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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勇士的修炼 第4章 剑已磨利

他却只是关注他的工作,随口说:“你,尽力而为吧。”

我又跟苏格拉底谈起我的感受,他没安慰我,没表示支持。“苏格拉底,我成了不折不扣、只注重精神世界的童子军,朋友再也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你害我渐渐没有生活了!”

“噢,真谢谢你这番激励人心的加油打气。”我开始觉得怨恨,我竟然让别人——即使是苏格拉底也算在内,指挥我的生活。

一月好不容易过去了,二月也飞逝而去,现在连三月也快过完,体操队快要结束这一季的训练了,我没有入选。

不过,我依然咬紧牙关,坚持遵守每项规矩,直到有一天我正在练体操时,那位漂亮的护士走进来,就是那位在我住院时,曾经在我的春梦中领衔主演的小姐。她安静坐下,注视着我们做高空动作。我注意到,体育馆里的每个人几乎立刻受到鼓舞,涌出新的能量,我也不例外。

不过,时日一久,我开始感到反抗欲越来越强,尽管苏格拉底摆出一副阴沉脸色,我还是对他发牢骚说:“苏格拉底,你变无趣了,变成一个平庸又性情乖僻的老头;你的身体甚至不再发光了。”他怒视着我:“再也没有魔术花招了。”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这样——没有花招,没有性,没有马铃薯片,没有汉堡,没有糖果,没有甜甜圈,没有趣味,没有休息,里里外外都只有戒律。

我假装专心练习,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她一眼。她的丝质紧身裤和露背上衣抓住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思游移不定,想着某些较有情色意味的动作。在接下来的练习过程中,我时时刻刻都强烈意识到她对我的注目。

我开始会绕道,多走好几条街,只为了要避开校园附近的甜甜圈店、小吃摊和露天餐厅。我的渴望和冲动似乎越来越强烈,但我竭力反抗,要是我为个果酱甜甜圈而灭了志气,哪有脸去面对苏格拉底?

训练快结束时,她消失不见了。我冲了澡,换好衣服,走上楼梯。她就在楼梯顶上等着,以诱人的姿势斜倚着栏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完最后那些阶梯的。

我主要的难题在于怎样和朋友维系交情。我和瑞克、席德约女孩子到饭馆吃比萨饼,包括我的约会对象在内,大伙合吃特大号的腊肠比萨,只有我没吃,反而点了份小的素食全麦比萨。他们喝奶昔或啤酒,我则只喝苹果汁。饭后,他们想去冰激凌店,别人捧着圣代大快朵颐,我却点了矿泉水,最后只有拼命吸吮冰块的份儿。我看着他们,羡慕得要死,他们回望着我,眼神好像在说我有点精神失常。也许他们是对的。总之,我的社交生活在戒律的重重压迫下,逐渐分崩离析了。

“嗨,丹·米尔曼,我是薇乐莉,你的气色比在医院时好多了。”

鉴于我以往在体操方面的优异成就,我以为在我接受苏格拉底的训练时,过程必定也很顺利。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觉,苏格拉底之前说的-点也没错,这的确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是好多了,薇乐莉护士,”我笑笑,“多谢你的照顾。”她笑了起来,伸个懒腰,姿态迷人。

他摊开手,掌心向上,说:“你输。”

“丹,送我回家好不好?快要天黑了,而且有个陌生人老在跟踪我。”

他可不容我抱怨或回嘴,其实,除非绝对必要,他根本不准我讲话。“别再叽叽喳喳,言不及义。”他说,“从你嘴里出来的东西,和进去的东西一样重要。”我学会省思我大部分比较空洞的闲话,一旦我开始抓到诀窍,少讲点话其实感觉还蛮不错的。我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变得比较沉着镇定,但是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渴望能和他多聊个几句。“苏格拉底,跟你赌十块钱,赌我可以让你说话超过两个字。”

我正要提醒她说现在已经四月初了,还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下山,可是转而又想:“管他的,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八天,我恢复进食,先吃少量的水果,而我得拿出全副意志力,才不会大吃大喝苏格拉底准我摄取的食物。

我们边走边聊,结果在她家共进晚餐。她开了瓶“专供特殊场合喝的特殊的酒”,我只啜了一小口,但这却是末日的开始,我的身体嘶嘶叫,比铁板上的牛排还要热。有那么一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你是个男子汉,还是个窝囊废?”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个好色的窝囊废。”那天晚上我彻底弃绝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戒律,她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先是一碗蛤蜊浓汤,然后是沙拉和牛排,至于甜点,我尝了好几份的薇乐莉。

到了第七天,我竟然感到浑身舒畅,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服的慵懒和轻盈的感觉。同时,我的体操练习居然也有了进步,虽然有一条腿虚弱无力,我仍卖力受训。我觉得放松,身体也比以前更柔软。

此后三天,我睡得不大好,一心只想着要如何向苏格拉底坦白认罪。

断食到第三天最难受,我虚弱又暴躁,头痛欲裂,还有口臭。“丹,净化过程中必然会发生这些情形,你的身体正在大扫除。”他告诉我。等到练体操时,我只能这里躺躺、那里躺躺,做做伸展运动而已。

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后,走到加油站,把一切和盘托出,接着屏息以待。苏格拉底有好一会儿没开口,最后说:“我注意到你还没学会呼吸。”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便举起一只手:“丹,我能了解你为何选择冰激凌甜筒以及跟漂亮的女人调情,而不是选择你的修炼。可是,你能了解吗?”他停顿半晌,“没有赞美,没有责怪。这下子你了解你的肚子和命根子里那股压抑不了的饥渴了。这样很好。不过,有一点你得想想,那就是,我曾请你尽力而为。你这样算真的尽力了吗?”

第一天他叮嘱我用腹部呼吸,第二天又叫我用心脏呼吸。他开始挑剔我走路的样子、我说话的样子,还有我“心智在神游太虚”时,眼睛在房内四处滴溜溜转的样子。他好像对我样样都不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我,有时温和,有时严厉:“丹,姿势必须恰当合宜,才能融入地心吸力;心态必须恰当合宜,才能融入生命。”诸如此类。

苏格拉底的眼睛变“亮”,那亮光射穿了我:“一月后再回来,不过要是没有恪守戒律就不必回来了。喜欢的话,尽管见那女孩,但是不论你感觉到什么样的冲动,都要重新拿出意志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净化断食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的胃咕噜咕噜叫,苏格拉底却每晚替我排满“基本”练习,教我怎样更深沉更徐缓地呼吸。我卖力苦学,竭尽所能,却觉得昏昏欲睡,眼巴巴盼望着赶快喝到我(恶心)的稀释果汁和花草茶,梦想着牛排和甜面包。而我以前甚至谈不上特别爱吃牛排和甜面包!

“苏格拉底,我会的,我发誓我会的!现在我真的了解了。”

“决心跟了解都不会使你坚强。决心是真诚的,逻辑是清晰的,但是两者都没有你所需要的能量。让愤怒增强你的决心,下个月再见。”

“尽力而为。”他话一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知道如果我再次破戒就完了,我重新下定决心,对自己承诺,再也不让迷人的女人、甜甜圈或一块烤乳牛肉来麻木我的意志力。我要不控制住我的冲动,要不就一死。

“什么话?”我问,等待开示。

“想想佛陀对弟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隔天,薇乐莉打电话给我,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含有熟悉的诱惑力,不久前,那声音才在我的耳畔呻吟。“丹,我今晚好想见你,你有没有空?喔,好的,我7点下班,我们在体育馆见好不好?好的,那到时见。”

“我怎么可能达到每一项要求?”

当晚,我带她到约瑟夫的小馆去,请她尝尝沙拉带来的美妙意外之喜。我注意到薇乐莉频频对约瑟夫送秋波,还对附近每一个会呼吸、长得帅的男士抛媚眼。

他说:“我用不着说明理由,反正你必须在新鲜的空气、新鲜的食物、新鲜的水、新鲜的觉察力和阳光当中,找到未来将令你震撼的事物。”

之后,我们回到她家,坐着聊了一会儿。她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要了一杯果汁。她摸着我的头发,轻柔地吻着我,在我耳畔喃喃低语。我忍不住动情回吻,这时我的内在有个声音大声且清晰地说:“蠢材,趁还来得及,快走。”

“可是,苏格拉底,”我好像生命受到审判似的,连忙辩称,“这简直就像清教徒,不合理又不健康。禁食是一回事,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啊!”我开始引用“花花公子哲学”、阿尔伯特·艾里斯、罗伯特·里默和萨德侯爵等人的论述,甚至还引用了《读者文摘》和《艾比夫人信箱》,可是他通通不为所动。

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颠三倒四地讲着蠢到极点的理由:“薇乐莉,你是知道的,你很迷人,可是我正在奉行一套,呃,个人的戒律,所以我再也不能……嗯,我很喜欢跟你一起做伴,可是……从今以后,请把我当成你的知己或兄弟,或充满爱心的……呃,神、神父。”我差点就说不出口。

“没问题,在你没有充分成熟以前,请把你那话儿保留在裤裆里。”

她深吸一口气,抚平发丝说:“丹,能跟一个不光只是对性有兴趣的人在一起,真好。”

我停下脚步:“你能不能讲得再具体一点?”

“啊,”我受到鼓励,“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我们可以拥有其他乐趣,同时……”

苏格拉底碰碰我的臂膀:“丹,这倒提醒了我,饼干并不是你暂时得戒除的唯一可口东西。”

她看了看表:“哎呀,你看都几点了,我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呢。所以,丹,我要说晚安了。谢谢你请我吃晚餐,真的很棒。”

我们经过校园时,正好是下课时间,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以渴慕的眼神凝视着漂亮的女生。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却一直占线。我留了言,不过她没回电。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体操练习结束后,见到她正跟队上的史考特手牵着手。我上楼时,他们与我擦身而过——靠得如此之近,我都能闻到她的香水味。她礼貌地点点头,史考特斜睨着我,对我别有用意地眨眨眼。我从来不晓得一个眨眼竟可以如此伤人。

“我从来就没说过勇士的修炼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肚子饿得要命,光吃生菜沙拉根本不能阻止这种饥饿,我不知不觉走到炭烤店前面。嗅着滋滋作响、淋了特别酱料的汉堡的阵阵香味,记起我曾享受过的所有好时光,吃着加了生菜和番茄的汉堡,还有一大群朋友。我糊里糊涂、想也没想,直接走到柜台前,听到自己说:“请给我一客炭烤汉堡,加双份奶酪。”

“苏格拉底,我肚子饿了。”

服务员把东西给我,我坐下,盯着汉堡看,大口咬下。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在苏格拉底和汉堡之间选择一个。我把那一口吐出来,愤愤地将汉堡丢进垃圾桶,走了出去。事情结束了,我不会再受一时冲动所奴役。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社区杂货店,我正打算进去买饼干,忽然想起来,我再也不准吃市售的饼干了。接下来的六天又二十三个小时,我根本什么也不准吃。

那一晚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开始散发自尊的光芒,感觉拥有个人力量。我知道从今以后,一切会比较容易了。

“苏格拉底,我看,你早就是坚果专家了。”我发着牢骚。

生活中逐渐累积小小的改变。我从小就有各式各样的小毛病,比方在晚上天气变凉时会流鼻涕,还有头疼、肚子不舒服以及心情阴晴不定。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正常现象,但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我们帮约瑟夫做些琐碎的杂事,谈了一会儿,向他道谢以后就告辞了,这时我的肚子又饿了。我们走回校园的途中,苏格拉底扼要说明我必须遵守哪些戒律,好让身体恢复自然本能。“几年以后,就没有守规则的需要了,你可以尽量实验并信赖你的本能。不过眼前呢,你必须戒掉精制糖、精制面粉、肉类、咖啡、酒精、烟草和各种毒品,只能吃新鲜水果、蔬菜、未精制的五谷杂粮和豆类。我不认可走极端的做法,但是就目前来说,你的早餐应该吃新鲜水果,偶尔可以加点优酪;午餐是主要的一餐,应该吃生菜沙拉、烤或蒸的马铃薯,还有全麦面包或煮熟的五谷杂粮;等到晚餐时也是吃生菜沙拉,偶尔吃稍微清蒸过的蔬菜。每一餐都要善加利用没有加盐的生种子和坚果。”

我不断感到身体散发着一种光芒及一股气。说不定这正足以说明,为什么有很多女人对我送秋波,小孩和狗儿也向我走来,想要跟我一起玩。有几位队友开始拿他们的私人问题向我请教,我不再是暴风雨里汪洋上的一叶扁舟,我开始觉得自己像直布罗陀山脉的岩石般屹立不摇。

但是,说了也没用,苏格拉底这个人有时候很不讲道理。

我把这些经历告诉苏格拉底。他点点头:“你的能量越来越充足了。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事物都会受能量场所吸引,事情就是这样。”

“等等,苏格拉底,我需要蛋白质跟铁质来帮助我的腿痊愈,还需要热量来练体操啊。”

“这些是门规吗?”

“这一餐是你接下来七天当中的最后一餐。”苏格拉底解说起我即将展开的净化断食计划的大致内容。稀释的果汁和不加糖的花草茶是我仅有的食物。

“是门规。”他接着又说,“不过沾沾自喜还嫌太早,你得保持知觉,你才刚从幼儿园毕业呢。”

“啊?什么?”

“听到你这么讲,我真高兴。这样,下个星期你就不会太难受了。”

一学年不知不觉就结束了,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我以前念书总要念到昏天暗地,苦不堪言,如今却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体操队出发去度了个短假,然后返校接受暑期训练。我开始不用手杖走路,甚至尝试一个星期慢慢跑上几回。我继续鞭策自己遵守所有的戒律,尽量刻苦耐劳。我竭尽所能注意自己如何吃,如何移动,如何呼吸……但我再怎么努力,却还是不够好。

“我才不怕错过哪一餐呢。”

苏格拉底却只管增加他的要求:“既然你的能量正在累积中,你可以开始认真修炼了。”

“你目前的饮食习惯,有一点想来是很讽刺的。那就是,你一方面害怕错过哪一餐,另一方面却从未充分觉察到你吃的每一餐。”

我练习慢慢呼吸,慢到一次呼吸得花1分钟。这种呼吸练习,加上全神贯注,并与控制特定部位的肌肉搭配起来,可以像桑拿一样,让身体发热。因此不论外头气温有多低,我都觉得很舒服。

“丹,吃的乐趣并不只在于食物的滋味和肚皮饱足的感觉而已,学学享受整体的过程——之前的饥饿,细心的调理,把餐桌布置漂亮,咀嚼,深呼吸,嗅嗅味道,品尝滋味,咽下,用餐后那种轻盈却洋溢着能量的感觉,以及在食物消化了以后,你甚至能享受到轻易便将食物充分排除的过程。一旦你全神贯注于过程当中的每一个元素,就会开始欣赏简单的饮食。

我很兴奋,因为我发觉自己逐渐培养出一种力量,就是苏格拉底在我们初识的那一晚,向我展现的那种。我头一次开始相信,说不定,只是说不定,我可以成为像他那样的和平勇士。我不再觉得被朋友排挤,反而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每次一有朋友埋怨自己生病了或有别的问题时,我知道只要正确进食就可以治好病、解决问题,这时我便会尽量提出忠告。

我坐在那儿,看得目不转睛。“约瑟夫,太美了。我舍不得吃,我想替它拍照。”我注意到苏格拉底已经吃了起来,他一如既往,细嚼慢咽。于是我也开始攻向小山,按照我一向的作风,大口大口吃得唏哩哗啦。我快吃完时,苏格拉底突然狼吞虎咽了起来,我瞬间领悟到,他是在模仿我。我尽量小口小口地吃,学他那样,每吃完一口就深吸一口气,可是速度慢得简直叫人心灰意懒。

一天晚上,我带着新发掘出的自信,前往加油站。以为自己接下来肯定要学习印度或中国的古老奥秘,可是我一进门,苏格拉底就递给我一把刷子,说:“去把厕所刷到亮晶晶。”往后数周,我在加油站做了很多粗活,根本没有时间从事真正的修炼。我搬轮胎,整整搬了一个钟头,然后倒垃圾,扫修车房,整理工具。和苏格拉底相处的时光,如今全被一些单调费力又令人生厌的事情所占据。

约瑟夫二话不说,拿走盘子,端着两个漂亮的木碗回来,碗中各有一座雕琢完美的小山。小山本身是甜瓜和蜜瓜;一粒粒的胡桃和杏仁,每粒都分别加以雕刻,变成褐色的圆石;崎岖的峭壁是苹果和薄片奶酪做成的;树则由许多片欧芹拼成,每棵树都修剪成完美的形状,好像是盆栽;山头覆盖着白雪,那是酸奶制成的霜状糖衣;山脚四周有对半切好的葡萄,还有一圈新鲜草莓。

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毫无喘息的机会,他吩咐我在5分钟内做完一件得花上半个小时的工作,接着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做得不够彻底。他不公平,不讲理,甚至会出口伤人。我正在想自己有多厌恶这种情况时,苏格拉底走进修车房。

约瑟夫把两只盘子高举过头,走向我们,以优美的姿势将盘子放在我们面前,先替苏格拉底上菜,再替我上。“看起来很好吃!”苏格拉底边说边把餐巾塞进衬衣脖领处。我低头看,只见面前有个白色的盘子,盘上只有一片胡萝卜和一片莴苣生菜。我惊愕得两眼发直。苏格拉底看到我的表情,笑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约瑟夫则笑得必须倚靠在桌上。“啊,”我松了口气说,“只是个玩笑。”

“你没把洗手间的地板清理干净。”

我们敲敲门。“请进请进。”约瑟夫热情地说,欢迎我们光临他的小馆。这里看起来很有居家气氛,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地毯,各处安置着光滑的厚实原木桌,柔软的直背椅看起来像是古董。墙上挂着壁毯,只有一面墙例外,摆着几乎占去整面墙的巨大水族箱,里头有五彩缤纷的鱼游来游去。晨曦穿过上方的天窗洒落下来,我们就坐在天窗下,沐浴在暖和的阳光里,偶尔有云飘过头顶,才遮住阳光。

“一定是有人在我清理完以后用了洗手间。”我说。

“丹,比起被你称为‘适量’的暴饮暴食,我的饮食乍看之下或许太简朴。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我培养出一种能力,可以品味欣赏最简单的食物,你将来也可以的。”

“不要找借口。”他说,“去倒垃圾。”

“在我听来是要禁欲的,你难道不会偶尔吃点冰激凌吗?”

我气极了,一把抓起扫帚的柄,仿佛手中拿的是一把剑。“我5分钟以前才倒过垃圾,苏格拉底。你记不记得呀?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啊?”

“重点不在于相不相信,而在于做不做。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只吃有益健康的食物,而且只吃我需要的分量。你如果想辨别什么才是你说的‘自然’食物,就得磨利锻炼的本能,你必须变成一个自然人。”

他笑了:“我说的是这种垃圾,蠢材!”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对我眨眨眼。扫帚啪哒一声掉在地上。

“那么,你相信自然食物?”我问,这时我们正穿越马路。

又一天晚上,我正在打扫修车房时,苏格拉底把我叫进办公室。我坐下,一脸的愠怒,等候命令。

“那表示说,你的好习惯必须变得强而有力,好消除那些没有用的习惯。”苏格拉底指着前面路上的一家小馆子。我常经过,却从来没注意到。

“丹,你还是没学会适当的呼吸,别再懒惰了,你得拿出全副精神。”

“有位日本奥运体操选手跟我说过,要紧的是你的好习惯,而不是你的坏习惯。”

那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我忍无可忍。我大吼大叫:“你才懒惰,我一直在替你做每一样工作!”

“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说实话,我觉得我在他眼底看到痛苦之色。他轻声说:“丹,你向你的师父大吼大叫,这样做并不得体。”

“只需要禁口不吃甜甜圈就行了吗?”

这时我才想起,他每次侮辱我,用意都是要让我看出自己有多骄傲、多顽劣,他还教导过我要坚忍不拔。然而已经太迟了,我还来不及道歉,苏格拉底便开口说:“丹,该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至少眼前宜散不宜聚。等你学会礼貌,还有,学会适当呼吸以后,你可以再回到这里。学会一样,另一样就不难了。”

“依你现阶段的进化过程,除了有限的方式外,你并没有办法‘吃阳光’。一旦人类发展出这种能力,消化器官便会退化,生产通便剂的公司就得关门大吉。至于眼前,恰当的饮食可以让你尽量直接利用太阳的能量。这股能量能帮你集中注意力,把你的专注力磨成锋利的刀刃。”

我难过地拖着脚走出去,垂头丧气,我的世界一片漆黑。直到此刻,我才领悟到自己如今有多么喜欢他,又有多么感激他。我边走边想着,我老爱生气、发牢骚,疑问又多,他对我却始终很有耐心。我发誓绝不再像刚才那样对他怒吼。

“承蒙认可,谢谢。”

路上,我又是孤独一人了,我更加努力改正我那紧张的呼吸模式,越努力却越糟糕。我一顾着深呼吸,就忘了要放松肩膀;记得放松肩膀了,整个人就松垮下来。

“在某种程度上,这话并没错,可是勇士必须体会到更微妙的影响。我们主要的能量来源是太阳,然而一般说来,人类——也就是你……”

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加油站去看苏格拉底,并向他请教。我发现他在修车房里修理东西,他斜睨了我一眼,指指门口,我又气又伤心,转身踉跄着走进夜色中,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学会呼吸以后,想想办法改进你的幽默感。”回家的路上,他的笑声一直在耳畔奚落着我。

“改变饮食又怎么会影响我的能量?”我辩驳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摄取热量,而热量代表着能量。”

我走到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凝望马路对面的教堂,其实眼前什么也没看到。我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继续这个不可能的修炼了。”可是,我自己一点也不相信这句话。我依旧吃我的沙拉,避开各种诱惑。我顽强不屈,苦练呼吸。

“你目前的饮食或许的确给了你‘充沛’的能量,”他边说,边抬头看着一棵漂亮的树,阳光透过枝丫洒落地上,“但也使你昏沉无力,影响你的心情,并且削弱你的觉察力。”

“苏格拉底,等一下。在吃的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困扰。我很苗条,看起来还蛮赏心悦目的,我的体操运动能力也能证明我有充沛的能量。在我的饮食中做一些改变,哪儿能造成差别啊?”

一个月后,到了仲夏时节,我想起那间小餐馆。我白天忙着读书、练体操,晚上到苏格拉底那里,始终抽不出空去看约瑟夫。而现在,我难过地想着,我每天晚上都有空了。快打烊时我走进小馆,店里空空荡荡。我在厨房里找到约瑟夫,他正仔细地清洗质地细致的瓷盘。

“你需要净化每一项人类机能,好比移动、睡眠、呼吸、思考、感觉,还有吃东西。在人类所有活动中,吃的重要性数一数二,应该先加以安定。”

我跟约瑟夫真是完全不一样。我矮小结实,短发,胡子刮得很干净,活脱脱就是运动员的模样;约瑟夫又瘦又高,留着柔软卷曲的金色胡子,看起来甚至有点弱不禁风。我走路和讲话都像急风,他却不论做什么都慢条斯理,十分仔细。尽管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但说不定正因为这种差异,我才被他吸引。

“哦,你一开始怎么不先说清楚啊?”我打趣道。

我帮他排好椅子,扫地,两个人边干活边聊到深夜。即使在讲话时,我仍尽量专注于呼吸,结果因此失手打了一个盘子,还在地毯上绊了一跤。

“当然可以。我们要把你清扫干净,分解开来,再拼回去。”

“约瑟夫,”我问道,“苏格拉底真的叫你跑过百里吗?”

“那你能再替我运一次气吗?”

他笑了:“没有啦,丹,我的性情并不大适合从事运动。苏格拉底难道没有跟你讲过,我当过他的厨子和跑堂很多年吗?”

我们边走边谈,苏格拉底先开口:“你需要灌入分量十分庞大的气,才能冲破心智的迷雾,找到通往大门的路。因此,务必从事具有净化、再生力量的修炼。”

“苏格拉底很少谈到他的过去,可是你怎么可能当过他的跑堂很多年?你不可能超过35岁。”

我们脚踩干燥的树叶,发出嘎喳嘎喳的声音。经过一列列各形各色的住家建筑,有维多利亚式的,西班牙殖民风格的,新高山“放客”式的,还有像盒子一样的公寓房子,3万名学生多半住在这样的公寓里。这些五花八门的建筑物构成了伯克利的特色。

约瑟夫微笑:“比那还要老一点,我52岁了。”

“真的假的?”

来接苏格拉底班的,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他走进来咕哝了两声,算打过招呼。我们离开办公室,穿过马路,向南走去。我一跛一跛,尽量加快脚步,好跟上大步前进的苏格拉底,并避开一大早高峰时刻的车流,沿着风光明媚的小街走。

他点点头。那些戒律果真有不同凡响之处。

“说实在的,只有两点,两点都很微妙。第一,他做事的时候,全神贯注;第二,他不管做什么菜,‘爱’都是主要的材料。余味甘甜极了。”

“不过,如果你没做过身体的调整,那么你都在受什么样的修炼啊?”

“他的菜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原本是个脾气暴躁又颇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苏格拉底不断叫我做这做那,有很多次,我都差一点就要离开,但最后我终于学会如何给予,如何帮助,如何服务。他指引我走上幸福与和平的道路。”

“并不尽然,约瑟夫擅长料理生食,新鲜、自然、富含维生素,诸如此类。你马上就会尝到,品尝过约瑟夫的膳食魔术后,你就会受不了速食店啦。”

“要学习服务之道,”我说,“哪里能比加油站更好?!”

“哦,你的意思是烹调?”

约瑟夫含笑说:“要知道,他并不是一直都在加油站打工。他的生活极度不同于寻常,并且多彩多姿。”

“世界上没有跟我一样的勇士,”他笑着回答,“也没有人想要跟我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天赋,比方说,你体操很在行,约瑟夫则精通膳食。”

“告诉我吧!”我催促他。

“苏格拉底,约瑟夫跟你一样,是位勇士吗?”

约瑟夫沉吟半晌:“苏格拉底会用他的方式,适时地告诉你。”

“好极了,待会儿见。”他把油钱交给苏格拉底,驾车离去。

“我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正打算告辞,早上有一堂课呢,苏格拉底却开口了:“恭敬不如从命,再过半个钟头就要交班了,我们会走路过去。”

约瑟夫搔搔头:“说到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约瑟夫开怀大笑,我也不由得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说到吃饭,”他说,“你们俩今天上午何不到小馆来当回私人贵宾?我会做一顿美味的早餐。”

我隐藏住失望之情,问道:“你是不是也叫他苏格拉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没,才没这种事。我们才正准备开始修炼基本功,好比怎么吃饭、走路和呼吸。”

“不是。不过他的新名字就像他的新学生一样,都很有灵性。”他微笑。

“嗯,我明白了。”约瑟夫说,拼命想保持严肃的表情,“你还没带这小伙子去跑百里,也还没带他走过燃烧的木炭吧?”

“你说他对你要求很严苛。”

我还来不及跟他保证说,苏格拉底八成比以前更加冥顽不灵,老头便插嘴:“哦,我真的变懒了,丹吃到的苦头可比你少多了。”

“对,非常严苛。我每样事情都做得不够好,他一逮到我闷闷不乐或发牢骚时,就打发我走,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

约瑟夫同我握握手。“这老头晚年时是否比较稳重一点了?”他问道,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看,在这两件事情上面,我倒也算专家。他也打发我走,期限不定。”

“约瑟夫,这个年轻的发问机器名叫丹,你按一次钮,他就会发问一次,真是太有趣啦!”

“为什么?”

“我也一样……呃,他叫你苏格拉底,是吧?”他转身看着我。

“他说,我没学会适当的呼吸,就不准回去。天知道适当的呼吸是什么意思。”

车子开走以后,随即又有客人上门,这次倒是叫我松了一大口气。是那位金发男人,就是蓄着卷胡子的那位。他跳下车,给苏格拉底一个大大的拥抱。“约瑟夫,看到你真好。”苏格拉底说。

“哦,像这样。”他放下扫帚,向我走来,一手放在我的肚皮上,另一手放在我的胸膛上。“现在,请呼吸。”

一辆福特旅行车驶进加油站,苏格拉底走到驾驶座旁,我则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抓着加油管,打开油箱盖。我受他方才的一番开导所鼓励,越过车顶上方大声嚷道:“苏格拉底,我准备好要把那些旧习都剥光抹尽啦!”然后,我低头看看车里的人——是三位备受惊吓的修女。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满脸涨成了猪肝红,连忙洗起车窗。苏格拉底倚着加油机台,埋首狂笑。

我按照苏格拉底示范过的模样,开始深深地、缓缓地呼吸。“不对,不要这么用力。”过了几分钟,我觉得腹部和胸部怪怪的,里头很温暖,很放松,是敞开的。突然间,我像个婴儿般哇哇大哭,感到莫名的狂喜。就在那一刹那,我毫不费力地呼吸,感觉上像是有什么在呼吸着我。这感觉真是好快乐,我心想,谁还需要去看电影找娱乐呀?我兴奋得简直快无法自制了!然后我又感觉呼吸再度紧张起来。

“婴儿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借着哭来表达情绪,那是纯粹的哭泣。婴儿不会东想西想,纳闷着自己该不该哭。婴儿彻底接受自己的情绪,他们任意发泄情感,发泄完了便放下。在这件事情上,婴儿是优秀的老师,学学他们,你就能化解旧习。”

“约瑟夫,我又不行了!”

我微笑着吹了吹我的茶:“真好玩,我从来没想到婴儿还是情绪大师呢。”

“丹,别担心,你只需要再放松一点就行了。既然你现在明白了自然呼吸是什么感觉,就会让自己越来越自然地呼吸,直到感觉正常。呼吸是身心之间、感觉与行动之间的桥梁。均匀自然的呼吸会把你带回当下这一刻。”

“去花点时间看看小婴儿。”

“会不会使我快乐呢?”

“苏格拉底,你能不能举个明确的例子?”

“它会使你自觉意识清明起来。”他说。

我起身,从电炉上拿起发出笛声的茶壶,把滚烫的水注入马克杯里。

“约瑟夫,”我说着,拥抱他一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了你做的那件事,但是我要谢谢你。”

“你不必控制情绪,”他说,“情绪就跟气象变化一样,是自然现象,有时是恐惧,有时是忧伤或愤怒。情绪并不是问题所在,关键在于如何将情绪的能量转化为积极的行动。”

他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把扫帚摆到一旁,说:“请代我问候……苏格拉底。”

“如果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又怎么能控制自己的习惯呢?”

我的呼吸并没有立刻改进,我仍在努力又努力。但有天下午,我在做完重量训练后回家的路上,注意到我不必费力就可以完整、自由自在地呼吸,很接近我在小馆里感觉到的那种呼吸方式。

“想要铲除旧习的话,不能把全副的精力都集中在摒弃旧习,而是得集中在建立新的习惯上。”

当晚,我冲进办公室,准备让苏格拉底为我的成功开心,并且要为我的行为致歉。他好像早已知道我会去,我刹住脚步在他跟前停下时,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好的,接下来,我们要——”那口吻好像我不过是刚上了趟洗手间出来,而不是久违了六个星期的密集修炼。

回到办公室,苏格拉底从饮水机里倒了水,把今晚的特效茶玫瑰果浸到水里,接着往下讲。

“苏格拉底,你没有别的要说吗?比如说,‘小子,做得好’,或是‘看起来不错’之类的?”

“很好!”他说,“碰到这种窘境,你是应该生气。生气和任何一种情绪都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你得注意自己的行为。”苏格拉底以灵巧的手势开始替一辆福斯汽车换火花塞。“怒气是有力的工具,可用来转换旧习,”他用火花塞扳手拔掉旧的火花塞,“然后用新的习惯来取代。”他把新的火花塞装进汽缸,用扳手轻轻一旋,将它拧紧,“恐惧和忧伤会抑制行动,怒气则会激发行动。一旦你学会善用怒气,就可化恐惧和忧伤为怒气,接着化怒气为行动。这正是内在魔法里的身体秘密。”

“你选择的这条路上,没有赞美,也没有责怪。时候到了,你也该好自为之了。”

“你的观察力倒是敏锐得惊人。”我气冲冲地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先是气得直摇头,而后莞尔一笑,无论如何,我都回来了。

苏格拉底坐在保险杠上,搔着脑袋。“怎么,丹,你生气了。”

自此以后,我不是在扫厕所,就是在学习其他更叫人气馁的新练习,比方静坐观想体内的声音,直到能够同时听见几种为止。有天晚上,我正在做这个练习时,发觉自己被带进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绝对祥和状态中。有那么一会儿——到底多久我并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身体。这是我头一回靠着自己的努力和能量,体会到一种超自然的状态,我不需要苏格拉底伸出手来按着我的脑袋,也不需要他催眠或对我做其他什么。

“该死!”我气极败坏,七窍生烟。他溜出门口,到修车房去,我一拐一拐地追在后头。

我很兴奋,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不但没向我道贺,反而说:“别为了你的体验而分了心。体验来了又去,如果你想要某种体验,那就去看电影,这比做什么瑜伽都简单多了,而且还有爆米花可以吃。喜欢的话,尽管静坐一整天,听声音,看光芒,或者看声音,听光芒,但就是不要被体验所引诱。把一切都放下,随它去!”

“住手!”我吼道,没心情配合他的玩笑。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臂膀,他却轻轻一跃,跳上办公桌,冲着我脑袋的方向跳下来,转了个身,把我往后推到沙发上。我气得爬起来,想要推他,但是刚碰到他,他便朝后方腾空一跳,越过桌面。我整个人趴倒在地毯上。

我像被泼了盆冷水,沮丧地说:“我之所以去‘体验’——这可是你的说法,还不都是因为你交待我这样做!”

“那还用说,就是你那种‘我好可怜’的行为呀。别再以平庸为荣,拿出一点精神来!”苏格拉底笑着,纵身一跳,开玩笑地在我脸上拍了一下,又戳戳我的腰。

他看着我,一脸惊异的表情:“我得告诉你每一件事吗?”

“什么行为?”

我简直快要气极攻心,没多久却笑了起来,他也笑着指着我。“丹,你刚才体验到一种炼金术般的转变,你把怒火转化为笑声。这表示你的能量水平比以前高了许多,障碍正逐渐在瓦解,说不定你还有了小小的进步。”他把扫帚递给我时,我们俩仍咯咯笑个不停。

“改变你的行为就行了。”

第二天晚上,苏格拉底头一次对我的一举一动不发一语。我得到了讯息:从今以后,我必须自己注意自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对我会有那么多的苛责,实在是出自好意,我几乎要想念那些苛责了。

我数到十,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那么,伟大又令人敬畏的勇士啊,我该如何博取你的尊重?”

直到好几个月以后,我方才了解,就在那晚,苏格拉底不再当我的“家长”,而成了我的朋友。

苏格拉底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他走到我身旁,把我的衬衫拉出来,我把衬衫塞回去,他又把我的头发拨乱。“大丑角啊,你给我听好,人人都想得到尊重,可是光讲‘请尊重我’并没有用。你必须以值得尊敬的行为,来博取他人的尊重。而想博取勇士的尊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快受不了他了:“去你的,苏格拉底,我刚克服了一些障碍,并且正在尽力而为。你能不能多少尊重我一下?”

我决定去看约瑟夫,跟他讲我的近况。我走在路上时,有两三辆消防车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我并没多想,直到快接近小馆时,我看见天空一片橘红,才拔腿飞奔起来。

苏格拉底正要开始行动:“现在,你是团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扭曲线路和落伍程序,我们将重新装配你的种种旧有习性,它们影响了你行动、思考、梦想和看待世界的方式。目前的这个你,大部分是一连串的坏习惯。”

等我跑到那里,人群已渐渐散开。约瑟夫自己也才刚到,站在被烧成一片焦黑、满目疮痍的小馆前面。我听到他极度悲恸的嘶嚎,看见他缓缓跪下,痛哭。但当我走到他身旁时,他的脸色已恢复安详。

“我希望这只是个比喻。”

消防队长向他走来,告诉他火势大概起自隔壁的干洗店。

“你就像凤凰一样,即将浴火重生。”

“约瑟夫,我很难过。”

“哦,是吗?”我说,心里想着,哎呀,管他的。

“我也很难过。”他微笑着回答。

“当然,我们要翻修翻修你。”

“可是刚才,你还很混乱愤怒。”

“哦,大工程吗?”

他微微一笑:“没错,当时是很愤怒。”我想起苏格拉底说过“发泄情绪,然后就随它去吧”。以前,这看来不过是一种不错的想法,但就在此时此地,在这焦黑又湿淋淋的残骸——原本是他那间美丽的小馆——前面,这位文质彬彬的勇士以身示范了如何与情绪和平共处。

“一次彻底的翻修。”

“约瑟夫,这地方本来好美呀!”我摇头叹气。

“什么工作?”我边说,边伸懒腰,打呵欠。

“是很美,”他依依不舍地说,“不是吗?”

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然后走到加油站。才刚坐好,苏格拉底就说:“我们有工作要做。”

不知怎的,他的沉着平静令我心头不安:“你难道一点都不烦恼吗?”

学校开学了,我又被同学、书本和作业团团包围,然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游戏照玩,却不放在心上。在转角的那个小加油站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然后说:“丹,我有个故事,你说不定会喜欢,想不想听听看?”

“嗯,好吧。”

那天下午,我步行回家,十分惊讶腿部伤势竟然大为好转。虽然我仍旧一脚高一脚低,跛得很厉害,每走一步,臀部就歪向一边,但是我几乎不必靠手杖,就可以走路。苏格拉底的尿液,或者他替我运的气里头,说不定真有什么神奇疗效。

在日本的一个小渔村里,有一名少女,她未婚,却生下一个孩子。她的父母觉得丢脸,命令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很害怕,不肯说,因为她所爱的那个渔夫已经偷偷告诉她,他要出去闯天下,等赚到大钱了,就会回来迎娶她。她的父母坚持要她把一切说出来,她走投无路,只好说孩子的父亲是住在山上的和尚,叫白隐。

她眨眨眼,转身离开。“护士小姐,别丢下我不管哪!”我喊道。

父母听了勃然大怒,带着女婴到白隐门外,用力敲门,直到他打开了门。他们把孩子交给他,说:“这孩子是你的,你得照顾她!”

“大家都一直这样跟我说,可是我肯定需要私人看护。”

“是这样吗?”白隐边说,边把孩子抱在怀里,然后向少女的父母挥手道别。

她微笑:“听起来,你已经好到可以回家了。”

一年过去,真正的父亲回到家乡,迎娶少女。他们马上去找白隐,请求他归还孩子,“我们不能没有我们的女儿。”他们说。

“怎么讲都行啦。”

“是这样吗?”白隐边说,边把孩子还给他们。

“你的意思是乱乱跳吧?”她说。

约瑟夫微笑着等我回应。

“护士小姐,我真不明白。我想我的心脏有问题,只要你一经过,我的心就会色色跳。”

“约瑟夫,故事很好听,可是我不懂你现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我是指,就在刚刚,你的小馆被烧掉了啊!”

“怎么了?”她说,迅速走进来。

“是这样吗?”他说。接着,我们笑了起来,我认命地摇摇头。

“救命哪!”我嚷道。

“约瑟夫,你跟苏格拉底一样,疯疯癫癫的。”

护士窸窸窣窣,又经过我的房门。

“丹,单单你一个人的闷闷不乐,就够我们两人用了。不过,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早就已经准备好面对改变。我应该马上就要搬到南边或北边,嗯,是南是北,都没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医生检查我的脾脏,摸摸我肿大的扁桃腺,再查看了一下病历表,然后他扬起眉毛,一脸惊讶:“米尔曼先生,我找不出来你有什么不对劲了。”他的语气几乎带着歉意,“你午餐后就可以回家了。要多多休息。”他边瞪着我的病历表,边走出去。

“嗯,可别不告而别喔。”

苏格拉底叹了口气:“女人一穿上制服,就是有点与众不同。”说完一手放在我的前额,我随即坠入梦乡,睡得很深很沉。

“那么,再见吧。”他说着,一如既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就是这样跟他说的。”苏格拉底说,眼睛闪闪发亮。她又对他再次微笑,她有没有对他抛媚眼啊?白衣窸窣作响,她悄悄走出病房门。

“你会向苏格拉底辞行吗?”

护士走进来:“米尔曼先生,该量体温了。”她一进来,苏格拉底便礼貌地起身。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副凄惨的模样。那一刻,我比以前更强烈感觉到我们俩之间真是天差地别。护士对苏格拉底微笑,他以一笑回报。“我想您的儿子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她说。

他笑着回答说:“我和苏格拉底很少来寒暄或道别这一套,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太虚弱,没力气和他争论。

说完,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勇士心中总是常存敬畏,”他道笑,“你看来也像位勇士:由于受过体操基本训练,身体苗条、结实又强壮。不过,你还有很多工作得做,这样才能获得我所享有的这种生命力。”

“苏格拉底,有时候我真被你吓得半死。”

星期五清晨三点左右,我在前往加油站的路上,经过交叉口的钟塔时,我比以前都更清楚地觉察到,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我一走进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开口就说:“苏格拉底,约瑟夫的小馆烧光了,他要离开了。”

“我刚才运了一点气到你的身体里,分量比你习惯的多了一点。这会加速你的痊愈,它只会在有肿块的部位燃烧,只要你摆脱障碍,只要你的心智清明,心灵开放,身体不再紧张,你就会体验到这股气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感。你会以为自己置身天堂,而就某方面而言,这样想并没错。”

“怪了,”他说,“小馆通常烧的是菜不是光呀。”他在开玩笑,“有没有人受伤?”他问,但脸上并未流露出愁容。

他把手拿开,我瘫在床上。

“据我所知,没有。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难过吗?”

“住手,苏格拉底,住手!”我喊道。

“约瑟夫有没有难过呢?”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胸口。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体内的一切都被强化了,我以为我的头就要爆炸,热度开始烧灼着我,我的扁桃腺扑通通地跳动,最糟糕的是,我右腿受伤的部位像在燃烧一般,痛得要命。

“嗯……算有也算没有。”

我勉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苏格拉底医生,谢了。”

“是啰,不过就这么一回事嘛。”话题到此结束。

我闭上疲惫又疼痛的眼睛,脑袋像混乱的鼓声似的,咚咚咚震动得很厉害,我觉得体温又升高了。苏格拉底把手放在我头上,然后扶着我手腕,替我把脉。“很好,草药开始生效了。今天晚上是危险期,等到明天,你就会好多了。”

接着,让我讶异的是,苏格拉底竟然拿出一包烟,还点了一根。

“别傻了。”他说着,抓住我的脚,硬拉回去,“根据古老的疗法,尿可是很受推崇的灵药。”

“谈到烟,”他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根本没有所谓的坏习惯?”

“是尿!”我边说,边嫌恶地把脚抽开。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与耳畔所闻,我告诉自己,没这回事,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泡了草药的尿液。”

“你没讲过,而我在听了你的建议以后,竭尽所能地改变我的坏习惯。”

“苏格拉底,瓶子里这黄色的玩意是什么啊?”

“要知道,那样做是为了培养你的意志力,并给你上一课,好让你的本能复苏。事情是这样的,不论哪种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仪式行为,都会造成问题;然而特定的行动,比如抽烟、喝酒、吸毒、吃甜食或问愚蠢的问题,却是有好有坏。每一行动都有它的代价和欢乐之处。你如果两面都有所体会,就会变得既合乎实际,又能为你的行动负责。唯有如此,你才能自由并有意识地做出勇士的选择,也就是:去做,还是不去做。”

接着他拿出一小瓶黄色的液体,里头浮着更多压碎的草药,然后他把液体倒在我右腿疤痕的部位,用力按摩。我在想,那位长得挺漂亮、做事一板一眼的年轻护士要是现在走进来,不晓得会说什么。

“俗话说,‘坐时就坐,站时就站,不论做什么,都不可举棋不定。’一旦你做出选择,就得全力以赴。可别像某个牧师,在和妻子云雨时,想到祈祷,在祈祷时却又想到和妻子云雨。”

他离开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后拿着一杯热开水回来,压碎了一些花,用他带来的棉布包起来,再把茶包浸在水里,“这茶会增强你的体力,而且有助于清血。来,喝吧。”味道苦苦的,药味很重。

我想象起那副画面,笑了起来。苏格拉底则喷起烟圈,个个圆圆滚滚。

“这不是给你看的,是给你吃的。”

“宁可尽全力而犯错,也不要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避免犯错。责任意味着同时领悟到欢乐和代价、行动和后果,然后做出选择。”

“我会请护士把花插进瓶子里,我看到了就会想起你。”我虚弱地笑了笑。

“听来像是‘非黑即白’,没有中庸之道吗?”

“这是应该的。”他回答。

“中庸之道?”他纵身一跃,跳上桌子,“什么中庸呀,根本是伪装过的平庸、恐惧和迷惑。它是魔鬼的双关语,不是做,也不是不做,而是摇摆不定的妥协,不能使任何人快乐。中庸之道只适合平凡无奇的人、觉得歉疚的人,还有不敢采取立场的骑墙派。中庸之道是给怕哭又怕笑,怕活又怕死的人。中庸之道呐,”他深吸一口气,“是半冷不热的茶,专给魔鬼喝的!”

“苏格拉底,”我有气无力地说,很高兴他能来看我,“用不着这么客气。”

“可是你跟我讲过平衡、中道与中庸的可贵。”

头一个晚上,我持续不断发烧,梦见自己一条腿巨大,另一条腿萎缩。设法在单杠上摆荡或翻转,可是一切都不对劲。我的病情一再恶化,直到次日下午接近傍晚时,苏格拉底捧着一束干花走进来。

苏格拉底搔搔脑袋:“嗯,这倒是。说不定时机已经成熟了,你该信任你体内那个知情者,也就是你内心的顾问。”

我笑着说:“苏格拉底,你开始讲道时威猛得像头狮子,结束时却温驯如一只小羔羊,你还得多多练习。”

我踉跄着走到考尔医院时,已经难受到了极点,我的喉咙灼热,身体发痛,医生证实苏格拉底的诊断准确无误,我有严重的单核白血球增多,脾脏因此肿得厉害。我住进了医院。

他耸耸肩膀,爬下桌子:“以前在神学院,别人也老是这么说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丹,你的能量失去平衡,你的脾脏大概肿起来了。我建议你去看医生,今晚就去,现在就去。”

“反正,”我说,“我还是觉得抽烟是叫人厌恶的事情。”

我发着烧,浑身酸痛。身子往桌边一靠,眼角余光看到苏格拉底走过来,手伸向我的脑袋。我心想,哦,不要,不要是现在,我还没准备好。可是他只不过摸了摸我又湿又黏的前额,接着检查我的扁桃腺,仔细观察我的脸和眼睛,测量我的脉搏。

“我难道还没有让你了解我的信息吗?抽烟本身并不令人厌恶,抽烟的习惯才令人厌恶。我可以享受一根香烟,然后隔了六个月再抽。而我一旦抽起烟,可不会自欺欺人,说我的肺不会付出代价;我在事后会采取合宜的行动,设法抵消负面的影响。”

“没错,正是这样。而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道路将又陡峭又崎岖。”

“我只是从来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勇士竟然会抽烟。”

这些话激起我的共鸣:“苏格拉底,我想你可以将这个旅程比喻为体操。一个人就算过重、身体无力或僵硬没弹性,也都可以变成优秀的体操选手,只不过是训练期较长,过程也比较艰难而已。”

他向我喷着烟圈:“丹,我从来不按照别人的想法而活,连我自己的想法都不例外。并不是所有的勇士行事作风都跟我完全相同,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全都必须遵守门规。

“对,人人都必须如此。你得靠自己的努力来开拓这条路。”像是预期到我会提问题,他马上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找到并通过这扇门,可是只有少部分的人有兴趣这么做。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决定教导你,并不是因为你拥有罕见而独特的才能,老实讲,你虽然有优点,不过也有很明显的缺点,但是你拥有完成旅程的意志力。”

“所以,我的所作所为符合你的新标准也好,不符合也好,你都要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并没有不由自主的行为,也没有任何习惯,我的行动是有意识、自发、刻意并且完整的。”

我一边把水灌进茶壶里,把壶放在电炉上烧,一边问道:“那么,我是不是必须开拓某种通往大门的内在道路?”

苏格拉底捻熄他的烟,对我微笑:“由于你的骄傲和自以为比人优越一点的态度,你变得太呆板了。这会儿我们该来小小庆祝一下了。”他拿出一瓶杜松子酒,我坐在那儿,摇着头,不敢置信。他用杜松子酒和汽水替我调了杯饮料。

不过,苏格拉底开始泡茶时,我依然开口说:“苏格拉底,你请坐,我来泡茶。”他坐下,点头表示同意。我靠在桌边喘息了一会儿,觉得头晕眼花。我的喉咙很痛,喝点茶说不定会舒服一点。

“这里卖汽水吗?”我问。

窗子又起雾了,我连忙用袖子擦干净,及时看到他们在大笑。苏格拉底打开办公室门,一阵冷风毫不留情向我扑来,这时我才发觉身体很不舒服。

“这里只有果汁,还有,别叫我老爹。”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的话。然而现在,他却给我一杯杜松子酒姜汁汽水,自己则喝着纯杜松子酒。

他笑了。这时服务铃响了,一辆汽车平稳驶过雨水积成的水洼,开进加油站。苏格拉底穿着斗篷雨衣,很快走进毛毛雨中,我则隔着雾蒙蒙的窗子往外看。我看得到他把加油枪插进去,绕到驾驶座那一侧,对车里一个金发蓄胡子的男人说了什么。

“这个嘛,”他边说边灌下酒,“庆祝的时刻到了,百无禁忌。”

“门规?”我插嘴。

“苏格拉底,你这么热情,我很高兴,不过我明天得练体操。”

苏格拉底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宣示什么:“丹,我们已经谈了很多,你也见过幻象,学到过教训。现在时候到了,你得对自己的行为全权负责。要找到大门,你就得遵守……”

“小伙子,拿着你的外套,跟我来。”我只有照着做。

“土包子,没那么简单。这扇门存在于你的心中,你必须自己找到它。不过,你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差得远呢。如果你现在就企图进门,几乎可以说是自掘坟墓。你得先完成很多工作,才能准备好通过这扇门。”

有关那个旧金山的星期六晚上,我记得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很早就出发,而且一直没停下。那晚的情景朦朦胧胧,有光,有叮当作响的酒杯,还有笑声。

“好吧,告诉我大门在哪儿,我会找到进门的路。”

相比之下,星期天早上的事,我倒记得很清楚。五点钟左右,我的头在抽痛。我们正沿着密逊路往南走,越过第四街的交叉口,晨雾弥漫,我几乎看不见街上的路标。苏格拉底突然停下脚步,直瞪着白雾,我一个踉跄,撞到他,吃吃笑了起来,然后很快就清醒过来;情况不大对劲。一个巨大的身影从雾中出现,我那早已遗忘大半的梦境闪进我的脑海中,随即又消失,因为我看到另一个身影,接着又一个,是三个男人。其中两人挡住我们的路,又高又瘦,紧张不安。第三个男人向我们接近,从他破旧的皮夹克里抽出一把匕首,我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怦怦跳得厉害。“把钱交出来!”他喝令道。

“勇士的领域由一扇大门所守卫,那门藏匿得很隐密,就像深山里的寺院。有很多人敲门,但只有很少人进得去。”

我没有怎么多想,就走向他,伸手拿出我的皮夹,向前跌了一跤。他吓了一跳,冲向我,挥着刀。苏格拉底以我前所未见的快速度,一把抓住这人的手腕,一扭,把他抛到街上。另一个家伙向我冲来,碰还没碰到我一下,就被苏格拉底的旋风腿踢中他的双腿。第三个家伙还来不及行动,苏格拉底便纵身一扑,使出锁腕技巧,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就让他动弹不得。他坐在这男的身上,说:“你难道不认为,应该考虑采取非暴力行动吗?”

“什么大门?”

其中一个男人正想爬起来,苏格拉底大喝-声,他便向后倒下。这时领头的那个好不容易从马路上站起,找到他的刀,然后怒气冲冲、一拐一拐地冲向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起身一拉,就把被他压在底下的那人举起来,往持刀的男人抛过去,叫着:“抓好!”他们跌倒在水泥地上,三人一阵狂怒,尖叫着一齐冲向我们,想做垂死一击。

“丹,眼下你只是个有灵性的傻子,这其间差别可大着呢。你仍然有找到大门的机会。”

接下来数分钟的情形一阵混乱,我还记得苏格拉底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地上。接下来除了呻吟声外,就只有一片沉寂。苏格拉底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甩甩手臂,深吸一口气。

“嘿,苏格拉底,这可真是叫人感动啊!”

他把刀扔进下水道里,然后转身朝着我问:“你还好吧?”

“不,我只是说你已经不小了。”

“除了头以外都好。”

“一年了吗?好像是十年啊。”我开玩笑,“你是说我不再是个傻子了?”

“被打中了吗?”

“丹,你不再是一年多前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个傻小子了。”

“只是酒精的关系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接着,我跟他讲我的车祸和后遗症。他专注地静静倾听,不时点头。

他转向趴在路面的那三个男人,屈膝跪下,量他们的脉搏。他以近乎温柔的动作,把他们的身子翻转过来,轻轻地这里戳戳那里碰碰,检查他们的伤势。这时我恍然大悟,他正在尽力替他们疗伤!“去叫救护车。”他说着,转向我。我连忙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打电话,然后我们离开,快步走到公车站。我看着苏格拉底,他的眼底有隐隐约约的泪光,打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头一回看起来脸色苍白,非常疲倦。

他好像很高兴又听到我发问,微微一笑:“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女孩叫我摸不清,一直都是这样。”

回家的车程中,我们没怎么交谈。我是无所谓,一讲话反而头痛得厉害。公车停下时,苏格拉底下车,说:“下星期三请到我办公室来,小酌几杯……”我扮了个苦瓜脸,他笑了笑,继续说:“……花草茶。”

等他回到办公室时,我问道:“苏格拉底,乔伊现在在哪里呢?我是不是很快就会再见到她?”

我在离家一条街的地方下车,头疼欲裂,觉得我们好像打输了,那三人这会儿仍在打着我的头。我尽量合上眼,走着最后这一小段回家的路。我心想,当吸血鬼原来就是这种感觉,阳光是可以杀人的。

不过,他最令我深受感动的,并不是那种光辉,而是他的纯真,他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举止。我以前没有真正了解、欣赏这一切,而似乎我每学到一堂新的课程,就更深入洞悉苏格拉底这个人。我逐渐看清楚自己复杂的心智,在这同时,我领悟到他早已超越了他的心智。

我们的小小庆祝会教了我两件事:第一,我需要放松自己,看开一切;第二,至少对我而言,豪饮这回事是不值得的。况且,比起我正开始享有的愉悦之感,饮酒之乐根本微不足道。

“清净的生活。”他笑了笑。这时服务铃响了,他出去,表面上是替某人加油,其实是带给人欢笑。苏格拉底替人加的不只是汽油,也许还包括那种光辉、那股能量或情感。总之,人们离开时,往往会比来时还要快乐一点。

以前我就注意到,似乎有光笼罩着他,但我以为那是我眼睛疲劳的关系。然而此刻我并不疲倦,的确是有光,那是种朦胧的光辉,“苏格拉底,”我说,“你的身体周遭有闪亮的光,光是从哪来的?”

星期一练体操时,我像拼命三郎似的,格外卖力,我还是有机会可以及时让自己准备好的。我的腿部复原情况好极了。我被一位不凡人物纳入羽翼之下,受到他的保护。

那是星期三晚上11:40,我一拐一拐走进办公室,看见他容光焕发的脸,我明白,我回家了。我差一点忘了在静静的夜里,和我的老师父坐着喝茶,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喜悦比我在运动场上得到的一切胜利都来得微妙,而且在很多方面更加恢宏巨大。我看着这个人,他已成为我的导师,我看到了以往从来没有看见的事物。

我步行回家,心中涨满感激之情,激动得在公寓门外跪下,摸着土地。我抓起一把泥土,定睛凝视着在和风中闪闪发光的翠绿树叶。有那么宝贵的几秒钟,我好像慢慢融入大地。接着,生平第一次,我感到天地间有着某种赐予生命的无名存在。

这时,我那习惯分析的心智跳出来说话了:哇,这是种自发的玄秘经验。魔力顿时消失,我回到尘世里的处境,一个凡夫俗子,站在榆树下,手里抓着一把土。我在既放松又茫然的状态下,走进公寓,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睡着了。

假期结束后不久,我回到洛杉矶,看医生。他给了我一根亮得耀眼的黑手杖取代原来的拐杖。之后我又回到学校,也回到苏格拉底那里。

星期二过得很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回程中,派特和丹斯一路唱着小调。夕阳逐渐西下,我望着晶莹的雪花在我们四周飘扬,雪片经车灯一照,熠熠发光,亮晶晶的。我想到我那已脱离正轨的未来,但愿自己能将混乱的心智抛诸身后,把它埋葬在山路旁的雪堆里。

星期三上午,我投入课堂的洪流中。我原本认为已经永恒存在于心中的那股沉静,很快就被微妙的不安和旧有的冲动所取代。我严守戒律苦练多时,没想到竟然还会这样,真叫我失望。然后,有新的事情发生,我听到一项发自本能、强而有力的信息:旧有的冲动会继续浮现,可是冲动并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行动。勇士之所以为勇士,取决于勇士的行动。

我的思绪飘回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和体育馆,心里怀疑我的腿究竟会不会复原,会不会又变得结实有力。白雪从枝头落下,噗地一声掉在结冻的地上,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起先,我以为是我的心智在搞鬼,但那并不是一个思绪或声音,而是一种笃定的感觉,知道就是知道。这就好像苏格拉底住在我身体里面,我体内有位勇士。这种感觉将长伴左右。

那年,我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直到我的两位队友派特和丹斯来敲我的门,拉着我,说实在的,是硬抱着我上车。我们往白雪皑皑的高处走,最后在唐纳峰停下。派特和丹斯两个人跑过雪地,玩摔跤,打雪仗,滑下山丘,我则小心翼翼,在冻结成冰的大地上蹒跚行走,坐在一根木头上。

当天晚上,我去加油站,想告诉苏格拉底我的心智近来过动的情形,并对他讲起我的那股笃定感。我发现他正在替一辆破烂的福特水星汽车换发电机,他抬头打了个招呼,随口说:“我听说约瑟夫今天早上过世了。”

我打电话给苏格拉底,告诉他我回来了。他在电话中没有多说什么,只请我等到不必靠柺杖走路时再去看他。这对我倒是个好消息,我还没准备好见他。

约瑟夫的噩耗和苏格拉底的冷漠令我深深震撼,我不由得向后一倒,跌靠在身后一辆旅行车上。我好不容易才有办法开口问:“他怎么死的?”

趁还没开学,我给自己设计了一套每日练习计划:早上我会拄着拐杖走到健身房,在机器上进行力量训练,等到筋疲力尽就跳入游泳池,在水的浮力帮助下,努力在水中步行,强迫我的腿运动,直到痛得受不了为止——不到实在承受不了,我绝不罢休。然后我会躺在池畔的平台,伸展肌肉,以便保持将来受训时需要的柔软度。末了,我会到图书馆读书,算是休息,直到打起瞌睡。

“我想,他死时应该很安详吧。他有白血病,很罕见的那种。病了好多年喽,他可撑了好久,这家伙真是个优秀的勇士。”他的语气流露出感情,却没有一丝明显的哀伤。

不久,我向父母道别,搭上回伯克利的班机。瑞克到机场接我,我在他和席德那儿住了几天,后来在校园附近租到一间公寓套房。

“苏格拉底,你难道不难过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医生告诉我X光检查的结果:“米尔曼先生,你的腿复原得很好,应该说,是出奇的好。不过,听我一句忠告,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由于这次意外,你不可能再胜任任何体操运动了。”我什么也没说。

他放下扳手:“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十月的暖阳逐渐演变成十一月的云层。海边的人影逐渐稀少,在这段孤寂的时光中,我享受着多年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安宁祥和。我想象自己终此余生都待在海边,心底却明白,过了圣诞节我就得回学校去了。

有个母亲因为儿子夭折而悲伤欲绝。

我激烈地运动,直到肌肉像大理石雕像那样坚硬结实。我成为海滨的常客,把海和沙当做生活的方式。我有时间思考自从认识苏格拉底以来的种种遭遇,我想到生命和生命的目的,死亡和死亡的谜团。我也想到我那神秘的师父,他说的话,他生动的表情,而大部分时候,我回想的是他的笑声。

“我受不了这份痛苦和悲哀。”她对她的姐妹说。

不久,我开始运动,起先慢慢来,然后加重分量。后来,我每天花上好几个钟头,在烈日下挥汗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吊单杠。我小心翼翼地对自己的身体施压,先倒立,然后上下跳动,一遍又一遍,用力吐气,直到每块肌肉都发挥到极限,整个身子都发亮。接着我会单脚跳进浅浅的碎浪中,坐在那儿,幻想自己正腾空在做空翻动作,我就这样做着白日梦,直到咸咸的海水将我身上的汗水和遨游的梦想通通冲进海里。

“我的姐妹呀,你儿子出生前,你为他哀伤吗?”

朋友邀我到他们家小住数周,那儿离海边只有五条街,我欣然接受,庆幸有机会能多待在户外。每天早上我缓缓走到温暖的沙滩上,放下拐杖,坐在海浪边,倾听海鸥鸣叫和海浪拍岸的声音,然后闭上眼,静坐几个钟头,浑然忘了周遭的世界。伯克利、苏格拉底以及往事似乎都离得好远,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人生中。

“没有,当然没有。”消沉的女人回答。

在这难得没有烟尘的晴天里,一阵清新的和风轻拂过我的脸庞,风儿送来我早已遗忘的花香,不远的树梢上有鸟儿在吱吱喳喳,加上车声,为我新近苏醒的感官交织出一首交响乐。我在爸妈家待了几天,在炽热的阳光中休养,在泳池浅水处慢慢游泳,忍着痛去强迫运动我那缝合的肌肉。我吃得很少:酸奶、坚果、奶酪和新鲜水果。我渐渐恢复了体力。

“好啦,那你现在就不需要替他哀伤了。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出生前待的那同一个地方,他的原乡。”

在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我拄着新拐杖走进九月灿烂的阳光中,一跛一跛跨向爸妈的车子。我差不多瘦了十几公斤,裤管松垮垮垂挂在凸出的髋骨上,我的右腿看来像一根棍子,一侧有道长长的紫色疤痕。

“苏格拉底,这故事能使你得到安慰吗?”

“嗯,我认为这个故事还不错,说不定以后你也会欣赏。”他以快活的语气回答。

朋友们陆续来探病,爸妈则是每天都来,不过在那些漫漫无期的昼夜里,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注视着白色天花板,一沉思就是好几个小时,忧郁、自怜和无望等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苏格拉底,我还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可以这么无情。”

“乔伊,别走。”我喃喃说,又昏睡过去,什么都不记得。

“丹,不必庸人自扰,死亡可是一点害处也没有的。”

“这就是你的修炼。让痛苦净化你的身心,它会把很多阻碍烧尽。”她看见我怀疑的眼神,又说:“勇士并不寻求痛苦,但是如果痛苦找上门来,他会加以利用。丹,现在休息一下吧。”她从走进来的护士身后溜了出去。

“可是,他人已经走了!”

“可是我的体操,我的修炼……”

苏格拉底轻轻笑了笑:“说不定他人已经走了,也说不定没有。说不定他从来就不曾在这里!”他的笑声响彻修车房。

“丹,并没有所谓的意外,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项功课。相信你的生命,一切都有一个目的,一个目的,一个目的。”她在我耳边一再低语。

我突然领悟到自己何以如此烦躁不安:“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场意外怎么可能让我去善用什么呢?”

“那是当然!”他笑着说,“丹,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以现在来说,你就把死亡当成一种转变好了,它比青春期的转变稍微激烈一点,可是用不着特别难过。这不过是身体的一项改变,该发生时,它自然就发生。勇士既不求死,也不逃避死亡。”

乔伊柔声安慰我:“丹,一切事情都有目的,就看你怎么去善用它。”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阴郁,接着又开口:“死亡并不让人悲伤。让人悲伤的是,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真正活着。”这时,热泪涌上他的眼眶。我们坐在那儿,默默无语,然后我就回家了。

“幸?不幸?”我苦笑,又一波痛楚袭来,我不禁咬紧嘴唇。

我刚拐进一条小街,那种笃定的感觉又出现了:悲剧对于勇士和愚人而言,是大不相同的。苏格拉底根本不把约瑟夫的死当成是悲剧,我一直到好几个月以后,在一个山洞的深处,才领悟到这个道理。我怎样都无法驱除一个想法,那就是,听到噩耗时,我和苏格拉底应该感到悲伤才对。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情又难过,就这样回到家,最后总算睡着了。

军队来到所有的农场,强拉青年从军作战,他们嫌农夫的儿子负伤在身,没什么用处,他因此而逃过一劫。

到了早上,我了解到一件事:苏格拉底的反应不等同于我的期待。我发觉,设法去迎合任何人的期待,包括自己的期待,都是没有用的。我身为和平勇士,应该自己选择在何时、在何处、以何种方式来采取一举一动。我怀抱着这个使命,开始过勇士的生活。当晚,我走到加油站办公室,对苏格拉底说:“我准备好了,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是不幸吗?还是幸运?”

他狠狠瞪着我,那眼神抵消了我连月来的修炼,我打起哆嗦。他开口,小如耳语,却似乎有刺穿人的力道:“你讲这话像是个笨蛋,时机未到前,谁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你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每过一天,你就朝着你的死期又迈进了一大步。我们可不是在这儿玩游戏,你懂还是不懂?”

“真糟糕,这太不幸了!”

屋外狂风大作,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我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我的太阳穴。

隔天,儿子在驯马时从马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

“是幸运?还是不幸?谁知道呀?”老人回答。

我蹲伏在树丛里,三米外有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剑客,正面朝着我躲的这个方向。他高大结实的躯干散发着硫磺臭味,他的脑袋,甚且连同他的前额,都被丑陋纠结的头发所覆盖;两道粗眉像刀痕似的,划过他充满恨意的扭曲脸孔。

“太棒了,实在太幸运了!”邻居说。

他眼露凶光,怒视着一个面对他的年轻剑客。这时,出现和巨汉一模一样的五个身影,将年轻剑客团团围住。他们六人一道放声而笑,那是发自肚子深处、既像低哼又像嘲弄的笑声。我觉得很不舒服。

过了一个星期,马从山上回来,还领着五匹母马进了谷仓。

年轻剑客的头急速左右扭动,狂乱挥着剑,一会儿绕圈疾攻,一会儿又采取闪躲之势,在空中比来划去。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谁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呢?”农夫回答。

所有的身影一声怒吼,纵身向他扑去。巨汉的剑自他身后砍下,斩断他的手臂,伤口喷出鲜血,他痛得哀号,盲目胡乱挥剑,慌乱地做出最后的挣扎。巨剑又砍来,年轻剑客的头颅从肩膀落下,滚到地上,脸上犹带着惊恐的表情。

“真糟糕,”邻居表示同情,“太不幸了。”

“啊。”我不禁呻吟,一阵恶心。然后硫磺的臭味淹没了我,我的臂膀一阵刺痛,有什么把我拉出树丛,摔在地上。我张开眼,年轻剑客断头上两只无神的眼睛,离我的脸不过几公分,默默预示我即将面临同样的噩运。这时,我听见巨汉喉咙发出粗嘎的声音。

有位老人和他的儿子经营一个小农场,他们只有一匹用来犁田的马。有一天,马逃跑了。

“傻小子,向生命说再见吧!”他的嘲弄激怒了我,我冲过去拿起年轻剑客的剑,随即翻了个身,站起来面对着他。他大吼一声,展开攻击。

我闭上眼,专心倾听。

我闪开,可是他那一砍的力道却震得我身子一歪,跌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他露出分身,连他一共六个人。我跳起来站好,设法牢牢盯紧原来的那个他,可是我已毫无把握了。

乔伊站起来,屈膝蹲在我的床边,抚摸我的前额,我羞愧得把头转开。她低声对我说:“我一听说就赶来了。”我真希望和她分享的是我的胜利,却总是让她看到我的失败。我咬着嘴唇,尝到泪水,乔伊轻柔地将我的脸转向她,凝视我的眼睛:“丹,苏格拉底要我带话给你,他请我告诉你这个故事。”

他们开始念念有词,声音发自肚皮深处。他们慢慢向我逼近,吟诵声变成垂死之人从喉咙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恐怖。

我半昏迷了三天,麻醉药使我昏睡,勉强使我摆脱那叫人难受、毫不留情的痛楚。第三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来,感到有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人正坐在附近。

这时,那感觉又出现,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巨汉代表你一切苦恼的本源,他就是你的心智。他是你必须刺穿的恶魔,可别像那被击倒的勇士一样,被他欺骗了;集中注意力!说来荒谬,我当时竟然心想,拣这种时候给我上一课,太扯了吧。接着,我又回到眼前的困境。

医生手脚利落,把我脱臼的脚趾托回原位,并缝合我的右脚。过了一会儿,在手术室里,他用手术刀在我皮肤上划了长长的一条红线,划进肉里,切穿我原本灵活有力的肌肉。他从我的骨盆里取出一块骨头,移植到碎裂成四十多块的右大腿骨中,最后把一条细细的金属支架钉进臀部骨头中央,作为内部铸模。

我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平静,我躺下不动,闭上眼,仿佛投降了。我双手握剑,剑刃横过胸前和脸颊。幻象可以愚弄我的眼,却骗不了我的耳。只有真的剑客走路时会有声音,我听见他在我身后,他只有两个选择——走开,或者杀死我。他选择杀我。我专注倾听,一察觉到他的剑就要砍下,立刻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剑向上一刺,感觉到剑刺穿了过去,刺破衣服和肌肉。一声骇人的尖叫传出,我听见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身体被我的剑刺穿、趴在地上的,正是那恶魔。

似乎只是几秒钟以后,我躺在洛杉矶整形外科医院急诊室的X光台上。医生埋怨说自己很累,我的父母奔进急诊室,两人看起来很苍老,脸色发白。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在麻木又震惊的状态下,我哭了起来。

“你这次差一点回不来了。”苏格拉底皱着眉头说。

接着我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有人动手摘下我的安全帽,将我抬到担架上。我低头,看到白色的骨头从长靴破掉的皮革中戳出来。救护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话:“……大功告成以前,你将承受严厉的考验。”

我奔向洗手间,吐了个痛快。我出来时,苏格拉底已经泡好加了甘草的甘菊茶:“对神经和胃都很好。”

我的身子被一撞一弹,飞过轿车上方,摔落在水泥地上,在这以后,我想必失去了意识。等我清醒过来,身体起先麻木无感,这还比较好,但没过多久,疼痛开始了,活像有把烧得火红的钳子不断夹着我的右腿,狠狠挤压,越压越紧,我实在痛得受不了。我想让这股疼痛停下来,我祈祷赶快陷入昏迷。远远地有声音传来:“……不知怎么没看到他……”“……父母的电话号码……”“……放心,他们马上就到。”

我对苏格拉底讲起这趟旅程。“我就躲在你身后的树丛里,也看到整个经过,”他打断我的话,“有一回我差点打了个喷嚏,幸好没有,虽然我一点也不担心跟那家伙纠缠。丹,有一度,我以为我得介入了,不过你处理得相当好。”

摩托车刚进入十字路口,凯迪拉克却忽然加速,在我面前直接转弯。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却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向左闪!”我的理智不住尖叫,但是车流持续涌来,“向右偏!”我绝对避不开保险杠,“把车放倒吧!”我会滑到车轮底下。我没法选择,只能猛踩刹车。整个情影好像一场梦,我看到汽车司机惊惶的脸在我面前闪过。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轰然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我的摩托车撞上汽车的保险杠——我的右腿因此被压碎。接着一切加速进行,飞闪而逝。我眼前一黑。

“嗯,苏格拉底,谢了。”

我在暮色中骑着车呼啸而过,快到第七街和西街交叉口时,街灯闪烁了几下。我正要骑过十字路口,却注意到有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迎面而来,闪着方向灯,示意要左转,于是我减速,大概就是这个小小的警戒心救了我的命。

“不过,你好像忽略了一点,而且因此差点要了你的命。”

“好的,爸,我会小心。”我穿着体操T恤和褪色的牛仔裤,脚蹬工作靴,加足马力,冲进温暖的夜色中,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顶端,前程似锦。然而,我的未来即将改变,因为就在那一刻,与我相隔三个街区之处,有个名叫乔治·威尔森的男人正准备开车左转到西街。

这会儿轮到我打岔:“我所关心的主要的一点,就是那巨汉的剑尖。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忽略那一点。”

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夜到了。我拿着安全帽,出门去买新的行李箱。我听见爸爸喊:“丹,小心点,摩托车一到晚上就变得很不醒目,别的司机看不清。”他总爱这么警告。

“是吗?”

几天后,我买到了摩托车,一辆500CC的“凯旋”。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骑惯,有两次差点摔下车,因为我似乎看见乔伊从一家商店走出来,但她走到路口,转个弯,又不见了。我提醒自己得集中注意力骑车。

“苏格拉底,我终生都在与幻象战斗,为每一项琐碎的个人问题钻牛角尖。我一心一意想改进自己,却没把握住最初促使我追寻生命的那个问题。我想让世上万事万物为我而奏效,却老是缩回自己的心智里,满脑子都只有我、我、我。那巨汉就是我,是我的自我,那渺小的自我,我总以为自己是伟岸的巨人,而我把它刺穿了。”

“显然如此。”他说。

我微微一笑,但愿他知道。

“如果是那巨汉打赢了,会怎么样?”

我们打完一局后,坐在健身房的桑拿室里。爸爸说:“丹,我猜你一定相当适应大学生活,你看起来不大一样了,比较放松,比较平易近人,这并不是说你以前不平易近人啦……”他搜肠刮肚,想找到恰当的字眼,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别这么问。”他阴沉地说。

那晚,妈妈弹了新练的钢琴曲给我听,我猜是巴赫的作品。第二天黎明,我和爸爸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我好想把我和苏格拉底的历险告诉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说比较好。说不定哪天我会写下来,把一切和盘托出。回到家真好,可是不知为何,有关家的回忆,却仿佛陈年往事,感觉很遥远。

“我非知道不可,我会不会真的就死了?”

我和爸爸长得很像,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头发越来越稀疏。他到机场来接我,结实的身体套着宝蓝色运动衫,一见到我就用力和我握手,露出温暖的微笑。妈妈在公寓门前迎接我,脸上笑眯眯的,笑纹满布,煞是可爱。她对我又抱又亲,跟我讲有关姐姐、外甥和外甥女的近况。

“有可能。”他说,“最起码,你会发疯。”

我把汽车停进租来的车库,搭上到旧金山的公车,然后转乘机场大巴,但是却遇上交通堵塞,看来是赶不上飞机了。焦灼的思绪纷纷涌出,我的胃痉挛得难受,我注意到这种情况,于是运用先前修炼来的心得,把这些都放下,一切随它去。整个人果然轻松不少,我一面浏览湾岸高速公路沿途的风景,一面沉思一个现象,那就是,我渐渐学会了控制紧张的情绪,以前我老是受它的折磨。结果,我在只剩几秒钟时,顺利搭上了飞机。

就在这时,茶壶的笛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