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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田刚微笑着点点头:“我要的书都到了吗?”

广场附近的一家书店里,老板一见田刚和武霞推门进来,熟络地打招呼道:“来了。”

“别的还没有,只来了一套《曾文正公全集》,传忠书局刻本。”

田刚拉着武霞的手继续往前走,笑着说道:“出没出事,试试就知道了。”说着,二人拐进了一条小岔路。

“在哪儿?我瞧瞧。”

“嗯。”

书店老板指着里面的一个书架:“您抬脚,在第二格。”

“带枪了吗?”

田刚快步走了过去。老板客气地跟武霞说:“您先生是做学问的人,识货。”

“我们该怎么办?”武霞的脸色有些苍白。

“书能当饭吃——他就这么一个爱好。”

田刚表情平静,马上握住武霞的手,面带微笑地说:“你的手有些抖。”

脚边的小狗冲着书店老板叫了两声,武霞拽了拽手里的绳子:“嘘,不许叫。”

“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被怀疑了。”武霞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我们被盯上了。”

书店老板看着小狗:“胖了。”

“是啊,都关门了。”田刚重复了一遍武霞的话,似乎还没找到重点。

“不自律,不节制,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还得胖。”

“今天早晨,我只去过卖面包和鸡蛋的那两家店,现在都关门了。”

书店老板也是个胖子,听了这话,略微有些尴尬,他笑着对武霞说:“失陪一会儿,您随意。”说完,他走到门口招呼其他进门的顾客——一个学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怎么了?”田刚假装不经意地扭头扫了一眼。

田刚沉浸在书中,几乎头也不抬。他翻阅了一本,放下后又取出另一册书,认真地看着。

武霞和田刚一路前行,走到了早上购物的那条街道。武霞瞥了一眼路边,瞬间有些紧张地说道:“出事儿了。”

小狗还在那里不安分地叫着,武霞蹲下来安抚道:“嘘,这儿是书店,别叫。”

“马上报告丁科长。”

田刚循声抬了抬头,不经意中扫了一眼刚才那个学生。仅仅是一瞬间的对视,二人的目光便迅速分开了。学生又翻看了几本书,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书店。田刚又看了看武霞,任她怎么安抚,小狗的叫声从未间断。

侦查员立刻小声说道:“在这儿!”

丁战国的轿车也跟到了书店旁边。从挡风玻璃望出去,虽然距离书店较远,但观察角度很好。

一个侦查员拉开衣橱,上下看了看后正要关上,突然,一件悬挂着的厚重大衣引起了他的主意。他慢慢拨开衣服,一支狙击步枪赫然出现了。

一个便衣侦查员从远处走来,丁战国会意,预先摇下了车窗。

四个人悄然而迅速地走了进去,马上开始搜索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们的动作小心而高效,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

侦查员并没有停步,只是在路过车窗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进去了,我们也跟了一个人”。

他们分工明确,有人望风,有人埋头开锁。不一会儿,就听见“咔嗒”一声,武霞夫妇所住的307房间的门锁被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这个便衣又从车窗边经过。这次,他略作停留道:“他们很警觉,我们的人出来了。”

公寓楼走廊里,306房间和308房间的门同时打开,四个侦查员分别从两个房间里走出来。

“进去的人不用太勤。只要小狗还在叫,就说明他们还在。”丁战国小声吩咐道。

“哦。”李春秋说完,回身往后看去。丁战国在背后悄悄看了他一眼。

书店里,小狗的叫声零星传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丁战国和李春秋都感觉有些无聊了,书店的情况似乎依旧没什么变化。

“外行。一辆车长时间地趴在这儿,容易引起怀疑。”

丁战国抬手看了看表:两点半。他看看李春秋,又像在自言自语:“有些不对,是吧?”

“换车?”

李春秋也看着他:“什么不对?”

“苦差使,没办法。这还算是好活儿,没赶上扮装掏粪的。”丁战国说着,眼睛又盯上了外面,“替我看着点儿后头,等会儿会有辆车开过来,咱们得换车。”

此时,书店里又传来了几声狗叫。

“你们这些干侦查的真够细的,为了装两天样子,真上街去摆过摊?”

“小狗,小狗不对!”

丁战国回答得相当自信:“他俩啊,就算是现在不干公安,真去街上卖糖葫芦、烤白薯,挣的也不会比现在的工资少。”

丁战国说着,飞快地下车冲进书店。书店面积不大,一只小狗被拴在了书架上,而田刚和武霞早已不见踪影。

见果然说中,李春秋似乎有些担心地说:“不会让人看出什么破绽吧?”

老板见他进来,迎面问道:“想看哪方面的书?”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有些别扭,转头看了看李春秋,赶紧换了句话说:“你信不信,他们还会对烤白薯感兴趣?”

丁战国稳了稳心神,说道:“有菜谱吗?”

丁战国仍旧望远镜不离手地说道:“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万一人家两口子感情好呢?”

姚兰和小孙并肩走在去啤酒厂的路上。小孙还是跟以往一样,嘴碎地唠叨着:“对付这种人,就得舍得下脸。单身怎么了?单身就能缠着男人啊,你听我的,见了先挠,少说话,挠完再说——”

见二人手挽着手买糖葫芦的情景,李春秋说道:“这么腻乎,我敢打赌是新婚。”

啤酒厂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小孙正说着,突然发现身边没人。她回头一看,姚兰站在身后不远的位置,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轿车里,丁战国和李春秋一直在认真观察着田刚和武霞的一举一动。

小孙急冲冲地跑过去,问道:“姐,你磨蹭什么呢?这就要到了。”

武霞又努力地笑了笑。一阵风吹过,她觉得脸更僵了。

“还是算了吧。”

“很快了。明天的现在,咱们就在火车上了。”

“凭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早我就觉着心慌。”

“毕竟是我先对不住他。”

田刚也笑了笑,他挽起武霞的手,轻轻攥了攥:“放松点儿,没事。”

“这事还分先后啊,又不是喝酒,你醉一回,他就也得吐一次,才对?”

武霞还是温柔的笑脸:“许是我多心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姚兰沉默着,依旧有些犹豫。

“看见了吗?炉筒都快沤烂了,那人手指甲里头的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以前要是没干过,他从炉子里都捡不出来那块烤白薯。”田刚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小孙的态度异常坚定:“看见前头那个大门了吧,人就在里头上班。我是一路跟到这儿的,名字我都打听清楚了。”

“给拿块炉膛里面的,热乎的。”一直没说话的田刚对烤白薯的说。小贩二话不说取了一块,快速包好,递给了田刚。田刚接了过来,付了钱,和武霞继续朝前走去。

姚兰忽然抬起头说:“小孙,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两人溜溜达达又走到了卖烤白薯的身边。

赵冬梅走出来的时候还穿着工作服。刚才,一直热心给她张罗对象的大姐,有点儿神秘地对她说:“冬梅,外面有人找。”

田刚摇摇头,可武霞不甘心:“吃一个嘛,吃吧。”田刚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但还是张嘴吃了一颗。武霞松了口气,她刚刚提的要求当然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询问田刚,这个小贩是否如她猜测的一般有问题,需不需要再去看看那个卖烤白薯的。田刚似乎对她的怀疑不以为然,摇摇头想就此离开。但武霞相信自己的直觉,用糖葫芦表明了自己的坚持。田刚只好答应了下来。

赵冬梅有些诧异,谁会来找她呢?看着大姐有些怪异的表情,她心里一紧,不会是他吧?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

付完钱,武霞举起糖葫芦对田刚说道:“吃一个?”

幸好,站在厂门口的只有一个穿着整洁的女人,可是赵冬梅不认识她。女人一直盯着她看,赵冬梅有些犹豫,但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田刚用余光瞥了一下不远处卖糖葫芦和烤白薯的小贩。武霞明白,虽然田刚嘴上没说,下一步肯定是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她仰起笑僵的脸,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说:“糖葫芦,我想买一串。”说完,做出一副轻快的模样,冲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你是赵冬梅小姐吗?”

田刚和武霞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阵风吹过,武霞站住,把田刚没有围严实的围巾弄好。风特别冷,武霞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僵得笑不出来了。可她还是尽最大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贴近田刚小声说道:“我说的就是那两个小贩,以前从来没出现过。”

“您是——”

“没错,郎才女貌。”

“我叫姚兰,是李春秋的太太。”

丁战国欣赏着缓缓走来的二人,调侃似的说道:“还挺般配的,是吧?”

丁战国缩着脖子,手拿一本菜谱从书店里出来,一路走到车旁边。之前那个便衣侦查员和李春秋在车边等着,见他回来,都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不是陈彬,李春秋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丁战国把菜谱往车里一扔,说道:“书店肯定有后门,人已经不见了。”

田刚身材瘦高,气质儒雅;武霞还是刚才那身装束,轻轻挽着他的胳膊。小狗欢叫着,在他们脚边跑来跑去。

听了这话,便衣侦查员立刻把手伸进腰间去掏枪,不想被丁战国制止了:“别慌。我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咱们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

李春秋睁开眼,向外看去——公寓楼门口出现了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小狗。

侦查员仍旧着急地说道:“应该把书店老板带回去,他们很可能是同伙。”

丁战国看了看表:“有人要出来散步了。”

“抓他简单。田刚和武霞呢,还抓不抓?”

李春秋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打盹儿。丁战国举着望远镜仰视,一刻不敢放松。况且,很快就到二人通常出来散步的时间了,他在等着楼上侦查员发来的指令。果然没过多久,丁战国便在望远镜中看见了308窗口,侦查员做了一个手指冲下的手势。

侦查员有些听不明白,李春秋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觉得他们还会回来?”

姚兰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从小孙的语气和表情中,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件事的分量。

“说不准。我老觉得这是他们在行动前的一个试探。这到底是一个常规动作,还是有什么动静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你家的后门让人给撬了,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丁战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仔细回想着从早上到现在的监视行动中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忽然,他想起就在两人往书店的路上拐之前,武霞的手曾经颤抖了一下,虽然很快便被田刚握住了,但那一瞬间丁战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田刚似乎是站在了路边的一棵小树旁,他假装不经意地回了下头,似乎看见了什么。

姚兰听出了小孙的弦外之音:“我的事?”

“他看见什么了?”丁战国自言自语,很快便醒悟过来,“上车!”

“你敢听,我就敢说。”

轿车飞快地开到了田刚之前驻足的地方,丁战国站在那棵小树旁边回头望去。果不其然,这里正好能看到武霞早上光顾过的面包店和副食店,现在那两家店竟然都关门了。

“什么意思?”

李春秋也跟着下了车,丁战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思路他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此刻,丁战国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面包店旁边的一家开着门的瓷器铺。

小孙被说得满脸涨红,赌气似的打断姚兰:“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

“抢表?”丁战国想不到,这一上午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一起抢劫案。

“谈个恋爱也不至于这样。照着这路子下去,这要是日后结了婚,再生了孩子,你干脆把棉球落到病人肚子里吧。”

瓷器铺掌柜详细地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副食店的老吴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被人打昏,表也被抢了。派出所的刘公安,在他后脖颈子上找到一撮糖霜,他们就去了面包铺,这附近就那儿有糖霜。刘公安过去一搜,真在柜台的面包盘子底下发现了手表。现在人都被带到派出所去了。这案子破的,真是快啊。”

小孙张了张嘴,仿佛想解释,但话到嘴边一犹豫,又被姚兰的话顶回来了。

丁战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待包扎完毕,患者离开之后,姚兰小声又严肃地说:“朋友归朋友,工作归工作,咱俩关系好,我也得说你。从一上班到现在,这么会儿工夫你出几回错儿了?”

瓷器铺掌柜想了想说:“上午得过九点半了。”

“胶带。”姚兰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小孙仿佛一下子惊醒,慌乱中却递过去一把剪刀。姚兰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自己从搪瓷盘里拿起了胶带。

“无巧不成书啊——”丁战国转头看着李春秋,问道,“你的黑麦面包是在哪儿买的?”

小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眼睛看着一边出神。

李春秋平静地答道:“就在隔壁面包铺。”

“胶带。”姚兰头也不抬地伸手要着。

“几点?”

医院的护理间,姚兰正熟练的给一个外伤患者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身边的小孙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

“也是九点多——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黑麦面包,老爷们儿爱吃的东西。趁热。”

丁战国看着他,突然笑着说:“要是再晚一会儿,这事就让你碰上了,巧吧。”

“什么呀?”

李春秋也跟着笑了:“可还是没遇着。我天生就没有破案的命。”

丁战国还在举着望远镜,监视武霞所住的那栋公寓楼。车门突然打开,李春秋一屁股坐到了丁战国身边,边嚼着边递过一个牛皮纸袋。

从瓷器铺出来,丁战国、李春秋,甚至连那个侦查员,都是一副铁青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春秋已经暴露了。别说是丁战国,就是一个最普通的侦查员也能一眼看穿他是这件事里最大的嫌疑人。

“搜,尽管找。没做亏心事,我怕啥。”面包店老板一副慷慨大方的表情。刘公安见状,便着手翻检,面包盘子被逐个儿拿了起来,掀起第三个盘子的时候,老吴的手表赫然出现了。

丁战国拉开车门上了车,李春秋的手搭在扶手上,略一犹豫,身后的侦查员立刻凑了过来。李春秋没说什么,拉开门就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一旁的刘公安打圆场道:“事儿还没弄明白呢,都先别着急。”说着,他转向面包店老板,“例行公事,我得搜搜。”

见他上来,丁战国抱着方向盘说:“老李呀,你看出来没有,我就是一个倒霉蛋!”

老吴听到这话也有点儿尴尬:“是啊,我也说是啊,你这生意比我那儿强那么多,换谁也不会是你啊,你怎么也瞧不上我那块不值钱的手表吧。”

李春秋浅浅地笑了笑,没吱声。

没等刘公安的话说完,面包店老板就急了:“我?打他?我从早上忙活到现在,都没出过门——”说着,他转头对副食店老板说道:“老吴,咱俩街里街坊的,处得可一直不错。我疯了,我也不会打你呀!”

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件事,你怎么看?”

“啊,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了解点儿情况。”刘公安一指身边的副食店老板,“这不,副食店的老吴刚才让人劫了,后脖颈子挨了一下子,表也被顺走了。犯事儿的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是给他脖子这儿蹭了点儿糖霜……”

“说不好。”

“刘公安,这是……”

“好,我来说。你看哪,不管面包铺的掌柜是不是见财起意、伤人抢表,咱们暂时先不说这个事。先说说我们的追踪目标,因为他们在散步的时候,恰好看到早晨去过的两家铺子都关了张,从而怀疑自己已经暴露了,以至接触过的人都被当作怀疑对象带走了。事情的逻辑是这样的吧?”

可是,蹊跷的事情刚刚开始。过了一会儿,负责这片治安的警察老刘和旁边副食店的大胡子老板一起到了店里。虽然都是熟人,但二人一起出现还是让面包店老板有点儿吃惊,况且副食店老板看上去面色不善。

“合理。我也这么推断的。”

柜台上的各色面包和刚才一样,整齐地码放在托盘和篮子里,并没有被窃的痕迹。也许走错门了?老板没空深究,又转身进了操作间。

“你说这是巧合吗?”

和刚才一样,老板依旧边擦手边说:“来啦,来啦。”可这次他从操作间里走出来一看,柜台前却空无一人。老板有点儿奇怪,他朝门口张望了一下,店门还在轻微地晃动,显然有人刚刚离开。

“是,而且是一次非常讨厌的巧合。”

送走了李春秋,面包店老板又回到操作间去揉面团。过了一阵,外屋的门铃又发出了“叮咚”的脆响。

丁战国把脸凑过去,看着李春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春秋笑了笑,把几张钞票放在柜台上,用左手接过纸袋:“回见,爷们儿。”

李春秋认真地看了看他:“还是你的更难看一点儿。人都跟丢了,难道我还笑啊?”

面包店老板一边把黑麦面包一个个地装进纸袋,一边说道:“糖霜的面包,女人和小孩子爱吃。咱老爷们儿还是得吃这个。”

丁战国抽回身子:“笑啊,得笑。要是丢一个人就得哭,我跟丢了那么多,不得哭成苦瓜啊。”说着,他扳过后视镜,对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道:“高副局长一再教育我们要乐观,为什么不笑呢?我们还有机会。”

趁着面包店老板回身取纸袋子的空当,李春秋用右手飞快地在糖霜面包的顶部蘸了一下。

“是吗?”

“好嘞,我给您拿袋子装上。”

“我觉着啊,我要是田刚——不,我现在就是田刚,那我会怎么想呢?我还真不能判定我和我媳妇已经暴露了。我没有确定,我只是怀疑,对吧。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不是散步吃饭遛狗,也不是埋头看书写作,我有任务,见不得人却必须完成的任务,所以我会试一试——有后门的书店,是‘我’搬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选好的逃跑路线,道具还包括那条狗,对吧。”

“六个吧。”

“对。”

老板笑了笑:“黑麦的也好吃,您要几个?”

“所以我很可能会假装逃跑,然后暗中观察,看看你们是不是惊慌失措,会不会有大批公安举着枪包围书店,把那个无辜的老板带走。这叫投石问路。”

李春秋瞥了一眼那盘面包:“我不爱吃糖霜,来几个黑麦的吧。”

“你认为,他们还没有走?”

李春秋站在柜台前,端详着台面上各式各样的面包。老板殷勤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炉是刚烤出来的,热得都烫手,来几个吗?”

“我只能说,我要是他,我就不走——他想试试,我也想试试。所以,在书店里,我没有打草惊蛇。”

上午是面包店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面包店老板正从烤箱里取出十几个热气腾腾的面包,刚刚撒上雪白的糖霜,外面的门铃就发出了“叮咚”的响声。他下意识地喊了声“来了”,擦了擦手,匆匆走到外面。

李春秋故作轻松地说:“但愿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要不,我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李春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去。雪地被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李春秋看着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冥思苦想着下一步的出路。这时,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传来。他抬头一看,武霞早上光顾的那家副食店的木门开了,老板捂着肚子,手里攥着一团手纸,匆匆地朝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跑去。

丁战国回避了李春秋的后半句话,答非所问地说:“现在得想个办法告诉他们,商店关门其实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李春秋再次转过身来,感觉前方那个普普通通的电话亭,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兽。

在一间日本人留下来的咖啡馆里,姚兰和赵冬梅每人点了一杯咖啡,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就在昨天,丁战国还在派人监视他,怎么仅仅过了一夜,就对他这么放心,甚至都没派个人跟着?为什么早晨停车的地方,刚好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还有,为什么偏偏会让小李听到有关锁定车祸肇事者的消息?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不对,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姚兰轻轻用小勺搅动着咖啡,赵冬梅则看上去有些拘谨,时不时地偷看姚兰一眼。沉默良久,姚兰刚开口说“你们”,就被赵冬梅急切地打断:“您别误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真的。李先生说他有一个舅舅住在我家附近,他在打听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后来在铁路俱乐部……对不起,你别误会,我在那里只是跳舞。出门的时候,正好巧遇了李先生,我们到今天为止也没见过几回,后来我——”

李春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电话亭越来越近。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身望去。他身后行人稀少,并没什么人在跟踪或者注意他。

姚兰轻轻地说:“能让我插一句吗?”

道路前方,李春秋已经能看见那个醒目的电话亭了。

赵冬梅的声线像突然被人用剪子剪断了,顿了顿说:“您说。”

这个武霞,还有他的丈夫田刚,到底是哪条线上的人?会不会是陈彬的下属,或者就是陈彬本人的化名?李春秋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样,这条线索都有可能最终导致他暴露。现在,李春秋只需要给对方打一个电话,就可以挽回所有的危机。

姚兰平静地说道:“春秋是关里人,他在这边没有任何亲戚。”

李春秋沿着武霞走过的那条路向前走着。就在刚才,他清楚地听到丁战国向马主任问说,武霞居住的公寓有没有电话,马主任肯定地回答:“有,号码是8130。”

赵冬梅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厕所。那儿没人给我上课。”李春秋瞥了丁战国一眼,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姚兰浅浅地笑了笑:“我没怪他,也没怪你。来,趁热喝。”

“所以,每次钓鱼你都没我钓得多。你总是太急,沉不住气,遇上事儿点火就着,一点儿都不像干公安这行的——哎,我可没说那件事啊。哎,你干什么去?”

赵冬梅看着她,慢慢地拿起咖啡。

李春秋把头往后一靠:“我一直以为你们侦查科的行动动刀动枪,踢开门进去就抓人,多威风呢!没想到这么枯燥。”

姚兰抬起头,平静地回忆着过往:“这是我和春秋刚认识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那天,我刚过二十一岁生日。第二年,我们就结婚了。十四个月以后,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男孩。他跟你说起过我们的儿子吗?”

“怎么说呢,我有点儿不甘心——两个肉包子肯定就在这儿了,我还想等只狗来,万一还有同伙呢?”说着,丁战国又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看李春秋,“不在这一会儿。你说呢?”

赵冬梅摇了摇头。

突然,李春秋恍然大悟道:“你想在他们出来散步的时候下手,可要是那时候动起手来,有可能会伤到老百姓。你非得看看那男的长什么样吗?”

“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叫李唐,因为他妈妈姓唐。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在北平大学毕业以后,他自己一个人来到哈尔滨谋生。我老家是佳木斯的,我和他一样,在哈尔滨举目无亲,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比别人更勤奋。我们自己带孩子,除了上班,就轮流回家做饭,轮流接送李唐上下学。我们从一无所有的穷学生走到今天,已经快十年了。孩子今年七周岁,在奋斗小学读书,他很可爱,也很懂事。”

丁战国笑而不语。

赵冬梅垂下头,用勺子搅动着咖啡。

“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呀。”

“如果我们现在没有结婚,只是在谈恋爱,我不会在意多一个竞争者。当然,就算我们已经结婚,如果春秋有新的选择,我也会尊重他。我会给我、给他、给我们的家留下最后的尊严。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有了新的选择。我想,这很可能和我们的孩子有关——他深爱着孩子,我也是。”

“为什么?”

赵冬梅尴尬地低下头:“李太太,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

李春秋在一边说:“要是我,刚才在那个女人开门的时候,就突然冲进去。”

姚兰轻轻地打断她:“你是个聪明人,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替李唐谢谢你。”

丁战国放下望远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赵冬梅还想说点儿什么,姚兰已经站起身说:“不好意思,下午我还得值班,先走了。”

丁战国又拿起望远镜,不一会儿,他嘴里嘟囔道:“306,好;308,好。”原来,之前马主任已经提前向他们通报了武霞居住的是307房间。就在刚才,已经有侦查员尾随武霞上了楼,在她进门之后,便迅速进入了隔壁的306和308,通过窗口向丁战国传达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没等赵冬梅说话,姚兰已经起身走了,桌上留下了用来结账的几张钞票。

“急什么,还没见着他丈夫呢。”说着,丁战国看了李春秋一眼,只见李春秋朝窗外张望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赵冬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没有哭闹,没有谩骂,这个女人仿佛只是给她讲了讲自己的故事,可是这番静水溪流般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把她仅存的自尊心切割得粉碎。

“既然都这么确定了,怎么还不动手?”

一整条街上的铺面都相继关门了。一个刚上完门板的掌柜,抄着袖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啊,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我要是输了,可以脱光了在这条路上走一圈。”

瓷器铺掌柜一边关门,一边息事宁人地说:“新政府新规矩,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换了再开嘛。”

李春秋往回抽了抽身子,说:“我从来不赌。你这么有把握,我更不敢了。”

路边,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将一张告示贴在墙上的醒目处:限期一天内,执照重新登记备案,逾期不候,其间店铺不得营业……

“赌吗?”

出租车后座上,武霞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刚刚经过书店,老板安然无恙,小狗也在店里欢快地叫唤着。田刚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武霞,但她的手并未放松。

“有那么神吗?”

车子继续前行,拐到了广场附近的商业街上。田刚迅速发现了异常——商铺都关门了,一群人正挤在一张告示下面指指点点。出租车停在告示附近,田刚摇下车窗看了看,对司机说:“走吧。”

丁战国笑了笑:“别看她不回头,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观察着我们。”

街角不显眼的地方,一个穿着貂皮、丝袜打底、嘴唇很红的年轻女郎正站在一边。她眼神闪烁,像在等人,又像在寻找目标。偶尔有独行的男人经过,女郎会叼着一根香烟凑上前去借火。但今晚,她的香烟还一直没有点着——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暗娼。

“你看她走路的姿势像不像一条直线,头都不转一下。我要是特务,起码会观察一下周围吧,看看有没有人拿望远镜盯着我。”

田刚和武霞乘坐的出租车就停在这个暗娼身边不远处。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武霞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一边拽着田刚往公寓楼的方向走,一边说:“我心慌得厉害。”

“怎么说?”

田刚小声安慰道:“如果我们已经被发现,刚才替我们拉开车门的就会是他们,放心吧。”

“不像。”

“每次遇到麻烦,我都心慌。”一阵风吹过来,武霞不自觉地抱住了田刚,“我想给孩子打个电话。”

丁战国也看了看李春秋,反问道:“你觉得呢?”

田刚伸出胳膊把武霞紧紧地揽在怀里:“再等一天,就一天,你就能看见她了。”

直到武霞进了楼道,丁战国才慢慢放下望远镜。旁边的李春秋看着他,问道:“她是特务?”

武霞无助地看着田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出门走了一段,武霞又进了一家副食店。这家的老板是一位大胡子,也是几句话之后,牛皮纸袋里多了一瓶牛奶、几根熏肠和葱头,同时武霞的右手还提着一打鸡蛋。白色的小狗依旧欢快地在她脚边跑来跑去,她开始顺着原路往回走。

“自从当了妈妈,你就不是从前那个你了。上面不会相信直觉,走吧,先把狗接回来。”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温婉甜美。虽然有小狗牵绊,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她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没有左顾右盼,更没有回过头。她进了一家面包店。隔着玻璃橱窗,可见一位光头老板笑容可掬地和她说了两句话,随后递过一个装着几根长面包的牛皮纸袋。

寒风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谁都没再说话,没几步便走到暗娼的身边。虽然眼见是两个人,暗娼还是习惯性地朝田刚飞媚眼,又挑衅地看了看武霞。武霞的手一下子攥紧了,田刚赶忙抱紧她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去。暗娼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再回头看时竟然发现田刚也在偷偷回头看她。

雪地里,白色的小狗兴奋地撒着欢。武霞在后面好似生怕它丢了似的,喊道:“别跑,别跑,快回来——”

轿车上,漫长的蹲守还在继续。丁战国向高阳汇报了之前的情况,并说明了自己进一步的想法,这些都得到了高阳的赞同和支持。此刻,广场附近的商铺应该都按照公告的要求关门了。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等待狡猾的大鱼再次上钩。

包括李春秋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窗外看去。公寓楼的门口,伴随着一阵犬吠,一只白色的小狮子狗和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先后走了出来。她就是马主任说的武霞,只见她身穿一件貂皮大衣,戴一顶镶着网状罩帘的女式呢帽,锃亮的长筒皮靴踩在雪地上,走路姿势优雅,通身一副高贵的气质。

李春秋靠在一边的副驾驶位上打盹儿,丁战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除了已经锁定的目标,今天自己也能把李春秋一举拿下吗?丁战国心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在今天出门之前,他自认为已经做了百分之百的准备。

“出来了!”

广场周围唯一的电话亭,他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在全天盯守,还有一个人专门被派去电话局,负责记录这部电话拨出去的号码。连和治保主任见面的地点,他都特意安排在电话亭旁边。

已经过了九点,丁战国看了看手表,又把眼睛对准望远镜。突然,卖糖葫芦的小贩对着这边点了点头,丁战国马上开始寻找目标。

到目前为止,李春秋并未接近那个电话亭。面包店和熟食店的案子,看上去李春秋的嫌疑很大,但他甚至都没太剖白自己,依旧泰然自若地待在车上。丁战国有点儿看不懂,但他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他要先下手为强了。

汽车最终停在了公寓楼附近的路边,丁战国接过身后的侦查员递过来的望远镜朝外看去。路边,一个卖烤白薯的,一个卖糖葫芦的,两个小贩都是侦查员乔装改扮的。

丁战国转头看了看李春秋,轻轻推了推他,喊道:“老李——老李?我去个厕所,你帮我盯着点儿啊。”

丁战国看了看手表:“九点?这么说,快了。”

李春秋恍惚地睁开眼睛,说:“去吧,去吧。”

“那肯定会买。差不多每天早晨九点,武霞就会出来买吃的,都是熟食,他们好像不怎么做饭。”

丁战国从车里出来,绕到这条街拐角的另一边,走到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边,敲了敲窗户。

丁战国看看身边的侦查员:“倒是符合作家的生活习惯啊,可他们总得吃饭吧,不买菜吗?”

玻璃摇了下来,里面是那个魁梧的侦查员。

“他们很少外出,和邻居也没什么来往。每天只在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天气暖和了,才出来散散步、遛遛狗,很孤僻。”

丁战国左右看了看,小声部署:“通报下去:等那对小两口一回来,马上逮捕。”

“这两个人有没有什么活动规律?”

“是。”

“有,号码是8130。”

“还有一个人,到时候我会把他带过来,一起抓。”

丁战国问:“那套公寓里有电话吗?”

“谁?”

马主任的衣兜里插着笔,说话也是一板一眼:“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才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广场南边的这三栋楼里,只有一户是最近才搬进来的——两口子男的叫田刚,女的叫武霞,家里还有一只小狮子狗。登记的时候,田刚说自己是个作家,武霞没有填任何职业……”

“李春秋。”

丁战国冲中年男人点点头,说道:“您是这儿的土地爷,哪路妖精作怪,您心里最有数。”

侦查员愣了一下:“这个,是不是得经过高局长的批准?”

路边,侦查员介绍道:“这位是这个区的治保主任老马。”

“先抓人。高局长那边,晚上我自己去汇报。”

李春秋坐着没动,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他早已注意到,那个侦查员身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车上的另两个侦查员也没下车,李春秋故意拧开车上的收音机,然后微微伸了伸懒腰,活动一下僵直的脖子。他无意中瞟向外面的丁战国,尽管和他有一段距离,但训练有素的耳朵还是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汪汪”,一阵狗叫声唤起了丁战国的注意。所有的网都已撒好,现在鱼儿也已游过来——田刚和武霞夫妇牵着小狗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只是和早上不同,武霞那顶女式呢帽上的网状罩帘此时放了下来。

丁战国的车里,除了李春秋,后排还坐着两个侦查员。这次行动一共出动了四五辆车,怕车多扎眼,他们故意分开行驶。车子开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附近,李春秋远远看见,路边的一个侦查员在向他们招手。丁战国踩下刹车,下车朝他们走过去。

小狗在前面嗅来嗅去。田刚挽着武霞的手跟在后面,向公寓楼走去。

“小马跟李大夫去收拾东西。”丁战国说完,在李春秋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在楼下等你,你坐我的车。”

轿车里,丁战国把枪拿出来,检查上膛的情况,然后说道:“老李,该动身了。”

李春秋摆摆手:“别说了,又不是第一次。我去拿急救箱。”

李春秋好奇地问道:“现在就要抓人?不是说要等他们的同伴吗?”

“其实这种事,应该让年轻的去做,不过小李在经验上还欠一点儿——”

“不等了。大鹅等不来,不能让鸭子也飞走。听我说,等会儿万一交上火,我让人打中了,你可得先救我。”说着,丁战国看了看李春秋,又笑着问道:“你那小胆子,行不行?”

“我知道,所以我去。”

李春秋也笑了:“试试看吧。”

“那儿很危险。”

“放心吧,咱们在后面,就算子弹长眼睛也飞不过来。就怕特务受了伤,你得保证他能活着回去。”

李春秋点了点头说:“我去。”

说完,丁战国和李春秋先后下了车,往不远处田刚的方向走去。几个侦查员也从后面快步跟了上来。李春秋很快便察觉出,始终有两个侦查员一左一右紧贴着自己——这也是丁战国提前部署的计划之一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对李春秋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往前走还有脱身和辩白的机会,如果后退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嫌疑。田刚和武霞就在前方不远处,李春秋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人不多,可是他们有枪,没准儿还有炸弹,受伤的概率很大,所以我希望法医科能出一个人。”

表情肃穆,脚步迅疾,田刚马上意识到迎面而来的这群人来者不善。他略一停顿,发现刚刚卖烤白薯和卖糖葫芦的小贩已经离开摊位,从两侧包抄过来。抬眼看去,公寓楼的方向也有两个侦查员走了出来。

“出动这么多人,要抓多少啊?”

田刚彻底停住脚步,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抓人。”丁战国一脸认真道。

“怎么不走了?”田刚耳边传来了问话,但他没有回答,他在等径直朝他走来的这个人会说些什么。

正说着,李春秋推门走了进来。见屋里的人都是一脸严肃,李春秋没吱声,悄悄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直到丁战国给每个人布置完任务,他才凑过去问道:“如临大敌呀,什么情况?”

丁战国率先走到田刚面前,开口说道:“田先生,久仰啦。公安局侦查科。你的文章就在这儿画个句号吧。”

“昨天夜里,社会部的同志已经梳理了这三栋居民楼里每一家住户。我们发现,只有一户是刚刚搬来的。”

田刚没有马上变脸,他冷冷一笑道:“这样对待一个作家,符合你们标榜的政策吗?”

丁战国用一根指挥棍点着广场的北部:“这是集会的主席台,在广场的最北边,到场的十几位民主人士都会站在这儿发言,也是刺客开枪的时机。广场的东、西、南边都有居民楼。弹道科根据对现场情况的分析,基本排除了敌人在东、西两侧居民楼里实施暗杀的可能性,所以,广场南侧的几栋居民楼,就是刺客最有可能设下埋伏的地点。

“你屋子里的那支狙击步枪,好像跟写作没什么关系吧?”丁战国说着,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想到咱们会这么快见面吧。也许你一直都把心思花在枪响后怎么安全地撤退上了——可惜,哈尔滨不是南京,我们的网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会议室的大办公桌上,平铺着一张高倍市区地图。丁战国站在地图旁,指着一片广场区域,给侦查员们交代任务背景:“这是尼古拉广场。后天,第一批从全国各地奔赴解放区的民主人士,将要在这儿举行集会。据可靠情报:国民党特务已经到了,人数还不清楚。他们会以远距离射杀的方式破坏这次集会。离集会召开只有二十三个小时,这也是留给我们的时间——现在转达高局长的部署。”

田刚面无表情,脸色已近苍白。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小唐脑袋探进来说道:“李大夫,丁科长请你过去一趟。”

丁战国吸了吸鼻子:“行啦。你们刺杀民主人士、破坏反内战集会的梦该醒啦。”

李春秋笑着说完,一转身,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黑板上的那则通知。他意识到,所谓的电话故障,一定是丁战国的手段,他是在提防情报外泄。那么,撞死高奇的人是不是陈彬本人?这是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情,应该想办法给魏一平报个信儿。

丁战国的话让李春秋一下子愣住了——今天的行动与早上小李说的火车站车祸根本没关系。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电话亭只是第一个陷阱,后面还有无数个,他跳过了一个,始终还是会掉进去。李春秋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他明白自己的自由将要终结,他陪伴妻子和孩子的誓言,也将变成一句空话。

“你知道得还挺多。”

就在李春秋万念俱灰之际,田刚做出了最后一击——他拔出手枪。已成包围之势的侦查员,几乎同时将枪口对准了他。出乎意料的是,田刚竟然掉转枪口,顶住了妻子的脖子。

小李低声说道:“都说要提拔老丁。换了我,也没日没夜地下功夫。”

挣扎中,那顶带有网状罩帘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并非武霞,而是之前的那个暗娼。枪口顶在脸上,她动都不敢动,吓得眼泪流了满脸,身子不停地哆嗦着。

李春秋起身走到暖水瓶旁边,边倒水边说:“够快的呀。”

丁战国心下一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人质,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还是强作镇定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拿枪的,躲在女人后头算怎么回事呀?”

“昨天撞掉火车站电话亭的人。刚才我排队打水,听治安科的人说已经找到了。”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就是个小人。让开!不让开,咱就一命抵一命,我也不赔。”

“找着什么了?”

局势变得紧张起来,但包围圈四周竟然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甚至有人把自行车支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使得丁战国和一众侦查员更加投鼠忌器,子弹不长眼。田刚已经是丧心病狂,随便打几枪对他来说根本用不着考虑,更何况还有躲在暗处尚未现身的武霞。

这时,小李提着暖水瓶推门进来,一脸神秘地说:“找着了,找着了。”

田刚把枪口紧紧顶在暗娼的脸上,丁战国一时没有办法,他垂下枪口,扭头对大家说:“都放下枪,都放下!你,放下!人家都小人了,你就不能君子一回吗?就听一回田英雄的话,放他走——”

办公室里也没人,看有打扫过的痕迹,小李应该已经来过了。李春秋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回想着刚才一路的情景,所有人好像都在漠视他,但似乎又都在关注他。他直觉的雷达已经自动进入搜寻状态,只是现在还找不到明确的目标。

侦查员们听了这话,陆续地把枪放在脚下。丁战国也慢慢弯下腰,就在枪要着地的瞬间,他突然抬手“啪”地开了一枪。

匆匆忙忙地不止小唐一人,从楼梯到走廊,好几拨侦查员从他身边飞快地经过,急急地朝会议室跑去。李春秋经过侦查科会议室门口的时候,扭头想往里看看,一个侦查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

子弹击中了田刚的手腕。田刚一下子倒在地上,手枪掉在了地上,血染白雪。

小唐含混不清地答道:“开会,顾不上了!”

侦查员们立刻拿起武器逼近田刚,众多枪口顶住了他。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双眼有些失神。丁战国也迅速朝田刚凑过去,他下意识地看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似乎被刚刚突发的一幕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

“跑着吃东西,胃该受不了了。”

然而,未等丁战国深究李春秋的表情,包围圈中的田刚忽然红着眼睛大喊道:“别!别回来——”

公安局大厅的黑板上写着一则通知:电话交换机故障,预计上午十点钟恢复正常。李春秋一进大门便看见了,未及多思,侦查员小唐匆匆跑进来,边跑还边往嘴里塞面包:“李大夫早——”

“乒!”侦查员们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李春秋没心思再继续喝腊八粥,他穿上大衣,急急地赶去单位。

李春秋猛然回头一看,只见武霞举着手枪就站在不远处。“乒!”又是一枪,一个侦查员中弹倒地。两声枪响之后,广场上已经乱作一团,之前凑过来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呼号着四散奔逃。

姚兰唠唠叨叨地嘱咐着,带着两个孩子渐渐走远。李春秋却站在门口琢磨着丁美兮刚才的话。丁战国一夜未归,是因为愤怒和失望,还是在策划新的行动?以他的性格,越困难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但武霞的枪口并没有放下,这次,她瞄准了丁战国。

姚兰心疼地摸了摸丁美兮的头:“走吧,阿姨送你们上学。下次,爸爸不在家,你就到阿姨家来,别自己在家过夜,不安全。你要是怕黑,不敢一个人走过来,就打个电话,阿姨过去接你……”

“乒!”枪声再次响起。那一刻,李春秋感觉时间好像凝固了。这是他能扭转局面的最好机会,冒一次险,打消丁战国的怀疑,值!枪声之后,有人应声倒下,不是丁战国,而是李春秋——他扑到武霞的枪口和丁战国之间,挡在丁战国身前。

“他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武霞在开枪时,被一个跌跌撞撞奔跑的行人撞了一下,子弹击中了李春秋的左肩膀外侧。此刻,因遭遇突袭而短暂发蒙的侦查员们已经清醒过来,几个人果断地把枪口对准武霞,“乒、乒、乒、乒、乒——”

“你爸爸这么早就出去了?”

武霞身上连中五弹,血把胸前都浸透了。她倒了下去,眼睛却还直愣愣地看着田刚。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田刚捡起刚刚掉在雪地上的手枪,对准自己扣动了扳机。他和武霞的尸体仍然在遥望着,两个人都死不瞑目。

“吃过了。”

丁战国没心思再顾及他俩,他和几个侦查员迅速围到李春秋的身边检查伤势。鲜血从李春秋的肩膀渗出来,染红了雪地。李春秋大口喘着气,努力忍着剧痛。

“美兮,吃早饭了吗?”

“赶紧扶上车,去医院。”丁战国指挥众人把李春秋抬上车。如果不是恰好被撞了一下,枪口失准,武霞这一枪很可能会要了李春秋的命。而如果他是内鬼,借机除掉自己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丁战国想不通。之前所有合理的推测,都被这颗子弹打得拐了个弯。

姚兰和李唐已经收拾停当,一开门,就见丁美兮背着书包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丁美兮打招呼道:“姚阿姨。”

医院病床旁,姚兰正在亲手给李春秋左侧肩膀上缠纱布。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李春秋用余光瞥见了姚兰眼角的泪痕。

李春秋正要起身,姚兰站起来说道:“我去送他,你慢慢儿吃。”李春秋又喝了两口粥,想了想,还是放下碗跟了出去。

李春秋没看姚兰的眼睛,转过脸来,背对着姚兰说:“骨头没事,我知道。掉块肉,补补就好了。”

“快迟到了。”李唐端起碗快速地把粥喝光,边抹嘴边说,“我去拿书包。爸爸,你快点儿。”

姚兰擦了一把眼泪,继续沉默地包扎着。

“慢点儿吃,别噎着。”姚兰叮嘱道。

李春秋顿了顿,问道:“李唐呢?”

粥慢慢凉了,李唐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还边回头看墙上的挂钟。

“在家,美兮陪着他。”

李春秋低头“哦”了一声,还是没有直视姚兰的眼睛。姚兰有些失望,但她忍住了。时间,他们都还需要时间——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也督促自己要付出更多。

整整一天,李春秋直到现在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姚兰在一旁殷勤地说:“没放黑豆,枣核儿我也去了。”

办公室里,高阳脸色凝重。坐在对面的丁战国,脸色比他还要黑一层。

已经腊八了,最后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分之一。李春秋心头一震,时间竟然就这样在他度日如年中悄悄溜走了,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坐到餐桌旁淡淡地说了句:“好。”

“都死了?”高阳问道。

姚兰端着一碗粥从厨房出来,对李春秋说:“过来喝粥吧,今天是腊八。”

“是。”

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李春秋见儿子正在餐桌旁吸溜着喝粥。他平时不大爱喝粥,今天看上去倒是吃得挺香。

“负隅顽抗?”

陈彬的额头上青筋暴出,胳膊僵硬得有些麻木。他慢慢松开手,掀起枕头,看见了下面死不瞑目的女友。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随手拿起床头柜的半杯水,木木地喝了一口,还未及咽下去便一口喷在地板上,大口地呕吐起来。

丁战国点了点头。

陈彬面无表情,突然,他一把抓起鸭绒枕头飞快地压在女友的脸上,死死地闷住她的口鼻。女友拼命挣扎,两只手胡乱地抓着,连他的脸都被挠破了。陈彬始终死死压着不放手,直到女友乱蹬的双脚渐渐不动了。

“咱们有伤亡吗?”

陈彬没有回答女友的问题,他默默地坐起来,又转过头看着女友。她前额的刘海儿睡得有点儿乱。陈彬记得她最爱美,到哪儿都不忘了整整头发,这个时候她也不想让自己难看吧。想到这儿,他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女友的头发。女友被这轻柔的动作弄得直痒痒,笑着睁开眼睛,看着木然的陈彬,说道:“怎么不说话啊?吓傻了?”

“现场有些失控。小贾重伤,正在抢救。”丁战国语气沉重,“李春秋也挨了一枪,不过不大要紧,是轻伤。”

女友闭着眼睛笑了笑,抱住陈彬说:“胡话还能是什么。你说你累了,要跟我回老家,说不杀人了,不干活了。反正就是一通胡说,我也听不明白。不过,你到底想不想见我爸妈啊?”

高阳有些意外:“李春秋?”

“我说什么了?”

“他帮我挡了一枪。要不是他,我今天就得死在那儿。”

“胡话,都是些胡话。”

“那他对你还是挺不一样的。”

女友说的这些事,陈彬没有丝毫印象,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是怎么说的?”

丁战国无言以对。与李春秋并肩工作多年的情谊是真的,对他行踪的怀疑推断是真的,可这颗生死攸关的子弹也是真的。丁战国觉得脑子有点儿乱。

“见我爸妈啊,他们都来好几天了,一直想见你。”

包扎好伤口,李春秋拒绝了局里留院观察的建议,坚持回家养伤。姚兰也赞同,这样她能更好地照顾丈夫,也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一到家,她就忙前忙后地收拾床铺,把床头靠枕调整了半天,以便李春秋更加舒服。见李春秋坐到床边想躺下,她马上说:“你等等,我扶你。”然后,她伸手揽住了李春秋的右肩膀。李春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什么?”

安顿好之后,姚兰又问道:“要不要把枕头撤掉两个?”

“可你也没答应我。”

李春秋一直没看她:“先不躺着,我想看会儿书。”

“我没跟你吵架吧?”

姚兰立刻扶着他靠在床头,随手打开了台灯。李春秋打开一本未读完的书,看了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过姚兰一眼。

“你喝得什么都记不住了。”

姚兰看了看他,终于不甘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肯看我一眼?”

陈彬正说着找到了半杯水,他仰头喝了下去,然后重新钻回被窝。女友温柔地依偎过来,陈彬看着四处的酒瓶,问道:“昨天晚上,我喝了多少啊?”

李春秋平静地答非所问:“明天李唐要是问,就说我是不小心摔的,别让他担心。”

“水,渴死我了。”

姚兰也不问了,躺下来看着天花板,顿了顿,说:“我今天去见赵冬梅了。”

“找什么呢?”

听到这个名字,李春秋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妻子。墙上的钟表敲响了十下,又是夜晚了。

朦胧的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陈彬摸索着按亮床头的台灯,起身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女友。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空酒瓶。陈彬在里面挨个儿翻找,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身边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