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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纪1 微光 第十九章 白银灰与铁石灰

路微身边有些稍微老成点儿的,想到叶深深背后有顾成殊撑腰,都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假装若无其事。就连路微都有点儿尴尬,唯有那个说了难听话的女生,死死盯着走过来的叶深深,口中还在说:“看什么看啊?是不是你也要对我耍手段,把我像我哥一样赶出去啊?我告诉你,我哥姜冬栽在你手里,我姜秋可不怕你!哼,仗着有人撑腰……”

叶深深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向着路微走去,她昂着头,眼中跳着微弱的火光。

话音未落,叶深深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直接夺过了路微手中的那本册子,将那片所谓的“鸡屎黄”布料举了起来,说:“这不是鸡屎黄,这是土黄色!红色与黄色颜料按照2:5的份额调成的一种颜色,不但是中国传统颜色,而且也有众多的大牌在自己的产品中运用到它。”

这么难听的话,而且已经指名道姓,让叶深深猛地抬起了头,也让周围人都愣了愣。

她的目光盯在路微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这两年大行其道的麂皮面料,各家最常采用的就是土黄色。Alberta Ferretti的麂皮短外套、Isabel Marant的流苏麂皮短裙、Gucci的麂皮风衣,都是这种颜色。除此之外,今年登上T台的midi skirt斜开叉裙、Kate Hudson在纽约时装周穿过的Michael Kors土黄色针织连衣裙都让人印象深刻,以及Gucci在去年成衣目录上,重点推出的土黄色前假开叉过膝半裙,模特搭配橘黄色翻领无袖上衣,成为那一季最受好评的作品——你所不屑的、嘲笑为‘鸡屎黄’的土黄色,却是广受各大设计师欢迎的、最百搭的颜色之一!”

在一众窃笑声中,刚刚那个嘲笑叶深深的女生比路微更嚣张,说:“也不一定啊,人家姓叶,是绿色呀……莫非不是鸡屎黄而是鸭屎绿?”

路微和姜秋顿时愣住了,哑口无言地面面相觑。她们身后的人也呆滞了许久,才有人轻咳几声,一个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她的沉默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路微,更加气恨,狠狠剜了她一眼,然后对众人说:“没办法啊,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工作室里有些干坐着不干活儿的人,可不就是讨人厌的鸡屎黄吗?”

路微回过神,冷哼一声夺回册子就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没空跟你闲扯,方老师交给我的事情多着呢!”

叶深深第一天到工作室,并不想逞口舌之能,毕竟刚来就和别人发生争执,实在不太好。所以她只默然在角落找个地方坐下。

姜秋赶紧也跟在她身后,疾步离开了。

这下,就连原先不明白的人也懂了,个个都露出诡异的笑容。更有个女生捂着嘴巴吃吃笑着,说:“鸡屎黄……哈哈哈这颜色还真是的,恶心透顶了。”

叶深深默然站了一会儿,倔强地回到角落中,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路微厌弃地甩开手中的那块料子,目光看向叶深深:“出身就不正,也不知道这么龃龉猥琐的颜色是怎么挤进各种鲜亮颜色之中的。像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用,也永远都只有被塞在角落里的下场,偏偏存在感又这么强,一大叠好看的颜色中,永远都是这恶心的颜色在面前晃啊晃,你们说,是不是应该直接把这东西开除出布料界比较好?”

没有人看到,站在楼梯上的两个人,也在此时转身回到了二楼。

有人看着叶深深,了然地笑了,有人不明就里,但也跟着别人笑。

“这个叶深深,挺有趣的。顾成殊,你从那里找到她的?”方圣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问对面的顾成殊。

“就是这种呀。”她从那一叠布料中,扯起一角给她们看,“鸡屎黄。”

顾成殊翻开面前的资料,平淡地说:“地摊上。”

叶深深想当做听不见,快步走过,然而旁边已经有另外一个女生搭腔了:“什么呀?还有永远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了不起,我也想从地摊上挖出这么好玩一个人。”方圣杰说着,撑着下巴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不觉得……她刚刚那样子,很像一个人吗?”

正是路微。她手中捧着一叠刚刚送到的样布,和旁边一群女生正在挑拣着,眼睛却向她这边横过来。

顾成殊正在翻资料的手停了一下,慢慢地说:“沈暨。”

叶深深呆站在大厅内,看着各个忙碌的人们,有些茫然无措。就在她挪动着步子,准备往回走时,旁边忽然有个声音传来,语带讥讽:“你们看,这么多颜色的布料,可是有一种却是永远都派不上用场的。”

“对啊,这种对各家大牌如数家珍的模样,这种说话的方式和风格——对了,我中午好像还看到沈暨找她吃饭了。”方圣杰笑着指指窗口,“从那里看到的。”

后面,小熊已经拎出10盒珠片,对她眨眨眼,一溜烟就跑到外面去了。

顾成殊的手停在那一页资料上许久,才说:“之前,我托沈暨带过她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沈暨将她从一个只会装饰纯色T恤的维修工,真正变成了可以掌控一件衣服诞生过程的设计师,所以会受到他的影响也是在所难免。”

“很轻的,别担心。”陈连依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将她抛在身后,“你坐着休息吧。”

方圣杰点点头:“虽然她的理念还比较稚嫩,但那种细微处的神来之笔,灵气十足,这是能令大师都羡慕的特质——对了,沈暨不是刚刚才从国外回来吗?”

叶深深跟在匆忙离开的陈连依身后,说:“陈姐,要不我和小熊一起送去吧,10盒他不好拿……”

“是啊,带了她两个月不到。”顾成殊若有所思道,“所以她的成长也让我刮目相看,两个月之内,她就迅速地熟悉并掌握了一整条完整服装产业链的规律,几乎能独立开始运作流程了。”

“放心吧,10盒对吧?”熊萌说着,赶紧打开仓库的门,去寻找珠片了。

“不知该感叹叶深深是天才,还是感叹沈暨是个好老师。”方圣杰赞叹地摇摇头,又说,“能请到沈暨,估计费了不少力气吧?”

陈连依又对熊萌说:“小熊,收拾10盒铁石灰色珠片,送到厂里去,记住了,铁石灰。”

“没有,他也十分欣赏叶深深。”

叶深深呆呆站在那里,也不知自己该尴尬还是该赔笑。

“不过我可不会徇私。”方圣杰笑道,“就算你和沈暨都看好她,但如果不适合我们工作室的话,我还是会毫不留情将她扫地出门的。”

“你?”陈连依看了她一眼,把头转过去了,“你还是先熟悉环境吧,我哪有大事支使你啊?”

顾成殊平淡地收好东西:“废话。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感谢我,居然把叶深深送到你身边。”

终于,她看见陈连依进来收拾珠片时,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陈姐,我来帮你吧。”

“但愿如此,我拭目以待。”

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时候,她呆坐在角落里,茫然地看着大家,那种坐冷板凳的滋味,简直比累得瘫痪还要可怕。

“合作的协议书我拿回去给律师。你放心吧,叶深深无论能不能留下来,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合作。”

回到工作室,下午依旧是无人理会。

方圣杰送他下楼,顾成殊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叶深深。

沈暨看见她眼中明亮的光,不由得呼吸停滞,一时无法出声。许久,他才轻声说:“深深,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看到你以最骄傲的姿势,站在巅峰。”

被排斥的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看着手中一本关于裁剪图解的书。方圣杰笑了笑,站在顾成殊身后不说话。

“是的,所以我现在也不会放弃。我……很想要安逸的人生,很想要不费力气的幸福。我也想简简单单就赚好多钱,可是我骨子里永远不能平静,我永远记得顾成殊曾对我说过的话……”她慢慢说着,一字一顿,就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将自己要说的话从胸臆中挤出来一般,“不顾一切地牺牲,不择手段地成长,成全我自己的人生。”

顾成殊看了叶深深一眼,叶深深赶紧站起来盯着他看,满脸都是“赶紧对方老师说一说给我安排点儿工作”的饥渴表情。

“然而最终你还是放弃了。”

然而顾成殊视若无睹,丢下一个“懒得管你,请靠自己”的眼神,径自出门去了。

许久,她才说:“沈暨,你知道吗,在我摆地摊的时候,卖的是自己设计的T恤,孔雀和宋宋卖的是进价一两块的耳钉和廉价涤纶T恤。我费尽心血去设计、加工,一天只能出二三十件,一件也就赚个十几二十块。而她们只要中转一下,就能赚到比我多很多的钱。那时候,她们心疼我,劝我像她们一样,而我也曾经羡慕过她们,想要和她们一样,放弃自己的梦想和爱好,轻松地多赚好多钱……”

好吧,把希望寄托在恶魔先生身上,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嘛!叶深深无语,只能默默地耷拉着头,继续坐在角落里。

叶深深沉默地握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要将他所说的两种可能性都仔细咀嚼过。

下午6点,工作室下班时间。

他明亮的目光望着她,轻声问:“深深,你选哪一种呢?”

所有人似乎都还在忙,只有叶深深无所事事,她只能一个人拎着包,走出大门,向门口的保安抬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明天见。”

“而奋战呢,则艰难多了。你不但要努力融入这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还要展现自己的能力,让所有人对你心服口服。而且,进入工作室还不是你的终点,只是你的起点。接下来你还要继续奋斗,无休无止地面对挑战,走上一条自己从未想过的道路——简直是赔上一生自讨苦吃。”

保安随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叶深深睁大眼看着他,而他清晰缓慢地说:“逃跑,多安逸啊,回去继续开你的网店,每个月现在的流水也不少,赚到钱后买个房子存点钱,或者干脆让顾成殊帮你建一个小工作室,接点儿厂牌设计的活儿干干,和你妈妈过上好日子,肯定很幸福。

就在她走到门口时,后面忽然有人大喊:“叶深深,你去哪儿?”

“两个办法。”沈暨毫不犹豫地说,“逃跑,或者奋战。”

叶深深赶紧回头,看见抱着本子站在那里的陈连依和魏华。她赶紧说:“我……我看下班了……”

叶深深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那我可怎么办呢?”

陈连依瞪了她一眼,说:“先别走,方老师刚刚通知,全体员工到会议室开会!”

“你是没有,但是人人都以为你有啊。”沈暨摊开双手,“谁叫顾成殊站在你身后。”

叶深深赶紧跑回来,跟着陈连依进入会议室。里面坐着工作室所有人包括实习生,全部都是低气压。

“哪有……”沮丧的叶深深不由得笑了出来,“大家都很有才华,而且……我哪有背景啊。”

方圣杰坐在最前面,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气怒都开始变青了:“进入工作室的第一天,我就叫你们要小心,一切一切都要小心,可现在,就在今天,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好才怪呢。”沈暨给她倒茶,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同事,肯定会排斥你。像你这样又有才华又有背景的人,简直是碾压式的成功,他们一点希望都没有。”

叶深深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的熊萌的身体,正在轻轻颤抖。

“见到了,挺好的。”她捏着筷子说。

会议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方圣杰敲着桌子,冰冷又僵硬的声音响起:“今天中午,我让人收拾10盒珠片送到工厂,让那里的工人用自动钉珠机钉图案……结果,送珠片的人是谁?”

沈暨对她的喜好十分清楚,妥帖地点好菜,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他才开口问:“见到圣杰了吗?同事对你怎么样?”

一片寂静中,熊萌颤抖的手慢慢举了起来。

沈暨是个无比细心的人,他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沮丧,但他什么也不说,只问:“累了一上午,饿了吗?请你吃饭吧。”

“你叫熊萌对吧?盒子上标的色号在底部,你却没去看,拿了9盒铁石灰和1盒白银灰直接就送过去了!”

“还……不错。”她硬着头皮说。

陈连依忙说:“那我们赶紧把那盒白银灰拿回来吧。”

她回头看,果然是沈暨。他向她走来,面带着灿烂微笑,连此时满天阴翳也挡不住那种明亮的感觉:“第一天实习,感觉怎么样?”

“拿回来?对方已经将10盒珠片都混在一起了!全部倾入了钉珠机内!这两种颜色肉眼分辨相差极小,可第一件衣服出来后,是这样的效果!”方圣杰将旁边的衣服直接摔在桌子上,“铁石灰的珠片,夹杂着几片白银灰!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深浅变化,但颜色的纯度消失,整件衣服光泽斑驳凌乱,废掉了!”

“深深。”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声音天生带着唇角弧度微翘的笑意。

熊萌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说:“我……我马上拿珠片去,这回一定不会错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随便向右拐,去寻找吃饭的地方。

“哪里还有10盒珠片?”方圣杰敲着桌子,冷冷地说,“产自西班牙塞维利亚的珠片,每一片都是真正的白银打底,其他的珠片根本没有这样的光泽。而现在这批衣服本身就是普通的制服款,如果采用市场上普通的珠片,那么马上就会变成地摊货,上电视根本没眼看。我们已经与那个真人秀节目签了协议,明天下午两点前一定要送到拍摄现场——你倒是告诉我,24小时内,你去西班牙再买10盒给我?还是你打算买些劣质的珠片、出一批低劣货色,彻底砸了工作室口碑?”

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满街都是面目模糊的人。

见熊萌脸色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方圣杰愤怒地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现在,立刻,修改设计!马上和对方联系,摒弃珠片设计,代以其他元素,今天下午之前,将修改后的设计与对方最终敲定,连夜赶工,明天下午一定要送过去!”

叶深深走出方圣杰工作室,一个人茫然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街道发呆。

所有人立即收拾东西,哗啦啦一阵忙乱,准备开始手头的工作。

“谁不讨厌她?不说其他9个人,就算我们这些员工,看到这么一个惹不起的新人挤进来,简直是恶心死了。”陈连依说着,又叹了口气拍拍魏华的肩,说,“加油吧,我会帮你的。”

“其实……”在一片混乱之中,叶深深站了起来,紧张又怯怯地说,“我们可以有另外的办法。”

“真讨厌……”魏华喃喃说。

会议室中的人都停滞住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其实魏华你做得很好,我觉得能留三个人的话,你应该是有希望的——当然,在叶深深过来之前。”陈连依顿了顿,又说,“她是顾成殊举荐来的,你也知道如今工作室要壮大,方老师确实要给顾成殊面子。所以两三个名额她自然霸占了一个,就等于你们八九个人只能争抢两个,甚至一个名额。”

方圣杰瞥了她一眼,毫不给面子地问:“什么办法?放弃已签订的协议?”

早上被她撞到箱子衣服丢了一地的女孩子丧气地说:“那我是不是没希望了?”

“不,我是说……可以将掺杂在铁石灰珠片中的白银灰珠片,全部拣出来。”

叶深深默然拿起自己的包,走过茶点室时,听到陈连依正在叹气,说:“那个叶深深,居然也是我带。”

即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周围还是传来了两声冷笑。方圣杰更是怒极反笑,跌坐回椅子上,问:“叶深深,你不会连色卡都没看过吧?铁石灰和白银灰的差距微乎其微,很多对色彩不敏感的人都会搞混,何况现在是成千上万混杂在一起的小小珠片!珠片是有反光的,更加影响颜色分辨!”

“好的。”叶深深乖乖地站了起来,陈连依已经端着盒饭去茶点室热饭去了。

“我想,我可以试试。”她仰起头望着他,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对颜色,还比较敏感。”

等到饭点时,几个女孩子都有自己固定的伙伴,忙完了事情都离开了。叶深深有点儿不安地左看右看,还在想着怎么办,陈连依刚好回来了。看见叶深深还坐在位置上,她也没有注意,只拉开抽屉取出盒饭,说:“我每天自己带饭的,你自己去吃吧,外面几条街上吃饭的地方很多的。”

“有多敏感?”他说着,直接开了幻灯机,将面前自己的笔记本拖过来,连在上面后打开一张图片给她看,“这就是对方传过来的珠片照片,这么混杂的一堆,你觉得自己能找得出白银灰的那些?”

唯有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无人理会。

一大堆混杂的珠片,在幻灯机下面,显得更为凌乱。而因为幻灯片的投影不甚清晰,那些灰色就显得更为斑杂。

她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人转来转去。拖着滚轮衣架的人在大厅中快步滑过;抱着衣服的人跑上跑下;举着一堆配饰在衣上比较的人来来去去……

在所有人都看着那张照片不说话时,叶深深却推开椅子,直接走到投影之前,抬手在画面上迅速指着:“1、2、3、4、5、6……”

最终,一个上午叶深深都干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

会议室内一片安静,看着她的手在画面上移动。那些庞杂的珠片,原本混乱之极,但在她的指点下,众人果然都看出来,颜色确实与其他的珠片有区别,只是分辨起来极为艰难,而她却这么迅速,毫不犹豫便指出了那些区别,仿佛在她的面前,这些珠片不是铁石灰和白银灰,而是红色与绿色、蓝色与黄色、黑色与白色一样迥异。

陈连依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外:“跟我来吧。”

上面的图片她指不到,只能停下手,直接在口中念着:“56、57、58……69、70、71……81、82。”

“陈姐。”叶深深赶紧向她点头致意。

“一共82片。”她转过身,迎着幻灯片刺目的光,看着面前已经彻底安静的众人,说,“我会像现在一样,把所有颜色不一样的珠片拣出来的,和熊萌一起。”

“那就把你其他的事情都交给他们三个做就好了,我允许你偷懒。”方圣杰不容置疑地说着,又向叶深深说,“她是工作室的老人,陈连依,以后你跟着她就行。”

两个补救政策同时进行。

她看了叶深深一眼,把脸转向一边,说:“我已经带熊萌和魏华了,带不了三个。”

一边是紧急更换设计,对电视台的人提出更换设计的可能性。

方圣杰对于她的到来反应平淡,只叫了一个30来岁的女子,说:“叶深深刚来这边,对工作室情况不熟悉,你先带带她吧。”

一边是叶深深和熊萌赶赴工厂,立即分拣亮片。

那女孩什么也没说,立即抱起衣服,噔噔噔就下楼去了,仿佛她是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

工厂内的工人听完他们的话,不敢置信又啼笑皆非地将钉珠机打开,里面的珠片顿时全部倾泻于下面的箱子中。

叶深深看见了她眼中厌弃与担忧的目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将半箱的珠片递到他们的面前,说:“这样的半箱珠片,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你们准备怎么拣?”

路微直接就从她面前跨过去上楼了,而那个正在打包箱子的女孩子听到她的名字,愕然顿了顿,抬头看了叶深深一眼,问:“你……你来了?”

叶深深抱起箱子,直接走到锁钉工作台边,然后将箱子中所有的亮片都倒出来,又在自己面前放下两个盒子,把珠片全部抹开,坐下来,开始分拣。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路微,默然往旁边挪了一点。

熊萌和工人站在旁边,看着她毫不犹豫地从一大堆的灰色中挑出另一种灰色,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在闪光之中几乎毫无区别,直到珠片一片片积存起来,盒子渐渐满起来,才看出两种灰色的微小区别来。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嘲弄声音传来:“叶深深,让开点儿,你挡到我了。”

工人的下巴都惊掉了,而熊萌也赶紧拉了个椅子,拿过一个盒子,坐下来默默地筛选着珠片。只是他的速度可比叶深深慢多了,10来分钟过去了,才挑出百来片异色珠片来。

一双脚停在她面前,红色的凉鞋带绕过雪白的脚背,形成一个双菱形的结,十分漂亮。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挑拣了好几个小时,快到晚上10点了。熊萌停下悬得太久而酸痛的双臂,揉揉酸涩的眼睛,抬头看看依然全神贯注往盒子里捡珠片的叶深深,咳嗽了一声:“那个……深深,累了这么久了,我们先去吃饭吧,休息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紧蹲在楼梯上帮她捡衣服,叠好放回箱子内。

“不行啊,得赶紧弄好,不然明天下午赶不上了。”叶深深头也不抬,睫毛覆住低垂的眼,说,“能早一点是一点。”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那女孩子来不及看她一眼,吓得赶紧拼命捡衣服,“我得在半小时内把它送到演出后台!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嗯……应该也差不多了。”熊萌看了看她面前已经快要装满珠片的盒子,再看看自己面前只铺了浅浅一层珠片的盒子,心虚又钦佩地低下头继续拣着,“哎,深深,你玩过那个色相游戏吗?”

叶深深赶紧抬手一捞,堪堪抓住了纸箱子上的盖子,谁知硬纸板被她用力一扯就破了,纸箱子翻覆在楼梯上,里面的衣服顿时散了出来。

“哪个?”她随手应着,手下不停。

狭窄的楼梯上一个女孩子正抱着箱子往下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过,女孩子手中的箱子被她撞到,眼看着掉了下去。

“就那个,一开始是3块绿色搭配1个红色的;然后是8块嫩绿中夹1块深绿;后来是15个鹅黄中藏1个淡黄……色块越来越小,颜差越来越淡,到最后是几百个小色块里夹一块颜色明暗度只差一两度的那种。”

叶深深谢了他,赶紧往楼上走。

“嗯,玩过的。”叶深深说。

“好吧。”熊萌揉揉鼻子,说,“不打扰你了,你刚过来是不是要去见方老师?二楼就是。”

“真的?那你肯定玩得很好!你知道我玩到了几个色块吗?我最高纪录是4800个色块,接在我家里的55寸电视屏幕上玩的。结果我拍照纪念时大家纷纷认为是PS的,不相信我能玩到这么多……你呢?”

叶深深觉得这些说法好像对,又好像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说:“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6000多个。”她头也不抬。

“别开玩笑了,你还没背景?大家都说你第一轮区域评审的时候,大大咧咧交了一件0分的样衣,压根儿不在乎评审组。就这样你还能空降最后审查,还有沈暨亲自保驾护航,谁敢把你刷下去?”

熊萌手一抖,手中的盒子差点打翻了。他赶紧抱紧盒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异样神情,平淡得就像风行水上一样。

叶深深有点局促:“我……我哪有背景……”

他颤抖着嘴唇,勉强吐出几个字:“不会吧?骗人……”

第三根手指:“路微,有国际大赛的加成,才华嘛……有几张设计很不错,和你的风格有点儿像,但是其他的好像都不算太完美。而且她的背景也不弱,国内服装前10的青鸟集团大小姐。”

叶深深头也不抬:“骗你干吗,我记得应该是这个数的。”

第二根手指:“我,有才华,没背景,需要努力。”

熊萌嘴角抽搐,再看看她手边迅速积聚的珠片,泪流满面。

第一根手指:“你,有才华,有背景,是我们最大的强敌。”

晚上12点,所有的珠片拣拾完毕。

“不,是能坚持半年到一年,最终留下来的人才有考核的资格——如果在那之前没有被全部赶走的话。”熊萌竖起三根手指头,“按照我的想法,目前能最终战到最后的,只有三个人。”

叶深深将剩下的铁石灰色珠片收拢起来,再用手抹平摊在桌子上,一小批一小批检查完毕,然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收拢起来交给工人:“师傅,麻烦您啦,帮我们再出一件衣服。”

叶深深愕然:“不是说有半年到一年的考核期吗?”

这批衣服是真人秀节目的制服,一共50件。根据选手的体型和气质,每件衣服的细节各有不同,但珠片的图案全都是相同的。电脑设定好图案之后,自动钉珠机开始钉第一件衣服。

熊萌指指他的背影,说:“看到了吗?上次通过评审进入工作室的10个人之一,这才几天,犯了个错误,收拾东西走了。”

叶深深和熊萌站在衣服出入口看着。熊萌紧张地捂着胸口,等待衣服出来,在急得要跳脚的时候,转头却发现叶深深站在那里,有点疲惫,神情安静。

那男生有气无力地翻熊萌一个白眼,推门出去了。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问:“深深……你不担心吗?”

“是啊,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天分。”他说着,看见一个男生低头拎着东西从身边经过,便抬起手和她打招呼,“拜拜,有机会再见面!”

“为什么要担心?”叶深深转过头,在灯光下一双眼睛坚定而平静,“我看过了,绝对没有问题的。”

叶深深又回头去看那几幅设计图,点头说:“真的很棒。”

熊萌只觉得自己的气息微微一滞,还来不及想是被她震住了,还是迷住了,钉好珠片的衣服已经从出入口出来了。

熊萌看着她身后的那幅设计图,说:“很棒是不是?这几幅是方老师在麦昆自杀身亡之后,作为MCQ设计组成员而拿出的第一组衣服。沙漏轮廓的剪裁、紧身裤与戏剧性的图案、夸张的花朵,延续了MCQ的风格,成功地稳定住了当时混乱的局面,使得这个品牌在设计师死后依然焕发出光彩,而没有像其他牌子一样荒芜废弃。”

叶深深拿起来看了一下,展示在他面前,疲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你看,我说没有问题吧。”

叶深深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凌晨一点半,第一件完工的衣服铺在方圣杰的面前。

她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染得一头金发金眉毛的熊萌正站在她身后,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我们早几天就来了,就你回家处理了事情,现在才到。”

银灰色的衣服上,铁石灰色的珠片整齐地铺设着,仿佛一条冷峻的银龙缠绕,从胸口到背上夭矫腾空。无论衣服如何翻动,珠片的角度如何转侧,纯色的铁石灰珠片流畅如水,毫无一点杂色。

后面有人一拍她的肩:“深深,你过来啦?”

工作室内灯火通明,所有正在加班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将目光投向方圣杰手中的衣服之上。

叶深深被设计图吸引,不由自主站在前面看了一会儿。

方圣杰的目光,从手上的衣服,转到了面前的叶深深身上。

方圣杰工作室是位于五环的一栋稍显老旧的四层楼,从大门进入,过道上悬挂着几幅设计图,在铜质相框之内,被灯光照亮。

他看见了她倦怠的神情,也看见了她明亮而倔强的眼睛。

因为回家处理了一些事情,所以叶深深去方圣杰工作室报道时比其他人都要迟了几天。

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将衣服放在面前的桌上,问:“叶深深,你确定所有的杂色珠片,都已经挑出来了?”

“总之……我会好好替你赚钱的,顾先生。其他的,我们就别有交集了吧。”

叶深深点头,将自己手中的盒子放下来。

不然,她肯定也会和郁霏以及路微一样,死得很难看。

那里面,是满满一盒白银灰的珠片。

无所谓了,管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反正,早在一开始与他合作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了,自己是绝对不会对他敞开心扉的,绝对绝对不会。

“我和熊萌已经拣好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叶深深烦恼地叹了口气,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方圣杰瞥了旁边紧张不已的熊萌一眼,转头对陈连依说:“打电话给厂里,告诉他们,所有衣服全部钉珠,今晚就开工。”

毕竟,这可是一个劣迹斑斑的男人。

陈连依愣了愣,立即拿起电话,给厂里拨了过去。

她不是不感激顾成殊的,可心底里,她还是觉得沈暨才是天使。顾成殊——好吧,也许叫他恶魔有点儿委屈他,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得防备着点儿。

方圣杰对叶深深说道:“你做得不错,这么晚了,要先回家休息吗?”

他对她说,你就当我是个天使好了。

“还是……不休息了。”叶深深想了想,说,“我还是回到厂里去看看,在出厂之前将所有成衣的珠片都做一下最后检查,如果有遗漏的异色珠片,可以直接叫工人改正。”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帮自己,可毕竟,他带着她走到了方圣杰工作室。

方圣杰点了一下头,说:“去吧,让熊萌给你打下手。”

叶深深靠在枕头上,应了一声,然后将头靠在手肘上,下意识地说:“顾先生啊……”

“谢谢老师!”两人一起鞠躬,熊萌比叶深深更激动。

“嗯。你可要记得谢谢顾先生,这段时间以来,他好像帮你很多。”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肯定会像别人一样,直接被扫地出门了……”

“伊文姐正在帮我找房子,没问题的。”

工作室的司机发动了车子,准备送他们去服装厂里。熊萌庆幸又感激地冲叶深深说:“要不是你,我就完蛋了!”

“好吧……深深你说得对,我们现在也挺好的。”妈妈转身给她收拾东西,又问,“你那边房子租好了吗?”

“没什么啦……我也是工作室的实习生嘛,应该做的。”叶深深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打开车门准备上车。

“别提那个人!要是有了他,我们的生活才艰难呢!”叶深深打断母亲的话,毫不留情地说,“妈妈,我们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不需要再想什么了!”

就在她钻进车子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朝工作室看了一眼。

“谁叫我们无依无靠呢,妈现在也老了,只能靠你了。”叶母说着,帮她把铺好的褥子又掖了掖,神情黯淡,“如果当初你爸没有离开的话,我想我们母女两人,可能会生活得顺遂很多……”

灯火明亮的二楼窗口前,有一道身材高挑纤细的身影,正是路微。隔得太远了,叶深深看不清她的表情和目光,只知道她正盯着自己看。只是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她一下甩开窗帘,转身就离开了。

叶深深不由得笑了:“为什么我现在感觉自己是一家之主了。”

第二天早上,叶深深和熊萌从厂里检查完衣服之后,带回工作室给方圣杰检查。一切都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赶在中午12点之前,工作室的车子出发,前往电视台送衣服。

叶母犹豫了下,点点头说:“好,那我经常去看看。不过网店我是不太懂,有什么事情,我和你多说说,你拿主意。”

到车子驶出院子,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连方圣杰也如释重负,看着眼底黑影浓重的每个人,说:“大家都累了,没事的可以回家去休息。”

“那你就和宋宋一起打理我们的网店吧,现在店里每周都要上新一两件衣服,销量也挺好的。现在那边虽然有顾成殊找来的人在,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们看着些。”

叶深深一夜通宵,精神紧张地盯着衣服,此时如临大赦,摇摇晃晃地抱着包回家去。

“那也好。”叶深深也不再劝她。毕竟,她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以后的前途怎么样,如果在方圣杰工作室表现不好,直接被赶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自己一个人面临困境,总比牵连妈妈要好。

方圣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车钥匙叫住她:“叶深深。”

叶母迟疑着,点点头:“等你在那边稳定了再说吧。妈妈看这边能不能找个事情做做。”

叶深深赶紧回头,等着他的吩咐。

“妈妈,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北京吗?”

方圣杰指指自己的车,正要说话,手机却忽然响起。他见是顾成殊发来的消息,便示意她稍等一下,打开消息看。

叶深深打开客厅的柜子,夜太深了,她得准备打地铺。

顾成殊在那边问:今天你的工作室还有人无聊地坐着吗?

妈妈也没多问,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

方圣杰抬眼看看叶深深,不由得笑了出来。

“是啊……后来找到了。今天衣服被雨淋湿了,我就换了这件。”叶深深说着,羞愧又心虚,不敢看她,只低头往里走。

“没有。昨天有人出了错,差点儿干翻我们工作室。后来一个天赋异禀的女生拯救了整个工作室,使我们幸免于难。这个女生的名字叫叶深深,忙了一个通宵,所以现在我大发慈悲给她放假回家休息了。”

叶母给她拿拖鞋,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诧异地问:“怎么穿着这件衣服回来了?这不是上次你做的吗?”

他发出去之后,目光在顾成殊的页面上停了一下,手指上滑,发现以前他所有的内容全部关于交易与协商,唯有这一条,是与工作无关的题外话。

“妈妈,我吃过了。”她一边脱鞋子一边说。

他抬头看叶深深,笑得更诡异了。

她十分愧疚。好像妈妈永远都是日复一日地在等她回家,而她永远都是晚归。摆地摊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叶深深如堕五里雾中,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他笑什么。

叶深深回到家,发现母亲还在亮灯等着她。

方圣杰已经转过身去了,只摆了一下手:“没事,回去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