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火车已加速行驶,它要尽快到达下一站。
非找到不可!
下一站大家知道就是A市,这就是说,容金珍是在家门口闯祸的,事情的发生好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想不到,那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偏偏是到现在,到了家门口,事情才发生,而且竟然发生在黑皮夹上(不是保险箱)。而且,从现在情况看,案犯不可能是什么可怕的敌人,很可能只是个可恶的小偷。这一切都有种梦的感觉,容金珍感到虚弱迷乱,一种可怜的空虚的迷宫那样的命运纠缠着他,折磨着他,火车愈往前驶,这种感觉愈烈,仿佛火车正在驶往的不是A市,而是地狱。
丢不起!
火车一抵A市便被封锁起来,而前一站B市早在一个小时前,全城便被秘密管制起来。
确实,容金珍的笔记本怎么能丢失?一方面,它牵涉到701的机密,另一方面,它直接关系到黑密能不能破译的问题。因为,笔记本是容金珍的思想库,所有关于破译黑密的珍贵思想和契机都聚集在里面,丢得起吗?
常识告诉大家:小偷极可能一作案就下车,那就是B市。
失物事关国家安危,所有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设法尽快找到!
没有人不知道,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地方是森林,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是人群,是城市。因此,侦破这样的案子是很困难的,要说清楚其中之细微也是困难又困难的。可以提供一组数据,也许能够从中看出整个侦破过程的一点眉目。
案发后,瓦西里仿佛被火点燃,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首先找到列车乘警长,要求全体乘警各就各位,严禁有人跳车;然后又通过列车无线电,将案情向701作了如实报告(由A市火车站中转)。701又将情况报告给总部,总部又上报,就这样一级又一级,最后报到最高首长那里。最高首长当即作出指示:
据当时“特别事故专案组”记载,直接和间接介入破案的部门有——
然而,现在笔记本不翼而飞了!
1.701(首当其冲);
可以说,在破译密码的征途上,在通往天才的窄道上,容金珍没有大声呼号,也没有使劲祈求,而是始终拄着两根拐杖,就是:勤劳和孤独。孤独使他变得深邃而坚硬,勤劳又可能使他获得远在星辰外的运气。运气是个鬼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来,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也许是人间最神秘的东西。鬼东西。但是,容金珍的运气却并不神秘,甚至是最现实不过的,它们就深藏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
2.A市公安部门;
这是他出来后第一次动用笔记本,事后他不无得意地想,这是愤怒燃烧了他,是愤怒给了他灵感。第二次是在昨夜的凌晨时分,他在火车的摇晃中幸福地梦见了亚山博士,并与他作了长时间的深刻交谈,醒来,他在黑暗中记录了与亚山交谈的内容。
3.A市军队方面;
第一次是四天前下午,当时他刚从会议上下来,因为有人在会上作了无知而粗暴的发言,他又气又恨,回到房间便气呼呼地躺在床上,眼睛正好对着窗户。起初,他注意到,窗外伸展着傍晚的天空,由于视角不正,那天空是倾斜的、有时候——他眨眼时,又是旋转的。后来,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窗户,天空,城市,夕阳,一切都悄然隐退,继之而来的是流动的空气,和夕阳燃烧天空的声音——他真的看见了无形的空气和空气流动的姿态,它们像火焰一样流动,而且似乎马上会溢出天外。流动的空气,夕阳燃烧的声音,这些东西如同黑暗一般,一点点扩张开来,把他包裹起来。就这样,豁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体仿佛被一种熟悉的电流接通,通体发亮,浑身轻飘,感觉是他躯体顿时也化作一股气,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流动起来,蒸发起来,向遥远的天外腾云驾雾起来。与此同时,一线清亮的声音,翩翩如蝶一般飘来……这就是他命运中的天外之音,是天籁,是光芒,是火焰,是精灵,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
4.A市铁路局;
几天来,容金珍曾两次使用过笔记本。
5.A市某部一连队;
我知道,那是一本64开本的蓝皮笔记本,扉页印有绝密字号和他的秘密代号,里面记录着这些年来他关于黑密的种种奇思异想。通常,容金珍总是把笔记本放在上衣左手边的下面口袋里,这次出来,因为要带些证件什么的,他专门备了只皮夹,笔记本便被转移到皮夹里。皮夹是我们局长有次去国外带回来送他的,用料是上好的小牛皮,样子很小巧轻便的,拎手是一道宽条子的松紧带,松紧带箍在腕上,皮夹便成了一只从衣服上延伸出来的口袋。笔记本置于其中,我想容金珍一定不会感到使用的拗手,也不会感到丢失的不安,感觉就像仍在衣袋里——
6.B市公安部门;
你可以想像,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像死一样陷入沉思的人,容金珍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外,又仿佛发自灵魂深处。这些声音等不来,盼不及,却又常常不期而遇,不邀自到,有时候出现在梦中,梦中的梦中,有时候又从某本闲书的字里行间冲杀出来,诡谲无常,神秘莫测。我要说,这些声音是天地发出的,但其实又是容金珍自己发出的,是他灵魂的射精,是他心灵的光芒,闪烁而来,又闪烁而去,需要他随时记录下来。否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它们走了后,影子都不会留下一个。为此,容金珍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走到哪里,笔记本犹如他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随着他。
7.B市军队方面;
【郑局长访谈实录】
8.B市铁路局;
原来皮夹里还放着他的工作笔记本!
9.B市环卫局;
容金珍失声叫道。
10.B市城管局;
“笔记本!笔记本!……”
11.B市城建局;
瓦西里跳下床来,黑暗中,他看到容金珍正在瑟瑟发抖。
12.B市交通局;
“什么事?”
13.B市日报社;
“瓦西里,不好了!”
14.B市邮政局;
一只想像中的皮夹,需要用想像力去拉开拉链。开始他的思绪受惋惜之情侵扰,思索显得苍白,无法拉开皮夹拉链,眼前只有一片长方形的晕目的黑色。这是皮夹的外壳,不是内里。渐渐地,惋惜之情有所淡化,思索便随之趋紧、集中,丝丝力量犹如雪水一般衍生、聚拢、又衍生、又聚拢。最后,拉链一如雪崩似的弹开,这时一片梦幻般的蓝色在容金珍眼前一晃而过。仿佛晃见的是一只正在杀人的手,容金珍陡然惊吓地坐起身,大声叫道:
15.B市某部一个团队;
容金珍思索着。
还有无数的小单位、小部门。
皮夹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被检查之处有——
惋惜是心情,追忆是动脑,是用力。
1.A市火车站;
10分钟后,车箱内又平静下来。容金珍在接受瓦西里和教授的大把安慰话后,一度动乱的心情也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当他重新浸入黑暗时,这安静仿佛被夜色淹没,又如被车轮的咣当声碰坏一样,使他又陷入对失物的惋惜和追忆之中。
2.B市火车站;
不用说,要偷走的是保险箱,那事情就大了,可怕了。现在看来,可怕是没有的,只是有些可惜而已。只是可惜,不是可怕。
3.A市至B市220公里铁道线;
说真的,这时候,容金珍还没有意识到丢失皮夹是什么可怕的事。他初步回忆,知道皮夹里有往返车票、住宿票和价值两百多元的钱粮票以及证件什么的。亚山的《天书》也在其中,那是他昨晚睡前放进去的。这似乎首先刺痛了他的心。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东西和床下保险箱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甚至感到一丝大难不死的欣慰。
4.B市72家旅馆招待所;
现在,小偷的守望,皮夹的失窃,使容金珍马上联想到自己的守望和绝望,他有点儿自嘲地想:我想从人家——黑密制造者和使用者——身上得到点东西是那么困难,可人家窃去我东西却是那么容易,仅仅是半枝烟工夫。嘿嘿,他冰冷的脸上再次挂起一丝苦笑。
5.B市637只垃圾桶;
①语出小黎黎给金珍论文所题的前言。
6.B市56个公共厕所;
再说,对方越是谨慎,破绽越少,就越容易为我们忽视,反之一样,即我们一有疏漏,对方的破绽就显得越发少。双方就这样犹如一个榫头的凹凸面,互相呼应,互相咬紧,紧到极致,衔接面消失了,于是便出现蛛丝不显的完美。这种完美陌生而可怕,容金珍日夜面对,常常感到发冷和害怕。没有人知道,但妻子小翟知道,丈夫在梦呓中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在破译黑密的征途上,他已倦于守望,他的信念,他的宁静,已遭到绝望的威胁和厌烦的侵袭——
7.B市43公里污水道;
2.有破绽却未被容金珍发现,滴水在他的指缝间滑落,流走。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你想,希伊斯那么了解容金珍,他一定会提醒黑密的研制者们如何来针对容金珍的特点,设置一些专门对付他的机关。说实话,他们曾如父子一样情深意浓,但现在由于身份和信仰的关系,两人心灵深处的距离甚至比地理上的距离还要远大。我至今记得,当我们得知希伊斯就是伟纳科时,组织上把这个情况连同希伊斯对我们布迷魂阵的诡计都向容金珍详细说了,以引起他警觉。然后你想他说了句什么话?他说:叫他见鬼去吧,这个科学圣殿中的魔鬼①!
8.B市9处废品收购站;
1.紫密的破译逼使对方咬紧牙关,每张一次口说话都慎而又慎的,深思熟虑的,滴水不漏的,使得我们无懈可击。
9.B市无数民宅。
究其缘故,我们想到两点:
直接投入破案人员有3700多人,其中包括容金珍和瓦西里。
这是不正常的。很不正常。
直接被查询人员有2141位乘客、43名列车工作人员和B市600多名着军便装的小伙子。
密码好像一张巨大的天网,天衣无缝,于是你看不真切。但是,一本密码只要投入使用,就如一个人张口说话,难免要漏嘴失言。漏出来的话,就是流出来的血,就是裂开的口子,就是一线希望。正如闪电将天空撕开口子一样,削尖脑袋从裂开的缝隙中钻进去,通过各种秘密的迷宫一般的甬道,有时候可以步入天堂。这些年来,容金珍以巨大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天空裂开缝隙,已经等待上千个延长了的白天和夜晚,却是蛛丝未获。
火车因此延误时间5个半小时。
其实,破译密码说到底就是一个见缝插针的活儿。
B市秘密管制时间484小时,即10天零4小时。
【郑局长访谈实录】
人们说,这是G省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个巨大而神秘的案子,几万人为之惊动,几个城市为之颤抖,其规模和深度实为前所未有!
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露出一丝苦笑——
五
“这叫见缝插针。”
话说回来当然是容金珍的需要,这个故事是他的故事,还没完,似乎才开始。
容金珍知道,皮夹十有八九是这个穿军便装的小伙子偷走了,他站在那里,其实是站在那里狩猎,教授出来方便,恰好给他提供了线索,好像在雪地里拾到了一路梅花印足迹,沿着这路足迹深入,尽头必是虎穴。可以想像,教授在卫生间的短暂时间,便是小伙子的作案时间。
当容金珍走下火车,出现在A市月台上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一行向他逼来的人,为首的是当时701头号人物——一个有一张放大的马脸的恐怖的局长大人(郑氏拐杖局长的前任的前任),起码容金珍现在看来是如此。他走到容金珍面前,气愤使他失去了往日对容金珍的尊敬,阴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教授的解释富有同情心。
容金珍害怕地避开了这目光,却避不开这声音:
“当时我没想太多,以为皮夹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站在那里抽烟,手上有没有东西我没在意,再说我以为他一直站着没动呢,只是抽完了烟才走,现在——唉,当时我要多想一下就好了。”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当他叫醒瓦里西后来又吵醒教授时,教授告诉他们说,一个小时前他曾上过一次厕所(请记住是一小时前),在车厢的连接处看到一位穿军便装的小伙子,靠着门框在抽烟,后来他从厕所里出来时,刚好看见小伙子离去的背影,“手上拎着一只你刚说的那种皮夹”。
这时候,在场的人都注意到,容金珍眼睛倏地亮闪一下,旋即熄灭,就像烧掉的钨丝,同时整个人硬成一块,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火车出站时的噪音再次将他弄醒,而接下来火车愈来愈紧的咣当声,犹如一种递进的令人亢奋的音乐,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睡意。他的睡眠本来就不是很坚强,怎么经得起这么蹂躏?睡意被咣当声辗得粉碎,他彻底清醒过来。月光从车窗外打进来,刚好照在他床铺上,阴影儿颠簸着,忽上忽下,很勾引他惺忪的目光。这时候,他总觉得眼前少了样东西,是什么呢?他懒洋洋地巡视着,思忖着,终于发现是挂在板壁挂钩上的那只皮夹——一只讲义夹式的黑皮夹——不在了。他立马坐起身,先在床铺上找了找,没有。然后又察看地板上,茶几上,枕头下,还是没有!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户方框的时候,容金珍苏醒过来,目光触到了妻子朦胧的面容。有那么一会儿,他幸福地忘记了一切,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妻子刚被他梦中的呼号惊醒,正不安地望着他(他妻子也许经常这样守望着梦中的丈夫)。但是,白色的房间和房间里的药气,使容金珍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于是,休克的记忆又活转过来。于是,他又听到局长威严的声音:
这样想着,容金珍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为什么不把密件放在保险箱里!”
“再睡一觉吧,回家了……”
“为什么!”
“只剩下180分钟……”
“为什么?”
“回家了……”
“为什么……”
“就到家了……”
【郑局长访谈实录】
“还有三个小时……”
你应该相信,容金珍对这次外出并不缺乏敌意,和因敌意而有的警惕。所以,如果说事情的发生是由于他麻痹大意,是他掉以轻心或者玩忽职守的结果,那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把笔记本放在保险箱里,又似乎可以说容金珍是不谨慎的,警惕性很不高。
这就是说,下一站就到A市了。
我清楚记得,在他们从701出发时,我和瓦西里都曾再三要求他,叮嘱他,应将所有密件,包括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都放入保险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返回时,据瓦西里说,他还是很小心的,把所有密件一一都放入保险箱,包括总部首长在会议期间送给他的一本格言诗集(是首长自己创作的),完全是一本书店里的书,毫无秘密可言。但容金珍想到扉页上有首长的签名,惟恐因此露出他身份的一丝蛛迹,特意将它归入密件,置于保险箱内。就这样,他几乎把什么都放进去了,却独独将笔记本遗落在外。事后想来,当初他怎么就将它遗落掉的,这简直是个古老而深奥的谜。我相信,绝对相信,他不会因为要经常用而特意留下它的,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冒险,他也没有勇气和胆量这样冒险。他留下它似乎是完全没理由的,即使事后,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也难以想像。奇怪的是,事发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本笔记本的存在(事发后也没有马上想到),好像它是一枚别在妇女袖口上的针,除了需要它或者不经意被它刺痛时,平时似乎总是想不到它。
广播通知他,火车已经到达B市。
但笔记本对容金珍来说,绝不可能是一枚妇女袖口上的针,因为不值钱可以无需记住它。他本意无疑是想记住它的,而且非常想,要牢记住它,要记在心上的心上。因为,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灵魂的容器。
他放心地又躺下去,一边懵懵懂懂地听到月台上零散的脚步声和车站的广播声。
这样一件他最珍重的东西,他的宝贝,他怎么就将它忽视了呢?
在!
这的确是个巨大的坚硬的谜——
半夜里,容金珍被火车进站时的咣当声碰醒。出于一种习惯,他醒来就伸手去摸床下的保险箱。箱子被一把链条锁锁在茶几腿上。
现在,容金珍正在为此深深悔恨,同时他极力想走入神秘的迷宫,找到他为什么把笔记本忽视掉的谜底。开始,他为里面无穷无尽的黑暗所眩晕,但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黑暗又成了发现光亮的依靠。就这样,他接近了一个宝贵的思想,他想——
事情太真实往往会变得不真实而使人难以相信,就像人们通常不相信在广西的某个山区你可以拿一根缝衣针换到一头牛甚至一把纯银的腰刀一样。没有人能否认,12年前容金珍在一个门捷列夫的梦中(门捷列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获得紫密深藏的秘密,是个出奇的故事,但却并不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奇多少。
也许正是因为我太珍视它了,把它藏得太深了,藏在了我心里的心里,以致使我自己都看不见了……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笔记本早已不是一件什么孤立存在的、具体的物体,就像我戴的眼镜……这些东西,由于我太需要——简直离不开!早已镶嵌在我生命里,成为我生命的一滴血,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感觉不到它们,就像人们通常感觉不到自己有心脏和血液一样……人只有在生病时才会感觉到自己有个身体,眼镜只有不戴时才会想起它,笔记本只有丢掉……
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
想到笔记本已经丢掉,容金珍触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急煞地冲出病房,火急火燎的样子,像是在逃跑。他的妻子,小翟,一个比他高大年轻的女人,也许从未见过丈夫的这种样子,万分吃惊。但没惊呆,跟着就往外追。
四
由于容金珍视力没有适应楼道里的黑暗,加上跑得匆忙又快,下楼时,他跌倒在楼梯上,眼镜摔掉了,虽然没破,但耽误的时间让妻子追上了他。妻子才从701赶来,来之前有人通知她,说容金珍可能在路上累着了,突然病发住在某医院里,要她来陪护。她就这样来了,并不知晓真正发生的事情。她叫丈夫回去休息,却遭到粗暴拒绝。
窗外,夜晚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
到楼下,容金珍惊喜地发现他的吉普车正停在院子里,他过去一看,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呢。车子是送他妻子来的,现在容金珍似乎正用得上。上车前,他跟妻子撒了一个真实的谎言,说他把皮夹丢在了车站,“去去就回”。
接着他又想,把天才和常人比作玻璃和石头无疑是准确的,天才确实具有玻璃的某些品质:透明,娇气,易碎,碰不得,一碰就碎,不比石头。石头即使碰破也不会像玻璃那么粉碎,也许会碰掉一只角,或者一个面,但石头仍然是块石头,仍然可以做石头使用。但玻璃就没这么妥协,玻璃的本性不但脆弱,而且暴烈,破起来总是粉碎性的,一碎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变成垃圾。天才就是这样,只要你折断他伸出的一头,好比折断了杠杆,光剩下一个支点能有什么用?就像亚山博士,他又想到自己的英雄,想他如果世上没有密码,这位英雄又有什么用?废物一个!
然而他没去车站,而是直接去了B市。
现在,容金珍想,自己和同僚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就是:他能欣赏亚山博士,所以崇敬。所以,他能在巨人光亮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照就亮,像块玻璃。而他们却不能,他们像块石头,光芒无法穿透他们。
容金珍知道,小偷现在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仍在列车上,另一个已在B市下车。如果在车上,那是跑不了的,因为列车已被封锁。所以,容金珍急着要去B市,因为A市不需要他,而B市——B市也许需要全城人!
所以,容金珍相信,天才只有在天才眼里才能显出珍贵,天才在一个庸人或者常人眼里很可能只是一个怪物,一个笨蛋。因为他们走出人群太遥远,遥遥领先,庸人们举目遥望也看不见,于是以为他们是掉在了队伍后面。这就是一个庸人惯常的思维,只要你沉默着,他们便以为你不行了,吓倒了,沉默是由于害怕,而不是出于轻蔑。
三个小时后,小车驶入B市警备区大院。在这里,容金珍打听到他应该去的地方:特别事故专案组。专案组设在警备区招待所内,组长是总部某副部长(当时尚未到任),下面有五位副组长,分别是A市、B市军地各相关部门的领导,其中一位副组长就是后来的郑氏拐杖局长——时任701第七副局长,当时他就在招待所内。容金珍赶到那里后,郑副局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A市封锁列车检查,结果没有发现小偷。
“他们看不到您身上的光华,看到了也害怕,不以为荣,反以为耻。这就是我无法信任他们的理由。欣赏一种极致的美是需要勇气和才能的,没有这种勇气和才能,这种极致的美往往会令人感到恐怖。”
这就是说小偷已在B市下车!
他这样自贬,不是由于对自己不满,而是出于对亚山博士极度的崇敬。事实上,除了亚山,容金珍心中从来只有他自己,他不相信701除他容金珍还会有第二个人能破译黑密。而他不信任同僚,或者说只信任自己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对亚山博士缺乏一种虔诚而圣洁的感情,一种崇拜的感激之情。在火车的咣当声中,容金珍清晰地听到自己在这样对他的英雄说:
于是,各个方向的破案人员,源源不断地涌入B市。当天下午,瓦西里也来到B市,他来B市的目的原本是奉局长之令,把容金珍带回医院去治病。但局长可能料到他的这道命令会遭到容金珍拒绝,所以下达命令的同时,又给命令补充了一个注解,说:如果他执意不肯,你瓦西里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
“人们都有自己的英雄,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智慧和力量都来自你的指示和鼓舞。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亮离不开你光辉的照耀……”
结果,瓦西里执行的果然不是命令本身,而是注解。
每每想起这些,容金珍总觉得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不真实之感。他经常对着亚山的照片和著作这样自言自语:
没有人想得到,瓦西里这次小小的妥协可给701闯下大祸了。
然而,也许是天才,也许是好运气,亚山博士仅用7个月时间就敲开了老鹰密码。这在破译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荒唐程度类似于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点往下掉的同时,一个雨点却在往上飞——
六
这也是世上所有破译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即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将永远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换句话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不正常,好像海里的一粒沙子要跟陆地上的一粒沙子碰撞一样,碰撞的可能性只有亿万分之一,碰撞不了是正常的。然而,他们正是在寻求这个亿万分之一,这个天大的不正常!造密者或者密码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某些不可避免的闪失——犹如人们偶然中本能的一个喷嚏,这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开始。问题是将自己的希望维系于别人的闪失和差错之上,你不能不感到,这既是荒唐的,又是悲哀的,荒唐和悲哀叠加构成了破译家的命运,很多人——都是人类的精英——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他们惨淡悲壮的一生。
在后来的几天里,容金珍白天像游魂一样,飘荡于B市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又把一个个黑夜,漫长得使人发疯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事物的想念之中。由于过度的希望,他自然感到极度失望,黑夜于是成了他受刑的时光。每天晚上,他为自己可怜的命运所纠缠,所折磨,失眠的难以忍受的清醒压迫着他,炙烤着他。他挖空心思回顾着当前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企图审判自己,搞清楚自己的过错。但现实的一切似乎都错了,又似乎都没错,一切如梦,一切似幻。在这种无休无止的迷惘中,悲愤的热泪灼伤了他双眼;在这种深刻的折磨中,容金珍就像一朵凋谢的花,花瓣以一种递进的速率不时剥落,又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哀叫声一声比一声软弱又显得孤苦。
有一种说法,说老鹰密码是一个爱尔兰的天才数学家在柏林的一座犹太人教堂里,在神的佑助下研制成功的,其保险系数高达30年,足足比当时其他高级密码的保险系数高出十几倍!这就是说,30年内人类将无法破译该密码——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反而是不正常的。
现在到了事发后的第六天晚上。这个珍贵而伤感的夜晚是从一场倾盆大雨开始的,雨水将容金珍、瓦西里两人淋得精湿,以致容金珍咳嗽不止,因此他们要比往常回来得早些。两人躺在床上,疲劳并没使他们不能忍受,因为要忍受窗外无穷的雨声已是够困难的了。
20世纪40年代初,当希特勒的桌面上出现了由老鹰密码加密的文书后,亚山便背叛了他祖国,走出德军阵营,成了盟军朋友。反戈的原因不是因为信仰,也不是因为金钱,而仅仅是因为老鹰密码使当时所有破译家都感到了绝望。
滔滔不尽的雨水使容金珍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然而,在半个世纪前,在德国,在法西斯兵营里,就是这个人,这个伤透母亲心的糟糕孩子,一度成了法西斯的死神,叫希特勒吓得屁滚尿流。其实,亚山还说得上是希特勒的同乡,他出生在一个名叫“TARS”的岛上(岛上盛藏金子),如果说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祖国的话,那么德国就是他的祖国,希特勒是他当时祖国的统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然应该为德国、为希特勒服务。可他没有,或者说没有始终服务(曾经服务过)。因为,他不是哪个国家或哪个人的敌人,而仅仅是密码的敌人。他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成为某个国家、某个人的敌人,而到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成为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人的敌人,这一切都取决于谁——哪个国家、哪儿的人,制造并使用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密码,拥有最高级密码的那个人就是他的敌人!
【郑局长访谈实录】
不用说,对母亲来说,这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孩子。
作为当事人,容金珍对案件侦破工作是有不少独特的见解的,比如他曾提出,小偷行窃的目的是要钱,所以极可能取钱弃物,将他的宝贝笔记本当废纸扔掉。这个观点不乏有其准确性,所以容金珍提出的起初就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为此B市的垃圾箱、垃圾堆天天受到成群的人青睐。容金珍当然是其中一员,而且还是一名十足的主将,干得最卖力又一丝不苟的,常常别人搜寻过一遍后,他还不放心,还要亲自捣鼓一遍。
在密码界,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亚山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他像一个神,世上的密码没有一本会使他不安。他是一个深悉密码秘密的神!然而,在生活中,亚山却是一个十足的笨蛋,是个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笨蛋。他出门就像一只宠物似的,总需要有人牵引着,否则就可能一去不返。据说,亚山终生未婚,他母亲为了不让儿子丢失,一辈子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带他出门,引他回家。
但是事发后的第六天傍晚,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而且下了就不见收,雨水在天上哗哗地下,又在地上哗哗地流,三下五下,B市的角角落落都水流成河,水满为患。这使以容金珍为代表的所有701人都痛苦地想到,即使有一天找回笔记本,那其中的种种珍贵思想也将被这无情的雨水模糊成一团墨迹。再说,雨水汇聚成流,就可能冲走笔记本,使它变得更加飘忽难觅。所以,这场雨让我们都感到很痛苦,很绝望,而容金珍一定感到更加痛苦,更加绝望。说真的,这场雨,它一方面像是一场普通的雨,毫无恶意,和小偷的行为并不连贯,另一方面又和它遥相呼应,默默勾结,是一种恶意的继续、发展,使我们面临的灾难变得更加结实而坚硬。
天才易折,这对天才容金珍说不是个陌生而荒僻得不能切入的话题,他曾多次同我谈起过这个话题,他说: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磕碰。从一定意义上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或者说,他们的深度正是由于牺牲了广度而获得的。所以,大凡天才,他们总是一方面出奇的英敏,才智过人,另一方面却又出奇的愚笨,顽冥不化,不及常人。这最典型的人就是亚山博士,他是破译界的传奇人物,也是容金珍心目中的英雄,《天书》就是他写的。
这场雨将容金珍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淋湿了——
【郑局长访谈实录】
听着,这场雨将容金珍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淋湿了!
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从这场雨中,容金珍很容易而很直接地再次看见了——更加清晰而强烈地——灾难在他身上的降临过程: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操纵着,使所有他害怕又想不到的事情得以一一发生,而且是那么阴差阳错,那么深恶痛绝。
天才,乃人间之灵,少而精,精而贵,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娇嫩如芽,一碰则折,一折则毁。
从这场雨中,容金珍也看到了12年前的某种相似的神秘和深奥:12年前,他在一个门捷列夫的梦中闯入紫密天堂,从而使他在一夜间变得辉煌而灿烂。他曾经想,这种神奇,这种天意,他再也不会拥有,因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可现在,他觉得,这种神奇,这种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现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与黑暗,又如彩虹与乌云,是一个东西的正反面,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环绕着这个东西在行走,既然面临了正面,就必然面临其反面。
说到亚山的《天书》,是解放前中华书局出版的,由英籍华裔韩素音女士翻译,很薄的一册,薄得不像本书,像本小册子,扉页有个题记,是这样写的:
那么这东西是什么呢?
病是没有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从来都是说完就完,没有拉扯,没有过度,没有客气,没有前言,没有后语,说了就说了,不说了就不说了,像在说梦话,弄得你也跟着在做梦似的。
一度为洋先生教子的、心里装有耶稣基督的容金珍想,这东西大概就是万能的上帝,万能的神。因为只有神,才具有这种复杂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恶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似乎也只有神,才有这种巨大的能量和力量,使你永远围绕着她转,转啊转,并且向你显示一切:一切欢乐,一切苦难,一切希望,一切绝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狱,一切辉煌,一切毁灭,一切大荣,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恶,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阴面,一切阳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里面,一切外面,一切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看得出,教授为车厢里突然多出来一位对话者感到高兴。但似乎只是白高兴一场,因为容金珍干笑两下后,便不再理睬他,又捧起亚山的《天书》不闻不顾地读起来。教授怪怪地盯他一眼,想他是不是有病哩。
神的概念的闪亮隆重的登场,使容金珍心里出奇地变得透彻而轻松起来。他想,既然如此,既然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还有什么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劳。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意愿改变她的法律。神是决计要向每个人昭示她的一切的。神通过紫密和黑密向我显示了一切——一切欢乐一切苦难一切希望一切绝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狱一切辉煌一切毁灭一切大荣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恶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阴面一切阳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里面一切外面一切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教授哈哈大笑。
容金珍听到自己心里喊出这么一串排比的口号声后,目光坦然而平静地从窗外收了回来,好像雨下不下已与他无关,雨声也不再令他无法忍受。当他躺上床时,这雨声甚至令他感到亲切,因为它是那么纯净,那么温和,那么有节有奏,容金珍听着听着就被它吸住并融化了。他睡着了,并且还做起了梦。在梦中,他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样跟他说——
“那你就是逃兵了。”
“你不要迷信什么神……”
“你们是这趟火车最忠实的旅客,始终跟它在一起。”
“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现……”
这也是火车的终点时间,于是容金珍幽默地说:
“神没给亚山一个完美的人生……”
“明日下午三点钟。”
“难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
“你们什么时候到?”
“神的法律并不公正……”
这话容金珍听着觉得挺亲切,于是愉快地插一句嘴:
后头这句话反复重复着,反复中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大得如雷贯耳的,把容金珍惊醒了,醒来他还听到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仍然在耳际余音缭绕:“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啊,火车已经驶入G省,明天一早你们就到家了。”
他想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声音为什么要跟他这么说——神的法律不公正!好的,就算不公正吧,那么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里?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知是由于头痛,还是由于怀疑或是害怕,起初他的思路总是理不出头绪,各种念头游浮一起,群龙无首,吵吵闹闹的,脑袋里像煮着锅开水,扑扑直滚,揭开一看,却是没有一点实质的东西,思考成了个形式的过场。后来,一下子,滚的感觉消失了——好像往锅里下了食物,随之脑海里依次滚翻出列车、小偷、皮夹、雨水等一系列画面,使容金珍再次看见了自己当前的灾难。但此时的他尚不明了这意味着什么——好像食物尚未煮熟。后来,这些东西又你挤我攘起来——水又渐渐发热,并慢慢地沸腾了。但不是当初那种空荡荡的沸腾,而是一种远航水手望见大陆之初的沸腾。加足马力向着目标靠近、靠近,终于容金珍又听到那个神秘的声音在这样对他说:“让这些意外的灾难把你打倒,难道你觉得公正吗?”
吃晚饭时,教授和瓦西里攀谈起来,容金珍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突然听到教授用羡慕的口气这样说道:
“不——!”
现在,第二个白天即将过去,火车正轻快地行驶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田野的远处,一轮傍晚的太阳已经开始泛红,散发出毛茸茸的光芒,很美丽,很慈祥。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温暖,宁静,好像是梦境,又好像一幅暖色调的风景画。
容金珍嚎叫着,破门而出,冲入倾盆大雨中,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声疾呼起来:“天哪,你对我不公正啊!”
现在,容金珍躺在几乎是舒适的软卧铺位上,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即总算弄到了一个不坏的藏身之处。确实,瓦西里很容易弄来的两张铺位真是十分理想,他们的旅伴是一位退休的教授和他九岁的小孙女。教授也许有60岁,曾经在G大学当过副校长,因为眼疾于不久前离职。他身上有点权威的味道,喜欢喝酒,抽飞马牌香烟,一路上,烟酒使他消磨了时间。教授的小孙女是个长大立志要当歌唱家的小歌手,一路上反复地唱着歌,把车厢唱得跟舞台似的。如此两人,一老一少,使容金珍原本随时都可能悬吊起来的心像是吃了镇静剂似的变踏实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单纯得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敌意的想像的小小空间里,容金珍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胆小,他把时间都用来做当前最现实又最有意义的两件事,就是睡觉和看书。睡眠使旅途漫长的黑夜压缩为一次做梦的时间,看书又把白天的无聊打发了。有时候,他躺在黑暗里,睡不着又看不成书,他就把时间消耗在胡思乱想中。就这样,睡觉,看书,胡思乱想,他消磨着归途,一个小时又一小时,逐渐又逐渐地接近了他当前最迫切的愿望:结束旅途,回701。
“天哪,我要让黑密把我打败!”
说真的,容金珍这个丈夫是当得极不像话的,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就是回家,也难得跟小翟说一句话,饭烧好了就吃,吃了就走,要么就睡,睡醒了又走。就是这样的,小翟跟他生活在一起,常常连碰他一下目光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其他的什么。作为处长,一个行政领导,他也是不称职的,每天,他只有在晚上结束一天工作之前的一个小时才出现在处长办公室里,其余时间全都钻在破译室内,并且还要把电话机插头拔掉。就这样,他总算躲掉了作为处长和丈夫的种种烦恼和痛苦,保住了自己惯常而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个人独处,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工作,不要任何人打扰人帮助。而且,这种感觉自黑密出现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强烈,好像他只有把自己藏起来后,才能更好地去寻找黑密深藏的秘密——
“只有让黑密把我打败才是公正的!”
说起容金珍的婚姻,我总觉得怪得很,有点命运在捉弄他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以前那么多人关心他的婚姻,也有那么多人想嫁给他,分享他耀眼的荣光。但也许是不想吧,也许是犹豫不决,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概拒之门外,感觉是他对女人和婚姻不感兴趣。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突然没一点声响地跟小翟结了婚。那时候他已经34岁。当然这不是个问题,34岁是大龄了一点,但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有什么问题?没问题。问题是他们婚后不久,黑密就贼头贼脑地出现了。不用说,当时容金珍要不跟小翟结婚的话,他这辈子恐怕就永远不会结婚了,因为黑密将成为他婚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栅栏。这场婚姻给人感觉就同你在关窗之前突然扑进来一只鸟一样,有点奇怪,有点宿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天哪,只有邪恶的人才该遭受如此的不公正!”
容金珍是1966年8月1日结婚的,妻子姓翟,是个孤儿,很早就从事机密工作,先在总部机关当电话接线员,1964年转干后才下来到我们破译处当保密员。她是个北方人,个子很高,比容金珍还高半个头,眼睛很大,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很少开口说,说话的声音也很小,也许是搞机密工作久了的缘故。
“天哪,只有邪恶的神才会让我遭受如此非难!”
【郑局长访谈实录】
“邪恶的神,你不能这样!”
没有人能否认,一个胆小的人,一个敏感的人,一个冷漠的人,独立就是他们最迫切的愿望,最重要的事情。在701,容金珍以别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独尽可能地省略了种种世俗的生活,为的就是要和旁人保持距离,独立于人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慷慨地接受棋疯子,不排除有远离人群的动机。换句话说,与疯子为伍是拒绝与人往来的最好办法。他没有朋友,也没谁把他当朋友,人们尊敬他,仰慕他,但并不亲热他。他孤零零地生活(后来棋疯子身上的密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弱了,于是离开了701),人们说他是原封不动的,不近人情的,孤独的,沉闷的。但孤独和沉闷并不使他烦恼,因为要忍受别人五花八门的习惯将使他更加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破译处长的头衔是他不喜欢的,丈夫的头衔也是他不喜欢的——
“邪恶的神,我跟你拼了——!”
和来时不一样,归途的时间是两天三夜,不是三天两夜。现在,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已经过去,第二个白天也正在逝去。一路上,容金珍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全都在看他新买的书。很明显,这次旅途容金珍已从上次胆小怕事的不祥感觉中走出来,能够睡好觉和看书就是这种证明。大家知道,归途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买到了软卧铺位,有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独立的、与外界隔绝因而也是安全的空间。容金珍置身其中,心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满足和欢喜。
一阵咆哮之后,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样燃烧着他,使他浑身的血都哗哗流动起来,血液的流动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动的。这个思想一闪现,他就觉得整个躯体也随之流动起来,和天和地丝丝相连,滴滴相融,如气如雾,如梦如幻。就这样,他又一次听到了缥缈的天外之音,这声音仿佛是苦难的笔记本发出的,它在污浊的黑水中颠沛流离,时隐时现,所以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容金珍,你听着……雨水是流动的,它让大地也流动起来……既然雨水有可能把你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既然什么事情都发生了,为什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笔记本冲走,也可能将它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冲回来——……”
三
这是容金珍的最后一个奇思异想。
和来时不一样。
这是一个神奇而又恶毒的夜晚。
归途的开始无可挑剔的令人满意,鼓舞着容金珍有信心作一次轻松的旅行。
窗外,雨声不屈不挠,无穷无尽。
他确实是十分愉快地离开首都的,愉快还有个原因是:那天晚上首都的天空竟然飘出了这年冬天的第一批雪花,好像是为欢送他这个南方人特意安排的。雪花愈洒愈烈,很快铺满一地,在黑暗中隐隐生辉。容金珍在一片雪景中等待火车启动,雪落无声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宁静而美妙的遐想。
七
有了这些东西,容金珍也能愉快回去了。回去的列车上没有警界或其他什么部门的庞大团体,所以瓦西里很容易就弄到了两张软卧铺位。当容金珍步入上好的软卧车厢时,他的心情就有了外出六天来所没有的轻松。
故事的这一节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面,又有令人悲伤的一面。令人鼓舞的是因为笔记本终于找到了,令人悲伤的是因为容金珍突然失踪了。这一切,所有一切,正如容金珍说的:神给我们欢乐,也给我们苦难,神在向我们显示一切。
有了这些东西就叫不虚此行。
容金珍就是在那个漫长的雨夜中走出失踪的第一步的。谁也不知道容金珍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在雨中,还是雨后?但是,谁都知道,容金珍就是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好像一只鸟永远飞出了巢穴,又如一颗陨落的星永远脱离了轨道。
什么叫不虚此行?
容金珍失踪,使案子变得更加复杂黑暗,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有人指出,容金珍失踪会不会是笔记本事件的一个继续,是一个行动的两个步骤。这样的话,小偷的身份就变得更为神秘而有敌意。不过,更多人相信,容金珍失踪是由于绝望,是由于不可忍受的恐怖和痛苦。大家知道,密码是容金珍的生命,而笔记本又是他生命的生命,现在找到笔记本的希望已经越来越小,而且即使找到也可能被雨水模糊得一文不值,这时候他想不开,然后自寻短见,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4.临走前,容金珍在“昨日书屋”买到了两本他梦寐以求的好书,其中之一《天书》(又译《神写下的文字》),系著名密码学专家亚山之作。
以后的事情似乎证实了人们的疑虑。一天下午,有人在B市向东十几公里的河边(附近有家炼油厂)拣回一只皮鞋。瓦西里一眼认出这是容金珍的皮鞋,因为皮鞋张着一张大大的嘴,那是容金珍疲惫的脚在奔波中踢打出来的。
3.在会余的一次交杯中,那位权威的银发老者几乎即兴答应给容金珍调拨一台40万次的计算机。这等于给他配了一个几乎是国际一流的好帮手!
这时候,瓦西里已经愈来愈相信,他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种鸡飞蛋打的现实,他以忧郁的理智预感到:笔记本也许会找不到,但他们有可能找到一具容金珍的尸体,尸体也许会从污浊的河水中漂浮出来。
2.从会议上同仁们对他又是语言又是肉体的讨好(比如把你的手握得亲亲热热、对你点头哈腰、殷勤微笑,凡此种种,均属肉体讨好),容金珍发现自己在秘密的破译界原来是那么璀璨,那么人见人爱。这一点他以前知之不多,现在知道了终归有点儿高兴。
要真是这样,瓦西里想,真不如当初把他带回去,事情在容金珍头上似乎总是只有见坏的邪门。
1.通过此会,容金珍看到总部首长很关心黑密破译现状及今后的命运。这对容金珍既是压力,也是鼓励,他感到内心被推了把似的有点来劲。
“我操你个狗日的!”
不过,容金珍此行也并非毫无收获。收获起码有四:
他把手上的皮鞋狠狠远掷,仿佛是要将一种倒霉蛋的岁月狠狠远掷。
他反复这样说,也许以为在这种加强的旋律中会忘掉痛苦。
这是案发后第九天的事情,笔记本依然杳无音讯,不禁使人失去信心,绝望的阴影开始盘踞在众人心头,并且正在不断深扎。因此,总部同意将侦破工作扩大乃至有所公开——以前一直是秘密的。
“别去指望他们,别指望,他们不可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第二天,《B市日报》以醒目的版面,刊登一则《寻物启事》,并作广播。信中谎称失主为一名科研工作者,笔记本事关国家某项新技术的创造发明。
现在,冷静下来的容金珍相信,指望那些人发表有关黑密的高见,口吐金玉良言,给自己指点迷津,就是梦中的无稽之谈,是荒唐中的荒唐,是比通常的无稽之谈还要无稽之谈的无稽之谈。所以,他这样告慰自己说:
应该说,这是万不得已采取的一个冒险行动,因为小偷有可能因此而珍藏或销毁掉笔记本,从而使侦破工作陷入绝境。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天晚上10点03分,专案组专门留给小偷的那门绿色电话如警报般地鸣叫起来,3只手同时扑过去,瓦西里以他素有的敏捷率先抓到了话筒:
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几乎把现实中的所有一切都在梦中经历了,体验了,品味了,于是他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梦中的。人都说,陆地上有的东西海里全有,而海里有的东西陆地上不一定有。容金珍的情况也是这样,梦中世界有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并不一定都有,但凡是在现实世界中有的东西,在他的梦中世界里一定是有的。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东西,到容金珍头上都有一式两份:一份现实的——真的,活生生的;一份梦中的——虚的,乱糟糟的。比如无稽之谈这个成语,我们只有一个,但容金珍就有两个,除了通常的一个外,还有一个梦中的,一个惟他独有的。不用说,梦中的这个要比现实中的那个更加荒唐、更加谵妄——
“喂,这里是专案组,有话请讲。”
这个思想闪现之起初非常鼓舞他,好像在绝境中拾到了条生路。于是有阵子,我听说他天天晚上都命令自己做梦,做梦成了他一时间内的主要任务。这种刻意的夸张和扭曲,结果使他后来一度精神濒临崩溃,只要眼皮一合上,形形色色的梦便纷至沓来,驱之不散。这些梦纷乱不堪,毫无思想,惟一的结果是骚扰了他正常的睡眠。为了保证睡眠,他又不得不反过来消灭这些每天纠缠他的梦,于是他养成睡前看小说和散步的习惯。这两个东西,前者可以松懈他白天过度紧张的脑筋,后者使之疲劳,加起来对他睡眠倒真有些促进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说和散步是保证他睡好觉的两粒安眠药。
“……”
作为一个孤独而疲倦的人,容金珍白天常常沉溺于思想或者说幻想,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梦中度过的。据我所知,有一段时间,他曾鼓励自己天天晚上也做梦,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曾尝到过做梦的甜头(有人说他是在梦中破译紫密的);另一方面,他怀疑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魔鬼,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理性、思维,那么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看来只有在梦中才能接近他了。
“喂,喂,你是哪里,有话请讲。”
【郑局长访谈实录】
“嘟,嘟,嘟……”
也许,从根本上说,容金珍是讨厌这个会议,和会议上的每一个人的,起码在会议落幕之后。但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没道理的,因为他想,黑密就如他身体里的一个流动的深刻的癌,自己挖空心思深究多年,依然感到一无蛛迹的茫然,感到死亡的咄咄逼人的威胁,他们一帮局外人,既非天才,也非圣人,仅仅道听途说一点,便指望他们发表一针见血的高见,做救世主,这无疑是荒唐的,是梦中的无稽之谈——
电话挂了。
下午是专家发言,容金珍受命率先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主要介绍黑密破译进展,那就是:毫无确凿的进展,和他个人在困惑中的某些奇思异想:有些极其珍贵,以至事后他都后悔在这个会议上公布。随后几天,他用十几小时的时间听取了九位同行的意见和两位领导的闭幕讲话。总的说,容金珍觉得整个会议开得像个讨论会(不是研究会),轻浮又浅薄,人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和标语式的口号讲演,也仅仅是讲演而已,既没有咬牙的争论,也缺乏冷静的思考。会议始终浮在一个平静的水面上,断断续续冒出的几只水泡,全都是容金珍憋不住气所呼出的——他为宁静和单调所窒息。
瓦西里沮丧地放回话筒,感觉是跟一个影子碰了一下。
开幕式在这位肃穆老者激越而庄严的呼吁声中达到了鸦雀无声的高潮,他激越的时候,满头银亮的头发闪烁着颤动的光芒,像是头发也在说话。
一分钟后,电话又响。
他说:“同样是破译密码,但不同的密码破译的要求和意义都是不同的,有些密码我们破译它是为了打赢一场具体战争的需要,有些是军备竞赛的需要,有些是国家领导人安全的需要,有些是外交事务的需要,有些甚至仅仅是工作的需要,职业的需要。还有很多很多的需要,然而所有所有的需要,捆在一起都没有一个国家安全重要。我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看不见X国的高层秘密,是对我们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而要摆脱这种威胁,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破译黑密。有人说,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撬动地球的支点。如果说我们国家现在安全问题上有些沉重、被动的压力,破译黑密就是我们杀出重围、争取主动的支点。”
瓦西里又抓起话筒,刚喂一声,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发抖的声音:
我们必须破译黑密,这是我们国家安全的需要。
“笔、笔记本、在邮筒里……”
会议开得颇为隆重,总部正副四位部长都出现在开幕式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主持了会议。据介绍,这位老者是总部第一研究室主任,但私下不乏有人说他是×××的第一秘书兼军事顾问。对此容金珍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在会上反复说的一句话——
“在哪只邮筒,喂,是哪里的邮筒?”
会议是次日上午召开的。
“嘟,嘟,嘟……”
二
电话又挂了。
他这样喃喃自语,算是对自己一路慌张的嘲笑和批评。
这个贼,这个可恨又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贼,因为可以想像的慌张,来不及说清是哪只信箱就见鬼似的扔了电话。然而,这已够了,非常够。B市也许有几十上百只邮筒,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运气总是接连着来的,瓦西里在他不经意打开的第一只邮筒里,就一下子发现——
“会出什么事?什么事也不会出,因为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你身上带有密件。”
在深夜的星光下,笔记本发着蓝幽幽的光,深沉的寂静有点怕人。然而那寂静几乎又是完美的,令人鼓舞的,仿佛是一片缩小了的凝固的海洋,又像是一块珍贵的蓝宝石!
就这样,这种失败的感觉,这种灾祸临头和害怕意外的压抑,几乎贯穿了容金珍整个旅途,他坚强地忍受着,抗拒着,反复感到路程是那么远,火车又是走得那么慢。直到终于安全抵达总部后,他紧张的心情才变得轻松和温暖起来。这时,他才勇敢地想,以后(最现实的是归途),无论如何用不着这样自己吓唬自己。
笔记本基本完好,只是末尾有两页白纸被撕。因此,总部一位领导在电话上幽默地说:“那也许是小偷用去擦他肮脏的屁股了。”
容金珍这样默念一句,刚刚消逝的枪声又像风一样在他耳际飘忽而过。
后来,总部的另一位首长接着此话又开心地说:“如果找得到这家伙,你们就送他些草纸吧,你们701不是有的是纸嘛。”
“杀人灭口!”
不过没人去找这贼。
事实上容金珍很明白,只要出现那种情况,就是寡不敌众的危情,瓦西里在引爆燃烧弹的同时,将毫不犹豫地朝他举枪射击。
因为他不是卖国贼。
一想到自己现在身边就有这样一把枪,也许有两把,他就觉得可怕。他想,一旦这把枪被使用,那就说明我们遇上了麻烦,枪也许会将麻烦消灭掉,就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但也许不会,正如水有时也不能灭火一样。这样的话……他没有接着想下去,而耳边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声枪响。
因为,容金珍还没有找到。
身上的枪,如同口袋里的钱,随时都可能被主人使用!
第二天,《B市日报》头版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是寻容金珍的,上面这样写道:
和往常一样,瓦西里今天还是穿一件风衣,一件米黄色的挺括的风衣,很派头,把领子竖起来又显得有些神秘。他左手今天已不能惯常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因为要提一只皮箱。皮箱不大,不小,褐色,牛皮,硬壳,是那种常见的旅行保险箱,里面装的是黑密资料,和一枚随时可引爆的燃烧弹。他的右手,容金珍注意到,几乎时刻都揣在风衣口袋里,好像有手疾,不便外露。不过,容金珍明白,手疾是没有的,手枪倒有一把。他已不经意瞥见过那把手枪,加上那些曾经耳闻过的说法,容金珍有点儿厌恶地想:他把手枪时刻握在手里是出于习惯和需要。这个思想进一步发展、深化,他就感到了敌意和恐怖,因为他想起这样一句话——
容金珍,男,37岁,身高1.65米,样子瘦小,皮肤偏白,戴褐色高度近视镜,穿藏青色中山装,浅灰色裤子,胸前插有进口钢笔一枝,手上戴有钟山牌手表一块,会讲普通话和英语,爱下象棋,行动迟缓,可能赤脚等。
就这样,职业和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过度谨慎而畏惧的心理,一直将容金珍羁留在隐秘的山沟里,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他身上流过,他却始终如一只困兽,负于一隅,以一个人人都熟悉的、固有的姿势,一种刻板得令人窒息的方式生活着,满足于以空洞的想像占有这个世界,占有他的日日夜夜。现在,他要去总部开会,这是他到701后的第二次外出,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天,没有回音;
总的说,容金珍性格中有股钻牛角尖的劲头,他那些深奥的学问、天才的运气,也许正是依靠这种百折不挠的钻牛角尖的精神获得的,而现在这种精神似乎又让他获得了深奥的敌意。这就是天才容金珍,尽管读了许多书,学问广博精深,奇思妙想成堆,但在日常生活面前依然是无知的,不清醒的,因而也是谨慎的,笨拙的,甚至是荒唐的。那些年里,他惟独出过一次门,就是回去救他姐(容先生)那次,是当天走第二天就回来的。事实上,在他破译紫密后的好几年时间里,他工作上压力并不大,回家的时间随便有,只要他想走,组织上也会全力配合的,派车,派警卫,都没问题。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表面上说是回去被警卫看管得跟个犯人似的,说不能随便说,走不能随便走,没意思。可实际上,他是怕出事。就像有些人怕关在家里、怕孤独一样,他怕出门,怕见生人。荣誉和职业已使他变得如玻璃似的透明、易碎,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他自己又把这种感觉无限地扩大、细致,那就更没法了——
第二天,还是没有回音;
在容金珍看来,这个数字把他举上了天,同时离地狱也只剩一步之遥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这么值钱,想伤害他的人就有理由了,而且理由充足,足以吸引很多人,让他防不胜防。这是他的不聪明,其实我们对他的保安措施是远远超过他可能有的风险的,比如这次出门,除了有瓦西里贴身作保镖外,车上还有不少便衣在保护他,包括沿路的部队都是进入二级战备的,以防不测。这些他是不知道的,加上当时在普通车厢里,人来人往的,所以害得他紧紧张张。
第三天,《G省日报》也刊登了寻容金珍启事,当天依然没有见到回音。
100万哪!
也许,在瓦西里看来,没有回音是正常的,因为要一具尸体发出回音是困难的。他已经深刻地预感到,他要把容金珍活着带回701——这是他的任务——已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再说,当时对方JOG电台的策反广播几乎天天都在对这边闪烁其词地广播,想用重金收买我方破译人员,什么人什么价,明码标价的。我清楚记得,当时他们给容金珍标出的身价已是一个飞行员的10倍:100万。
可是第二天中午,专案组通知他,M县城有人刚刚给他们打来电话,说他们那边有个像容金珍的人,请他赶紧去看看。
希伊斯为什么会从一个科学家走到极端反共的道路上,而且要这么拐弯抹角(改名易姓)地反共,这是他的秘密,但是伟纳科的面纱一经揭下后,他曾经想阴谋我们的一面顿时变得一目了然。也许,没有谁比希伊斯更了解容金珍的天才,再说他自己干过破译,当时又在模拟破译紫密,他想像得到,只要容金珍来干这行当一定会成为高手,紫密也难保不破。所以,他想极力阻止容金珍介入破译行业,当发现已经介入后,又极力想阻止他去碰紫密,知道已经在破紫密后,又故意来个指东道西,布迷魂阵。我想,他这么做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是个人需要。因为你想,如果容金珍先破译紫密,对他是十分丢人现眼的,好比东西都已盗走了,警报器却还没响。他当时的角色其实就是一个紫密预警器。然后你再来想,为什么后来对方能知道是容金珍破掉紫密的,肯定是希伊斯十拿九准地猜的。是的,他猜得准!不过,有一点他肯定想不到,就是:他精心布下的迷魂阵对容金珍无效!可以说,在这件事上,上帝是站在容金珍一边的。
像容金珍的人?瓦西里马上想到自己的预感已被证实,因为只有一具尸体才会发出这种回音。还没有上路,以坚强、凶猛著称的瓦西里就懦弱地洒下了一大把热泪。
我说过的,Y国的那个被X国特工从飞机上劫走的人只是个小字号人物,跟容金珍比简直有天地之别。不是我们神经过敏,也不是容金珍自己吓自己,当时他出门的风险确实是存在的。有一点开始我们一直感到奇怪,就是容金珍破译紫密后,尽管是悄悄的,事后又一再保密,可X国还是知道了。当然,就破译紫密之事,他们迟早要知道的,很多事情都会反应出来的,除非我们不利用他们的情报资源。但具体由谁破译,这是不应该知道的。可当时对方不但知道是容金珍破译的,而且连容金珍很多个人情况都摸得清清爽爽的。对此,有关部门专门作过调研,得出几条嫌疑线索,其中就有希伊斯。这是我们对希伊斯真实身份的最初怀疑,不过当时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确凿证据。直到一年后,我们偶然地得到一个情报,说希伊斯和当时臭名昭著的反共科学家伟纳科其实是同一人,这时我们才真正看清希伊斯丑恶的嘴脸。
M县城在B市以北100公里处,容金珍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找笔记本,真让人感到神秘和奇怪。一路上,瓦西里以一个梦中人的眼睛审视着已经流逝的种种灾难和即将面临的痛苦,心里充满了惊惶失措的怅惘和悲恸。
【郑局长访谈实录】
到M县城,瓦西里还没有去找那个给他们打电话的人,便对路过的M县造纸厂门口废纸堆里的一个人发生了兴趣。要说这个人,确实非常引人注目,他一看就是那种有问题、不正常的人,满身污泥,光着双脚(已冻得乌青),两只血糊糊的手,像爪子一样,在不停地挖掘、翻动着纸堆,把一本本破书、烂本子如数家珍地找出来,一一地仔细察看,目光迷离,口中念念有词,落难而虔诚的样子,一如惨遭浩劫的方丈在庙宇的废墟上悲壮地查找他的经典祷文。
尽管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随行,但容金珍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应该的胆大和安全,火车刚刚启动,他便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中,老是有感到被人家窥视的慌张、别扭,好像众人的眼都在看他,好像他没穿衣服(所以别人要看他),浑身都有种暴露的难堪,紧张,不安全,不自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更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安静。其实,有这种不祥之感正是因于他太在乎自身,太明白此行的特别——
这是个冬天的有阳光的下午,明亮的阳光正正地打在这个可怜的人的身上——
对于一个保镖式的人物来说,身上多一把枪,多一种秘密的武器,就如容金珍身上多一枝笔,多一册书,简直没什么可奇怪的,太正常了,就像人们工作需要吃饭一样正常。
打在他血糊糊的手上
当然,这很可能。
打在他跪倒的膝盖上
有人说,他左手腋下还有一把手枪。但是说真的,没有人见过。没人见过也不能肯定没有,因为谁能看到他腋下?即使看到了——真的没有,年轻人依然不会服输,还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那只是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才带的。
打在他佝偻的腰肚里
在人们印象中,瓦西里仿佛总是穿着时髦的大风衣,两只手斜插风衣口袋,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威风凛凛,固然有一种保镖的派头。701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对他怀有羡慕和崇敬之情的,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他,谈论他神气十足的派头,谈论他可能有的某种英勇业绩。甚至连两只风衣口袋,也被他们谈论得神神秘秘的,说他右边口袋里藏的是一把德国造的B7小手枪,随时都可能拔出来,拔出来打什么中什么,百发百中;而左边口袋里则揣着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将军——亲笔签发的特别证件,拿出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天皇老子也休想阻拦。
打在他变形的脸颊上
有一位随行者,是个满脸严肃的人,高个,黑脸,大嘴,三角眼,下巴上留着寸长的胡子,胡子倔强地倒立着,猪鬃一般,坚硬的感觉使人想到钢丝。钢丝这么密集地倒插在一起,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所以,说此人脸上布满杀气,有一副凶相,这话是一点不为过的。事实上,在701,这个严肃的人从来是作为一种力量而存在,并且为人们谈论的——和容金珍作为一种智慧的存在并谈论不一样。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荣幸,就是701的几位首长外出总喜欢带着他,正因为这样,701人都喊他叫瓦西里。瓦西里是列宁的警卫,《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的。他是701的瓦西里。
嘴巴上
相比之下,地上跑的火车或汽车要牢靠和安全得多,即使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补救措施,有后路,不会眼巴巴看着人被劫走的。这么长的路途,坐汽车肯定吃不消,所以容金珍此行乘火车是别无选择的。因为身份特殊,又随身携带密件,规定是可以坐软卧的,只是临时搭乘的那次火车的软卧铺位在始发站就被一拨警界官员包揽一空。这种事情极少见,容金珍碰上了,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鼻子上
像众多总部一样,701的总部在首都北京,从A市出发,走铁路需要三天两夜。飞机也是有的,但飞机不能坐,因为飞机总使人想到劫机犯。如果说现实中飞机被劫持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倘若飞机上加进一个701破译处的人员,那么它被劫持的可能就会增大十倍,甚至百倍。而如果这个人是破译过紫密如今又在破译黑密的容金珍,那么这可能性就会无限地增大。甚至可以说,只要X国的情报部门知道某架飞机上有容金珍,那这架飞机最好不要上天。因为机上极可能已经潜有X国的特工,他们焦急地等着你起飞,好实施他们的疯狂而无耻的行动。这不是说笑的,而是有前车之鉴的。701人都知道,1958年春天,也就是容金珍破译紫密后不久,Y国破译部门的一位小字号人物就这样被X国的特工劫走,郑瘸子在那里取经期间,还跟此人一起吃过两次饭,当然认识。但现在谁知道那人在哪里,是死是活?这也是破译职业残酷的一部分。
眼镜上
会议在总部召开。
目光里
以后的事实果然如此,黑密的足迹不断在紫密的山头上蔓延、扩张,就如黑暗的光芒不断涌入没落的日光里,直至日光彻底没落。从此,对701来说,10年前那种黑暗岁月又重现了,人们把企求光明的愿望不由分说地寄托在容金珍这颗巨大的明星上。三年来,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索求着光明,而光明却总是躲在黑暗中,远在山岭的另一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701和总部联合召开了黑密研究会——一个默默无闻而隆重的会议。
就这样,瓦西里的目光从那双爪子一样哆嗦的手上开始一点点扩张开来,延伸开来,同时双脚一步步向那人走近,终于认出这人就是容金珍!
黑密,顾名思义,是紫密的姊妹密码,但比紫密更为先进、高级,正如黑色要比紫色更为沉重、深刻。三年前——容金珍永远记得这个恐怖的日子,是1966年9月1日(即回N大学救容先生前不久),黑密的足迹第一次鬼祟地闪现在紫密领域里。就像鸟儿从一丝风中悟会到大雪即将封山一样,容金珍从黑密吐露的第一道蛛丝中,就预感到自己攻克的山头有被覆没的危险。
这人就是容金珍啊——!
事情的起头是黑密研究会。
这是案发后第16天的事,时间是1970年元月13日下午4时。
一
1970年元月14日下午的晚些时候,容金珍在瓦西里亦步亦趋的陪同下,带着肉体加心灵的创伤和永远的秘密,复又回到高墙深筑的701大院,从而使本篇的故事可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