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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卷二:宿命之剑 永恒之火

漫长的沉默中,沙佩勒摇了摇头。猎魔人听到,丹迪把刚才吸进肺里的长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其次,接近猎魔人的易形怪,”沙佩勒微笑着说,“必定会被当场劈成两半。对不对?我们原本也只把酒馆老板的指控当成彻头彻尾的笑话,但某个细节却留下了一些疑点。”

“没错,这个细节至关重要。”沙佩勒重复道,“我们处理的是一件散布异端邪说的渎神之举。要我说,没有任何怪物能接近诺维格瑞的城墙,过去不行,现在也不行,因为有十九座永恒之火神殿正在守护这座城市。‘长矛洞穴’距永恒之火的主祭坛仅有投石之遥,任何宣称在那儿见到易形怪的人都是渎神的异端,我们必须让他收回自己的言论。若他拒绝,我就只好借助武力,以及在监狱里的一些手段来达成目的了。相信我,你们无须为此担心。”

他们未置一词。

看丹德里恩和半身人的表情,他们明显持有不同观点。

“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你们。我还想告诉你们:刚才提到的酒馆老板已经被关进地牢了。我们怀疑他喝多了酒,所以胡说八道。醉鬼经常编造故事。首先,易形怪并不存在,都是迷信的乡巴佬想象出来的。”

“完全不必担心。”沙佩勒重复道,“各位大人可以畅通无阻地离开诺维格瑞。我不会挽留你们,但我坚持要求各位不要到处宣扬酒馆老板的臆测,也不要大声谈论此事。作为教会的谦卑仆人,我会将任何质疑永恒之火的言论视为异端邪说,并做出相应的处理。各位大人,我尊重诸位的宗教信仰,但我希望你们的信仰不要干扰你们的判断力。我能容忍任何人,只要他尊重永恒之火,做出亵渎它的举动。所有胆敢渎神之人,我会亲手把他送上火刑架。在诺维格瑞,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亵渎永恒之火的人,都会在烈焰中灭亡,其资产也将充公。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再重复一遍:你们可以走出诺维格瑞的城门了,途中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最好……”

没人答话。沙佩勒双手抱胸,冷冷地打量他们。

沙佩勒微微一笑,露出恶毒的表情。他鼓起脸颊,扫视小广场。见到这张脸,为数不多的路人也加快了脚步,转开目光。

“‘长矛洞穴’酒馆的所有人,”沙佩勒续道,“大言不惭地指控各位大人与恶魔勾结,还说那怪物通常被称为‘易形怪’或‘拟态怪’。”

“……最好,”过了好一会儿,沙佩勒才说,“最好别再逗留,马上离开。当然,对商人比伯威特大人来说,‘别再逗留’的前提是‘缴清税款之后’。各位大人,感谢拨冗听我这一席话。”

丹德里恩的脸色略微发白。半身人的牙齿开始打颤。猎魔人没理沙佩勒,他始终在打量喷泉周围那些身穿黑衣、头戴皮帽的人。在杰洛特所知的大多数国家里,制作和持有带倒钩的拉弥亚鞭都是严格禁止的,诺维格瑞也不例外。杰洛特见过被这种鞭子抽打过面孔的人,那会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丹迪小心翼翼地转向两位同伴,用口形无声地吐出一个词。猎魔人毫不怀疑,他没敢说出口的词是“杂种”。丹德里恩低下头,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不幸的是,”沙佩勒续道,“我有句话不得不说:有人举报了你们。”

“猎魔人先生,”沙佩勒突然道,“如果不反对,我想跟您私下说句话。”

没人回答。

杰洛特走过去。沙佩勒略微伸出手。如果他敢碰我的手肘,我就揍他,猎魔人心想,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揍他。

“商人丹迪·比伯威特先生,”他朗声道,“才华横溢的丹德里恩先生,还有利维亚的杰洛特,高贵的猎魔人兄弟会的代表。这是场老友间的聚会吗?在我们的家园,诺维格瑞?”

沙佩勒没碰杰洛特的手肘。

名叫沙佩勒的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们。杰洛特发现,他那双异常冰冷的眼睛里反射出金属的色彩,额头上反常地布满汗水,带着病态的苍白,脸颊上有斑驳的红点。

“猎魔人先生,”他转身背对其他人,低声说道,“我知道有些城市与诺维格瑞不同,没有受到永恒之火的神圣庇佑。假设真有易形怪之类的生物在那些城市出没好了,我很好奇,活捉这样一头怪物,您会收取多少费用?”

“尊敬的沙佩勒……”

“我不在大城市接受委托。”猎魔人耸耸肩,“可能会伤及第三方。”

丹德里恩没答话。他把鲁特琴背到肩上,冲来人深鞠一躬。那人的白衣上装饰着金银丝线,组成细小的拼花图案。

“这么说,你很在乎其他人的命运喽?”

“我不会让他们碰我。”猎魔人咆哮道,“无论是谁,都别想碰我。小心,丹德里恩……等我拔出剑,你就快跑吧。我会挡住他们……至少一小会儿……”

“没错。一般来说,我要为他们的命运负责。这种行为不可能全无后果。”

“杰洛特,”吟游诗人低声道,“诸神在上,冷静点儿……”

“我懂了,不过你对第三方的尊重程度,是否会与酬劳的数额成反比呢?”

白衣人越走越近。

“不会。”

穿白色紧身上衣的人迈着坚定的步伐朝他们走来。黑衣人在他身后分散开来,包围了水池,封死了每个方向。杰洛特专注地看着,背脊略微弓起。黑衣人手中的家伙并非他最初以为的普通鞭子。那是拉弥亚鞭。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猎魔人。但这不重要,我明白你的语气是在暗示什么。你在暗示,你不打算接下……我可能委托你去办的事,无论酬金多少。但我还有其他酬谢的方式。”

“不,杰洛特。”丹德里恩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诸神在上,别拔剑。他们是神殿守卫。如果我们抵抗,就不可能活着走出诺维格瑞了。别碰你的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四个黑衣人继续往喷泉这边逼近。猎魔人准备拔剑。

“你当然明白。”

“沙佩勒。”丹德里恩呻吟道,“是沙佩勒……”

“不,我真不明白。”

黑衣人身后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身穿白色紧身上衣和灰色短外套,脖子上的金项链随着步伐晃动,闪烁着太阳般的金色光芒。

“我接下来的话纯属假设。”沙佩勒平静地低声续道,语气不带一丝愤怒或威胁,“如果我给你的酬劳,是确保你和你的朋友能活着离开这座……假设中的城市,你觉得如何?”

又有四个人走出同一条巷子。但他们没靠近,只是一字排开,守住了巷口。他们手里拿着奇怪的环状物体,看起来像是绳索。猎魔人审视周围,活动一下肩膀,正了正背上的剑。丹德里恩呻吟起来。

“这个问题,”猎魔人露出令人不快的笑,“不可能只从假设的角度回答。尊敬的沙佩勒,您所描述的情况,只能通过实际行动得出结论。我不想草率地付诸实施,但如果有必要……如果没有别的方法……我会试一试。”

一条巷子走出四个身穿黑衣、头戴皮帽的人,径直朝喷泉这边走来。看到他们,丹迪轻声咒骂一句。

“哈!也许你说得对。”沙佩勒镇定自若地回答,“我们讲了太多假设,而我明白,从实践角度讲,你也不打算跟我合作。也许这样更好。无论如何,我希望这不会让我们之间产生任何矛盾。”

“我希望,”他低声说,“尾随我们而来的,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我,”杰洛特说,“也这么希望。”

猎魔人站起身。

“那就让这希望在我们心中燃烧吧,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知道永恒之火吧?它是永不熄灭的火焰,是不屈不挠的象征,是带领我们穿过黑暗的道路。永恒之火,杰洛特,是所有人的希望,没有例外。因为所有人——包括你、我,还有其他人——都拥有的东西就是希望。记住这一点。很高兴认识你,猎魔人。”

“别破坏气氛嘛,猎魔人。说说你的愿望。”

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仍然保持沉默。沙佩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穿过广场,看都不看他的护卫们。手持拉弥亚鞭的人排成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

“别烦我,丹德里恩。”

“我的妈呀。”丹德里恩目送他们离去,心惊胆战地抱怨道,“我们真走运。至少眼下,他们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停,别说了。我们也有愿望要许。我希望鱼儿能告诉我歌谣的结尾。你呢,杰洛特?”

“冷静点儿。”猎魔人说,“也别唠叨了。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希望。我还希望有颗流星从天上掉下来,砸进变形怪的脑壳。然后……”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杰洛特?”

“有什么区别?看在瘟疫的分上,我们有三个人,它会帮我们实现三个愿望。每人一个。你怎么想,丹迪?你不希望鱼儿帮你缴税吗?”

“不知道。”

“这些鱼是红色的。”丹迪评论道。

“那是安全官沙佩勒。诺维格瑞的情报机构附属于教会。沙佩勒不是牧师,却是地位最高的官员,是这座城里最有权势也最危险的人。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市议会和各大公会,面对他时都会不寒而栗。他是一等一的恶棍,杰洛特,他沉醉于权力,就像蜘蛛沉醉于鲜血。人们暗中谈论他的种种事迹:不留痕迹的失踪、虚假的指控、酷刑拷打、蒙面杀手、恐吓、勒索、偷窃、胁迫、欺诈和阴谋。诸神在上,比伯威特,你的故事会让他们津津乐道的。”

“看,”他说,“金鱼。听说金鱼能帮人实现愿望。”

“别烦我,丹德里恩。”丹迪说,“你没什么好怕的:没人会动吟游诗人的一根头发。我不清楚原因,但你们总能免受惩罚。”

丹德里恩把剩下的馅饼丢给池子里的鱼,又往里面吐了口唾沫。

“免受惩罚的诗人,”丹德里恩脸色苍白地抱怨道,“可能会倒在飞驰的马车前、吃鱼时中毒,或者意外掉进沟渠溺水。沙佩勒擅长制造这类事件。他能跑来跟我们谈话,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有件事可以确定:他绝对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他肯定有什么阴谋。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发现我们的任何把柄,他就会给我们戴上镣铐,随心所欲地拷打我们。这种事再普通不过了!”

“别再嗷嗷叫了。”半身人厉声道,“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半身人对杰洛特说,“我们必须小心那个大权在握的恶棍。大家说他病了,说他的血液出了毛病。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命呜呼。”

“伴随春天归来的,是温暖的雨水气息。”他唱道,“不,这句不行。伴随春天到来的,是太阳的味道……该死,不对!肯定不对。可这些都不行的话……”

“闭嘴,比伯威特。”丹德里恩四下张望,胆怯地嘶声道,“别让人听见。瞧瞧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吧。听我的,赶紧跑。至于什么变形怪,我建议你们认真考虑沙佩勒的建议。拿我来说,这辈子从没见过什么变形怪。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在永恒之火前起誓。”

丹德里恩的手指拂过鲁特琴的琴身,拨弄着琴弦。

“看!”半身人突然说,“有人朝这边来了!”

“只有变形怪以本来面目出现时,魔法才能找到他。不幸的是,他不可能用那副模样走在大街上。即使他真这么做,魔法也帮不上忙,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微弱的魔法信号。半数房屋都有魔法锁,四分之三的人戴着用途各异的护身符:防小偷的、防跳蚤的、防消化不良的……简直数不胜数。”

“快跑!”丹德里恩大叫。

“那魔法呢,杰洛特?你的猎魔人咒语?有好多故事跟那些咒语有关。”

“冷静,冷静。”丹迪大笑,抚平那撮顽固的乱发,“我认识他。是马斯卡蒂,一位本地商人,也是公会的会计。我们一起做过生意。瞧瞧那张脸!像屎拉在裤子里似的。嘿,马斯卡蒂,你在找我吗?”

丹迪吞下馅饼,舔了舔手指。

“我向永恒之火起誓,”马斯卡蒂气喘吁吁,摘下狐皮帽,又用袖子擦擦额头,“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拉去塔楼了呢。真是个奇迹。令人吃惊……”

“听着,”猎魔人徒劳地想把扯脱的夹克袖子接回去,“这儿是诺维格瑞,一座拥有三万居民的城市:包括人类、矮人、半精灵、半身人和侏儒,而路过的人恐怕有这数字的两倍。大海捞针啊,怎么找?”

半身人语气不善地打断马斯卡蒂:“感谢你这么吃惊。如果你能解释一下原因就更好了。”

“你能帮我抓住那只变形怪吗?”

“别装傻了,比伯威特。”马斯卡蒂心神不宁地回答,“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政府和沙佩勒也知道了。整个城市都知道你买进了大批胭脂红,又狡猾地利用波维斯事件大赚了一笔。”

“嗯?”

“你在说什么,马斯卡蒂?”

“丹德里恩,”半身人愤怒地回答,“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揍死你。杰洛特?”

“诸神在上,丹迪,别再装疯卖傻了!你不是用半价买进了胭脂红吗——每蒲式耳五块零二?别不承认了。因为胭脂红需求量小,你付账时用的还是本票。在这场买卖里,你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掏。然后呢?今天还没过去,你就用进货价的四倍卖掉了这批货。你敢说这只是纯粹的巧合或者运气?你敢说买下胭脂红时对波维斯的变故一无所知?”

“哈!”丹德里恩欢快地说,“那你别无选择了,丹迪。你必须悄悄离开这座城市。你知道吗?我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把你裹在羊皮里,等你穿过城门时,只要不停地说:‘咩,咩,我是羊。’就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说错,你果然是个白痴。生意税是根据利润征收的。丹德里恩,是利润!你听懂没?那个无赖变形怪偷走了我的身份,还骗到一大笔钱!他赚了很多!可我呢,我却要替他缴税,外加那流氓欠的一屁股债!如果我不掏钱,就得在牢房里过日子。他们会给我戴上脚镣,送我去矿山!看在瘟疫的分上!”

“波维斯发生了动乱!”马斯卡蒂大叫道,“一场……叫什么来着……一场革命!莱德王被废黜了。现在当政的是蒂瑟家族!莱德的宫廷、家族和军队都穿蓝色制服,那儿的织工只买靛青。但蒂瑟家族的服色是深红,于是靛青的价格一落千丈,胭脂红却水涨船高。这时我们才发现,比伯威特,你把所有胭脂红都买下了。哈!”

“爱啥啥。”诗人回答,“就说我吧,我连唱歌都要缴税。虽然我是为满足内心渴望而唱,可他们没觉得有什么区别。”

丹迪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丹德里恩,”半身人龇牙咧嘴地说,“也许你对诗歌有些了解,但在生意经上,请原谅,你根本一窍不通。你听到施沃恩算的税款数额没?税款是根据什么计算的?嗯?你知道吗?”

“除了精明,我们找不出别的词形容你了。”马斯卡蒂续道,“而你一个字都没告诉别人,甚至瞒着朋友……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们就都能赚到钱了。我们甚至可以联手,可你宁可吃独食。这是你的选择。总而言之,别再指望我帮你了。看在永恒之火的分上,每个半身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维莫·维瓦尔第永远都不会给我开本票,可你呢?他连片刻都不会犹豫。该死的非人生物——可憎的半身人和矮人——愿你们统统烂死!让瘟疫把你们带走吧!”

“什么钱?你钱包的每个子儿,都用来赔偿酒馆损失和贿赂施沃恩了。他身上没钱了。”

马斯卡蒂吐了口口水,转身离去。丹迪沉思着挠挠头,那撮乱发又翘了起来。

“你真是个白痴,丹德里恩。找到变形怪,我就能拿回我的钱。”

“我有点头绪了,伙计们。”最后他说,“我知道我们该做什么了。去银行。如果有谁能帮我们理清头绪,那就是我的朋友,银行家维莫·维瓦尔第了。”

“如果我是你,”吟游诗人说,“我会打消抓他的念头,转而找人借钱。抓到变形怪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把他交出去,施沃恩就给你免税了?”

三人坐在一座喷不出水的大理石喷泉水池边。喷泉位于小型广场中央,周围都是品位极其堪忧的大富豪的住宅。水池里的水污秽发绿,小鱼在垃圾间游来游去。它们张大嘴巴,试图从水面呼吸空气,鱼鳃艰难地一开一合。丹德里恩和半身人吃着带馅煎饼,那是吟游诗人从街头小贩那儿顺来的。

“这儿跟我想象中的银行不一样。”丹德里恩扫视房间,低声说,“他们把钱放哪儿了,杰洛特?”

“明天中午前就得缴清。”丹迪呜咽道,“施沃恩这狗娘养的。老狐狸本可以多宽限几天的。一千五百多克朗!我上哪儿弄这么大一笔钱?我死定了,完蛋了,这辈子注定要在大牢里过了!看在瘟疫的分上,别干坐着了。听着,我们一定要抓住那个无赖变形怪。必须抓住他!”

“鬼才知道。”猎魔人小声回答,试着藏起撕破的夹克袖子,“也许在地下室?”

“不,我找过了,这儿没有地下室。”

“好了,再见吧,朋友们。”最后,半身人开口道,“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在地牢里烂掉了。”

“那肯定是在阁楼了。”

丹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吼。工人们吃惊地交头接耳。丹德里恩叹了口气。

“先生们,请到我办公室来。”维莫·维瓦尔第大声说道。

“你的生意好不好,轮不到我来判断,商人先生。”官员皱起眉头,坐在桌边,从宽袍里掏出一副算盘和一张羊皮纸。他在桌上将羊皮纸摊开,再用衣袖抚平。“我的工作是算账和收账。没错……总额相加……就是……唔……三上二去五,一去九进一……没错……一千五百五十三克朗外加二十个铜币。”

长桌边坐着年轻的人类,还有难以判断年龄的矮人,正忙着往羊皮纸上抄写一排排数字和字母。每个人都低着头,微微吐着舌头,无一例外。猎魔人觉得,这项工作一定很单调,但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干活儿。角落的凳子上坐着个老人,外貌像乞丐,正在削铅笔,动作始终慢吞吞的。

“当然。”他说,胖乎乎的脸上努力堆笑,“这是当然,施沃恩先生。做生意就得缴税。生意做得好,税钱就得多缴。反过来也一样。”

银行家小心翼翼地合上办公室的门,然后抚平自己长长的白胡子——那副胡子保养得很好,只是沾着墨水印——又扯了扯勉强裹住大肚皮的外套。

“说话注意,比伯威特。”猎魔人低声道。丹德里恩偷偷踢了踢半身人毛茸茸的脚踝。半身人咳嗽一声。

“欢迎,丹德里恩先生。”他在巨大的红木桌前坐下,桌子被成堆的卷轴压得嘎吱作响,“您跟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听过您写的歌:因为没人要而投水自杀的凡妲,还有钻进公共厕所的翠鸟……”

“我?”丹迪大吼,“我,赚钱?活见鬼,我明明亏大了!我……”

“那不是我写的。”丹德里恩气得脸色通红,“我从没写过那种玩意儿!”

“税款。”官员重复一遍,趾高气昂地抿起嘴唇,“你这是怎么了?你堂弟让你魂不守舍了?赚了钱就得缴税,否则我只能把你扔到地牢最深处去。”

“哦。请原谅。”

“什么?”

“还是谈正事吧。”丹迪插嘴,“别用不相关的话题浪费时间了。维莫,我有大麻烦了。”

“好吧……”他说,“管好你的亲戚,商人比伯威特。你应该明白,他们的行为要由你来负责。如果就此提出申诉……但我没那个时间。比伯威特,我来这儿另有要事:以市政府的名义,我命令你缴清应付的税款。”

“我早就担心了。”矮人摇摇头回答,“你应该记得,我警告过你,比伯威特。我三天前就警告过你,别花钱买变质的鱼油。价格再低又有什么用?价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转手时的利润。玫瑰香精、蜂蜡和该死的棉纱线也是同样道理。你究竟中了什么邪,居然去买那些垃圾?还是用现金,不用本票或汇票这种更合理的方式!我告诉过你,诺维格瑞的仓储费用相当昂贵。只要过上两星期,相关费用就会达到货物本身价格的三倍。而你……”

施沃恩抚平宽袍,拍掉身上的锯末,挺起胸膛,换上颇为严厉的表情。

“是啊,”半身人低声呻吟起来,“说吧,维瓦尔第,我究竟怎么了?”

“够了,丹德里恩。”猎魔人突然打断他,“该死,快闭嘴。”

“而你却信誓旦旦地说,根本没有风险,说你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让货物全部脱手。结果你今天就夹着尾巴回来了,承认自己有麻烦。你一样东西都没卖掉,对不对?仓储费用反而越来越高了,对吧?哦,这可不好!不好!需要我帮你脱身吗,丹迪?如果你给商品投了保险,我很乐意派个抄写员过去,谨慎地烧掉你的仓库。不,我的朋友,我们只能以哲人的态度对待问题,然后说‘全搞砸了’。这就是生意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从长远看,花在鱼油、棉绳和玫瑰香精上的钱又有什么重要呢?我们还是谈谈更要紧的事吧。告诉我,我该不该把金合欢树皮卖掉,因为买方价格已经稳定在五又六分之五倍了。”

“没错,没错。”丹德里恩附和道,仿佛突然如鱼得水一般,“他是比伯威特的远房堂弟,叫图佩·比伯威特,是他家里的害群之马,小时候掉过井。幸运的是井里没水,不幸的是水桶砸到他头上。他平时没什么毛病,可是一见紫色就会发狂。不过也没啥好担心的,因为红色的耻毛能让他镇定下来,所以他才跑去‘西番莲’。听我说,施沃恩先生……”

“啥?”

“我堂弟。”丹迪连忙回答,“一个远房堂弟……”

“你聋了吗?”银行家皱眉问,“最新的买方价格相当于你进价的五又六分之五倍。我希望你这次回来是答应脱手的,因为七倍绝不可能,丹迪。”

“商人比伯威特!”施沃恩尖叫着眨了眨近视眼,“这算什么意思?袭击市政府官员的后果可是相当严重……刚才跑掉的半身人是谁?”

“回来?”

施沃恩安静下来,警惕地看着半身人。丹德里恩出现在包间门口,歪戴着帽子,正在察看自己的鲁特琴。工人们低声交谈几句,放开了杰洛特。猎魔人压下怒火,只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维瓦尔第摸了摸胡子,取下粘在上面的面包屑。

“等等……”丹迪走出包间,插嘴道,“施沃恩先生,你在喊什么?别随便诬陷我。快取消警报,没这个必要。”

“你一小时前来过。”他平静地说,“要我等到七倍再脱手。初始买入价格的七倍,也就是每磅两克朗加四十五铜币。这价格太高了,丹迪,即便行情有利也一样。制革匠们已经达成了打压价格的约定。我敢以我的人头担保……”

“比伯威特,那个小矮子!抓住他,抓住他!把他关进地牢!”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绿色帽子、穿兔皮外套的生物跑了进来。

“追谁?”

“商人苏利米尔出价二点一五克朗!”他用刺耳的声音喊道。

“不是他!”穿宽袍的人大吼,“去抓那个流氓!快去追!”

“六又六分之一倍。”维瓦尔第飞快地算出结果,“我们该怎么办,丹迪?”

“我们抓到他了!”工人们喊道,“抓到他了,大人!”

“卖出!”半身人大叫,“看在瘟疫的分上,都到买入价的六倍了,你还犹豫什么?”

“守卫!”穿紫袍的人大叫着钻出包间,“这是藐视法庭!守卫!小贼,等着上绞架吧!”

另一个生物走进办公室,他戴着黄帽子,身上的大衣像个旧麻袋。

“抹上石灰!”工头叫嚷着,从桌上抬起头,朦胧的醉眼扫视周围。

“商人比伯威特有令,七倍以下不许卖!”他大叫一声,用袖子擦擦鼻子,又跑了出去。

“抓住他了!”工人们大叫,“抓到小偷了!头儿,怎么处理他?”

“啊哈!”矮人沉默良久,然后说,“一个比伯威特要卖,另一个比伯威特却让我等。有意思。我们该怎么办,丹迪?你能不能快点敲定这事?不然第三个比伯威特就该让我们把货搬上大帆船,运到那些长狗头的人所在的大陆去了。”

杰洛特跨过半身人,终于跑进大厅。他看到变形怪推开客人,逃到大街上。他正想追上去,却被酒馆客人拦住。他成功撞倒一个浑身黑泥、散发着啤酒味的家伙,却被其他人用健壮的手臂牢牢按住。杰洛特恼火地挣扎起来,结果听到皮革碎裂和丝线断开的噼啪声,皮夹克的腋下裂开了。猎魔人停止抵抗,咒骂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丹德里恩指着一动不动站在门边、戴绿色帽子的生物,问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站住,小贼!”瘦子躺在地上哀号,宽袍纠缠在身上,让他无法动弹,“小贼!强盗!”

“一个年轻侏儒。”杰洛特回答。

杰洛特擦掉脸上的泡沫,追了出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个丹迪·比伯威特也冲向门口,脚在锯末上打滑,跟杰洛特撞成一团。他们一起倒在门口。丹德里恩一通臭骂,想从桌子下钻出来。

“毫无疑问,”维瓦尔第干巴巴地说,“反正不是老巨魔。他是什么并不重要。快说吧,丹迪,我听着呢。”

“着火了!救命啊!”那个丹迪叫喊着冲进酒馆大厅,“杀人放火啦!快叫救火队!”

“维莫,”半身人说,“我恳求你别插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希望你明白,我,蓼草牧场的丹迪·比伯威特,诚实的商人,对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告诉我所有细节,这三天来发生的一切。我恳求你,维莫。”

下一瞬间,其中一个丹迪·比伯威特把剩下的酒泼向猎魔人的脸,又敏捷地踢走丹德里恩屁股下的凳子,然后迅速钻过桌子,爬向门口,途中撞倒了戴滑稽帽子的家伙。

“有意思,”矮人说,“但我明白,既然我收了佣金,就必须尊重客户的意愿。听好了:三天前,你气喘吁吁跑到我的银行,存了一千克朗,要求我开一张面额为两千五百二十克朗、持有人可以兑现的本票。我照做了。”

“在。”两个半身人同声答道。

“不用抵押吗?”

“商人比伯威特!”进来的人喊道。他的身材格外瘦削,身上那件紫色宽袍像挂在衣架上似的,头上的丝绒帽更像一只颠倒过来的夜壶。“商人比伯威特在这儿吗?”

“不用,因为我很欣赏你,丹迪。”

包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说下去,维莫。”

“变质鱼油,”终于,丹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棉纱绳、玫瑰香精。我肯定在做梦,还是个噩梦。在诺维格瑞能买到任何东西,包括最珍贵、最有用的东西……可这白痴却拿我的钱买了一堆垃圾。还用我的样子!我身为商人的名声和信誉全毁了。不,我受够了。杰洛特,把剑给我,我现在就砍死他。”

“第二天早上,你又冲进银行,急得直跺脚,还吵着要我的维吉玛支行为你发放一笔贷款,数额足有三千五百克朗之巨。我没记错的话,受益人名叫特尔·鲁克吉安,外号‘大鼻子’。我发放了贷款。”

一段漫长的沉默。

“不用抵押。”半身人的口气满怀希望。

“我进了些胭……胭脂红。”变形怪吞吞吐吐地说,然后语气流畅起来,“五百蒲式耳胭脂红、一万磅金合欢树皮、五十五桶玫瑰香精、二十三桶鱼油、六百只陶碗、八百磅蜂蜡。注意,鱼油很便宜,因为有点变质了。哦!我差点忘了,还有一百腕尺长的棉纱绳。”

“我对你的欣赏程度,比伯威特,”银行家叹了口气说,“相当于三千克朗。这次我要了一份书面声明,如果你无力偿还,磨坊就是我的了。”

“什么货,你这该死的疯子?”

“什么磨坊?”

“我说了,拿去进货了。”

“你岳父阿尔诺·哈德伯托姆在蓼草牧场的磨坊。”

“注意你的语气,不然我抽你的脸!快说,你把卖马的钱拿去干吗了?”

“我再也回不去了。”丹迪悲伤而又坚定地补充道,“我要贷款买条船,去当海盗。”

“拿去投资了。”特里科自豪地回答,还像丹迪一样抚平头顶一丛顽固的乱发,“丹迪先生,只有用在生意周转上,钱才有价值。”

维莫·维瓦尔第挠了挠耳朵,怀疑地看着他。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教!”丹迪涨红了脸,大叫道,“好,你赚到钱了。可钱呢?”

“嘿!”他说,“你前不久已经把声明领回去撕掉了。你有能力偿还。没什么好奇怪的,有这么丰厚的利润……”

“我没扯谎。我把马直接带去码头,丹迪先生,在那儿找到一位海外的皮草商。皮草商从不用牛拉车,嫌它们跑得太慢。皮草分量轻,却很值钱。诺维格瑞根本没有所谓的马市,也就是说,这儿买不着马。我是唯一的卖家。所以我可以自己开价,简单得就像……”

“利润?”

“别扯谎了,你这麦片脑袋的白痴!”

“是啊,我忘了。”矮人嘟囔,“我不该为任何事惊讶的。你未卜先知地垄断了胭脂红,比伯威特,而且你知道的,波维斯发生了政变……”

“一百三。”变形怪回答。

“我已经知道了。”半身人打断他,“靛青滞销,胭脂红涨价,于是我赚了些钱。是这样吧,维莫?”

“不用你教我怎么做生意,低能儿。”比伯威特恼火地说,“在魔鬼渡口,我每匹马可以卖到九十、甚至一百。可你呢?你从这些诺维格瑞流氓手上拿到多少?”

“的确如此。你在我这儿存了六千三百四十六克朗加八十铜币。这是净利,扣掉我的佣金和税款。”

“当然会赔钱!”变形怪模仿半身人气愤的口吻,还用对方的习惯嘟囔了一声,“首先,魔鬼渡口的拍卖价在下跌,因为买家在拍卖前就约好了价码。你还得付佣金给拍卖的组织者。”

“你帮我缴了税?”

“胡说八道。”丹迪·比伯威特强硬地说,“别唬人了,猎魔人。你跟我说大脑特征,那好:复制别人的鼻子和裤子是一回事,但复制头脑就是胡扯了。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假如这位被虱子咬过的变形怪复制了我身为商人的精明,那他就不该来疲软的诺维格瑞卖我的马,而该到魔鬼渡口的马市去,那儿的价格是由拍卖决定的。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赔钱……”

“有什么不对吗?”维瓦尔第惊讶地说,“一个小时前你来过这儿,麻利地结清了账。我手下的职员已经把钱拿到市政厅去了。一共大概一千五百克朗吧,算上卖马的利润应缴的税。”

“异端邪说……”酒馆老板的喘息声变得慌乱起来。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有个生物闯了进来,头上的帽子脏得要命。

“心智,也就是大脑的特征:人格、感情、思想,即所谓的灵魂。这与大多数术士和全体牧师的主张相悖,因为他们认为灵肉是一体的。”

“二点三克朗!”他大喊道,“商人黑兹奎斯特!”

“心……心什么?”

“不卖!”丹迪大叫,“等更高价!你们两个,马上回交易所去!”

“不。”杰洛特反对,“不是夸张。信不信由你,丹迪,它在这一刻的确就是你。虽然方法未知,但变形怪能复制受害者的心智。”

两个侏儒贪婪地接住矮人丢来的铜板,消失了。

“太夸张了!”半身人扮个鬼脸,“夸大其词。”

“呃……刚才说到哪儿了?”维瓦尔第把玩着一颗大得出奇的紫水晶球,那是他的镇纸,“哦对了……说到用我开的本票买下了胭脂红。我早先提到的贷款,你用它买了大量金合欢树皮。买了很多,价钱也很合算:从赞格韦巴的代理人,那个叫‘大鼻子’还是‘猪鼻子’的家伙那儿,用每磅三十五铜币的价格买下。那条大帆船昨天才进港,一切都是从港口开始的。”

“我说啥来着?”丹德里恩钦佩地低声道,“它连说话和思考的方式都跟比伯威特一样。根本不可能区分……”

“我能想象到。”丹迪呻吟道。

“……眼,就能看出差别。”丹迪·比伯威特二号打了个嗝,接口道,“能把我们搞混,除非你的脑袋是马屁股。”

“金合欢树皮有什么用?”丹德里恩忍不住问。

“丹德里恩,怎么可能呢?”丹迪·比伯威特一号质问道,“你不可能把我跟他搞混!只要一……”

“完全没用。”半身人悲伤地说,“太不幸了。”

“诸神在上,连声音和口气都跟比伯威特一样。”丹德里恩说,“哪位带着红绸布之类的?咱们得做个标记,见鬼,不然就搞混了。”

“金合欢树皮,诗人先生,”矮人解释道,“是制作皮革时用来鞣革的东西。”

“你很了解变形怪嘛,杰洛特。”它喝光杯里的酒,咂咂舌头,打了个嗝,“甚至可以说,相当了解。”

“如果有人会买海外运来的金合欢树皮,”丹迪插嘴,“那他真是蠢到家了。因为在泰莫利亚,可以用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橡树皮。”

化成半身人的变形怪显然很乐意成为众人的焦点,听到这话,它露出轻松愉快的微笑。它和丹迪用同样的姿势坐下,毛茸茸的双脚也用同样的动作晃荡着。

“重点就在这儿。”维瓦尔第说,“因为泰莫利亚的德鲁伊威胁说,如果人们再不停止对橡树的破坏,他们就要让鼠疫和蝗灾降临那片土地。树精也支持德鲁伊。据说泰莫利亚国王向来喜爱树精。简而言之,昨天泰莫利亚宣布,永久禁运橡树,即日生效。金合欢树的价格节节攀升。你优秀的情报来源让你获益良多啊,丹迪。”

“真可惜。”丹迪的双眼闪闪发光,“我刚刚还在想,它有没有可能把那个桶子变成金子。”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戴绿色帽子的生物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

“那是他的皮肤变化后的样子。我觉得他不会愿意脱掉裤子。那一来,皮肤也会失去羊毛的质感……”

“可敬的商人苏利米尔……”侏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我重复他的话:半身人比伯威特是头耳朵长毛的猪,是投机者和骗子。而他,苏利米尔,希望比伯威特浑身长满疥疮。他出二点四五克朗,这是他的最终报价。”

“但这裤子……这裤子是用什么做的?背心呢?”

“卖出。”半身人斩钉截铁地说,“去吧,小家伙,跑去跟他确认。算账,维莫。”

“没人知道。”杰洛特低声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过,他拥有彻底改变自身形体的能力,但这能力是本能的、自发的……”

维瓦尔第从一叠羊皮纸下抽出矮人用的算盘,一件名副其实的艺术品。跟人类的算盘不同,矮人算盘的形状就像格栅构成的金字塔。维瓦尔第的算盘用金丝制成,小巧的棱柱状算珠则是切割过的红宝石、翡翠、缟玛瑙和黑玛瑙。矮人用他粗短的手指,上下左右地熟练拨动着宝石。

“不可能,这不可能。”丹德里恩低声重复道,“瞧啊,这模仿简直完美到看不出区别。所有细节都在!这次连蚊子包和裤子上的污渍都……没错,裤子!杰洛特,这本事就连术士也办不到!摸摸看,这是真的羊毛,不是幻象!难以置信!他怎么做到的?”

“应该是……唔……唔……扣掉全部开销和我的佣金……再减去税款……没错……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二克朗加二十五个铜币。还不赖。”

丹迪·比伯威特二号发出响亮的汩汩声。他拿起丹迪·比伯威特一号放在桌上的酒杯,贪婪地贴到嘴边。

“如果没算错的话,”丹迪·比伯威特缓缓地说,“净利的总额是……我应该有……”

最后变化的是他双眼的色彩。

“两万一千九百六十九克朗加五个铜币。还不赖。”

银链解开后,变形怪伸展面糊般的四肢,摸摸鼻子,打量着半身人。他脸上松弛的皮肤绷紧了,开始出现色彩。伴着模糊的汩汩声,他的鼻子渐渐缩小,光秃的脑袋长出卷发。丹迪瞪圆了眼睛,酒馆老板敬畏地张大了嘴,丹德里恩倒吸一口凉气。

“不赖?”丹德里恩大叫,“不赖?这笔钱可以买下整个村子或一座小城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好吧。”他说,“就这么着吧。解开链子,猎魔人。好啦,变成我吧,‘智慧物种’。”

“我也没有。”半身人说,“但别太激动了,丹德里恩。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说不定我们根本没机会见到。”

商人没犹豫太久。

“比伯威特,这话是怎么说的?”矮人皱起眉头,“你哪来这么悲观的想法?苏利米尔付的不是现金就是汇票,而且他很讲信用。究竟哪里不对头?你在担心购买臭鱼油和蜂蜡的损失吗?赚了这么多钱,要补偿那点损失再简单……”

“变成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杰洛特笑着补充,“所以只剩你了,丹迪。你运气不错。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明白,人类很难看出半身人的区别。”

“不是这个问题。”

“我也不愿意。”丹德里恩愤愤地说,“你也装不了我。全世界都认得我:要是他们看到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丹德里恩,引起的轰动恐怕比看到怪物还夸张。”

“那是什么?”

“我不愿意。”老板飞快地说。

丹迪清了清嗓子,低下长满卷发的头。

“变成谁?”变形怪嘴里发出汩汩声,“我只能变成看见的人的模样。你们谁愿意把外表借给我?”

“维莫,”他盯着地板说,“沙佩勒盯上我们了。”

“有道理。”丹迪赞同,“让它变成别的东西,杰洛特。”

银行家咂了咂嘴。

“永恒之火在上!”酒馆老板咒骂一句,看着瘫坐在柱子边的变形怪,“要是有人进来看到它……我们就完蛋了。不能找守卫的话,那……猎魔人大师!如果它真是易形怪,就让它变个不那么显眼的体面外表吧。至少暂时变一下。”

“确实不太好。”他说,“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想啊,比伯威特,你做生意的商业信息也包含了政治因素。没人猜到波维斯和泰莫利亚会发生那种事,沙佩勒也一样,而沙佩勒又希望自己总能得到第一手情报。你应该想象得到,他正为你得知这些消息的方法而绞尽脑汁呢。我想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也一样。”

“爸爸,有客人来了。”她低声说,“几个建筑师学徒,还有其他人。我正在招待他们,但你们别再大吼大叫了,他们都开始打听了。”

“有意思。”

奥波丝图安提推开门,把脑袋探进包间。

维瓦尔第瞥了眼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皱起鼻子。

“无聊的废话说得够多了!”丹迪·比伯威特突然大喊道,“没什么好讨论的!真正重要的是我的马匹和财产损失!听到没有,你这该死的黄色霉菌?你把我的马卖给谁了?你把钱都花哪儿去了?赶快交代,不然我踢你、打你、把你撕碎!”

“有意思?你的合作伙伴才有意思呢,丹迪。”他说,“吟游诗人还有猎魔人。我深表钦佩。丹德里恩先生来往于各地,是宫廷的常客,无疑懂得打探消息的技巧。至于猎魔人,他是你的护卫吗?用来吓跑债主?”

眼下看来,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确实不像智慧物种。他用不安的黄色双眼盯着猎魔人,更像一个用烂泥和面粉糊成的假人。他那贴着桌子、不时发出抽噎声的鼻子也没多少说服力。

“你的结论下得太草率了,维瓦尔第先生。”杰洛特冷冷地说,“我们不是合作伙伴。”

“他说得对,杰洛特。”丹德里恩插嘴道,“你说什么‘智慧物种’确实夸大其词了。瞧瞧这家伙。”

“而我,”丹德里恩涨红了脸,“我从不偷听。我是诗人,不是密探!”

“嘿,大师。”酒馆老板说,“您太夸张了。”

“一位消息灵通的诗人。”矮人咧嘴笑道,“真的很灵通,丹德里恩先生。”

“没错,杀怪物。”杰洛特冷冷回答,“但我不杀智慧物种。”

“撒谎!”吟游诗人大叫,“根本没这回事!”

“别说笑了,比伯威特先生。”酒馆老板露出尴尬的笑,“您跟它简直天差地别!你们半身人跟人类一样,而这家伙无疑是个怪物。不过顺便说一句,猎魔人先生,我没想到您会袖手旁观。您的天职不就是杀怪物吗?”

“好吧,好吧,我相信你。哦,但我不知道沙佩勒会不会相信。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只是大惊小怪而已。听我说,比伯威特:上次中风以后,沙佩勒变了许多。也许,死亡的恐惧终于渗进他的心灵,迫使他开始问问题了?沙佩勒跟以前不同了。他变得更友善、更有同情心、更冷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更诚实了。”

“够了,老板!”半身人抬起头说,“别再没完没了地说找守卫了。我要提醒你,这个非人生物只损害了我的利益。目前看来,他没害到你。顺带一提,你也该注意到了,我也是个非人生物。”

“你在说什么?”半身人问,“沙佩勒……诚实?友善?这不可能。”

“我们必须把守卫找来。”酒馆老板重复道,“还有牧师!烧死这头怪物,烧掉这个非人生物!”

“我只是陈述事实。”维瓦尔第反驳道,“更重要的是,教会现在面临着永恒之火的麻烦。”

“看在瘟疫的分上,”丹迪一拳砸在桌上,插嘴道,“如果砸晕别人并抢走他的东西还不算好斗,那什么才算?事情很简单:我遭到袭击,不光诚实劳动的成果被抢走,连身份也被偷了。我要求赔偿!我不能接受……”

“什么麻烦?”

“通常来说,”猎魔人回答,“它们只把复制的能力用于自卫,而不是袭击别人。我从没听说……”

“按他们的说法,永恒之火必须燃遍各处,必须在整片大陆建起供奉它的圣坛。许多圣坛。别问我细节,丹迪,我不是人类信仰的追随者。但我知道,所有牧师,也包括沙佩勒,都只关心圣坛和圣火。他们正在周密地筹备。税费是肯定要涨的。”

“杰洛特,”丹德里恩兴致勃勃地说,“我很想听听专家的看法。拟态怪真的既恶毒又好斗吗?”

“哎呀,”丹迪说,“这算是小小的安慰,不过……”

“这可是件大好事。”酒馆老板说着,吐了口唾沫,“我以永恒之火的名义起誓,我宁愿看到龙或魔鬼,因为龙就是龙,魔鬼就是魔鬼。狼人的变形已经够可怕了,而这简直就是恶魔的把戏,是骗局和诡计。这种欺骗会让人类失去一切!听我的,去找守卫,把这怪物绑起来烧死!”

门又开了,猎魔人见过的那个头戴绿帽、穿兔皮衣的生物出现在门口。

“恐怕你说得对。”猎魔人评论道,他瞥了眼正努力蜷缩身体的变形怪,“我原也以为拟态怪已经属于过去时了。似乎在附近的森林和高原,曾经栖息着许多拟态怪。但它们化成他人的能力让最初的移民担忧,于是人类开始了大捕杀。绝大多数拟态怪都被杀掉了。”

“商人比伯威特,”他汇报说,“要求买入陶碗。价格无所谓。”

“换句话说,”半身人终于叹了口气,“这个我本以为只存在于童话中的生物先是打劫了我,然后又毁了我的生意。真是倒霉透顶。”

“好极了。”半身人微笑的表情就像一只愤怒的斑猫,“那就多买碗。比伯威特先生的话不能不听。我们还买什么?卷心菜,杜松子油,还是铁炉?”

半身人商人陷入沉默。他好像快哭了。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尽可能垂着头,唇间却发出依稀可闻的汩汩声。

“还有,”那生物从皮外套里拿出一样东西,“商人比伯威特要求三十克朗现金,作为买葡萄酒及吃喝的费用。因为在‘长矛洞穴’,有三个无赖抢走了他的钱袋。”

“按目前的市场价格,”吟游诗人检查钱袋,续道,“再考虑到你在生意场上的影响力,这些钱恐怕只够一匹马,还是又老又瘦的劣马。在诺维格瑞,这些钱恐怕能买两只山羊,也许三只。”

“哈!三个无赖!”丹迪一字一句地说,“哎呀,这个城市真是充满了无赖。我能否问一句,可敬的商人比伯威特如今身在何处?”

“十二匹。”

“还能在哪儿?当然在城西集市。”生物吸着鼻子回答。

“你带来了多少马,丹迪?”

“维莫,”丹迪用可怕的语气说,“别问我问题。给我找根够硬又够沉的手杖。我要去城西集市,但我得带上手杖,那儿有太多无赖和小偷。”

“最后这点还算好事。”半身人说,“这样我至少能拿回一部分钱。但我可不敢碰它,把我的钱袋从它那儿拿过来,丹德里恩,瞧瞧里面有多少。如果这偷马贼真的卖了我的马,应该有不少钱。”

“你说手杖?我可以帮你安排。可丹迪,有件事一直在困扰我。我不会问你问题,只会作出猜测,而你只要确认或否认我的猜测就行,可以吗?”

“丹迪,”吟游诗人说,“它确实像你。我这三天都在这儿转悠。他长得像你,说话口气像你,就连思考方式都像你。付账时也跟你一样小气,或许比你更小气。”

“猜吧。”

丹德里恩点点头。

“变质的鱼油、玫瑰香精、蜂蜡和陶碗,还有该死的棉纱绳,都只是唬人的把戏,对吧?是为把竞争对手的注意力从胭脂红和金合欢树皮上移开,是为扰乱市场,是不是啊,丹迪?”

“老实点儿,你这狗娘养的!”丹迪咆哮道,“想想吧,它竟然还到我常来的‘长矛洞穴’来了。这低能儿真把自己当成我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冲进来一个没戴帽子的生物。

变形怪抿住下垂的嘴唇,愠怒地瞪了猎魔人一眼。他双眼的虹膜不再是半身人特有的淡褐色,而是变成了黄色。

“山蓼报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生物大叫,“他问要不要倒下去!”

“白银对狼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对拟态怪,如你所见,只能起到抑制作用。多亏这条银链,他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变化外形。”

“倒!”半身人大吼,“马上就倒!”

“懂了。那你绑他的链子又是怎么回事?”

“以老伦杜林的胡子发誓,”等那个侏儒关上门,维莫惊呼道,“我一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倒什么?把什么倒进什么?”

“对。他变不成巨人,也变不了老鼠。”

“我也不清楚。”丹迪承认,“但做生意不能半途而废。”

“体重?”

“并非如此。变形怪只要了解或仔细观察过受害者,就能变成对方的模样,分毫不差。我必须指出,这并非幻觉,而是极其精细的形体变化,就连最小的细节都逃不过。拟态怪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并不清楚。术士认为,这种变化类似变狼狂,但我认为原理截然不同,或者说,只是看起来像变成狼人的过程,但其中蕴含的力量要强大一千倍。狼人最多只有两三种形态,而拟态怪的外观却能千变万化,只要复制的对象跟他们体重相近就行。”

杰洛特费力地挤过人群,径直走向一个堆满铜餐盘、煮锅和平底锅的货摊,餐具和厨具反射着夕阳的红光。货摊后面站着个红胡子矮人,戴着橄榄绿色的兜帽,穿着笨重的海豹皮靴。矮人的脸明显很阴沉,好像随时会向挑选货品的顾客脸上吐口水。那位顾客喋喋不休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还不时晃动她的胸部,以及那头金色的卷发。

“听是听说过,可我以为它们只存在于想象里。”

女顾客正是薇丝普拉,杰洛特在先前那场狂轰滥炸中亲眼见过她。没等她认出自己,猎魔人就迅速躲回人群里。

“别怪他们,丹迪。”杰洛特打断他的话,“他们不可能分辨出来:拟态怪模仿的样子与真人毫无区别。你从没听说过拟态怪吗?”

城西集市生机勃勃,人群像在山楂丛中漫步。猎魔人的袖管和裤腿无时无刻不被人拉扯:被母亲抛下的孩子(她们正去帐篷里,把被酒水和点心引诱的丈夫拖出来);来自警戒塔的密探;贩卖隐形帽、春药和刻在杉木上的春宫图的行脚商人。杰洛特的笑容迅速退去,开始咒骂并推搡着穿过人群。

“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我和我的仆人——带了些马经过魔鬼渡口去卖。距这城市还有一天路程时,我们扎了营。那晚我们喝了一桶白兰地,之后就睡了过去。我在半夜醒来,觉得膀胱都快爆炸了,于是钻出马车,顺便看看草地上的马。一阵该死的雾裹住了我,我看到有个人影朝我走来,就问:‘你是谁?’但那人影没回答。我靠近些,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就像看着一面镜子。我想我一定喝醉了,该死的白兰地。然后那家伙……也就是它,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眼冒金星,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上沾血的肿块有黄瓜那么大。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我们的营地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徘徊了一整天才找到路,然后就沿着它走,一路以植物根茎和生蘑菇充饥。可在这期间,这个可恶的嘟嘟里克——管它叫什么名字——却扮成我的样子,跑到诺维格瑞卖掉了我的马!我真想……至于我的仆人,那些不长眼的蠢货,我要脱掉他们的裤子,每人打一百下屁股,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那些弱智、笨蛋、只会喝酒的白痴……”

他听到鲁特琴的琴声,随后是熟悉的、仿佛潺潺流水般的笑声。那些声音从某个仿佛故事书般色彩斑斓的货摊上传来,货摊的招牌上写着——“出售奇迹、护身符和钓饵”。

“说说情况,丹迪。”

“有没有人说过您无比美丽?”丹德里恩坐在柜台上大叫,欢快地晃荡着双腿,“没有?不可能!除非这座城市的人都瞎了眼!来吧,各位!谁想听首情歌?想要受到触动、得到心灵满足的人,只需往我的帽子里扔一枚硬币。该死的,你刚才扔的是什么?铜币留给乞丐吧。别用铜币侮辱艺术家!也许我能原谅你,但艺术永远不能!”

“真走运。”半身人说,“我是蓼草牧场的丹迪·比伯威特,是个农民、牧场主和商人。叫我丹迪就好,杰洛特。”

“丹德里恩,”杰洛特走上前去,“我以为我们是分头寻找变形怪的,可你却在这儿开起了音乐会。你在集市上像老乞丐一样唱歌,就不觉得丢脸?”

杰洛特点点头。

“丢脸?”吟游诗人惊讶地说,“重要的是谁来演唱,不是在哪儿唱。再说我饿了。这儿的摊主答应给我提供午餐。至于变形怪,你自己去找吧。我可不擅长追踪、打架和报复。我是个诗人。”

“你是利维亚的杰洛特,对吗?你是猎魔人?”

“你还是别引人注目,诗人。你的女友也在附近。你也许会惹上麻烦。”

“说说具体情况吧,比伯威特先生。”

“我的女友?”丹德里恩紧张地呻吟起来,“哪个?我有好几个女友。”

“这还用说吗?”半身人跺着毛茸茸的脚丫大吼,“他在半路打劫了我,就在距城市还有一天路程的地方,然后扮成我的样子来到这儿,明白了吗?他还卖了我的马!我要宰了他!我要亲手掐死他!”

薇丝普拉挥舞着铜制平底锅,以野牛冲锋般的速度穿过人群。丹德里恩跳下摊位,拔腿就跑,敏捷地跳过一篮胡萝卜。薇丝普拉转头看向猎魔人,愤怒地喷着鼻息。杰洛特的背脊贴上一间店铺的坚硬墙壁。

“肯定的。”丹德里恩评论道,“他有大把时间。我三天前就在这儿见过他……这就是说……看在瘟疫的分上,丹迪,这就是说……”

“杰洛特!”丹迪·比伯威特在混乱的人群中大喊,又跟薇丝普拉撞了个满怀,“快点,快点!我瞧见他了!在那边,他跑了!”

“卖掉了?你们听听?”半身人大发雷霆,“他把我的马给卖了!”

“我会抓住你们的,你们这些下流坯!”薇丝普拉一边叫嚷,一边努力保持平衡,“我会跟你们这群畜生算算总账!瞧瞧你们!一个骗子、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氓,还有个双脚毛茸茸的小矮子!你们给我记好了!”

“卖……卖掉了。”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说。他耷拉的唇角突然抽紧,就像一颗花椰菜的菜头。

“在那边,杰洛特!”丹迪一边叫嚷一边飞奔,还撞倒了一群玩贝壳游戏的学生,“在那儿,躲到马车中间去了!你快挡住左边的路!快!”

“真野蛮,很有人类的风格。”丹迪做个鬼脸,把空碗推开,“但对强盗和小偷而言,这种惩罚还算公平。谈谈吧,无赖,我的马在哪儿?快说,不然我用脚踩断你的鼻子,再塞进你的屁眼!我问你,我的马在哪儿?”

他们匆匆追赶,身后传来撞到的商贩和顾客的咒骂声。杰洛特奇迹般地避开一个倒在他脚下的孩子。他跳起来,却撞上两只装着鲱鱼的木桶。鱼贩愤怒地用一条活鳗鱼抽打他的背脊——他正在向顾客吹嘘这条鱼的品质。

“当然知道。”老板连连点头,打断他的话,“牧师会为捕获的变形怪驱邪——把它们绑到木桩上,裹上厚厚的黏土和矿渣,最后烤成砖块。以前怪物比较常见时,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发现了变形怪,后者正试图在羊圈里藏身。

“发发慈悲吧。”变形怪绝望地呻吟道,“别把我交给人类!你们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吗?”

“去另一边!”丹迪喊道,“去另一边堵住他,杰洛特!”

“淡定,淡定。”丹迪·比伯威特大声说着,喝了口丹德里恩的汤——它在混乱中居然没打翻,真是个奇迹,“我们有的是时间报官,但还是回头再说吧。这无赖偷了我的东西,在要回来之前,我还不想惊动当官的。我太了解诺维格瑞人和你们的法官了:我一个子儿也拿不回来。这还算运气好的……”

变形怪沿着围栏飞奔,仿佛一支离弦的箭,身上的绿背心格外显眼。显然,他没变成其他人,是看中了半身人的灵活身手,而这点确实无人可比。当然了,另一个半身人例外,还有猎魔人。

“易形怪!”酒馆老板惊呼道,“在这儿?诺维格瑞?我的酒馆里?我得赶紧把守卫找来!还有牧师!老天……”

杰洛特看到变形怪突然改变方向,掀起一团尘灰,钻过围栏上的窟窿,冲进一间大帐篷——那是屠宰场和屠夫待的地方。丹迪也看到了。他跳过围栏,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群咩咩叫唤的绵羊中间,错失了良机。杰洛特转过身,跑向变形怪穿过的窟窿。他听到衣物撕裂的刺啦声。夹克衫的另一条袖子也扯脱了。

“拟态怪。”猎魔人回答,不理睬怪物的鬼脸,“它有很多别名:易形怪、二重身、模仿怪,或者他对自己的称呼:变形怪。”

猎魔人停下脚步,咒骂一句,吐口唾沫,又骂了一句。

“那是什么玩意儿?”老板看着一见到酒就伸长舌头的怪物,问道,“各位先生,那到底是什么?”

丹迪跟着变形怪跑进帐篷。里面传来叫喊声、拳打脚踢声、谩骂声和可怕的喧闹声。

没人搭理他。

猎魔人第三次咒骂起来,比前两次更粗鲁。他咬紧牙关,抬起右手,对准帐篷画出阿尔德法印。帐篷像暴风雨中鼓胀的风帆,里面传来一声狂野的咆哮,还有蹄声和牛的怒吼。帐篷塌了。

“我也想喝点什么。”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说。

变形怪吃力地从帆布下钻出,逃向另一顶较小的帐篷,多半是用来冷藏肉类的。杰洛特本能地转过手,用法印击中对方的后背。变形怪像被闪电劈中,瘫倒在地,但又迅速恢复过来,几步来到小帐篷旁边,钻了进去。猎魔人紧追不舍。

“哦,酒!”半身人喃喃道,“看在瘟疫的分上,我快渴死了,也快饿死了!”

帐篷里散发着肉腥味。黑暗笼罩了周围。

“先生们,”酒馆老板进来了,他端着酒壶,臂弯里抱着几只酒杯,“你们答应过会安静地解决。”

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气喘吁吁,正抱着一头悬在柱子上的死猪。帐篷没有其他出口,帆布也牢牢地钉在地上。

“叫你再嘟嘟,你这婊子养的!”丹迪大喊着挥起拳头,“小贼,你把我的马弄哪儿去了?”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拟态怪。”杰洛特冷冷地说。

“你才拟态怪。”怪物皱起鼻子,从喉咙里吐出话来,“我不是拟态怪,我是变形怪。我的名字是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外号‘水闸’,朋友们叫我嘟嘟。”

变形怪的喘息声沉重又响亮。

“拟态怪。”

“放过我吧。”它好不容易才开口,“你干吗要追我,猎魔人?”

“等等,等等。”丹德里恩呻吟起来,“你……你真是比伯威特?啊,当然,很明显。但就几分钟前,靠着柱子的东西也是你的样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杰洛特!现在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你身上了,猎魔人。看在地狱里所有魔鬼的分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特里科,”杰洛特说,“你问了个蠢问题。为了得到比伯威特的马和身份,你打昏了他,让他身无分文。你用他的身份获利,却又惊讶于伴随而来的麻烦?鬼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但我会设法阻止你。我不想杀你,或把你交给当权者,但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我会确保你做到这一点。”

“瞧瞧,多恐怖啊。”半身人说,“看着就像发酵的面团。丹德里恩,瞧瞧他的鼻子,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狗娘养的,他的耳朵就像我岳母下葬前的样子。哈!”

“如果我拒绝呢?”

杰洛特把捆好的怪物推到包间,让它靠柱子坐下。丹迪·比伯威特也坐下来,狠狠地盯着它。

“那我就把你装进麻袋,用手推车推你出去。”

“好了,杰洛特。”丹德里恩说,“绑好了。我们进包间。还有你,老板,你还站着干吗?我叫了酒,你应该一杯接一杯地端上来,直到我叫水为止。”

变形怪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变瘦,变高,栗色的卷发渐渐变白、伸直、延长,最后披到肩膀上。他的绿色背心发出油亮的光泽,变成黑色的皮革。他的肩膀和袖子上出现了银色饰钉,肥胖红润的脸蛋变得细长,渐渐苍白起来。

怪物轻声哭泣起来。

他的右肩上方出现了一把剑柄。

“老板阁下,”杰洛特不紧不慢地说,剑尖依然抵着怪物的脖颈,“冷静。没人会弄坏这儿的东西,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局面已经控制住了。我是个猎魔人。正如你所见,怪物已经被制伏了。但这确实是私人恩怨,我建议找个包间安静解决。丹德里恩,放开女孩,到这儿来。我的包里有根银锁链,用它绑住这位和蔼的陌生人的胳膊:记得把手肘绑在身后。小兄弟,别动。”

“别再靠近了。”另一个猎魔人哼了一声,微笑着说,“别再靠近了,杰洛特。我不会让你碰到我。”

“想都别想。”老板冷冷地说,眨眨眼睛,扬起手中的铲子,“半身人阁下,想打架就去街上或院子里,别在这儿,不然我喊守卫了。我说到做到。不过……这可是头怪物啊!”

好可怕的微笑,杰洛特心想。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剑。我的嘴真够难看的。我眨眼的样子简直令人毛骨悚然。看在瘟疫的分上,这就是我的长相?

双腿细长、像泥浆一样摊在地上的假丹迪·比伯威特可怜巴巴地抽泣起来。

变形怪和猎魔人的手同时碰到各自的剑柄。两把剑同时出鞘。两个猎魔人同时迅速而轻巧地迈出两步:先是向前,然后向侧面。伴着嘶嘶的破空声,两人同时挽出剑花。

“很快就会有了。”大肚皮的半身人续道,“我要把他揍出屎来……瞧好了!我会打到他连家都不记得。我要让他痛得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会把所有东西打得稀烂。”

动作又同时凝固住。

“看来没什么损失。”酒馆老板四下张望一圈。

“你没法打败我。”变形怪咆哮道,“因为我变成了你,杰洛特。”

“没事了,老板。”丹迪·比伯威特喘着粗气说,“私人恩怨而已,没必要麻烦守卫。我会赔偿损失……”

“你错了,特里科。”猎魔人低声回答,“丢下剑,变回比伯威特。不然你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尽管事出突然,吟游诗人还是按住了尖叫不止的奥波丝图安提,下手的位置十分巧妙。女孩倒在他脚边,叫喊不停。

“我就是你。”变形怪重复道,“你不可能打赢我。你没法打败我,因为我就是你!”

“犯不着惊动守卫。”衣衫褴褛的半身人跑出包间,赞同道,“按住那个女孩,丹德里恩!”

“你根本不知道变成我意味着什么,拟态怪。”

“不!”那家伙大叫着平躺在地,身体变得更加怪异,“求求你,不要!”

特里科垂低握剑的手。

“什么情况?”酒馆老板举着铲子冲过来,大喊道,“怎么了?守卫!奥波丝图安提,快去叫守卫!”

“我就是你。”他重复道。

“小兄弟,别动。”他用剑尖抵住怪物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一动也别动。”

“你错了。”猎魔人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小变形怪。你本可以杀掉比伯威特,把他的尸体埋进草丛,就能确保他不会来揭穿你。这么一来,就连半身人的老婆、大名鼎鼎的嘉德妮亚·比伯威特也看不穿你。可你没杀他,特里科,因为这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个善良的、被朋友叫做‘嘟嘟’的小变形怪。无论你借用什么外表,你的内心始终如一。你只会复制好的一面,因为坏的一面你根本无法理解。这就是你,变形怪。”

他那整洁的孪生兄弟猛然站起,撞倒了凳子,餐具散落一地。杰洛特立刻作出反应:他抓起椅子上的剑,用和剑鞘相连的肩带抽中比伯威特的脖子。半身人倒在地上,顺势一滚,从丹德里恩胯下钻过,企图爬向门口。他的四肢开始延展,最后像蜘蛛腿那么长。见到这一幕,衣衫褴褛的丹迪·比伯威特叫骂着向后跳去,砰的一声撞到身后的木头隔板。杰洛特拔剑出鞘,把挡路的椅子踢到一旁,朝干净点的丹迪·比伯威特追去。后者除了背心的颜色,已经同真正的丹迪·比伯威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像蚱蜢一样越过门槛,闯进酒馆大厅,跟半张着嘴的女孩撞个满怀。看到他长长的双腿和模糊的身躯,女孩张大嘴巴,发出几乎能撕碎耳膜的尖叫。杰洛特趁机在大厅中部追上那家伙,老练地踢中它的膝盖,将它放倒。

特里科往后退去,直到背脊紧贴帐篷的帆布。

“终于找到你了,你这狗娘养的。”脏兮兮的半身人大吼,“卑鄙的小偷!”

“所以你必须变回比伯威特,束手就擒。你没有抵抗我的能力,因为我的某些部分是你无法复制的。你很清楚,嘟嘟。有那么一瞬间,你接触过我的思想。”

站在门口的半身人跟坐在桌边的半身人简直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桌边的干干净净,新来的则脏兮兮,衣衫凌乱破旧。

特里科站直身子,面孔变得模糊,白色的头发渐渐转黑。

“诸神在上!”丹德里恩惊叫起来。

“你说得对,杰洛特。”他口齿不清地说,因为他的嘴唇正在变形,“我接触到了你的思想。的确只有一瞬间,但也足够了。你知道我现在会怎么做吗?”

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进房间的人……正是丹迪·比伯威特!

特里科的皮夹克浮现出矢车菊的光泽。他笑着正了正装饰白鹭羽毛的橄榄绿色帽子,又将鲁特琴挂上肩头。片刻之前,那把鲁特琴还是柄剑。

“是啊……”半身人又看了眼猎魔人,紧抿嘴唇,“我要走了……我跟人有约……”

“我会告诉你我将怎么做,猎魔人。”他发出丹德里恩那响亮的、仿佛潺潺流水般的笑声,“我会离开这里,消失在人群中,谨慎地变成另一个人哪怕是个乞丐。我宁愿在诺维格瑞当个乞丐,也不要当荒野中的变形怪。诺维格瑞亏欠了我,杰洛特。这座城市兴建的同时,摧毁了我们原本生活的自然环境。我们像疯狗一样被追杀,几乎灭绝。我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狼群袭击过我,而我变成一头狼,跟着它们奔跑了几星期。我用这种方式生存下来,今天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因为我不想在森林里游荡,在树桩下过冬。我不想再忍饥挨饿,不想再沦为别人的箭靶。诺维格瑞有温暖和食物,可以工作谋生,这儿的居民也很少拿着弓箭捕杀彼此。诺维格瑞就是我的狼群。我来这儿是为生存,你明白吗?”

“那我们算什么?谷仓猫头鹰?哈,我明白了!那儿不接待半身人。是啊,你说得对,丹迪。这儿可是世界之都诺维格瑞啊。”

杰洛特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猜也是。”丹迪嘟囔道,“抱歉,但我跟人约好要谈生意,也没那么多闲钱。另外,‘西番莲’不接待非人生物。”

“你们跟矮人、半身人、侏儒,还有精灵,都达成了和解,甚至有——”特里科继续说着,嘴唇浮现出丹德里恩那傲慢的微笑,“一定程度的种族融合。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他们吗?为什么你们不给我这样的权利?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在这座城市生活?变成眼神天真无邪、有一双长腿和丝绸般秀发的精灵?是吗?精灵什么地方比我优越?看到精灵,你会盯着她的大腿,可你看到我却只想呕吐?你命令我离开,想驱逐我,但我会生存下去。我知道该怎么做。在狼群里,我奔跑、咆哮,为了讨好雌性而撕咬其他公狼。作为诺维格瑞的居民,我会做生意、会编织柳条篮、会乞讨和偷窃。作为你们社会的一部分,文明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谁知道呢,也许我还能结个婚什么的?”

“帮忙付账的人。”

猎魔人一言不发。

“什么人?”

“正如我所说,”特里科平静地续道,“我要走了。至于你,杰洛特,你不会阻止我。你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因为我在瞬间看穿了你的想法,杰洛特,包括你拒绝承认的想法,你向自己隐瞒的想法。要阻止我,你就只能杀了我,但冷血砍杀我的念头让你满心惊恐。我没说错吧?”

“好什么?”丹德里恩喝了一勺汤,又喝了口酒,“你愿意资助我们吗,比伯威特?帮我们付账,好吗?现在正是时候。我们打算在‘长矛洞穴’小醉一番,然后去‘西番莲’——那家妓院相当棒,就是价钱高了点儿。那儿能找到半精灵,甚至纯种精灵。所以我们需要个赞助人。”

猎魔人仍旧沉默不语。

“哦!”丹迪紧张地回答,毛茸茸的脚丫在离地一尺的位置晃荡,“那就好……”

特里科再次调整系着鲁特琴的皮绳,转身背对杰洛特,朝出口走去。他步伐坚定,但杰洛特注意到他绷紧了脖子,耸起双肩,等待着呼啸而来的剑刃。杰洛特收剑入鞘。变形怪中途停下,转身看着他。

“不。”猎魔人微笑道,“我只是来这儿散散心。”

“再会了,杰洛特。”他说,“谢谢你。”

“久仰……”半身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猎魔人,“那么,杰洛特大师,您为什么会来诺维格瑞呢?是不是出现了可怕的怪物?还是有人雇您来这儿……呃,帮忙?”

“再会,嘟嘟。”猎魔人回答,“祝你好运。”

“不会的,不会的。”诗人向他保证,“对不对,杰洛特?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安静的人了。商人大师,我是诗人和音乐家,而音乐能抚慰情绪。这位猎魔人只会对怪物构成威胁。我来介绍:这位是利维亚的杰洛特,令吸血妖鸟、狼人和它们的族类闻风丧胆的猎魔人。丹迪,你肯定听说过他!”

变形怪转过身,走向拥挤的市集,步伐像丹德里恩一样自信、快活而又摇摆不定。像吟游诗人那样,他抬起右手,活力十足地挥了挥,又朝附近的女孩露骨地笑着。杰洛特缓缓跟上……缓缓地……

“把酒给他,快点儿。”丹迪呻吟起来,“不然他该惹麻烦了。”

特里科抓起鲁特琴,放慢脚步,弹了两段作为前奏的和弦,然后弹奏起杰洛特早已熟悉的旋律。他转过身,像丹德里恩那样轻唱起来:

“林间的树精!”丹德里恩抓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手掌,“空中的精灵!幻象的仙子!双眼如湖水般碧蓝的圣女!就像拂晓一样美丽。你那微翕的嘴唇,令人心潮澎湃……”

当春天伴着雨水降临,阳光只温暖你我二人。这样的事情天经地义,只因我们的心灵燃烧着永恒的希望之火。

一个女孩,长长的辫子垂到大腿,端着一碗汤和几杯酒进来了。杰洛特看着她嘴唇周围的软毛,不由心想:如果她记得闭上嘴,那该是两片多么漂亮的嘴唇啊。

“如果你记得住的话,把这几句转述给丹德里恩。”他叫道,“并且告诉他,歌名应该叫‘永恒之火’。再会了,猎魔人!”

“原则上说,我从不这么早吃东西。”丹德里恩高傲地回答,“但既来之,则安之。当然了,不能干着嗓子吃……嘿!老板!麻烦来点啤酒!要快!”

“嘿!”突然有人大叫,“该死的骗子!”

“是啊。”他不太情愿地说,“那就请坐吧。今天的菜是洋葱汤……要来点儿吗?”

特里科吃惊地转过身。薇丝普拉从货摊后走出,胸口剧烈起伏,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半身人又喝了一勺汤,舔舔嘴唇上的奶酪。

“你这没良心的,还敢朝女孩抛媚眼?”她嘶声说着,步伐越来越激动,“你这流氓,还敢给她们唱小曲儿?”

“我可不想跟你这样有吃有喝、却让朋友傻站着的人讨论私人问题。”吟游诗人不等邀请,径直坐了下来。

特里科脱下帽子,鞠了一躬,像丹德里恩那样露出欢快的笑。

“先别说。”半身人终于吞下勺子里的东西,“让我猜猜:薇丝普拉把你赶出来了?对不对,丹德里恩?”

“薇丝普拉,我亲爱的。”他殷勤地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原谅我,我的甜心。我亏欠了你……”

“别说了。”杰洛特恼火地打断他,朝桌子走去,“抱歉,朋友。丹德里恩刚刚经历一场悲剧,还没缓过来。他试图用玩笑遮掩他的悲伤、沮丧和不安。”

“没错……没错……”薇丝普拉打断他,“你是亏欠了我,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嗨!”

“老兄,你真该看看你刚才的表情:太白痴了。还有你看我们的眼神,好像我们长了角和尾巴似的。是不是猎魔人吓着你了……嗯?你以为狩猎半身人的季节开始了?也许……”

硕大的铜制平底锅反射着阳光,敲在变形怪头上,发出洪亮的响声。傻笑凝固在特里科的脸上,他身体僵硬,双臂交叠倒了下去。他的形体立刻开始变化,渐渐融化,失去一切与丹德里恩的相似之处。见到这一幕,猎魔人从旁边的货摊上抓过一大块地毯,匆忙跑过去。他铺开地毯,把变形怪放到中间,又轻轻踢了两脚,严严实实裹住特里科。

丹德里恩再次大笑,顺手拨了两下琴弦。

杰洛特坐在地毯上,用袖子擦擦额头。薇丝普拉狠狠地盯着他,手里的平底锅在微微颤抖。周围已经聚起一大群人。

“你真够蠢的,丹德里恩。”半身人埋怨道。

“他病了。”猎魔人挤出微笑,“这样对他有好处。别挤了,各位。这可怜人需要空气。”

“你在打嗝吗?要不我来吓吓你?你听着:有人在收费关卡那儿见到你老婆!她随时都会赶到!嘉德妮亚·比伯威特就要来了!哈哈!”

“你们没听见吗?”沙佩勒走进人群,用平静但威严的声音说,“我建议你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法律严禁这样的集会!”

“你……你……你好,丹德里恩。”他吞吞吐吐地打着招呼。

人群很快散去,露出原本站在外围的丹德里恩:他被鲁特琴的音色吸引,于是跑来看热闹。一见到他,薇丝普拉便发出可怕的尖叫,丢下平底锅,飞奔着穿过广场。

半身人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没合上大张的嘴。杰洛特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挂在汤匙上的洋葱也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

“她怎么了?”丹德里恩问,“见到鬼了?”

“嗨,丹迪。”丹德里恩挥挥帽子,愉快地说。

杰洛特从卷起的地毯上站起身,特里科正在里面轻轻扭动。沙佩勒缓缓走上前。他独自一人,那些护卫踪影全无。

包间的中央支柱上挂着花环状的大蒜和晒干的药草,柱子底部的桌旁坐着个半身人,身穿淡黄绿色外套,一头卷发,右手拿把木汤勺,左手端只陶碗。半身人看到丹德里恩和杰洛特,吃惊地张大嘴巴,淡褐色的双眼因惊恐而睁大。

“换做是我,沙佩勒先生,就不会靠近了。”杰洛特低声说。

“没关系,马上就能认识了。哦,哦!”吟游诗人朝酒馆侧面走去,“我的鼻子已经闻到洋葱汤的芬芳了,如此甜美。哟嗬!是我们!惊喜吧?”

“哦,是吗?”

“不认识。”

沙佩勒抿紧嘴唇,眼神冰冷。

“丹迪也在。”丹德里恩愉快地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杰洛特,跟我去包间看看。你认识半身人丹迪·比伯威特吗?”

“换做是我,沙佩勒先生,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除了尊贵的商人比伯威特,他正在包间吃早餐。”

“哦,当然。”沙佩勒答道,“但你不是我。”

“没有其他人了?”

丹迪·比伯威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从帐篷后跑过来。看到沙佩勒,他立刻停下脚步,吹起口哨,双手放到背后,假装在欣赏仓库的屋顶。

“对常客来说,现在还太早。修理神殿的工人去干活了,工头也跟他们一起。”

沙佩勒走到杰洛特身边。猎魔人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他们对视片刻,沙佩勒朝那卷地毯弯下腰。

“真可惜,真可惜。”丹德里恩叹口气,“看在瘟疫的分上,连个能招待我们的人都没有。酒馆老板啊,为什么今天你这儿如此冷清?”

“嘟嘟,”他冲伸出地毯、跟丹德里恩脚上一般无二的马臀革靴子说,“变成比伯威特,快。”

“没有。我所有钱都花在夹克上了。”

“什么?”丹迪叫道,目光离开仓库,“你说什么?”

“你有钱吗,杰洛特?”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期待。

“闭嘴。”沙佩勒断然道,“好了嘟嘟,你怎么样?”

丹德里恩把鲁特琴挂到墙壁的钩子上,在桌旁坐下。他摘下帽子,一丝不苟地检查上面装饰的白鹭羽毛。

“快了……”地毯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呻吟,“这就……这就好……”

“不。”老板冷冷地说,“现在就谈。你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诗人大师。别想连着敲诈我两次。”

地毯卷里伸出的马臀革靴子变得模糊,最后成了半身人毛茸茸的光脚。

“不用为此折磨自己,好人儿。”吟游诗人欢快地回答,“因为我身上没钱,这个问题我们日后再谈。”

“出来吧,嘟嘟。”沙佩勒说,“还有你,丹迪,保持安静。对这些人来说,所有半身人长得都差不多,对吧?”

“我能。”老板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无精打采地回答,“很高兴再见到你,歌手大师。看到你遵守诺言,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确实答应今早会来还清昨晚的欠账,而我却以为你是像平时一样说大话。我为自己感到惭愧。”

丹迪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杰洛特盯着沙佩勒,怀疑地眨眨眼睛。官员站直,转过身去。最后几个徘徊不去的看客立时迈开步子,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你们好!祝你们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丹德里恩大声说着,走进酒馆,鲁特琴奏出洪亮的音色,琴弦在拇指下欢快地跃动,“丹德里恩大师——这片土地上最知名的诗人——光临了你粗鄙的店铺,酒馆老板!他想喝上一杯酒!你能否体会到我赐予你的莫大荣幸,你这老守财奴?”

丹迪·比伯威特二号吃力地钻出地毯,连连打着喷嚏。他坐下来,擦着鼻涕和眼泪。丹德里恩靠着一口箱子坐下,拨弄着鲁特琴,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神情。

女孩脸颊绯红,紧紧握住手中的扫把。杰洛特以为她会用扫把痛打丹德里恩,可他错了。女孩回以微笑,用力眨眨眼。丹德里恩一如既往地假装没看见。

“这是哪位?你觉得他是谁,丹迪?”沙佩勒轻声发问,“看起来很像你,你不觉得吗?”

“请接受我的致意!”丹德里恩冲清扫楼梯的少女露骨地笑道,“哦,亲爱的,有人告诉过你你有多可爱吗?”

“他是我堂弟。”丹迪露出欢快的笑,轻声回答,“他跟我很亲近。蓼草牧场的嘟嘟·比伯威特,一位商业天才,我刚刚决定……”

“看到了。”

“决定什么,丹迪?”

“绕过转角就到。好了,到了。看到招牌没?”

“我决定让他做我在诺维格瑞的代理人。堂弟,你说呢?”

“不,你不会懂的。话说回来,那间酒馆在哪儿?离这儿远吗?”

“非常感谢,堂兄。”比伯威特家族的骄傲、商业天才、与丹迪十分亲近的嘟嘟咧嘴笑道。

“我懂了。”

沙佩勒也回以微笑。

“马马虎虎。”

“你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实现了。”杰洛特喃喃道,“你想在这城市里寻找什么呢,嘟嘟?还有你,沙佩勒?”

“没错。取名为《冬》,但还没完成。都怪薇丝普拉,让我的脑袋乱糟糟的,什么句子都想不出来。顺便问一句,你跟叶妮芙怎么样了?”

“如果你去海岬边住上一阵子,”沙佩勒答道,“每天只吃树根,淋得浑身湿透,再冻个半死,你就会明白了……我们的人生也是有追求的,杰洛特。我们并不比你们差。”

“你的新歌?”

“这倒是事实。”杰洛特点点头,评论道,“你们并不比我们差。有些时候,你们甚至更优秀。真的沙佩勒怎么样了?”

你的家园笼罩白雪,冰霜覆盖河水与湖面。这样的事情天经地义,所以别让思念与悲伤笼罩你的脸。

“一命呜呼了。”沙佩勒二号低声道,“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因为中风。愿他在地下安息,愿永恒之火照耀他的前路。我当时恰好在附近……没人注意到……杰洛特?你该不会……”

“你那从不间断的讽刺真让人心烦。”丹德里恩又扮个鬼脸,“杰洛特,在诺维格瑞,有砖头砌的房子、石头铺的道路,有一座海港、许多仓库、四座水磨坊,还有许多屠宰场和锯木厂、一间大型尖头鞋作坊、许多优秀的公会和工匠、一家铸币厂、八家银行、十九家典当行、一栋规模惊人的城堡和警戒塔,还有各式各样的设施:一座断头台、一座带活板门的绞架、三十五家酒馆、一家戏院、一个动物园、一片集市和十二家妓院……更有连我都数不清的神殿,总之很多。还有女人,杰洛特,体面的女人,梳起头发,抹了香水……穿着绸缎、天鹅绒、丝绸、裙撑和缎带。啊,杰洛特!我文思泉涌了!”

“没人注意到什么?”猎魔人面无表情地问。

“还是到另一条街上自由呼吸吧。”杰洛特提议。他看到一个赤脚大汉瞪着眼睛,正蹲在旁边的巷子里大便。

“谢谢。”沙佩勒低声道。

“你果然没什么时尚品位。”吟游诗人扮了个鬼脸,拂去亮蓝色凹口翻领紧身上衣的泡泡袖上粘着的鸡毛,“很高兴在诺维格瑞见到你,这儿是世界与文化的中心。文明人可以在这儿自由地呼吸!”

“你们在这儿有很多同伴吗?”

“买补给:马具、各类用品,还有这件新夹克。”猎魔人摸摸崭新的皮革夹克,“觉得怎么样,丹德里恩?”

“这重要吗?”

“杰洛特,你怎么到诺维格瑞来了?”

“不。”猎魔人承认,“不重要。”

丹德里恩停下来。两个提菜篮的女孩从旁经过,他朝她们愉快地挥挥手。女孩咯咯地笑起来。

有个戴绿色帽子、穿兔皮外套的身影从货车和货摊后走出。

秋日气息空中弥漫,风儿偷走我们的语言,这样的事情天经地义,所以别让钻石泪珠涌出你的双眼。

“比伯威特大人……”侏儒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目光从一个半身人转到另一个。

猎魔人没有反对,他牵着马跟着丹德里恩,后者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一条窄巷。吟游诗人调调琴弦,拨几个音符试音,然后奏出一段带着颤音的低沉乐曲:

“小家伙,”丹迪说,“我想你在找我堂弟,嘟嘟·比伯威特。说吧,说吧,他就在这儿。”

“你有什么想法?不去永恒之火神殿就行。去‘长矛洞穴’吧。我需要放松一下。”

“山蓼说存货已彻底售罄。”侏儒解释道,他咧嘴笑着,嘴里的尖牙一览无余,“每件四克朗。”

“我们去哪儿?”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丹迪说,“可惜维瓦尔第没跟我们在一起。只要一眨眼,他就能算出利润有多少。”

“跟往常一样。”吟游诗人耸耸肩,“她希望我遵守一夫一妻制,可她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向整个世界炫耀其他男人的裤子。你听到她刚才的恶言恶语吗?看在诸神的分上,我睡过更好的女人,但我才不会当街炫耀呢。快走吧。”

“如果你允许的话,堂兄,”特里科·朗格瑞文克·勒托特——又名“水闸”,朋友们叫他“嘟嘟”,而且所有诺维格瑞市民都知道,他是著名的比伯威特家族的一员——插嘴道,“让我来算算吧。我对数字的记忆绝对可靠。当然,还有其他事情。”

“她干吗这么激动?你做了什么蠢事,丹德里恩?”

“请吧。”丹迪欠欠身,“请算算吧,我亲爱的堂弟。”

“骗子!恶棍!”金发女人大叫,站在阳台上往下吐口水,“流氓!该死的恶棍!”

“支出部分,”变形怪皱眉思忖道,“不算太高。玫瑰香精十八块,鱼油八块五,唔……包括棉纱绳,共计四十五克朗。我们用四克朗一件的价格卖出六百件,所以是两千四百克朗。因为没有中间商,所以省去了佣金……”

“呼!”他站起来叹口气,“还好接到了。一切顺利。杰洛特,我们走吧。我还有件貂毛领外套留在她那儿,不过算了,就当我付出的代价吧。我知道,她不可能把那件外套扔出来。”

“希望你别忘缴税。”沙佩勒二号提醒道,“请记住,你们面前站着城市和教会的代表,而且他打算本着良心尽职尽责。”

吟游诗人冲向前去,伸出双臂,当街扑倒,在乐器落地前的最后一刻接住了它。鲁特琴发出呻吟般的乐声。

“应该免税。”嘟嘟·比伯威特反驳道,“这场交易是跟教会做的。”

“活见鬼。”丹德里恩面露苦相,“先被恶语中伤,又被铜花盆砸脸,我可不想再回来了。我们短暂的关系就此结束。再等一会儿,等她把……啊,诸神在上!不!薇丝普拉!别扔我的鲁特琴!”

“哦?”

“留在这儿很不明智。你可以等她冷静了再回来。”

“鱼油、蜂蜡、玫瑰香精,外加一点点染色用的胭脂红,以适当的比例混合,”变形怪解释道,“倒进陶碗,再放一卷棉纱线。点燃纱线,就会燃起漂亮的红色火焰,能烧上很久,而且没有任何异味:这就是永恒之火。牧师的永恒之火圣坛需要蜡烛。我们提供了他们需要的东西。”

“有可能。”诗人伸长脖子朝阳台看去,“她屋子里有好些小摆设!看到那些裤子没?”

“看在瘟疫的分上,”沙佩勒叹了口气,“的确……我们的确需要蜡烛……嘟嘟,你真是个天才。”

“她的屋子里会不会藏着十字弓?”猎魔人不安地问。

“我妈妈的遗传。”特里科谦逊地回答。

又一个花盆砸碎在地上,干燥的植株掠过空气,丹德里恩差点没躲开。一个铜花盆,容量至少两个半加仑,沿同样的轨迹盘旋飞下。旁观人群纷纷退开,爆出一阵大笑。大多数人鼓掌叫好,还大声催促年轻女人继续。

“你妈妈跟你的确很像。”丹迪肯定地说,“瞧瞧这双智慧的眼睛,跟我亲爱的婶婶贝葛妮雅·比伯威特一模一样。”

“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你……你想知道你在床上的表现吗?一无是处!听到没?一无是处!你听到没?大家都听到没?”

“杰洛特,”丹德里恩抱怨道,“他三天赚的钱比我一辈子还多!”

“这不是我的。”丹德里恩从地上捡起一条五颜六色的裤子,惊讶地说,“我这辈子从没穿过这样的裤子。”

“换做是我,”猎魔人严肃地说,“就会转行做商人。问问他吧,也许他愿意收你当学徒。”

“拿好你的衣服。”金发女人大喊,睡衣花边在丰满的胸前不停摆荡,“别让我再看到你!永远别再来了,你这废物乐师!”

“猎魔人……”特里科抓住他的袖子,“告诉我,我该怎么……感谢你?”

锡茶杯呼啸着划破空气,哐啷一声砸到铺路石上。丹德里恩伸手捡起,端详一下损坏情况,随手丢进水沟。

“二十二克朗。”

“一切都好。”吟游诗人微笑着回答,“跟平常一样。你好啊,杰洛特。你在这儿做什么?看在瘟疫的分上,当心!”

“什么?”

“喂,丹德里恩!”猎魔人高声道,引着顽固的坐骑朝战场走去,“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买件新夹克。瞧瞧这件,烂得不成样子了。”

“无赖!魔鬼!流氓!”丰满的金发女郎大吼着跑进屋子,无疑是去寻找新弹药了。

“你们知道吗?”丹德里恩突然大喊起来,“我们应该找家妓院!去‘西番莲’吧!比伯威特兄弟请客!”

“求你了,薇丝普拉。”他大喊,“别信他们的话!我对你很忠诚!若我撒谎,我情愿死在当场!”

“他们会让半身人进去吗?”丹迪担心地问。

底下那个瘦削男人的橄榄色帽子上装饰着一支羽毛。他像山羊一样向后跳去,勉强躲开了花盆,后者在他面前碎成了一千片。

“看他们谁敢挡你?”沙佩勒换上一副可怕的表情,“要是他们敢,我就去控告整间妓院宣扬异端。”

巷子转角聚起一大群看客,就在一栋漆成粉色的狭小房屋旁。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穿着睡衣,站在摆放鲜花的屋顶露台上,朝下张望,柔美的肩部曲线在紧身胸衣的褶边下若隐若现。她抓起一只花盆,正准备往下丢。

“好啊。”丹德里恩说,“这下皆大欢喜了。你呢,杰洛特,要跟我们一起来吗?”

杰洛特的好奇心被激起,牵着母马走向巷子的角落。没等他找到尖叫声的来源,又有玻璃碎裂声响起。一罐樱桃果酱,他心想,应该是什么人从很高的地方或用很大力气扔出一罐樱桃果酱的声音。他突然想起了叶妮芙。他们在一起时,每次发火,她也会这样乱丢顾客送给她的果酱。叶妮芙对制作果酱一窍不通:她在这个领域的魔法技艺还相当稚嫩。

猎魔人轻笑起来。

“人渣!没用的歌手!骗子!”

“你知道的,丹德里恩。”他说,“我非常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