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面具 > 第九章

第九章

“跟你有关系吗?”

听到这句话,魏一平转过脸来看向李春秋。这次轮到李春秋目不斜视,他把钓竿垂入洞口:“不是我杀的。”

“没有,死得干干净净。”

李春秋冷冷地答道:“他死了。”

“你觉得干净,丁战国呢?他怎么看?”

“那个男的,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找个不相干的人,去适当地惩罚一下。”

“事实摆在那里,谁看都一样。这件事就是他处理的。”

李春秋浅浅地笑了笑。

“那就好。他是一个厉害角色,得防着。”

魏一平哑然失笑:“有这份心态就好,干我们这一行的,遇着什么事,都不能动真气。我就怕你沉在里面拔不出来。男人是要干大事的,等功成名就了,女人算什么?连猫她们都比不了。”

“他现在是高阳的红人了。”

李春秋自嘲地说道:“是啊。天气冷,戴顶绿帽子倒是暖和。”

手一扬,魏一平钓起了一条鱼:“听说丁战国现在势头很猛啊,睡觉也不闭眼睛——换了我是高阳,我也会喜欢这样一条好狗,只抓猎物,不贪吃。”

魏一平依旧目不斜视道:“女人就像猫,吃饱了,有个暖窝,还不够。你得花时间陪她们、哄她们,还得看住了,一不留神,就会让外面的野猫勾搭跑了。爱吃腥是猫的本性,没办法。”

“是啊,除了工作,他似乎没有别的欲望。”

李春秋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他没说话,只顾低头弄鱼饵。

魏一平笑了:“你信吗?难道不是装出来的?一个正常的男人,一点儿爱好都没有的不是圣人,就是奸人。他为什么不找个老婆?”

魏一平并未转头看身边的李春秋,盯着自己的钓竿说道:“脸色很难看哪。”

“我试着给他介绍过,他连见面的兴趣都没有。”

李春秋从一侧走过来,在旁边一把空着的小椅上坐下,拿起放在面前的一根钓竿,默默地上着鱼饵。

“我不相信。”

冰面上,魏一平手持一根不太长的钓竿,垂入砸开的一个小洞口里冰钓。身边的小桶里放着几尾上钩的鱼。

“他就像一个光滑的鸡蛋,目前我还没找到蛋壳上的裂缝。”

蓝天红日下,白雪覆盖着绵长的松花江岸,结了冰的江面上亮如镜面。

“没有缝儿,咱们可以凿一道出来。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行泪水默默地涌了出来。风一吹,脸更冷了。春儿擦了一把眼泪,扛上米袋子,伴着零星的咳嗽声渐渐走远。

说着,魏一平重新上好鱼饵,将它垂进冰口,顺手打开身边的皮包,拿出一个纸包,擦着冰面扒拉到李春秋的身边:“先拿着用,不够再跟我说。”

待她背着米袋,再次走出米铺的时候,她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走没几步,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把米袋子放在地上,扶着一根电线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李春秋拾起冰面上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一沓钞票:“这是?”

春儿不禁颤抖起来,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此刻更显得单薄。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可她的双脚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干我们这一行的,手头太宽松不好,太紧巴也不好。”

米铺老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干什么,你还不明白吗?想好好过年吗,钱不够别的凑……”

李春秋对这话有些不明所以。

春儿心里一哆嗦,赶紧缩回手:“你干什么?”

魏一平见他没有会意,接着说道:“你开销大,碰见孤儿寡母的,总是乐善好施,长了一副菩萨心肠。”

春儿一脸惊喜,赶紧从腰里摸出一个布包,仔细地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米铺老板肥厚的大手伸了过去,没朝着钱去,却一把攥住了春儿的手。

李春秋一下子站了起来:“站长,你——”

米铺老板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算了,都不容易。卖吧。”

“坐下,坐下。快看,鱼咬钩了——”魏一平说着,迅速过去把李春秋扔在地上的钓竿拽起来,钓上了一条鱼。鱼在冰面上来回翻腾,他蹲在地上,边收拾边说:“不是跟踪你,他们是跟着老孟的媳妇儿。她住在哪儿,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所以,他们还多找了几天。”

“出远门了。”春儿说完,又补了一句:“年前就回来。”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仔细问过了,她并不清楚老孟是干什么的。”

米铺老板端详着春儿,答非所问道:“买米这活儿,咋让你一个小媳妇干呢,你男人呢?”

“老孟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她认识你。”

听到老板的话,春儿央求着:“眼看就腊八了,您抬抬手,咱们都好过年。来年我多照顾您生意,行吗?”

李春秋认真地答道:“站长,我不是没考虑这一点,丁战国已经找过那个女人了,他没有任何收获,而且他已经放弃这条线索了。”

“多少钱肯定也不是你说的那个数啊,太少了,你不能让我赔钱哪。”

“那就好,那就好。”魏一平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接着说道,“还有个事儿,就是当年老赵交给你的东西。”

“陈米多少钱?”

“那份邮政局通讯录?”

“那就是前年的陈米了。”

魏一平看着李春秋,郑重地说道:“对。睡了那么久,它也该醒醒了。”

“还有别的吗?”

“这十年来,每隔一阵子,我都会去那个地方看看。当年是个仓库,现在加了隔断,改成民居——”

“这是盘锦去年收的,用骡马一路拉回来的,运费老贵了。这个也不成。”

李春秋注视着一座由仓库改造的民居,墙体侧面红色圆圈里那个斗大的“3”,由于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春儿无奈地将手中的米放回米缸,指着另一缸成色差些的米问:“这个呢?”

但十年前,这里确实崭新一片——这个三号库房甚至还没来得及装门,从月光下看去,一个个门洞黑黢黢的。当时还年轻的李春秋在黑暗里摸索着,突然一棵树挡在眼前,若不是及时停住脚步,他的头险些就要撞在树上。李春秋抬眼观察了一下,这棵树正对着其中一个门洞。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更隐蔽的标记呢,李春秋想到此,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之后,便钻进了这个门洞。

站在一边的米铺老板抄着手,摇摇头说:“这是五常新米,肯定不行。”

十年的时间,令这棵树比以前粗了许多,虽然树叶在冬天里已经掉光了,但依然能看到枝丫茂盛地向外伸展着,占据了左侧库房上方的天空。李春秋站在树旁,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寻找着当年那个门洞。

米铺里,春儿一手拿着小布口袋,另一只手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雪白的米粒饱满圆润,看得春儿直眼馋。

枝丫的下面,是一扇上着锁的房门。房门很窄,上面刷的绿漆早已斑驳。

李春秋看着丁战国离开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这个人可怕——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因无法预料的意外而失之交臂,这种沮丧却丝毫没有从丁战国的言行中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李春秋看过去,发现门框旁边的一扇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情况。大白天把家遮掩得这么严实,李春秋对房子的主人多了一分好奇。

丁战国没话说了,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说道:“进去吧,姚兰受了刺激,说点儿该说的,就别再晾着了。”

片区治保会办公室主任,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她客气地给李春秋倒了杯热水,接过李春秋递过来的证件,把上面的照片和他本人对比了一番。这是李春秋之前在哈尔滨医学院用过的一本证件,虽然上面的照片显得比本人年轻不少,但看得出来肯定是一个人。女主任把证件还给了李春秋,对他说的话还是有些懵懵懂懂。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你什么都不写,该知道这事儿的人也都知道了。这种事都长着腿,连李唐他们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

“今年冬天不是比往年冷吗?为了防止传染病,市卫生局委托我们学校做一下调查,主要是部分市区人口的居住和房屋的卫生状况。”

“还有就是案情报告怎么写,我是说一些措辞方面,咱俩得提前通个气儿。”

主任哦哦地答应着,眉头依旧没有展开。

“怎么会呢?这样更清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李春秋见状,继续说道:“说白了,就是看看老百姓住得挤不挤,垃圾箱和公共厕所的设置是不是合理。”

“现在,还得等法医的最后鉴定——你和死者的关系,毕竟有点儿敏感,瓜田李下的。我从道里分局借了一个法医过来。你别多想啊。”

这下主任听明白了,她大着嗓门说:“懂啦,你不早说。我告诉你啊,李同志,我们这一片什么人都有,比较杂。宽绰的呢,三个人住一间。紧巴的,五六个人住一间的也有。”

李春秋点点头说:“明白。”

“是有点儿乱。我刚才过去看了看,公共厕所好像少了点儿。”

“这是姚兰刚才跟治安科说的原话。在你来之前,我上去看了一下,基本符合——爱财如命,失足摔落,就是这个定性。”

“谁说不是呢。伪满洲国的时候,这一片原来是个仓库。后来,政府改成了安置房,专门安顿日本投降前被损坏了房屋的老百姓。那个时候,能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厕所的事儿呀。”

李春秋看着他,问道:“这些情况都是谁讲的?”

“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得顾着。麻烦您了,我还得抽查一下屋子里的采光和通风情况,我得整理一份数据出来。

楼道里,远处还有些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患者。丁战国朝他们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姚兰想给他一笔钱,买个干干净净。所以才把他约到楼顶,说清楚了就各走各的。姓方的不干,两个人发生撕扯的时候,钱撒了一地。姓方的是个财迷,抓着栏杆探出身子去够钱,他不知道那根木栏杆早就朽了——结果,‘砰’,掉下来了。”

“你就说吧,需要我做啥?”

丁战国不忍打扰,过了一会儿,说道:“老李,到外头说两句?”

“有住户登记册吗?”

李春秋的手慢慢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有,我这就取去。”

“姚兰。”李春秋轻轻地叫了一声。姚兰慢慢地转过头来,有些木然地看了看李春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眼睛里一下子泛起了一点儿光芒,顾不上掉在地上的茶杯,一把抱住李春秋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主任就搬回来几大本厚厚的登记册,“嘭”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翻找了半天,主任的脑门上微微冒出了一层汗。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不讲究,端起李春秋用过的搪瓷缸子喝了几口:“你自己瞅啊,都在这儿啦。”

姚兰好像听见了丁战国的劝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机械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发抖。丁战国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李春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李春秋连连道谢,随意地翻看了几页,然后挑出了标着“3栋”的那一册开始仔细翻阅起来。

市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姚兰捧着一杯热茶呆坐在椅子上。丁战国站在她身边,尽力安慰道:“喝点儿热水,别多想,都过去了。这种事,就像你们第一次上救护车,看见那些外伤病人,刚开始谁都受不了。我的经验是——把自己想成别人,你站在圈外头看这事儿,就会好点儿。”

登记册一页页地翻过,他终于翻到了要寻找的那一户的资料。登记页的左上角贴着一张长相清秀的姑娘的照片,旁边的文字资料:赵冬梅,年龄21岁,职业是第一啤酒厂职工。

“春秋,去趟医院吧,现在就去。”

悠长的下班铃声响起。顷刻,哈尔滨第一啤酒厂的大门口便拥出了许多年轻的男女工人。

李春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高阳,发现高阳也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赵冬梅推着自行车和几个女工并肩走在一起。她穿着一件素花棉袄,宽大的围巾把面庞挡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尤其是在和周围同事相比的时候。

李春秋的心紧张得几乎缩成一团,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高阳接起电话后,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最后,高阳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挂上了电话。

啤酒厂大门口,许多女工都是搭伴走的,赵冬梅却没和众人多聊,她一走出厂门,便和同事挥手告别,自己蹬着自行车走了。

高阳正要说什么,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李春秋下意识地朝电话看了一眼,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茶杯。会是丁战国吗?直接把电话打到高阳的办公室,准备让局长直接抓捕他,还是屋外早已埋伏好了人?

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李春秋正坐在车里看着赵冬梅渐渐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对司机说:“现在可以走了。”

“我怕晚上睡不着。”

赵冬梅习惯在下班的路上带点儿菜回家。这会儿,她已经走到了巷口,自行车把上的篮子里装着几根白萝卜。

“我看你平时不怎么喝茶,没这习惯?”

这个时间,小巷基本已经没人了,远远地好像有一个男人的模糊身影,赵冬梅没有多加留意。她来到家门口,下了自行车,拎起篮子就准备进屋,低头刚走几步,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

李春秋点点头:“头一次喝这么好的茶。”

赵冬梅抬头一看,是李春秋。

高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看李春秋:“不错吧,刚刚咽下去,肚子里就暖和了。”

“低头走路的习惯不好。我就是因为脑袋上被撞过一个包,才改掉了这个习惯。”

丁战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往楼顶看去。天空中,有一些钞票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

赵冬梅没有搭腔,她警惕地看了李春秋一眼,移步打算绕开他。

是方黎。他趴在地上,一摊血从身体底下蔓延开来。

“抱歉,我没有什么恶意,就是想打听一个人——姓魏,是我舅舅。以前住在二道沟,房子让日本人拆了。我一直在找,昨天才听说政府把他安置到这儿了。”

丁战国本能地往后一退,四下里人群响起一片惊呼——那并不是什么大口袋,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赵冬梅抬头看了看李春秋,又迅速低下了头:“你问别人吧,我认识的人不多。”

“砰!”就在丁战国马上要走进门诊楼大门的时候,一团黑影几乎扫着他的脸滑下来,落在地上一声闷响,好像一个沉重的口袋。

“没准儿你见过他呢。六十岁,比我矮点儿,说话有点儿结巴。”

门诊楼前人头攒动,丁战国心想:也许是突然有紧急病号,令方黎一时无法脱身。虽然他的人品有问题,但医术还是有两下子的……

赵冬梅没再直视李春秋的眼睛:“对不起,我没见过这么个人。你还是去问别人吧。”说完,她绕开李春秋快步走到门口,开锁进屋,然后便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从本心来说,丁战国是信不过方黎的,一个人渣很可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胡说八道。但方黎透露出来的信息又实在诱人,三言两语便击中了丁战国心中始终未解的疑点。丁战国不想再错过,哪怕最终证明自己的怀疑是错的,他也要把事情彻底查清。

餐厅里飘荡着悠扬的小夜曲。丁战国和丁美兮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面前各摆着一份炒米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咖啡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丁战国杯子里的咖啡也喝光多时了,他看了看表,有些坐不住了,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面,匆匆地走了。

丁美兮把一勺炒米饭送进嘴里,边嚼边急切地说:“你快说呀。”

芬芳咖啡馆是一家日式店,里面客人不多,到处透着精致。丁战国坐在一个僻静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

丁战国指了指她的饭碗:“好好吃饭。”

突然,“咔嚓”一声,那段陈腐的栏杆在方黎身体的重压下断裂了。

“我吃。你说呀,为什么不让我去李唐家吃饭?”

说完,方黎翻身走到栏杆外侧。他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往远处探去,使劲儿去够屋檐上的钞票。第一张、第二张,他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钱揣进兜里,然后一只手又努力伸向最远的第三张,也是遗落的最后一张钞票。

丁战国答非所问地应付道:“这几天我会争取早点儿下班,咱们自己吃,就别老去他家了。”

方黎环顾四周,发现有几张钱飘落到了护栏外面的屋檐上。他边朝屋檐走边说道:“有花不摘,我非要吃草。我自己都纳闷,怎么会迷上一个生过孩子的软柿饼子?就这么点儿钱,也配说养我?”

丁美兮穷追不舍道:“为什么?”

姚兰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崩溃地喊道:“闭上你的嘴,闭嘴!”

“你姚阿姨最近身体不好。”

方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可以再大点儿声,让全医院都听见。到天台边上去喊,让大伙儿都听听,看姚护士长挑的姘头都是什么品位。”他边捡地上的钞票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我认识的女人里头,论年轻和长相,你连前五都排不进去,也枉费我对你真动了心,我就是贱。”

丁美兮不想再被爸爸这样糊弄下去,直接说道:“是因为和李叔叔吵架的事吧?”

姚兰倒在地上浑身发抖:“我疯了吗?这都是你逼的!我养了你那么久,给你抽烟土的钱,我真是个疯子——”

“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听了女儿的话,丁战国立刻瞪圆了眼睛。

姚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方黎摸了摸被姚兰抓破的脸,一阵刺痛让他更加恼火:“李春秋打完了,你他妈还打!我真是你们眼里的一条狗啊?我是狗,你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哈尔滨有那么多女人,没一个像你一样,简直就是个疯子!”

丁美兮撇了撇嘴:“不说,我也知道。”

方黎被拽得滑了个趔趄,衣兜里的钱也掉出来撒了一地。看着眼前满地的钞票和疯狂的姚兰,他一下子就失控了,反手一记耳光把姚兰打到一边:“干什么,干什么?”

丁战国见唬不住女儿,又好言相劝道:“这种话不能乱说,尤其是当着李唐的面,知道吗?”

姚兰气得直哆嗦,死死地拽着方黎的胳膊,扑打着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骗子!方黎,你要把我毁了才甘心吗?!”

丁美兮还想继续追问,突然,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吸引住。“好香啊。”说完,她便抬头循着香味飘来的方向,四下张望。

方黎被她追问得有些不耐烦,干脆直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是他不放过我。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迟了。”

女儿的举动让丁战国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赶紧把女儿的头掰过来,可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香味的来源——侍者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烤牛肉,放在了他们侧后方的桌子上,桌子旁坐着一个烫着漂亮鬈发、风姿绰约的女郎。

姚兰没明白他模棱两可的意思,追问道:“你会放过李春秋、放过我家,对不对?”

丁美兮当然知道爸爸手势的意思,不过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也想吃。”

方黎把钱揣了起来,沿着天台靠外一侧没有雪的地方往回走。

丁战国心里有些愧疚,满口答应道:“等爸爸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带你来吃。”

“你答应我了?”

丁美兮眼睛里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还是算了吧。”

方黎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们两口子都有好手段啊。”说着,他一把抓过姚兰手里装着钞票的纸包,对着阳光看了看,“这钱我觉得算作医药费会比较好,你说呢?”

“怎么了?”

姚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卫生局要是知道你抽烟土,在哈尔滨任何一家医院,你都别想待下去!”

“你给自己买双新皮靴吧。”美兮说着,看了看爸爸脚上那双斑驳的旧皮靴。

“报案好像得去公安局吧?”

丁战国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然而,此刻丁战国又有点儿分心,越过女儿乌黑的头发,他似乎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刚刚点了烤肉的鬈发女郎正在看他。

“用不着。要是你真害了他,我就去卫生局!”

二人目光交会,丁战国很快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埋头吃了几口饭,再抬头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那束目光。

“怎么,带枪了?要打死我吗?”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来自异性的注视了,丁战国的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摘下了胸前的餐巾,对女儿说:“你慢慢吃,我去趟洗手间。”

姚兰脸色苍白,有些颤抖地说:“方黎,你别逼我。”

待他从卫生间出来时,鬈发女郎恰好向卫生间走去。洗手台前狭窄的通道里,丁战国后背贴墙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女郎热烈的目光瞬间近在咫尺,比目光更近的是她饱满的胸部。伴着一阵香水味和身后的关门声,女郎消失在眼前。丁战国吸了吸鼻子,仿佛有点儿意犹未尽。

“我早就疯了。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疯了。你才知道?”方黎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可眼睛里分明都是恨。

回到桌边,丁战国看见女儿正在吃着一个草莓小蛋糕。

“你疯了?!”

“你点的?”

“滚出哈尔滨,把你留给我。”

丁美兮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蛋糕屑,然后说道:“是一个鬈发的阿姨送给我的,她说是你的朋友?!”

“你想怎么对付他?”

美兮的口气像在讲述事实,又像是在询问。丁战国抬头望向女儿身后的那张桌子,已经有侍者在收台了。他马上环顾餐厅,女郎的身影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方黎冷笑一声:“丈夫,叫得多亲哪——你觉得我会放过他吗?”

丁战国快步跟过去,冲着女郎说道:“等等。”

姚兰一把拽住他,央求道:“方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什么手段,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求你别碰我丈夫。”

女郎驻足,见说话的是丁战国,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丁战国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谢谢你的点心。”

方黎看了看姚兰,又看了看钱,心里竟涌出一丝伤感:“你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我心里占多大位置。”

女郎客气地点点头:“你女儿真好看,很讨人喜欢。”

“我求求你,离开我们吧,别伤害他。”

“随她妈妈。”

“这算什么,遣散费?”

女郎马上会意,笑了笑便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见丁战国在身后说:“这么晚了,我送送你?”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另外又借了一些,就这么多了。”

女郎再次回头,看向丁战国,笑着说:“不怕你女儿的漂亮妈妈介意吗?”

“什么意思?”

“要是她还在的话——我确实没这个胆子。”

姚兰没说话,默默地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纸包,伸到方黎面前。

女郎停顿片刻后,说道:“我现在不回家,谢谢。”

方黎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说道:“你和我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儿。约我来这里,这是意味着要跟我和好吗?”

丁战国似乎有些失望,顿了顿,说道:“再见。”

“你还是来了。”

女郎冲他一笑,转身走向路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就在车即将开走之前,她对一直目送自己的丁战国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铁路俱乐部。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请我喝一杯。”

方黎踩着积雪,一路走向栏杆旁边的姚兰,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出租车走了,只留下路边似乎有些着迷的丁战国。

医院门诊大楼的楼顶天台上,覆盖着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天台的面积不大,四周围着木质的栏杆,栏杆外面是倾斜向下的屋檐。

天已经彻底黑了,赵冬梅走到窗口,把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的房间并不大,摆设也有些简陋,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桌子。

可走到一楼,方黎又停住了。姚兰刚才说要给他东西,会是什么?老地方见,一定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的地方。方黎望了望门外,又看了看手表,犹豫片刻,还是朝着大厅门口走去。

赵冬梅从衣橱里取出一个布包摆在床上,打开后,里面露出一套芭蕾舞服和一双舞鞋。她爱惜地摸了摸这套行头,然后慢慢地脱下了身上的棉衣。

方黎无言以对。二人沉默片刻后,姚兰又说道:“我有东西给你。老地方见。”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方黎也没停下,关上办公室的门,从另一侧快速下了楼梯。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丁战国应该已经快到了。

不一会儿,衣橱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只洁白的“天鹅”。赵冬梅踮起脚、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镜子里的她,身姿优美,面容姣好,她自己都忍不住对这个美丽的身影笑了笑。

“我死!”

之后,她回头看了看桌子上有些破旧的老座钟。时间不早了,她回到床边,把刚刚脱掉的棉袄棉裤重新套在了芭蕾服的外面,然后又用那条宽围巾挡住口鼻,裹得严严实实地走出了房门。

方黎看了看姚兰:“如果是的话,你希望谁死?”

李唐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挂钟。饭桌上,一小盆米饭和几盘菜已经凉了。姚兰无力地坐在一边,她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变故中缓过劲儿来,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你们当中非要死一个人,这事儿才能完吗?”

“咕噜——咕噜——”,李唐的肚子里发出了一阵叫声。姚兰这才醒过神来,坐直身子对李唐说:“吃吧,你先吃。”

“你不是都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给姓李的一把枪,他现在就会打死我。”方黎审视着姚兰的神色,他觉得姚兰应该没有全部听清刚才的对话。

李唐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要把他怎么样?你要找谁一起对付李春秋?”很显然,姚兰听到了刚才方黎的那个电话。

“妈妈等着,你先吃。”

脱下白大褂,换上呢子大衣,方黎边系着围巾边朝门外走去。不想,一开门却见姚兰站在门外。

“不。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被唤醒的这几天里,他设想过自己暴露的种种方式,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窝囊透顶的方式落网。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方黎掌握的证据不可靠。仅仅过了一夜,关于戒指,方黎又能找到什么证据呢?

如今,连儿子的声音听上去都那么冰冷。姚兰的眼眶里又有眼泪在打转,她强忍着把头转向一边,整个人又陷入了无力的状态中。

高阳就这样边泡茶边不紧不慢地东拉西扯着。李春秋意识到丁战国在赴约之前,已经向高阳做了汇报。作为首要嫌疑对象的李春秋,已经被副局长亲自看管起来。寸步难行的他,连向外打一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美兮坐在写字台前,边写作业边偷瞄着爸爸的动向。不一会儿,丁战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来到衣帽架前,边摘大衣边说:“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写完作业,就早点儿睡。”

高阳一边准备着茶具、暖壶,一边继续说着:“本来应该给你找壶碧螺春败火。春绿冬红。你这火生的不是时候,还是跟我喝红茶吧。等忙完这阵子,我请你们去家里吃顿饭,我自己包饺子。你不是爱吃蒜吗,尝尝我泡的腊八蒜……”

丁美兮瞪着溜圆的大眼睛,问道:“你不是说今天下班早,没事了吗?”

“我个人给你个建议。这种心里的伤口,只能靠时间来愈合。”高阳说着,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茶叶罐,“这是亲戚送我的祁红,局长来了我都没舍得拿出来,今天便宜你了。你坐着——让你坐你就坐,好茶我自己沏。

“忘了个挺重要的事,去去就回,不会很晚的。”

“高局长,您这是埋汰我。昨天是我冲动了。”

“你是去找那个阿姨吗?”

“当然,憋坏了也得找个口子。昨天你不是已经泻火了吗?够吗?”

女儿的话让丁战国一顿,但他马上说道:“当然不是。”

李春秋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哦。”美兮重新伏在写字台上,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是也没关系,我很喜欢她。”

“每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事,都会和你一样愤怒。可是春秋,你是知识分子,有些道理应该比我更明白。现在是新社会,封建礼教标榜的那些贞洁观,什么三从四德的东西,其实挺荒谬的。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内心把这个包袱卸下来。遇到这种事,你得先考虑孩子。”

丁战国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后,他还是说道:“我是去单位。记得关好门。”

听了这话,李春秋不由得坐直身体:“您言重了。”

哈尔滨铁路俱乐部是一座典型的欧式建筑,长串的彩灯勾勒出古朴典雅的造型。大门口的霓虹灯招牌上,几个夸张的字闪闪发亮,热烈的音乐声从旋转玻璃门里隐隐传来。

高阳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安慰他说:“我这个人心粗,总是给你们压担子,对你们的家庭关心得太不够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一辆人力车跑过来,停在了俱乐部门口。赵冬梅从人力车上下来,低着头匆匆走进俱乐部的大门。

李春秋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我——高局长,您都知道了吧……她给我心里揉了把沙子,捡不出来也挑不出去——让大家看笑话了。”

一路坐着出租车跟来的李春秋,看着赵冬梅的背影,有些疑惑。他付了车钱,下车快步跟了进去。

见他半天不做声,高阳抬起头问道:“你在想什么?昨晚没睡好吗?有事?

铁路俱乐部内,人声鼎沸。舞台两侧,小型乐队的演奏音乐达到了高潮。舞台上,十个头戴船形帽、身着仿苏军制服紧身衣裙的舞女跳得正欢。她们手拉手跳着性感的踢腿舞。一排穿着高跟皮靴的脚整齐得踢高,舞女们短裙下的黑色丝袜若隐若现。

李春秋低着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十分,丁战国应该已经到了吧,方黎呢?李春秋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他目光呆滞,耳朵嗡嗡作响。

音乐声混杂着说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每个置身于此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旧世界。李春秋在人群中寻找着,始终没有发现赵冬梅。

“那你看,是不是应该扩大搜索范围呢?”

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出现在已经落幕的舞台上,他对着麦克风说道:“新社会就该有新风气、新面貌。日本人、国民党在的时候,我们是大白腿。今天,我们展现的是英勇的苏联红军的风采!政府现在号召我们,不要靠低俗的噱头勾引观众——”

“有这个可能性。”

似是而非的台词,引得台下一阵哄笑。主持人用手指做了个手势:“嘘,别笑!所以,我们以艺术的名义,为大家献上伟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再次提醒,别笑。”

高阳叹了口气,低头抠了抠指甲,又问道:“你说,郝师傅指甲缝里的那个颗粒,有没有可能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嵌进去的?”

在笑声中,音乐响起,幕布再次拉开,一束光带出了一个洁白的舞者。还在下面寻找的李春秋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舞台,马上呆住了。在追光里翩然起舞的正是赵冬梅,她动作舒展、舞姿曼妙,和平时那个羞涩内向的女工判若两人。

“也许只有凶手才能告诉我们。”

追光游走,闪过门口的时候,正好打在刚刚进门的丁战国身上。尽管只是一闪,但李春秋还是发现了。他马上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你觉得这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高阳睁开眼睛问道。

刚进来的丁战国还有些不太适应室内的昏暗,很快,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个鬈发女郎此刻正翘着脚坐在吧台前方的高脚椅上。

“这个不太清楚。据我所知,应该没有。”趁高阳闭眼的空当,李春秋再次看了一眼手表。

丁战国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两人很快热络地聊了起来,远远看去,鬈发女郎已经把手搭到了丁战国的肩膀上,整个人、整张脸,离他都很近。李春秋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们,眼前的丁战国跟他认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高阳用手揉着太阳穴,眼睛微闭着,问道:“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舞台上,《天鹅湖》的音乐已经到了高潮部分,赵冬梅的舞姿也越来越美。可惜这里的观众似乎对这样的节目并不感冒,人群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终于,《天鹅湖》音乐戛然而止,舞台上的灯突然全灭了。

“怎么说呢,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气、聊家里,聊一些不能在公共场合说的私事。他家里的情况我很熟悉,但也就限于这些。”

再亮起来的时候,赵冬梅已经退场。黑暗中的李春秋再一看吧台那边,丁战国和鬈发女郎也不见了。李春秋追了出来,街道上除了几个等候生意的黄包车夫,再无他人。他四下张望了半天,始终没有看到丁战国的身影。

“你了解他吗?”

此时,赵冬梅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仍旧是低着头。一下舞台,她就又成了那个沉默内向的女人。李春秋想了想,迎上前去,轻轻地说了一句:“跳得真好。”

这个话题让李春秋也备感沉重。他点点头,说:“我调到公安局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

赵冬梅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高阳坐在椅子上,语气沉重地说:“老郝被害已经两天了。侦查科对内部每一寸都进行了搜索,可还是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两天两夜,不知道他的家人是怎么过的。大家都说,你和老郝私交很好。”

“一个朋友请我来的,没什么意思,就先出来了。”

隔着办公桌,坐在高阳对面的李春秋,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手表,又迅速抬起眼帘。

赵冬梅“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这一丝幽微的表情被李春秋看在眼里,他接着说道:“要不是为了看完你的舞蹈,我比现在出来得更早。”

李春秋见躲不过,只好跟了过去。

这句话显然让赵冬梅内心欢喜了一下,但她依旧羞涩地低着头:“我跳得不好。”

从监听室出来,李春秋回到办公室简单安排了一下,准备赶往道里大街。无论如何,得赶在丁战国之前见到方黎,哪怕不能阻止,至少可以探探口风。他刚走出办公室,便被高阳迎面喊住了:“春秋,我正找你呢。去我办公室,有个事要问你。”

“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

丁战国的轿车开出了大门。在他身后,公安局沉重的大门也缓缓关上了。

“你以前看过芭蕾舞?喜欢它的人很少。”听了这句话,赵冬梅终于抬起了头,有点儿意外地看着李春秋。

“是。”

“上一次搬家之前,我认识一对苏联的侨民夫妇,那家的女主人是来自佳吉列夫舞蹈团的巴兰诺娃。”

“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出这个大门,任何人。”

“你认识她?”

“接到了。”

“每年冬天,我们都在一起喝红茶。你是她的学生?”

挂了电话,丁战国迅速去车库开车。临到大门口,他摇下车窗对门口的卫兵说道:“接到高局长的电话了吗?”

赵冬梅摇摇头:“不。我的老师叫胡蓉蓉,她是索科尔斯基先生的学生,她去过佳吉列夫舞蹈团!”

放下电话,丁战国起身取了大衣,快步往外走去。刚到门口,他忽然停住脚步,略一思索,又转身回到办公桌旁,拨通了高阳的号码:“高局长,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协调一下……”

“你也会的,一定有机会。”

电话挂断了,耳机里再没有任何声音。李春秋一动不动,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击蒙了。

赵冬梅又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道:“谢谢。我先回去了。”

“我这就出发。”

“我送你吧,顺路。”

“道里大街的芬芳咖啡馆,找得着吗?”

赵冬梅半低着头,边下台阶边说:“不用了,你的朋友还在里面。”

“我们见面说吧,你说个地方。”

李春秋跟着走下台阶,看她走向一辆黄包车,抢先一步站在她面前,说道:“天这么冷,坐出租车吧。”

“钱的事不急,现在最主要的是安全——给李春秋一把枪,他现在就能打死我。所以,我的要求是先摆平他。”

赵冬梅依旧在躲避着:“没事,我习惯了。”

“钱?”

李春秋看穿了她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赵冬梅。那是他的工作证,赵冬梅拿在手里看了看,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李春秋。

“放心,我的证据比铁板都硬。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你担心的那种人——最近哈尔滨这么乱,又这么晚了,有个男人顺路搭伴,会安全点儿。”

“你找到它的主人了?”

这次,赵冬梅没有再拒绝。她默默地跟在李春秋身后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是方黎。你要的证据来了,还记得尹秋萍的戒指吗?她吐出来一枚戒指,你忘了?”

在出租车后座上,还是李春秋率先打破了沉默。

李春秋一下子就怔住了。他凝神听着,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谁?”

“你每天晚上都会去那儿跳舞吗?”

李春秋一脸平静,耳机里的嘈杂也渐渐地平息了,他刚想摘下耳机休息一会儿,却听见里面传来电话拨号的嗒嗒声。很快,方黎的声音传了出来:“侦查科吗?我找丁战国。”

“以前是,过了年可能就不去了。”

“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李春秋在监听耳机里听得真真切切。姚兰和方黎的对话戛然而止,但显然方黎还没从愤怒的情绪里走出来——摔杯子、踢凳子、来回踱步,方黎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

“为什么?”

“过了一宿,你是不是疯了?姚兰?”

赵冬梅有些黯然:“没人喜欢这种东西,经理说再跳下去,人就全走光了。”

“千错万错都在我。破鞋的帽子,我自己戴着。今天在大门口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从现在起,咱们再也没关系了。”

曲高和寡,李春秋感觉自己帮不了她,便岔开话题说道:“今天晚上你跳的是圣彼得堡版,还是巴黎的版本?”

“那你就毁了我?你以为从这个门出去以后,那么多人就会把咱俩的事忘了?”

赵冬梅没想到李春秋会问得如此专业,吃惊地看着他,片刻又有些惆怅地说道:“要是都像你这样……什么版本都不是。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是个什么地方,没有人懂艺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只能随意编排几个动作,什么都不是。”

姚兰满脸通红。她看着方黎,决绝地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能毁了我的家。”

李春秋不想助长她的消极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道:“一些评论家说巴黎版的更艺术,我还是喜欢圣彼得堡的那一版。作为观众,谁会去喜欢王子和公主最后双双殉情的结局?”

“那他妈的也不是我弄丢的啊!”

赵冬梅循着李春秋的话,说道:“小时候,我也喜欢大团圆,可长大了以后才知道悲剧的结尾更现实。”她看着窗外,“邪恶总是能战胜正义。”

“啪”,一记耳光。姚兰终于气急败坏地冲着方黎喊:“我儿子昨天差点儿就丢了!”

昏暗中,赵冬梅的侧脸沉静而忧伤,她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角丝质手帕。

“这才他妈的一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啊?”方黎凑到姚兰面前,“他能让你更舒服吗?”

李春秋看着这美丽的面庞,轻轻问道:“怎么那么悲观?”

姚兰忍着心中的羞愧和怒火,再次诚恳地说道:“离开我吧,方黎,也离开烟土。我们对你没有好处。找一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赵冬梅没有扭头:“难道生活不是这样吗?”

方黎即刻恢复了刚才恶毒的嘴脸:“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我妈在跟我说话呢?”

“现在,哈尔滨刚刚解放,这种混乱的状态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时候,你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你自己离开哈尔滨,对这件事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姚兰诚恳地看着方黎,“我们在一起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从我调到外科来当护士长那天,从我们俩第一次搭档值夜班那时候起,全都是错误。错不在任何人,在我。我比你大几岁,你要干什么,我都不拦着。我让着你,我把存下来的那些钱全给你买了烟土。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互相爱着,还是互相害着。”

赵冬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浅笑。

方黎没想到:对女人屡试不爽的甜言蜜语在这一刻竟然失灵了。

这时,出租车突然拐了一个急弯,因为惯性,赵冬梅一下子倒在了李春秋的身上。她赶紧坐直身体,脸不自然地扭到一边。李春秋平静地目视前方,手里却拿着赵冬梅的丝质手帕,假装不经意中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方黎仿佛又恢复了二人刚开始时的热情,但姚兰的回答异常冰冷:“我不走。我有儿子,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自己走吧。”

突如其来的小碰撞,打乱了车里自然的氛围,两个人都无从开口。好在很快就到了赵冬梅的家。下车后,她看了看李春秋,轻声道谢:“谢谢您送我回来。”

方黎扶着姚兰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姚兰,看着我的眼睛。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带你走——你根本想不到这一天的到来会有多快。”

“别这么客气。明天有时间吗?要是方便,我——”

也许是这笑声刺激了姚兰,她突然发狠地问道:“如果我离开,你敢抛弃一切,带我走吗?去另一个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你肯吗?昨天我就问了一遍,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敢吗?”

不等李春秋把话说完,赵冬梅马上摇头说:“不好意思,明天我挺忙的。抱歉。”

方黎仰着头,哈哈大笑道:“啧啧啧,现在成丈夫、成父亲了。以前呢?说起来就是个‘他’,连名字都不愿意提,现在又成离不开的香饽饽了?”

“那……好。有时间,我会再去铁路俱乐部欣赏你的《天鹅湖》。”

“他是我丈夫,我儿子的父亲。我应该信。”

“再见,李先生。”

“我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得这么说。你信吗?”

说完,赵冬梅转过身,逃跑似的消失在黑夜里。李春秋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的手插进衣兜里,慢慢地掏出了那块丝质手帕。

“该说的都说了。”

丁战国开着车,不时地往后视镜里看着。不知她是否在他们见面之前便喝了酒,鬈发女郎此刻已经有了些醉意,但她依然感受到了从后视镜折射过来的目光。当丁战国再次望过来的时候,女郎半闭着眼,慢慢地分开了双腿。

方黎一愣:“李春秋跟你说什么了?”

丁战国马上收回了目光,脚下猛踩油门。

姚兰这次连眼也没抬一下,她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脸,坐在椅子上,很平静地说:“是为了我吗?是为了钱吧。”

马迭尔旅馆温暖如春,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将房间笼罩在昏黄浪漫的情调中。

方黎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打断了她:“我不走,凭什么啊?我是不会走的。干什么我就得走啊?小时候,在街上见过巡警打狗吗?狗什么样,姓李的就把我打成什么样。看看我这张破脸,我这是为了谁?”

鬈发女人已经脱得只剩下贴身睡衣。她用手指缠绕着一缕鬈发,温情脉脉地望着靠在对面柜子上的丁战国。

姚兰再次抬眼看了看方黎,开口说道:“离开这儿吧。你的医术很好,到哪里的医院都能找到一张手术台。”

见丁战国似乎有些不自在,鬈发女郎柔声问道:“还在等什么?”

姚兰没想到方黎会说出这么脏的话,抬头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把心里中的怒火压住了。但方黎显然没打算就此打住,叉着腰站在她面前,问道:“姚护士长,我脑子转不过你们这种聪明人,你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儿,行吗?什么意思?”

“我有点儿害怕。”

方黎被她的话和冷静的神情惊着了,他站起来走了两圈,恶狠狠地说:“我是不是被李春秋打聋了?我怎么听着和昨天说得不一样啊?昨天你是怎么说的?你要跟他摊牌,跟他离婚。怎么回去睡了一宿,早晨从他身上爬起来,跟我就这么完了?”

“你怕什么?”

“完了。”

“怕你丈夫突然踹开这扇门。”

办公桌前,方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看了姚兰半天,不可思议地问道:“说完了?”

女郎不禁失笑,自嘲地说:“我宁可让他有捉奸的胆子——北边的仗打不完,他就不敢来。”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耳机里就传来一阵嘈杂声。屋里来人了,听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听声音,二人已经坐定,但半天谁都没说话。良久,耳机里传来了姚兰的声音:“咱们断了吧,你离开这儿。”

“放着苏州的姨太太不当,非要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来,你让他也挺为难的。”

公安局的监听室内,李春秋看了看手表——送完孩子,再走到医院,这会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李春秋戴上监听耳机——虽然姚兰什么都没说,但以李春秋对她的了解,她今天一定会去找方黎。

“故土难离呗,南方再好我也不喜欢,又潮又热的。”

方黎四下看了看,确定李春秋没来,便叫姚兰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

“十五岁就离开了哈尔滨,你的口音还没怎么变哪。”

“我知道,所以想和你谈谈。”

“我不爱学苏州话,拗口。”说着,女郎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随后,她便四下张望着找火。

“李春秋呢?你这是要故意让他看见吗?他把我打成这样,你不知道?”

“我大衣里有火柴。”丁战国走到衣帽架前,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但他掏出的并非火柴,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铐。丁战国往女郎面前一放,说道:“先穿好衣服,自己戴上吧,免得我手劲儿大,勒疼了你。”

姚兰反倒一脸坦然:“医院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再遮遮掩掩的,故事的版本会更多。”

鬈发女郎看看他,有些生气地说:“这个?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方黎只得站住,待周围的同事都识趣地走开,他才走过来,一脸愠怒地看着姚兰,压着声音说:“你疯了,在这儿等着?”

丁战国走到一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前剩下的红酒:“别误会,我没你想的那么有情趣,咱们来聊聊别的。”

方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另一处楼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躲过,姚兰开口喊道:“方大夫。”

他晃了晃杯子里的红酒,继续说道:“你自称是十五岁跟着爹妈离开哈尔滨,到了苏州,是吧?在苏州,你读了一所财会类的学校,后来进了一家丝绸厂当会计。后来,你父母病故,你无依无靠,就只能给这家丝绸厂的老板做了小。刚才我看过你的手,拇指、食指、中指都有硬茧,这确实是会计的特征。可你的中指侧面也有一块茧。一个会计,再怎么扒拉算盘珠子,也磨不到那个地方吧?那么,这块茧是怎么来的呢?”

走了两步,旁边的几个同事忽然都不说话了,有人在偷眼看他。方黎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姚兰就站在前方的楼梯口。

女郎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方黎跟在一群说说笑笑的医生和护士后边进了医院的门诊大楼,不过他跟谁都没搭腔。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着眼圈,憔悴不堪,额头的青紫也很醒目。

丁战国继续说道:“只有一种职业特征会符合它——报务员。电台报务员的中指内侧会和按键不断地接触。至于会计的身份,无非就是为了掩盖你学过报务的那么点儿小事,对吗?”

丁战国立刻会意:“等一会儿,我就去跟他们说——到此为止,谁再讨论就处分谁。”

女郎挤出一丝微笑,硬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说书的本事?”

高阳也看着丁战国,说道:“你们的分寸就是口口相传?一夜之间,连我都知道了。”

丁战国放下酒杯,来到鬈发女郎面前,伏到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希望你不是个特务。”

丁战国看了看高阳,奓着胆子说:“局长,都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同事,大伙儿都有点儿替李春秋不忿,纪律和分寸我们懂。”

说完,他拿起了桌上的手铐。

“听你的意思,好像下手还轻了。”

老黄婆子已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她躺在炕上,浑身滚烫,嘴唇干裂。春儿在一边束手无策,只能不断更换搭在她额头上的湿毛巾。

“说是在银行碰上了。我觉得是李大夫咽不下这口气,故意的。这件事是我在治安科处理的,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事。”

老黄婆子艰难地睁开眼,张张嘴,半天才嘶哑地喊出一声:“春儿。”

高阳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那昨天下午?”

春儿赶紧凑到跟前:“娘,我在这儿。”

丁战国尴尬地答道:“可能李春秋这边有时候太忙,就忽略了家里。潘驴邓小闲,这种事——”

老黄婆子烧得有些糊涂了:“你爷们儿进山才回来,还没吃饭呢吧,你怎么还不给他做饭去?”

高阳皱了皱眉:“怎么会这样?”

春儿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娘,他还没回来呢。”

“当时,郝师傅刚出事,我去找李春秋。也是碰巧,我要是晚到十分钟,也许那边也出事了。”

老黄婆子挣扎道:“没回来,刚才我怎么好像听见他跟你说话呢?他叫你呢。”

“你也在场?”

春儿默默地擦干眼泪,侧耳一听,竟然真的有人敲门。她赶紧下炕开门——陈彬笑容可掬地站在外面。

丁战国这才明白,李春秋的事儿已经传到了局长的耳朵里。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坦白相告:“那边是个外科大夫,和李太太一个科室,长得不错,嘴也巧,能说会道的。前天夜里,让李春秋抓了现行。”

春儿不认识他:“您是?”

高阳接着说道:“要是真有小人,捏捏他们的嘴也好。我怎么听说,李春秋的太太——”

陈彬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是您先生的一位朋友,他托我来带个话儿。”

丁战国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高阳。

一听说有老孟的消息,春儿的眼里绽放出光彩:“快请进来。”

果然,二人刚落座,高阳便开口说道:“有些话吧,老百姓说说也就罢了。你说连公安都这么瞎猜乱传,可怎么办?”

夜深了,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唐早已睡着了,姚兰披着线衣坐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儿子。

高阳没接话,放下镜子,示意丁战国关上门,然后又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让丁战国坐下。丁战国知道,肯定是有事要说。

一盏孤灯下,她似乎苍老了很多。

丁战国笑了笑:“都是算命骗子的话,迷信。”

窗外,月光倒好。近郊的村庄里,一个马灯铜锣、毡帽厚靴的更夫远远地走来。

“是吗?可有人说,这是小人在捏我的嘴。”

“咚——”“咚!咚!”一慢两快,已经三更了。更夫慢慢走着,经过老黄婆子的院子时,突然停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趴在门上往里面看去。

“那是上火了。”

窗子里透出一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从门缝里弥漫出来的浓烟。

高阳早已从镜子里看见他:“没睡好,嘴上起了个泡。”

更夫觉得不对劲,使劲拍着门,高声喊道:“黄婶儿,黄婶儿!有人没?黄婶儿家呛烟啦——”

丁战国来到高阳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径直走进来,问道:“怎么了,高局长?”

急促的呼叫声划破了村庄寂静的深夜。

高阳如往常一样,一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他嘴上长了一个泡,这会儿正对着镜子看。水泡不大,可疼得厉害,高阳看了半天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