宁久久未有睡意。
罗宜宁看到有个人坐在马背上冲进来。他穿着盔甲，背影无比的熟悉。他在台阶下弃了马。提着刀斩杀上来。看到她被人挟持，手下挥刀更加狠了。他厉声吼道：“刘副使，你这是干什么！要挟她吗，你不怕罗慎远杀了你！”
残烛未灭，灯影幢幢。映在窗纸上放得很大。
“罗大人想必也无所谓的。”副指挥使只是笑。
罗宜宁回到正房之后，静坐在那儿想了很久。
罗宜宁捏紧了衣袖，陆嘉学为什么会到坤宁宫来！副指挥使一看到他就把她擒住了，这是干什么！
罗宜宁往后微靠，她淡淡地说：“我可以去。”
跟着陆嘉学的人很多，但锦衣卫也不是无能之辈，两方交战之下陆嘉学好像受了伤，手臂的挥动不太灵敏。他满身浴血，已经站上了台阶，看到罗宜宁在不远处。刘副使发现吓不住陆嘉学，刀更朝着罗宜宁的脖子靠近了：“陆嘉学，你信不信我杀了她！站住！”
“不吓你了。”道衍叹气说，“放心吧，皇后宫中一旦有异动，我能把你救下来……我就算如你所想，对你漠不关心，总得想想我那倒霉师弟吧。”罗宜宁真要是有什么意外，道衍毫不怀疑罗慎远会干出什么灭绝人寰的事来。他这个师弟有童年阴影，太偏执了。当年又不肯跟着师父信佛，否则洗去他满身的凶性和阴鸷的好了，哪会像现在这么麻烦。
陆嘉学提着刀一步步走近，毫无畏惧。而刘副使的刀尖已经刺破了罗宜宁的皮肤，她却一声不吭。
罗宜宁坐了回去。倒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若她被劫持作为威胁，反而得不偿失。
那个男人如厉鬼一般，他终于一刀砍断了挡在他面前的人的头颅。血溅了罗宜宁一身。
道衍把佛珠轻轻地放在桌上。他一反常态地笑了：“那你敢去吗？”
隔着夜色，两人久久相对。
到时候皇后若发现，她将第一个被扣起来，下场自然不用说了。
陆嘉学其实已经很累了，就是铁打的人经历了这么多的厮杀也累，何况肩上的伤一直在流血。他一步步沉重地朝她走过来，罗宜宁下意识地后退，却听到轰然一声，仿佛泰山倒塌一般。他半跪在她面前，立刀喘息，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放松了。
罗宜宁直起身，给道衍倒茶：“大师的意思，是想让我进宫谢恩吧。”她笑吟吟的，“以身试险，在皇后身边，监视她的异动，是不是？”
“我以为……你出事了。他果然不敢杀你。”他终于确认她没有事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次废后诏书被偷，皇后自然是主谋之一。我们的人虽然插入皇后宫中，但是明日的宫宴却需要命妇在场，我也无能为力。”
罗宜宁上前一步。陆嘉学以为她……出事了？所以他才来救她的？
罗宜宁看到摆放的炭盆里袅袅升起的细烟，她正视着面前的僧人。
“你……”她走近了，握住了他的手，竟见他的指缝见全是血。
“刚才我一说起陆嘉学与你的关系，师弟就这么生气，想必也不会同意我的打算。所以我也没说出口。”
罗宜宁顿时喉咙就哽住了，再看他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她也跟着跪下了：“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事啊！”
她叫了个小厮过来，沏茶，同道衍一起坐在花厅里。道衍盘腿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没有穿袈裟，光头就显得很奇怪。但是一举一动还是有超然出尘的感觉，真的不像武将，气质非常的……慈悲。
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陆嘉学有点失去了神志。他紧紧握住大手中的她的手，哑声说：“当年。我没有救你……你怨了我这么多年。”
罗宜宁看了他一眼，他这番话是想说什么？
她的心神被他的话所撼动。罗宜宁已经看到他背上露出的箭柄，她浑身发抖。伸手就要去摸。
见他走了，道衍在旁淡淡说：“明日命妇要入宫谢恩，你的封诰刚下来，罗慎远压着没过。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他不让你入宫吧？”
陆嘉学看到她眼睛发红，伸出另一只手想安慰她，但是弄得她的脸上也是指痕的血。他只能勉强地笑了。
罗宜宁还是看到他被护卫簇拥着离开了嘉树堂。这个罗家的顶梁柱，脚步从容，年纪轻轻却披起沉重的荣耀，本来不该是他肩负的东西。幸而聪明绝顶，手段出众，否则平常人又怎么挨得住。
“要是这次不来救你……你还要怨我一辈子呢。”
这时候罗慎远的小厮已经送了件大氅过来，服侍他披在身上。罗慎远叹气，对罗宜宁说：“今晚你带着宝哥儿早些睡。”
好像所有的事都回到起点，他来救她了。
“不知道，说不清楚。”罗慎远沉吟一声，他犀利的眼光放远了些，“关系三皇子的势力多了去了，若真的知道就是他，也很棘手。”不过胆子这么大的不多而已。
罗宜宁仰起头，她突然看到了屋顶露出的箭-簇。有埋伏！这是陷阱！是谁设的陷阱！
“罗慎远！”她受不了他这般的轻描淡写，低声问，“应该是他在背后控制吧？……是不是？”只有陆嘉学，罗慎远才会把道衍叫回来。只有陆嘉学，才会让人生出这种沉重的无力感。
道衍是想利用她来抓陆嘉学！
罗慎远只是淡淡道：“我这边有急事，怕要日后才能回来。”
罗宜宁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不过是道衍的计谋而已。什么让她入宫帮她，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胜利，来害面前的这个人。说不定罗慎远也参与其中了，因为知道她对陆嘉学来说很重要，陆嘉学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你要去哪儿？做什么？”罗宜宁觉得他此行怕有危险，心里微微一紧。
罗宜宁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是她连累了他的！要不是她进宫了，陆嘉学根本就不会来救她。
“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不过道衍会在家里。你听他的话，莫要胡乱跑就行。”罗慎远又说。
“你是不是傻……别人说你就信了！”罗宜宁忍不住眼泪还是滚了出来。
“你这脑瓜这时候灵光了。”罗慎远摸她的头随意夸了两句，其实她对这些也很敏锐。可惜再敏锐也是妇人家，还得他靠他护着兜着她。
“这里有陷阱啊！”罗宜宁嘶哑着说，她摇着他的肩，“你没想到这是陷阱吗！”
罗宜宁一想脸色就变了：“……羽林军左指挥使既经偷走诏书，宫中必定还有更厉害的已经反了，却没有让人知道。那岂不就是打算着谋逆了！”
陆嘉学只是看着她，好像她是在发泄脾气的小孩一样。而他不计较，还带着笑容：“我也不想来啊……但是……”
难怪这两日他行迹匆匆，用调用了这么多人。
但是我想到你可能要死了……那么我去哪里再等你十四年，等不到了。我已经要老了，一个十四年，又一个十四年。那十四年里没有她的痛苦席卷而来，无数次重复着她坠崖的噩梦。灰蒙蒙的大雾，踉跄前行，哪里都没有她。
废后？皇上竟然想废后！
陆嘉学却说：“……但是，我还是过来了。”
罗慎远倒也不瞒她：“皇上前日就写好了废后的诏书，昨日我去的时候，诏书遗失了。后来我随之追查，发现羽林军左指挥使失踪未归。此事却不能打草惊蛇，宫中正在严查。不过连诏书都敢偷……恐怕也与谋逆无差了。所以暗中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戒备着。”
她想起当年要死的时候，想起当年被困在簪子里。
“宫中怎么了？”罗宜宁却很想问个明白。
她多么的渴望他来救她啊！多么渴望有个人来救自己，让她摆脱那些绝望、压抑和痛苦。
罗慎远跟她解释：“这是从府军卫调过来的。”他声音一低，“这几日你就在家中好好呆者，知道吗？正好庭哥儿来了，你陪陪他。”
现在他来了，虽然她根本毫发无损。救人的这个却跪在地上，高山一样的身躯几欲倾塌。
“我见家里的护卫突然变多了，过来看看……”宜宁说。
“你为什么要过来！”罗宜宁哭喊着。
罗慎远看到她过来了，阴沉的脸温和许多，问她：“怎么不和庭哥儿他们说话了？”
好像有什么终于被打破了，罗宜宁紧紧抱住了他。
宜宁走过去，护卫自然把她拦下来了。还是道衍抽空回头看到她，才挥手让护卫放行。
罗宜宁抬起头，看到那些箭-簇逼近了。而那个熟悉的人影，他披了件大氅。背着光站在不远处的墙上，他身边的人手上的箭，在夜色中泛出寒光。
宜宁准备去叫婆子安排魏凌住的地方，却看到嘉树堂外面护卫林立，戒备比原来还要森严得多。道衍站在台阶下和罗慎远在说话，罗慎远脸色凝重，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但语气似乎有些严厉。
他果然来了！果然想杀陆嘉学！
宝哥儿竟然很捧场地喜欢这个，咯咯笑，露出两颗小门牙。他以后自然也很喜欢舅舅，成了次母亲外第二喜欢的人，冷脸老爹一定要往后排，可能排个四五名吧，这是后话。
罗宜宁的声音因为哭喊而变调了，她看到他背后的箭伤，刚才碰到那里满手都是血。“你疼不疼？”罗宜宁嘴唇发抖地说，“疼不疼？”
这倒是把宜宁吓了一跳，魏庭笑着摆手：“没事，您别担心，我力气大着呢！”
陆嘉学十指扣住了她的手，他觉得有些无力，靠着她单薄的肩膀，像两个人当年还在一起一般，而她也不再抗拒。他轻声说：“……疼啊，罗宜宁。”
宜宁其实也没什么心思陪客，魏庭来了，家里却只有她能陪。魏庭跟她讲天津卫的师傅，讲他在军屯里学了种田，养过玉蜀黍。宝哥儿扯着嗓子可劲儿哭，把魏庭都给哭烦了。干脆把他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脖子上，驮着他玩。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没事，一会儿就不疼了。”她颤抖地从怀里拿出了他的佛珠，一圈圈地缠着陆嘉学的手腕上。
宝哥儿又不哭了，抱他无所谓，别占着他的娘亲就行。
罗慎远静静看着，知道她没事之后，他也不在急躁了。现在他只剩下一个目的。
她让乳娘看着，小心地叫魏庭抱抱宝哥儿。魏庭捏了捏孩子的藕臂，可能觉得软嫩好玩，稍微没那么讨厌了一点。
——杀了陆嘉学！
罗宜宁才发现他是长大些了，抿着嘴竟有三分魏凌的威严。
那两人抱在一起，有一段事他永远都进不去。
姐姐突然多了个小宝宝，魏庭的眼神变得有些审视了，高兴也说不上，更何况这个涨红脸蹬着小腿哭的团子怎么看都不喜欢。
罗慎远漠然地举起了手，轻声道：“放箭。”他身边是个箭术精良的弩手，闻言立刻举起箭簇对准了陆嘉学的后背。
罗宜宁很不理解宝哥儿的地盘思想，别人要抱他的话，他也乐呵呵地让别人抱。但宜宁想抱别的小孩，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哭喊。简直让人头疼……罗宜宁不得不把满脸泪痕的娃娃接过来，跟魏庭说：“你小外甥，叫宝哥儿。”
诚如道衍所说，的确只能杀了陆嘉学，决不能放虎归山！
没有人理他，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小世子身上了，然后他哇地就开始哭。
罗宜宁浑身一颤，她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她抬头对着罗慎远的方向说：“不要这样了，停手吧！”
旁边由罗宜慧抱着的宝哥儿一脸懵：“……？”
罗慎远看着她哭花的脸。
魏庭笑嘻嘻的说：“我昨个刚回来，本以为今天可以看到你，谁知道你却不回来。我就跑来看你了。”他离京两年，对亲人的思念已经非常强烈，顾不上别的，抱着宜宁的脖子就腻着不放。
陆嘉学已经闭上了眼，罗宜宁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得可怕。因为他已经失力了，所以重甲所有的力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绝望沉重地眼泪直流，哭喊：“三哥，不要继续了！还是放过他吧，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放过他吧！”
她才赶紧放下茶杯，把魏庭搂进怀里，惊喜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快让姐姐看看，倒是长高不少！”
“你现在已经赢了，放过他吧！”罗宜宁在发抖，这话一句句从她嘴中说出。她自个儿都身不由己，眼泪不停地流。
罗宜宁片刻才认出是已两年未见的魏庭，身后跟着他的是老嬷嬷和护卫，老嬷嬷追得气喘吁吁的。
那个人明明听着她的祈求，却一脸的漠然。那个人分明这么爱她，现在手边却全是箭簇。
罗宜宁差点没稳住手头的那杯热水！赶紧拉开他，黑黑的瘦瘦的，简直跟山里的野猴子一样。蹭着她不放。
不仅对着陆嘉学，还对着她。
罗宜宁陪着长姐喝茶，也没有再刻意与钰哥儿说话了。但刚端起茶杯，竟听到个热闹的声音不停地大喊姐姐，眼前一花没反应过来，有人立刻往她的怀里扑：“姐姐！”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罗宜宁觉得怀里的身体也在变冷。她喃喃地说：“罗慎远……道衍算计我，你现在却将计就计。不如这样吧，你连我一起射死吧。我一命还他的一命。”她的眼泪滚到了陆嘉学的脖颈里。
钰哥儿小小的少年，立在母亲身后眼神克制地看着这个院子。
她为什么又在哭，他都要死了。她还不高兴……
“竟不知怎的养了这副性子。不是相熟的人，根本不说话。”罗宜慧也想不通儿子的早慧是为什么。
陆嘉学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她真是难伺候啊。不要哭了……每次看到她哭，心都像被细针扎过一样。
钰哥儿对罗宜宁淡淡的，就算罗宜宁柔声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回。
“你别哭了。”陆嘉学轻轻地说，勉强地笑，“快别哭了，死了也无所谓……我差不多已经活够了……”
这日罗家的规矩也是女儿们回门。罗宜秀两姐妹倒是结伴回来的，上次的事罗宜秀全然不知道，晴姐儿还和宝哥儿玩得好好的。罗宜玉自刘静要休她之后就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连罗宜宁都不能挑起她丝毫的情绪波动了。长姐也是今日回门，她给宝哥儿打了个金锁，还送了他红绳穿的小金裸子，做成花生的样子。宜宁给他系在了脚脖子上。
罗宜宁想到了那个给她抱狗儿的陆嘉学，替她抄经书的陆嘉学，喜欢逗她的陆嘉学。这个人活在她的往昔里，这么鲜活。怎么能死！决不能死！
初二那日她暂时不能回英国公府，但也送了许多东西回去。
“罗慎远！”她的声音一低，“是我连累他，以前我连累他罢了，现在我竟然还害死他。我必然是要护他一次了，你连我也杀了吧……”
罗宜宁不再细想了，仓皇地回到了戏园子里。戏园子里热闹，过年的气氛一直都这么好，这让人暂时有种麻痹的轻松。
罗慎远很久才回过神来，嘴巴里全是苦味。罗宜宁不知道，她每哭喊一句，他就握紧剑柄一分。
她还没有自恋到觉得陆嘉学的异动是因为她的地步，陆嘉学从来都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在他心里，权势重要过任何东西。
……竟然连这种威胁的话都说出来了。她难道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想的了吗？
前世两人敌对也是因为立储，在这件事上面，罗慎远像个佞臣，因为明明知道大皇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他无所畏惧，无能的皇上登基，自然有权臣为他把持朝纲，他已经给自己定好了未来的路了。他不在乎骂名，也不在乎后世。
但是很久之后，他突然静默了。然后再次抬手：“……撤吧。”
在她的一呼一吸之间，又感觉到那种自身的渺小。历史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迹，至少这个时候罗慎远不应该是阁老，它朝着她未知的方向前进，而她或多或少的觉得，这是由她带来的改变造成的。将罗慎远席卷其中、陆嘉学席卷其中。
如果这个人真的死在这儿，那么他能在罗宜宁的心里留一辈子，成为深深的烙印，他再也无法拔除。
她一步步沉重地往回走，身边的丫头婆子都寂静无声。她突然又驻足了，抬头仰望着高高的苍穹，万里无云。
罗慎远向两人走过去，每一步的步履都很平缓。然后他握住了罗宜宁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开。他终于看到陆嘉学一败涂地，溃不成军的样子。
宜宁颔首应了，把顾景明送出了门。
罗慎远的语气凉凉的：“我放你一命，但这一切都结束了，陆嘉学。”
“道衍你也不用管，把他扔荒郊野外他也活得下去。”他顿了顿，又说：“宜宁，你外祖父想见见你。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太好了，你有空就来见见他吧。”
陆嘉学似乎没有听到，他仰头看着天际泛起一丝淡淡的金光。
罗宜宁注意到顾景明称呼罗慎远为‘阁老’，心情有点微妙。顾景明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两人地位悬殊越来越大之后，罗慎远不可能再与顾景明同辈相称。所以顾景明的语气又客气又恭敬。他现在往权势越来越近了……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太阳快要出来了吧，他握紧了手里的珠串。
“我觉得你大概也猜到了……三皇子的人有异动，背后势力比较大，连带着卫所最近都很异常。”顾景明并不是很避讳，当然也不会完全跟罗宜宁说，只挑了几句好听的大概讲一下，“阁老今天都被皇上留下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估计一会儿还会回来的。”
原来那日她还是把珠串找回来了……真好。
“还行吧，他想杀我一次，又救了我一次，算起来是抵了。”罗宜宁说，然后问顾景明，“顾表哥，京城里究竟是怎么了，三哥连道衍都请回来了。道衍他不是……”道衍最擅长的就是打仗。
陆嘉学闭上了眼。
道衍没有反应地走了，顾景明却在他背后笑了：“你与他有仇啊？”
他不惜命，但这是罗宜宁求来的。
这人对她一向不怎么客气，罗宜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上次见面还想杀她呢。她叫了小厮说：“你领大师去马厩……哦不是，去找间厢房歇息吧。”
他不能不惜啊。
道衍听了眼皮半抬起说：“贫僧没得这么难伺候，你给我睡马厩，我也能睡。”
天色依稀而定，破晓的金光洒向大地。照进紫禁城的每个角落，混乱的血腥的，疲惫的痛苦的那些事。最后都在朦胧的金光中，被柔和了，好像漫溢着岁月的从容，让古老而沉重的宫檐焕发淡淡柔光。
宜宁道：“家里没人信佛了，故没有小佛堂，大师可能屈尊睡一睡厢房？”
满地的兵械，人尸，凝固的血。炮统炸毁的地面。好像这里的黎明还没有来，从外面吹来的风是干燥又阴冷的。
“我这几日要住在罗家。”道衍淡淡地说，“你这里可有小佛堂？”他云游四方，要不是为了帮忙都懒得再回京城了。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一切都结束了，道衍抓住了周应友，副指挥使控制了皇后。而罗慎远把陆嘉学关入了大牢中。
“认得。”宜宁笑了笑说，“如雷贯耳。”
那个能抗千军万马的男人，到最后还在笑。蔑视他的胜利，甚至蔑视自己的生命。
顾景明咳嗽一声：“宜宁，你认得他是谁吧？”
“阁老。”随从将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递给他。“东西拿来了。”
罗宜宁突然想起昨夜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罗慎远边亲她边说京城里不太平。他大费周章连道衍都搞回来了，岂止不太平，恐怕京城里都要变天了吧！
罗慎远嗯了一声，接过来握在手里，进了太和殿向皇帝禀报结果。还有从党、余孽如何处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来处理。
罗宜宁却这才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修长身体穿着单薄的褐红袈裟，垂手拿着佛珠。眉宇间出奇的俊美，表情却很奇异的冷淡，便是那种禁欲的冷淡。他慢慢转过身看了罗宜宁一眼，嘴唇微动说：“许久不见了。”
罗慎远身后跟着锦衣卫众，一步步地走上了太和殿。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处走去。而高处遍地金光。
顾景明向她挥了挥手。
他在半路停了下面，回首望着来路。好像还是没有人在陪他，这条孤独往上的路上。
但是等她一步步走近了看，嘴角分明是带着淡淡笑容的。
他将受万人景仰，他将权势滔天。
罗宜宁穿了正红色缎袄，斗篷的领子竖得高高的，毛茸茸的。梳的光洁的发髻上只戴了赤金宝结，比她小时候多了从容不迫的贵气。雪白无暇的面容在阳光下有层淡淡的光。周围清冷，竟好像她也冷清了一般。
只是，必然孤独。
顾景明正携了个人等在浮雕的麒麟照壁前面，面前那漏窗是用瓦堆砌成了鱼鳞形状的，透过空隙看到院内风景独好，银装素裹，斗拱飞檐下挂着灯笼，与粉墙青瓦构得无比清雅。有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渐渐走近了。
滞留宫中的命妇被依次送了回去。
罗宜宁跟林海如告退了，整了袄裙往外走。
一夜而已，宫中变天，罗宜宁回去的时候，看到从皇宫中涌出了穿黑甲的军队，奔赴皇城各处。而新桥胡同的程家也被团团围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爷穿上官服，被压入朝中。
顾景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知道该离罗宜宁远一些。罗宜宁大概也明白他不是很想见自己，经常避着他。怎么这次反而叫丫头来通传她？难道真的是找她有事情？
程琅非主谋，最后罗慎远也没有抓到他。程老太爷会受些苦，但是他劳苦功高，程家估计也不至于被连根拔除的地步。说不定程老太爷努力些，皇上还能饶程琅一命，毕竟程琅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罗家里只有顾景明一个顾大人经常往来，但是从来不跟罗宜宁碰面。
罗宜宁下了马车，看到谢蕴带着丫头守着她门口。谢蕴看到她后，有些焦急地走了上来：“你……你知道他如何了吗？”
吃过晌午后罗慎远要立刻进宫去一趟，罗宜宁陪着林海如看戏。不一会儿有丫头进了新修起来的戏园子，跟她说：“太太，有客人来访——是顾大人陪着来的。”
“你问的是谁？”罗宜宁脑海还有些混沌，语气也淡淡的。
林海如竟然觉得罗成章有点好玩，扑哧笑了。
谢蕴有些犹豫，声音不觉一低。“……程琅。”
罗成章一开始对宝哥儿也不冷不热的，罗宜宁转身走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恨不得抱着胖孙子猛亲几口。拿拨浪鼓逗宝哥儿，哄他叫爷爷。等罗宜宁转身回来了，他立刻又恢复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宝哥儿却在他怀里爬上爬下，牙牙、牙牙地叫个不停。
罗宜宁摇头说：“不知道，还没有被抓到。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也无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了。”
两夫妻收拾好后去了正房拜年。林海如倒是跟宜宁还小一样，笑眯眯地给她封大红包。
“我不知道他会突然这样。”谢蕴满脸的茫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惧，“姑母连我也瞒着……我真的不知道！”
罗慎远太宠着她了，罗宜宁连小时候对他的那点惧怕也没了。
“你不知道就好。”罗宜宁点头，她对谢蕴如何真的漠不关心，便要进府了。
罗宜宁收了对牌后满意多了，以后他的衣食住行可不是就由她控制了。若是待她不好，就苛扣衣食以示惩戒。
谢蕴在她的背后静静地站了好久。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时候无所谓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从容不迫，她叹了口气，喃喃一般地说：“其实他从来没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如今……他对死也是无所谓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求而不得，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罢。”她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指望罗宜宁能懂什么。回头看了罗宜宁一眼说，“打扰了，告辞。”
以后就让她管吧，好坏都无所谓，公中那点银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说完谢蕴整了整衣裙，叫丫头扶她回程家了。
说罢叫管家进来，从他的书房里取了对牌给宜宁。
罗宜宁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脚回门了。
罗慎远听了也笑：“那些钱可不能经你的手，背后利益关系太大。你想管家还不容易，我当是什么事呢。”
破晓的时候，她怀里的陆嘉学要被拉走了，她跪在地上没有放手。陆嘉学那样的伤，在牢里根本就坚持不下去。
罗宜宁被他气得一哽，然后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当然得要了。正好母亲觉得家中的账目她管着麻烦，不如交给我管吧。我看你手底下还有几个私用的账房，账面上走的银子都大笔大笔的，从不叫人知道。不如我也帮你管着？”
罗慎远一言不发，逼急了才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了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会死，知道吗？”
“他长这么大，我也没给买过什么，没怎么照顾过他。过年就多给点银子吧。”罗慎远逗弄着儿子雪球一样的小手。他看了看罗宜宁的脸色，似乎在猜测什么，然后说：“——你都这么大了，还想要压岁钱？”
清晨的薄雾中，罗宜宁还能遥望到潜伏前方的大军，一片肃穆，寒光凛冽的箭头甚至积了层霜。
面子话一套套的说，真的做起来的时候还是一毛不拔。
而面前的他，脸也如同结了层寒霜。
罗慎远对她怎么就那么抠呢。刚进门的时候，还说过要把家里的账目交给她管，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见着给她。
罗宜宁哭得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什么。手中残余的，陆嘉学的温度也渐渐没有了。
他现在真有钱。
她一步步朝着嘉树堂走去，满身的血迹。陆嘉学的，别人的。一夜未眠，耗尽心力的难受。她的脚步越发的虚浮，边走边哭，到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一切的伤痛都要哭尽了，珍珠吓得扶着她不敢说话。
小的时候过年，她还是个团子，罗慎远只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的压岁钱，还是从她的铺子的收益里面拿出来的。
“夫人，别哭了！没事了啊！”
宜宁打开之后一看银票上的面额，不可思议：“——你给他两百两银子吃糖？”
罗宜宁蜷缩着跪到了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双膝都痛。
宜宁拿过它的红包，看看他爹究竟给了多少。宝哥儿对于娘亲很大方，要拿就拿，当然他现在并不知道娘亲是在哄骗他的压岁钱。
她亏欠别人的，怕一辈子都换不清。因为心只有一个啊，她喜欢了罗慎远就不会再改变。这就亏欠了陆嘉学。但是求罗慎远放过陆嘉学，也的确是为难他。对他这个人来说，政治原则应该是不容改变的。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宝哥儿更高兴了，拍着红包呀呀地往母亲身上扑。
他的将计就计，对准她的箭头。其实让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里应该是漠然的吧。
他爹竟然也被打动了，竟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摸了摸宝哥儿戴瓜皮帽的小脑袋：“来，给你拿着存起来，以后买糖吃。”
有个人缓步走到她面前。
宝哥儿今天很给面子地对着他爹的冷脸笑了一下，露出刚长的乳牙。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道衍，他的靴子上还有干涸的血痕。
幸好这时候宝哥儿坐在秋娘怀里进来了。秋娘带着孩子富身：“太太、老爷好，小少爷给您们拜年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我听说……你以自己要挟罗慎远放过陆嘉学？”
罗宜宁揉着老腰，疼得倒抽气，刚才抱着他哭着求要的画面她根本不想想起。
罗宜宁没有说话，慢慢捏紧了手。
“你下次别这样了——”罗慎远很看不起她，淡淡指责道，“没那力气配合，就别挑逗知道吗？”
“你可以的，胆子很大。”道衍半蹲下来，嘴角带着严酷的笑容，“是不是看到锦衣卫劫持你的时候，动摇了心智。以为是我那师弟做的？所以才敢说这些话。算计你入宫被胁迫，我猜到你对陆嘉学来说很重要……却没想到他真的抛下一切去救你。陆嘉学也是一代枭雄了，竟然如此多情。”
罗宜宁没料到他的确就是有那么强大，也没想到余地留得这么大。到最后简直天昏地暗了，被掐得动都动不了，清理结束后她双膝酸软，对方却已经盘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罗宜宁浑身颤抖。
罗慎远的身体更加紧绷，没到片刻就把她拉起来。他实则是留有余地的，未曾真的纵-欲过，这次刺激过头了得让她试试什么叫纵-欲。
他什么都算准了，这也是故意的！故意引导她以为罗慎远也参与其中了！
谁知道她缓缓把绸缎一般的长发拨到一侧，然后低下了头。
她扬起手就狠狠打了道衍一巴掌！用尽了力气，瞪大的眼睛涨得通红。
罗慎远没有动，整好以暇地等着看她能做什么。
这个名满天下的战神，啪的一声被她打得偏过头，脸上出现淡淡的指痕。但是他片刻后就站起了身：“让你发泄一下罢了，起来吧，大局已定了。回去清洗一下好好去哄哄我那师弟吧，陆嘉学不会有事了，但他我就不知道了。”
她想到他那吻技正好不舒服，也不知道跟谁练出来的，这事总不可能无师自通吧。她跨坐在罗慎远身上，心想得好好给他上一课。
道衍一步步地离开了，风吹起了他单薄的袈裟。
罗宜宁心想他再怎么能也不行了吧。呼吸不过来憋得难受，从他身下钻出来。把他推平了，笑着说：“你莫不成还有力气？”
罗宜宁好久才不哭了，擦干了眼泪让珍珠扶她起来。的确是要回去梳洗了。
罗宜宁心里想着，手指自他的腰侧贴着肌肤伸进去，慢慢的勾挠着，又痒又轻。她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一紧，更得意了，继续这么挠痒痒，甚至比挠痒痒还要轻一点。罗慎远半睁开了眼睛，笑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力气了？”
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啊。
昨晚让他克制偏偏不克制，现在没力气了吧。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回来，宝哥儿竟也乖乖的不哭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娘亲。可能真的是母子连心，粘着她不肯离开。罗宜宁喂他喝了水，还是让乳娘抱去了庭哥儿那里玩。
而他的小娇娇被他闷得呼吸不过来，要憋死了！
罗宜宁静枯坐着想了很久。一会儿是他冰冷的手指，一会儿是漠然的脸色。她一直无法安定，想着不如去他的书房里拿几本书。她慢慢走到了书房前面，竟发现里面已经点起灯了。
罗宜宁还未给孩子断奶，身上一股子好闻的乳香。她手软脚软的，很适合抱着睡。这样的娇，可承受不起阁老夫人的身份。就应该这样团在怀里养着，放出去也经不起什么风雨吧，当成个小娇娇罢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你醒了也不说一声。”罗宜宁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带到怀里，然后侧身压在身下。罗宜宁以为他还要做什么，他却又阖上了眼睛，把头埋在她的颈边继续沉睡。
罗宜宁停下了脚步，驻足不前，竟有些犹豫。随后发现书房里没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他早就醒了啊！
罗宜宁边走边看，他曾在这个地方伏案写文，曾立在这扇窗前读书。
但是罗宜宁听到了一个还带着睡意的声音：“怎么不继续了？”
瓷缸里养的两只乌龟静静地爬着，真的让他养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壳，疲懒的神情，慢吞吞的吃着食。只有这样的衣食无忧才是最悠闲的，因为有地方遮挡风雨，有人天天地喂着它们。被关怀，被保护着。
她竟想得有点入神，伸手去摸他的眉毛。眉头到眉梢，然后到鼻梁，呼吸还很均匀，刚到嘴唇的时候她的手指顿住了。
这是她小时候养过的乌龟。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只是走哪儿带到哪儿。他做事一贯是这样的。
他的眉毛真的好浓，人家说的气宇轩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幸好形状也好看，否则就是灾难了。长得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别人喜欢他喜欢的什么呢。
罗宜宁慢慢地摸着乌龟壳的纹路，又注意到桌上有个信封。信封上的笔迹是他的，写的是魏凌亲启。
罗宜宁醒得要早一些，亮光都被挡在厚厚的帷帐外面了，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知道快要天亮了。厨房里要准备蒸糕和热水呢。她刚醒之后无事，支起身看他。
她把信封拿起来，发现封口还没有糊上。他跟父亲写了什么？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天麻麻亮，灶头的婆子早早地起来烧水准备早饭了。
罗宜宁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把信放下了，她在书房里转了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打开了信，还是他的字迹。
“先别回去。”罗慎远亲她的鬓角，没有跟她解释得很清楚，只是低声说，“听我的，最近京城不太平。”
“岳父大人垂鉴：
罗宜宁点点头。
久不晤见，甚念贤劳。边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与我有隙，实为难解。婿孝心一片，亦未亏于妻宁，愿岳父诚知。
罗慎远今日刚向她求证了她的心意，这会儿且得意着。就算她不缠着他，他也想缠着她不放。闻言才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问她：“初二你要回英国公府是吧？”
陆班师回朝，宫中诸事有变，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虽万事设计周全，实恐有误，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言以求岳父，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婿唯恐其忧，挂心不下，将婿之妻儿托与岳父。
罗宜宁为她这句话付出了代价，阁老要向她证明一下他不仅现在行，而且精力延续到以后折腾她几十年也绝对不成问题。罗宜宁躺在他身上喘气，感觉到他的手好像又往下滑，立刻抓住说：“不成了，明日还要早起！我错了还不行吗。”
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岳父劝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怀。婿留钱财数万，尽予妻宁。
罗慎远沉默了很久问：“罗宜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所请之事，恳盼慨允。多劳费心，铭感不已。
路宜宁对此表示了担忧：“娘说你要节制，你现在年轻啊，老了怎么办？”
婿慎远敬上。”
罗慎远说：“嗯？所以你不要了。”
她读着读着，眼泪已大颗地打在信纸上。那句“婿若败退，定不得生还，妻宁必伤心至极。”她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哭得喘不过气来。
罗宜宁说：“白天不是有两次？”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
“那就睡觉吧！”罗慎远叫乳母把宝哥儿抱下去。他却抱起怀里这个大团子，放到烧热的炕床上去，然后解她的衣裳。
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就是遗书了？
动到他怀里坐着，说：“我都守岁过了。”
他没告诉过她这些，他的担忧，惊惧和害怕。只是宽慰她没有事，暗中写了信，对已经开始戒备他的岳父，言辞恳切、态度低微地请求他的照顾。他怎么不会怕呢！那个对手是陆嘉学啊！
宜宁等到要打瞌睡了，才看到罗慎远从外面进来，夜寒，他的外袍冷得跟冰一样。她主
她靠着长几慢慢地滑下去，紧紧捂住了嘴。顿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打湿了信纸，狼狈地擦拭着，但墨迹已经晕染开了。
等指挥使大概说完了，他才觉得有些严重：“你先回去。我明日亲自进宫去跟皇上回话。”
她想着该怎么办，要如何掩饰。不如她来临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迹和他像，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来。
罗慎远眉毛微皱，道：“你说。”
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罗慎远披了斗篷出来，站住台阶下的指挥使跟他说话，声音透着寒意：“罗大人，深夜叨扰了——京城内几个卫所似乎有异动，我禀明了皇上，皇上让我来找您。”
罗宜宁站起身来找笔墨，翻出了砚台，信纸。沉了口气，将原来的信展开开始描摹他的笔迹。
谁知道这时候罗慎远却被叫出去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亲自来了，有急事。
但是一边写着这封信，又一边哭起来。每一个字明明都很平常，写出来却重如千金。最后手抖得写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然后继续写。
宜宁让珍珠拿了把剪刀来剪灯花，准备今天也守岁，两个人一起守。
妻宁孱弱，幼儿甚小，尚不能言语……
不过没多久，找娘的宝哥儿就进来了，今天跟他楠叔完了一整天，且累着呢。他一进来屋子里就闹哄哄的热闹。小祖宗睡觉前巴着母亲不放，不一会儿拱在她怀里睡得香急了。
刚写到这里，外面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有仆从在说话：“阁老，您回来了！”
罗宜宁就静静地靠着他，他也伸手过来搂着了她。
罗宜宁慌忙要把信纸藏起来，叠在衣袖里。那人没有片刻耽误，已经跨进门来了。
罗慎远冷笑说：“略施小惩，长些记性而已。让她知道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声音带着夜色的冰冷，和说不出的疲惫。
“你怎么威胁她的？”罗宜宁正好想问问。
罗慎远进门就看到了她。红着眼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不予理会，径直地走向小几给自己倒茶。罗宜宁立刻过去端了茶壶，为他倒茶，然后发现茶壶已经不热了。她低声说：“茶都冷了，叫他们送热的进来吧！”
罗宜宁点头。知道肯定是他逼着人家来赔礼的。
“不必。”他从她手里拿过茶壶，自己倒了水。
罗慎远却拉开她坐好：“刚看到你桌上的东西，小周氏今天来给你赔礼了吧？”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从口到喉。然后罗慎远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罗宜宁就扑到他身上去了，把他弄得差点翻过去。他很少做这些，做了你不问，他也不说！宜宁听了就很想扑他，让他也失态一下。
他淡淡说：“你要是过来问陆嘉学的，他的命已经保住了。震撼边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会轻易杀他的，但应该也永远不会在京城呆下去了。你也别问我了。其余党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会放过。”
罗慎远这次则抬起头，看着她，又淡淡地应了：“嗯。”
罗宜宁怎么不知道他的疏远，她轻声说：“我不是来问他的。”
“你特意回来做这个？”她又问他。
“难道是问我的？”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嗯，喜欢就行。”他则很淡定，要不是逼急他，他能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跟你说话。
罗宜宁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哀求：“看到锦衣卫，我以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让我入宫，我只是想帮你……”
她走到他身边问：“三哥，你布置那些灯笼挺好看的啊！”
罗慎远挥开了她的手：“罗宜宁，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天天看，天天看，就那么好看吗？
罗宜宁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后她缓缓地说：“我不得不救他……罗慎远，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另一个人了，分不出空隙给他。即便那个人……”她的眼泪滚下来，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个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但我都无法不喜欢他。我不能不愧疚！罗慎远，我回报不起他那样救我！”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里，看到罗慎远在等她了，似乎又在看文书。
罗宜宁说得太激动，后退撞到长案上。眼泪横流。
宜宁嘴角微微翘起，以前她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装扮院子，挂好多的灯笼，很热闹。那时候刚从罗家放出来，她的天性且开放着呢，后来成了小宜宁反而懒了，懒得弄。又要聚一大帮人做，过了结还要拆，多麻烦啊。
罗慎远似乎被她所触动，他紧紧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纸。
玳瑁笑着走到她面前，轻声说：“姑爷让布置的呢，您说好不好看？”
罗慎远立刻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是什么？”
结果走到嘉树堂的时候宜宁顿住了，她站住屋外头，看着院子里挂着许多的橘子灯，个个都只有橘子大，但是很多很亮，整个院子都挂得是，照得溢满了暖暖的红色。
罗宜宁匆忙地捡起来，不要他看到。但罗慎远已经压住了她的身体，伸手就夺。
等宜宁吃了团年饭，看到罗慎远不在，就没有留在林海如那里守岁，也回去找他了。
“——你别看！”罗宜宁怎么能让他看到，但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罗慎远见她掩藏，更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罗宜宁跟别人通信。这样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紧抿着，伸手就抢了过来。
他略微松了口气。怕她还因为白天的事而生气。他还有事，就先回了嘉树堂去。
但当他打开一看的时候，立刻错愕了。这……
罗慎远从屋外进来，看到她在和郭姨娘喝酒，看起来似乎是好了。
“你这是在……临摹我的信？”
晚上在正房吃团年饭，罗家布置着很多灯笼，非常的热闹。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大小周氏，陈氏和林海如，还有站着伺候的姨娘们一起说话，屋内热闹极了。
罗宜宁恼羞成怒了，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能说：“都让你别看了！”
最后她察言观色，才让珍珠收了些。她分明看到罗山远松了口气。
罗慎远放下信纸，一手压着她，一手把长案上的东西推开。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湿晕墨的信，那才是他写的。
罗宜宁推脱着不肯收，小周氏都快急哭了。
“我把信弄坏了。本想着我补上你就发现不了……”
说实话罗宜宁真的不太同情，她和小周氏关系一般。回来之后，小周氏也是看她最不舒服的那个。说起来，大周氏比小周氏还是聪明一些的。
罗宜宁解释说，却发现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捏住了她的手：“罗宜宁，你真不会以为，我分不出你的字迹和我的吧？”
罗山远压着她过来赔礼道歉，小周氏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赔着话，罗宜宁却注意到她脸颊上的巴掌印。涂了脂粉都掩盖不住。
谁知道她看着他很久，却问：“你不生气了？”
罗宜宁傍晚的时候收到了小周氏的赔礼。
罗慎远叹了口气：“我若是生你的气，那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等嬷嬷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她让嬷嬷扶她起来梳洗，她不能露怯，至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不能在程大奶奶、程二奶奶面前露怯，演也要演下去。
更何况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当真触动了他，只要知道……她不是对陆嘉学动情了，罗慎远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再更何况，她的确荒诞好玩，他气不下去了，要气笑了。
谢蕴哭了好久，她发现程琅说的是对的。她根本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诚如程琅所说。她需要骄傲，被丈夫抛弃冷落——她一辈子都承受不起这个评价。
但罗宜宁还是看着他，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个人真可怕！
“罢了罢了！我欠你的罢！”他的语气竟有些无奈，“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没生你的气了，我想睡觉。”
平日他对她那些全是假的、虚的。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演的，逢场作戏，游戏花丛。
罗宜宁才高兴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我看到信的时候，哭了好久。你以后一定告诉我这些，好不好？”
谢蕴简直不敢相信一贯温柔的程琅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只是嗯了一声。
他走到了门口，又背对着她说：“你把你这个样子收起来。你要是还想过下去，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照样对你好，外人面前你还是受宠的四奶奶。”
既然已经成功了，这信留着也没有用了。罗慎远拿过来揉做一团，想扔掉了。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到那个男人慢慢地站起来了。他还是没所谓地整理着他的衣袖，淡淡地道：“我去叫仆妇进来服侍你。”“
罗宜宁连忙阻止他：“不行，我还要要的。”她又把信细细展平了，好好地放进了信封里，然后塞进了怀里。
“畜生……畜生……”谢蕴干呕得没有力气了，在他的手上挣扎着。仆妇则在外面根本不敢进来，谢蕴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难受得要疯了。从心到身，都无比的难受。
罗慎远看着她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里贴上来的，烘热的被褥。
她目光涣散，程琅就在她耳边说：“是啊，我就是爱她，我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就算她死了我也爱她。而你呢，你什么都不算。知道吗？”
她才回头对他笑了说：“我服侍你睡觉了吧。”
程琅单手就把她扯起来了，冷笑着问：“觉得恶心吧？”
心里只有这个人了，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所以最后程琅放开她的时候，她瘫软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她捂着喉咙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差点要吐出来了。
罗宜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说，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从罗慎远为了她，放弃杀陆嘉学开始。这一切，都由不得她来选了。
程琅掐得非常用力，谢蕴几乎觉得他要把自己掐死了！
她也变成了那个脆弱之人。以后罗慎远若是想要伤害她，他能够伤害得很深。
谢蕴呼吸不过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艰难地说：“你也怕人知道吧——你这简直就——”
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真的对他毫无抵抗了，毫无防备了。
谢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狰狞的表情，以至于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琅就已经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把她抵在墙上，声音冰寒而僵硬：“——你在说什么，你去乱问了？”
她想着竟然想哭，有种热泪盈眶之感。
程琅停住了脚步，然后他就真的回过头来了。
罗宜宁服侍他躺下了，罗慎远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罗宜宁靠着床沿，看了他好久。
谢蕴于是喘了口气，在他背后冷笑着慢慢地说：“程琅，你这么着急——是因为那画中之人，你爱而不得吧？活着的时候，她是你的舅母。你长大了呢，她却死了。”
她低下头去亲他的脸。
现在她突然就撑不下去了，谢蕴也想报复。凭什么就要他把自己搅得一团乱，她也要报复他！
这辈子啊……这个人最后还是打动了他，他真的赢了啊。她会害怕失去，害怕被放弃，害怕他被人抢走。
真讽刺啊！她原来喜欢罗慎远的时候看不起他，等现在她也喜欢他了，才发现这个人心里竟然藏着这么不可告人的，肮脏的心思！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会她，她也会跟上去的。
她知道之后如坠冰窖，浑身寒得感觉不到自己在哪儿。
罗宜宁靠在他身侧，静静地闭上眼。
谢蕴魔怔了一般，又拿着那画问了许多人。只有一两个能答上来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罗慎远酣睡一晚，次日醒来，身边已无她。伸手摸进被褥里，却是一片冰冷。他皱了皱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门后抬头看去，才发现她是抱着宝哥儿已经在外面玩了，宝哥儿坐在娘亲的膝上，咯咯地笑。
谢蕴发现这个的时候怎么能不嫉妒，她嫉妒得要发狂了。她这辈子了，除了在罗慎远那里，还没有这么嫉妒的感觉。她毕竟是聪明的，转而拿了那幅画去找原来伺候过程琅的老嬷嬷问。老嬷嬷已经老眼昏花了，看了一刻钟才约莫地说：“眼熟、眼熟，竟有当年陆四夫人的样子。就是琅少爷的舅母，死了好多年了呢。”
他这才放松了，靠着门框看着那两母子。
谢蕴靠着屏风，她想起那幅画里面的人——那是个女子，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看那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那必然不是个年轻女子。
她低头和宝哥儿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抬头却是灿烂的笑容：“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吃什么？”
大年三十，他这是要去哪里！
“饺子。”罗慎远说。“羊肉馅的那个。”
程琅确实也没有翻到，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理了理袖子往外走。
“那我去给你做。”她把宝哥儿交给他，然后带着丫头去厨房了。
谢蕴急了，她觉得这个男人的善变简直超出了她的理解，她说：“您别翻了，不在这里！”
罗慎远抱着他儿子，宝哥儿在爹的怀里扭，然后一个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脸。罗慎远捏着儿子软和的脸，居然对他笑了笑：“你迟早落我手里的，知不知道？”
程琅却不理她，转身要去翻她的东西。
宝哥儿年幼懵懂，这冷面怪人笑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未来漫长的读书路，会在父亲的威严的管教下度过。
“爷，您说那个啊。我也只是好奇了拿来看看而已，陈年旧物，爷还拿那个来做什么？”谢蕴笑得很勉强。
罗慎远吃了早膳后不久，就立刻要去处理剩下的事。
程琅走到她面前，语气前所未有的冰冷：“谁准你插手我的事了？你倒可以了，还敢威胁我的小厮，画呢？”
他乘了马车，先去牢里看了陆嘉学。
每一步都这么的发沉，等他到了堂屋的时候谢蕴在守岁，等着他回来。看到他进来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爷，您回来了！”
陆嘉学正躺着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却很淡定。
他现在没工夫料理这小厮，让护卫先进来压下去，他朝着谢蕴那里走过去。
自他救了罗宜宁之后，仿佛是解开了某个心结，竟然比原来更逍遥了，身陷牢狱也毫不在意。
程琅应该猜到是谢蕴，上次他看画的时候，谢蕴在旁边。
也许是终于完成了某个抱憾之事吧。
小厮脸色发苦，不肯说。直到程琅要叫人拉他下去打板子，他才连忙跪下：“四少爷，是四太太……但是四太太说了，小的要是敢说就发卖出去，小的实在不敢！”
“罗阁老过来了啊！”陆嘉学嘲讽地笑了笑，用女人让他折服，他自然没什么尊敬的。
他把看守的小厮叫进来问：“……谁进来过？”
罗慎远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这个牢曾经关过杨凌。他就在这里半跪着，握着杨凌的手听完了他最后一席话。
这东西有多少，他心里清清楚楚的。
然后他决定了，要让天地间正气永存。
但等他打开了画匣子，表情骤然一冷，不对，是少了一幅画的。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手段。
“嗯，我一会儿就过去。”程琅往书房内走，他又想看看他的那些画了，最近时常看，而且看得越来越多了。但是闭上眼的时候，却是她的另一张脸，那张脸面对他的时候这么淡漠，程琅不想面对。他需要看看她对他好的样子。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罗慎远慢慢走到了陆嘉学身边，语气淡淡的。
程琅回到府中，连鞭炮都已经放过了，门口一地的炮渣红屑，却是很喜庆的那种。他踩着红屑进门来，丫头就迎过来说：“四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四太太等着您呢。”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气势十足，有凌云之志，有毫无顾忌的凌厉手段。
陆嘉学过得不好的时候，别人也休想过得好！他就是这样的人。这次起事是因为三皇子，想来也是他不想再让罗慎远这么高升下去……陆嘉学想整死罗慎远了。
的确厉害。
程琅早也不再因罗宜宁的事恨陆嘉学了，这时候反而觉得有些同情他。随后他就想笑了，陆嘉学是谁，容得到他来同情吗！
陆嘉学笑了笑：“阁老没拿宜宁撒气？”
只有她在的时候，他才是真正高兴的。
罗慎远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来的命，就别激怒我。”
“哈哈，他是男孩，胆子怎么会小！”陆嘉学的笑容很明朗，还把他举高了点。
陆嘉学沉默了，好像又回到当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无所有。
那时候他还小，看不到外面的炮仗，舅舅就把他抱起来让他看。舅舅问他：“够不够高了？”然后她在旁边有点着急地护着他说，“你看把他吓着了！”
罗慎远俯下身，看着他身上渗血的绷带，笑了说：“放心，不会让你死的。不过——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我也只是来见你最后一次，半个月后会送你去边关监禁。”
他记得小的时候，宁远侯府外面的那条街，炮仗就放得很多。多热闹啊！
“至于你和她过去的事，毕竟，那就是过去的事了。”罗慎远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从陆嘉学这里回去，夜已经深了，一路上都是鞭炮在响。他坐在轿子里，仿佛外面是万炮齐鸣，照得亮如白昼。
他最后轻轻地说：“陆大人，再见了。”
程琅深深地吸了口气：“外甥明白。”
陆嘉学不再说话，他看到罗慎远消失，才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放心，除非周应友成功挟持了皇帝，不然我也不会动手的。”陆嘉学还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淡淡道，“那日你要先进宫，带着谢蕴去。就说是谢蕴想看姑母了，你跟着一同去，知道吗？”
耳边是她的声音，交织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中，如春光明媚：“陆嘉学，你为什么娶我啊？……陆嘉学，为什么笑我的字难看啊！昙花有什么好看的……陆嘉学，你抱回来的狗好丑啊！”最后那个声音是，“疼不疼？陆嘉学，疼不疼？”
程琅看陆嘉学的眼神，就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陆嘉学的眼神显得非常凌厉。
疼啊，罗宜宁。
当年他不也是扶着皇帝上位了，现在就能把他拉下来！
再疼，也没有了，连疼他都不会拥有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各种算计安排让皇上打消主意，但是现在他不怎么想了。昨天之后的他，突然对这一切很漠然。他就是想放肆地做一些事，能把他怎么样？
两个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肃杀，死伤者众。
陆嘉学手头的权拢了一辈子，会让别人瓜分吗？
而苦寒过后，终于是春天了。
陆嘉学当时听到心里就一个咯噔，既然边疆已定，裁军肯定是盯着山西那边裁，这不要削他的权吗。皇帝的猜忌果然是非常致命的。
二月春风似剪刀，院内的积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长高了。
他倒不是真的受了刺激，他都活了三十多年了，能有什么刺激能让他这么冲动的。而是昨夜宫中传来消息，兵部侍郎回京面圣。皇上说如今边疆已定，有意要裁军，以减轻赋税。
早春的荷叶长了簇新的尖芽，淡红色的嫩芽。
“不要命了吧。”陆嘉学说。看到程琅一脸认真的样子，才笑了，“怕什么，皇上的心意摆明属意大皇子，真让他登基了我迟早有气数尽的那天……何况现在也由不得我选。”
坐在乳娘怀里的宝哥儿，伸长了手去捉垂下来的拂柳，抓了一把嫩芽，回头捧着给宜宁看：“娘娘、娘娘。”
“舅舅，”程琅低声问，“您这是……”
罗宜宁把他抱过来，摸了摸他的后背，没有出汗。
周应友话很少，颔首应了，被陆家的管事迎了下去歇息。
她看着眼前的春-色怔了怔。
陆嘉学眼睛微眯：“周大人客气，你且先歇一歇吧。到晚膳再回去，也免得引人注目。”
宫变的结果终于下来了，周应友被斩首，皇后被废，三皇子拘禁。大皇子成功地登上了皇位。皇上果然没有杀陆嘉学，而是连贬数级，让他远赴较为偏远的朔州卫任闲职。养伤一月，就立刻送去了朔州卫。说是闲职，实则罗慎远亲自派人监视。也许有一天外族入侵，他还是会变成那个权倾天下的陆都督，如果没有，皇上会一直压着他，而且永远不会晋升。
“大年初三，各路官员会进宫谢恩。”周应友继续说，“命妇也要进宫谢恩，到时候宫内守卫必定会乱。宫内交给我，至于宫外，还要麻烦都督大人。”
异族不灭，陆嘉学一日不会死。
皇后毕竟是妇人，等真的到了宫变那天，她能镇定不乱已经不错了，计谋就不指望了。程琅听到这里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估计要送进去辅助皇后。
罗宜宁突然醒悟了这个道理。因为在这上面，真的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周应友听陆嘉学介绍了，才看着他点头：“名声有所耳闻，有你帮持皇后，我也放心。”
她想到陆嘉学只能沉默，亏欠他的还不清，这也算是最后帮他了。希望他在边关过得好些，比在京城里好就行……比她在的时候好。
周应友长了宽脸，胡子拉扎，表情漠然，就是看到他进来也眼睛都没抬，这是个干大事的人。这是程琅的第一印象。
程琅为了不连累家族，自动投了首。皇帝为泄恨，打杀了一大帮人，现在消了气了倒也和顺。程琅贬为庶人，他反而不在意这个，跟着程大老爷去杭州行商了。还来看了罗宜宁……的孩子，给宝哥儿留了礼物，不过全被宝哥儿他爹扔进了库房里，永不得开启。
陆嘉学将他带进门内，跟周应友见过了。
他立离开北直隶的时候，还从外面抱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回来，是当年莲抚所生的。
程琅没有多问，而是颔首说：“舅舅但说无妨，若是没有舅舅提拔，自然没有程琅的今天。”他听了刚才那些话，敢不帮陆嘉学？恐怕就连院子都出不去。何况陆嘉学倒台了对他绝对没好处，他身上就是陆家的烙印。
谢蕴自看到那个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外面提起过孩子这回事。内心的诸多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但他还是有种，陆嘉学一定是因为什么刺激所以铤而走险的想法。
自宫变一事后，罗慎远现在在朝中举足轻重。只不过他与汪远算是对立了，跟汪远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皇后虽然这几年失宠于皇上，但逼君绝对是灭九族的罪，没有大变故，应该不会想到这招。怕是若不扶持三皇子登基，她周家就要地位难保了。而陆嘉学呢，他一向看重三皇子，早就和大皇子那边对立了……这样想来，陆嘉学的所作所为也是合理的。
林海如坐在罗宜宁身后，拉着罗宜宁的手。罗宜宁这才回过神来，就听到问她：“——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程琅眼中冷光一闪，他觉得陆嘉学简直是疯了，竟然真的要帮皇后！
“等他回来再说吧。”罗宜宁把乱蹦的宝哥儿交给了乳母，她根本不急，“才两个月呢。”
陆嘉学叹了口气：“程琅，你知道你我也是一体的。刚才谈话亦不瞒你，里头的人你应该也猜出来是谁了……”
林海如看着她那小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肚皮里要是再蹦出一个小子来，罗三可就头痛了——”抢床的人多一个，毛头小子多一个，可没有闺女贴心啊。
“不敢。”程琅道。
宝哥儿最近学说话了，很兴奋地拍手说：“爹爹！头痛！”
里头门开了，陆嘉学先走出来，看到程琅垂首立在外面，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等够了？”
林海如被他逗得直乐，点他的额头：“哎哟，你还高兴呢！”
程琅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他是最聪明不过的人了。陆嘉学一大早把他叫过来，谢蕴说过皇后娘娘最近的异常，大皇子在朝堂中势力越来越大……皇后与周应友恐怕有强逼皇上传位三皇子的意图！
外面阁老却回来了，刚处理完周应友的党羽余孽，他且累着呢。回来后宜宁给他上茶，跟他聊了一大堆，罗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话，可能在思考。宜宁最后才说：“哦，对了，有个事要告诉你？”
他为什么会在陆嘉学的书房里！而且还在谈论兵力分布。
罗慎远抬头：“嗯？”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是听过一次这个声音的，皇后娘娘的舅舅，外京的大营指挥使周应友。
终于回神了吧！
程琅听到这个声音，宛如从冷水中过，一下子就没有了惬意之情。
罗宜宁说：“你儿子可能要有弟弟或妹妹了。”其实才两个月，要不是最近宝哥儿食欲不振，给他请大夫瞧，她都不知道。但是跟他分享消息的时候，嘴角还是不停地往上翘。
老仆就领着人下去给他布置清茶了，程琅吹了一刻钟的风，却听到里面传来轻缓的声音：“……人已经买通了，他老父正好是我手下的人，没有问题。上直卫中的锦衣卫、羽林军、金吾卫留守紫禁城，东厂西厂都是阉人，不足为惧。就是神机营麻烦些，但也在你侯爷掌控大都督司的大部分兵力，怕也没有问题。”
罗慎远顿了片刻，好久才说：“哦，那让婆子给你做些好吃的，膳食要跟上。”
“怪腻味的，倒杯清茶来吧。”程琅说，过年油水重，更吃不得油茶了。
罗宜宁看着他：“然后呢？”
那老仆微微地摇头说：“头先没见过——表少爷，您还喝不喝，我给您再盛一碗去？”
“然后？好好养胎不要走动啊。”罗慎远继续说，然后他放下书，准备进房中更衣。
程琅皱眉问：“里头的人是谁？”
结果过门槛的时候，他又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伺候了陆嘉学多年的老仆站在外面等着，同程琅说话：“侯爷昨日从外面回来，心情就不大好。老奴不敢离了，大半夜还在外头候着……一老早这人就找过来了，侯爷紧接着让传您过来。”
听到她在后面轻快的笑声，罗慎远一开始也恼，后面竟跟着笑了起来。
每年过节屋外都挂满了红灯笼，陆嘉学自己一个人住着，下人平日不敢动，过年的时候却要把屋子搞得越热闹越好，好让侯爷也能热闹一些。陆嘉学也从来没说过他们，他难得这么宽和地待下人，大概是看到了满园的红心情也好吧。
罗慎远换了衣服出来，她带着宝哥儿在喝水，跟他说：“父亲写信过来，说以后让宝哥儿去卫所习武……”
每年过年宁远侯府都喝油茶。
“你见过哪个阁老的儿子是将军的？”罗慎远换了身常服，在她身边坐下来，“简直是胡闹。”
外头雪霁天晴，他的心情因此也略好些。捧了杯加了炒香花生碎、芝麻、米果的油茶，惬意地喝着。不时看看冰湖里大块白中泛蓝的整冰，远山苍黛，心想这里的景色倒是真的好。宁远侯府离内城远些也有远的好。
罗宜宁却靠上了他的腿，然后闭上了眼睛。罗慎远还有事要做，她却说：“唉，你让我靠一会儿吧！昨晚被这小子折腾一宿，好累啊。”
大过年的把他找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舅舅这是抽哪门子的风。
他自然没有说什么，放松了身体让她靠着自己。
远隔小半个城的宁远侯府里，程琅正在等陆嘉学从屋里出来。
再一会儿去看，母子二……也许是三人，都睡着了。依靠着他，静静的。
程大奶奶听到这里又微微地叹气，说谢蕴可怜，哪个男的哪个女的不是这样了。她捧了热茶润口，又叫冬姑扶着她起来，要去程家太夫人那里。
罗慎远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大一小的脸。看着什么疲惫都没有了，这样静静的，多好。
“女人多半是这样的。”冬姑是跟着程大奶奶从宫里出来，什么见得不多。“若不是四奶奶有皇后娘娘护着，这样的日子都别想有。”
罗家门外。
程大奶奶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都懒得跟她斗了……想着她可怜，我那四弟哪里是个良人，活是没心肝的，做给她看的样子，她竟然也信。”
有人自千里而回，人家用马拉车，他却用的是驴。他从驴车上跳下来。
冬姑的声音也放得轻：“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四少爷的手段，哪里有等她怀上的道理……心急火燎的请回来，也就是积食而已。三夫人懊恼着，四少爷却还在陆家没有回来，四奶奶正吩咐下人不要跟四少爷说。”
虽然皮肤已经晒得乌漆抹黑了，但他还是坚持打开了折扇，遮挡虚无的太阳。看着罗家高高的门檐，感叹：“唉，当了阁老就是不一样！”
“过年累得人，我就是懒得过年，搞不懂她们喜欢凑热闹的。”程大奶奶懒洋洋地躲着，又压低了声音问冬姑，“她入冬来因这个都请三回大夫了，我听说今天又请，大过年的不嫌晦气。可是真的有了？”
罗慎远一月前就让他回京述职了，正好高升，他却现在才赶回来。路上他的驴闹脾气啊。
程大奶奶又躺回去了，捡了块蒸糕吃。
林茂的随从几步上前扣响房门。不等小厮说话，林茂就笑了一声：“开门，青天大老爷来拜访了！”
她的贴身侍女冬姑笑着端了盘热腾腾的松仁蒸糕：“大奶奶别操心，贴身的丫头婆子都伺候着呢，小姐们玩得尽兴，没有问题。”
罗宜宁竟然浑身一颤，然后从梦中醒过来了。
程大奶奶躺在铺了漳绒靠垫的贵妃塌上休息，外头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热闹，她就回来歇会儿。听到孩子吵嚷得厉害，就直起身喊了声冬姑，有丫头挑帘进来，她就问：“外面那些小祖宗闹成这样，有人看着没有？”
以后日子，更有得热闹了。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热闹，程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