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索性推门进去，儿子果然睡着没动，老铁用那支警棍敲儿子。
老铁关了门，拿起那支警棍，往后堂间走，到儿子铁林的房门前，敲了敲门，“铁林？”
铁林跃起来，抱怨地看着老铁，“很疼的好？”
老铁摆了摆手，一瘸一瘸地往家里去，“我不缺这两个钱。”
老铁站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喏，这是你昨天不要的，我捡回来了，从今天起打算不做巡捕，我等下出门去茶楼的时候顺便当垃圾扔掉，要还想做巡捕，就起来带着它到老北门捕房上班。”
“都是租房的，老铁你们家就两个人，三间房租一间出去不少钱。”
铁林赌着气说：“我这个巡捕去不去也是摆设，连巡捕房都是摆设。”
上海又迎来一个日出，老铁提着大饼油条稀饭之类的早点回来，经过乱哄哄的人群，人群里各种口音交杂，老铁问了身边的邻居，“怎么回事，这么多外地人？”
老铁叹口气，“要怎么跟你才说得通？你爷爷正四品捕头，到我到你，从前清到如今，官官相护老百姓都晓得的事情，当巡捕更要心知肚明，不然怎么办？大事我们管不了，起码街上小偷小摸强盗骗子要有人管吧？都像你一样为轮不到头上的事情空担心，巡捕没人做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小翠站在裁缝铺门口，愣了片刻似有所动地往回走，里弄静了片刻。斜对面理发店拉开一条缝，老马伸头出来幸灾乐祸。
铁林起身往前堂间，老铁捏着棍子跟着，在身后絮絮叨叨：“上班五六年，老北门捕房都改叫麦兰捕房了，你还是个巡街。平时我没少在料总前头说好话，要换成别人不是巡官也升个巡长做捕头了，你倒好，我这张面子给你闯祸补漏刚刚好。”
宝荣的心又一次碎了，这次直接碎成了灰，他摔上了门。
铁林回过头来又跟老铁瞪眼，“官官相护是吧？”
“翠翠，你拿一把剪刀把我的心剪一下好了，本来都睡着了……”
老铁一边说一边把买回的早点摊开，无奈又习以为常地说：“从来都是咯。”
“你对我有啥心好伤。”
铁林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说起这件事情就心头火起，“日本人什么时候在我们头上当官了？”
“我开啥玩笑？”
老铁不知道从何反驳。
小翠也看了他半晌，“宝荣叔，你老是这么说，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自古再官官相护也不容明目张胆杀人放火。”
陆宝荣愣了好半晌，“翠翠，这么晚了，你又是专门来伤我心的是？”
老铁又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
“徐先生叫我不要把听评弹的事体跟别人说，我忍不住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来说去，他答应这几天和我……和我再去听评弹，他要一不高兴不想去了，宝荣叔我真的就要怪你了。”
铁林往椅子上一坐，四仰八叉，“昨天的事我想不通，没脸出门巡街。”
陆宝荣满心期待又假装不耐烦地看着小翠。
老铁苦口婆心地跟铁林讲道理，“儿子你就这么想，你不巡街，连个抓他们的人都没有，好歹你还把那帮杀人放火的抓起来揍了一顿。”
“啥？”
铁林心里头还是想不通，“爸，做巡捕的道理你们从小给我讲，可每次讲得都不一样，一次一次变，越讲道理越乱越复杂，乱到中间讲什么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爷爷最早讲的道理简单，做捕快就是公正严明，杀人偿命犯罪伏法！”
小翠跺着脚，“徐先生交代过我……”
“儿子，不是爸爸要把道理说乱，是世道乱到快没道理讲了。”
陆宝荣有些失望，“噢，明天说都来不及，介要紧非要叫我起来。”
铁林又泄了气。
上海的冬夜凉意沁沁，小翠抱着胳膊有点发抖，“就两句话。”
“介么再听听我这回的道理好不好？”
陆宝荣就睡在剪裁和烫衣服的工作台上，他竖起耳朵听清是小翠的声音，呼地坐起，迅速而又细致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装作很惺忪的样子拉开门，探头出去。“干啥？大晚上的让人看见多不好……要不要进来说？”
铁林抬头看着父亲。
屋里没有反应，小翠又唤了一句。
“爸爸老了，再也讲不出做巡捕的道理，但儿子你又是天生做巡捕的材料。如果坐在家里不出门，从我这里怕是一辈子听不到新道理了。上海滩能人多，你出去走走，说不定以后巡街就碰上个人告诉你新道理，把你说明白了。”
“宝荣叔。”
铁林沉默了，老铁摘下警服，递上那支警棍。
小翠放轻了声音，唤着。
长青药店已经开门了，方长青夫妇正在配药接待顾客，大多数顾客是带着医生药方来配药的。
“宝荣叔……”
方长青看了看表，“都十点多了，她还没有出来？”
小翠想起了傍晚的事情，思前想后的，从被窝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到裁缝店前敲门。
方嫂醋意又上来了，“都问多少次了，喜欢看见她？”
同福里的弄堂又恢复了夜晚的安静，只有弄堂口的灯光颤巍巍地亮着，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经过。
“什么话！”
田丹解开那个布包，露出父母亲的遗物。一块怀表、一根发簪、钥匙……还有那本红色的册子。田丹拿起册子随便翻了翻那上面的人名，然后拿起那块怀表。怀表发出自鸣的声音，田丹拉灭灯，将怀表贴在脸边，她的眼泪又下来了。白天的佯装镇定已经耗费了她的大半力气，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家破人亡又被未婚夫抛弃的孤女，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她有理由脆弱流泪，她只允许自己痛哭这一晚上，明天的太阳一出，她还是要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孑然独行。
“两天多没睡觉，家里出那么大事，正常人都挺不住何况一个姑娘……”
方嫂白了眼长青，方长青脸上有点尴尬，“都是小日本害的，有点同情心。”
方长青横了方嫂一眼，“知道我担心什么了？”
田丹也不开门，就隔着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方嫂拍了一下大腿，“不会吧！”
“田丹，里面的灯拉线在床头左边。”
“你去看看。”
方长青上前敲敲门，方嫂扯了扯他的衣服袖子，“你做啥？”
方嫂吓得心脏突突直跳，敲了敲楼梯间的门，“田丹，田……”
方嫂想到这茬儿，叹了一声，“……也是真苦命。”
门从里推开了，田丹穿戴整齐地出来，手里搭了一块毛巾和一只香皂盒。“方嫂。”
长青捅了捅方嫂，示意她别再说了，“刚刚家破人亡，未婚夫又自己逃了，你说话注意一点。”
方嫂担心地看着田丹，有些心疼，“起来了？”
方嫂快人快语，“哎我铺了半天也不说一声好还是不好。”
田丹眼睛红肿，微微垂着眼睛，“嗯，请问哪里可以洗澡？”
她说着进入楼梯间，将方长青夫妇俩关在了外面。
“……老虎灶，公共浴室。”
田丹走到楼梯间小门边，往里看，里面紧紧巴巴就够放一张小床。她礼貌地微微弯了弯腰，“谢谢方嫂方哥。”
“我说错了，哪里可以洗脸，我想洗一洗才能出门。”
方长青回头歉意地冲田丹苦笑，方嫂拍了拍手，退出来，“好了，过来看看。”
“你要到哪里去？长青。”
方嫂扯过床单，“算了算了拿都拿来了。”
方嫂扬声唤着方长青。
长青也觉得有点别扭，“那你说用哪床？”
方长青跑进来，“啊？”
方嫂有些不乐意，“我们结婚时候用过一次再没用了。”
“到后面打一盆水进来。”
“只有这床。”
“前面有顾客要阿司匹林，药方在夹子上。”
方嫂看见长青递到她眼前的东西，抬头看他，“拿这床单子？”
方家夫妇一前一后错身而去，一会儿长青打了水回来，“温水，泡泡眼睛。”
方嫂一边收拾一边说话：“委屈一点凑合几天，从前有个伙计也住过这里，小是小一点。”
田丹心中感激，“谢谢方哥。”
方长青小心翼翼地在陡峭的楼梯上来回，从上往下拿床单被褥。楼梯底下的一扇小门开着，方嫂半个屁股撅在外面，身子在里面铺床。
“柜子里有包子稀饭，你嫂子留的……”
方氏夫妇将田丹带至自家药房。长青药房临着街，前边是店面，后边有库房，楼上还有一间卧室，田丹站在库房中间，有些无措地看着方氏夫妇来回忙乎，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插手帮忙，只能不时移换位置躲让。
田丹将几张钱放到柜子上，方长青推却，“这是干什么？”
徐天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带着笑意，“那就是红颜色的了……”
“我尽快找房子，这是这些天在这里住的钱。”
徐妈妈目光转向儿子手指上的纱布，心疼不已，“是……又出血了？”
“这种时间还说钱，把我当什么人了。”
徐天举起自己的手，“姆妈，这是不是血？”
田丹声音怯怯的，还带着些许嘶哑，“总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再说嫂子那里也好说一点。”
徐天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又不说话了。徐妈妈上前去扒拉一下徐天的肩头，“你刚才说什么？”
“还是不要了。”
徐妈妈一下子来了精神，“啥？”
田丹很坚持，“方哥，我身边带了钱的。”
徐天小声嘟囔道：“……我心里有人。”
方嫂又在前面唤，“长青。”
徐妈妈开始自言自语：“这个我也知道，你倒是有个别人，带来我看看啊？”
长青看了看田丹，摇了摇头往前面去。
徐天心里头特别无力，啼笑皆非，“没说什么，我怎么能跟小翠在一起过日子。”
一身巡捕服，插着警棍的铁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巡逻，他好像越走越没有自信，停下来靠在街边，他发现路人都在躲避他。铁林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情，想起那个坐在街边无助又愤怒的田丹，烦闷地朝长青药店走去。
“那你吃饭之前去找她说什么话？”
长青在梯子上拿药，方嫂问方长青：“留的饭吃了吗？”
徐天十分泄气，放下手，搭在桌沿上。
“跟她说了。”
徐妈妈停了片刻，“……小翠到底行还是不行？”
“都中饭了，富裕人家小姐中午起床，起床还要洗澡，以后可怎么办。”
徐妈妈动了真气，徐天放下碗筷，扯了扯徐妈妈的袖子，“姆妈，我错了。”
方嫂小声嘀咕。
徐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挂着，摇摇欲坠，“你的心就还是不定！明年开春之前说什么都要成个家，要不然天天上班下班家里只有我这么个老太婆，是没啥能挂得住你。等到哪天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就跑出去学你那短命的爸爸杀杀打打，再把自己的命弄没了，姆妈黄泉路上还能把你再推回来啊？”
长青忍不住替田丹说话，“田丹不算小姐，在医院当药剂师也是每天一早要坐电车上班的。”
徐天停下筷子，没抬头，“我心里有数。”
“她刚才说出门，会不会去医院啊？”
徐妈妈端着碗站起来，有些生气，“姆妈说不过你。”
“去做啥？”
“有国才有家。”
“看还能不能回去上班。”
徐妈妈听徐天这么说，刚才才放下的一颗心，又吊得高高的，“……家里总要有人的。”
“我说你也太心急了，昨天刚刚埋了爸爸妈妈，就指望她上班？”
徐天往嘴里塞菜，“各人都管自己的家，还有谁去当兵打仗。”
方嫂颇有把握，“不是我指望，我看田丹差不多是这样的，比一般人想得通。”
徐妈妈语重心长，絮絮地又嘱咐一遍，“凡事不要强出头，我们平头百姓，打仗杀日本人有当兵当官的做，自己家里事管好。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刚才说要尽快找房子住，还给我钱，说是这些天住这里的费用。”
徐天点着头，乖巧地应道：“我答应以后平平安安过日子。”
方嫂差点急了，“见鬼，你会要她的钱啊！”
徐妈妈擦了擦眼睛，“答应姆妈一桩事。”
长青也差点急了，“我脑子有病啊？”
徐天拍了拍姆妈的手背，软言安慰，“不会来了。”
方嫂往后面去，正巧铁林进来，警棍别在腰间，大剌剌地问：“这里是长青药店？”
“日本影子不会再来了？”
长青打量着铁林，心里头打鼓，“是是，配药？”
徐天心疼姆妈，拾起筷子给徐妈妈夹菜，“……姆妈吃菜。”
铁林想着昨天的事儿，还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我来看，来找一个姑娘……昨天麦琪路出事那一家。”
徐妈妈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心有余悸，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田丹？”
“姆妈的意思是，你没改学问，现在说不好天南地北在哪里打仗呢！你就知道犟，刚才这心七上八下的还没放平，姆妈就你一个儿子……”
“田丹。”
徐天也放下筷子，“我们是中国人，要真那样打起来我也是在中国这边。”
方嫂从后面跑出来，“人走了。”
“总之你爸爸死那年，你回日本改学问绝对有眼光，要不然现在打起来你还不知道在哪头呢！”
铁林“啊”
“姆妈，你不要乱说。”
了一声，“走了？”
徐妈妈感叹道：“……是啊本来大家都相熟的，好端端他们到中国来打仗。”
方长青客套又熟练地跟铁林巡捕打交道，“您怎么称呼？”
“以前全中国的陆军学校，十间有八间都是日本学制。”
“铁林。”
“以前你不是在他们那里留学过。”
“铁巡捕，人刚才还在的，要不晚一点再来，她没地方去肯定回来。”
徐天抬头看着姆妈，心下无奈，“想到哪去了，日本人怎么会叫我做事。”
“知道，下次再来。”
徐妈妈搁下筷子，十分担忧，“到家里来找我们晦气？还是想要你帮他们做事？”
铁林说着话告辞。
徐天点头。
方嫂探头探脑地问长青：“巡捕怎么来了？”
“那个叫啥影子的日本人没听你提过，从前认识的？”
长青看着铁林的背影，“昨天出了这么大事，回来问问总是有的。”
徐天摇头。
“我说巡捕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
天色已经全黑了，徐天和母亲两人在堂屋吃饭，徐妈妈看着徐天低落的样子，没话找话，“菜要不要再热一热。”
方嫂脑子转得很快。
田丹全都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去人家借住，自是诸多不便，抿嘴笑了笑，“谢谢方嫂方哥。”
方长青反应过来，愣住了。方嫂小声而严肃地说：“昨天晚上在教堂坟地才说先住药店，人带回来没离开过，一早巡捕就到了。”
“……要不然就住几天，要不让你到哪里去？”
“可能是，可能……”
方嫂碰了长青一下。
方嫂朝方长青瞪眼，“可能个鬼！万一上级有任务下来，外人住在这里转个身子都瞒不住。”
方长青忙不迭地答应：“住，一直住都可以，要不然……”
“……还是让她尽快找房子。”
田丹忽然开口：“长青哥，我可以在长青药店住几天吗？”
礼拜天的同福里比往常要热闹一些，小孩子在来回奔跑笑闹，老马在弄堂里晾毛巾，眼角瞥见陆宝荣的身影，“嘿嘿”
方长青无力辩白，“就是比较熟，他也不算我朋友。”
一笑，“大礼拜天的哪来这么多人，老玻璃？”
方嫂扫了方长青一眼，恨恨地说：“说你的朋友刘唐。”
陆宝荣阴沉着脸，脸上还挂着彩。
方长青冤枉得很，“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马假装关心道：“脸叫昨天那几个日本人打的？”
方嫂一棍子打翻了一船的人，“订过婚就不是老婆？你们男人都这样。”
陆宝荣不吱声。
田丹纠正方嫂的话，“我和他没结婚。”
老马更来劲了，“哎，进去那个日本人出来是架走的，莫非跟徐先生在里面动手了？”
方嫂埋怨方长青，“想都想得到，老婆不管逃命要紧，你这个朋友这种事情干得出来。”
陆宝荣还是不吱声。
方长青有点想不明白了，“见到了，你没走成他顾自走了？”
老马站在陆宝荣身边自言自语，自己瞎寻思，“都后中午了，徐先生还没露头弄不好昨天是两败俱伤。”
“见到了。”
陆宝荣抄起大剪刀比画来比画去。
方嫂明了地点点头，“这么乱，也难怪你们俩没碰到一起。”
老马看见陆宝荣这副模样，更高兴了，“想杀人啊？嘿嘿，昨天晚上我在这边听见了，换我也伤心的。”
田丹的语气好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陆宝荣抄着剪刀从铺子里出来，穿过弄堂进入剃头店。老马连连往后退，唬了一跳，“你要做啥？”
“他走了。”
陆宝荣拦腰狠狠地剪掉老马一块白毛巾，“以后不许再叫我老玻璃！”
方长青还一直在问，“那刘唐呢？”
老马追着出去的陆宝荣，“神气啥？有本事到弄堂口发脾气去。”
了一声，“没走成。”
徐妈妈提着一篮子湿衣服过来，“又跟陆师傅过不去。”
田丹“嗯”
“徐妈妈你看看无缘无故跑进来又把我毛巾剪两半，发神经病他做啥不剪自己店里的布料。”
方长青又问了一句：“没走成？”
徐妈妈看着贴在自家门口的几张小广告，“谁贴在我家门口的？”
田丹低声应了，听到刘唐的名字，心里头已是波澜不惊，“嗯。”
“来租房的那些人。”
方长青问田丹：“刘唐走之前不是说带你一起去武汉？”
徐妈妈嘴里念叨：“……这年头要租房子的人倒过来贴小告示！”
田丹接过方嫂手里的一个布包。
“房子俏得狠。”
“这是你妈妈爸爸身上的遗物，房子全烧了，里面东西我们没进去收，过几天再去找找看。”
老马凑到徐妈妈身边。
田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神直直的，“哭过了。”
“看看写的啥？”
方长青站在一边忿不过，“哭，教堂坟地总不会哭都不让哭。”
徐妈妈不认得几个字。老马歪着脑袋看了半晌。
墓工转身走开，方嫂上前揽住田丹的肩膀，“田丹，想哭就哭出来。”
“你到底认不认得字。”
方长青忍不住了，“好了，我们站一下都不行！”
“字是认识的，写得太八股，一看就是有底子人家贴过来的……”
墓工啰里啰唆地嘱咐：“教堂坟地不兴烧纸钱点蜡烛啊！”
徐妈妈撕了小告示，转身进自己家，徐天坐在椅子里发怔又像是在看书。
田丹调转目光看着墓工，“我再来。”
徐妈妈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儿，嘟囔了一句：“我敲门……”
“晓得了，介么石碑的钱付是付过了，要天亮以后才好挑石头，定碑上头写什么。”
说着话她退出去，敲了敲门重新进来。
墓工接过钱，田丹似是在自言自语，眼神落在坟头上，“一块碑，我爸爸和妈妈不想分开。”
徐天无奈地看着自家姆妈煞有其事的样子，拉长了声音唤：“姆妈。”
田丹疲惫不堪，说话的声音更加轻了，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散，“我有钱，本来逃难路上准备用的，拿好。”
“礼拜天出去走走，闷在家里想什么？”
田丹将钱递过去，墓工放下铁锹，“摆摆手介许多？用不了……”
“什么也没有想。”
教堂墓地里，起了一座新坟，田丹身后站着方长青和方嫂。墓工平上最后一锹新土，絮絮叨叨，“其实两座坟也占不了多大地方，人都不在了墓碑这点钱就不要省。”
徐天下意识地掩饰心事。
在徐天眼里，纱布上的血和围巾都是灰的。
“租房告示都贴到门口了，看看上面写什么？”
徐天从阁楼的窗户看到影佐一行人出了弄堂上了车，从书架里抽出田丹那条围巾，用手指上包扎的纱布同围巾在一起比了比，纱布上有沁出来的血迹。
徐天接过来，“……就是想租房，诚恳爱干净，一间两间都可以，租金可以先付一年。”
地关上门。
“多少钱？”
陆宝荣“砰”
“这里写面商，让我们满意。”
老马瞅见陆宝荣，讶异地问：“哦哟，老玻璃你的脸怎么破了？”
徐妈妈坐下来跟徐天打商量，“天儿，要不把这间阁楼租掉？我们家下面还有两间！”
影佐出了徐家门便软下来，两个便衣架着他，长谷跑前去开车。老马和陆宝荣一众居民递次伸出脑袋，探出身子。
“我们家还有对面陆宝荣和边上两间。”
徐天继续不说话，影佐觉得有些无趣，起身离开。徐妈妈起身牢牢拴上门，又反复确认，松了口气。
徐天有点赌气。
影佐显然话里有话，“多看看血就知道红是什么颜色了。”
“都收回来重新租？”
徐天不语。
“能多赚点钱。”
影佐笑着，“还是晕血，红色盲？”
“不能不能，做人要讲道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够吃够用的。”
“再出类拔萃也是书本和教习课的东西，我没杀过人，不像你。”
徐天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出类拔萃，性格软弱。”
徐妈妈撇了撇嘴，“……那算了。”
“当年我什么样子？”
陆宝荣在和老胡比画手语，老胡比画得很不耐烦。
影佐笑得玩味，“这样说话有点当年的样子了。”
“出去了？早上就出门？真的不在里面？到哪里说了没有？胡伯伯你不要骗我，她一个人大早上出门做什么……”
徐天正色道：“对你我永远谈不上亏心，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当我的面杀人放火，见多了我怕忍不住跟你拼命，而我又没有与你抗衡的能力……我有老母亲，我怕死。”
陆宝荣的手语已经来不及比画，嘴里也跟着念念叨叨。
影佐笑出声音，“……惜命？还是有亏心事？”
老胡手指着里弄口，小翠穿着花旗袍走回来了，进弄堂经过自家门，也没看陆宝荣一眼，径直走到徐家门口，然后对着二楼喊：“徐先生，徐先生——！”
徐天挪开眼神，“我惜命，你不要再来。”
小翠显然是要弄堂里的人都听见。
影佐笑了，“我是要回国一段时间，但再到上海还是免不了找你。”
“徐先生！”
徐天同他对视，虽是请求的语气，眼神却不见躲闪，“不要再来同福里，不要再来我的家。”
小翠越喊越带劲。徐天的脑袋从二楼冒出来，眼风一扫，发觉邻里邻居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
影佐来了兴趣，“说。”
“天兴的票子我顺道买回来了。”
徐天怕他瞧出破绽，不愿就此事多聊，换了个姿势，“请求你一件事。”
小翠丝毫不掩饰，发现人家都在看，声音又亮了几分，在楼底下仰脸看着楼上。
“都有心情听评弹了？还是和同福里的女人。”
徐天此时此刻只想从二楼跳下去直接摔死，他伸出头去，看着小翠的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停了片刻，抄起外套下楼。
徐天不吱声。
徐妈妈从门里出来，“啥天兴的票子？”
“是我的部下长谷，听到我们说什么了？……我失血过多，口渴。”
“徐先生要到天兴听评弹，我顺道把票子买回来。”
影佐走回阁楼，端起茶杯饮尽杯中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尽。
“啥辰光听？”
徐妈妈指了指楼梯，长谷上去，徐妈妈踮着脚到楼梯拐角提了心听着。影佐出阁楼和长谷说了几句话，徐妈妈使劲听也没听清，长谷下来，经过前堂间看也没看徐妈妈，走出去，连门都没关。
“票子买好，啥辰光听都可以。”
徐妈妈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忧心忡忡守着做好的饭菜。长谷直接推门进来，看了一圈堂屋。
徐天从门里出来，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现在去。”
影佐恢复了刚才客气的模样，“说几句话就走，不打扰。”
小翠还挺来劲的，眼神乱抛，“……现在啊？”
徐妈妈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影佐，试探地问：“……不在这里吃饭？有菜。”
“走吧。”
徐天看了一眼满心担忧的母亲，刚才满心的火气忍了又忍，“姆妈，放这里就好，等一下他就走了。”
徐天在前，小翠颠颠地跟上去，跟出弄堂。徐妈妈、老马、陆宝荣表情各异，一时间弄堂里的气氛又尴尬又暧昧。
谈话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敲门声忽起，徐妈妈端着茶水进来，“喝茶，嗑点葵花瓜子，好好说话啊，天儿。”
田丹自家的废墟里还残存一些烧焦的东西，田丹捡出张照片，照片在相框里，只焦黄了一角。
“我和你没情谊，下午说过了。”
邻居听到田家的动静，推门进来，“丹丹，是你啊？”
“可能，但如果真是你，可能也不杀，我会看在从前的情谊。”
“阿姨。”
“……你是来杀我的？”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头，好多逃难过来的和棚子户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抢走了。”
影佐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天。
“反正我也不用了。”
“说实话吧，昨天我遇到一个对手，本来不会想到和你有关，但你在田先生家出现，我不得不来澄清一下。”
田丹涩涩地笑了笑。
徐天冷冷回应他：“我讨厌从前，早忘了。”
“真可怜，现在住哪里？”
“……你不怕死？其实到现在我对你转行去修会计学都很奇怪，可惜了你的天赋，从前……”
“还没有找到房子。”
徐天有些愤怒，直视影佐，眼中不见平日的温吞，“你杀我国人！”
田丹依然保持往日的礼貌。
影佐看了徐天半晌，“你想和我成为敌人？”
“哎，要不要到家里坐坐。”
徐天已经很想发脾气，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我很愿意和田先生在一起。”
“我还要去圣母堂墓地挑石碑。”
“昨天下午你在哪里？”
“真可怜……”
徐天不说话。
邻居看这个姑娘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怜悯。但是在这样的年月里，灾难随处可见，怜悯变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影佐不依不饶，“就这句？”
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引位带徐天和小翠入座。
“……他拜托我照顾他女儿。”
小翠左顾右盼地恨不得自己是全场中心，发现并没有人关注她之后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小翠大剌剌地挑了张椅子坐下，徐天用手拂了拂椅子，敛了袍子跟小翠坐在一桌，招手唤来报童，“有报纸吗？多拿几份。”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知道的。”
小翠犹豫了许久，看着徐天始终客气疏离的脸色，还是开了口，试探地问：“不高兴？”
徐天拧过头去，心里一刺，“不要让我回想下午的事情。”
“没有，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影佐在徐天的书房里，企图证实自己的猜想，“今天下午我离开房子的时候，你和那个叫田鲁宁的一定说过几句话。”
徐天态度很温和。
长谷将剪刀打开搁到了陆宝荣食指上，陆宝荣肝胆俱裂，已经瘫到地上。
小翠坐直身体努力保持仪态，“省省钱，听就很好了。”
陆宝荣拖着哭腔，“心都要碎了……”
徐天也不坚持，接过报纸展开看。
长谷把裁缝剪刀拍到陆宝荣面前，“为什么？”
小翠想了想，又试探道：“……我买票过来在弄堂喊你，不高兴？”
陆宝荣双腿战战，“知道知道……我不想说……”
徐天再次重申，“真的没有。”
长谷耐心用尽，操起裁缝剪刀，到陆宝荣跟前。
小翠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不高兴了，自己也有点后悔，更多的是委屈，“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省得麻烦。陆宝荣喜欢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死死心。”
“……你是说徐天先生？”
徐天只顾看报纸。小翠还在一边解释，“但是你放心，前天你要我不要跟别人讲的事，我谁也没有讲。”
长谷不明白陆宝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重复一遍，“昨天下午你对面的徐先生干什么去了？”
“什么事？”
陆宝荣在双重刺激下说话已经开始有点颠三倒四。
徐天从报纸里把头抬起来。
“真没听，我心里十分难过，想来想去都想不通。”
“你说前天下午也和我一起来这里听评弹啊！”
“没听见，还是不想说！”
徐天又把头埋在了报纸里，“噢……”
“没有，啥话？”
小翠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着急，“我谁也没说，说了有什么意思？你晓得我的。”
长谷打开灯，凑近陆宝荣，陆宝荣打了个冷战，“刚才问的话听见了吗？”
“晓得。”
长谷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愈发搓火，一拳将陆宝荣击倒，两个日本人开始上铺板，铺子瞬间暗了。陆宝荣吓得声音都劈了，“有话好说……”
“哎，要小吃！”
陆宝荣看到这个架势有点慌张，手里的量衣尺子在身前乱挥，“日本人？做啥？你们想做啥事情！”
小翠抻着脖子看。她的目光落在后面扎着堆的一些人身上。
日本人脚跟一并，低头应：“明白。”
徐天根本听不见小翠讲了什么，心思都放在了报纸上，台上的苏州评弹正唱得热闹：
“关铺门，不要打扰影佐先生在对面谈话。”
“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但见泪痕湿衣襟。曾记得长亭相对情无限……”
两个日本人不太明白长谷的意思。
离天兴书院不远的教堂一侧堆着不少墓石坯子，有青石的、汉白玉的，墓工正帮着田丹挑拣墓石，“这块行不行？”
长谷往外招了招手，徐家门的那两名日本人走进来。长谷用日语跟手下吩咐：“关门，不要让别人看见。”
田丹也不知道什么行什么不行，光木木地点头。
陆宝荣不情愿地抬起头，“讲啥？”
“隶书正楷挑一种，把字写纸上，工人刻上去。”
陆宝荣正在伤心，爱答不理的，长谷在小翠那儿碰了个钉子，已经十分不耐烦，“昨天下午他几点回来的？我在问你话。”
“我想工人师傅刻我的字。”
长谷正好走回来，阴阴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看着他的眼神，缩了缩脖子，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撞上门。长谷又走到了陆宝荣的裁缝铺，“徐先生住在对面，进进出出你都是看见的。”
“介么写到石头上。”
徐妈妈准备出来，被门口两个日本人挡住，徐妈妈很是不满，“做啥，我连自家门都不让出了？”
田丹蘸了墨直接在石坯上写：“父田鲁宁 母张美莲 女田丹 立”
小翠拧进自己屋，长谷忍了一会儿，回身往里弄里走。
。
“……你是啥人？同你讲实话，有实话为什么要同你讲，神经病！”
“今作寒灯独夜人，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翘首望君烟水阔，只见浮云终日行。但不知何日欢笑情如旧，重温良人昨夜情……”
“要说实话。”
徐天听痴了，他蓦然想起田丹，她的家人都留在上海，那么她应该是同爱人一起离开上海，她戴的是订婚戒指，所以应该是未婚夫。如果他们还在一起，那么自己会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她，不至于孤身一人，相爱却不能相守，实在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徐天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连报纸落在地上都不知道。引位过去踢到报纸，徐天才恍惚过来，扭头发现小翠不在。
小翠想了想徐天方才嘱咐的话，顶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小翠在评弹馆后面被人骗了，大呼小叫的，人都围过去了，连评弹也不唱了，徐天无奈起身过去。
“知道他昨天下午在干什么？”
骗局由五大三粗的金刚主持，猜一只扣到碗中的色子数。
小翠一脸防备，“认识。”
小翠急赤白脸地跟金刚嚷嚷：“还我两块五！”
“打听一下，认识徐天先生吗？”
金爷是托儿，慢条斯理，“没有道理叫人家还，一开始你还赢了人家两盘一块钱，我也输了一块，要还你的我也要还。”
长谷直起身子注视，眼神阴鸷，小翠被看得有些害怕。“侬，侬啥事体？”
金刚圆瞪环眼，金爷了，缩了缩脖子，眼睛到处转着。
陆宝荣真的是伤心了，小翠扭身出去。长谷和老胡在说话，老胡只是埋着头不搭理，小翠从陆宝荣的裁缝铺走回来，对长谷说：“哎，我爸爸哑巴的。”
“愿赌服输，不服再赌。”
小翠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说：“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
金刚人高马大，生的一副蠢力气。
陆宝荣克制住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有点不自然，“真的？”
小翠还想着回本翻盘，“就再来一次。”
小翠胳膊肘撑在陆宝荣面前的桌子上，俯下身子小声道：“昨天下午我和徐先生已经在天兴书院听过一回了。”
金爷在一边敲边鼓，“想翻本赌大一点，三块钱一次，赢了还赚五角。”
“……说瞎话，我都心疼你，何苦来？”
小翠回头看徐天已在身边，凑过去悄悄依在他身边，软了声音似乎在撒娇，“翻不翻本？”
小翠听他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跟陆宝荣炫耀，“过几天他买票和我一起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徐天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摇了摇头，“算了。”
陆宝荣讪讪地道：“真是好心没好报。退一万步，就算我们俩不相好，徐先生也不会同你好的，你说说看他是和你吃过一次饭，还是压过一次马路？我们俩去年还到共舞台看过一回变戏法。”
小翠“啪”
小翠扯回料子，“不做拉倒，还怕你做不出样子呢！”
地把钱搁在桌上，“三块。”
陆宝荣有点泄气，“翠翠，衣服还做不做了？”
徐天烦闷地直想离开，这次众人随小翠都押大钱，色子在碗里转。猜数，开宝，众人全杀，只有金爷一人赢了。
“生得这副样子，叫你叔叔都是客气的。”
小翠一扁嘴要哭了，“还我钱，骗子。”
陆宝荣一本正经地纠正，“不要叫叔，我比你一共才大十几岁。”
金爷收起钱，“哎呀算了算了，不玩了。”
“宝荣叔，说话不要绝对。”
金刚的把戏徐天早看在眼里，徐天取了个茶房的铁托盘，过去揭开碗，铁托盘晃了晃，一粒色子飞起来吸到铁托盘底，再把铁托盘往金刚的袖子靠，抬起金刚的手，那托盘跟长在金刚手臂上一样。
陆宝荣看着小翠的样子，心口一窒，“早就说过了，你就是不相信，反正我是会一直等下去的。也不想想，徐先生怎么看得上你？”
徐天面对金爷，态度谦和，“这位小姐的五块五角钱请还给她。”
小翠眼珠一转，媚眼乱抛，笑着，“你和我门当户对？”
金爷手一摊，表示这事儿跟他没关系，“跟我说做啥？”
“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过日子才长久。”
参赌的人炸了，掀了桌子，“两个一伙的，骗子！”
小翠的声调已经不知不觉的提高，“你知道怎样是为我好？”
金刚和金爷狼狈抱头，小翠趁机夺了一把钱，书院里登时乱成一片，有巡捕吹着哨子过来。
陆宝荣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我为你好……”
徐天看了看还在兴奋的小翠，示意她应该离开这里了。徐天人高腿长，走起路来也比旁人要快，他不等小翠反应就先走出书院，小翠只能小跑跟着徐天，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
小翠有点急了，“宝荣叔，你怎么知道我会空伤心？我看你不要空伤心。”
徐天走了两步停下来，“小翠，你自己回去。”
陆宝荣痛心疾首，讲事实摆道理，“巴结徐妈妈，还不是想嫁给徐先生？翠翠同你讲，不可能的事体，到头来一定空伤心，何苦来！这块料子穿你身上漂亮，穿徐妈妈身上大牙笑掉。”
“你到哪里？”
小翠腰身一扭，不大高兴，“我又不偷鸡，到哪里去蚀米。”
小翠仰脸凑到徐天跟前。
陆宝荣又板了板脸，语重心长，“翠翠，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天不落痕迹地退后一步，“我一个人走走。”
小翠没有看到陆宝荣的脸色，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那就给徐妈妈一个人做。”
小翠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忘了观察徐天脸色这一回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跟你走。”
陆宝荣脸子一拉，“料子不够用。”
“……我到一个地方看看，你不喜欢去的。”
小翠喜滋滋地在料子上摸来摸去，“我和徐妈妈一人一件。”
“越晚回同福里我越喜欢，到哪里无所谓。”
刚才那块在徐家展示的布料现在在陆宝荣手里，陆宝荣大惊小怪地嚷着：“哦哟，这块料子舍得拿出来做了？从前我花好价钱从你手里买都不舍得。”
小翠此时只想跟在徐天身边，只要不是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她都愿意陪着。
“……坐。”
徐天无奈地看着雀跃的小翠，“你这么开心做啥？”
影佐笑了，徐天皱了皱眉头，“起码请我坐，我昨天中了一枪，身体很虚。”
小翠乐不可支地示意手中钱，叽叽喳喳的，“一共七块二，多了一块七，请你吃梨膏糖。”
徐天长眉一挑，唇边冷笑不加掩饰，“要我怎么说话？”
徐天更加无奈，肩膀微微一垮，“……不用。”
影佐不以为忤，“不要这么说话，我是带着礼物登门的。”
小翠扁了扁嘴，徐天没有办法，只能把小翠带到麦琪路，一路上徐天都没有什么话，小翠也渐渐觉得无趣。田家的屋子外表已经被烧成了黑色，看着很显眼，小翠撇撇嘴不愿接近，远远站在废墟外沿，百无聊赖。徐天在和田家那个邻居说话，然后怔怔地走回来。
徐天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隐隐带刺，“法租界巡捕房果然管不了杀人放火的强盗。”
小翠没话找话，“和这家认识啊？怎么着的火……”
影佐推门进来，“我来了。”
徐天想起邻居方才说田丹的父母葬在圣母堂墓地，愣了一会儿，拔腿就跑，小翠在后边“哎”
礼貌的敲门声有规律地响起，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选择了一个姿势，“……进来。”
了一声赶紧追上去，小翠为了好看，把平常不穿的高跟鞋穿了出来，跑起路来歪歪斜斜的。
徐天在楼上听到了影佐跟姆妈说话的声音，他原本就知道影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自己把祸水引到了家里，也许还会殃及姆妈，徐天感觉后悔非常，心里懊悔忐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田丹离开墓地之后，直接到了广慈医院，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院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日本人，有军人有伤兵。田丹心里的愤怒多于悲伤，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母报仇，如果可以，她希望杀死这座医院里所有的日军，如果她不能，就连悲伤都不能表现出来。田丹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用力到身体都在微微发着抖。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影佐上了楼，心里头没来由地晃过一丝担心。
影佐自打前一天晚上离了同福里就一直昏迷不醒，几个中国大夫围着昏迷的影佐忙乎。
影佐扶住栏杆，挤出了一丝笑，“没关系。”
大夫扶了扶眼镜，非常惶恐，“病人需要输血。”
影佐把礼物放到了桌子上，自顾自往楼梯上去，身子晃了晃差点踩空，徐妈妈被他弄出来的声音又吓了一跳，“当心噢！身体有点虚啊？”
长谷阴狠狠地盯着大夫，大夫鼓足了勇气又解释了一句，“血库没血了。”
徐妈妈还是有点别扭，“客气客气……”
长谷抽了大夫一个耳光，大夫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医院里都是你们的伤兵。”
“入乡随俗，在日本登门拜访也是要礼貌的，何况我和徐天在日本相处得不错。”
长谷卷起袖子，“用我的血，快！我给先生输过，血型符合。”
影佐的中文半生不熟，听得徐妈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接过礼物，“这怎么好意思？”
田丹往里走，医院里乱哄哄有很多伤兵，她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经过一个大急救室时，看到里面有很多伤兵。一个军官正在揍那位高度近视的秦大夫，秦大夫好容易站稳，眼镜掉了，田丹过去捡起递到秦大夫手里。
“不用不用，打扰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这是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秦大夫戴上眼镜才看清，“田医生，你不是走了？不要怕。”
叫得徐妈妈有些糊涂，搁下手里头的碟子朝楼上喊：“噢……天儿！在阁楼上，我叫他去。”
田丹浑身隐隐颤抖，“……医院怎么了？”
这一声“母亲大人”
“医生护士跑掉好多，消毒针头不够用，日本人叫我消毒。”
影佐微微垂了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是母亲大人吧？我叫影佐，徐天先生在日本读书时的朋友。”
“叫你来消毒？”
徐妈妈炒了一碟菜往外端，迎面看见影佐。她知礼知节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直冲冲开了门直接进了别人家的人，她一脸戒备地看着影佐，“侬是啥人？”
秦大夫眼睛被揍青一块，“没办法，你还回来……我去拿蒸馏水。”
影佐提着礼物进去。听着几个人说着日本话，老马腿都哆嗦了，转身进自己店关了门。身后，沉浸在突如其来幸福里的小翠压根没有注意到有外人来到同福里，一闪身进入陆宝的裁缝店，长谷让两个来接应的手下守在徐家门口，自己往弄堂口踱过去。
田丹低头继续往里走，转出候诊室有高高一堆箱子被人来人往撞得摇摇晃晃，箱上写着医用酒精；有一条向下坡度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弹簧门，被木楔子在门脚下塞住，敞开着；门另一侧有一支断脚的木头输液架，木架后是刚才候诊室的玻璃窗。田丹看在眼里，一路与日军伤员磕碰推跌，她咬着牙狠着心继续往里。
“是。”
徐天跑到墓碑石材加工地，一块一块查看寻找，直到看到那块汉白玉上，“田丹”
影佐从眼镜上方淡淡地瞥看了长谷一眼，长谷不自觉地一凛。
两个字，他压住心中的狂喜，近前去，凑近，小心用手指碰了碰字迹，墨迹没有干透。
影佐是个中国通，“上海的里弄没有秘密，他们实际上是一家人。有结果进来告诉我，你的消息将决定我们怎样离开这里。”
小翠气吁吁赶上来，徐天回头，小翠看见徐天脸上焕发着异样的欣悦光彩。
“他们怎么会知道徐天的动向。”
“……她没走。”
“我在里面说话的时候，你和这里的居民说说话，打听昨天下午徐天在做什么。”
小翠从没见过徐天这样高兴，站在原处特别疑惑，“啥人？”
“先生我跟你一起进去。”
徐天忘记了小翠根本不知道这茬事儿，欣喜若狂，“田丹！”
影佐朝身后的长谷一伸手，“东西给我。”
小翠四周看了看，倒退了一步，拍拍胸口，“不要吓人哦……田丹是哪个，你喜欢的女人？”
老马的殷勤是下意识的，“就这里，这个门。”
徐天眼里根本没了小翠，小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看徐天的表情，心里头委屈得很，扭身就走。徐天忘记了跟在身边的小翠，快步行走，间或小跑。他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他有预感，田丹一定会去那里。想到这里，他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恨不得立刻见到田丹，迈开大步往广慈医院去。
同福里的居民看着四个陌生人走进来，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影佐朝离他最近的老马走过去，“请问徐天先生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