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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卷四:轻蔑时代 第五章

“什么?”伯德最后喃喃道,“不能跟尼弗迦德人打?我们到底要不要跟他们开战?百夫长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大可能,但帐篷里比刚才更安静了。

“命令就是这样。我们不跟他们开战,而是……”半加仑挠挠脖子,“……而是向兄弟们伸出援手。我们跨越边境,是为保护上亚甸的人民……等等,我说错了……不是亚甸,而是洛马科的人民。尊贵的曼斯菲德侯爵是这么说的。没错,他还说,德马维已经一败涂地。德马维这一跤摔了个嘴啃泥,因为他缺乏统治能力,政治手腕也烂得要命。所以他完蛋了,连带着整个亚甸也跟他一起完蛋。我们的国王借了德马维不少钱,因为德马维帮过他。这么大一笔财富可不能轻易打水漂,所以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了。我们也不能让洛马科的同胞兄弟被尼弗迦德人俘虏。你们明白的,我们必须解救他们。因为洛马科是我们古老的领土,那片土地曾是我们祖国的一部分,现在该让它回归科德温的怀抱了,直到迪弗尼河边为止。这就是我们的亨赛特国王陛下跟尼弗迦德的恩希尔达成的协议。但不管有没有协议,褐旗营都得驻扎在那条河边。你们听明白了吗?”

“尼弗迦德帝国军已经通过了多尔·安格拉。”百夫长说,“他们粉碎了莱里亚的部队,又在四天内攻到艾德斯伯格,在那场决定性战役里击溃了德马维的军队。然后,他们只用六天时间,就在叛徒的帮助下攻破了温格堡。现在他们正朝北方快速进发,从亚甸返回的部队则被派去了庞塔尔山谷和多尔·布雷坦纳。他们正朝我们、朝科德温逼近。所以给褐旗营的命令是这样的:跨越边境,朝南方的百花之谷急行军。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我重复一遍,只有三天,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让战马小跑前进。等我们赶到那里,不要过河。连过河的念头都不准有。因为要不了多久,尼弗迦德人就会出现在对岸。我们——听好我的话——不能跟他们交战。任何方式都不行,听明白没?就算他们做出渡河的举动,我们也只能……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服色。让他们明白,我们是科德温的军队。”

没人回答。半加仑皱起眉头,摆了摆手。

帐篷里安静下来。

“哦,活见鬼。我知道,你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不懂。思考问题的活儿就留给国王陛下、侯爵大人、总督大人和那些贵族吧。我们是军人!只需服从命令:三天之内赶到迪弗尼河边,然后坚如磐石地驻扎在那儿。就这样。倒酒,札维克。”

“我们要过境了。”百夫长粗鲁地宣布,“明天清早。总共五个兵团的人马,褐旗营打头阵。现在听好了,因为接下来,我要把总督大人及尊敬的阿德·卡莱侯爵曼斯菲德——他可是国王陛下派来的——告诉我们这些百夫长和准尉的话说给你们听。竖起你们的耳朵,因为我只说一遍。而且这都不是普通的命令。”

“百夫长大人……”札维克结结巴巴地说,“要是……要是亚甸的部队反抗呢?或者封堵道路?毕竟我们要全副武装地穿过他们的国家。那样的话,我们怎么办?”

“说得没错。”老斯塔勒冷冷地说,重心由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他的腿弯得像蜘蛛腿,但对老骑兵来说,这倒不是坏事。“没错,百夫长大人。昨天已经是我们待命的第五晚了。我们想知道状况。到底是有仗可打,还是要撤回去?”

“我们的同胞兄弟,”斯塔勒恶狠狠地说,“我们将要解救的人……怎么会朝我们射箭或丢石头呢?嗯?”

“你们手痒了?”半加仑长出一口气,吐了口唾沫,重重地坐上一只马鞍,“等不及要穿过边境去亚甸?真等不及了,对吗?真是群凶猛的狼崽子,除了龇牙咆哮什么都不会。”

“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岸。”半加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只能早,不能迟。任何想拖延或阻止我们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敌人。对待敌人无须手下留情。不过听好我的话!听好命令!不准焚烧任何村庄、任何农舍,不准拿任何人的东西,禁止抢掠,更不准强奸女人!你们和你们的手下要记住这一点,因为所有违反命令者都得上绞架。总督大人把这句话重复了起码十遍:我们他妈的不是入侵者,我们是去伸出援手的!斯塔勒,你笑啥?这是命令!现在赶紧召集你们各自的手下。叫他们爬起来,把马和挽具擦得像满月一样亮堂!等到今天下午,所有兵团都要集合检阅。总督大人会亲自到场。如果哪队人让我蒙羞,他们的十夫长会长记性的。哦,没错,他会牢牢记住!你们已经听到命令了!”

“拜托,快告诉我们吧。”伯德已经不耐烦了,“命令是什么?我们是要向尼弗迦德人进军,还是继续在边境转悠,像婚礼宴席上多余的客人?”

札维克是最后一个离开帐篷的。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看着营地里的骚动。十夫长们飞奔回各自的小队,百夫长们来来往往,咒骂不停,贵族、号手和侍从们也纷纷爬起身。来自班·阿德的重骑兵正在旷野上策马奔驰,掀起阵阵尘云。天热得可怕。

“啊啊啊。”百夫长抹了把络腮胡,揉了揉眼睛,“哦哦哦,这玩意儿够劲儿。再倒,札维克。”

札维克加快脚步,从四个吟游诗人身边走过。他们几个来自阿德·卡莱,昨天刚到,现在正坐在侯爵那顶装饰豪华的帐篷投下的阴影里。诗人们正在谱写一首歌谣,内容是这场成功的军事行动,还有国王的英勇、指挥官的审慎,以及卑微的步兵们的勇敢。就像从前一样,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在行动之前就开始谱写了。

札维克暗骂一声,取出酒桶。十夫长们凑上前,碰了碰杯。

“兄弟欢迎我们,送上面包与盐……”一位诗人试唱道,“他们欢迎救星,送上面包与盐……嘿,赫拉菲尔,帮我想个跟‘盐’押韵的词儿。”

“稍等。”半加仑嘟囔道,“太他妈热了……马上告诉你们。不过嘛,先给我拿点喝的,我的嗓子干透了。别说你们没有。我一里地外都能闻到帐篷里的伏特加味。我知道酒味是从哪儿飘出来的。就从那张羊皮下面。”

另一位诗人提出建议,但札维克没听清。

“呃,百夫长大人?”弓兵十夫长伯德问,“大人物们做决定了?给我们的命令是什么?我们需要过境吗?请告诉我们吧!”

他的小队在池塘边的几棵柳树下扎营。一见到他,士兵纷纷起身。

百夫长迪哥德——他有个众所周知的外号叫“半加仑”——掀开帐篷门帘,气喘吁吁、咒骂连连地走进帐篷。十夫长们跳起身,摆出军人特有的姿态和表情。在百夫长的眼睛适应昏暗之前,札维克敏捷地用一张羊皮盖住马鞍间的一小桶伏特加。他倒不是为了免受惩罚,因为迪哥德并不反对饮酒——无论是值勤中还是在军营内。他的目的是为保住这桶酒。百夫长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据说状态最佳时,他能喝下整整半加仑烈酒,而且速度惊人。他经常一口气喝干满满一大杯,连一滴都不会浪费。

“做好准备!”札维克站在远处大吼,免得让嘴里的酒味影响下属的士气,“等太阳再爬升四指的高度,会有一次全军检阅!所有东西都要擦得闪闪发亮。武器、马具、制服,还有你们的坐骑。如果哪个人在检阅中让我丢脸,我就打断他的腿!精神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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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打仗了。”骑兵克拉斯加飞快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猜测道,“我们是要去打仗吗,十夫长大人?”

“你不回答,”杰洛特说,“说明希瑞没说错。柯德林格也没说错。你们都没错。只有我,幼稚、落伍而又愚蠢的猎魔人,错的只有我。”

“你以为呢?你还想去收获节庆典跳舞吗?我们要过境了。整个褐旗营会在明天黎明出发。百夫长没提如何列队,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小队会跟以往一样打头阵。现在,精神点儿,跑起来!等等,回来。我得提前告诉你们,因为以后就没时间了。这不是平时那种战争,伙计们。尊贵的大人们想出了一个时髦的蠢主意,说是解放人民之类。我们不会跟敌人打仗,而是要往我们,呃,自古以来的领土进军,去那里——你们懂的——帮我们的同胞一把。现在仔细听好我的话:你们不准碰亚甸的百姓,也不准抢劫……”

丹德里恩转过头。那些绿色提灯离得很近,将他们围在中央。他先前没注意到,但现在明白了。所有树精都在聆听他的故事。

“什么?”克拉斯加嘴巴大张,“您说不准抢劫是什么意思?那我们怎么喂马呢,十夫长大人?”

“没什么。那科德温呢,丹德里恩?为什么科德温的亨赛特王不帮德马维和米薇?他们毕竟是有盟约的,他们是同盟关系。如果亨赛特也效仿弗尔泰斯特,不把自己在盟约上的签名和印章当回事,以为国王的诺言毫无意义,那他就太蠢了,不是吗?亚甸失陷、泰莫利亚妥协,尼弗迦德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他,难道他连这都不懂?就算出于理智,科德温也该支援亚甸才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忠诚和诚实了,但理智总该存在吧。你说呢,丹德里恩?世上还有理智存在吗?还是说,只剩下了卑劣和轻蔑?”

“你们可以抢些马饲料,但仅此而已。不许伤害任何人,不许烧毁任何屋子,也不许破坏任何谷物……闭上你的嘴,克拉斯加!这儿可不是村里的集市。这儿是军队!不遵守命令,你就得上绞架!我说了:不准杀人,不准杀牲畜,也不准……”

“什么?”

札维克顿了顿,思索一下。

“希瑞说得对。”猎魔人低声道,“中立……中立向来令人鄙夷。”

“就算你们要强奸女人,也别弄出动静。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片刻之后,他补充道。

“是啊。”诗人赞同道,“不过他派部队去了庞塔尔山谷,占领并进驻了哈吉要塞。尼弗迦德人也没攻入玛哈坎山口,更没在索登跨过雅鲁加河。他们没有攻击布鲁格,尽管在埃维尔宣布效忠之后,那片土地已被他们团团围困。这无疑也是让泰莫利亚保持中立的代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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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弗尔泰斯特屈服了。”猎魔人低声说着,又折断一根小树枝,“他跟尼弗迦德人达成了协议。他抛弃了亚甸……”

“在迪弗尼河的桥上,”丹德里恩总结道,“他们握了手。阿德·卡莱的曼斯菲德侯爵、尼弗迦德帝国的多尔·安格拉部队总指挥官梅诺·寇赫伦。他们在流血濒死的亚甸王国之上握手,令人不齿地瓜分了战利品。堪称史上最卑劣的一次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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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洛特沉默不语。

“你们会说……”弗尔泰斯特总结道,“你们会说,我把和平带给了你们。”

“既然说到卑劣,”他镇定得惊人,片刻后再度开口,“丹德里恩,那些巫师呢?我是说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那些。”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没有一个巫师留在德马维身边。”过了一会儿,诗人回答,“弗尔泰斯特把所有为他效命过的巫师都赶出了泰莫利亚。菲丽芭在崔托格帮海德薇格王后平息瑞达尼亚的乱局,特莉丝和另外三个陪着她,但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有几个去了科德温。大部分巫师逃到柯维尔和亨佛斯。他们选择了中立,如你所知,伊斯特拉德·蒂森和聂达米尔也都保持中立。”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弗尔泰斯特说,“拿出一项提议……一份协定。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提议。现在,我要把提议的内容告诉你们。听完之后,你们就会明白……也会同意——你们会说……”

“我知道。威戈佛特兹呢?还有跟从他的人呢?”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威戈佛特兹不见了。人们本以为他会出现在失陷后的亚甸,担任恩希尔的总督……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他的同伙都不见了,除了……”

“正因如此,”弗尔泰斯特续道,“埃维尔保住了国王头衔,但恩希尔成了他的君主。维登仍旧是王国,但事实上已经变成尼弗迦德帝国的行省。你们明白这事的含义吗?形势倒转了。维登的要塞和雅鲁加河口都已落入尼弗迦德人的掌心。我不能冒险渡河,也不能削弱驻扎在那儿的兵团,让他们组队去亚甸支援德马维。我不能这么做。我要对我的国家、对我的臣民负责。

“继续说,丹德里恩。”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除了一位女术士。她当上了女王。”

“几天之内,尼弗迦德人就会攻下我们的东部边境,我指的就是庞塔尔山口。”弗尔泰斯特的声音依然很轻,“亚甸最后的堡垒哈吉也撑不了多久了,而哈吉就在我们的东部边境。至于我们的南境……也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维登国王埃维尔向恩希尔皇帝立下效忠誓言,还打开了雅鲁加河口那些要塞的大门,宣布投降。尼弗迦德部队已经进驻纳史特洛格、洛史洛格和波德洛格,而这些要塞本来会保护我们的侧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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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在沉默中等待回答。女王凝视着窗外,同样沉默不语。就在不久前,窗外的花园还是多尔·布雷坦纳上一位统治者——来自温格堡的暴君——的骄傲与珍宝。面对充当尼弗迦德大军前锋的自由精灵,那位人类统治者选择了逃亡。他带走了古老精灵宫殿里的大部分财宝,甚至包括一部分家具。但他没法带走花园,于是将它付之一炬。

“温格堡正遭受围攻,”泰莫利亚国王轻声说道,“随时都会陷落。尼弗迦德人正在无情地向北方推进。遭受围困的部队会继续奋战,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亚甸已经失陷,德马维王逃到瑞达尼亚。米薇女王下落不明。”

“不,菲拉凡德芮,”女王终于开口,“这么做为时尚早。早得很。我们还是先考虑如何扩张疆域吧,因为目前,我们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的领土有多大。科德温的亨赛特没打算按协议从迪弗尼河边撤走。密探回报说,亨赛特完全没有放弃侵略的打算。他随时有可能攻击我们。”

弗尔泰斯特王迅速穿过大厅,站到他的王座旁边,但没落座。他只是俯下身,把双拳放上桌面。他脸色惨白。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没得到。”

房门开了。王家议会成员纷纷起立,椅腿连连刮擦地面。很多席位是空的。王国总司令和大多数指挥官正与他们的兵团在一起——在庞塔尔山谷,在玛哈坎山脉,在雅鲁加河畔。通常由巫师占据的席位也空着。巫师……没错,祭司维勒莫尔心想,在维吉玛的王宫中,那些原本坐着巫师的席位将会空置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他们不会回来了——谁又说得清呢?

女王缓缓伸出一只手。一只阿波罗蝴蝶飞进窗子,落上她的蕾丝袖口,尖尖的翅膀开开合合。

“别争了。”维勒莫尔警告道,“一个字也别说了。国王陛下就快出来了。”

“我们得到了很多。”女王轻声说道。她不想吓跑这只蝴蝶。“比原来期望的还多。一百年后,我们终于收复了百花之谷……”

“与我们无关?看在地狱里全部魔鬼的分上,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以为尼弗迦德人在亚甸和莱里亚、在雅鲁加河左岸、在玛哈坎山脉那边所做的一切全是别人的事?你就没有半点常识吗……”

“我可不会这么说。”菲拉凡德芮悲伤地一笑,“大军过境之后,这儿应该叫‘灰烬之谷’才对。”

“那样的话,我们更该听听使节的说法,”公爵说,“然后做出符合王国利益的决定。德马维不明智地惹恼了尼弗迦德人,也因此尝到了苦果。但我可不想急着去温格堡送命。发生在亚甸的事与我们无关。”

“我们还夺回了自己的国家。”女王看向蝴蝶,“我们不再是流亡者了。而灰烬也将滋养土壤。到了春天,这座山谷将再次百花齐放。”

“他当然有理由。”布罗尼伯吼道,“此时此刻,恩希尔正在摧毁亚甸。他也知道,只要我们带上瑞达尼亚和科德温的盟军跨过边界,他就会被打败,被赶回到多尔·安格拉那边,被赶回艾宾。他知道,只要我们进攻辛特拉,就能打中他的软肋,迫使他双线作战!这就是他所担心的!所以他来恐吓我们,想阻止我们插手。这就是尼弗迦德使节来这儿的目的。不可能有别的理由!”

“这可不够,雏菊。真的不够。我们的标准已一降再降。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吹嘘说要把人类赶回海里,赶回到他们的来处。现在我们却把疆域和野心缩小到多尔·布雷坦纳……”

“安静点儿,总督,”艾尔兰德公爵希沃德朝老兵投去责怪的眼神,“这就是政治。除了马匹和长枪,别的事你也该多关心点儿。使节是必须接见的。恩希尔皇帝派他来此,自有他的理由。”

“恩希尔·迪斯温将多尔·布雷坦纳送给我们,这是份厚礼。菲拉凡德芮,你还指望我什么?提出更多要求吗?你别忘了,接受礼物也得适度,尤其是恩希尔的礼物,因为他从不平白无故给人好处。我们必须保住他给我们的土地。而我们的力量只能勉强守住多尔·布雷坦纳。”

“不合适?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不合适!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入侵者在我们的盟国境内大肆破坏,这才叫不合适!莱里亚已经陷落,亚甸也撑不久了!光靠德马维自己挡不住尼弗迦德人!我们应该立刻派支远征部队到亚甸去。我们应该从雅鲁加河左岸发起攻击,为德马维解围!敌人在那边的兵力比较薄弱,他们大部分兵团都调到了多尔·安格拉!可我们却守在这儿辩论!我们不去打仗,反而在这儿斗嘴!最夸张的是,我们还在招待尼弗迦德使节!”

“那就把突击队从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撤回来。”白发精灵提议,“让我们撤回所有正与人类作战的松鼠党部队。你现在是女王了,艾妮德,他们会服从你的命令。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一小片国土,再让他们继续战斗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职责应该是返回并守卫百花之谷,让他们身为自由人保护自己的边疆。而此时此刻,他们正像匪徒一样在森林里死去!”

“看在诸神的分上,总督大人。”祭司维勒莫尔劝说道,“您别忘了,他可是位使节!使节神圣而不可侵犯!您的说法很不合适……”

山谷雏菊低下头。

“见鬼!”布罗尼伯盯着关紧的房门,怒气冲冲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弗尔泰斯特干吗屈尊跟他们谈判?他干吗要接见那条尼弗迦德狗?他应该砍了那家伙的脑袋,装在麻袋里!送还给恩希尔!”

“恩希尔不允许。”她低声道,“突击队必须继续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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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这还有什么意义?”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突然坐直了身子。

“多尔·安格拉的战斗刚一打响,”丹德里恩轻声说道,“恩希尔·瓦·恩瑞斯就向维吉玛城派去一位使节……”

“耐心听我说。我们不能支持、也不能协助松鼠党。这是弗尔泰斯特和亨赛特开出的条件。泰莫利亚和科德温会尊重我们在多尔·布雷坦纳的统治,但条件就是,我们要公开谴责松鼠党的所作所为,并与他们保持距离。”

“那泰莫利亚呢?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为什么不帮德马维?”

“那些孩子正在死去,雏菊。他们每天都在死去,在不公平的战斗中消亡。我们与恩希尔达成秘密协议的直接后果,会导致突击队被攻击、被毁灭。他们是我们的子女!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血脉!可你却说,我们该跟他们划清界限?Que'ss aen me dicette,艾妮德?Vorsaeke'llan?Aen vaine?”

“没有。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哦,别管这个了。总之,瑞达尼亚一片混乱,根本没法组织军队支援亚甸。”

蝴蝶拍打翅膀,朝窗口飞去,又在夏日的热风中掉头飞回。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又名艾妮德·安·葛丽娜,曾经的女术士,如今则是Aen Seidhe、自由精灵的女王——抬起头,美丽的蓝眼睛闪烁着泪光。

“我能想象得到。他找你的麻烦了?”

“突击队,”她轻声重复道,“必须继续作战。他们必须扰乱人类王国,阻挠他们的备战行为。这是恩希尔的命令,而我不能反抗恩希尔。原谅我,菲拉凡德芮。”

“海德薇格王后接管了大权,但骚乱和恐惧已蔓延到瑞达尼亚全境。他们大力搜捕松鼠党和尼弗迦德人的密探。迪杰斯特拉迁怒整个王国,行刑台下血流成河。他还是没法走路,外出只能坐轿子。”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看着她,深鞠一躬。

“是的,我知道。”

“我原谅你,艾妮德。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原谅。”

“维兹米尔死后,”丹德里恩清清嗓子,“瑞达尼亚陷入混乱。你知道维兹米尔王被谋杀了吧?”

*******

“没人援救亚甸吗?”漫长的沉默过后,猎魔人问道,“我知道他们缔结了同盟。他们有互助协议……条约……”

“就没有一个巫师因此悔过吗?就算尼弗迦德人正在亚甸杀人放火,也没有一个巫师离开威戈佛特兹或去协助菲丽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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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也没有。”

她没等太久。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的剑很值钱,我可不会丢掉它,精灵!”她大喊道,“你想抢走它,除非掰断我的手指!我是黑蕾拉!你们还在等什么?”

“我不相信。”最后,他低声说,“我不相信当他背叛的理由和后果大白于天下后,会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众所周知,我是个幼稚、落伍又愚蠢的猎魔人,但我依然相信,总会有些巫师正受到良心的谴责。”

女兵发出骇人的大笑,用袖口擦了擦脸。汗水、尘土和鲜血混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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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aeddyv vort,beanna.”骑手说道,“放下你的剑,女人。”

蒂莎娅·德·维瑞斯用花哨的字体在信尾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思索良久之后,她又在旁边加上一个代表她真名的表意文字。没人知道她这个名字。自打成为女术士那天起,她就再没用过这个名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Glaeddyv vort,beanna.”一个俊美的金发精灵用平静的声音答道。他的脸有点婴儿肥,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眸呈现出矢车菊的亮蓝色。他骑着雪白色的战马,从畏缩不前的松鼠党中间走出。马儿喷了喷鼻息,猛地晃晃脑袋,精力充沛地刨起染血的沙土地面。

云雀。

“来啊!”她凶狠地大吼,“你们还等什么?你们别想活捉我!我可是黑蕾拉!”

她把笔放到羊皮纸上,动作谨慎又端正。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端坐在那里,注视着落日的红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盯着窗外的屋顶又看了好一阵。在那些房屋里,普通人已上床就寝,平凡而又艰辛的尘世生活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普通人对命运和明天的憧憬。女术士看着桌子上的信。看着那封写给普通人的信。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的事实并不重要。

片刻过后,只剩她一人了。松鼠党将她团团包围。蕾拉从头到脚都沾着血迹,她抬起剑来,猛转过身,甩动黑色发辫。她伫立在精灵中间,弓起背脊,面目狰狞,看起来活像个恶魔。精灵纷纷后退。

她站在镜前,拉直头发,抚平衣裙,从泡泡袖上抹去一粒并不存在的尘埃。她正了正胸前的红宝石项链。

“别了,威利斯。”她用剑尖对准他胸骨下方,用力刺入,“我们地狱见!”

镜子下面的烛台摆放得不大整齐。肯定是她的仆人在清扫时挪动了位置。

女兵干净利落地又解决一个精灵,晃过身来。

她的仆人,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普通人类,目光中透出对眼下一切的恐惧。一个在这轻蔑的时代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类。正是这个普通人类,在她——一位女术士——身上寻求着希望和安全感……

“蕾拉!”他含糊不清地叫道,“你保证过的!”

但她辜负了这个普通人的信任。

松鼠党不给他们喘息之机,第二波人马冲了过来。威利斯第三次被长枪刺中,倒在地上。

有脚步声。士兵沉重的皮靴踩踏地面的声响从街道那边传来。蒂莎娅·德·维瑞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甚至没有转身。是谁的脚步声并不重要。王家士兵?受命逮捕叛徒的守卫?刺客?威戈佛特兹的杀手?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击退第一波进攻后,只剩六人存活。战斗短促而激烈。这些从温格堡调来的士兵打起仗来凶如魔鬼,狠似佣兵。没人活着落入松鼠党手中。他们选择了战死。他们死于箭矢、长枪和刀剑之下。布莱斯躺在地上死去,两个精灵用匕首刺中了他。他们本想把他从路障上拖走,但却没能再站起身,因为布莱斯也有匕首。

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他们没等太久。

镜子下面的烛台看起来乱糟糟的。女术士把烛台重新摆好,又正了正桌布,让它的四角和桌角对齐,同时与烛台的四边形底座对称。她解下手腕上的金手镯,整整齐齐地放在平整的桌布上。她又仔细检查一遍桌布,这次挑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毛病。一切都整齐又干净。就像她期望的那样。

“没错,我一向说话算数。各就各位,小伙子们!拿起你们的弩和长弓!”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把骨柄短刀。

“你保证过的,蕾拉。”

她的面孔骄傲又僵硬。全无表情。

“扔不扔都一样,威利斯。我说真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见一片凋谢的花瓣落在桌布上的声音。

威利斯吐了口唾沫,从肩甲上扯下德马维王特殊部队的黑金红三色玫瑰花饰徽章,丢进一旁的灌木丛。蕾拉讽刺地笑笑,把自己的徽章擦得更干净了些。

殷红如血的夕阳缓缓沉入那片屋顶之下。

“各就各位。”蕾拉大喊,“躲到掩体后面!我向你们保证,没人会被他们活捉!”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吹熄一根蜡烛,将羽毛笔再次放在那封信上,然后割断了双腕的动脉。

一个士兵发出刺耳的哀号,另一个重重地坐在地上,把脸埋进双手。威利斯咒骂一声,紧了紧护胸甲的束带。

*******

“都被杀了,”士兵呻吟着说,“整支部队,一个不剩……蕾拉,那些不是尼弗迦德人……是松鼠党……追赶我们的是精灵。他们在尼弗迦德部队前面,负责打头阵。”

旅行一整天带来的疲惫自行浮现。丹德里恩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睡着了。他挪挪身子,差点从树枝堆上滚落。杰洛特没躺在他旁边,也就没人帮他维持这张临时床铺的平衡。

“布莱斯,其他人呢?”

“我说到……”他咳嗽着坐起身,“说到哪儿了?哦,那些巫师……杰洛特?你在哪儿?”

蕾拉看着升向天空的黑烟,朝斜靠在马车旁的斧子偏偏头。布莱斯拿起武器。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左边的裤管早被鲜血浸透。

“在这儿。”猎魔人的身影在昏暗中依稀可见,“请继续吧。你正要告诉我叶妮芙的事。”

“蕾拉……”布莱斯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给我……给我件兵器。我的剑丢了……”

“听着,”诗人清楚,他绝不可能提到猎魔人所说之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马儿喷着鼻息,朝旁边走了几步,重重地侧身倒地,伸直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别撒谎。我了解你。”

“做好准备……”骑手从马鞍上栽落,倒进一名士兵怀里,“做好准备,该死的……他们就在后面……”

“如果你真了解我,”吟游诗人有点生气,“那你干吗非要逼我开口?既然你对我了解得如此透彻,就该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原因——因为我不想重复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你应该猜得到流言的内容,还有我不愿开口的原因!”

“布莱斯!”

“Que suecc's?”睡在附近的一位树精说。他抬高的嗓门吵醒了她。

他们没等太久。两匹喘着粗气、步履蹒跚的马冲进沟谷,嘴角的白沫甩得到处都是。只有一匹马背上有骑手。

“抱歉吵到你了。”猎魔人轻声说。

他们推倒路上的一辆货车,很快建起路障。一道临时路障,不算高,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布洛克莱昂森林里,几乎所有绿色“提灯”都熄灭了,只剩几盏还亮着黯淡的光。

士兵面面相觑。有那么一会儿,蕾拉以为他们会逃跑,会催动浑身是汗、精疲力竭的马做最后一次亡命狂奔,超过难民的行列,奔向山口与平安。但她错了。

“杰洛特,”丹德里恩打破这片沉默,“你总是主张不卷入任何事件,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她也许相信了这一点。在她和威戈佛特兹开始这场棋局时,她就相信……”

“只要我们拖住追兵,那些人就能逃到泰莫利亚境内,就能穿过群山。”蕾拉帮他说完,同时翻身下马,“他们当中有女人和孩子。还发什么呆?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拿饷就是干这个的,不记得了?”

“够了。”杰洛特说,“一个字也别说了。我听到‘棋局’这两个字就想杀人。哦,把剃刀给我。我想刮胡子。”

他沉默下来。

“现在?这么黑……”

“下马!”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冲士兵们大喊,“用你们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封住道路!看什么看?你们的老娘只生你们一次,你们也只能死一次!我们是军人!我们是后卫部队!我们必须挡住追兵,拖住他们……”

“我不觉得黑。我是个怪胎。”

蕾拉没有回答。她看着山口,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道路,以及路上长长的难民队列的尾巴——他们正朝边境进发。威利斯明白了。他怒骂一声,翻身下马,拄着长剑勉强站定。

待猎魔人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边,丹德里恩发现自己已睡意全无。天空已经亮起,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他站起身,走进森林,小心翼翼地跨过相拥熟睡的树精。

“那就把东西全丢掉,然后藏进树林。”威利斯避开她的目光,“大家各自逃命。或许有人……还能活下来。”

“他的不幸跟你有关吗?”

“我们不可能逃脱了。”她平静地说,“马也快累倒了。赶到山口之前,他们就会追上我们,把我们杀光。”

他猛转过身。倚着松树的树精有一头银色长发,在黎明的黯淡光线中也清晰可见。

威利斯明显畏缩了,站在旁边的士兵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蕾拉拽动缰绳,同马一起转过身——她的马喘着粗气,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失去一切之人,”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口,“真是可叹的一幕。要知道,吟游诗人,这真的很有趣。我曾以为没人会真正失去一切,他们总会剩下点儿什么。每次都是。即便在这轻蔑的时代,再幼稚的行为也会导致残酷后果的时代,也不可能有人失去一切。但他……他失去了好几品脱的血、自如行走的能力、左手的部分功能、他的猎魔人之剑、他爱的女人、他凭奇迹得到的女儿,还有他的信念……可是我想,他肯定还剩下些什么。但我错了。他已一无所有。连把剃刀都没了。”

“现在我们才是后卫部队。”女兵干巴巴地说,“轮到我们了。”

丹德里恩保持沉默。那个树精也没动。

“他们正在消灭后卫部队……”威利斯擦去脸上的煤灰与汗水,“蕾拉,听到了吗?他们追上了后卫部队,正在展开屠杀!我们没法赶到边境了!”

“我问他的不幸是否跟你有关。”片刻过后,她再度开口,“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显然跟你有关。你是他的朋友,可他依然失去了一切,所以他的朋友显然负有责任——因他们做过或没做的某些事。”

蕾拉踩着马镫站起身,看向那条沿着茂盛小山蜿蜒而上的路。在她目力所及之处,路上散落着被人丢弃的行李、死掉的马匹,以及推到路边的马车和手推车。在他们身后,在森林另一头,黑色的烟柱升上天空,尖叫和愈发响亮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我又能做什么?”他低声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没法及时赶到了……”威利斯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我们逃不掉……见鬼,就快到边境了……就快……”

“我不知道。”树精回答。

*******

“我没告诉他一切……”

“几乎没人。”

“我知道。”

“没人?”

“但我问心无愧。”

“我是说俘虏。是奴隶。他们希望尽可能多抓俘虏。对尼弗迦德人来说,这是最廉价的劳动力,所以他们对难民穷追不舍。这是一场大狩猎,杰洛特。猎物唾手可得,因为军队已经溃退,没人留下来保护逃亡的难民。”

“不,你有愧。”

“不,我不明白。我……我对战争了解不多,丹德里恩。”

“不对!我没有……”

“围城一周,温格堡被攻陷。”丹德里恩续道,“你也许会吃惊,但城里的公会在塔楼勇敢地抵御敌人,并在分派给他们的城墙上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也正因如此,全体守军和市民都被屠杀,总数至少六千人。消息传出之后,大逃亡开始了。落败的部队和平民纷纷逃往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还有大批难民逃去庞塔尔山谷及玛哈坎山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脱,有些被尼弗迦德的骑兵部队追上,逃跑路线被堵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一跃而起,让身下的临时床铺嘎吱直响。杰洛特坐在他身边,正在揉脸。他有股肥皂的味道。

*******

“你没有什么?”他平静地问,“我真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梦见你变成了青蛙?冷静点儿。你没有。你梦见自己变成个笨蛋?哦,那倒挺合情理的。”

艾佛特森看着这一切,心中在盘算。

丹德里恩四下张望。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个。

尽管烈日炎炎,士兵们的脚步却十分轻快,沉重的靴子掀起灰尘,翻腾在路面上方。鼓声回荡,旗帜飘扬,长矛、长枪、长戟和长勾刀的利刃晃动不休。士兵们走得得意,走得欢快。这是一支胜利之师、不败之师。前进吧,小伙子们,向着战场前进!去温格堡!摧毁我们的敌人!为索登之战复仇!享受这场扫荡吧,用战利品塞满钱袋,然后回家。回家!

“她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骑兵队继续从路边经过,步兵团跟随在后;再往后是身穿黄色短上衣、头戴圆盔的长弓手,头戴壶盔的弩手,以及巨盾兵和长矛手;再后面是持盾兵,这些老兵来自维可瓦罗和爱托里亚,铠甲像螃蟹一样厚实;最后则是一群五颜六色的乌合之众,是来自麦提那、瑟恩、梅契特、吉索和艾宾的雇佣兵……

“在森林边缘。收拾一下吧,你该走了。”

战术骑兵团包括十支普通骑兵队,总计两千人。尽管这些温尼伯格人多半不会参与任何大战,但小规模战斗也会让他们折损至少六分之一。他们还会在野外露营,会面临食物中毒、蚊虫叮咬和饮水污染,这也将带来不可避免的后果——斑疹伤寒、痢疾、疟疾,死去的人数将不少于四分之一。你还得把突发事件考虑在内,这一因素通常会导致五分之一的减员。最后能回家的只有八百人。只少不多。

“杰洛特,我刚才在跟一个树精说话。她用的是不带口音的通用语,而且她说……”

艾佛特森在核算。

“这些树精没一个会说不带口音的通用语。你肯定是在做梦,丹德里恩。这儿是布洛克莱昂,什么梦都有可能。”

一队轻骑兵从旁超过攻城队列。艾佛特森从他们的三角旗图案认出,这是温尼伯格公爵的战术骑兵团,是从辛特拉调来的部队之一。是啊,他心想,这下他们可高兴了。战斗胜利了,亚甸军一败涂地。他们这些后备部队用不着跟正规军硬碰硬了。他们将会追击撤退的敌人,消灭散兵游勇。他们会屠杀、抢劫和焚烧。他们很高兴,因为这只是一场轻松加愉快的扫荡,不会叫人筋疲力尽,更不会叫人送命。

*******

一台重型投石机的费用是五百弗罗林,普通投石器两百,弩炮至少一百五,最简单的石弩则是八十。一队受过培训的操作人员,每月薪饷是九个半弗罗林。所以这支前往温格堡的小队,包括马、牛和小型滑车在内,价值至少三百马克。一块半磅重的纯铁价值六十弗罗林。一座矿山的年产量,折价就是五千到六千马克(1)……

一个树精正在森林边缘等他们。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正是昨晚为他们拿来提灯,又怂恿他继续唱歌的绿发树精。树精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下。她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搭箭的弓。猎魔人把手按在吟游诗人肩头,用力捏了捏。

彼得·艾佛特森在查看、清点和计算,最后核算出开销的总额。彼得·艾佛特森是帝国财务大臣,战时则是部队的首席后勤官。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二十五年。数字和计算就是他人生的意义。

“有事发生?”丹德里恩轻声问。

一支由攻城器械组成的长队正在大道上前进,轮子辘辘作响,掀起阵阵尘云。它们的目的地是仍在顽抗的艾德斯伯格,以及国王德马维所在的首都温格堡。

“没错。安静点儿,别乱跑。”

除了地平线上清晰可见的黑色烟柱,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冒起黑烟。军队正在执行库霍恩的命令。亚甸王国化作一片火海。

缎带河的水面上,浓稠的雾气压抑了声音和响动,但丹德里恩还是依稀听到了水花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有骑手正在渡河。

*******

“精灵。”他猜测道,“是松鼠党吗?他们想逃进布洛克莱昂森林,对吧?一整支突击队……”

除了这些,剩下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矿山与矿藏、钱币、贵重物品、艺术品。但这些得由我自己来。我亲自出马。

“错。”杰洛特凝视迷雾,低声道。诗人知道猎魔人的视力和听力都精准而敏锐,但他猜不出杰洛特的结论是基于视觉还是听觉。“不是一整支突击队,而是残余的部分。五或六个骑手,三匹空马。待在这儿别动,丹德里恩。我过去看看。”

命令就是命令。命令必须执行。

“Gar'ean,”绿发树精用警告的口气说道,抬起了弓,“Nfe va,格温布雷德!Ki'rin!”

拆除与搬迁。恩希尔皇帝、这位“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如此命令道,拆除与搬迁,就这么简单,艾佛特森。

“Thaess aep,法芙。”猎魔人回答的语气出人意料地粗鲁,“M'aespar que va'en,ell'ea?尽管放箭吧,或者把我关起来,但别想吓唬我,因为你根本吓不倒我。我必须跟米尔瓦·巴林谈谈,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这么做。待着别动,丹德里恩。”

至于那些特殊任务——古勒塔的铸造厂,还有那儿的巨大熔炉;埃森兰的搅炼炉、铸锌厂、年产五百公担的大型炼铁厂;艾德斯伯格的铸造厂和羊毛厂;温格堡的麦芽作坊、酿酒厂、织布厂和染坊……

树精垂下头,也放下了弓。

现在轮到那些特殊任务了,艾佛特森心想,目光扫过下属们。我该交给谁呢?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见识不多,阅历更少……哦,我都忘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后勤官了。战争,战争,无穷的战争……士兵总是成百上千地死去,但后勤官的阵亡——虽然数量要少得多——却更成问题。士兵从来不会短缺,因为人人都想当兵,部队总有新兵加入。可谁会想当后勤官呢?谁想回到家里,对儿女这么讲呢?——你老爸我威风极了,战争期间,我们要称量粮食与蜂蜡,清点发臭的毛皮,还要带领装满战利品的车队,走上满是车辙印和牛粪的大道,或者驱赶一群群哞哞咩咩叫的牲畜,闻着臭气,吸进大量灰尘和苍蝇……

九匹马从雾气中浮现,丹德里恩看到,的确只有六匹马上有骑手。他隐约看到几名树精钻出灌木丛,前去迎接。他注意到,有三个骑手要靠她们的帮助才能下马,又在她们的搀扶下走向布洛克莱昂森林。其他树精像幽灵一样穿过山坡——那里到处都是被狂风刮倒的树木——随后消失在缎带河的浓雾中。对岸传来一声呼喊,一阵马嘶,还有水花的泼溅声。诗人好像听到了利箭破空声,但他不敢确定。

“遵命,大人。”

“有人在追赶他们……”他喃喃道。法芙转过身,握紧弓箭。

“你俩负责家畜。把它们赶到一起,运到指定地点做检疫。小心烂蹄病和其他疾病。把生病或有可能感染的家畜全部宰杀,尸体也要烧掉。其余的沿指定路线运往南方。”

“唱首歌吧,taedh,”她厉声道,“N'te shaent a'minne,跟伊塔蕊尔无关的歌。哦不,亲爱的。时机不对。没错,现在是杀戮的时刻。没错,唱首歌吧!”

“赫尔维特,埃文·赫尔维特。首席后勤官大人。”

“正在发生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的错……”

“这儿的奴隶足够了,叫他们干活。马尔德,还有你……你叫什么来着……”

树精沉默片刻,转过头去。

“可我人手太少,首席后勤官大人……”

“也不是我的。”她说着,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之间。

“而在士兵们留下焦土之前,”他对侧耳聆听的后勤官们说,“你们的使命是尽可能运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只要能增加我国的财富,什么都行。你,奥德加斯特,负责装载和运送所有收割的谷物,外加仓库里那些。不管田里有什么,只要还没被库霍恩手下的英勇骑士踩坏,统统运走。”

*******

艾佛特森响亮地清清嗓子。

不到一个钟头,猎魔人回来了。他牵着两匹马——珀迦索斯,还有一匹枣红色母马。母马的鞍褥上沾着血迹。

“‘给城堡以战争,给村庄以和平。’库霍恩昨天是这么对手下的指挥官说的。你们也知道这条原则。”他补充道,“你们在军事培训中学过。但这条原则只适用到今天为止。从明天起,你们要忘掉它。从明天起,我们要遵守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原则,这也将是我们今后的战争口号。把这口号和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草一木。我们要在身后留下焦土。从明天起,我们要越过和约上的停战线。我们也许会撤离,但战线那边只会留下烧焦的土地。让利维亚和亚甸王国化为灰烬!别忘记索登!报仇的时候到了!”

“精灵的马,对吗?那些过河的精灵?”

艾佛特森思索片刻,擦了擦额头。

“对。”杰洛特回答。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变得陌生。“是精灵的母马,但它暂时归我了。只要有机会,我会拿它再换一匹——那匹马要懂得如何背负受伤的骑手,一旦骑手落马,它还得留在骑手身边。显然这匹母马还没学会。”

“你们每一个,”他开口道,“都听到陆军元帅库霍恩昨天向他部下们发表的演说了。但我想指出一点,阁下们:元帅对他手下说的话,并不适用于你们。你们还要执行其他任务和命令——我的命令。”

“我们要走了?”

属下们期待地站直身子。

“是你要走了。”猎魔人把珀迦索斯的缰绳丢给诗人,“再会了,丹德里恩。树精会带你往上游走几里路,免得你落到布鲁格士兵手中。他们多半还在对岸徘徊呢。”

“仔细听好,”他对后勤官们粗鲁地说,“我要下达指示了。”

“那你呢?你要留下?”

他突然伸手,收拢桌上的地图和文件,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

“不。我不会。”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就像一群小狗,艾佛特森心想,一群被胜利冲昏头的自大狂。说实话,我对胜利并不吃惊。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在山上,就连梅诺·寇赫伦和埃朗·特拉赫——没错,还包括胡须花白的老将军布莱班特——都在欢呼雀跃,相互拍打后背,以资庆贺。赢了!今天属于我们!可今天还能属于谁?亚甸和莱里亚王国只能勉强动员三千骑兵和一万步兵,其中五分之一在入侵最初几天就被围困在堡垒和要塞里,无法与大部队会合。其余部队中,还有一部分要离开最前线去保护侧翼,好应付轻骑兵的长距离奔袭和松鼠党的游击队。最后踏上艾德斯伯格战场的敌人只剩下五六千,其中最多只有一千两百名骑士。而库霍恩派出的攻击部队足有一万三千人,包括十个铁甲团——都是尼弗迦德骑士中的精英部队。现在他却喜出望外,大呼小叫,用权杖拍打着大腿,还叫人拿酒来……胜利!真了不起。

“你听说了。从松鼠党口中,你知道了希瑞的事,对吗?”

“高兴,但我想安静地庆祝。”

“再会了,丹德里恩。”

“您不高兴吗,首席后勤官大人?”

“杰洛特……听我说……”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吃惊地看着上司。

“听你说什么?”猎魔人大吼道,嗓音突然一阵颤抖,“我不能……不能任她听天由命。她现在独自一人……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丹德里恩。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有人明白,除了我。如果她独自一人,我遭遇过的一切都会在她身上重演……你永远不会明白……”

“安静。”艾佛特森皱起眉头,“你吵得我头都快裂了。是啊,我听到了,听到了。我们打败了敌人。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战场和胜利都是我们的。真了不起。”

“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

“大人,您听说了吗?”一名后勤副官大汗淋漓地挤开桌边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战场那边的信使回来了!我们赢了!我们打了胜仗!胜仗!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打败了敌人。我们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你疯了。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

“我知道。杰洛特,我……我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问心有愧。我当时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跟你一起去。跟你同行。我没告诉你……关于希瑞和那些流言的事。我遇到几个柯维尔的熟人,他们听说了几个使节的报告,而那些使节刚从尼弗迦德回来……我想流言应该也传到松鼠党耳中了,而你已经从渡过缎带河的精灵口中得知了一切。所以让我……让我告诉你吧……”

“不用画了。另外请长话短说,谁赢了?”

猎魔人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利维亚陷落后,尼弗迦德大军向北高速行军,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德马维和米薇的军队纷纷撤退,没法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尼弗迦德人攻到艾德斯伯格。为防止要塞遭遇围困,德马维和米薇决定亲自加入战斗,可他们部队占据的地势实在不算理想……该死的,要是再亮一点,我可以画给你看……”

“上马吧。”等他最后开口,语气又有了变化,“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说。”

“继续说。”

*******

“钱可不分国界,杰洛特。那些商人只要能赚钱,根本不在乎统治者是谁。那些尼弗迦德伯爵也不在乎交税的人是谁。而死掉的商人既赚不了钱,也交不了税。”

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皇帝夏天的行宫——发生了不寻常的骚动。更不寻常的是,尼弗迦德贵族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之情,而这些情绪通常会被视为不成熟的表现。在尼弗迦德贵族看来,类似行径理应受到严厉的谴责和蔑视,就连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要求他们足够成熟——也该尽量避免过于兴奋。

“有意思。”猎魔人的语气又改变少许,“在这样的时代遵守承诺?要我说,在过去,没人会做出这种承诺,因为没人会相信。工匠和商人从来不会打开要塞的大门,他们只会帮忙守城。每家公会都有自己的塔楼和射箭用的堞口。”

但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里却没有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理由来洛克·格瑞姆宫。这座宫殿庞大的王座厅里满是神情刻板而严肃的贵族、骑士和朝臣,每一个都穿着正式的宫廷黑色礼服,只有白色的环状褶领和袖口抵消了些许沉闷。有些男人身边跟着同样刻板而严肃的贵妇,按照习俗,她们用了一点点朴素的珠宝为黑色衣裙稍加点缀。所有人都摆出庄重、刻板而又严肃的表情,但其实他们都兴奋得要命。

“遵守了。”

“听说她很丑。又瘦又丑。”

“他们遵守诺言了?”

“可我听说她有王室血统。”

“尼弗迦德人,”诗人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攻击了莱里亚和亚甸。而且是不宣而战。理由应该是德马维的部队攻击了多尔·安格拉的边境要塞,这事发生在仙尼德岛巫师集会期间。有些人说是陷害,说伪装成德马维手下的其实是尼弗迦德人。也许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真相了。总之,尼弗迦德人的反击既迅速又猛烈,跨过边界的是一支大军,从规模来看,他们起码在多尔·安格拉集结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史帕拉和史卡拉,这两座莱里亚边境的要塞不到三天就被攻陷。利维亚人做好了被敌方围攻数月的准备,但在两天后就迫于公会和商人的压力而开门投降——因为尼弗迦德人承诺说,只要放弃抵抗并支付一笔赎金,城市就不会遭到洗劫……”

“私生的?”

“有是有,但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说吧。”

“完全不是。是婚生子女。”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消息传进来?”

“她会继承王位吗?”

“我问希瑞和叶妮芙了吗?”他的语气变了,“说说战争的事。”

“如果皇帝陛下下此决定……”

猎魔人突然动了动,身下的树枝嘎吱作响。

“看在雷霆的分上,看看阿达尔·爱普·达西和德·维特伯爵……看看他们的脸,就像喝了醋……”

“杰洛特,”丹德里恩低声道,“我不知道叶妮芙和希瑞怎样了……没人知道,包括特莉丝……”

“小点声,阁下……他们的表情让您很意外吗?如果传闻没错的话,恩希尔就要给那些老牌家族一记耳光了。他会羞辱他们……”

“如果你听了特莉丝的版本,那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全面,或许也更可信。告诉我吧,我来这儿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传闻不可能是真的。皇帝陛下不会娶那个弃婴的!他不可能……”

“告诉了。但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恩希尔想干吗就干吗。注意您的用词,阁下。说话千万当心。有些人也说过恩希尔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最后他们都上了绞架。”

“特莉丝没告诉你?”

“他们说他已经签署了一道命令,要给她提供一份年金。每年三百马克。真是难以置信,对吧?”

“首先,”丹德里恩轻轻咳嗽一声,“告诉我加斯唐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有公主头衔。你们有谁见过她吗?”

“没错。好了,告诉我你的消息。告诉我,我在这儿养伤时,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她来之后,一直由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负责照看,她的住处还有卫兵把守。”

“但情况的确如此。”

“他们把她交给伯爵夫人,希望能让那小丫头懂点礼貌。他们说,那位公主的言行举止就像个农家姑娘……”

“你又诗性大发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来自北方,野蛮的辛特拉……”

“战争,”诗人最后说道,“战争、憎恨与轻蔑无处不在,在每个人心中。”

“这就让恩希尔娶她的传闻更叫人怀疑了。不,不,绝不可能。皇帝陛下会按早先的安排,迎娶德·维特的小女儿。他不会娶那个篡位者!”

他们两个沉默良久。

“他也该结婚了。为了王朝考虑……是时候迎接一位小皇太子了……”

“你的用词非常准确。”

“那就让他结婚,但不能娶个流浪儿!”

“什么?我还以为……可你——我是说,她们为你提供庇护。毕竟……她们容忍……”

“安静,别激动。我向你们保证,尊贵的大人们,这种事不会发生。这样的结合能有什么好处?”

“我们不去那儿,丹德里恩。”

“事关政治,伯爵夫人。我们正在筹备战争。这桩婚姻有政治和战略方面的显著意义……在她所属的王朝中,那位公主头衔合法,还拥有对下雅拉(2)地区的合法统治权。如果她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哈,那可是步好棋。看看那边,看看伊斯特拉德王的使节,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

“可是,等我们到达她们著名的首都、隐藏在森林核心的杜恩·卡纳尔时……”

“公爵大人,这么说你支持这桩古怪的联姻喽?还是说您就是这么向恩希尔提议的?”

“她们不吃晚餐。从来不。布洛克莱昂边界的哨兵甚至连早餐都不吃。你得忍到中午才行。我已经习惯了。”

“支持或不支持什么是我的事,侯爵大人。而且我建议您不要质疑皇帝陛下的决定。”

“我一点吃的都没带。决定拜访树精时,‘伟大的诗人’ard táed没考虑过晚餐的事。”

“他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什么?”

“我可不这么认为。”

“树精难道没有剃刀?唔……我猜没有,她们没有用那东西的必要,对吧?当然,我会借你的。杰洛特?”

“那您可就错了。”

“明早借我。胡子快让我发疯了。”

“女士,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当然带了。”

“恩希尔把塔恩汉男爵夫人遣离了王宫。他命令她回到她的丈夫身边。”

“你带剃刀了吗?”

“他跟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分手了?这不可能!德乌菈三年来备受他的宠爱……”

“哦,管他呢。”诗人清清嗓子,又咽了口口水,“最重要的是,我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找到了你。杰洛特,你怎么……”

“现在她被逐出了宫廷。”

“了不起。”片刻沉默过后,猎魔人说,“这计划的确巧妙。你也一如既往地走运。她们在两百步内箭无虚发,通常不会等人渡过河流,还来到这边岸上开始唱歌。她们对难闻的味道很敏感。只要尸体掉进缎带河,再被河水冲走,她们就不用忍受臭味了。”

“的确。他们说金发德乌菈把场面搞得很难看,最后只好出动四个王家卫兵,把她扛进了马车……”

“跟我想的一样。幸好树精比你懂艺术。我看过一份文献说,她们非常喜爱音乐。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绝妙的计划。顺便一提,这事你还没称赞我呢。”

“她丈夫肯定高兴极了……”

“没有。”

“我可不这么认为。”

“是我翻译的。我还按精灵乐谱做了润色,你注意到没?”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恩希尔跟德乌菈分手了?为了一个弃婴跟她分手?为了一个北方蛮子?”

“看看你肚子上有没有多把刀。”猎魔人的语气既没嘲讽,也无笑意,“树精对冒犯的回应就是捅你一刀。但别担心,丹德里恩。我得说,她们对你可谓相当宽容,不可能计较失言这种小事。你在森林边开的音乐会显然很讨她们的欢心。现在你成了她们口中的ard táedh,‘伟大的诗人’。她们还想听《伊塔蕊尔之花》的下一段。你知道剩下的歌词吗?毕竟这不是你自己的创作。”

“小点儿声……老天啊,小点儿声!”

“我想,我没冒犯她吧?”他小声问猎魔人,“她们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而我不知道礼貌的表达方式……”

“谁在支持这桩婚姻?哪个派系?”

“不了……也许以后吧。”他礼貌地答道,又为上古语的用词好好斟酌了一番。树精叹口气,俯下身,轻轻抚摸地上那把鲁特琴的琴颈,然后灵活地站起身。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森林,走近其他树精——她们的身影在绿色“提灯”的光芒中依稀可见。

“我说了,小点儿声。他们都在看咱们……”

“Taedh。”她用悦耳的嗓音说道,闪亮的双眼看向吟游诗人。她面容姣好,脸上用油彩画了两条平行的黑色斜线。“Ess've vort shaente aen Ettariel?Shaente a'vean vort?”

“那个乡下丫头——我是说,公主——据说很丑……等皇帝陛下接见她时……”

树精没有回答,但也没走开,而是蹲坐到一旁。她的额头戴着花环,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在光芒中,她的头发像是绿色。也许真是绿色。但丹德里恩知道,树精的发色千奇百怪。

“你想说,他还没见过她?”

“朽木和某种特殊的苔藓,只生长在布洛克莱昂,而且只有她们知道怎么让它发光。谢谢你,法芙。”

“他没时间。一个小时前他刚从达恩·鲁阿克回来。”

“杰洛特,这是什么?”

“恩希尔向来不喜欢丑女人。艾妮·德莫特、克拉拉·爱普·格温多林·戈尔……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更是个绝世美人儿。”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个绿色的光点,起先黯淡模糊,接着越来越亮。随着第一个光点出现,又有许多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它们起舞腾挪,像是萤火虫,又像沼泽里的鬼火。转眼之间,森林里便充斥着光与影,丹德里恩也开始看到周围树精的轮廓。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把一样东西放到他们身边——看起来像团会发光发热的植物。诗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拿起来。那绿光没有任何热度。

“也许那个弃婴也会越长越漂亮……”

丹德里恩叹口气,蜷起身子揉搓着手臂。他听到身边的猎魔人正在折断手里的小树枝。

“等她好好洗个澡之后?他们说北方的公主很少洗澡……”

“那就把手放下。”

“注意你的用词。你正在谈论的人很可能会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

“见鬼。所以我们就要坐在这儿冻僵?还在这么黑的地方?我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她还是个孩子,连十四岁都不到。”

“树木痛恨火。她们也一样。”

“我再说一次,这是政治联姻……纯粹只是形式……”

“你在说笑吧……”吟游诗人胆怯地四下张望,“哦。不能生火,对吗?”

“如果真是这样,金发德乌菈应该留在王宫才对。出于政治和形式上的考虑,辛特拉弃婴会坐上恩希尔身边的王位……但到晚上,恩希尔会给她戴上后冠,让她玩那些珠宝,然后拜访德乌菈的卧室……至少等到小丫头能安全地生儿育女为止。”

“想都别想。”猎魔人低声道,“你忘了这里是哪儿?”

“唔……的确,你说得有些道理。那位公主叫什么?”

“太冷了。”丹德里恩在发抖,搞得屁股下面的树枝嘎吱作响,“我们可以生堆火……”

“谢蕾拉什么的。”

*******

“不对不对。她叫……齐瑞菈。没错,我记得是齐瑞菈。”

“我没生气。”猎魔人用手按住丹德里恩的肩头。在诗人听来,杰洛特冰冷的语气似乎有所变化。“你能来我很高兴,你这婊子养的。”

“真是个蛮族的名字。”

猎魔人靠近了些。丹德里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一头白发,还有好几天没刮的胡楂。即便在黑暗中,这些也很明显。

“小点儿声,该死的……”

“我必须告诉文斯拉夫王,因为我需要布鲁格的通行证。我们到底活在什么世道里……我还得求他允许我来布洛克莱昂森林。不过嘛,反正文斯拉夫认识并很赏识你……你能想到吗?他还派了一队士兵护送我。我相信他会保守秘密的,他答应过我。别生气,杰洛特……”

“注意形象。你们这么吵嘴,简直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远了,很快就到营地。除了特莉丝,还有谁知道我藏在这儿?你透露给其他人没有?”

“留神你的用词!当心,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在侮辱我!”

“这儿黑得跟地狱一样……还很远吗?”

“如果你想来场决斗,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侯爵大人!”

丹德里恩加快脚步,结果又绊了一跤,几乎倒在猎魔人身上——他就站在诗人前方。树精们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安静!别说话!皇帝陛下……”

“在这儿。别拖后腿。”

传令官没费多少力气,只用木杖敲敲地板,戴着黑色软帽的贵族和骑士们便乖乖地鞠躬行礼,仿佛大风吹过玉米地。王座厅里鸦雀无声,传令官也就没有抬高嗓门的必要。

“谢谢。实在太暗了……杰洛特?你在哪儿?”

“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驾到!”

“Gar'ean,táedh,”她用清脆的嗓音警告说,“Va cáelm.”

“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踩着惯常的轻快脚步从伫立两旁的贵族中间走过,同时精力充沛地挥舞着右手。他的黑色服饰与朝臣一般无二,只是没有环状褶领。皇帝陛下蓬乱的黑发上系着一条金发带,显得比平时整洁不少,那条象征皇权的项链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

“是特莉丝·梅利葛德……该死……”丹德里恩说。他又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还好一个路过的树精飞快地伸出手,用和体格不相称的惊人力量抓住了他。

恩希尔漫不经心地坐上王位,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时手托着下巴。他没把腿搭上另一边扶手,说明礼节还得遵守。下面一片低垂的头颅连一寸都不敢抬。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布洛克莱昂?”

皇帝陛下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朝臣们呼出一口气,纷纷站直身子。传令官又用木杖敲敲地板。

*******

“辛特拉女王、布鲁格公主和索登女公爵、伊尼斯·阿德·史凯利格与伊尼斯·安·史凯利格的继承人、阿特里及艾伯·雅拉的宗主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驾到!”

“是我。你用不着继续鬼叫了。”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门口。高挑端庄的里德塔尔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里夫就站在那儿,身边则是那堆冗长头衔的持有者——瘦小、银发、肤色苍白、身形有些佝偻,身穿一条蓝色长裙。那条裙子显然让她既尴尬又不舒服。

“杰洛特!”

恩希尔·迪斯温从王座上站起身,朝臣立刻再次弯腰。史黛拉·康格里夫轻轻推了银发女孩一把,两人从鞠躬的贵族中间穿过,他们都是尼弗迦德帝国显赫家族的成员。女孩走路的姿势既僵硬又犹豫。她会摔倒的,伯爵夫人心想。

“丹德里恩。”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果然摔倒了。

这次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又丑又瘦的小东西,伯爵夫人走到王座旁,心中暗想。不但笨拙,还很迟钝。但我会让她变成美人儿。遵从您的命令,恩希尔,我会将她塑造成一位女王。

爱慕你是我人生的意义美丽的伊塔蕊尔请让我保存并珍视这些回忆还有那朵魔法之花它象征着你的誓言与爱意

王座上的尼弗迦德白焰看着二人,双眼一如既往地眯了起来,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照做了。

辛特拉女王又一次摔倒。皇帝依然用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在笑。史黛拉·康格里夫离得很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笑。她惊恐得动弹不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心想,确实不对头。有人要掉脑袋了。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有人要掉脑袋了……

“Yea,sh'aente,taedh.”诗人刚才错看成小灌木的东西,此刻已站到他前方几步远,正用少女般的清脆嗓音说道,“Ess'laine…Taedh…唱……再唱些伊塔蕊尔的歌……好吗?”

她恢复镇定,行了个屈膝礼,让女孩有样学样。

“Sh'aent.”第二个树精在他身后说道,几乎跟第三个树精异口同声。也许是第四个。他说不准。

恩希尔·瓦·恩瑞斯没有起身,但略微点了点头。朝臣们屏住呼吸。

“N'te dice'en.Sh'aente,va.”

“陛下。”恩希尔说道。女孩缩了缩身子。皇帝没有看她,他正看着聚在王座厅内的贵族们。

“我……”他开口道,“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的同伴……我知道杰洛特……我知道格温布雷德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跟你们在一起。我是来……”

“陛下,”他重复道,“我荣幸地欢迎您来到我的皇宫与帝国。我以皇帝的身份向您许诺,您很快就会真正拥有这些头衔,连同您合法继承的国土,还有无可置疑属于您的土地。那些在您的领地上称王的篡位者向我宣战。他们攻击我,还声称是在维护他们的正当权利。愿全世界都知道,您求助的人是我,不是他们。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土地上,您正在享受配得上女王之名的尊敬与待遇——虽然在我的敌人看来,您只是个流亡者。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国家里,您安全无虞——可我的敌人们不但想要您的王冠,还打算置您于死地。”

“Sh'aente vort.”他身后的树精又一次提出要求。她的嗓音就像雨点拍打树叶的轻响。

尼弗迦德皇帝看着柯维尔国王伊斯特拉德的使节,又看看亨佛斯联盟的国王聂达米尔的大使。

珀迦索斯轻轻地喷了喷鼻子,于是丹德里恩明白,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有人正在抚摸马儿的鼻子。

“愿全世界都知道真相,包括那些假装不知何谓正义与公正的国王。愿全世界都知道我将给予您的协助。您的敌人和我的敌人都将一败涂地。和平将再度降临辛特拉、索登、布鲁格和阿特里,还有史凯利格群岛及雅拉三角洲,而您将登上王座,令您的所有臣民和所有珍视正义之人欢欣鼓舞。”

这次他趁机回头看了一眼。有个东西蹲伏在极近处的树干旁边,看起来像丛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但那绝不是灌木,因为灌木没有又大又亮的眼睛。

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孩将头垂得更低。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Elaine Ettariel,Aep cor aen tedd teviel e gwenYn blath que me dariennEss yn e evellien a meQue shaent te cáelm a'vean minne me striscea…

“在那之前,”恩希尔说,“我和我的全体臣民将给予您应得的尊敬。但战争之火仍在您的王国燃烧,所以,为了证明尼弗迦德帝国对您的尊敬、重视和友好,我授予您罗万和亚穆拉克女公爵头衔,并将达恩·罗万城堡的所有权赠送与您,您现在就可以去那儿,以待更加和平与快乐的时日来临。”

他照办了,虽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冰冷而麻木,虽然他的喉咙光是出声都很费力,但那树精的声音里没有敌意。而且该死的,他可是专业歌手。

史黛拉·康格里夫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神情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他没打算把她留在身边,她心想,而是把她送去达恩·罗万,送去世界的另一头,送去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没打算追求这个女孩。他考虑的并非闪电式的婚姻。他甚至不想见到她。那他为什么赶走德乌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N'ess a tearth.Sh'aente.”

她回过神,很快拉起公主的手。觐见结束了。离开王座厅时,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朝臣再次鞠躬。

“别放箭……”他低声说道,顺从地没有四下张望,“N'aen aespar a me…我为和平而来……”

她们前脚刚走,恩希尔·瓦·恩瑞斯就把一条腿搭到王座扶手上。

“N'te mirę daetre.Sh'aente vort.”

“契拉克,”他说,“过来。”

虽然没有听到,但他感觉到了另一人的存在。

皇室总管走到礼节规定的距离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Elaine Ettariel,Aep cor…

“近点儿,”恩希尔说,“再近点儿,契拉克。我会把声音放低。我的话只打算让你一人听见。”

太阳消失在森林背后。在布洛克莱昂高大古树的遮蔽下,周围暗了下来。

“陛下。”

Yviss,m'evelienn vente cáelm en tellElaine Ettariel Aep cór me lode deith ess'viellYn blath que me dariennAen minne vain tegen a meYn toin av muirednn que dis eveigh e aep llea…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丹德里恩拨动琴弦。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他拧动琴栓调调音,然后开始演奏。片刻之后,他唱了起来。

“在几份许可文件上签名,授予柯维尔使节正式的认可证书,”皇室总管飞快地念道,“任命新行省、新领地的总督与地方官,批准伯爵头衔和封地……”

白昼眼看就要结束。缎带河上方升起一阵灰白的薄雾,包裹了这片草地。周围冷了下来。鹤鸣声在远处响起又消失,只余刺耳的蛙鸣。

“那我们就把认可证书授予给使节,再私下接见他。其他事务推到明天。”

不远处有棵被狂风刮倒的老树。诗人坐到树干上,让鲁特琴倚着膝盖。他舔舔嘴唇,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水。

“遵命,皇帝陛下。”

他从鞍桥上取下一把鲁特琴。这件乐器做工独特而精美,琴颈又细又长。他抚摸着嵌花的木制琴身,想起这是一位女精灵送给他的礼物。她们会把它送还给那些上古种族……还是留在我的尸体旁边呢……?

“通知艾登子爵和史凯伦,接见完使节,我要在图书馆跟他们碰面。私下碰面。你也来,带上你那位有名的巫师,那个预言家……叫什么来着?”

他非常缓慢地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根暴露的树根上。他很少这么做,因为珀迦索斯并不喜欢到处乱跑。但箭矢呼啸破空时,这马会有什么反应,丹德里恩也说不清。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和珀迦索斯听到这种声音。

“沙斯希乌斯,陛下。他住在城外一座塔里……”

周围要么没有树精,要么就是对方还没想好该拿他这个孤身骑手怎么办。尽管诗人吓得全身僵硬,却依然毫发无损。森林入口被浓密的灌木丛和倒下的树干遮挡,到处都是树根和树枝,不过丹德里恩反正也没想走到森林边缘,更别提深入其中了。他可以承受风险——但他不想自杀。

“我对他住哪儿不感兴趣。派人找他来,带到图书馆。悄悄地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他在回忆自己看过的箭术竞技和比赛,还有乡间集市的射箭表演。稻草做的箭靶和假人被箭头刺穿,甚至撕裂。人在中箭时会感觉到什么?冲击力?疼痛?或者……什么都感觉不到?

“陛下……接见占星师,会不会不太明智……”

我跨过了边界,诗人心想,已经没法回头了。如果站在河里或岸边,她们或许还能放我一马。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成了入侵者。就像那个人……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作为对其他来者的警告……只要这儿出现一个树精……只要她们看到我……

“这是命令,契拉克。”

珀迦索斯抬起松软的耳朵,没精打采地拖曳着脚步,朝那片属于树精的森林走去。许多人将其称为“死亡之森”。

“遵命,陛下。”

在丹德里恩催促下,骟马费力地走出河畔湿地。踩踏烂泥的嘎吱声和水声不时传来,泥巴的味道令人不快。青蛙的呱呱声暂时停了,周围一片寂静。丹德里恩闭上眼睛。他不再吟诵,也不再即兴表演。他的灵感和勇气都已枯竭,只剩下冰冷而令人厌恶的恐惧。这也是十分强烈的情感,却与创作冲动彻底绝缘。

*******

往下游方面几步远的岸边,躺着一匹马儿的白骨,荨麻和芦苇在它肋骨间生长。那儿还有一具小些的骨骸,显然不是马骨。丹德里恩发起抖来,连忙转过头去。

不到三个钟头,受召的几人便齐聚皇室图书馆。艾登子爵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这次召见并不意外。他是军事情报机构的最高长官,经常被恩希尔召见,毕竟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史提芬·史凯伦——外号“灰林鸮”——对此也毫不吃惊。他是皇帝的御用验尸官,也是特殊部队的负责人。什么事都不会令“灰林鸮”吃惊。

布洛克莱昂森林。

第三位受召者却显得异常惊讶,尤其是因为皇帝最先跟他打起了招呼。

珀迦索斯显然轻松了不少,没等丹德里恩再次催促,它便欢快地朝对岸走去。等到终于抵岸并摆脱水草之后,它甚至擅自在水边小跑起来,彻底打湿了丹德里恩的裤子和靴子。但诗人并没有发觉,因为他想象中的利箭始终瞄着他的肚子,在他脖颈和后背蔓延的恐惧就像一条硕大、冰冷而又黏滑的水蛭。那片赤杨林后面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在河畔青草地的另一侧,耸立着一座黑暗而险恶的林木之墙。

“沙斯希乌斯大师。”

“英雄,”他喃喃说道,闭上了眼睛,“未能跨越奔涌的河水。他被许多箭矢贯穿,就此阵亡。他的遗骨沉入蔚蓝的水底,覆上翠绿的水藻,从此无人知晓。他的全部痕迹都烟消云散,只有马粪存留,顺着河水飘向遥远的大海……”

“尊贵的皇帝陛下。”

他用双腿夹紧马腹,珀迦索斯却不乐意了。它非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下脚步,抬起尾巴。一团马粪落进水里。丹德里恩长叹一声。

“我必须确认某人的所在。这人不是失踪了,就是被人藏起来了,也可能遭到了囚禁。我先前委托的巫师没能办成,你愿意接下这个使命吗?”

对岸的灌木丛和赤杨树看起来很近了,近得让丹德里恩的心不断下沉,几乎沉到了马鞍。他知道,骑马站在河心、被水草缠绕的他是完美的目标,简直就是个活靶子。在想象中,他能看到拉开的弓弦,还有瞄准他的锐利箭头。

“那人的所在之处离这儿有多远——或者可能有多远?”

缎带河的水面并不宽,但水草蔓生。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央,珀迦索斯的腿上已经拖了一长串水草。马儿费力又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在试图甩脱恼人的水草。

“如果我知道,就用不着你的巫术帮忙了。”

珀迦索斯摇摇头,缰绳和马嚼子上的铁环叮当作响。丹德里恩踢踢马腹。珀迦索斯以无奈到夸张的姿态走下河。

“请您原谅,尊贵的皇帝陛下……”占星师结结巴巴地说,“问题在于,如果距离过远,会影响星辰占卜的结果,甚至彻底阻止占卜的进行……呃,唔……而且那人也许处于魔法防护之下……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我说了,毫无畏惧。”

“长话短说,大师。”

珀迦索斯垂下脑袋和耳朵。

“我需要时间……还要准备施法需要的材料……如果星辰的排列足够理想,那么……唔,呃……尊贵的皇帝陛下,您提出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需要时间……”

“英雄注视着漩涡,”他平静地念诵着,努力不让牙齿打战,“他凝视着它,随后继续向前,因他心中毫无畏惧。”

再多说几句,恩希尔就该让你人头落地了,灰林鸮心想。如果巫师继续喋喋不休的话……

珀迦索斯将前腿慢慢探进水中,嘴巴贴向水面,喝了一大口,然后转头看着丹德里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诗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用力吸吸鼻子。

“沙斯希乌斯大师,”皇帝带着出人意料的礼貌,用可谓温和的语气插嘴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随你支配,包括时间。只要理由充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会尽我所能,”占星师宣称,“但我恐怕只能确定大概的方位……我是说地区或范围……”

这儿的海狸真是多得惊人,诗人心想。不过也难怪。没人会来打扰这些该死的啃树畜牲。强盗、猎人和森林养蜂人不敢冒险踏入这片土地;即便多管闲事的捕兽人也不会来这儿设置陷阱。敢这么做的人会被一箭穿喉,他们的尸体会倒在河边的烂泥里被鱼虾啃食。而我这个白痴却非要自行前来,来到缎带河边:这里弥漫着死尸的臭气,就连白菖蒲和薄荷都无法掩盖……

“抱歉,你说什么?”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海狸巢穴无处不在——河水懒洋洋地冲刷着一堆堆折断的树枝,还有倒伏并被啃咬过的树干。

“占星术……”沙斯希乌斯结结巴巴地说,“在远距离情况下,占星术只能粗略定位……非常粗略的定位,而且误差……误差会相当大。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珀迦索斯喷喷鼻息,停下脚步。他们站在河边,伫立于高过马镫的芦苇和灯芯草间。丹德里恩擦擦汗津津的额头,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着对岸的赤杨,直到眼中流出泪水。他没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河面因摇曳的水草而泛动,绿橙相间的翠鸟不时贴着水面飞过。成群的蚊虫让空气闪闪发光。鱼儿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涟漪。

“你能办到的,大师。”皇帝慢悠悠地说,黑色双眸闪现出凶光,“我对你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既然说到误差,你的误差越小,我就会对你越宽容。”

“英雄骑着马……”丹德里恩低声念道,从短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颈背的冷汗,“无畏地穿行于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飞翔的巨龙……他不断前进……最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沙斯希乌斯在发抖。

骟马不情愿地迈开脚步,马蹄踩上泥泞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青蛙忙不迭地跳开。一只野鸭在他前方几步远飞起,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让诗人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然后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来。珀迦索斯却对鸭子视若无睹。

“我必须知道那人的准确出生日期。”他喃喃道,“可以的话,精确到小时……如果能给我那人的物品,帮助将会非常大……”

“你没听错。跑。”

“头发,”恩希尔平静地说,“头发可以吗?”

珀迦索斯稍稍抬起头,竖起平时垂落的耳朵,怀疑地看着他。

“哦哦!”占星师双眼一亮,“头发!这会大大加快占卜的速度……呃,如果还有粪便或尿液的话……”

“好吧,伙计。”他用嘶哑的嗓音说,“不成功则成仁。跑吧!”

恩希尔恶狠狠地眯起眼睛。巫师缩缩身子,然后深鞠一躬。

森林到了尽头,但前方仍有一片芦苇丛生的宽阔草地,挡在丹德里恩和长着成排赤杨的河岸之间。诗人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有蛙鸣。

“小人惶恐地向您致歉,尊贵的皇帝陛下……”他嘟囔道,“请原谅我……当然……没错,有头发就足够了……完全足够……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溪谷阴暗潮湿,湿乎乎的黏土和腐烂的落叶层吸走了深棕骟马的马蹄声。他给这马取名叫“珀迦索斯”。珀迦索斯走得很慢,始终低着头。它是少有的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马。

“今天之内给你送去,连同出生日期,精确到小时。我就不留你了,大师。回你的塔去,马上开始研究星象吧。”

丹德里恩催促马儿加快速度。他不想破坏自己刚刚赢得的声誉。而且他心里明白,恐惧已经让他口干舌燥,甚至没法继续吹口哨了。

“愿伟大的日轮永远照耀您,尊贵的……”

“说得没错,”队长答道,“他并不胆小,没人可以这么说他。我注意到,他刚才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更夸张的是,他还在吹口哨,你听到了吗?哈哈……他说什么来着?他是位大使。这么看来,大使还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当。反正脑子没毛病的人当不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要塞的号手说他是个只会混吃混喝的懦弱蠢货。可实际上,他却是位久经沙场的英勇绅士,虽然他的诗很蹩脚。”阴郁士兵的话语传进了丹德里恩的耳朵。

现在轮到我们了,灰林鸮心想。不知道他给我们准备了什么使命。

吟游诗人潇洒地歪戴着帽子,用脚跟踢踢马腹,朝溪谷前进,口里吹着《布勒林恩婚宴》的曲调——那是一首家喻户晓、但内容极不得体的歌谣。

“哪怕有人,”皇帝缓缓地说,“敢走漏一个字,我都会把他五马分尸。瓦提尔!”

“没关系。再会。”

“在,陛下。”

“感谢您,阁下。”队长的脸有些发红,“您太慷慨了,虽然我们——请原谅我们把您一人留下,毕竟……”

“那位……公主……是怎么来这儿的?牵涉到哪些人?”

“我理应报答你们的护送。”诗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叮当作响的钱袋,“在你们返回要塞,回归职责的约束之前,去找家酒馆,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她从纳史特罗格的要塞来。”瓦提尔说,“护送她来的卫兵是由……”

士兵眼中的钦佩更加强烈。可惜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丹德里恩只是在引用一首英雄史诗,还是别人写的。

“见鬼,我不是问这个!那女孩是怎么出现在维登的纳史特罗格的?谁把她带去那座要塞的?目前那里的指挥官是谁?是送来报告的人吗?他是不是叫什么格迪维伦?”

“懦夫,”等他不再咳嗽,呼吸也正常之后,诗人庄严地宣告道,“在真正死前会死上千百次。勇士只死一次。但命运女神垂青勇士,蔑视懦夫。”

“格迪维伦·皮特卡恩,”瓦提尔·德·李道克斯飞快地说,“想必听说过里恩斯和卡西尔·爱普·契拉克伯爵的任务。仙尼德岛事件的三天后,有两个人出现在纳史特罗格。确切地说,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半精灵。他们提到了里恩斯和卡西尔伯爵的名字,然后把公主交给了格迪维伦。”

诗人喝了一小口。

“啊哈。”皇帝笑了起来,让灰林鸮的后背一阵发抖,“威戈佛特兹赌咒发誓说能在仙尼德抓到希瑞菈。里恩斯给了我同样的保证。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也得到了明确的指示。于是在岛上那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三天后,希瑞菈被带到雅拉河边的纳史特罗格。带她去的人不是威戈佛特兹,不是里恩斯,不是卡西尔,而是一个人类和一个半精灵。格迪维伦没有逮捕他们?”

“好让你死得轻松点儿。”那个阴郁的士兵没精打采地说。

“没有。陛下,需要为此给予惩戒吗?”

“在你出发之前,”队长从马鞍上解下一只木制扁酒壶,“喝点伏特加吧,吟游诗人阁下。喝一大口……”

“不必了。”

多年的练习没有白费,吟游诗人的嗓音听上去既悦耳又凶狠,透出严厉与无情。他的话语带着钢铁与勇气的韵律。士兵纷纷用毫不掩饰的钦佩目光打量他。

灰林鸮咽了口口水。恩希尔沉默不语,揉着额头,他戒指上硕大的钻石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片刻之后,皇帝抬起头。

“问题在于,”他在马鞍上挺直背脊,努力做出坚定的表情和勇敢的姿态,“我非去不可。而且必须去。马上去。不管天黑没黑,也不管有没有雾。我有使命在身。”

“瓦提尔。”

丹德里恩咽了口口水。

“陛下?”

“说得对。我正想说这个词呢:战争。我们跟树精冲突不断——每次都会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比从前更严重。她们和我们都更加仇视对方。我得再说一遍: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还是别去了。”

“出动你的所有下属,命令他们逮捕卡西尔伯爵和里恩斯。我推测,他们两个应该还待在尚未被敌人占领的地区。你可以借助松鼠党或艾妮德女王手下精灵的帮助。抓到他俩之后,送去达恩·鲁阿克,在那里进行拷问。”

“我懂。”丹德里恩认真地看着士兵,摇了摇头,“你们追捕松鼠党时越过了缎带河,然后杀了几个树精。现在树精在以同样的方式报复。这已经是场战争了。”

“陛下,您想问出哪些信息?”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眯起眼睛,假装没注意到皇室总管契拉克苍白的脸色。

“哦,”士兵嘟囔道,“是这样。国王们和尼弗迦德人休战之后,就开始卖力地追捕精灵匪徒。他们把精灵逼得走投无路。每天晚上,幸存的精灵都会穿过布鲁格地区,去布洛克莱昂寻求庇护。我们狩猎精灵时,有时也会遇见在缎带河对岸帮助精灵的树精。而且我们部队的手段有点过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什么也不用。等他们的态度软化下来,我再亲自审问。史凯伦!”

“她们干吗这么残忍?”

“在,陛下。”

“过去还真是这样。”队长轻声说道,“她们以前会先警告,会朝树干或地上射一箭,标出不可跨越的边界。如果被警告之人立刻掉头,就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只要见到人就会立刻射杀。”

“那个老傻瓜沙斯希乌斯,如果他当真达成我的命令,你要在他指明的区域内对某人进行搜寻,届时你会收到外貌和特征描述。说不定占星师指明的地区就在我们控制之下,到那个时候,你必须调动那里的全部人手,包括所有民间和军事机构。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务。听明白了吗?”

“你非得吓唬我才开心吗?”诗人高傲地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宫廷抄写员?老兄,你们几个见过的战场还没我多。而且我比你们更了解树精,她们瞄准之前会先警告。”

“明白了,陛下。我可否……”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见她们是有使命在身。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们才不会管你是大使还是教会的人。她们只会朝你放箭,就这样。”

“不,你还不能走。坐下来听好,灰林鸮。沙斯希乌斯也许不会有任何收获。我命令他找的人也许身在敌国,或有魔法防护措施。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我要找的人跟我们的好朋友——神秘失踪的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位于同一地点。所以,史凯伦,你要去集结一支特殊部队,由你亲自指挥。动用你手下最优秀的人才。他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而且不能迷信。我的意思是,不能畏惧魔法。”

“我告诉过你……”

灰林鸮扬起双眉。

“想在雾里射中人可不容易。如果命运向你微笑,树精也许会射偏。不过她们很少射偏……”

“你的部队,”恩希尔总结道,“将负责攻击威戈佛特兹,我们从前的好朋友和好盟友,并将其俘获。我并不知道他目前的藏身之处,那里多半做过相当完备的伪装,而且戒备森严。”

“什么?”

“遵命,陛下。”灰林鸮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否可以推测,你要找的某人,不能受到一点伤害?”

“别这么着急。”阴沉的士兵抬头看看天色,“很快就到傍晚了。等湖面起雾再走吧。因为,你知道的……”

“你的推测完全正确。”

“哦,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丹德里恩拍拍马脖子,低头看着溪谷,“我会独自上路。别了,士兵们。多谢你们的护送。”

“那威戈佛特兹呢?”

“是这样。”队长表示赞同,“如果哪个强盗敢大白天骑马到缎带河边,那他一定蠢得要死。但我们可不蠢。你单人独骑,没铠甲没武器,说句不中听的,我隔着一里地都能看出你不会打架,但这反而有好处。如果树精瞧见我们骑在马上、全副武装,你就能见识遮天蔽日的箭雨了。”

“他嘛……”皇帝露出残忍的微笑,“他理应受到彻底的伤害。致命的伤害。这一点也适用于在他巢穴发现的所有巫师。无一例外。”

“强盗?这儿?光天化日之下?白天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缎带河边只要有人,树精就会放箭,好在她们没有继续侵犯我们的意思。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强盗。”

“遵命,陛下。谁来负责找出威戈佛特兹的巢穴?”

那个沮丧的士兵做作地大笑起来。

“当然是你,灰林鸮。”

“我跟你解释过了,”丹德里恩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我去布洛克莱昂是有使命在身。说我是大使也不为过。我不怕树精,但希望你们送我到缎带河边。不然,万一有强盗打劫我怎么办?”

史提芬·史凯伦与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视一眼。恩希尔靠向椅背。

“边界,”队长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解释道,“会随她们放箭的射程扩张。在河岸边使用强弓,箭矢足能飞到森林边缘,还有余力穿透锁甲。你坚持要去是你的事,命也是你自己的。但我还珍惜我这条命。我不会再向前走了。相比之下,我宁可把脑袋伸进大黄蜂的蜂窝!”

“都听明白了?明白的话……契拉克,你有什么事?”

“好个懦弱的蠢货。”丹德里恩嘲笑道,“我知道你们害怕树精,但缎带河对岸才是布洛克莱昂森林。那条河是边界。我们还没过界呢。”

“陛下……”皇室总管呜咽着说。直到刚才为止,根本没人留意他。“求您发发慈悲……”

“你不会迷路的。”一个士兵沮丧地说。这一路上,他连半句话都没说过。“不等你迷路,树精的箭会先找到你。”

“对叛徒没有慈悲可讲。反抗我旨意的人也一样。”

“我把文斯拉夫王的信送到你指挥官手上,”吟游诗人傲慢地说,“他读了信,我亲耳听到他命令你把我护送到布洛克莱昂森林边缘。结果你就把我丢在密林里?万一我迷路了呢?”

“卡西尔……我的儿子……”

“没什么好指的。从五月开始,天就热得像火炉,水位也降了许多。缎带河没多少水了。马蹚过去根本不费劲儿……”

“你儿子……”恩希尔眯起双眼,“我还不知道你儿子的过错是什么。但愿他只是错在愚蠢和无能,而非背叛。如果是前者,他的下场只是砍头,而不是车轮之刑。”

“你们至少该把我送到河边。”丹德里恩抗议道,“再把能过河的浅滩指给我看……”

“陛下!卡西尔不是叛徒……卡西尔不可能……”

“我说了,就在前面。沿溪谷骑马往前,没多久就到了。”

“够了,契拉克,一个字也别说了。他的罪行必须受到惩罚。他们想欺骗我,而我不会原谅这一点。瓦提尔、史凯伦,一小时后到我这儿领取签好的指令和授权书,然后你们就可以出发执行任务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需要我特意叮嘱:对所有人来说,不久前出现在王座厅的女孩仍是辛特拉女王和罗万女公爵希瑞菈。所有人。我命令你们,把这事当作最重要的国家机密看待。”

“你在哪儿看到河的?”

在场之人都吃惊地看着皇帝。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微微一笑。

其他士兵在他们身后停下脚步,但都没下马。每个士兵都在紧张地四下张望。丹德里恩手搭凉棚,在马镫上站起身。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们送来的不是真正的希瑞菈,而是个替身。那些叛徒以为我不认识她。但我认得真正的希瑞。就算世界毁灭,就算身处黑暗的地狱,我也认得出她。”

“我们不会再往前走了。还不明白吗?前边闪闪发光的就是缎带河。我们的命令是把你护送到缎带河边。这就表示,我们该回去了。”

(1) 弗罗林和马克是尼弗迦德帝国的货币,六十弗罗林合一马克。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吃惊地问,“为什么?”

(2) 尼弗迦德人对雅鲁加河的称呼。

“旅行结束了。”看到吟游诗人询问的目光,他又重复一遍。

独角兽的习性令人极其费解。尽管它异常羞怯且畏惧人类,但若遇见尚未和男性有过肉体关系的少女,它便会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毫不畏惧地枕在她的膝头。据说在蒙昧的远古时代,有些女子便以这一行业为生。她们终身不嫁并禁欲多年,充当猎人捕猎独角兽时的诱饵。然而人们很快发现,独角兽只会接近年轻处女,却对年老处女不屑一顾。作为一种睿智的生灵,独角兽无疑明白,过于长久地保持处子之身既令人生疑,又违背自然规律。

护卫队长勒住坐骑,取下头盔,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汗水打湿的稀疏头发。

——《生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