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多少钱？”
徐天也不客气，揣起两样东西，道了谢就要走，方长青在身后叫住他：“等等，刘唐怎么带得走田丹？”
正说着话，方嫂拿出一个瓶子和一副特殊的注射器。
“应该说是绑走的才对，我不在。”
徐天说到这儿，抬头看了方长青一眼。方长青被徐天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刘唐回来了？”
徐天停住脚步背着身，说完了又要走。
“今天早上刘唐把她带走了，噢对了，方先生和刘唐好像是故友。”
“徐先生！”
“不是要结婚了？”
徐天再度停住，头未回，方长青问他：“……要帮忙吗？”
徐天摇了摇头，言简意赅，“不好。”
徐天半侧过头，语气淡淡的，“我自己可以。”
方嫂转身进后库，前柜只余下方长青和徐天两个人，两个人俱都沉默着。方长青仔细观察着徐天，徐天仍旧是惯常的疲惫神态，方长青先开了口：“田丹好吗？”
旋即他走出药店，只剩下方氏夫妇面面相觑。
“麻烦给我50CC，再给我一副防腐注射器。”
出了药店，到了大街上，徐天低着头行走着，他又看到那两个便衣。徐天低头拐过一个弯，便衣看见他了，奔过这个弯，徐天从反方向一条窄巷冒出来，走远。
方长青同方嫂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田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手被反绑在一张椅子里，她挣了挣，没有结果。
方长青也从后面过来，徐天微微向他颔首，“到长青药店来要硫酸，就是因为可以不讲为啥用。”
田丹扬着声音喊：“有人吗？救命！有没有人！”
“啥用？”
没人回应。田丹挪动椅子，努力用脚去钩一个挂衣架子，架子翻倒，重重砸到门上，外面传来脚步，田丹期待着。脚步由远及近，开门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日本宪兵，田丹绝望了。
“店里有硫酸吗？”
田丹四顾房间，看见墙面暖气上有一颗凸出来的铁螺栓。她一点一点将自己挪过去，企图将反绑自己的绳子依靠螺栓解开，终因视而不见，不得要领。
方嫂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徐先生？”
田丹再环顾房间，桌上有一面圆镜子，从镜子中能看到自己的脸，她侧后有一面落地穿衣镜。门打开，刘唐晃进来，脸色潮红，笑容轻佻，“想吃还是想喝？”
徐天下了电车，故意兜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再跟踪他才往长青药房去。他推开门，等着方嫂过来，像平时一样地喊了一声：“方太太。”
田丹竭力维持着正常的语气，“……我想照照镜子。”
徐天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嘴里低低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出了弄堂，便发现后面有两个便衣跟踪。徐天带便衣走了一段，跳上一辆将开的电车，便衣在后面狂奔，夺自行车猛追，追了一段也不得不放弃。
刘唐去动桌上的镜子，“好好，照一照，早上出来没化妆也蛮好看。”
徐妈妈叹息了一声，满面忧虑地看着他，“姆妈在家里等哦……”
“看不见。”
“怕感染，反正天冷。”
“这样看见了？”
“拆掉算了。”
刘唐又挪了挪镜子，从田丹的角度，在那面镜子里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脸，“看见了。”
“快好了。”
“我给你弄点吃的？”
徐天停在门口，等姆妈过来替他脱了衣服，又替他穿上另一件，徐妈妈嘴里叨叨地，“……手指头还包起来，没好？”
“不用了，放我回家。”
徐天在心里酝酿出了一个计划，他同徐妈妈打了声招呼，说要去麦兰捕房找铁林，徐妈妈叫住匆匆出门的徐天，“换件大衣，又把打过架这件穿出去，等下。”
“回哪个家？”
金爷侧身让柳如丝离开，唇角笑意含义莫辨。
“我的家被日本人烧了，爸妈被日本人杀了，现在同福里是我的家。”
柳如丝缓了缓神，仍旧是下颌微扬，眼睛里却带着些许迷茫，“你让开……”
“不要脸。”
金爷凑到柳如丝的耳边，声音低哑，柳如丝觉得有些悚然，想要躲开却硬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我说的话听到没有。今天晚上要么到楼上陪我，要么到台上唱，没有又要钱又要立牌坊的事。”
刘唐骤然变了颜色，田丹略微有些心惊，仍旧很不客气地说：“你才不要脸，和日本人在一起。”
“……让开。”
“日本人有什么不好？汪主席三条原则日本人都接受了，仗可以不要打了，跟着汪主席歌照唱舞照跳。”
柳如丝银牙紧咬，浑身微微颤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却被金爷挡住。
田丹盯着他，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还甘愿做汉奸。”
“值啊！介大的夜总会一半股份睡一晚上，说出去也不掉价钱。”
刘唐无所谓地扯了个笑，“什么时候变得关心政治了？汉不汉奸重要的是谁给我好日子。”
“不如杀了我。”
“日本人害死我爸爸妈妈，你听到了！”
“还有一个办法，让我睡一晚上。”
田丹嘶喊着，手腕上已经被勒出了红痕，她泪光盈盈，落在刘唐眼里却更有兴趣。
柳如丝还是不作声，但明显已经软了。
“影佐先生是？我先生王擎汉和影佐先生现在合作，要不然我哪里回得了上海。”
柳如丝一时被噎住了，金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骨气股份不要，想要就唱，仙乐斯一人一半，凭啥你不出力气光分钞票。”
田丹软了声音，哀哀地说：“……刘唐，看在过去的分上，让我回家，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要不回去徐天会疯的。”
“股份我给的，把我当凯子啊？”
“徐天那么喜欢你？”
柳如丝怔了片刻，底气少了三分，“我又不是你的人，走不走唱不唱和你啥关系！”
“我们订婚了。”
金爷被柳如丝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他的面上骤然狠戾起来，“信不信走出仙乐斯这个门，就叫人弄死你！”
“我也和你订过婚。”
“两个月拿一次也行。”
田丹眼泪簌簌而下，“求你……”
金爷只觉得眼前的女人简直是在痴心妄想，“以后在家里做太太，每个月到仙乐斯拿分红？”
刘唐丝毫不为所动，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卸下她的戒指，“新戒指都戴上了，我看看。”
“我只是不唱了，没必要走，仙乐斯有我一半股份，凭啥走？”
刘唐一把将戒指扔出后窗户，田丹几近崩溃，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脚皆被缚住，“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要是不下来，你也准备招呼不打就走。”
“因为我也喜欢你，这次回来想好要同你结婚的。”
金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柳如丝瞪着他，“说话注意点，铁林虽然是你兄弟，骂我这么难听，他也会不高兴的，你知道他脾气大。”
“扔下我的时候呢？如果那天我死了呢！”
“你这么看，他不这么看，再说唱歌陪酒怎么了？过去没男人靠只有靠自己，现在我觉得铁林可靠。”
“死了就算了，问题是你活得好好的，好像还漂亮起来了。”
“你是夜总会喝歌陪酒的。”
刘唐逼近田丹，俯下身子就要朝田丹脸上亲。田丹惊恐地躲避着他，又惊又怒，“你要做啥！”
柳如丝霍然回首直视金爷，“我哪点配不上！”
刘唐的笑声在田丹听来格外可怖，“生米做熟饭，我看你怎么嫁。”
金爷动了动一边的嘴角，冷笑一声，“我就怕你们两个不龌龊！搞搞就好了，还搞真的，你配得上铁林吗！”
田丹直往后缩，却避无可避，“刘唐刘唐我……杀死你！”
“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刘唐停下动作，田丹依旧可以感觉到他嘴里的酒气，田丹嫌恶地将脸扭过去，刘唐捏住她的下巴生生扳回来，迫她直视自己，“哟！杀人这种话都会说了，放在你面前你也不会下手，不要动。”
“说说到啥程度……他把你睡了？”
田丹克制住欲呕的冲动，咬着下唇，“……那放开我，绳子松开。”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绳子松开你好跑？实话同你讲，影佐先生叫我把你弄来的，这个绳子也是日本人绑的，松不得，这样绑牢亲热好像更加好。”
“我是他插香的大哥，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田丹冷静下来反而不动了，刘唐手凑过来解她的衣扣，田丹还是没动，刘唐便肆意起来，“这样才对，不要喊。”
“我不知道。”
田丹一口咬住了刘唐的手指，刘唐惨叫起来，另一只手不停拍打着田丹，田丹就是不松口，刘唐叫得无比惨烈。
“看样子你在他心里比我都要重要。”
门锁转动，门推开的同时，田丹松了嘴，两个日本宪兵看见的是衣衫零乱的田丹和面红耳赤的刘唐，宪兵用日语呵斥道：“她是梅机关要的人。”
“是。”
刘唐忍住痛，换了副奴颜，“晓得……”
金爷定了定神，更加咬牙切齿，“是专门来听你唱歌的？”
宪兵推出去关上门，刘唐看着一脸倔强的田丹，讪讪地说，“……不急，日子长，慢慢你就想通了，徐天已经是半个死人，到时候我看你再回哪里去。”
柳如丝的嘴角一扬，金爷看着仍是微微目眩。
刘唐摔上门出去，田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她挪了挪椅子，可以从桌上的圆镜子和身侧的大穿衣镜折射看见反绑的绳结，她小心调整角度，利用暖气上的螺栓挑绳结，却很困难。
“我也看到了。”
田丹努力了许久，额头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快脱力了，粗粝的麻绳将她的手腕磨破了皮，汗水流过手腕，火辣辣的疼，背后的绳结已有些许松动，门又被打开了，田丹一惊，日本宪兵端来吃的放在她面前，然后解了她的绳子，田丹吃了几口，“……出去，看着我吃不下。”
“……开张那天铁林一个人跑来听你唱歌，我看到了。”
日本宪兵无动于衷，田丹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瞪着日本宪兵。日本宪兵将田丹重新反绑，端走吃的，门复关上。
“以后还没想。”
这回绳子绑得更紧，田丹彻底绝望了，她咬了咬牙，将椅子挪到原来的位置，重新开始。
“把话说说清楚，不唱歌你要做啥！”
徐天走进一条里弄，四处看了看，有一块圣约翰小学的牌子挂在石库门口。徐天进去，有一些小学生在玩耍，徐天问一位在扫地的妇人：“请问向老师在？”
“上海滩歌女多得是，挖一个两个过来很容易。”
妇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里没有姓向的老师。”
“仙乐斯要没有你这块招牌还叫仙乐斯啊！”
“从前有一位向老师在这里教书。”
柳如丝抿着嘴，坚定决绝。
“我刚刚来的。”
“是这么想的。”
妇人非常警惕，徐天眉梢一动，“噢，谢谢你。”
“你的意思以后也不唱了？”
徐天转身离开，拐过弯，将一扇半开的窗子顺手合上，然后他在拐角停下来，看窗玻璃的映射，那个妇人往左边一扇门进去。徐天等了一会儿，折回去，也进入左边那扇门。楼道里略略有些昏暗，徐天适应着光线，慢慢往里走。
柳如丝放下手里的东西，“那就不拿，反正以后也没用。”
一支铁杆夹着风从后扫来，徐天反拧住后面的人，是刚才那个妇人，徐天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叫徐天，向老师的朋友。”
金爷怔愣了一会儿，语气稍松，“……歇几天也不用拿东西。”
老向从暗处转出来，“……徐先生。”
柳如丝看着门被关上，看着金爷冷冷地说：“不想唱了。”
“为啥不早点找我？”
萍萍乖顺地拿了东西，金爷侧身让萍萍出去。
“到后面说。”
柳如丝侧过脸对萍萍吩咐：“萍萍把东西拿到外面等我。”
两人进到一间民房，老向有些警惕，“怎么找得到我？”
“啥意思！”
“信。”
柳如丝扬起脸，下巴精巧，眼神坦荡。
老向仍是一脸疑惑，徐天叹了一声，“是不是不解释怎么找到你，就不能说话了？”
“拿我的东西。”
“我回来没有同任何人讲。”
小白相告诉金爷柳如丝和萍萍在仙乐斯化妆间收拾东西，金爷匆匆下楼推门进来，环视一周，架子上的衣服、台子上的化妆品已经被拿空了，他阴郁地看着她，“……这是要做啥？”
“既然写信给我，为什么不见？我那里还有你们两样东西。”
徐妈妈叹口气收回身子，慢慢地走回堂屋里去，徐天看着姆妈略蹒跚的背影，靠在天井的墙上，眼睛望着天，努力控制着不掉下眼泪。都是自己不好，现在不仅连累了田丹，还让姆妈也跟着担惊受怕，他想起了父亲，是不是赴死之前也会同自己想的一样……可是那个时候姆妈还有自己，如果他也像父亲那样，姆妈只能托付给田丹了……
“什么东西？”
“最晚后天田丹就回来了，她不是把药店的事都辞掉了？以后就算我不在，她也会天天陪着你。”
“一本红册子，上海市静安支部七个人入党的名字，还有田鲁宁先生没来得及运走的一批药。”
“昨天就不在。”
“……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家有啥好慌。”
“你写信的纸是小学生作业本撕下来的，信纸滴了一滴墨水，所以笔是蘸水钢笔。没有用本地邮局的信封，用糨糊做了一只，粘糨糊的地方手指头划过去也有一点墨水迹，和滴到信纸上的一样。作业本纸、蘸水笔、墨水、糨糊这几样东西，除非太平安稳的环境，不会这么齐都在一张桌子上。中国除了租界都在打仗，你的身份尤其不太平，到哪里随手撕一张小学生作业纸？就算在外地，能寄信的地方，有邮局就有信封，不会故意自己糊一个。我们从认识起，你就在这里教书，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徐妈妈直勾勾地看着徐天，眼神失了焦距，“比这件事还要慌。”
老向释然地笑了笑，“……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办得到。”
徐天回过头，眼眶微酸，不敢看她，“田丹在家住一年多，碰到这种事，又看不到人……”
徐天眼睛看着屋角敞着口的一个袋子，里面隐约是些炸药雷管，“但愿我能办到。”
徐天叹了口气，起身往天井去，他移开水壶，把老向的信丢入炉子烧尽。徐妈妈也跟着走过来，头靠在门框上，老态尽显，“天儿，为啥我心里头介慌？”
“……这一年多好吗？”
“……千万不要让弄堂里晓得，现在已经问东问西了。”
徐天微微笑着，“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和田先生的女儿田丹快结婚了。”
徐天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姆妈的手，“姆妈不要生气，他以后不会来了。”
老向惊住了，“你们怎么在一起了？”
“恨也恨死了，你是没有听见那个人说的话……”
徐天想起田丹，眼底都有了暖意，低头一笑，“是我追求她。”
徐天高大的身躯微微佝着，垂着头看着姆妈，从徐天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的头顶，没想到只经今天一天，徐妈妈的白发又添了些许，从精心染过的黑发中透出来，格外显眼。“求别的捕房要铁林出面的，也不是我。”
“喜事啊！可惜我不方便去喝你们的喜酒。”
“要不要家里拿点东西去送送？”
“没关系，喜酒本来想办，现在不办了。”
“是……”
“我是想忙过这一段时间就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铁林说没关在麦兰。”
“那批药……”
“说不定明天就能接回来。”
“先不要着急说，听我说，我这次回来两个任务，第一还是为我们的部队筹集药品，这些天忙的就是这件事，算忙完了，过几天来人接应起运。第二件事与你有关，重组上海市静安支部。”
“有用？”
徐天有些讶异，“和我有关？”
“晚上我找铁林再说说。”
老向声音沉沉，“去年两船货物安全出沪，我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组织十分渴望你加入，所以重组支部你是要发展的第一个对象。”
“……那也不应该把田丹一个姑娘家关到班房里。”
徐天愣着，老向仍旧絮絮地说服他，“我知道你刻意回避这些，但半个中国都在战火之中，日寇就在我们眼前，必然是全民抗战……”
“姆妈，他和田丹订过婚。”
徐天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向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怎么会打起来！”
老向愣了愣，他没想到这样顺利就争取到了徐天，“这么说你愿意加入？”
徐天看着姆妈的样子，歉疚感油然而生，“不会了。”
“……愿意。”
徐妈妈脱力坐在椅子里，轻声问徐天：“那个刘唐以后还会来吗？”
没有退路了，从一年前起就没有了，徐天凭借一时热血出了手，便不得不为自己收拾局面。现下已经避无可避，姆妈和田丹的生命危在旦夕，自己的身后就是墙，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去，要么轰轰烈烈地拼一把，而加入共产党，会让自己有了助力，赢的可能就更大些……贾小七的死，在他心里悄然埋下了种子，现在这种子慢慢发芽破土，枝叶舒展……
外面传来门声，徐天合起桌上的东西，揣起老向的信出去。
两个便衣在街道外面转悠，其中一个往里弄扎进来，那名便衣转到圣约翰小学前，茫然地望着四周。两个小孩跑到便衣跟前闹腾，便衣不耐烦地拨开他们，刚才那名妇人忙将小孩领开，便衣走出里弄，两个便衣碰头，俱都一无所获，往来路无目的地奔开。
徐天睹物思人，他的心又揪了起来，缓了缓神，取出老向那封信打开，前后察看信封信纸。信纸侧端有撕扯的毛边，不多的几个字下方有墨水滴痕迹，信封是自制的，糨糊粘边也有轻微的墨水痕迹，是手指封压扫过的轨迹。
“那批药在哪里？”
徐天拧身去床头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里夹着两封信，一封是寄给田丹又收回来的，一封是老向的，徐天转头一看，床上还有田丹的一件外套。
“三角地菜场冷库。”
徐天下阁楼回卧室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闭眼静静思索。自己必须要杀死影佐才能脱身，但不能鲁莽，不然走不成还丢了性命。答应过相守一世，就要平平安安。影佐的弱点是什么？他一直握着徐天的弱点……好像是王擎汉，让大东亚新政府见鬼去，在影佐眼皮子底下再杀一个汉奸王擎汉。差点忘了大事，老向怎么还不来。
“法租界？怎么弄到你那里去了。”
徐天看着徐妈妈风风火火冲出去，站了一会儿，转身上阁楼。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田丹用过的那叠稿纸，田丹曾经在这些纸上规划了仙乐斯的杀局，现在徐天要在纸上理一理三天的安排。当然要让田丹回来，同福里这个家看样子待不下去了，重点是人平安，日本人总要滚蛋，那个时候再回来，所以走之后房子租出去月月收钱比较合算……
徐天轻描淡写地略去其中坎坷周折，“辗转了好几次，三角地也不能放太久，我找你就是要尽快转出去。”
“姆妈……”
“什么时候运？”
徐妈妈说一不二，把徐天按在凳子上，“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最好明后天。”
“我陪你去。”
“明天太急了，后天晚上我安排车到三角地，可以吗？”
“他是你朋友，有的话你说不出口，我说得出口。”
“那就后天晚上。”
“姆妈，找铁林也没有用。”
“好，田先生我也没来得及联络，现在他是你丈人了，也难怪这么关心他的药品。”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说着话就要穿大衣出门，“她一个姑娘家关在捕房里一天也不好过，我找铁林去。”
徐天心中一痛，垂下眼睛，“田先生和太太去世了。”
徐天温声安慰她：“过几天就没事了。”
“什么时候！”
“你回来，田丹没回来还关照？”
徐天抿了抿嘴，“你走的第二天，死在我面前。记得走那两船货的时候，我说碰到了在日本的教习？”
“姆妈放心，铁林会关照的。”
老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喃喃地说：“当然记得，幸亏听你的换了船，不然我被军舰一炮炸死在吴淞口江面上了。”
“那个刘唐一看就不是好人。”
“影佐第二天就找到田先生，正好我也去找田先生。”
“她帮我的呀。”
老向沉默了半天，徐天叹息了一声，“幸好我也去了，不然往后也碰不到田丹。”
徐妈妈看着儿子的破衣裳，眼睛里都是心疼，“可田丹总不会打。”
“找个时候，见见田小姐。”
“生气了也要打。”
“……这两天不方便。”
徐妈妈惊住了，她上下端详着徐天，不可置信地问：“你会打架？”
“不着急，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田丹在捕房，我早上回来碰到刘唐，打了一架。”
“后天晚上十点，我在菜场后门等车，知道后门那条巷子？”
徐妈妈的模样也非常狼狈，头发散乱，泪痕仍在，她扑到徐天面前，抓住徐天的手，又红了眼睛，“你才回来，田丹人不见了，我到弄堂外面找了三趟。”
“知道，如果你临时有事，还到这里联络门口吴妈就可以。”
小翠看着徐天走进自己家门，徐妈妈正坐在桌前，抬头看着儿子的凌乱样吓了一跳。
“那我走了。”
“噢……”
徐天起身欲走，老向站起来与徐天拥抱，“谢谢你为党做的事。”
徐天将她的话打断，“小翠，这张启事放在你这里。”
徐天怔了怔，“……不是说自己人了？”
小翠看见徐天，满面焦灼地指着徐家的小楼，“你快去看看吧。”
老向松开徐天，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人。”
“徐先生回来了，早上你们家里来个小偷……”
“向老师，见到你我心里踏实多了。”
徐天一边看一边撕破自己的大衣上口袋，又撕开一只袖子，同时撕下那张启事，叠好放入兜里。
“大家都一样。”
徐天在里弄口站住，他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求租启事，“一家五口，苏南织户，儿银行职供，媳书香世家，携一子，诚租两底一楼独门房。”
“我个人有两件事，党能不能帮忙？”
时间紧迫，徐天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在滴滴答答地从他身边消失，也许同时消失的还有田丹与姆妈的生命……徐天匆匆与铁林告别，他要回到同福里去，看看他的姆妈。
“说。”
“有人要找死！”
“过几天我姆妈和田丹要离开上海，会有点麻烦。”
“不晓得。”
“我安排人接应。”
“弄到哪里去了？”
“她们一走也可能要在西北太平一些的地方长住。”
徐天面色苍白地靠在墙上，眼神疲惫，“强迫的。”
“……碰到什么危险？”
“嫂子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说被领走就领走。”
“也没太大危险，影佐从那以后一直盯着我，我想把家人送走。”
“回头再说。”
“我安排她们一路平安到西北。”
“到底啥名堂！”
徐天听到老向这么说，心中一松，“谢谢！另外，那只包里的炸药引信雷管我带一些。”
徐天冷静地安排着。
“你要炸药做啥？”
“我们是朋友，你出面把我放了，田丹还要关三天。”
“备在手里，往下做事省得临时再找。”
铁林叉着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犹如困兽，“……那你呢？”
“你自己拿。”
徐天先去麦兰捕房找到铁林，告诉了他田丹被刘唐带走的消息，铁林闻言比徐天更加激动。徐天安抚住他的情绪，“听我说，你要去同福里跟姆妈说，我因为田丹和刘唐打了一架，所以田丹和刘唐都捉到捕房了，不在麦兰捕房。”
徐天蹲过去，小心翻看了一会儿，拿出两颗手雷，盘算了一会儿，“还有手雷？”
首先要解决如何平抚母亲的心情，暂时平抚，好让母亲在这三天不会打扰他将要做的事情，只能求助铁林，幸亏有这个好兄弟，他恐怕是上海滩最单纯最无畏的巡捕了，他竟然爱上风尘女人柳如丝，那又如何？身逢乱世，命运如此叵测……
“就两个，其他都是炸药。”
徐天眼睛一垂，敛去锋芒之色，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他却清楚地知道此时发作并不是明智之选。三天，三天时间能用来做什么？影佐要徐天在三天里找到杀武藤长谷料啸林的人，这个人是田丹，而帮助运药的人是徐天自己，只不过徐天还不是共产党……没有退路了。如果帮助一些无畏的朋友要面对这么多后果，爱一个人要历经这么多坎坷，徐天真希望能够早点得知，现在只有三天了……
徐天将手雷放回包里，往外拿出几支炸药，然后拉上包。他背着包出来，经过吴妈身边。
徐天没说话，影佐继续说着，“不要再说我冤枉你，我给你机会了。谁让你不是普通人，你要费些力气才能得到田丹，也许可以过普通人的日子。”
“刚刚有狗。”
“徐天，你是我教习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带不来你自己来，因为你就是那个人。”
“多久？”
“要是带不来呢？”
“我出去看过，走了。”
影佐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上午九点，把杀长谷、武藤君和料啸林的人带到这里，当然也是筹集运送药品的那个共产党。”
徐天向她致谢离开，出了里弄，转进一家旧货店。他挑了一些旧八音盒、磁铁、小电路板、旧钟表之类的玩意，统统装进背包，回到同福里外的街上，经常往来同福里的那副馄饨担子经过，徐天叫住馄饨小贩，掏出钱放到小贩手里，又指了指同福里。
“说。”
徐天两手空空回到同福里，那两个便衣果然在弄口。徐天经过他们，馄饨小贩随后进入巷子。
“很好，彼此明白节省时间。”
两个便衣如释重负的样子，转到弄外点香烟。徐天到陆宝荣铺前，叩了叩门，“宝荣叔，我请客你和马师傅一个人一碗馄饨。谢谢今天一大早把你们叫起来帮忙。”
“要我做什么。”
“哎，是不是真的小偷强盗，我看见后来又和田小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影佐坐在徐天对面，隐在光线的死角里，脸上阴晴不定。
徐天未作理会，进入自己家门，小贩担子随后停在裁缝铺子和徐家之间，陆宝荣走过去盛馄饨，徐家的门打开，正好遮住馄饨担子一头，徐天伸手从担筐里取走背包，又朝老马家喊了一句：“马师傅吃馄饨。”
“今天请你来不用刑，王先生带走田丹小姐，对你来说应该比用刑更好。”
老马应声伸出头，徐天关上家门，那两个便衣转回弄堂口往里张望，看到的是馄饨贩子在卖馄饨。
“我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徐天把背包放回自己房间，在堂屋里唤姆妈，房子里没有人应答，徐天转到天井去，看见徐妈妈呆呆坐在小板凳上。
“杀长谷，杀武藤君，杀料啸林，一年前运走两船药打伤我的人，是同一个人，同意吗？”
“炉子灭了。”
“现在知道了。”
徐妈妈眼神发直，喃喃地说。看着姆妈的神情，徐天的心愈发抽痛了，他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温声说：“重新点，我来。”
“长谷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铁林怎么说？”
徐天两颊肌肉紧绷，“……随你。”
“啊？……说没事。”
“我就是要把从前那个徐天逼回来。”
“田丹回来了？”
徐天猛然回头盯着影佐，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
徐妈妈声音微颤，徐天埋着头不敢看，“没有，火柴给我。”
“影佐，一再相逼，把我逼急有啥好处！”
徐妈妈摊开手掌，徐天取走火柴，“姆妈到屋里坐，点炉子烟头大。”
影佐正好推门进来，王擎汉笑了，“这句话你自己同影佐先生说。”
徐妈妈也不作声，徐天点燃火，将小劈木扔进去，然后朝炉底使劲扇风，火苗没起来，烟反而越来越大，徐天还是使劲在扇……
愤怒席卷了徐天的四肢百骸，他紧握拳头克制着怒火，“告诉影佐把我逼急了没好处。”
“不要扇，柴头湿了。”
“一说到女人，徐先生两只眼睛要喷火。”
徐天放弃了，扭头看过去，母亲脸上挂了两行泪。
“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姆妈，我叫你到屋里……”
“也是影佐先生的意思，你喜欢田小姐，而田小姐是我的学生刘唐的未婚妻，所以叫刘唐去带田小姐顺理成章。”
徐天伸手拭去姆妈的眼泪，徐妈妈拉住徐天给自己擦泪的手，“天儿，好不好同姆妈讲实话？”
“有事同我讲就是了，抓女人有意思吗？”
“啥实话？”
徐天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眼神骤然锐利，似乎要把王擎汉扎在墙上，王擎汉满意地看着徐天的反应，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现在……应该已经走了，表是要修了。”
“你是我儿子，这样明明晓得还要帮你装牢，心里闷都要闷死了，多大的事情说出来，吓不到姆妈的。”
“我叫刘唐把田鲁宁的女儿从你家请走了。”
“没事……”
“这也是影佐怀疑我的原因。”
徐妈妈缓了缓，用手背迅速抹去眼泪，“总要说的，早点说姆妈早点好帮忙，帮不上忙帮你收拾东西也好。啥事情来都不怕，就怕这样啥也不说出门了，根本不晓得还回不回来。”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还是不说了。”
他淡淡地回视王擎汉，眼里从容淡定，让王擎汉感觉很挫败。
徐天被姆妈识破了心事，慌忙站起身，无意间踢到了炉子边垛得整整齐齐的劈木，劈木散落一地，骨碌骨碌地滚开。
王擎汉死死地盯着徐天，试图从他的表情找到线索。可惜徐天让他失望了，“是。”
徐妈妈拉住他的手，眼圈虽然还泛红，说起话来却是不容置疑，“手指头纱布拆开，我看看。破皮也早好了，前几天老玻璃说来家里那个日本人用裁缝剪刀差点剪掉他的手指头……姆妈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看。”
“田鲁宁是共产党，他的女儿要同你结婚了。”
炉子还冒着余烟，徐天缓缓坐下来，慢慢拆开纱布，“姆妈，不要怕，已经收口不疼了。”
徐天叹息了一声，揉了揉额角，“王先生要也是老上海，去查查就晓得，我老老实实上班回家，根本不明白老是找我做啥。”
徐妈妈看到了儿子的断指，心脏骤然抽痛起来，伤口依旧狰狞可怖，她赶紧掩住嘴，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一声尖叫，良久，徐妈妈眼泪奔涌而下，“……家里有新纱布？”
“再说点啥！”
徐天揽住姆妈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着，“田丹带回来的，已经不疼了。”
徐天笑得疲惫淡然，“以后是不是归你来找我麻烦，影佐做啥去了？”
“快到屋里重新包起来。”
王擎汉将怀表放回怀里，“再说点啥。”
徐妈妈迭声道。
“我岳父正好有只一样的怀表。”
徐天用拆下来的纱布暂时遮住伤口，欲言又止，“姆妈……”
“徐先生对表有研究。”
“你就说事情有多大？”
“……我晓得你这只怀表发条坏了，正好马克路亨得利会修。”
“……我们要离开上海。”
“想一想，随便说点啥也好。”
“我们？”
“真的没啥好说的。”
“我们三个人。”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晓得些啥不如老实说一说，省得大家麻烦。”
“啥辰光？”
极司菲尔路76号是汪伪政权的特务机构，徐天仍旧低着头，闻言眉梢一动，“王先生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三天后。”
“1937年党务调查处变成军统一处，我跟随汪先生越南香港跑了一年，现在在极司菲尔路76号做事。”
“……房子怎么办？”
“我在那里做会计。”
“托小翠租出去，回来房租一分不少。”
“我也是老上海，做做生意，同时在中央委员会党务调查处供职，有时候家里人会到三角地买买菜。”
“啥辰光回来？”
王擎汉毫不掩饰他上下审视徐天的眼神，徐天低头一笑，手指拂过棉袍上的皱褶，语气波澜不惊，“我是很简单。”
“日本人滚出中国那天。”
“影佐先生对你很小心，要我看好像也简单得很。”
“手指头是日本人切的？”
“噢，报纸上看到过。”
“……我自己，当影佐面切的。”
“我叫王擎汉。”
“为啥？”
徐天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
“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好埋头过太平日子。”
审讯室里，灯光幽暗，宪兵随处可见，王擎汉面对徐天坐着，手里在玩一块金怀表，表盖不断开关，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令人烦躁不安。王擎汉的神情高傲，向下微撇的嘴角透着不屑，“……知道我是谁吗？”
徐妈妈再次泣不成声，徐天拥着徐妈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在徐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徐天的眼圈也红了，他望着天空，想起了一年多以前那个湿漉漉的阴天，看起来，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