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石笑笑说,那你看着办吧。
赵子明苦笑地看着陈秋石说,老陈,我是来看望你的,不是来接受你的指挥的。
七
陈秋石说,原来是这样,很好。你最近就派人落实这件事情,查清堪用的还有多少,尽量集中,也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万大叔出院那天,陈三川很想送他一道回西华山,但是团长马建科不批假。马建科说,送伤员病号是医院担架队的事,不是你当营长的事情。陈三川说,可是万大叔他不用担架抬,他跟着送给养的队伍走,我想跟他一道回西华山看看。
赵子明不悦地说,老陈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真的以为离开你,大别山就没有军事指挥员了?我告诉你,那是做给章林坡看的,因为章林坡要清查战利品,我们就放风说铁皮筏子奖励参战百姓了。藏之于民,取之于民,你要是觉得有用,我们再把它收回来就是。事先讲好的,不许毁坏,一旦战争需要,两块大洋一个回收。
马建科说,陈三川,你看看你在随营学校的成绩吧,冷水洗卵,越洗越短,连六大攻防原则都说不清楚,你还好意思溜号?再这样下去,你的营长恐怕都当不成了。
陈秋石失声叫道,你们怎么能那样处理,太没有战略眼光了。那是作战物资啊!
陈三川说,打仗是真枪实弹的事情,要靠勇敢,光背那些卵子条文,就能把敌人背死了?是英雄是好汉,咱们战场上比比看!
赵子明说,我记得老韩当时跟我商量,让民运科发了一些给淠史河沿岸老乡,感谢支前。还有几个打烂的,拉到兵工厂,回炉炼铁做炸弹了。
但是马建科就是不准陈三川的假。
赵子明在南岳书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把他送出两里开外。陈秋石问,老赵,你还记得官亭埠战役缴获的那些铁皮筏子吗?
陈三川的确想回西华山看看,他这段时间在随营学校,过的是牛马不如的日子,严重的问题是战术课老是考不及格,兼任战术课教务主任的冯知良,就像专门跟他作对,每堂课都要提问他,出他的洋相。西华山的日子多好啊,在那里他是一个营长,屁股后面还有勤务员,威风凛凛的。而在这里,不要说他了,团长马建科都是普通一兵,跟他一样站岗,跟他一样要挨冯知良的挖苦。
可是陈秋石说了没用,等他和赵子明回到餐厅,酒席都摆好了。不仅杀了一只鸡,蒸了一块腊肉,还有刘锁柱的队伍从淠史河里摸来的鱼。赵子明一坐到桌子边上两眼就放光,吆喝道,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老陈,我恨不得也被革职,到南岳书院养一个假病。
有一次冯知良搞了个《黄石崖防御战斗想定》,让学员标图分配兵力火力,陈三川把自己的一个营搞了个一线配置,冯知良问,你的预备队呢?
陈秋石当真气愤起来,说老赵你太阴险了,晚上坚决不给你吃肉。
陈三川振振有词地回答,我不要预备队。
赵子明说,搞出什么问题?咱们一起从太行山过来的,组织上给我介绍田秋韵,我笑纳了,你倒好,婉言谢绝。你是什么意思?就显得你清高我自私?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梁楚韵把你搞臭。
冯知良说,那怎么行,你的三点配置,兵力和火力是均衡的,进攻之敌随时可能改变进攻重点,这时候你的第二梯队就要保障重点。
晚饭前散步的时候,陈秋石不满地说,老赵,你跟梁楚韵说那么多干什么?陷我于不仁义啊!搞出问题你负责吗?
陈三川说,我人在阵地在,我所有的防御阵地都是重点。
赵子明说着,向梁楚韵一挥手,好像真的给梁楚韵下达任务。
冯知良觉得跟他说不清楚,很恼火,说,你根本都没有搞清楚防御的目的是什么,完全是草莽英雄的思路。
知道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组织上相信你。
等到搞火力分配的时候,更是牛头不对马嘴。重火器阵地倒是都在制高点上,但是互相之间不能策应,一旦某点失守,就无法支援。冯知良说,你这样配置是有危险的,伸缩不能自如,进退不能畅通。只要有一个点支撑不住,其他阵地就会腹背受敌,这是不科学的。
梁楚韵说,陈旅长这个人很难对付,他的内心钢硬,几乎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陈三川说,你说的这个情况不存在,我的所有的点都是敌人打不垮的,只要有一个人在,阵地就绝不会丢失。
赵子明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脑子里还拐不过弯。时间,时间,在时间面前一切都会改变。
冯知良火了,一拍桌子说,乱弹琴,打仗是科学,不是你说不丢失就不丢失的。万一你一个阵地全部牺牲了,没有预备队,没有友邻火力兵力支援,这个阵地立即就成了敌人的阵地,那不就全盘崩溃了吗?防御不等于死守,也不等于决战,更不等于守地盘子。防御往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争取时间,争取到时间,防御任务也就完成了,这时候就要考虑撤退,考虑转移战场。你这个配置,整个就是决战的架式,上来就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个思路要不得。
可是陈旅长他……梁楚韵欲言又止。
陈三川还是不服气,争辩说,我不打算撤退,不当逃兵,这有什么错?
散会后梁楚韵找赵子明,托赵子明给她的战友田秋韵捎一份礼物,她用石头雕刻的一个母子相依图。赵子明欣然接受,并且说,楚韵,你也老大不小了,抓紧战机啊。组织上已经给你创造了最好的战机。
冯知良说,你当然错了,我再说一遍,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不是决一死战,它只是战斗中的一个环节,攻和防是会改变的,所以我们在兵力和火力配置上,一定要考虑退路。
陈秋石哭笑不得。
陈三川说,仗还没打,就让我考虑逃跑,我不干!
赵子明不仅没有打算把梁楚韵弄走,还召集南岳书院的干部开会,明确表示,南岳书院所有的干部都要对陈秋石同志的安全负责,梁楚韵同志尤其要照顾好陈秋石同志的起居,当好生活副官。在这个公开的场合下,赵子明还不怀好意地公开揭露了陈秋石要把梁楚韵弄回旅部的阴谋。赵子明说,陈秋石这个人有很多优点,但是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歧视女同志。人家梁楚韵同志冒着生命和革职的危险,跋山涉水地来看望他,他刚才居然鬼鬼祟祟地建议我给梁楚韵同志另外分配工作,让梁楚韵同志离开南岳书院,太无情无义了。
冯知良咬牙切齿地说,陈三川,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我说过让你逃跑了吗?我是说要考虑战术机动,战斗当中,战术机动是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什么叫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这就是!你懂不懂?
赵子明说,笑话!你有什么英名?人家有情有义,我不能当半吊子你说是不是?就让她在这里红袖添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的弥补。
陈三川虽然不再争辩了,但是对于冯知良,还是看不顺眼,总认为这个人看不起自己,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小分队战术的基本原则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员,他知道在战斗当中情况千变万化,全靠临机处置,哪能等你如此这般安排妥帖了再去打仗?
陈秋石急了说,老赵,你简直是不安好心,毁我一世英名。
陈三川没有想到,他后来竟然成了随营学校的反面典型,冯知良抓住他的那个想定作业不松,搞了三堂课分析,围绕三个课题,一、基本原则;二、可能出现的敌情变化;三、敌变我变的对策。就这三个课题,逼着以陈三川为代表的所谓“经验派”反复在现地演练。陈三川先是被指定为守军营长,对付敌人一个团的进攻,各种各样的、变化无穷的、意想不到的进攻,开始手忙脚乱,最终熟能生巧。然后冯知良再让他担任攻击部队的营长,对付他的团长马建科,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左路,一会儿右路,一会儿强攻,一会儿佯攻。搞了一个礼拜,陈三川把攻防战斗中的各种名词、火力兵力配置和机动方案,搞得滚瓜烂熟。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这堂课,给他此后的战绩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忙里偷闲,陈秋石跟赵子明商量,设计把梁楚韵弄回旅部去,赵子明装聋作哑。赵子明说,啊,这个事情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南岳书院一群秃驴,多个女同志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老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操那个心干什么?
陈三川想随万寿台回一趟西华山,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他想通过万寿台找到方艾蒿。自从得知方艾蒿怀上他的种之后,他的心就像猫抓的,夜夜睡不着,上课他老犯困,这也是他的战术课成绩落后的重要原因。他担心万大叔的方子不灵,还担心万大叔偷药被人发现,更担心方艾蒿会告发他。总之他有太多的担心。
陈秋石哈哈大笑。
半夜里心惊肉跳,他就想,他妈的这个玩意儿真操蛋,给自己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真是应该挨马鞭子。他在被窝里揪住自己的物件,使劲拧,使劲掐,他恨不能把它扯出来狠狠地扇几耳光子,然后把这二两肉交给政治部去公审,就像当年在楚城国民党公审他一样。也许那时候还会有人出来辩护,说那不是陈三川的错,是陈三川腿裆下面那个家伙的错,把它枪毙,留下陈三川继续战斗。
赵子明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哪里吃香喝辣的了?我们天天紧张得要死,生活清贫得要死。袁春梅那个政治部,政治觉悟比谁都高,天天宣传,要准备同反动派作战,要争取广大民众的支持,要我们防止李自成的悲剧。过去我们有了伙食尾子,自己可以买只鸡吃,现在好,旅首长的伙食尾子都由政治部保管使用,拿去给老乡排忧解难了,我们一天三顿两顿是稀,两个月只吃了一次肉。你这里倒好,天天有白菜豆腐吃。今天晚上给我搞顿肉吃吧,我都快馋死了。
陈三川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遇到的麻烦,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敌人帮他解决了。
陈秋石说,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老赵,你们在杜家老楼,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可我呢,我这日子也过得太清苦点了吧。
三个月后陈三川才知道,万大叔在旅部医院住了十二天,药倒是攒了一些,但是没有派上用场。
赵子明又沉思了片刻说,老陈,有道理,给他们把水搅浑。
春天过后是夏天,进入夏天,大别山的形势就一天一个说法。而后来传来的消息是,方艾蒿跟着她的那个男友区长周来喜,在淮上州建立联络点,刚刚落脚,电台刚刚启用,就被国民党军统特务侦听到了。后来国民党的龙柏少校带着行动小组,把方艾蒿和周来喜包围在茶叶铺里,方艾蒿为了掩护周来喜,出门诈降,周来喜逃脱,方艾蒿被国军特务活捉,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跟两名特务同归于尽了。
陈秋石说,哈哈,你我都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和作用了。现代战争不比冷兵器战争,一员大将就能抵挡十万兵马。没那回事。你传播那个消息,只不过让反动派生疑,不知我们葫芦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他不敢轻易下手。同时,你说我被藏起来了,他们会挖地三尺找我,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要我在暗处,对他们才是真正的威胁。
消息是江碧云说的,江碧云在这年的春天同淮西地委书记郑秉杰结婚,就在婚礼上,传来淮上州周来喜联络点被破坏的消息。
赵子明沉吟一下说,你别坑我,如果军区真的搞什么策略,让我给戳穿了,我不是罪该万死了?
陈三川最初得到这个噩讯,悲从心中来,恶从胆边生。他差点儿就回西华山了,他要回去找一挺机关枪打到淮上州,为方艾蒿报仇。
陈秋石说,把你刚才的想象加以渲染,传播出去。让反动派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养起来了还是真的受贬。
江碧云及时地制止了陈三川。江碧云说,我知道黄大婶临死之前想把你托付给方艾蒿,但是我不知道方艾蒿对你有没有感情。现在她人牺牲了,国民党军正抓住我们搞情报工作这个话茬,指责我们破坏和平,我们也抓住他们杀害我无辜抗日干部的事实在进行斗争。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莽撞啊,你要真是潜到淮上州去杀人放火,那我们的斗争就被动了。
赵子明说,你挖苦人啊!
那一夜,陈三川主动为马建科等人承担了夜岗,半夜里站在哨位上,望着黑黝黝的山坳和看不见的淮上州,回想自己在二道湾土坎后面的所作所为,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陈三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得那么撕心裂肺,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发了一场高烧,并且说开了胡话,而此时他的心里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之所以那么不可遏止地流泪,哭得滔滔不绝,除了悲痛和自责,还有庆幸。
陈秋石哈哈大笑说,老赵你是政工干部,怎么也这么浪漫?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绝对是庆幸。多少年后回忆这一幕,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的陈三川,不得不在自己的心底承认,他在方艾蒿死后的那一天夜里的那场大哭,绝对有庆幸的成分。
赵子明说,你老陈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小看我。我兼这个旅长,不是我自己要的。哪个王八蛋愿意兼这个旅长!我也是被逼的。我已经跟军区报告了几次,要他们派军事干部过来,实在不行,把韩子君再派回来也行,可他们就是不理。我琢磨,没准这是军区的战术,故意把你藏起来,麻痹敌人,同时让你养精蓄锐。一旦开战,你出其不意浮出水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陈三川上课不打瞌睡了,不打瞌睡的陈三川似乎聪明起来,学战术也不那么吃力了,计算兵力火力分配差错率明显减少。月考成绩判出来之后,冯知良高兴地拍着陈三川的肩膀说,不是朽木,你开始发芽了。
陈秋石说,我不是给组织上摆架子,而是给你扫清绊脚石。我回到杜家老楼,你的军事指挥权就会受到削弱。
三天之后,陈三川揣着合格证书,跟着马建科,意气风发地回到了西华山。他们接到指示,鉴于淮上州国军行动诡异,随营学校在校学员提前结业,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赵子明苦笑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我跟你讲,想让你转移到杜家老楼,不是对你进行防范,而是想让你参与指挥。你小气了,就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给组织上摆架子!
八
陈秋石说,哦,那我明白了,你们是防备我当徐庶啊,我跟你表态,我不会走,我就是投奔杨邑,也一定会事先向组织报告。我陈秋石不会干那鸡鸣狗盗的事情。
陈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韵编的,他没有想到这个洋学生还有这个本事。梁楚韵告诉他,这是跟老乡学的。
赵子明说,情报已经证实你的分析,杨邑部已经移师西华山当面,兵力已多出我们几倍。这里确实不安全。
有了这顶草帽扣在陈秋石的头上,梁楚韵就觉得她和陈秋石之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陈秋石说,我和国民党反动派是一家的,他们侦察我,我有什么不安全?说不定他们找到我,还给我送好烟好酒呢。
陈秋石钓鱼,她就在一边看,每当钓上一条,陈秋石甩竿,她摘鱼,那种快乐,就像个孩子。但多数的时候,陈秋石都会让她把鱼再放回水里,有的说太小,有的说太丑,有一次钓了一条硕大的肥鱼,陈秋石放下鱼竿,到鱼篓前弯腰一看,心疼得直吸冷气,跺脚扼腕说,这个傻家伙,它怎么上来了?快把它放回去。
赵子明说,据内部情报,国民党反动派正在上天入地侦察你的去向,我怕你在这里不安全。
梁楚韵说,没见过这么钓鱼的,钓了放,放了钓。
赵子明到南岳书院来当然不是为了抓梁楚韵,他是就国军调防的问题来请教陈秋石,同时根据军区的指示,把陈秋石转移到杜家老楼。但是陈秋石坚持不走,陈秋石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我弄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我当了两个多月睁眼瞎,我回去干什么?我既不是旅长也不是副旅长。我在你们身边,你们指挥我看不顺眼,我批评吧不合适,我不批评吧忍不住。我难受你也难受,还是让我留在这里当神仙吧。
陈秋石笑笑说,钓鱼嘛,就是个乐趣。这是条母鱼,你看它一肚子籽,不知道有多少小鱼在里面。
过了两天,赵子明亲自来到南岳书院,还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等人。梁楚韵一看这架式就慌了,她以为是来抓她的。
梁楚韵说,那你已经把它钓上来了,它的嘴也受伤了,它还能活吗?
第三天,派出去的通信班带回了赵子明的密信,让陈秋石深感失望。陈秋石让史吉合再派出通信班,又给赵子明送了一封信,更详细地阐明了他对当前国军兵力调整的怀疑,他怀疑杨邑的一旅已经部署在西华山当面。这次赵子明回信明确答复,老陈的判断正确,杨邑一旅已陆续进入肥西的尚派河和岳西的马尾镇。
陈秋石说,鱼这东西,嘴不怕破。但愿它接受教训,不再上钩了。
把梁楚韵安抚妥帖之后,陈秋石给赵子明写了一封信,谈了他对当前淮上州战局的分析。信里没有提到梁楚韵的事情。他想等几天再说。
梁楚韵不吭气了,看看陈秋石,又看看河面。
陈秋石说,我为什么要通知他们来领人?在我这里,坏人变成好人,好人变成能人,傻瓜变成聪明人。我们南岳书院又多了一个女将。他们就是来领人,我还要挡道,你就放心吧!
初夏的淠史河无限风光,涟漪微微,倒映群山,河岸杨柳依依,野花簇拥。水天之间,白鹭翻飞,嬉戏追逐。
梁楚韵这才破涕为笑,走到门口,不放心,又回头说,陈旅长,我这次来,可是违反纪律的,我是豁出去了。你不会通知旅部来领人吧?
梁楚韵来到南岳书院已经一个多月了,陈秋石最终没能把她赶走,不过陈秋石说得明白,留在南岳书院,就是一个战士,所有的人都是同志关系,什么爱情啊婚姻啊,提都不要提。谁提了,立马卷铺盖走人。
陈秋石说,唉,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骗你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史参谋,帮小梁把东西搬出去,给她再找一间房子。
梁楚韵有时候想,就这样也很好,在他的身边,近距离地呼吸他的气息,感受他的心跳,也是难得的福分。以后不打仗了,她还要把没有完成的《一门两将》和《把酒问青天》写完。如果没有这段时光,那就损失大了。
梁楚韵说,陈旅长,你可不能骗我啊!
不过,梁楚韵渐渐地不喜欢听陈秋石讲战术了。陈秋石往地图下面一站,就不是人了,就像一个奇怪的动物,心无两用,物我两往,似乎满脑子都是地形兵力,旁若无人,只有路线和阵地。这时候的陈秋石是乏味的,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
陈秋石说,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但你现在就住在我这里,绝对不合适。南岳书院房子有的是,我让史参谋再给你找一间房子,你住下歇歇,抽空我们慢慢地培养感情,好吗?
钓鱼,这是难得的人间烟火了。等陈秋石重新坐定,梁楚韵问,你说鱼会接受教训吗?
梁楚韵抬起泪眼说,陈旅长,你不能撵我,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沾,滴水未进。
陈秋石笑笑说,那是它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陈秋石说,从爱情到婚姻,还有一段路程,你不能来了就把铺盖放到我的床上。你要知道,我虽然离职修养,可我还是一个高级干部,我们不能把笑柄留给同志,更不能留给敌人。
梁楚韵又问,你说鱼有感情吗?
梁楚韵说,我也是被逼的啊,鬼才想把爱情搞成这个样子!
陈秋石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陈秋石心里不禁暗暗叫奇,半天没有说话。他此刻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不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被老山羊冲昏了头脑。当下没法解决,还是采取缓兵之计。陈秋石拿定主意,站起身来,把手掌往梁楚韵的肩头一按,梁楚韵哽咽了一声,安静下来。陈秋石说,好了,小梁同志,我都知道了,我全明白了。关于爱情的问题嘛,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可是,眼下我这个身份,你这个身份,都不太好明确,不太好在这里谈情说爱,你说是不是?
梁楚韵笑了,随口接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陈秋石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这一看他又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也来到门口,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正在向里张望。看见陈秋石注意到它了,它似乎有点羞怯,把脸稍微偏了一下。
有鱼上钩了。陈秋石手腕一抖,刚想往上甩,又改了主意,双手抱着鱼竿,就像推磨一样把鱼引到岸边,让梁楚韵过去侦察,看看是不是孵籽母鱼。梁楚韵小心翼翼地抓住,捧了一半在水面,扭过脸冲陈秋石粲然一笑说,首长太神了,果然是条母亲鱼。好像还是刚才的那条呢。
梁楚韵说得动情,霎时热泪滚滚,最后竟然放声大哭,哭声里有激动,也有委屈。
陈秋石说,啊,有这回事?那它可真是太傻了,一棵树上吊死啊?把它放了。
梁楚韵说,陈旅长,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在淮上州我听说你被革职了,我恨不能当时就飞到你的身边,给你安慰,分享你的磨难。回到杜家老楼,我有几个夜晚,坐到天亮,我天天都在打听你的去向,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找不到你。后来,就是昨天晚上,我们的老山羊,我们最亲爱的战友,老山羊它出现了。你知道吗,在大别山,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够骑上老山羊的脊背,可是昨天,它主动找到了我,它跪在我的面前,让我骑了上去,然后它驮着我,一匹马和一个人,在战火还没有灭尽的山区,跋山涉水,连路都不用问,就直接找到这里,就来到了你的身边,你说这是天意还是神意?你问问它吧,问问我们的老山羊,你不接受我,你还能辜负它吗?
梁楚韵放了鱼,看着陈秋石,脸色突然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回到陈秋石的身边,两手抱着腿,看着河面发呆。
陈秋石说,荒唐!
陈秋石说,小梁,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这样相处多么坦荡,多么快乐,多么平静。你难道愿意破坏这快乐、破坏这平静吗?
梁楚韵噗嗤一笑说,陈旅长,别忘记咱们一起排练过《三打穆家寨》,就是穆桂英招亲。这是特殊时期的爱情,假戏真做。
梁楚韵想想说,我知道我应该控制感情,可是我没办法控制,我就像那条鱼,明明知道前面就是危险,可偏偏还是要咬钩。
陈秋石还是苦笑说,好,就算是爱情,也得浪漫一点吧,你这么把铺盖卷子往我床上一放,这就是爱情了?这就像土匪抢压寨夫人嘛。
陈秋石严肃起来了,把鱼竿一放说,如果再讨论这个话题,我们马上回去,你还是回杜家老楼吧。
梁楚韵说,不是心意,是爱情。
梁楚韵不动。
陈秋石不说话了,看着梁楚韵继续苦笑,摇头晃脑。苦笑了一阵,陈秋石把头抬起来了,对梁楚韵说,你还是个孩子,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我不再批评,但是你要理智。你的心意我接受……
陈秋石站起来说,走吧小梁同志,看来你不适合在南岳书院继续逗留了,而且你对我的兴趣不感兴趣,还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韵说,我知道,这什么也不意味,革命者的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你知道赵旅长比他爱人田秋韵大多少吗?大了十五岁,而你只比我大十四岁。
梁楚韵突然把头抬起来了,这次她没有退却,迎着陈秋石严肃的目光,她没有别的武器,她满腹的委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宣泄,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里,两个眼眶盈满了晶莹的液体,终于决堤了,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淌。梁楚韵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陈秋石。
陈秋石睁开眼睛,看着梁楚韵,缓缓地摇了摇头,半天才说,梁楚韵同志,我真是被你搞糊涂了,你简直是在搞恶作剧。我们之间有什么爱情可谈?我从来就不知道组织上把你介绍给我,就是有,爱情这东西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也不能搞包办代替啊!再说,你知道我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吗?他要是还活着,比你只小两三岁,今天应该是十八周岁一个月零四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秋石正在色厉内荏地吆喝要回去,猛地看到梁楚韵这副情景,腿杆子立即僵硬了,正挥舞着的手也固定在眼前,好半天才收回去。陈秋石的表情急剧变化,挤出一副苦笑,小梁,你这是干什么?史吉合他们都在那边看着呢,有话好商量。
梁楚韵说,陈旅长,请你不要责怪我。你知道,我是个编脚本的人,我编了很多脚本,但是,这一次我要用我的行动编一个无字的脚本。革命者的爱情应该是浪漫的。
梁楚韵还是不吭气,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陈秋石,就像雕像,仿佛只有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流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他回首四顾,身后已无一人,史吉合和刘锁柱都在门外探头探脑。陈秋石无奈,从床边搬出太师椅,一屁股坐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陈秋石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流量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面积的愤怒,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陈秋石说,小梁,如果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批评。我们今晚就可以开民主生活会,有话就在会上说。
陈秋石良久地看着梁楚韵,突然一声苦笑说,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出这么个节外生枝的爱情。
梁楚韵终于开口了,梁楚韵说,陈旅长,自从我来到南岳书院,我已经第七次听到你说赶我走的话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没有骨气了。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真的走了,我不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骨气,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这里你连钓鱼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题发挥。陈旅长,我走了。
梁楚韵也严肃起来,眼眶里还汪了一层水雾,看着陈秋石,期期艾艾地说,陈旅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据地,同志们都知道,我是组织上介绍给你的爱人,可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个指挥员,是个战术专家。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爱上了你。如今你已经不再肩负重任了,你也该得到你应该得到的爱情了。也许我冒昧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我将和你在一起,绝不分离,哪怕杀头!
说完,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眼睛空洞地看着远处,转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陈秋石火了,气得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梁楚韵同志,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陈秋石大骇,张着两手追了上来说,小梁,梁楚韵,你怎么啦,你怎么能这样想?就是回去,你也不能这样回去。今天晚上,在民主生活会上,你批评吧,你把你的话说完了,我让刘锁柱送你回去。
梁楚韵说,陈旅长,我是奉命前来,你没有权力让我出去。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我不会参加你的民主生活会,我是不会把我心里的话拿到民主生活会说的。
陈秋石拉下脸说,胡闹,成何体统,赶快出去!
陈秋石当真不知所措了,见梁楚韵头也不回径直走去,赶紧招呼史吉合等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家伙,晚上开民主生活会。
梁楚韵说,报告首长,我来和你一起坐牢。
这天晚饭,梁楚韵拒绝吃饭。被她拒绝的,还有民主生活会。但是她拒绝没用,陈秋石拎着马灯,带着史吉合和刘锁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间来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没有人发言,只有陈秋石一个人在劝说,说同志之间,应该互相谅解,同志有了缺点,应该公开提出批评。我们革命队伍,讲究上下平等,也讲究男女平等。别说我陈秋石已经革职了,就是还当旅长,只要错了,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评,乃至严厉批评……
陈秋石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谁都能听得出来陈秋石这是玩弄花招,东拉西扯企图把水搅浑,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梁楚韵倒是不哭了,坐在床边苦笑,脸色像死人一样。民主生活会,开得比冰霜还冷。
哪里想到,比敌情还要复杂。陈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处一看,他的那间客房完全变了样子,地被扫过了,桌子上的东西也被重新码放,铺上多出一床被子。迎着他惊愕的目光,梁楚韵从木板桌前站起来,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陈秋石说,我个人认为,梁楚韵同志来到南岳书院,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教警卫战士唱歌,教基层干部学文化,还帮助我这个丢掉乌纱的冷宫旅长整理战例,帮助史参谋绘制作战地图,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没。可是她现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楼去,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你们大家也发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韵同志离开我们?
陈秋石笑笑,没说话。凭直感,他知道不是敌情。
梁楚韵被陈秋石这一席话说蒙了,蒙了半天明白过来,又控制不住了,噙着泪水说,好,我来说说。这是民主生活会,同志们都不是外人,这里没有一个同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南岳书院来。我向同志们坦白,我爱陈旅长,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我就是组织上介绍给陈旅长的……
史吉合说,有人冲进山庄,问哨兵你的住处。我们不告诉,她还骂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梁楚韵同志!
陈秋石平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
一声断喝之后,大家定睛望去,陈秋石脸色铁青,怒目圆睁,逼视着梁楚韵说,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纯洁的同志关系庸俗化,成何体统!
那天,当他和刘锁柱等人从妙皋峰下来,回到南岳书院的时候,老山羊的出现立即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从南岳书院奔了出来,表情复杂地向他报告,首长,出事了,出大事了。
梁楚韵也吓坏了,可是这时候她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把话说完。梁楚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提高嗓门说,陈旅长,你就是枪毙我,我也要说话。我爱你是不错,我不顾一切地到南岳书院,就是为了追寻我的爱。可是,你是石头吗,你是草木吗?草木也有情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动不动就撵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会不会再把我驮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见你了,让你和你的战术大显身手吧,让你去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南岳书院是个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波谲云诡,这里却始终是清静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韵到来。
陈秋石本来是站着的,被梁楚韵一席话说得热血喷涌,双手颤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只手指着梁楚韵,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轻重了,你要深刻检讨……
史吉合等人连连称是。
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见门外一声长鸣,老山羊突然扬蹄怒吼,接着,屋里的马灯突然炸裂,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
陈秋石说,看地形好比烧香拜佛,需要悟性。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别看是古诗,它实际上阐明了战术地形的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刘锁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时擎枪在手,一前一后挡住了陈秋石。刘锁柱大呼,有情况,保护首长!
第二天早上,史吉合带着一个班,结合战术训练,越野二十公里,到茶岭的东边,隔着五里路从反方向观察,果然那是一道绝壁。史吉合回来就说,首长神算,这个地方是我们的一道天然屏障,不是设防重点。
就在那一瞬间,又一个身体冲了上来,梁楚韵一把抱住了陈秋石。
史吉合趴在图上看了半天说,明天我就带人实地勘察。
九
陈秋石说,这个地方我不用去,从地貌特征就能分析出来。你们看,从茶岭的分水点到淠史河北岸,只有三十米,而高差是一百二十多米,你们完全可以用勾股定理计算出山的那一面是个什么角度。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史吉合惊讶地问,首长,难道你去过茶岭?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在两公里的距离上,在齐云山东侧的妙皋峰半山坡上,陈秋石确实出现过,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说,未必,我觉得茶岭这个地方未必是进攻的最佳路线,我们从北往南看,这里山势绵延,而实际上临河的一面,可能是悬崖绝壁。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心理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陈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有一次陈秋石指着妙皋峰西南的茶岭问史吉合等人,如果在觉灵寺一线进行防御,这个高地是不是重点?史吉合说,当然是重点,觉灵寺南临淠史河,东倚南天门,背靠西华山,而茶岭同妙皋峰呈犄角之势,也是觉灵寺的门户。无论敌人从东边迂回,还是从水路登陆,这都是必经之路。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国军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性,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在南岳书院住下不久,陈秋石让史吉合在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淮上州军事地形图》,饭后无事,就召集史吉合、刘锁柱和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开会,美其名曰南岳军校。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将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国军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共军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或许这就是陈秋石本人制造的一个假象,向国军示弱,麻痹国军神经也未可知。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
厨师自然没有带来,那是国民党给他的,当初接受这个礼物,完全是出于礼貌,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一个国民党的厨师跟在后面。你一个犯了错误,革职养病的干部,难道我们的炊事员做饭就不能吃?这话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觉得不合适。
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不争之地,当年日本人南下,从这里都是绕道而行,所以郑秉杰得以坐大。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最初的时光,陈秋石感到自己的心灵获得了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松弛下来,可是两天之后就耐不住寂寞了。淮上州的形势是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没有电报,没有敌情通报,没有战斗总结,这样的日子他过不来。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这不知道是掉以轻心还是自恃无忌,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以后陈秋石总结自己的人生,说过这样的话,战争年代,他曾经三次被软禁,两次住院,也就等于上了五次学。红军时期,他由团长去抗大当教员,因为说了错话,被革职并软禁,他懂得了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的关系。在石门益民医院住院,他有工夫去回顾和分析战例。而这次,他更是有了时间总结抗战以来他所指挥的包括苍南战斗、漳河峪战斗和官亭埠战役等诸多战例。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三川营和宁可家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
六
杨邑更加明显地感觉到了陈秋石的存在。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是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
知道了这一切,陈三川更是痛恨,他恨那个夺走方艾蒿的区长,也恨方艾蒿,还恨他的娘,不该给他这么一个念头。当然,他最恨的还是那个死鬼爹,如果不是他抛弃了他们娘儿俩,他会变得这么畜牲吗?
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万大叔为什么要住院呢,就是为了方艾蒿,据说医治老寒腿需要一种名叫火斛的中草药,这种药配上土酒和鳖甲可以打胎。
当然,这种点式防御配置,也有漏洞,它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防御作战,却很难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间小分队偷袭,很有可能得逞。让杨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陈秋石果然在西华山庄,难道他看不出这个漏洞吗?
后来陈三川才知道了,方艾蒿在商城治病的时候,同一个地方区长相识了,病好之后,也留在地方工作,在那个区长的手下当妇抗会主任。清明节前,她跟随她的心上人到西华山参加郑秉杰组织的民运会议,会后请万寿台引路,去向黄寒梅告别——因为工作需要,她很快就要跟那个区长成亲,然后直接到淮上州,以茶叶店老板娘的身份开展工作。她不可能嫁给陈三川,她要向黄寒梅解释。遇见陈三川她是有思想准备的,她也确实有话要对陈三川说,哪里想到见面不久,就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个时候,她杀人之心都有,可是她没有杀人,她打落门牙吞进肚子里,悲愤地离开了。可是她没有想到,就在那个清明节,陈三川已经把他的种子植进她的身体。她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她只有去找万大叔。在黄寒梅最后的日子里,她惊恐至极,夜里她是睡在万大叔的铺上,万大叔睡在门口,万大叔曾经就像父亲一样呵护着她。万大叔得知她的事之后,自己想了一招,把自己的老寒腿又放进凉水里泡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就起不来床。兵工厂的人把万大叔抬下山,用拉炸药的马车运到了杜家老楼。
“5·21事件”发生后,杨邑分析了整个战斗过程,他还是没有搞明白,陈秋石是真的没有察觉防御漏洞,还是故意放开一条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这个事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自那以后,陈三川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白天搞战术研究,什么兵力配置,火力配置,防御纵深,进攻正面,还有三点一线,结合部切割,等等等等,搞得陈三川眼冒金星。到了夜里,又是心惊肉跳。现在他的那玩意儿倒是老实了,一想起方艾蒿,那玩意儿立马就瘪了下去,就像霜打的茄子。
所谓的“5·21事件”,就是龙柏偷袭南岳书院事件。
万寿台说,有,就看运气了。
这段时间,密切关注陈秋石去向的,除了杨邑,还有章林坡和郭得树。郭得树密令龙柏,率领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精锐小分队,化装成残余汉奸董占水的队伍,连续二十多天,一直在西华山东南和西南方活动,其足迹已经印上了齐云山和觉灵寺,有几次甚至同陈秋石等人擦肩而过。
陈三川说,万大叔,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5月21日那天下午,龙柏在距离妙皋峰约三里路的淠史河边,隔岸锁定了来此钓鱼的一行人,龙柏疑惑那个戴草帽的人就是陈秋石,在高倍望远镜里,还出现了梁楚韵和史吉合,更证实了龙柏的判断,龙柏根据陈秋石钓鱼的位置分析,陈秋石就住在南岳书院。龙柏当即用电台向郭得树报告,郭得树给龙柏下了一道指令,活捉陈秋石,活捉不成,即将其击毙。郭得树同时密令其亲信、杨邑部二团一营营长洪大,进入西华山西侧,接应龙柏。这个杨邑并不知道。
万寿台说,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讲了。你小子要管好自己,再也不能犯错误了。
当夜月黑风高,龙柏率队从西华山西侧潜入,成功地避开陈三川的巡逻队,向南岳书院扑去,而在龙柏的小分队距离书院还有两公里的时候,院子内的一匹战马突然警觉,扬起四蹄长鸣不已。等龙柏接近书院的时候,他不知道,陈秋石已经离开南岳书院。
陈三川说,那万大叔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带着她跑吧,再说,她也不跟我跑。
抵达南岳书院之后,龙柏以石击路,引诱暗哨离开哨位,将其手刃,然后潜入书院附近,三挺轻机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有亮光的那间房屋,一切就绪之后,龙柏指挥轻重二十支枪一齐扫射,并于混战中亲率突击小组径奔院内。
万寿台说,好,还算你小子有种。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去自首,把事情挑明了,方艾蒿她怎么办,她还有脸活吗?
龙柏最后看到的情况是,从那间亮灯的房间里冲出数人,一边还击一边突围,在激战中多数倒下。此时担任警卫的一个排已经从西边冲了过来,东边似乎也有部队行动的声音。龙柏不敢恋战,边打边撤,仍按原路后退。
陈三川呆若木鸡,愣了半天才说,万大叔,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件事情是我的罪,我去自首好了。
从东边杀过来的是陈三川指挥的一个连,在西华山西侧的二道湾同龙柏短兵相接,立即展开包围。龙柏的手下损失大半,其余在洪大的接应下仓促回窜。陈三川的队伍追至二道湾,同洪大的队伍展开激战,势不可当,洪大且战且退,被陈三川追到孙庄,战斗中洪大本人挨了一枪,差点儿送命。
万寿台说,好,知道就好。你的罪就是枪毙罪。
第二天早上,淮上独立旅就给新编第七师送去一份措辞激烈的通报,称国军的此次行动,为第二个皖南事变,破坏和平,杀害我正在养病的高级指挥员,章林坡师长必须对此次行为负责。紧接着,《江淮日报》和《新华时报》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岳书院血流成河,数名新四军官兵横尸血泊之中,惨不忍睹,书院内外,一片狼籍。报道并且说,我军正在南岳书院养病的高级将领陈秋石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而龙柏向郭得树报告说,早死了,早死了。共军这是制造假象。
陈三川说,枪毙。
郭得树问,你亲眼看见陈秋石被击毙了吗?
万寿台叹了一口气,苦笑说,方艾蒿不同意,你还打她,这不是强奸是什么?知道在咱们队伍上,强奸是什么罪吗?
龙柏说,他们在屋里开会,陈秋石站着讲话,我和五个狙击手一齐瞄准。陈秋石就是一百条命,也躲不过我在十秒钟之内射出去的五百发子弹。他已经是一个筛子了。
陈三川说,我没有强奸,我只不过是把事情先做了。
郭得树说,关键是你有没有看见他中弹倒下?
万寿台说,三条只有一条沾边,那怎么行?就算你三条都沾边,也得看实际情况。在咱们淮上独立旅,三十岁以上的老革命,有一千个,你看有几个带了家眷?再说了,就算你符合条件,可是你也不能强奸啊!
龙柏说,我当然看见了,我还听见有人喊,首长中弹了,快来保护首长!我们撤出南岳书院之后,听见里面在大喊,首长,你醒醒啊,还有人喊,首长不行了,赶快叫医生。里面还有女人的哭声。在二道湾我们被截住了,那支部队简直就像虎狼,红了眼向我们突击,里面有人喊,为首长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
陈三川说,我参加革命也快八年了,我从十二岁就当游击队员了。
终于,郭得树相信了龙柏的话,还没等他向章林坡报告,章林坡的电话就来了,让他马上赶到师部,随他一起到西黄集把重伤的陈秋石接过来,到国军医院里抢救。章林坡并且说了这样的话,兄弟阋于墙,手足难分,只要大别山的战争还没有打起来,我们同淮上独立旅就还有和解的可能。和谈还有希望,不要轻言放弃;战争没有好处,不要轻易发动。
万寿台说,明媒正娶?凭什么?你小子鬼迷心窍了。咱们部队的规定是二五八团,二十五岁以上,八年革命经历,团以上干部,你占哪一条?
郭得树心领神会,驱车前往师部,章林坡已经下楼待发了。
黑暗中陈三川的小眼睛闪闪发光。陈三川说,咋啦,我这就向马团长报告,明媒正娶方艾蒿。
路上,章林坡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些汉奸真是胆大包天,一代将星陨落在草寇手里,真是奇天大冤。
万寿台说,蹲下,傻小子,你不光害了方艾蒿,你也害了自己。
郭得树笑笑说,是啊,陈秋石抗战中在大别山打出了八面威风,他不仅是鬼子的死对头,也是汉奸的断路财神啊。汉奸如今穷途末路,积怨深重,下此毒手,不足为奇!
陈三川呼啦一下站起来说,万大叔,好啊,这回就生米做成熟饭了,我要当爹了。
两人相视一笑。
万寿台说,你知道吗,方艾蒿怀上了,怀上了你的孽种。
车队过了窑冈嘴,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陈三川说,我向她赔不是,我给她下跪,我给她做牛做马,怎么就不行呢?
章林坡和郭得树跳下车,章林坡大张着两手向袁春梅说,怎么样,陈将军怎么样了?我们来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里有美国医生。
万寿台说,你那么干,人家还会嫁给你吗?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着章林坡和郭得树,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珠。
陈三川说,我说了,我早晚会娶她。
章林坡趋步上前,想拉袁春梅的手,但见袁春梅目光阴森,于是尴尬地缩回来,搓着手说,袁女士你怎么啦,难道,陈将军……不测?我们的医院都准备了啊……
万寿台说,你把人家黄花姑娘祸害了,你知道后果吗?
袁春梅还是满脸冰霜,冷冷地说,不用了,陈秋石同志殉国了。
陈三川说,万大叔,方艾蒿找你了吗?她都跟你说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击,浑身一震,转眼就是热泪纵横,双手伸向袁春梅,连声说,袁女士,没想到啊,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绞啊……
万寿台慢吞吞地又装了一锅烟丝,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三川,天上的星就是地下的心。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你娘恐怕也在天上。你娘要是知道你这么蛮干,不知道会多难过!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视章林坡说,章将军,我们更没有想到,煮豆燃萁,亲痛仇快,竟然发生在抗战刚刚胜利的今天。
陈三川说,可是,方艾蒿是我娘给我说的媳妇,我不过就是提早下手了,这也犯了军纪?
章林坡泣不成声,顿足悲鸣,一连声说,一定要查办!可惜我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敌寇手里,竟然为我民族败类所害,汉奸残余,困兽犹斗啊!章某作为警备司令,驻军最高长官,难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侦破,我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万寿台说,你就不怕军法治罪?咱们这支队伍是革命的武装,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袁春梅说,章师长,不用侦破了,凶手就在贵部,而且我们已经调查了,这次行动不是汉奸残余所为,而是贵部有人蓄意谋杀,是有组织有步骤的,他的背后是谁,我们清楚,章将军也应该不糊涂。
陈三川知道事情败露了。陈三川说,万大叔,我错了,可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犯这样的错。
章林坡说,袁女士啊,陈秋石将军罹难,我的悲痛不亚于贵军任何一位同仁。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这个时候,你们说出什么过头话我都不会在意的。
万寿台又吸了两锅烟,把烟嘴往鞋底上嗑了几下,叭哒几下嘴说,你这小子啊,真是太野了,胆子也太大了。
袁春梅说,我正准备去淮上州,不是去报丧的,我奉命向章将军转达我新四军淮上独立旅通牒,请章将军敦促贵部交出凶手。我部正在筹备丧事,我们希望章将军深明大义,从补救和平局势出发,尽快查出凶手,祭奠陈秋石将军。
陈三川望着一明一暗的烟锅,如坐针毡,局促不安地问,万大叔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啊?
章林坡说,袁女士,此时此刻,我和贵部将领一样痛心疾首。虽然贵部指责凶手藏匿我部未必属实,我也鼎力寻查。若果在我部,章某愿亲献凶犯首级于陈将军灵前。若非我部奸细所为,侦缉凶犯章某也责无旁贷。
晚上吃罢饭,陈三川来到旅部医院所在的西马庄,在庄子背后塘埂上,万寿台抽着旱烟,一个劲儿叹气。
见章林坡说得动情,袁春梅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抹抹眼泪,庄重地说,那好,我部拭目以待。
陈三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寿台腿疼病犯了是不错,可他这次到旅部来,却不是为了自己看病。
章林坡说,一定,一定,请相信我章某的为人。虽然谈判失败了,但我军和贵部曾在抗战中携手并肩,共赴国难。我本人更是钦佩陈将军的人格学识。陈将军的丧事,由我们两家操办。一定厚葬,一定厚葬。
陈三川说,万大叔是到旅部医院看病的,他的腿又疼了,在旅部医院吃饭,不用咱们管饭。
袁春梅说,那倒不必了。我们对贵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对杀害陈秋石将军的凶手绳之以法。明天我们在南岳山举行陈秋石将军公祭大会,届时我们希望看见章将军兑现承诺。告辞了!
万寿台到随营学校找陈三川,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情了。当天下午,陈三川向学习班长、他的团长马建科请假说,万大叔来了,我想去看看他。马建科说,那好啊,老战友了,能请他吃一顿就好了。能不能让许得才给他炸几根油条?
章林坡望着袁春梅离去的背影,想笑,可是嘴一咧,当真哭了起来,哭得热气腾腾。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大哭。
梦里醒来,浑身淋漓,冷汗把被褥都浸湿了。下身还膨胀得厉害,像是刚从锅灶里抽出来的烧火棍。他恨啊,恨自己两腿间夹的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他恨不能把它割下来扔了,就像他小时候看见那两匹马交媾时想得那样,趁那玩意儿像鳖头一样全部伸出肚子,挥刀把它连根砍下来,一了百了。
十
有一次半夜里,他梦见了方艾蒿,方艾蒿披头散发,衣不遮体,血红的嘴唇向他凑来。方艾蒿说,陈三川你真不是人,你不配当一名抗日军人。我要找你讨还血债,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南岳书院天低云暗。悲愤的哭声从压抑的胸腔里渗出,穿过高墙,密密匝匝地洒落在山庄外面的毛竹林里。
这以后,陈三川的日子就难过了,他不知道方艾蒿会不会把他的丑事跟万大叔讲,也不知道方艾蒿的话是不是真的。一个多月过去了,方艾蒿再也没有露面,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终于有一天,在难熬的折磨中,他似乎明白了,他做错了,他留给方艾蒿的是羞耻,是不能对人说的屈辱。他糟蹋了方艾蒿。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书院正中。官兵佩戴黑纱,肃穆伫立。十几名战士在山庄外面撒纸钱。
方艾蒿再也没有理他,一阵风样,扑到山下,隔着老远,陈三川看清楚了,河边泊着一叶扁舟,扁舟上坐着万大叔。陈三川好几次想追过去,跑了几步又停下了,他心虚得很,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见万大叔。
陈三川身背双枪,臂佩黑纱,立于大门一侧,密切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流。陈三川是昨天夜里才知道陈秋石被乱枪打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刘锁柱说“陈旅长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抽搐,接着就有呕吐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躯体里被抽了出去,此后的几个小时,他一直感到腿软心慌。
陈三川跺脚大喊,你胡扯,你给我回来!
公祭大会设在书院内,正房悬挂着白底黑字横幅,两边瀑布一般悬挂着挽幛。除了国民党地方官员,新编第七师派出了郭得树和杨邑作为代表参加。章林坡没能交出凶手,支吾说正在侦缉,请友军长官海量。赵子明等人严辞抗议,鉴于天热,怕尸体腐烂,公祭大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远远地,方艾蒿的声音飘过来,陈三川,你听清了,你娘临死之前只说过一句话,陈三川不是人,是狼,你千万不要嫁给他。
大会开始后,赵子明致追思词,历数陈秋石将军抗战功绩,在场的人无不嘘唏。
陈三川跟在后面喊,方艾蒿,我娘临死对你说的什么话,你还没有对我讲呢。
赵子明致辞完毕,宣布入殓,八个新四军战士把陈秋石的遗体从山庄的地窖里抬出来,由袁春梅和梁楚韵等人护卫两边,移进棺材。郭得树在离棺材三步远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陈秋石的遗体换了一身黄呢子将军服,领口上还缀着将星。遗容经过乡村仵作的处理,还算整洁,面容安详。
方艾蒿说,那就是我的事了。你记住,我就是到觉灵寺当尼姑,也不会给你当婆娘的。说完,挥手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疾步下山。
杨邑一看这情景,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陈三川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咱俩都那个了,你不嫁给我,你嫁给谁?谁会要一个破瓜呢?
郭得树没有眼泪,哭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把眼圈憋红,假惺惺地想凑上去,说几句缅怀的话,可是还没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发生了。
快到二道湾路口的时候,方艾蒿停下来了,陈三川也停下来了。方艾蒿回头,向陈三川凄然一笑说,好了,陈三川,我跟你讲,我这次回来,是向你娘还愿的。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是条汉子,我是打算嫁给你。可是有了今天这一次,我不会嫁给你了。你走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战场上见面,你我就是不相干的人。
参加公祭大会的人群里,突然号叫着跑出一个人来,凶神恶煞一般把袁春梅和梁楚韵扒拉开,不由分说,一头扑到棺材上,疯了一样扯开覆盖在遗体上面的红绸子,捶胸顿足嚎啕,首长,我对不起你啊,我害了你啊,我没有良心,我罪该万死……啊……啊……!
方艾蒿还是不理他,头也不回。方艾蒿在流泪,方艾蒿的泪就像倾盆大雨,跟在身后的陈三川看不见的。
郭得树本来想更近一点看看陈秋石的遗容,没想到这个程咬金半路杀出来,一胳膊肘把他捅了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在地上。郭得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举目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冯知良。
陈三川跟在后面喊,方艾蒿,你装什么正经,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早晚得嫁给我,我自己的东西,提早拿来用,有错也不大。
袁春梅和梁楚韵赶紧上前将冯知良架住,但冯知良这天力气大得惊人。赵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挥,陈三川一个箭步上来了,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招数,正哭喊着的冯知良,马上停止了嚎啕,被陈三川拖了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好大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曲里拐弯的狼一般的呻吟,首长,我对不起你啊……啊……首长……
那一次在二道湾那个土坎子后面,他强行在方艾蒿身上完成了一个男人的洗礼,事毕之后,方艾蒿就像死了一样,脸色苍白,缓缓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还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看也不看陈三川一眼,像是身边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径直走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赵子明不敢怠慢,赶紧招呼部队行动,瞻仰遗容程序草草结束,然后就合上棺盖,由陈三川和刘锁柱封棺。刘锁柱一边抡锤一边痛哭,首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往后谁能给我讲战术呢?谁还叫我一进二退三转移四机动呢?首长,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打胜仗啊……
可是学习对于陈三川,仍然是一件头疼的事,文化底子薄是一个方面,问题是现在他的精力还很不集中。用许得才的话说,这小子发情了。
在刘锁柱泪如雨下的当口,陈三川却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小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光芒。他下锤很重,咚咚的声音,一声一声地敲击在人们的心上。
那天在杜家老楼圩沟外面,袁春梅同陈三川谈了很长时间。陈三川分明能够感受到,这个袁副政委对他一直是高看一眼,发自内心的喜爱,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别人的眼里,袁副政委是一个很泼辣的女首长,传说连新旅长赵子明都让她三分,还听说袁副政委是老旅长陈秋石的相好。但在陈三川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个能干的、能给他带来温暖的长辈。在淮上独立旅里,只要袁副政委发话,就是错的,他也坚决执行。
然后由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八名首长抬棺至山庄门外,刘锁柱手下的一名连长带着一个班护送,用马车送往觉灵寺北麓安葬。
袁春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人,一个堂堂的营长,不能把自己的眼光放得那么低,不能说没有仗打了就去杀猪宰牛,一定要学文化,学政策。
郭得树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在会上说,目前各地光复战争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终按兵不动,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这不是章某畏战,诸位想必有所耳闻,前段日子,共军军事巨匠陈秋石先生革职后去向不明,对我潜在威胁极大。此人诡计多端,若在暗处谋划,不知道祸起何处。如今,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心头之大隐患消除了。陈秋石先生为汉奸余孽所杀,说真的,我这心里还真是痛惜……啊!
陈三川眯缝着小眼睛看着袁春梅,挠挠头皮说,搞政权建设我恐怕不行。要是不让我打仗,我就只能到屠宰场去了。
郭得树微笑插话,英雄惜英雄啊!
袁春梅说,怎么叫废了呢?搞建设也需要指挥员。你看现在好多地方干部,就是一手抓武装斗争,一手抓政权建设,这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章林坡眼圈一红说,陈秋石将军若在,我部会有很多难言之隐。跟陈秋石作战,民心军心舆论都是问题。现在好了,陈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我们的行动开始了。说完,刷的一下拉开帷幕,一幅大型作战地图赫然升起。
陈三川说,战争结束了就没有仗打了?那怎么行,那我这身本事不就废了吗?
新任参谋长乔闻天春风满面,手持袖珍金属指挥棒,开始部署任务。
袁春梅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得一点一点积累。以后战争结束了,还要掌握政权,建设国家,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杨邑没有想到,同共军开战的第一仗,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进攻西华山。
陈三川说,随营学校搞的教材,别说我看不懂,马团长天天学文化,他看着照样头疼。
早些时候,杨邑也对未来战局进行过预测,第一仗在西华山打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首先,西华山一带地形正面太小,能够通过的路径十分有限,进攻部队即便得手,队形也会被迫拉长,会造成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这是进攻战斗最忌讳的;其次,纵深太大,战线拉长之后,各部之间协调存在严重问题,很容易被共军各个击破。这个仗如果让杨邑指挥,他会坚持首轮进攻西黄集和棋仙寺,由东向西,由北向南,层层剥皮,最后让西华山成为一个孤岛,迫使他们投降或者逃遁。
袁春梅说,你虽然年轻,但已经是个营级指挥员了,不久的将来还要准备担负更重的担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挥大刀片子抡手榴弹了,要学战术,以巧取胜。
问题是,现在的作战方案不是杨邑制订的,据说这个乔参谋长很有些来头,他到任已经快十天了,今天是第一次在作战会上露面,这么多天他躲在哪里?在干什么?杨邑一无所知。也许他就是在等待今天。
开学第一天晚上,袁春梅就跟陈三川谈话,希望他珍惜随营学校的时间,在文化和政策学习上有大的进步,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陈三川说,袁副政委放心,打什么样的仗我都不怕。
当然,现在进攻西华山,杨邑并不怯阵。准备是早就有的,而且是针对陈秋石的。陈秋石他都不怕,他还怕谁?那个赵子明指挥打仗,杨邑几乎没有听说过,尽管他也曾经是杨邑的学生。
旅部成立了随营学校,由副旅长刘汉民兼任校长,袁春梅兼任政委,刘大楼为教导主任,他已经提升为旅部参谋处副处长了。作战科科长冯知良和组织科长江碧云分别负责战术和政治授课。随营学校集中部分团营干部,进行大兵团作战战术和政策教育。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杨邑其实已经有了对策。按照师部的部署,一旅将于明天夜里打响,占领西华山,吸引司坡店、西黄集等地共军分兵来援。二旅一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一线布防,阻击共军增援部队。三旅机动至棋仙寺一带集结,向南作为预备队,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楼。杨邑前思后想,觉得乔闻天的这个计划还算妥帖,即便不能像章林坡展望的那样在一个月之内横扫大别山共军,但是拿下西华山并给共军重创还是有可能的,至少不会吃亏。
这年夏天,淮上独立旅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两个县大队和六个区中队充实到野战部队,兵力达到一百二十多人,武器装备也得到了更新,全旅共有一百多挺机枪。其中有三十挺装备了攻坚营,这个攻坚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敢死队。
杨邑的信心还是建立在陈秋石死亡的基础上,这倒不是因为他怕陈秋石,而是他认为陈秋石突然被杀,给赵子明留了一个很难擦的屁股。根据杨邑的勘察分析,淮上独立旅的布防,基本上都是陈秋石的风格,譬如说西华山的防御,就是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这种防御态势陈秋石敢,别人不敢,因为陈秋石还有下一步的动作,战斗发起后,他可能会用运动战的方式循环使用有限的兵力,对进攻之敌形成拉锯式反复杀伤。而要实施第二步,必须对兵力火力和时机都把握得相当准确才行。而赵子明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杨邑对此完全可以轻视。
五
杨邑向章林坡禀报他对当面之敌情判断时,信誓旦旦地说过这样的话:陈秋石在南北两个方向上的设防都是无可挑剔的,就像古战争中的天罡阵,变化多端,奥妙无穷。正是因为它太有学问了,也给共军带来了麻烦,因为下一步该怎么变化,除了陈秋石,谁也不懂。这就好比一个高明的厨师把菜做了一半,突然撒手不管了,后面的厨师再高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手,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放盐。
陈秋石顿时泪流满面。
这番话说得章林坡频频点头。章林坡说,老杨说得对。上峰可能也就是出于这种判断,才十万火急地要我们迅速展开行动。
陈秋石站着没动。那老山羊早已看见陈秋石,起先慢跑,渐渐放开蹄子,一路撒欢跑了过来,一直跑到陈秋石的面前,把脑袋拱进陈秋石的怀里,上下磨蹭。
接下来的战斗很有意思。杨邑抓住了西华山防御的软肋,那就是杨邑曾经发现的,并且被“5·21事件”证明了的,陈秋石在西华山点式防御配置,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作战,如果以小分队尤其是夜间偷袭,这种防御结构会不攻自破。
还不到晌午开饭的时候,陈秋石一行回到南岳书院,快进大门的时候,陈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刘锁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张西望,突然,就像屁股被谁踢了一脚,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首长,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战斗发起在凌晨零时零分,杨邑的先头部队一个营,在洪大的率领下,按照当初龙柏偷袭南岳书院的路线向西华山运动,此举虽有轻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试探虚实。
再往下走,刘锁柱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刘锁柱不是个笨人,陈秋石几次询问陈三川的情况,尤其是对陈三川的身世来历感兴趣,恐怕不光是因为陈三川打仗勇敢,还有更深的背景,那么是什么呢?他也风言风语听说,陈秋石早年离家出走参加红军,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按照时间推算,他的儿子应该同陈三川差不多的年纪。想到这里,刘锁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洪大轻车熟路,率领一个营分两路长驱直入。按照杨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队只要越过第一道防线,就可以直奔西华山,没想到在二道湾,出现了意外的情况,共军陈三川指挥一个营突然从侧翼出现,包抄过来。洪大大惊,急电杨邑,要求回撤,杨邑却坚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陈秋石不说话了,把眼神从刘锁柱的脸上移开,投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恰好是陈三川营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杨邑的分析,因为他从陈三川营仓促行动中,看出共军乱了阵脚。如果是陈秋石指挥这样的战斗,他是不会在战斗打响的最初时光调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刘锁柱吓坏了,说,首长,我再想想。刘锁柱又想了一阵子,胸脯一挺,理直气壮地说,报告首长,再想一遍,还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
杨邑见时机成熟了,遂命令后续部队两个团共七个营,从四个方向分六路向西华山挺进。照杨邑的计算,即便是西华山共军倾巢而动,也不过一个团的兵力,挡不住国军的步伐。
陈秋石站住,逼视着刘锁柱问,你没记错?
事情的发展证实了杨邑的判断,这七个营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道防线,受到的抵抗相当微弱。因为共军的防御配置都在山上,黑灯瞎火的往山下乱打,对国军基本上构不成杀伤。只有一个营在妙皋峰东南高地上遭到刘锁柱一个营的反抗,但是国军进入纵深之后,迅速汇拢,刘锁柱营一触即溃。大军于是蜂拥而至。
刘锁柱说,让我算算。算了一会儿,刘锁柱说,报告首长,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
杨邑在指挥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他感到这次战斗真是太对不起他的得意门生了,人都死了,他这个先生还利用了学生的失误,把他的继任者打得丢盔卸甲,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啊!
陈秋石说,那你再回忆一下,陈三川娘儿俩到东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在负疚和得意交织的矛盾中,杨邑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状态,在他的哈喇子流出来之前,他还在向陈秋石道歉,对不起秋石兄,愚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两军相对,各为其主啊!你我师生之间,断无此等恩怨……
刘锁柱说,首长,你这真是为难我了。我那时候就是个小混混,我连自己的年纪都搞不清楚,哪里搞得清楚陈三川的年龄啊!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吵闹惊醒了。马弁和警卫阻挡不住,门外冲进来洪大和二团团长刘楷杰,洪大一进门就差点儿跪下了,大嘴一咧哭开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队伍……
陈秋石说,我记得你说过,陈三川当时五六岁的样子,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小孩子的年龄,差一点就很明显。
杨邑一个激灵站起来,扔掉大氅,眉头一皱说,怎么回事?不要恐慌,慢慢说。
刘锁柱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太好,好像是大别山里的,那天她总共也没有讲几句话,何况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不晓得她是哪里口音。
洪大连哭带喊,旅座,我们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没有停止进攻,几次打退共军的拦截,眼看就要进入西华山了,可是……我的队伍却不见了。
陈秋石说,口音,你听她说话像哪里的口音?
杨邑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的队伍不见了,你的队伍呢?
陈秋石的脸色更难看了,一走神,脚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了一跤,刘锁柱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搀住。
洪大说,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说完,两腿一软,颓然倒地。
刘锁柱肯定地说,脸大,方脸盘子,像男人的脸。
杨邑怒视刘楷杰,你的部队呢?
陈秋石冷冷地打断他说,怎么个不俊俏?脸大还是脸小?
刘楷杰倒是镇定,两腿一并说,报告旅座,我的队伍还在,不过少了一个营,去向不明。
刘锁柱不明白陈秋石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陈三川的情况,他寻思可能因为陈三川能打仗,引起了陈秋石的重视,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刘锁柱说,长相嘛,陈三川他娘实在不俊俏……首长,这话你可不能跟陈三川说啊,他要是知道我说他娘的坏话,那他又要跟我动手了……
杨邑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杨邑说,好啊,细水流沙,可我这是两块大石头,你能一口吞下去吗?
陈秋石说,刘锁柱,你还记得吗,在杜家老楼的时候,你跟我说,陈三川母子刚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见过的,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譬如黄寒梅的长相,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操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洪大和刘楷杰面面相觑。
刘锁柱听不明白,没说话。
十一
陈秋石苦笑说,衣锦不存,还乡更是伤心。
杨邑丢掉的那两个营——准确地说,是两个营加一个连,现在都集中在妙皋峰北于家洼。作为淮上独立旅的接收大员,袁春梅正在给他们训话,内容无非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要和平不要内战,不给反动派当炮灰,等等。愿意起义参加新四军的,我们欢迎;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
刘锁柱找到话头了,往前凑了几步问,首长就是隐贤集人吧?等战争结束,我陪首长衣锦还乡。
这些人当中,除了一名副团长和士兵,还有不少营连级军官,多数人听说过新四军有个女司令,今日一睹真颜,当真英姿飒爽。过去在官亭埠战役中,都是生死兄弟,如今反目成仇,本来就不自愿。十几个人表示愿意参加新四军,另外一些人表示愿意接受路费回家。副团长童治安说,长官,先给碗稀饭喝吧。
陈秋石说,也是五十里,应该是二十六公里。说完,一声叹息。
袁春梅说,好,都是自家兄弟,来了就是客,把饭抬上来。
刘锁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不多一会儿,几个战士抬着大桶大筐过来了,桶里装的是猪肉炖萝卜,筐里装的是大米干饭。一筐残缺不全的海碗往地上一倒,白光耀眼。这些士兵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没吃没喝,一见到猪肉炖萝卜大米干饭,那还了得,一拥而上,洼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一片蚕食的沙沙声。
陈秋石又问,你知道这里离玫山隐贤集有多远吗?
这些俘虏记得,昨天夜里几支队伍一起向西华山隆隆开进,基本上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走一段打一阵,打一阵乱一阵。过了二道湾,营长找不到连长,连长找不到排长,排长找不到兵。过了妙皋峰,不断遇到有人喝问,哪部分的?
刘锁柱估摸着回答,大约五十里。
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楚谁,散兵游勇们就回答,是某某部分的。
过了觉灵寺山根,陈秋石问刘锁柱,你知道这里离东河口有多远吗?
东边有人喊,向左就是西华山庄。
下山走得快了些。这一路上陈秋石不像刚来的时候谈笑风生,而是沉思不语。刘锁柱一直想问,反动派会不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但是见陈秋石一直没有拉呱的兴致,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他。
西边也有人喊,向右就是西华山庄。
刘锁柱想想说,首长不是凡人,是武曲星下凡,估计如来佛都晓得。
官兵们走着走着,有的走到一个路口,稀里糊涂地挨了一棒子,又稀里糊涂地被缴了械。有的走进一座房子,琢磨这恐怕就是西华山庄了,鬼鬼祟祟地往里进,进一个缴械一个。
陈秋石说,烧香拜佛,不在白天,也不在夜里。我陈秋石烧香拜佛,只在心里。
童治安是在兵工厂附近被俘的,当时他的身后还跟着电台兵,几分钟之前还在跟团长刘楷杰通话。刘楷杰要他收拢队伍,在西华山庄会师,等他搞清东西南北,才发现他已经在西华山庄门口了,正要组织武装侦察,没想到身后的士兵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团副你的任务完成了,把枪交给我吧。童治安这才知道,他指挥了一路的兵,都被搞散了,留在他身后的兵,却是新四军。
刘锁柱又被搞了一头雾水,紧张地看着陈秋石问,首长,难道你还想夜里来?那我可不敢做主,就这,我都担了很大的风险。
多年后杨邑在一本书上看见一个名叫克劳塞维茨的军事家写过这样一段话,“防御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块一样分裂着敌人进攻的洪流”,感触颇深。杨邑说,那个老克真应该到中国江淮西华山来看看,淮上独立旅在西华山设置的点式防御体系,真的像天罡阵那样深不可测,以极少的兵力扼守要点,迫使进攻部队分流,流入事先布好的陷阱里,顾头不能顾尾,顾尾不能顾头,顾中间则首位不能相顾,兼之左不顾右,上不顾下,焉有不败之理?国共两军的西华山战斗,就是克氏防御理论的经典运用。
陈秋石说,哈哈,你以为我这个丢了兵权的旅长就只能烧香拜佛了是不是?我跟你讲,香要烧,佛也要拜,不过,不是白天。
杨邑的西华山战斗最终无功而返,而章林坡和乔闻天亲自督战的西黄集进攻战斗则是另外一种打法。赵子明指挥部队在窑冈嘴以西只设置了一道阻击阵地,却有三个梯队轮番参战,而且缩小了防御正面,结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绝对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让的架式。
刘锁柱说,我还以为首长要去烧香拜佛呢。
战斗从夜里打到天亮,阵地前尸存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华山传来捷报,以吸引共军西黄集守军回援,可是迟迟没有消息。
陈秋石说,我说过要去觉灵寺吗?
好消息迟迟没来,坏消息却不期而至。
下山的时候,刘锁柱问,首长,不去觉灵寺了?
早晨七点,杨邑在电台里报告,共军采取穿插分割的战术,使国军两个营有余的兵力陷于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华山战斗以进攻失利而告破产。杨邑还吞吞吐吐地禀报了自己的判断,疑惑共军在西黄集以东地区会采取死守要点,吸引我军主力堆积,从而以火力杀伤。
陈秋石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在官亭埠战役最危急的时候,就是袁春梅带领刘锁柱的连队,一身泥水,及时赶到三号高地,救下陈三川,并拿下三号高地。
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脸当时就黑了,厉声质问杨邑,共军西华山防线到底有多少兵力?
刘锁柱说,我们缴获了一部分,但是没有来得及运走。我们跟随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杨邑老老实实地回答,建制部队仅有两个营的兵力。
陈秋石又问,那些铁皮筏子现在在哪里?
章林坡气不打一处来,又问,那共军的主力在哪里?
刘锁柱说,是,当时是我和许得才的两个连,袁副政委指挥的。
杨邑说,依卑职浅见,其主力应云集在西黄集,准备打我歼灭战。
陈秋石突然站了起来,从刘锁柱手里接过望远镜,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视界开阔了,才站在一棵松树的旁边,向南边瞭望。望了很长时间,才问刘锁柱,官亭埠战役,截击日军辎重,是不是你的队伍?
章林坡怒吼,胡说八道!西华山乃共军后方基地,战斗最先打响,共军能够按兵不动吗?
陈秋石没有回答。陈秋石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远比防御国军进攻西华山根据地还要重要的问题。陈秋石看到了那条河,那条在官亭埠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的河流。那个冬天的大雪变成一河浩荡东去的大水,百船连营,简直就是赤壁。
杨邑说,窃以为,共军并未分兵,其战术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御假象迷惑我军,待我兵力集中于不利展开地区,必然反攻,守点拉线铺面,是陈秋石防御战术的一贯伎俩,望师座明察。
等了很长时间,刘锁柱才小心翼翼地问,首长,反动派真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吗?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杨邑的判断,扔掉话筒,怒火满腔地对乔闻天说,杨邑无能,视共军为虎。什么狗屁守点拉线铺面?西华山进攻失利乃杨邑轻敌所致,并非共军蓄意制造。
陈秋石也进入沉思状态,盯着地下,捏着一块小石头,如入无人之境,比比划划,画出很多纵横线条,好像未来西华山战区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这块面盆大的坡地上。陈秋石画画停停,眉头时松时紧。
乔闻天说,从前两轮进攻来看,共军乃仓促应战,兵力调整十分勉强。西黄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为困兽犹斗,而不是守点打援。
陈秋石高兴了,拍拍刘锁柱的肩膀说,好,刘锁柱,你会打仗了,当个营长凑合。不过,你说的是常规打法,真的打起来,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首先,敌人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不一定选择南线;第二,即便选择南线,除了我们所掌握的通道,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路线;第三,国军目前已有美式机械化装备,其炮火大有改善,其进攻战斗越来越趋向于炮火准备,也就是说,首轮采取炮火覆盖、炮火摧毁、炮火杀伤的办法。步兵还没有发起攻击,我前沿阵地就基本上瘫痪了。而在妙皋峰和觉灵寺之南、之东,他的炮兵阵地应该设在哪里呢?
章林坡说,参谋长言之有理!如果是陈秋石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现在指挥淮上独立旅的,都是白面书生,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去跟我玩战术。
刘锁柱说,从这一带地形看,应该是在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间,南边是淠史河,北边是乌龙山天险。我们脚下这条路应该是捷径。其兵力部署应该是纵深配置,而我扼守这两边的制高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果。
乔闻天说,可恨就可恨在不仅西华山没有减轻北线的压力,反而受挫。如果西华山的共军部队掉头向北,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西黄集这块骨头就更难啃了。
陈秋石说,好,假如我们用一个团的兵力防御,主防御阵地应该设在哪里?
章林坡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不过,这种舍本求末的买卖,没有大手笔是不敢做的。我料定赵子明不敢轻易出动西华山守军,他要防止杨邑杀回马枪。
刘锁柱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西华山庄。
乔闻天说,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坚持至下午,权且放弃进攻棋仙寺,调三旅机动部队南下,西黄集应该不难攻下。
几个兵站着不动,刘锁柱一挥手说,都过来,首长要给咱们上战术课了。兵们犹犹豫豫地围拢过来,以陈秋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坐下了。陈秋石笑笑说,如果国军进攻我们,他的主攻方向应该是哪里?
章林坡说,就按参谋长的方案办。
陈秋石从远处收回目光,招呼刘锁柱说,来,坐下,我来考考你。你们都过来,把我包围起来。
于是再打,再打还是打不下去。乔闻天整合了两个团的兵力,从正面向共军防线突击,另以一个团从侧翼迂回,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鏖战,三个团各有一部分,总共将近两千人都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之间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当乔闻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挤成了一个坨坨,战斗队形怎么展开?这仗是怎么打的?
陈秋石看见了杨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但是顺着阳光,他还是看清楚了,在几个国军军官的簇拥下,行走在妙皋峰西侧齐云山羊肠小道上的,中间那个大个子军官的确是杨邑。望远镜中的杨邑似乎敏锐地感觉远处有人观察他,停住步子,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转方向,不多一会儿就消失了。
二旅副旅长白知贤在电台里报告,部队进攻所经路线状况很差,部队为了抢占西黄集,争先恐后走捷径,多数没有遇到反抗。几支部队齐头并进,走到一起才发现,全在一个山沟里。
刘锁柱不知就里,傻傻地看着陈秋石。
乔闻天顿时就蒙了,结结巴巴地说,师座,情况不妙啊,这就像猛虎赶羊群,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全都赶在虎口下了。
看了一阵子,陈秋石把望远镜还给刘锁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啊,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章林坡也紧张起来,眼看乔闻天标图的手在颤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怎么会?
陈秋石举着望远镜,反反复复地看,从山头看到山脚,从近处看到远处,再从远处看到近处。
乔闻天说,在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是采取这种战术,把松冈联队的两个中队和汉奸的两个团驱赶至官亭埠东南,聚而歼之。
刘锁柱不敢怠慢,赶紧摘下腰里的望远镜递了过去,这一瞬间,他感觉陈秋石又恢复了旅长的威严,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了。
陈秋石?章林坡打了一个冷战。不会吧,陈秋石在哪里?陈秋石前几天已经被埋在妙皋峰了,难道他借尸还魂了?难道他诈尸了?难道他阴魂不散?
陈秋石说,把望远镜给我。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当口,一个参谋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脸如土灰,报……告,师座,大事不妙……陈秋石来了,他……要跟……师座……通话……自始至终,这个参谋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刘锁柱吃了一惊,见身后的兵跟了上来,足以监视陈秋石在杀伤射程之内,这才扭头往西看,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一队国军官兵。
章林坡腾的一下跳起来,什么,你他妈的见鬼了吗?
陈秋石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那里是国军。
参谋说,报……告,师座……就是见鬼!他要跟师座通话。
刘锁柱怕上当,盯着陈秋石说,那里没有什么。首长你可不能开玩笑啊,我是有任务的,你要是把玩笑开大了,咱俩都负不起责任。
章林坡一屁股瘫软下去,闭上眼睛,两颗眼泪从眼角落下。
陈秋石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伸手一指问,刘锁柱,你往西边看,那是什么?
乔闻天问,陈秋石在哪儿?
刘锁柱仰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也像,也不像。
参谋还在结巴,在,在二号……指挥所……电台……里……
陈秋石回过头来反问,你看我像逃跑的人吗?
乔闻天冷静下来了,对章林坡说,师座,我去吧。
刘锁柱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陈秋石说,首长,你还真打算逃跑啊?
章林坡无力地向外摆摆手,待乔闻天走出门,章林坡一跃而起,追上去说,我去,我去见见这个已经死了的人,我去见见这个僵尸!
陈秋石脸上的表情在骤然间冷峻下来,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锁柱。刘锁柱受不了陈秋石的目光,把脑袋低下了。陈秋石说,很好,你做的是对的。可是我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我要是逃跑,我就会选择另外的路线,比如刚才路过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进了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国军防区。而路过石板岩的时候,你们还在我身后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脱。
在二号指挥所里,章林坡终于听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声音:章林坡将军,我想你不应该意外,兵不厌诈嘛,当然也包括诈尸。
刘锁柱怔了一下,吸吸鼻子,哭丧着脸说,我刚才已经勘察了这个山头的地形,首长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独立树下,我会开枪,朝天上打。你要是继续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园之前,我的枪口会从天上移下来。
章林坡对着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怎么样?
陈秋石站着不动,凝望远处。东边,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半山腰有人走动,好像是茶农。停了半晌,陈秋石移动步子,接着往前走,边走边说,刘锁柱,我且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这一趟不回去了,我就从妙皋峰往东走,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陈秋石说,很简单,我想和平。现在,请允许我把当前的态势向章将军介绍一下。自昨晚章将军悍然发起大别山战争以来,我军先后在西华山战场、窑冈嘴战场、西黄集战场毙伤贵部一千余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黄集两个团已对进犯之敌二千余人进行集中控制,贵部兵力虽多,但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坐以待毙。另,我部之西华山部队两个营业已实现战术机动,在司坡店以北二十里集结待命,如果需要,他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再有,我部棋仙寺守卫二团,已以小部兵力钳制贵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罗家集以南十公里处。如果需要,他们会在半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请章将军权衡。
刘锁柱毫不迟疑地回答,首长,你的行动范围只在觉灵寺以西,离开觉灵寺就算越界,上了妙皋峰就算是第二次越界,你要是再往东边二百米,就要采取措施了。首长,咱们回去吧,你不能让我违抗命令啊!
章林坡的军装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里面的衬衣也被扯得乱七八糟,脑门上汗珠滚滚,眼神错乱迷离,拿着话筒的手不停地抖动,半天才说出话来——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你跟我说实话,赵旅长是怎么交代你的?
话筒那头平静地说,我是新四军淮上独立旅旅长陈秋石。
刘锁柱满头大汗跑上来说,首长,你搞突然袭击,说好了到觉灵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章林坡恶狠狠地骂,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陈秋石拎着一根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觉灵寺东边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下站定,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刘锁柱和他身后的兵,得意地笑说,就你们这脚力,还想监视我?
电台那头说,和平没有实现,我怎么能死呢,虽死犹生啊!
天气是好天气,风轻云淡。
章林坡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史吉合说,首长,我执行命令。可是您得早点回来啊!
电台那头说,很简单,我要和平。
陈秋石这才站起身来,哼了一声说,有一个警卫班跟在屁股后面,你还怕老子跑了?
章林坡说,那你就先撤。
史吉合一头冷汗,不再多言。
电台那头说,那是不可能的,贵部从哪里来,还请回到哪里去。
陈秋石说,可是个屁!你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地整理我的教材,如果你敢出这个院子的门,不要怪我不客气。
章林坡把话筒高高地举起来,牙帮骨在那一瞬间高高凸起,就在即将往下扔的当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后转着圈子,像啃梨子那样对着话筒喊,遵命,遵命,他——妈——的,老——子——遵——命!
史吉合被镇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唯唯诺诺地说,首长,您是知道的,我是一直很敬重你的。可是……可是……
十二
陈秋石火了,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史吉合,他妈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让你跟着,你要是跟着,不是你开枪,就是我开枪。
梁楚韵恍然如梦。
史吉合苦笑说,首长,我知道你是离职养病,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跟着你。请首长体谅下属的难处。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梁楚韵粗略地计算过,那天晚上从马灯罩突然炸裂,马灯熄灭,到马灯重新燃起,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陈秋石基本上没有说话,完全受史吉合和刘锁柱的支配。等陈秋石出门,老山羊已经等在门口了。陈秋石上马之后,史吉合还朝马屁股后面拍了一掌,但是老山羊没动,抬起蹄子原地转圈。这时候陈秋石又从马背上跳下来说,老山羊不着急,就说明问题不大,不要风声鹤唳。刘锁柱你马上带人到书院外面巡查,史参谋把地图取下来。
陈秋石说,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离职养病,不是来坐牢的,我还是穿军装带手枪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枪下了好了。
果然,很快就有战士过来报告,南岳书院西北暗哨被杀,接着,刘锁柱也跑了回来,扯住陈秋石就往马身上推,陈秋石问,怎么回事?刘锁柱火急火燎地说,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已经潜到书院外围,动机不明。
史吉合说,首长,我是奉命保护你的,你出行,我怎么能置身于外呢?
陈秋石笑笑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冲我来的嘛。守株待兔,兔来了。
陈秋石到了南岳书院之后,一头扎进去住了两个多礼拜。这里除了史吉合,还有三团刘锁柱带领的两个排,其中一个排负责守点,另一个排给陈秋石当警卫。两个礼拜后,陈秋石提出要去觉灵寺,史吉合当然要随行。但陈秋石偏偏不让他随行。陈秋石说,我去觉灵寺进香,既不是政治行为,也不是军事行为,纯粹个人行为,你去干什么?你到南岳书院,就是给我当副官,你留在书院,把我昨天讲的《淮上州防务概要》整理出来,送给随营学校当教材。
史吉合说,果然在首长意料之中。首长你快走,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赵子明说,在南岳书院他服从你,只要你离开南岳书院,你就必须服从他。这是组织纪律。
陈秋石这才上马说,好,同志们都注意安全。小梁跟我走。
陈秋石说,那好吧,不过得明确,是我服从他还是他服从我?
梁楚韵说,不,我不走,我留在这里掩护首长。
赵子明解释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监视你,你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懂得战术的人当随从,你随时有什么战术高见,他也好记下来,万一你牺牲了,也给部队留一笔财富。
刘锁柱低声喝令,梁同志,你别给我添乱了,你赶快走吧。说完,一挥手,两个战士冲上来,架起梁楚韵。
陈秋石的火是冲着史吉合发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给陈秋石的参谋兼副官。当时,当赵子明告诉陈秋石要派史吉合随从的时候,陈秋石冷笑说,我现在又不指挥打仗,既不需要参谋,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
老山羊还是不走。陈秋石说,小梁,你看,老山羊在等你呢。上马,让史吉合留在这里演戏!
动身之前,陈秋石狠狠地发了一通火,这是他进驻西华山庄之后第一次发火。
梁楚韵说,首长你先走,我跟战士们一起战斗。
四
陈秋石说,时间不多了,敌人的枪口恐怕已经瞄准了这个院子,你再不走,就是破坏我的计划了。
梁楚韵明白了,她知道老山羊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不用做任何考虑,她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交给老山羊了。
梁楚韵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近老山羊。陈秋石一把抓住梁楚韵的胳膊,梁楚韵刚刚在马背上坐稳,老山羊就像得到指令,屁股往下一坠,矮下去半截,驮着陈秋石和梁楚韵,几乎是贴着地面,刷的一下蹿出山庄大门。
她没有想到,老山羊的背上还安着马鞍子,她不会骑马,她知道,她尤其驾驭不了老山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征服而始终不能遂愿的老山羊啊!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上去,老山羊是卧倒之后让她爬上去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老山羊会把她尥下来。待她坐稳之后,老山羊一阵摇头晃脑,把缰绳甩到她的手上,然后,老山羊的两条前腿缓缓地站起,站到一半,再直起后腿,最终,平平稳稳地站了起来。
那是梁楚韵第一次同陈秋石挨得那么近,夜风在耳边呼啸,露水迎面打在脸上,就像雨水。陈秋石揽住她的腰,一股男人的厚实的气息沁入她的肺腑。她不知道老山羊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带到哪里她都不管,只要她和陈秋石在一起就行了。
梁楚韵迎着老山羊冲了过去。
老山羊啊老山羊!此刻在梁楚韵的感觉里,老山羊不是一匹战马,老山羊简直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就是善解人意的神灵。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陈秋石第一次跨上马背之后,老山羊踯躅不前,原来老山羊是在等她啊,老山羊不仅把她带到了南岳书院,带到了陈秋石的身边,老山羊还想把她带到陈秋石的心里。这个知情知义的畜牲啊,这个比人更懂人间冷暖的畜牲啊,这个虽然不会说人话却比人更有感情的畜牲啊,它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啊!
可是,这么个清高自尊桀骜不驯的老者,如今却把自己的身躯降到最低限度,贴着地面向她疾驰而来。难道它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气息了,难道它已经察觉她内心的波澜,难道它也知道她爱陈秋石并且赞同,难道……?
奔跑中,梁楚韵腾出手来,在马脖子上抚摸了一下。老山羊在那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什么,头颅猛地往上扬了一下,似乎向她致意。
她知道,陈秋石被软禁的时候,提出的其他条件都被满足了,惟有老山羊没有跟随陈秋石,据说上级怕这个神奇的生灵驮着陈秋石远走高飞。人马分离之后,老山羊屈居特务营,刘大楼数次跨上马背,企图征服这个势利眼,均被老山羊击败,刘大楼鼻青脸肿,嘴角上的伤疤至今没有合拢。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枪声大作,就像暴风骤雨。
三分钟前她还没有想到,她的幻觉会成为真实。就在她再一次怏怏地准备返回住地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有个地方的光线闪了一下,她停住步子,四下张望,这一看不要紧,在杜家老楼的东南方一个村落里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就像贴着地面在滑行,悄无声息,疾如流星。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啊,是老山羊,是她给了它名字,给了它尊严的老山羊啊!
梁楚韵大声问,首长,他们能安全撤退吗?
这真是难得的安宁。每每是在太阳即将沉没的最后一刻,她望着渐暗渐浓的暮色,眯起眼睛,她往往会看见一道枣红色的闪电,那是老山羊,老山羊的背上俯着一个人,黑色的大氅旗帜般迎风飘扬。
陈秋石说,放心,这出戏史吉合他们已经排练过五六次了。
晒谷场现在是训练场,旅直特务营在这里设置了很多障碍物,白天战士们攀爬其上,龙腾虎跃。到了傍晚,兵们各自歇息,只有她一圈又一圈地写着自己的脚印。
梁楚韵问,难道首长知道敌人要来偷袭?
梁楚韵已经在杜家老楼西边的晒谷场上踯躅了两个晚上,她期盼着奇迹。看西方的山脊线,黑色的金色的光辉簇拥着变幻着,有时候像山峰,有时候像波浪,有时候像城堡。
陈秋石说,敌人就是敌人,他不偷袭就不叫敌人了。
她不这么认为,在她二十二岁的心里,只有爱情,没有时间。她必须找到陈秋石,然后跟着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哪怕他不爱她,或者说不能接受她的爱,那又有什么?那她就一直等待,等到地老天荒,她和他在一起等待,直至结束生命。
梁楚韵问,这出戏怎么收场?
袁春梅没有枪毙她。袁春梅只是冷冷地告诉她,你病了,你病得很重。你的病别人医治不了,只能靠时间了。
陈秋石说,以陈秋石被乱枪打死而告结束。
袁春梅当时听完她的表白,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遍一遍地擦她的手枪。她对袁春梅说,你枪毙我吧,与其没有真理地活着,不如为寻找真理而被枪毙。
梁楚韵不吭气了,她发现老山羊已经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应该是前往西华山的路线。
梁楚韵出身书香门第,也受过新式教育,对于爱情,她有自己的憧憬。少年时代,她想象中的爱人是个文雅俊男,知书达理;参加抗日之后,她越来越青睐英雄,不是驰骋沙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那种豪杰,而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妙算胜负于股掌之上的儒将,一句话说到底,就是陈秋石这样的人。她在编写《一门两将》脚本的时候,常常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她想象中的事情混为一体,不过后来她发现,她的想象远远没有跟上真实发生的事情。她对陈秋石的爱慕与日俱增,以至于当袁春梅严肃地警告她,不能以个人感情取代革命的理智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表示,如果不能还历史以公正,她宁可不要任何理智。她就认定了陈秋石是她今生今世的追随者,是她的爱人。如果陈秋石是叛徒,那么她就跟着他去当叛徒。
身后的枪声渐渐微弱,梁楚韵的心跳却在加快。一场战斗结束了,另外一场战斗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她不知道这个夜晚的奇遇会不会改变陈秋石,这个奇遇会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命运。但是,有了今夜,她也就感到了无限满足,她必须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要一分一秒地品味这马背上的时光。在陈秋石的臂弯里,她进入到一个鲜花盛开的世界。
袁春梅的话梁楚韵不愿意相信,可又由不得她不信。在山百泉根据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陈秋石对异性有什么异常反应,她也没有。反倒是进入大别山之后,她越来越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不,不是兴趣,是敬仰;不,还不是,是爱慕。
然而,梁楚韵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半山坡上,她猛地惊醒,听见有人跟陈秋石说话,陈旅长,南岳书院发生的事情旅部已经知道,袁副政委率领旅部骑兵连前来接应首长,正在途中。请首长在此休息等待。
在皋城大饭店的那个晚上,伴着窗外时轻时重的雨声,袁春梅向她讲述了陈秋石的身世,说陈秋石早有妻室,因为当年不满家庭包办婚姻,加上元配长相不堪,陈秋石少年风流,离家出走,但是这一份亲情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岁数一年一年增加,愧疚一天一天沉重。陈秋石曾在多种场合表示,在得不到妻儿的确切消息之前,续弦的事提都不要提。
梁楚韵睁开矇眬双眼,但见夜色浓暗,繁星满天,三营营长许得才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立于马前。陈秋石拍拍她的肩膀说,小梁同志,醒醒。说完,翻身下马,把她给接了下去。
回到杜家老楼的第一天,她就四处打听陈秋石的下落,但是没有人告诉她,因为这是绝密,旅部的一般干部都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恍惚进入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似乎每天都能看见陈秋石,睁开眼睛,陈秋石在她的面前,闭上眼睛,陈秋石在她的脑海里,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这才知道,老山羊已经把他们驮到三团三营的防区千秋岭。许得才让战士们在阵地边上,用树枝临时搭了个窝棚,让陈秋石休息。陈秋石说,小梁,到窝棚睡一觉,压压惊。
夕阳在西边的山脊上融化,落日余晖从原野上铺展开来,落在梁楚韵的肩上,溅起无限惆怅。
梁楚韵说,那你怎么办?
军事调处中止后,袁春梅一行回到了杜家老楼。
陈秋石说,野战条件,我有一顶活动帐篷。要不要我表演给你看看?
三
说完,对许得才说,给我抱一捆干草来。
方艾蒿说完,正要起身穿衣,陈三川哈哈大笑,又扑了上去,再次把她压在身下。
许得才说了声好,叫了几个战士,不仅抱来干草,还带来一个背包。陈秋石亲自动手,把干草铺在马肚子下面,自己躺上去,再扯过一捆干草压在自己身上,对许得才说,把背包拎到窝棚去,给小梁同志安个铺,她也累了。
方艾蒿缓缓地抽动了一下身体,先用褂子盖在下体上,然后站起来,冲陈三川恶狠狠地说,我昨天还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当女人,今天知道了,我不会当你的女人了。
梁楚韵在窝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阵一阵还兀自发笑,是那种幸福的傻笑。一阵一阵又很忧伤,是那种没有名堂的忧伤。天快亮的时候,她向外边看了一眼,除了警戒,战士们都在露营,窝棚四周东倒西歪地躺着六七个战士。她钻出被窝,把被子和褥子抱出去,横着盖在几个战士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老山羊的身边。她惊奇地发现,老山羊的眼睛是闭着的,老山羊也在睡觉。老山羊是站着睡觉的。她在老山羊的身边站了很久,借着朦胧的晨光,她看见陈秋石睡得很香,打着轻微的呼噜,脸上还沾着草屑。她突然产生冲动,看了老山羊一眼,老山羊仍然闭着眼睛,似乎也进入香甜的梦中。她不再犹豫,轻轻地扒开陈秋石身上的草捆。就在她刚要躺下的时候,她发现老山羊向她眨了一下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直起腰来,歪起脑袋去看老山羊,老山羊却是双目紧闭,甚至也打起了呼噜。
方艾蒿无语,睁开眼睛,看了陈三川一眼,突然一口唾沫飞了过来,落在陈三川的脸上。陈三川伸手摸了一把,粘在手上的,除了唾沫,还有血。陈三川说,方艾蒿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梁楚韵笑了,笑话自己疑神疑鬼。笑笑,重新钻进草窝。她很想跟陈秋石说说话,可是不敢。就这样躺在一堆草里做上一梦,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梁楚韵这样想着,很快就睡着了,嘴角凝着一丝傻笑。
陈三川乱冲乱撞,忙乎了一阵,三下两下就完事了,抽出自己的武器,突然一声怪叫,啊,刺刀见红啊,刺刀见红啊,老天爷在上,我陈三川从今天起,是个男人了,是个男人了!
袁春梅率领骑兵连护卫着江淮军区曹政委,赶到千秋岭,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线警戒分队前面引路,到了山腰,执勤的排长正要过来报告,曹政委摆摆手制止了。曹政委微笑着说,同志们乱了一夜,估计刚刚消停,让他们多睡一会儿。陈秋石同志呢?
方艾蒿的呻吟就像春药一样再一次膨胀了陈三川的激情,陈三川不再说话了,把瘫如烂泥的方艾蒿放平,放正,运了一口气,坚定地扑了下去。方艾蒿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喊,咬住嘴唇,再也没有声音了。
排长指指东边的老山羊说,陈旅长在马肚子下面睡觉呢。
陈三川急了,抡起巴掌,啪啪扇了方艾蒿两个耳光。陈三川出手很重,方艾蒿的嘴角很快就流出血了。方艾蒿终于停止反抗,闭上眼睛,血和眼泪一起流,喃喃地呻吟,陈三川,你真是畜牲,你不是人啊!
曹政委说,啊,马肚子下面还能睡觉?
方艾蒿仍然在踢打,此时反而清醒了些,挣扎着骂,陈三川,你真是个畜牲啊!万大叔就在山下小船上等着,你就不怕他看见吗?
袁春梅说,陈秋石的马不是一般的马。在太行山的时候,打仗野营,他经常在马肚子下面睡觉。
陈三川手忙脚乱地折腾着,忙里偷闲说,方艾蒿,你是我娘许配给我的媳妇儿,早晚都是我的啊,你怕什么怕?不要踢了,我快累死了。你给我老实点!
排长说,我去喊陈旅长起来。
方艾蒿垂死挣扎,嗓门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方艾蒿说,陈三川,你要犯事啊,你还想被公审吗?
曹政委说,别动,让我们来欣赏马腹下的战术专家是个什么睡相。
陈三川似乎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老天爷都听不懂。陈三川一边嘟囔一边向方艾蒿逼近,猛地一把揽住她,老鹰捉小鸡一般,干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来,只是乱踢乱抓。陈三川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裤子给扒了。
说完,带头往山腰走。
方艾蒿惊呆了,她明白他是怎么了,她顿时也是浑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两腿发软,挪不动步子。她说陈三川你怎么啦,你怎么这样啊?
大约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老山羊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后腿一屈,屁股往下一坐,就地一个打滚,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陈秋石和梁楚韵猛然惊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秋石说,你怎么在这里?
方艾蒿吓了一跳,扬起脸,更被陈三川的表情吓住了。陈三川的脸被欲望的火焰燃烧得快要扭曲了,连嘴唇都歪了。陈三川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梁楚韵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在这里了。
陈三川低沉地吼了一声,盯着方艾蒿那因羞涩而艳若桃花的脸庞,浑身的血突然发烫,煮着骨头,胳膊上的腱子肉哒哒哒地跳了起来。
陈秋石恼火地嘟囔道,乱弹琴,像什么样子?
可是什么!
梁楚韵惊叫道,看,什么人来了。
方艾蒿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又赶紧垂下,含糊不清地说,三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黄大婶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让我……嫁给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陈秋石一骨碌跳起来,凭借微弱的晨光,揉揉眼睛看,果然是曹政委。陈秋石一振,赶紧拍打身上的草屑,大步迎了上去,敬礼。
陈三川明白了几分,心里顿时一热,追问,我娘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曹政委站定,看着陈秋石说,哈哈,陈秋石,你的老山羊果然名不虚传啊,我们想看看卧虎雄姿,可它偏偏不让看,它也是个战术专家啊!
方艾蒿说,黄大婶别的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是说……说到这里停住,脸色微微一红,迟疑地看了陈三川一眼,把头低下了。
陈秋石一脸尴尬,放下敬礼的手说,昨夜狼奔豕突,凌晨才得安歇,不知道首长亲自到一线,有失迎迓。
陈三川没防备,鼻子一酸就嚎出声了,娘啊,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害了你啊……刚嚎啕两声,戛然而止,对方艾蒿说,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娘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曹政委环顾左右,啊,这个小同志就是梁楚韵啰?
方艾蒿说,黄大婶临死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但是她前一天当真对我讲过,说三川没命了,她也不活了。
梁楚韵上前敬礼说,报告首长,我是梁楚韵。我正想喊陈旅长起床呢。
陈三川问,这么说,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曹政委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你们昨夜的遭遇我都知道了,小梁,你们继续休息。山上能打火造饭吗?
方艾蒿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襟说,陈三川,我知道你会找我,这两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后,刘副团长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厂,明里说是照顾黄大婶,其实就是监视黄大婶,怕她寻短见。可是后来她老人家还是没有想开……
许得才从一旁闪出来说,报告首长,昨夜接旅部命令,说今天有重要首长到千秋岭宣布重大决定,我已经让人把锅抬到山上,我会炸油条。
陈三川看了看,方艾蒿屁股下面有一块大石头,陈三川说,你坐吧,我嫌硌。
曹政委明白了,哈哈大笑说,好好好,神马夜奔,露营沉睡,战地炸油条,晨曦听捷报,这是革命的浪漫,战斗的浪漫,胜利的浪漫。
方艾蒿说,你别老弄你那枪,你坐下来,我跟你从头到底说。
曹政委让许得才和梁楚韵等人回避,在千秋岭的主峰上,曹政委向陈秋石宣布江淮军区的紧急命令,鉴于大别山北麓战事一触即发,军区决定恢复陈秋石的旅长职务,并立即着手组织自卫战争。
陈三川看得眼直,差点儿就动起了手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方艾蒿,你刚才说,你是来向我娘道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这以后,就有了西华山的分割战和西黄集的虎驱羊群战斗。
陈三川哈哈大笑,这才把枪收起来,认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了,她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像注了酵头,面团般地发了起来,虽然穿着对襟褂子,胸脯还是隆出了模样。
作为一个女人,梁楚韵当然能够感受到袁春梅对她的戒备,那天在千秋岭上,袁春梅似乎已经察觉到她和陈秋石同卧马腹,袁春梅后来还讥讽地说过,是啊,是革命的浪漫,战斗的浪漫,谁能把陈秋石这个阵地拿下来,才是胜利的浪漫。
方艾蒿说,那我也得来,我是来向黄大婶道别的。
梁楚韵不会听不出来袁春梅的弦外之音。但是她不在乎。她想,即便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有了神马夜奔这个经历,有了马腹下的共眠,她和陈秋石之间,已经有了道不清理还乱的关系,这就是她的胜利,让袁副政委心酸吧。
陈三川说,怕我开枪你还来?
十三
方艾蒿说,那我也怕。人家都说,陈三川杀人不眨眼,我怕你开枪。
章林坡对淮上独立旅的首轮进攻,以失败而告结束。此后,大别山北麓又沉寂了很长时间。战火间歇,谈判重开。围绕几个要点的归属,国共双方反复扯皮。
陈三川说,你来给我娘上坟,我难道会吃你?
章林坡不断受到上峰申饬,被斥责为无能将军、草包司令。章林坡憋了一肚子气,打吧,确实有难处,陈秋石重掌兵符,经过西华山和西黄集两次交锋,淮上独立旅一帮泥腿子扬眉吐气,精神抖擞嗷嗷叫,恨不得天天有仗打。
方艾蒿说,我怕。
西黄集战斗,国军两千多人被困,如果章林坡再坚持打下去,就算把淮上独立旅打烂,他自己的两千人也就尸骨难收了。无计之计,章林坡只好装孬,答应了陈秋石的退兵条件。不想,这一退就不可收拾了,淮上独立旅派出一个营,尾随“护送”撤退的国军,送到窑冈嘴,既不往前送了,也不后退了,就在窑冈嘴扎下根来。鉴于当时情况危急,陈秋石还在威慑国军的安全,章林坡只好让窑冈嘴的守军一起撤退。
陈三川说,那你跑什么?
窑冈嘴从此被淮上独立旅占据。章林坡已经搞清楚了,霸占窑冈嘴的是共军一个叫陈三川的家伙。他几次动议把窑冈嘴收回来,杨邑却劝他说,那个小子是个贼大胆亡命徒,淮上独立旅之所以把他派到窑冈嘴,就是让他跟咱们死缠滥打,打出是非。一旦他得了理,他能打到三十铺来。还是不惹的好。
方艾蒿说,我来给黄大婶上坟啊。
章林坡说,岂有此理,短短二十天工夫,我军连丢四镇,居然让一个泼皮无赖打到我的西大门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必须把这个钉子拔掉。
陈三川松了手,用枪管点着方艾蒿的脑门说,你来干什么?
杨邑说,那就正中了共军的奸计了。西华山和西黄集两役,我军一蹶不振,下层多有动摇,而此时敌焰正炽,这时候挑衅,很难奏效,搞得不好就是自寻其辱。
方艾蒿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激动,说话声音颤抖,三川哥,你还薅着我的头发呢。
章林坡恨恨地说,那你说怎么办,老子就这样眼看着这个亡命徒在我的西大门耀武扬威?
陈三川呆若木鸡,但还是不松手,厉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邑说,我们不能跟猪摔跤啊!跟猪摔跤,我们也会滚到泥里,而这正是猪喜欢看到的结局。
土坎背后的人是方艾蒿。
章林坡说,都是你们这群无能之辈干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离二道湾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影子倏忽一闪,不见了。陈三川心下起疑,把驳壳枪抽了出来,擎在手上,哈腰钻进林子,搜索前进。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陈三川打了一个寒噤,就地一滚,以短兵相接的战术动作滚到土坎子前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纵身一跃,饿虎扑食一般从天而降,稳稳地骑在隐藏在土坎背后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一把扯过来,顿时傻眼了。
杨邑说,西华山进攻失利卑职固然有失察之责任,可是卑职也是按照师座的方案实施的。再说,那次战斗的真正重心还是西黄集,相比之下,卑职的失利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快到山根二道湾的时候,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在二道湾西边的毛竹林里时隐时现。陈三川甩开长腿追了过去。那个影子就像个幽灵,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飞快。他放慢脚步,影子也坐下来喘气。陈三川心中一动,这时候他真的相信人死了之后有魂的说法,他真希望这是他娘的魂,他是多么想他的娘啊,哪怕只是一个鬼魂。他不怕鬼魂,他愿意和娘的鬼魂在一起,他想听听他娘的鬼魂对他讲,她为什么要死,她为什么撇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他想听他娘跟他讲,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的死鬼爹到底是谁,他的死鬼爹到底是死是活。
章林坡听懂了杨邑的话,西华山战斗也好,西黄集战斗也好,归根到底,责任还在他自己身上,他被陈秋石捉弄了。
走了几步,陈三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来,围着坟墓转了两个大圈,终于发现了两行脚印,准确地说,是三只脚印。陈三川似乎明白了什么,四下张望。林子里除了时远时近的鸟鸣,还是阒无一人。但是陈三川改了主意,他把两个兵叫过来,吩咐他们在山下另一个路口等他,然后转身,上了西边的羊肠小道。
那个陈三川确实可恨,自从他把窑冈嘴霸占之后,这一带就再也没有安静过。早在军事调处时期,这小子就是西黄集的守军营长,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之间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工事,这次把防线向前推了六七里,更是趾高气扬,天天带着部队在河滩上搞什么攻坚演习,龙腾虎跃,杀声震天。有一次居然在离分界线不到一里路的马店进行实弹射击,机关枪和步枪一起搞,搞得国军阵地上的官兵心惊肉跳。
祭奠完毕,陈三川直起腰,想了想,迈开步子,环绕母亲的坟墓,又转了两圈,然后招呼两个兵,走吧。
武打不行,文打就更不行。杨邑在西华山战斗之后,被章林坡调回师部,专门进行谈判。每次谈判,淮上独立旅派来的代表都是袁春梅。袁春梅这个女人更是得理不饶人,每当杨邑提出要收回窑冈嘴的时候,袁春梅就冷笑。袁春梅说,我军说话算数,说不进攻就不进攻。如果你们想打,我们随时奉陪。
一场暴雨之后,天蓝风轻。林子里开满了山茶花、金银花、杜鹃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挂着露珠,映着太阳,摆着腰肢,送着清香。
杨邑说,窑冈嘴自抗战以来,就是国军的地盘,一个西黄集战斗失利,你们就派出一个饿狼营,天天滋事寻衅,简直就是骑在国军头上拉尿。你我师生一场,就不能给我这点面子?哪怕你把阵地往后退一里路也行。
陈三川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娘,部队要准备打大仗,往后儿子也许不能常回来看你。娘你想儿子的时候,就听听树林里的鸟叫,那就是儿子派来给你老人家送信的,儿子又打胜仗了……
袁春梅说,什么师生?你参与策划,阴谋杀害陈秋石,还有点师生情分吗?
陈三川当真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阔脸浓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点,给部队训话,声若洪钟,气势咄咄逼人。这个清明节,是他第一次正式祭奠他的母亲。
杨邑大呼冤枉,说千真万确不知道是谁企图杀害陈秋石。你我各为其主,虽然泾渭分明,但是暗箭伤人的事我从来不干,更何况秋石是我的得意门生了,愚师的人品你应该清楚,不应该这样诋毁愚师。
自从那天万寿台跟他说了他娘最后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了对万寿台的戒备和仇恨。在万寿台那里,他后来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万寿台甚至跟他讲,他爹是一个书生,是上过洋学堂的,仪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万寿台面前从来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对他爹的称呼是,那个死鬼。
袁春梅说,如果杨先生还有良知,我倒是劝你,还是及早认清形势,弃暗投明。
烧完纸,就开始包坟,铁锹铲土,修补坟坡。包坟的时候陈三川就在纳闷,他这天来得够早了,还有谁比他更早呢,也许是万大叔呢。
杨邑害怕袁春梅又像当年那样做他的策反工作,赶紧说,袁同学,咱们还是谈谈窑冈嘴吧。我们两个磨嘴皮子不下十次了,你回去跟秋石说,就算给我个人一点面子,往后退个里把路,我也好跟上峰交代啊。
小晌午,陈三川绕过北坡,来到他娘的坟前,蹲下去刚要烧纸,突然发现有一堆灰烬。陈三川站起来了,四下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林子里的鸟在叫。
这次袁春梅还真的给了他面子,回到杜家老楼向陈秋石一汇报,陈秋石说,好,杨邑先生轻易不开口,开口我不能让他把话咽回去。你去跟杨先生说,不仅可以后退里把路,我还可以把防线收缩到西黄集,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让原先占领窑冈嘴的三团二营调回到窑冈嘴,其他的部队只要来了,我就派陈三川去打。
杜鹃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淠史河水在太阳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陈三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后面是驳壳枪,驳壳枪的后面是两个兵,兵的手里拎着铁锹和草纸。
回到谈判桌上,袁春梅把陈秋石的意见如实转告,杨邑大喜过望,会后向章林坡汇报,章林坡也觉得问题不大,他不相信那个二营已经被淮上独立旅策反了,他怀疑陈秋石提出让那个二营重新回到窑冈嘴,是搞反间计。章林坡决定将计就计,用二营的番号,换上别的部队两个连。
二
乔闻天得到消息后,连忙劝阻,说师座何必?就是一个窑冈嘴,孤军深入,是倚仗近期他们打了胜仗,士气高昂,而我军士气低落,不敢冒犯。现在他让出窑冈嘴,一定有企图,而且明确提出让原守军去守窑冈嘴,恐怕有更深的阴谋。
袁春梅说,坐下,让我慢慢跟你说。
章林坡说,这是个机会,也许陈秋石真是看在老杨的面子上,给了一个台阶呢。
梁楚韵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闻天说,不可能。陈秋石可以给他的先生祝寿,磕头行礼都可以,但是让地盘的事他绝对不会做。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万不能再上陈秋石的当了。
袁春梅又笑了,还是苦笑说,小梁,我知道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和陈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纠葛,但那是历史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心里不仅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的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章林坡听乔闻天这么一说,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他确实也不是很有底气,跟陈秋石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梁楚韵说,我也知道,陈旅长对你一往情深。
后来在谈判的时候,杨邑就跟袁春梅讲,算了,窑冈嘴既然贵部占领了,现在换防也不合适,弄得不好节外生枝。
袁春梅说,傻姑娘,我来告诉你,陈秋石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袁春梅回到杜家老楼,把情况跟陈秋石一说,陈秋石抚掌大笑。袁春梅问陈秋石,你敢把窑冈嘴拱手相让,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梁楚韵昂首不语。
陈秋石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别的打算,我就是不想要窑冈嘴了。
袁春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梁楚韵,突然笑了,苦笑。袁春梅问,我知道,在百泉的时候,成城司令员有意让赵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绍给陈秋石。可是有结果吗?没有。小梁,你说你是陈秋石的爱人,你得到陈秋石的认可吗?还是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袁春梅惊问,为什么?
梁楚韵把湿军装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抬起头来,把湿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掠说,袁副政委,陈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没有关系,但是跟我关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陈旅长,陈秋石同志的爱人。
陈秋石说,我军兵力有限,我天天都在发愁防线过长。在将来的自卫战争中,我方首先处于防御地位,而防御正面越大,隐患越多。窑冈嘴前出我方地盘十里之多,一旦他们发起攻击,窑冈嘴首当其冲,而增援及后方保障都很困难。其实杨先生有所不知,这个窑冈嘴到了我的手里,简直就是个烫馍,吃,吃不下,扔,舍不得。我本来想做个顺水人情给杨先生,没想到他还不敢要。
袁春梅说,你是说,关系到你的命运你就有权过问?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淮上独立旅的人事变动,不要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跟我也没有关系。这是上级的事情。
袁春梅说,照你这么说,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让他们原来的守军来守窑冈嘴呢?
袁春梅这么一问,把梁楚韵问愣住了。梁楚韵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淮上独立旅的一员,陈旅长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陈秋石狡黠一笑说,虚虚实实啊!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原来的守军是什么样的队伍,可是送礼也得有理由啊!我是临时编了一个条件,以打消他们的顾虑,没想到他们更顾虑了。
袁春梅皱皱眉头说,怎么,这件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袁春梅也笑了说,那是啊,你是战术专家啊,他们被你搞怕了。你打个喷嚏,他们也怀疑你是在搞战术。
梁楚韵被袁春梅的镇静激怒了,又加重语气问,袁副政委是不是早就知道?
就是那次谈话,袁春梅提到了陈秋石的“个人问题”,袁春梅说,老陈,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我觉得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说是吗?
袁春梅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知道。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变化?我老了,这就是变化。
梁楚韵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脸无辜,不像是说假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嚅动嘴唇说,怎么,难道,难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陈旅长被软禁了!
袁春梅说,你才三十七岁,怎么就老了呢。男人四十还一朵花呢。
袁春梅说,我清楚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让你火烧屁股一身泥水来兴师问罪?
陈秋石说,春梅同志,你不会说你现在愿意嫁给我吧?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清楚得很!
袁春梅脸一红说,我说嫁给你,你会答应吗?
袁春梅说,小梁你怎么回事?没头没脑的,我都被你说糊涂了。
陈秋石说,我想答应,我巴不得答应,可是我不能答应。
梁楚韵仍然站着,锋利的目光从睫毛下射出来,扑到袁春梅的脸上。袁副政委,我坐出病不要紧,我们的部队要是坐出病来,那损失就大了。
袁春梅说,为什么?
袁春梅说,坐下来慢慢说。把军装脱了,不要坐出病来。
陈秋石说,往事啊,你不知道吗?我的往事就是我的心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些年只要一想到我当年做的蠢事,我就有万箭穿心的疼痛。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应该知道的。
袁春梅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能老是生活在自责当中啊,你应该有新的感情生活。
正在看材料的袁春梅把手里的东西往八仙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平静地问,小梁,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急事吗?
陈秋石说,新的感情生活?什么新的感情生活?袁春梅同志,我跟你讲,我得不到我妻子和儿子的确切消息,我就什么都不能做。我没有什么新的感情生活。
梁楚韵这天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饭前,她才拖着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楼。看见袁春梅房间的灯在亮着,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迟疑,就径直上楼去敲袁春梅的房门,声音很重。过去她怕那个一脸严肃的女首长,还有点排斥。但是现在她不管不顾了,她像落汤鸡一样出现在袁春梅的面前,迎着袁春梅惊愕的目光,毫无惧色。
袁春梅说,我能感觉到,梁楚韵对你一往情深,已经不能自拔了。你应该为那个年轻人想想。
梁楚韵去找冯知良的时候,并不知道陈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冯知良,她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从冯知良的住处出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视磅礴大雨,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找了一个凉亭坐下,泪水和雨水一起流淌。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袁春梅说,啊,你提梁楚韵干什么?难道你是为她说项?
冯知良一头冷汗、面如死灰,摇晃一下,差点儿没有倒下去。
袁春梅说,我觉得你这样过于自责非常可怕。
梁楚韵说,老冯,你说这话简直就是投降,简直就像叛徒说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不当这个随军记者了,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陈秋石说,你把你那个梁楚韵管好,最好调离我远一点。我跟你讲,她完全不了解我。
冯知良的脸立马就白了,王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地说,小梁,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我们都是同陈旅长一起从百泉根据地过来的。陈旅长被软禁后,我们……你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回去后也要接受调查。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不要陷得太深!
袁春梅说,不了解有什么?可以加深了解嘛。
梁楚韵说,什么党内斗争?这肯定是阴谋。让陈旅长丧失军事指挥权,这是我们的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帮助我们的敌人做到了。
陈秋石有点恼火,愠怒地说,了解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有那份心思。就算我将来会找个伴侣,跟她也没有关系。我怎么可能娶一个仅比我儿子大两三岁的姑娘呢?这不是天天杀我吗?
冯知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吃惊地说,小梁,你怎么啦?这是党内斗争,再说人事变动也是正常的,不是我们下层干部能够左右的。
袁春梅愕然,问题原来在这里。袁春梅说,老陈,我觉得你有些想法非常奇怪,不近人情,总是把两个根本不相干的问题扯到一块。
梁楚韵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冯知良逼近了一步,没有对象地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陈旅长是什么样的人,铁证如山,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陈秋石说,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这就好比打仗,前线的风吹草动,总是来自后方的决策。为人子,我不孝;为人夫,我抛妻;为人父,我舍下幼子。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在,又在哪里?我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他才是男婚女嫁的年龄,我这个当爹的,不能为自己的儿子张罗婚事,自己却去谈什么爱情,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那才真是禽兽不如!
梁楚韵是从国军一名军官嘴里得知陈秋石被革职软禁消息的。乍一听,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楼找冯知良,冯知良心里一虚说,是的,我也听说,陈旅长……离职了。
袁春梅不说话了,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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