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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下部 第七章

静子:就是这些吗?

腾村:我整天呆在这楼里,来了你也不知道。当然,我确实来了也没多长时间,但我的研究对象早守在这里等我来了。

腾村: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些玩意,某种意义上说都不是我的研究对象,它们都是别人、包括你舅舅他们送来的。说实在的,它们没什么研究价值,只有观赏价值。呶,那个青瓷壶就是你舅舅昨天送来的。这是个好东西,是宋代龙泉官窑烧制的贡品,我喜欢的。你应该知道,你舅舅很关心你。

静子:可孩子们早在这里了,而您还没有我来得早呢。

静子:他对您说了什么?

腾村大笑:你觉得这是孩子们呆的地方吗?这里的每一片砖瓦都有几百岁,这是我呆的地方,我和我研究的对象。所以说,不是选择跟孩子们呆在一起,而是孩子们选择跟我呆在了一起。

腾村:这个就不说了吧,说说你的孩子吧,我把千惠交给你,你们合作愉快吗?

静子:您选择在这里做研究,我想应该跟孩子有关吧。

静子:愉快,很愉快,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腾村:那你怎么会有这个问题?

腾村:这样就好,千惠这女孩很机灵,上进心很强。不过,也许是太强了,跟我其他几个助手相处得不好,所以我才把她交给你,希望你们能相处得好。

静子:没有。

静子:您放心好了,我们相处得很好。

腾村:你听说有关吗?

腾村:现在来谈谈我吧,记得几个月前你曾托小野来说,你认识一个医生能治我的病。

静子:教授,冒昧地问一句,您的研究和这些孩子有关吗?

静子:是的……

1941年1月19日,晚上八点。百惠在泡茶,小野进来,问她茶泡好了没有。百惠说好了,小野便让她走,说教授马上来,要单独与静子园长谈事。百惠刚走一会,腾村果然与静子一同进来,言谈中可以想见两人刚才一起吃的晚餐,腾村送静子的礼也送了。礼是一只手镯,静子似乎很喜欢它,已经戴在手上,喝茶之初,都在说这只手镯:静子是表达喜欢和谢意,腾村是介绍这手镯的特色和来历。随后,静子说了一些孩子们的事,腾村说了一些他的工作:他自称在这里研究中国古老的陶瓷。总的说,双方相谈很欢,历时近一个小时,但值得记录的内容不多,只有下面这段对话,有一点内容——

腾村抢白:谢谢你的好意。

小野:好的。

静子:但小野说您不感兴趣。所以……

腾村:嗯,那就明天安排个晚餐,准备一份礼品。

腾村抢白:看来你确实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一个废人的吗?

小野:千惠。

千惠:您是大教授,怎么能说是废人……

腾村:谁说的?

腾村抢白:你不必恭维我,站不起来就是废人,只不过我废在身体上,不像支那人,废在心智上。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废人的吗?

小野:我去喊她来见你吧?听说明天是她的生日,要不……

静子:该是……意外吧?

腾村:怎么叫没事?野夫削尖脑袋往这儿钻,难道是没事的样子吗?身为至亲,野夫的事就是她的事!我需要了解她。

腾村:我是自残的,是我自己把脚筋挑断的。

小野:她在这儿孤儿寡母的,大概也没什么事吧。

静子没出声,大概是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可腾村看后,惊叹这东西是真的,价值抵得上同等重量的金子,很是兴奋,腾村说:野夫这么一门心思取悦我,为的是什么?自已?还是他矜持的外甥女?我很奇怪,静子明知我是无冕之王,却从来不来找我办任何事。

腾村:我的家族你应该有所耳闻,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使我很早以前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只是享受,终其一生。因此,早年的我不思进取,整日美酒佳人。二十年前我偶遇一个高人,此人知天命,曾多次为天皇占卜,他告诉我,好色将会毁掉我的一生。我生来是一个好色的人,这是天性,没办法的。轻狂的我听而不闻,照旧沉迷于酒色中,直到两年后发生了一件事,迫使我拿起刀子自己割断了脚筋。

腾村:拿出来看看。他是有这个取悦我的心,可没那双识货的眼,我怀疑又是个假货。

静子:发生了什么事……

小野:呶,这是他送来的,说是宋代浙江龙泉窑烧制的青瓷。

腾村:我做了一个梦,要来中国做这个研究,这个研究如果做成了,我将成为比天皇还要伟大的人物。在梦中,我还得到一个警告,五年内不得近女色,我的事业才能兴旺发达,等到那一天,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哈哈,我觉得这条件不苛刻,对我还是很照顾的是不是?只要忍五年折磨可得天下,事业、名声、金钱、女人,都是我的,何乐不为。难的是,我的身体如何才能忍得住多年寂寞?只有一个办法,把自己废了,出不了门。我就这样把自己废了。我废了,哪个女人还会来找我?没了!我就这样开始了一生的事业追求。谁都知道,像我这样的废人,如果还想得到女人青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取得事业成功,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做人上人。现在我做到了,我靠我的研究成为了我们的国宝,因此我也重新拥有了一切。你也看见了,我身边不缺女人,她们都为我争风吃醋呢。静子小姐,你听了这些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很古怪,很可怕呢?我要说,但凡天才都是古怪的。你不该怕我,你该喜欢我才是,静子小姐。

腾村:其实我是在跟古人谈事。他来有什么事?

静子: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小姐了……

小野:我说您在跟要人谈事,不便见他。

腾村:听说你有个男朋友,是个支那人。

腾村:你是怎么打发他的?

静子:嗯。

1941年1月18日。这天上午九点多钟,腾村开始弹古琴,弹的曲子很激烈(后来的对话说起是《十面埋伏》)。弹完一曲。小野进来报告说野夫机关长已经上路,大约十分钟后到。腾村不问来由,继续弹下一个曲子(是《高山》),即表示拒绝不见。十几分钟后,小野又来报,说野夫来了,又走了。

腾村:他很优秀吗?

千惠走了,百惠来了。百惠泡茶时,腾村好像在看书,时而会与百惠交流一两句,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并建议她看一本什么书。诸如此类,都是闲言碎语,不作记录。

静子:他很爱我……

腾村:不用,叫百惠来给我泡茶。

腾村:你也爱他?

千惠:我看你很累,给你按摩一下吧。

静子:……

腾村:你可以走了。

腾村:以我对支那人的了解,没有一个支那人是值得我们静子去爱的。哈哈,园长阁下,恕我直言,那个支那人爱的也许不是你,而是你舅舅。

千惠:一定!

静子:不……对不起,教授,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腾村:更要记住的是,不能让静子有任何觉察。

腾村:哈哈,时间并不晚,你是讨厌我了,因为你爱那个支那人。

千惠:嗯,我记住了。

静子起身走了,一边说:教授,你言重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我确实该走了,因为孩子们要休息了,再见……

腾村:记着,实验才开始,一定要定时定量,要坚持天天吃,要看着他们吃掉。还有,现在不要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结果没出来之前,任何一组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结果。

腾村: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

千惠:明白了。

静子走后,屋子好一会没出声,再出声时,是小野急步跑来的脚步声,显然他是被腾村用电铃叫来的。小野问腾村有何吩咐,腾村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跟静子的对话中,自言自语说:现在迟了嘛,九点钟都还不到,还早着的嘛,叫院长来陪我下棋。

腾村:没什么怎么办,就按计划进行吧。不能为了静子的孩子,坏了我们的大事。

这一夜,腾村和院长下了一夜棋。听上去院长棋艺也不低(腾村曾讽刺院长说:就你这水平是怎么混进八段的,云云)。但跟腾村比还是差一大截。腾村跟他下的是让子棋,最多时让到五个子,但院长还是屡战屡败。可见,腾村的棋艺是十分的高……

千惠:那怎么办?

老J几乎每天都给我们送来小军的窃听记录。看着这些记录,我有两个深切的感受:一,我们的对手是个接近于疯子的天才,他有常人没有的智力和喜好,他的忍受力、创造力,包括破坏力也是常人没有的。他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邪恶劲,他为一个梦可以割断自己脚筋,而现在他被另一个梦鼓舞着,为实现这个梦他完全可能干出任何丧尽天良的坏事。二,他的魔爪已经对孩子们下手,香甜的糖果,一天两次、日复一日地进入孩子们稚嫩的身体,我们必须尽快阻止他的恶行,然而我们束手无策。除了老J可以偶尔趁黑摸进去外,我们始终找不到进幼儿园的办法。

腾村:你怎么知道那一组就一定没问题?

我们其实早得知腾村喜爱收藏中国陶瓷,因为经常有人去给他送这些东西,所以二哥一直四处在找这些玩意。野夫送的那个龙泉官窑烧制的青瓷壶,就是二哥花大价钱找一个古董商买来的,原以为这样可以引得他好奇,进而召见一下二哥,谁想到,他连野夫都不想见。静子这边,虽然她对金深水依然一往情深,对我也越来越友好,但我们的关系始终找不到突破的机会,她在幼儿园里是个“局外者”,在我们这儿也一直是个局外者,我们不知如何利用她,她也不知如何帮助我们。问题是,如果她了解情况后会帮助我们吗?毕竟她是野夫的亲人,肩上扛着日本的军衔。

千惠:我把他安排在第六组,就是药量最少的那一组,应该没问题的吧。

更可恶的是,王木天这边,非但没有帮助我们,还阴险歹毒地暗算我们,打击我们,给我们惹出一堆事,迫使高宽不得不离开南京(去苏北找新四军避险),让我们一时无法集中精力去实施迎春行动。本来,高宽那阵子已经在做一项工作,他在联系哈尔滨的同志,想找到小美她们三姐妹可能有的亲人,通过她们的亲人来做她们三姐妹的工作,争取得到她们的帮助。我们分析,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她们三姐妹是可以争取过来的,这也是我们当时唯一一个较为安全可靠的突破口。可由于高宽临时去了苏北,这项工作一时停下来了,后来他又突然牺牲,这项工作被迫彻底停止——阿宽临终前没留下哈尔滨方面的任何资料,我们无法继续开展这项工作。再说,那阵子我们面临的麻烦实在太多太多,阿牛哥暴露了,我也处在暴露的边缘,接下来我的孩子要生下来,还要找“丈夫”,等等,一堆棘手事亟待处理、解决,迫使我们无暇顾及幼儿园的事,只好暂时将迎春行动搁起来,等待时机再说。

腾村:她孩子你安排在哪一组?

2

千惠:明白。

好在危险过去后,我不但保住了自己的秘密身份,还藉此打了个大胜仗,把卢胖子和俞猴子都扫除了,我们在保安局赢得了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这年新春一过,上班第一天,我即走马上任,坐在了秦时光原来坐的办公室里。

腾村:听上去像一个修女。修女是行善的,不要伤害她。

我觉得秦时光这人晦气得很,死了没人替他伸冤不说,还把两个局长都搭进去了。所以,我不想沾他的东西,凡是他坐过、用过、摸过的东西我都不要,我用的都是从金深水办公室里搬来的东西。我甚至想直接搬到老金的办公室去上班,但稳重的老金劝阻了我。他说:“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别让人非议为好。”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提我当副处长已经叫人红了眼,我必须低调一点。所以,办公室我没敢要,只要了里面的东西。

千惠想了想:天真,温柔,刻苦。

我坐在老金曾经坐过的办公桌前,受访的第一个人是小青,她给我送来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很考究,塑料纸包着的,还配有一只白玉瓷的长颈小花瓶。我桌上已经有花瓶,插着一大把开着嫩黄小花的迎春花。眼下是早春时节,多数花都还在沉睡中,花店里还买不到花,这把迎春花还是赵叔叔从我家院子里剪的。我家院墙的东边角落里生了一大丛迎春花,前两天出了大太阳,说开就开了。赵叔叔知道我今天新官上任,早晨专门给我剪了一把,让我带来上班。相比之下,小青手上的玫瑰显得格外好看,我忍不住接过来欣赏,一边问她:“哟,这不是玫瑰嘛,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小青是个娇滴滴的人,跟我嘟着嘴说:“不告诉你。”我逗她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要。”她说:“我告诉你了,你可能更不敢要。”我说:“小青,这说明你不了解我,本小姐哪有不敢的事情,收下了。”

腾村:用三个词给我概括一下静子这人。

我以前常来找老金,跟小青很熟,知道她爱搞恶作剧。我以为这是她送的,有意不追问,不明不白地收下,让她无话可说。可是一连三天,小青天天给我送来这么一朵玫瑰,我真有点不敢要了。“到底是谁送的?”第三天我一定要小青坦白交代。可小青死活不从,急得哭了也不说。我说:“看你没出息的,哭什么,不就是一个追求我的人嘛,有什么好怕的,说出来就是了,他既然追求我,我就能治得了他,他能怎么奈何你?”任凭我说什么,小青仍是守口如瓶。她把这个人说得神乎其神,搞得我也有点紧张,心想会不会是个鬼子呢。

千惠:嗯。

我上楼去找老金,把事情同他说了,让他找小青打听一下。打听出来的结果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二哥!这天晚上,正好二哥约我和老金上山谈事,我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喊你们上山就要谈这事。”接着说,“花就是我送的,下一步我还要送你更贵重的礼物呢。”老金若有所思地看看我的肚子,暧昧地说:“看来老A同志在酝酿一桩大事,给你的孩子找一个父亲。”二哥说:“是的,既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老金问我孩子有几个月了,我说应该有三个多月了。他看看二哥说:“确实该考虑一下孩子的父亲,不能再拖了,她人瘦,很快会看出来的。”二哥说:“是,我也在这么想,急死人啊,不但要尽快找人,还要尽快张罗一场假婚姻。可去哪里找这个人?这么快。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我最合适,年龄、身份都合适,扮起来也方便。”

腾村:要小心,不要让她有什么觉察。

老金说:“我同意。”

千惠:她很支持,我把分组的建议跟她说了后,她比我还高兴。她说孩子们是最喜欢新鲜好奇的,这样改变一下格局,可以给孩子们提供一种新的生活体验。

我立刻表示反对,“这怎么行,你是我的哥哥嘛。”

腾村:嗯,不错。关于分组的做法,静子园长有异议吗?

二哥说:“兄妹俩假扮夫妻,很正常的。”趁我发愣之际,二哥继续说:“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便于我跟上级联系,我们在南京只有你那里一部电台,我要是没有这个身份,经常出入你那里显然不可能,也不安全;二,也可以预防下一步再有人来纠缠你,只要你成了大名鼎鼎的杨太太,那些混蛋绝对不敢再接近你。”金深水想了想说:“要说,兄妹俩假扮夫妻,这种伪装并不是无可挑剔的,因为这样等于是将两枚炸弹捆在了一起,爆炸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倍。”二哥说:“现在你怎么可能指望去外面找一个?只有在内部解决了。老实说,之前我也曾考虑过你。”老金笑了笑,对二哥说:“我?别开玩笑了,我可配不上你妹妹。”二哥说:“最主要的还是静子那条线,下一步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静子这条线千万不能断,所以你还是保持单身为好。”

千惠:是的。唱完歌,我说,孩子们,你们唱得真好,你们的歌声一下把我带回到了美丽的故国、遥远的故乡。孩子们,你们的故乡在哪里呢?(假童声)在樱花盛开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鼓掌)是的,你们的故乡是个美丽的国度,那里有美丽的樱花,有大大的太阳,有蓝蓝的大海,有高高的山岭,还有这个。猜猜看,孩子们,这是什么?嗯,这位同学猜对了,这是甜甜的糖果。现在我要请大家吃糖果,为什么?因为你们太乖了,我喜欢你们,我爱你们。呶,你们看,我有好多好多这样的糖果,以后我每次上课都会给你们带糖果来。但我的糖只发给乖孩子吃的,你们说,你们乖吗?(假童声)乖!乖!好,只要你们乖,以后我就天天给你们发糖吃,我做你们的“糖老师”好吗?(假童声)好!好,现在我来给大家发糖……

我想,如果二选一我宁愿选老金,因为……怎么说呢,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一直盘在我心里,平时一般不会去想它,可有时又会突然想起它,像此刻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多数时候是没反应的,有时冷不丁会突然给我激灵一下。这天晚上,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又纠缠了我一个通宵,让我好累。不过,正如二哥说的: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必须找个人结婚,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又是唯一合适的人选,我只好从命。

腾村:我听到了,唱的是《樱之花》嘛。

就这样,很快二哥亲自出面来给我送花,大造声势,我也高调配合,显出很幸福的样子,每天捧着一束大红玫瑰下班。这样几天下来,保安局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杨会长在追求我。诊所那边,老金也巧妙地通过陈姨把消息递过去。革老知情后,当天晚上即约老金单独过去问情况。事后老金告诉我,革老听说杨会长这人很有来头,与野夫、中村等人都有往来,非常赞成我这门“婚姻”。老金说:“他把你当作了自己女儿,寻了这么一个对象,像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连声道好,还说要好好送你一份嫁妆。”我想起王木天曾出卖过阿宽,说:“叫他拿王木天的人头当我的嫁妆就好了。”老金听了沉吟道:“听说王木天最近又来了南京。”我说:“他又来搞什么鬼名堂。”老金说:“具体情况不了解,老家伙也没说。但我在想,他可能真的跟周佛海绞上了,最近胆子大得很,经常到南京来逛荡。”我说:“也许我们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老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最好当然是把他做了。”老金说:“孙师傅不在,你还是别想这些事好,想了做不成心思会乱的。”

千惠:我先领他们唱了一首日本儿歌。

说到阿牛哥,他身份暴露后,马处长张榜通缉他,街上到处是他的头像,根本没法出门,老躲在山上也不安全,后来二哥让他回我们老家去过年了。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我们没有他一点音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遇险出事。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像他这样上榜通缉的要犯,归案一定会大报小报登的。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找人做篇报道骂骂王木天,从名声上攻击他。老金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说他跟臭名昭著的大汉奸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算是点到他穴位了。”后来我们确实这么做了,在《新华日报》和香港《文汇报》上分别组织文章骂他,但结果却不像我们预期的那么好。更坏了!他因此对我们恨之入骨,反而变本加厉地对我们掀起新一轮的毒杀。这是后话。

腾村:行了,这些就不说了,你就说说你是怎么让他们吃糖的。

话说回来,我的“婚姻”大事必须加快进程,孩子在一天天秘密生长,等别人能看出来我有身孕再结婚不免就被动了,如果早一点结婚,孩子正常生下来,到时还可以用早产来敷衍他人的质疑。所以,没过多久,二哥带着野夫突然出现在保安局的一次例行舞会上,中场休息时,二哥当众向我求爱,并由野夫给我戴上“那串”挂有五克拉钻石胸坠的金项链。野夫在给我戴项链时,对我小声说:“看看吧,你的梦想成真了吧,这该就是你想要的那串项链吧。”我涨着一张大红脸说:“不好意思,机关长,谢谢您。”野夫得意地说:“谢我干吗,又不是我送的。”我说:“这一定是您让他送的,因为我只有跟您说过这个。”他哈哈大笑道:“算你聪明。”

千惠:好。我的孩子们,下午好!(假童声)阿姨好!同学们好……

我想,最聪明当然是二哥,让野夫做了我们的“媒人”。

腾村:这是个好主意,但我有个要求,你把我也演了。

还是通过野夫的关系,不久后我们在熹园右院——即鬼子高级将领居住的院子——贵宾园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婚礼”。我以前从没有进过右院,进去了才发现,里面那个规模和规格啊,出乎想象!首先是住在里面的人的等级之高令人瞠目,野夫作为核心部门的头脑,位高权重,但在这里面几乎是垫底的小喽啰,见人都要点头哈腰。其次是门岗,配有双哨,都是日本兵,一个持长枪,一个佩短枪,还有狼狗,任何外人进出都要查证看件。所以未经许可,像我们这种人是绝对进不去的。我们得以进去,纯属偶然。是这样的,十几天前,这里的贵宾园里接待过一位鬼子高官的老母亲,老人家人住当天晚上,心脏病突发,死在被窝里。院子里住的都是高官要人,对死亡是犯了过度恐惧症的,有人远道而来,恰巧死在这里,给人感觉是一件很晦气的事。于是,野夫受命,要找一个戏台班子进来唱戏冲喜。野夫哪找得到戏台班子?自然把任务派下来,让金深水去找。二哥听说这事后,和老金合议,说服野夫,让我们去里面举行婚礼——婚姻大事嘛,百年之好,是喜中之喜,才是最好的冲喜之法。野夫被我们说服了,上面也同意了,就这样,我们才进了禁地。

千惠:我来给你演一下吧,你当一回孩子,看怎么样。

贵宾园独立成院,占地三四亩大,四周由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合围。园内有一栋砖砌的西式三层小楼,是主楼,另有游泳池、祭祀堂、凉亭、假山、草坪、竹林。主楼内装饰豪华,一楼是厨房、餐厅和一个大会客厅,二楼有三间客房,三楼有一间大客房和书房。每间房室里,家什用具,一应俱全。显然,这很适宜贵宾带着家眷和随从来度假——不过在我看来也是很适合举行婚庆活动的。天公作美,那天天气很好,大太阳驱散了初春的寒冷,我们的活动主要在户外草坪上展开,戏班子以凉亭为舞台,吹拉弹唱,从上午九点一直闹到晚上九点。这也是野夫给我们规定的时间,除此外,野夫还规定我们不准进祭祀堂,不准上贵宾楼的二楼。就是说,我们租用的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地盘是除了祭祀堂和贵宾楼二三楼以外的所有屋子和空间。

腾村:你是以什么名义给他们糖吃的?

来的人自然是多,百十号人,同志敌人,朋友亲属,皇军伪军,大人物,小喽啰,唱的,闹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把昔日清风雅静的一片地,闹腾得人声鼎沸、活色生香、杯盘狼藉。机会难得!我们小组的同志悉数到场,至少可以把这片禁地看个眼熟,万一以后有事要进来也好认个路。这一点,老J的意识最强,他那天扮的是替戏班子打杂的角色,搬运唱戏道具,给演员端水倒茶,忙得不亦乐乎。其间他假借各种名义,几次溜出去,察看整个右院的情形。他注意到,在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片日式园林建筑,明显是新建的,看样子十分高档,四周也是用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包围起来。因为是新建的,冬青灌木长势不茂盛,可以轻易看见园内景致、动静。

千惠:喜欢,他们太喜欢我了。我在课堂上给他们发糖吃,能不喜欢我吗?

应该说,第一次看,老J什么收获也没有,里面毫无人迹,只有两只高大威猛的警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叫他不寒而栗。正是这一点,让他对里面产生了好奇,晚上,筵终人散离去时,他临时决定绕过去观看一下。这一看,发现大了!他看见一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引着两只大狗从回廊上走过,好像是要带它们去喂食。这身影他总觉得有点熟悉,是什么人呢?他想起来了,是小野!他为安装窃听器先后两次进过腾村的办公楼,有一次见到了小野。

腾村:怎么样,孩子们喜欢你吗?

小野怎么会在那里面?这个情况引起了我们高度重视。我们以前曾监视过幼儿园的正大门——也是唯一的出口,一直没有看到腾村身边的人进出。这就是说,我们本来就在怀疑幼儿园可能有其他出口,这下子,我们马上怀疑幼儿园与熹园之间可能有一条暗道。这个想法一出现,我们都觉得是想对了,因为从地图上看,从幼儿园到熹园的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是中间隔着一条河和一片民居,无法直行,要绕着走才显得远。那么,到底有没有暗道?要证实它很简单,只要派人守住熹园大门,看小野的进出情况。结果,老J守了一夜,并不见小野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小军通过窃听器清晰听到,小野已经出现在幼儿园。就这样,暗道被证实了。

千惠:是的,我把原来长方形的讲台变成了半圆形,把孩子们分成六个小组,一组一列,呈扇形而坐。我还在教室的墙上做了六个橱窗,一个组一个,每个橱窗里贴着分组名单,每一个孩子手臂上都戴着标明组号的袖套。

3

腾村:听说你把教室布置得焕然一新了。

光证实没有用,必须进去看看。派谁进去?只有老J。虽然肩膀里的子弹还没取出来,但翻个墙爬个屋顶什么的,还是难不倒老J的。难的是那两只虎视眈眈的黑毛大狗,让老J心有余悸。对付狗,除了肉包子,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不久后的一个雨夜,老J用褡裢揣着二十几只肉包子,出发了。一去居然不回,急死人了!以为他遇难了,准备上报情况时他又回来了,毫发未损。这已是第四天早晨。问他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几天老J一直躲在屋顶的老虎窗里下不来,那两条狗完全被小野驯化了,只吃他喂的食,老J丢过去的肉包子,闻一闻就走,不吃,包子都让老J当饭吃掉了。正是仗着身边有吃的,老J一直没出来,总以为可以寻机进屋去看看,但到最后也寻不到机会。老J说:“那两只狗东西,可能是把老虎窗当作我的窝了,只要我躲在里面,它们就不理会我,可只要我一离开窗子,它们就拚命朝我叫。”我说:“那你是怎么爬上屋顶的?”他说:“我进去那天不是正好在下雷雨嘛,我就趁打雷的时候窜上屋顶的。”我说:“可昨天晚上没有打雷,你又是怎么下来的?”他说:“你们可能睡着了,没听见,凌晨时马标那边有两声爆炸,声音很大,我就是趁那爆炸声逃出来的。”这么说,幸亏带了那么多包子,否则饿了这么多天,他哪有气力发功快逃啊。

千惠:对不起,我正在上课。今天我第一次给他们发糖吃。

虽然没有进暗道去看,但守了三个通夜,老J还是有收获的,他发现,这些平时看上去静悄悄的屋子里其实是住了人的,至少有几十人。老J说:“有两个中年鬼子,男性,手里经常拿着橡木棍子,胸前挂着哨子,像是工头,其他人都是妇女,看上去好像是我们中国人,穿的是蓝色亚麻布料的工作服,头上裹着白头巾。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她们都在一间屋子里吃饭,晚上在三间屋子里睡觉,两个鬼子工头轮流用哨子指挥她们起床、吃饭,吃了饭这些人就消失了,到时候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聚在一起吃饭,或者睡觉。”

腾村:怎么才来?

根据老J的介绍,我们猜测,那些屋子地下可能有一个工厂。后来,静子证实了我们的猜想:正是如此!孩子们吃的六种毒量不等的糖果就是从这个地下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有一点不对,那些妇女不是我们中国人,而是日本人,只不过都是犯人:有的犯了军法,有的犯了通奸罪,有的犯了贪污渎职罪,本来都被关押在伪满洲的女子监狱里,是腾村把她们弄到这儿来将功赎罪的。这是不久后我们从小军的窃听记录里发现的。这一天,腾村接见了这些妇女,对她们有一番讲话,是这么说的:

一个小时后,千惠气喘嘘嘘地跑进屋。

你们辛苦了!每天在阴冷的地下工作一定很累吧,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弹丸之地解决,有门不能出,有天不能见,一定很折磨人,但是比呆在铁牢里总要好受些吧。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的牢狱时间都在十年之上,有两位还是死罪是不?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你们为我工作,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你们到这里快有两个月了吧,这些时间我对你们的工作是满意的,很好,今天我接见你们,既是对你们过去卖力工作的肯定,也是希望你们以后继续保持下去。要知道,你们的工作是很神圣崇高的,直接关系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彻底效忠我们大和人的意志。不瞒你们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日本帝国全盘占领了这片土地,所有支那人都对我们言听计从。早上醒来我告诉自己,现在也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梦,这一天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实现。快则两年,慢则三年,不长吧。等到了这一天,我会亲自给你们签发命令,抹去你们过去的罪行,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回去和你们的亲人团聚。你们不会觉得我一个瘫子说的话不可信吧。你们可以怀疑我说的,但我劝你们别怀疑。想一想吧,能够把你们大老远从监狱里弄到这里来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平常人。既然来了,你们就是我的战士,我会带领你们一起打赢这场不用流血牺牲的战争,让你们罪恶的过去一笔勾销!

小野:是。

就在这天晚上,我又进了一次幼儿园。为了进去,我和老金,还有二哥,都费尽心机,可以说不择手段了。我事先做了一套衣服,跟静子当时穿的外套一模一样,然后安排老金把静子约出来,在宾馆里留了她大半夜。其间,我扮成静子,让二哥送我去幼儿园。天还冷,我围着大围巾,包住了半张脸,模仿静子的仪态下了车,跟二哥示了谢。适时,二哥有意用雪亮的车灯光对着看门的断手佬照,同时用标准的日语跟他搭话,总之是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这样混了进去,事后想来真是一次冒险。但当时二哥和老金都支持我,配合我,足见我们当时有多么焦虑,多么想有所突破,想疯了。

腾村:叫千惠来见我。

确实,敌人已经对孩子下手,我们却一直找不到破坏敌人行动的任何招术。我们像一群困兽,困得太久了,疯了,明知被围在铁笼子里出不去,却还是徒劳又拚命地想撞破铁笼子,结果差点把自己撞死。我们事先都不知道,静子的孩子晚上其实是和静子睡在一起的,我开门进去后孩子在黑暗里叫我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当时孩子已经快睡着了,迷迷糊湖的,没有辨认出来,我及时把他揽在怀里哄他睡,他也很快睡着了,要不真是闯祸了。因为有孩子在身边,我其实什么事也做不成。本来,我还想溜到对门的医院去瞧一瞧,寻一寻暗道。可那天我真是额头上长了霉,运气背得很,腾村一直在跟院长下棋,小野因此不敢去睡觉,老在走廊上踱步,走来走去。腾村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外面走廊上灯火不灭,我根本没机会过去。后来,我是从厕所的窗户里爬出来的。

小野:这……不好说,我……不知道。

按计划,静子也应该从厕所里爬窗回去,否则一夜回来两个“静子”,事情就败露了。为此,老金那天晚上不得不用安眠药,把静子留到天亮前才把她叫醒。据老金说,静子醒来时看天快亮了,急得直哭,因为她怕这么迟回去被断手佬遇见汇报上去。老金说:“我看她这么急坏了的样子,就给她出主意,让她从厕所爬窗回去。”在老金的游说下,静子最后果然爬了窗。静子手上有大门钥匙,有时回去断手佬睡着了,或者去上厕所了,她会自己开门进去。所以,她回去断手佬没看见,这不足为怪。该怪的是,那天我们运气太差,几个人忙碌一夜,结果一无所获,白冒了一次险。

腾村:你认为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上过床吗?

情况就是这样,虽然我们挖空心思,费尽心机,甚至不惜频频涉险,但局面依然没有改观。迎春行动陷入僵局!我们心里都急得冒火星子,尤其是二哥,作为新任的老A,他很想打破僵局,立功争个表现。一天晚上,二哥对我说:“我决定给幼儿园捐一笔款子。”我问他:“目的是什么?”他说:“只要他们接受了我的捐款,我要求进去看看孩子们不过分吧。”我说:“看了又能怎么样?除非你能捐一个人进去。”他说:“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让我进去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说:“进不了医院,进去也是白搭。”他说:“我也可以给医院捐一批药品。”我说:“那可能会打草惊蛇,腾村会由此对你我产生警觉。”此时我跟二哥是夫妻关系,我总觉得这么做容易让腾村对我们产生看法,劝他别这么做,但他还是私下约见了静子,表示了要捐款的意图。要不是静子后来出了事,这事正常推进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因此付出代价——即使腾村不怀疑我们,至少我们要付出相当一笔款子。以静子后来给我们提供的情况分析,这笔款子肯定是白付的,不可能产生任何回报。事实上,自黄药开始进入试验阶段后,腾村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名义走进幼儿园,包括野夫在内。别以为野夫身居要职,有多么了不起,在腾村眼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连走暗道的资格都没有。大门不能进,暗道走不了。从此野夫跟幼儿园无缘了。

小野:嗯,机关长也这么说。

是二哥私下约见静子的第三天晚上,哦,我真希望我在讲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这样我一定会省略掉这个黑夜。这天夜里,静子被腾村强暴了,也是这天夜里,老J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是第二天早上,刚到办公室时即得到消息:老J牺牲了!电话是小红给我打来的,她用暗语告诉我这个消息,把我肚子里的小东西都吓着了,我当即感到下腹胀痛,并且干呕起来。都说怀孕初期孕妇会出现干呕现象,我却从来没有过,即使阿宽走的那阵子,我那么痛苦也没有出现这种现象。这是第一次,我感到陌生又恐惧。剧烈的干呕把我变成一个无腿的人,我席地而坐,两眼冒金星,冷汗从心里冒出来,脏腑拥堵在喉咙里,整个人成了一团衣服,蜷缩在一起。小家伙就是这样第一次向我“报到”的,想来这是不是一种不吉利的暗示呢?

腾村:所以,野夫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们是自由的。

这一天恰好是每月换密码的日子,上午我去鬼子那儿领取密码,下午周佛海来局里搞调研,我和老金都走不开:即使没事也不能走,再说又怎么能没事呢?我忙碌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家。回到家里,我看到二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天黑了,他也没开灯。我开了灯,发现他脸上都是泪水,地上都是烟头,见了我直摇头。他说:“老J牺牲了。”我说:“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派他去幼儿园摸暗道……是我把他害了。”说着呜呜地哭出声,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伤心极了。

小野:他妻子死了。

老J是个好同志,无私无畏,有胆有识,待人诚恳,本领高强……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走了,死无葬身之地,我心情陡然悲伤起来。老J的牺牲使我懂得——更加懂得了,成为不死,那不是我们地下工作者的愿望,因为那很不真实,很渺茫。正如阿宽在诗中写的一样:清晨起来看自己还活着,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腾村:他有婚姻吗?

阿宽,我们又有一个同志走了,是老J,他去陪你了,你见到他了吗?

小野:我了解了,他叫金深水,在保安局机要处当处长。业务能力很强,在单位人缘不错,对皇军是忠诚的。他和静子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阿宽,你说得对,生命对我们来说就像天上彩虹一样容易消失,阳光、水汽,甚至你站立的位置、目测的角度——凡此种种,只要稍有偏差,都可能使彩虹消失。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珍贵而伤感,因为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着无可挽回的风险和危机。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断动脉、喉管,用自己的牙齿咬破舌头,或者用一粒剧毒药片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人们说成为一名间谍无异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地狱的门槛,另一只则在某天清晨或傍晚随时都可能跟着进去。这确实就是我们的现实,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日常,我们每天睁开眼睛要面对和接受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腾村:我让你去了解那个支那人。

二哥告诉我,老J是昨天夜里两点钟被他派去幼儿园执行任务的。二哥说:“我想熹园那边有狼狗,进不去,还是想让老J从幼儿园这边去试试看,想不到就出事了。”一边是私下在约见静子,想通过捐款进幼儿园,一边又在安排老J冒险行动,二哥真是犯了求胜心切的毛病,所以他很自责。事后我们了解到,老J上楼顶时好好的,是在下楼时不知怎么“露了马脚”,正好被小野撞见,当场击毙。按说,老J轻功十分了得,怎么下个楼会被人发现?肯定是伤势在作怪,他肩膀里还留有子弹,对他行动一定有影响。我说:“那敌人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窃听线路?”问了以后又觉得我问的是废话。当然,敌人怕有同党,连夜上屋顶全面搜查,意外发现了窃听线路,然后便顺藤摸瓜,摸到我们的窃听室里去了。我问:“小军呢,现在在哪里?”二哥说:“不知道。”我说:“他有没有被抓?”他说:“就是不知道,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说:“如果没被抓,他应该会来找我们啊。”他说:“我就在等他来找我们,可是一天过去了,没有他一点消息。”我说:“那肯定被抓了。”二哥说:“也不一定,他不知道我们这地方。”我说:“他不知道这儿,但可以去保安局门口守我啊。”

小野:来往的,但再没有让那个支那人来过这儿。

我认为小军一定是被敌人抓捕了。

腾村:静子最近还在跟那个支那人来往吗?

4

小野:会的,她们老家在哈尔滨,从父母一代起就为帝国服务。

谢天谢地,小军没出事。

腾村:她们会说日语吗?

第二天,我去上班,没下车便看到小军抱着一叠报纸,在我们单位门口叫卖。我连忙写了个纸条,叫司机去买份报纸。司机是原来给二哥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也是我们的同志,他借买报纸的机会把纸条递给小军。纸条上,我通知小军去幽幽山庄找老P。中午我和二哥都赶去幽幽山庄见小军,他正好睡了觉刚起床,他已经两夜露宿街头,人瘦了一圈。小军告诉我们,是窃听器救了他,他先是从窃听器里听到医院楼顶杂沓的脚步声,估计有情况,后来窃听器突然哑了,风声,电流声,噪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经验告诉他,是窃听器线路被人拔了,于是他连忙收拾东西,跑了。我说:“昨天你怎么没来找我?”他说:“我找了,我看见你的车子进出,但你没有看到我。”二哥问:“你把窃听记录本带出来了吗?”他说带了,说着从腰肚里摸索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二哥,面露愧色地说:“很遗憾,机器我没有带出来。”二哥说:“带这个就可以了。”小军说:“那天晚上腾村把静子园长强奸了。”

小野:是的,在我们编制里的就他们三个人,静子、五郎和他姐姐。其他三人都是支那人,是三姐妹,一个叫小美,一个叫小丽,一个叫小花。

“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

腾村:她是我们编制里的入吗?

“你看吧。”他打开笔记本,替我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最后一段记录说,“你看,这就是那天晚上的记录。”

小野:就是太次五郎,看守大门的那人。

是前天晚上。

突然冒出腾村的声音:五郎是谁?

从窃听记录看,这是静子第二次被腾村请上楼去吃饭,但这一次不像前次一样,又庆生又送礼,而是陪他喝酒。静子说她不会喝酒,腾村说,那你就坐到我身边来,我教你喝。静子没过去,腾村自罚了一杯,理由是:美女不听召唤,说明他缺乏男人魅力,云云。总之,这次见面,自一开始,腾村便很放浪,讲了不少调情的话。酒过三巡,腾村变得更加放肆,言语越来越色情、露骨,静子如坐针毡,终于提出要走。腾村说,今天晚上你可能走不了了。但静子还是毅然辞别。走到门口,千惠突然从外面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把静子拉到腾村面前。当着静子的面,千惠一边给腾村按摩,一边互相调情,说的那些话下流至极,不堪入耳。静子又拔腿走,可走到门口,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这时候,千惠已经开始和腾村做爱,就当着静子的面。千惠一边与腾村做着爱,一边引诱静子加人。静子不去,躲在屏风背后哭。后来腾村亲自发话,要静子去,并且威胁道,如果再不去,他要割下千惠的奶头。完全是一个疯子!后来千惠把静子拉过去,给静子脱了衣服……

小野:……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是的……那个孩子叫新一,是静子园长的儿子……这个情况我不太了解,按理他不应该进组的,他是我们大和人的后代……是的,加上他现在正好是五十个孩子,但他不在编制里的……哦,那个人是五郎的姐姐。

我可以想象,静子有多么痛苦,但无法想象,腾村居然这么无耻,简直是禽兽不如!这么想着,笔记本在我手上变得沉重、生硬,像块铁板,我的手胆怯地颤抖起来,痛苦的记忆苏醒了。窗外起风了,乌云正在笼罩下来,天色阴沉沉的,大雨似乎随时倾盆而下,我突然觉得发冷和害怕。在场的老P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觉得浑身发冷。”说着干呕起来,跟昨天上午一样。老P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是妊娠反应,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喝。我稍微镇静下来,二哥劝我马上走,“天可能要下大雨了,你快回去跟老金汇报这事。”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怎么能让老金知道呢?这对老金和静子是不公平的,尤其是静子,她一定不想让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屈辱,我们知道了也应该忘记!我说:“干吗跟老金他说,你还要不要让老金跟静子好了?”二哥说:“当然要。”我说:“那就不能说,说了只会影响老金的情绪。”二哥说:“老金的情绪可以藏起来的。”我没了退路,只好说实话:“可作为静子……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够痛苦的了,她一定希望无人知道这事,她要知道我们都知道了,会更痛苦的。”二哥说:“你可能应该首先要为我们的任务着想。”二哥认为,这对我们是个机会,我们可以借此拉拢静子。

1941年1月15日,下午三点。开始听不到腾村一点声音,只有小野的声音。从小野单方面的话听,此刻孩子们可能在户外做游戏,腾村应该是坐在窗前,背对着小野,在看楼下操场玩耍的孩子们。

他说:“再说,静子现在也需要有人去安慰她。”

几分钟后,腾村打出了响亮的鼾声,分明是睡着了。

我说:“你怎么去安慰她,你跟她说我们通过窃听知道这事了?”

说着腾村可能又趴下了,发话:别说话了,我要休息一会。

他说:“不需要你说,静子会主动跟老金说的。我相信静子是真的爱上了老金。”

腾村:我希望你尽快进入角色,现在你是副园长,你该知道以后这些问题该同谁去商量。

我说:“正因为她爱他,所以她才不会把这种事让老金知道。”

千惠:嗯。我晚上还是回来住吗?

他说:“理智上是这样,可她受了太大的伤害,她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只要有所流露,老金就可以趁机挖,诱她说。”

腾村:管她是谁,你是代表我去的,以后名义上她是园长,实际上一切都应该是由你掌控。你去后第一件事就是落实分组情况。

我说:“你太无情了,让她对心爱的人说自己最不齿的事。”

千惠:她是野夫机关长的外甥女,我听说。

二哥突然瞪我一眼,对我大了声音:“难道你觉得这比让你的同志一个个去牺牲还无情吗?你想过没有,老J走了,窃听室被捣了,下一步我们更没有办法进幼儿园,可孩子们一天天在吃毒药,难道还有比这更无情的事?我们的敌人是个无耻之徒,现在他对静子做了最无耻的事,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趁机把她拉过来做我们的同志。”

腾村:对她我谈不上信不信任,我不了解她。

当然,我知道,如果静子真成了我们同志,无疑是我们完成迎春行动的最好武器。但同时,我觉得这很困难,民族感情且不说,关键是,以我的体会,静子是绝不可能对老金说这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最能体会静子此刻心情的,因为我有过相似的经历,当初我就是这样,死活不愿意跟阿宽说——宁愿死也不愿意说!我这么跟二哥说后,二哥说:“可你想想,如果当初阿宽知道你的经历,引诱你说,你能熬住不说吗?”

千惠:你不信任静子?

“是的,”我说,“我承认,如果这样静子可能会熬不住的。可是我总觉得这对静子不公平,我们太不尊重她的隐私,太不择手段了。”

腾村:做静子的助手,当副园长,我已经给你申请了少佐军衔,没有亏待你的。

二哥说:“不是我们不择手段,而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手段。机会来了,我们必须要抓住,我认为这是我们说服她、拉拢她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莫及的。我可以设想,只要她把事情摊开来说,我们也可以把腾村的罪恶全部摊开来跟她说,让她进一步认识到腾村的卑鄙无耻。你们都说静子本性是善良的,对我们中国人富有感情,对那些孩子充满爱心,正因如此,我有理由期待,当她得知腾村在对她心爱的孩子,包括她的亲生儿子干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后,就可能唤醒她的良知,从而争取得到她的帮助。”

千惠:我去干吗?

我没法说服二哥,只好回去把情况报告给老金,让他马上给静子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老金说:“真要出了这么大的事,打电话没用的,她肯定不会接。”果然,电话打过去,是小美接的,说静子园长在寝室里休息,接不了电话。老金请她转告静子让她回个电话,但直到下班,电话也没有回过来。下班前,老金又打去电话,还是小美接的,说静子出去了,问去哪里,小美说她也不知道。我鼓动老金上门去见她,老金说:“她出去了,我怎么见得了?”我怀疑她就在里面,只是因为太伤心不想接电话。我说:“如果真要出来就好了,你可以在路上守她回来。”

腾村:只有你去,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老金就去了。

千惠:嗯,我不想离开你。

守门的断手佬跟老金早已很熟悉,见了老金,二话不说,径自对里面嚷开了:“园长,有人找!”连喊几声,不见静子出来,出来的是静子的孩子新一。新一说妈妈没在家,断手佬问他园长去哪里了,他支支吾吾说不知道。断手佬以为静子去了医院,让老金在门口等着。中途,小美出来,跟断手佬窃窃耳语一番,断手佬便开始赶老金走,说园长在开会,要开很久,没工夫见人,说完关了门,很绝情的样子。老金回来把情况对我讲了一遍后,说:“看来她是不想见我了。”我觉得这是好事,说明静子确实受伤很深,同时也说明她是真心爱老金的。我说:“静子现在心里一定很矛盾,害怕见你,但又想见你,明天你继续约她吧。”

腾村:你不愿意去?

连约三天,都是老样子,电话不接,登门不理,静子像死了心了,老金也没了劲。但二哥不死心,也有劲,他对我和老金宏篇大论地做分析,讲道理,“静子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去努力见她。她不肯见你说明什么,老金,说明她怕见了你会熬不住向你诉苦,她心里一定被苦水涨满了,只要稍有机会,苦水就会倾泻出来。可她在里面有什么机会?那些人都是腾村的爪牙,腾村敢当着人强奸她,说明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那些人都不可能安慰静子的。能安慰她的只有你,老金,我有种预感,只要你们相见了,她一见你可能就会倒在你怀里哭。小妹,你替老金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静子请出洞来。”

千惠:对面上班?为什么?教授……

我的办法是让老金装病,住进医院,然后我给静子写了一封信,交给断手佬,让他转交静子。我在信中说,金深水生病了,为什么?因为你静子变心了。谈情说爱,挑三拣四,这山望着那山高,谁都是难免的。本来嘛,你静子条件比老金好,你静子有新的心上人,很正常,可以好说好散。可你静子什么都不说,翻脸不认人,死活不见人,让老金天不知,地不知,上不是,下不是,这太折磨人了,也有失你静子的风度。我诚恳地劝静子出来看看老金,至少跟他告个别,问个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相好这么长时间,老金总有一点好值得你想念,静子你就给他一点起码的尊重吧。

腾村:从明天开始,你去对面上班吧。

我的信写得不长,但句句是理,声声是情,又句句不是理,声声是讨伐,静子看了一定会又吃惊又感动的。我算好时间,准备过上一两个小时,等静子看了信、思前想后一番后,再给她打去电话。结果,我回单位没一会,静子主动给我来了电话,问老金的病情。我故意很冷淡,说:“死不了的。放心,见不到你他不会死的,死了也不会瞑目的。”静子哭了,一边说:“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我说:“这就对了静子姐姐,我们金局长好想见到你啊。你等着,我来接你吧。”

千惠:我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愿意配合你。

一个小时后,我把脸上重叠着悲伤阴影的静子送进了老金的病房。

腾村:时间,我需要时间来验证,也需要你来配合。

5

千惠:我想你一定能成功的。

其实,静子近日的异常不可能不引起腾村的关注,几天闭门不出,突然又被我接走,去哪里?见什么人?干什么?静子会不会揭发他的丑行?等等,同样不可能不引起腾村好奇。担心,他是不会有的,只有好奇,我想。

腾村猛然坐起身,可能在展示手上的肌肉:就像这肌肉,没有肌肉要练出来是不难的,但要让它消失,不知不觉地消失是困难的。

所以,我接静子去医院的路上,从开始便有了“尾巴”。当我把静子送进老金病房,从楼上下来时,千惠客气地朝我迎上来,让我跟她上车。上了车,不客气了,小野扬了扬一个黑色眼罩对我嬉皮笑脸说:“对不起,我们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不想让你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请配合一下。”我夺下眼罩,我说:“不劳驾了,我自己来吧。”我知道要见我的人是谁,却不知他为何要见我。

腾村: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一个人心智变聪明是不难的,可是要让一个人聪明的心智变愚钝就要难得多了。

去幼儿园的路我太熟悉了,即使蒙着眼,我照样知道车子行驶在何处。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腾村为何要见我,会问我什么问题,会不会对我施以兽行,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该如何应对……脑袋里像煮了锅开水,一大堆问题横冲直撞,过度的紧张让我觉得累不可支。我的手是自由的,上车后我一直使劲在摸坐垫缝里的尘灰,我要把手弄脏,合适的时候摸到脸上去。运气不错,我摸到了半片瓜子壳,我把它塞到一边门牙和虎牙之间的牙缝里:这比直接塞在门牙口要显得自然些。我还努力挤出眼泪,并不停地使劲眨眼,这样如果到时摘下眼罩,我的眼睛也许会布血丝,眼睑肿胀。

千惠:变得像畜生一样听话。

不过,我的努力是多余的,腾村并不想让我看到他的“尊容”,他对“低人一等”的支那女人似乎不感兴趣,何况还是一个孕妇。我那时身孕还不明显,但我可以装得明显一点,腾村一眼看出来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想到你是两个人。”我说:“中国人对女人怀了孕专门有个说法,叫‘有喜’,就是说我现在身上有喜呢,太君见我就是见喜,是好事情。”我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语,说的话又是那么投其所好,让腾村一下对我少了敌意。他问我是在哪里学的日语,我说:“我父亲有一半生意在日本,至今在京都和大坂还有两家酒店和不少生意,小时候我经常去日本,家里也经常接待日本客人,我几乎没有专门学过就会说日语。”当他得知我是林大老板的女儿、汪精卫关照的人后,他让小野给我端了一杯茶,假惺惺地说:“原来是一位贵客,怠慢了。”

腾村:所以我要完成的事,是你们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是多大的事啊,把蝗虫一样多的支那人统统驯化了。

我说:“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了?”

千惠:我是凡人,你是天才啊。

他说:“这就不必了,你该听得出来,我是坐在轮椅上的,我是个废物,你还是给我留个面子吧。”

腾村:在我看来,三年时间已经够短的了。这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宿愿,如果能用三年时间实现你一生的梦想,你不觉得是很荣幸的吗?

我说:“太君……”

千惠:教授,研制黄药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三年,太长了吧。

他说:“别叫我太君,我是个学者,叫我先生吧。”

教授:嗯,你为你的狡辩找到了合理的说法,是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我说:“先生身边有车、有侍从,一定是个大学者,怎么会是废物?”

千惠: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你开始问鼎梦寐以求的黄药了。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腾村: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

千惠:但今天说的不一样。

他说:“真的不知道,静子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腾村: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觉得一句话老是说枯燥吗?

我说:“这里面的事园长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一个字,要不是有幸来见到你,我还不知道这里面有先生这么一个大学者。我可不可冒昧问先生,您是园长的亲人吗?我知道,野夫机关长是园长的亲人,好像是舅舅吧。”

千惠:你的肌肉像年轻人一样的结实。

他说:“是的,我也是静子的亲人,我是她哥哥。”

同一天下午,五点钟。千惠陪腾村打完球,照例给他按摩。

呸,你这畜生!我心里骂,嘴上笑道:“我叫园长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许我该喊您哥哥,先生?”

腾村对院长说:听着,从明天开始,把四十九个孩子分成六组,每组八个,多出来的一人加到第三组。等一会大家传看一下,我已经制订了严格的实施方案,六个组,有六种不同剂量的糖果,上午下午各一次,定时定量,安排他们吃。每半个月做一次常规智力测试;每一个月最后一天停吃,以观察判断成瘾的大致时间;每三个月我来负责做一次深度智力测试,我想到那时应该有些数据会出来的。当然,研制黄药不会像黑药那么简单的,我们用三个月时间研制成功了黑药,但黄药我们也许要用三年,因为这是一种复杂而神奇的药,需要时间来证明。

他没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为考试还没有开始——万一我考输了,我就是垃圾,什么林怀靳、汪精卫都救不了我的,他怎么可能允许我跟他称兄道妹?事后我知道,当时他手里已经拿着我给静子的信,那是静子被我接走后断手佬去她屋里搜来的。他喊我来,当然不是要给我结识他的机会,而是要问我话,考我试:

腾村:是的,交给院长。

“你接她去了哪里?”

是千惠去拿的:教授,是它吗?

“医院,陆军总医院内科217病房。”

腾村:去我案头,把讲义夹拿来。

“里面住着什么人?”

腾村接着说:现在我们手上有四十九个孩子,原来是五十个,有一个已经为密药黑号牺牲了,他们都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1937年12月13日。这些孩子在帝国军队胜利攻占南京的伟大的枪炮声中呱呱落地,转眼已经过去三个整年。三年来,他们一直以帝国英烈后代的名义,过着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虽然是孩子,但他们生来就是我们的兵,我们用最高待遇养育的兵,现在该是用他们的时候了。

“是我们头,金副局长。”

腾村开心地笑道:如果你回答得再大声一点就是满分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

小惠抢先说:看上去不痴不傻,但实际上智力低下,情感愚钝。

“好像是在谈恋爱。”

腾村继续说:不要谈毒色变,一点常识都没有。要说毒,人体就是由毒组成的,所有的药物也都是毒,这么一点量就算是纰霜也死不了人的,要有事我会喝吗?黄药还没有研制成功,我可不想死。大家看见了,黄药就在眼前,这是我多年的心血。但这仅仅是开始,增之一分是杀人之毒,减之一分是救人之药,关键是个量,一次的数量,时间的总量。假如以我这个量连续喝上一年,我想一定是变成十足的傻瓜了,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的傻瓜。这不是我们要的黄药。而像你,小惠这个量,也许喝一辈子都不会对智力有影响,因为人体本身有排毒功能,这一点微量任何人都排泄得了。这更不是我们要的了,我们要的是什么?

“他们谈恋爱跟你有什么关系?”

十惠赶紧闭住嘴。众人跟着都哑了口,十分安静。

“当然有关系,一个是我的长官嘛,一个是我认的姐姐。”

腾村骂她:别咳了,怕什么,我喝的是满杯,难道你的性命比我还值钱?

“据我所知,园长这几天身体不好,都在家休息,你知道吗?”

众人惊愕。十惠不停地干咳,似乎是要把药水吐出来。

“不知道,我见了她发现她有点病怏怏的,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有呢。”

腾村听罢笑:你们为什么不想象它就是一杯毒药呢?它其实就是黄药——密药黄号,此刻毒性正在我们身上蔓延。

“你为什么要来接她走?”

众说纷纭,有说是茶,有说是草药,有说是菜汤等。

“是她打电话通知我的。”

腾村:你们觉得这是什么,是茶吗?

“她怎么知道你的长官生病了?”

都喝了。

“是我告诉她的。”

说是随便拿,其实还是“论资排辈”的,千惠最多、百惠其次、十惠再次、小惠喝的是最少的那杯。腾村发现后笑道:有意思,让你们随便拿,可你们并不随便。你们把它当作奖赏,以年长者为尊,论资排辈,各取其份。哈哈,如果我说这是一杯毒药,你们会这样拿吗?来,先喝了,为“黄药”的诞生奠个基吧。

“你怎么告诉她的?”

腾村夸奖百惠:嗯,倒得好,比例掌握得很好,不愧是我的茶艺师。把满杯给我,我来喝满杯吧,院长,你就喝这一杯,对,六分之五的一杯。你们四个,随便拿。

“嗯,我……托门卫给她……交了封信。”

百惠:教授,倒好了。

其实,所有问题都是围绕我给静子的这封信出的,标准答案也是这封信。所以,当时我如果要回避这封信,我就完蛋了。事实上我是有点想回避这封信的,一则我不知道信已经在他手上,二则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对静子铭心刻骨的爱表达得太充分,我担心腾村知道这些后会迁怒于老金,对老金不利。所以没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许是因为一时慌张,也许是冥冥中阿宽给我的安排吧。当我承认有这封信后,我马上意识到,后面的话我再不能编造,只能按照信里的意思说实话,因为随后腾村时刻都可以去找静子要那封信来对质。

百惠倒“茶”,腾村一边说:你们一定在想,这茶的颜色怎么这么白,到底是茶还是酒,还是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们喝了以后也会知道,这肯定不是酒,那么就权当它是茶吧。我们以茶代酒,共饮一杯,就一杯,以纪念这个开始的日子。

就这样,我反而得救了,对他的每一个问,我答得都跟他捏在手中的信里说的一模一样——我几乎得了个满分!奖品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糖,他说,这是送给我未来的孩子的。我不知道这糖里有没有含毒的,我曾想找人去化验一下,却苦于找不到人,一直放在我的书房里,不知道后来落到了谁手里。如果阿宽保佑我,让我还能有机会出去,还能让我找到这盒糖,我还要继续去找人化验它。我有种预感,这糖里一定是加了毒的,这个疯子,这个畜生,你别指望他会对谁发慈悲。

腾村:对。

话说回来,静子见了金深水后,没有像二哥预料的一样,情不自禁地倒在老金怀里倾吐衷肠。老金告诉我,静子那天的表现虚弱又镇定,好像除了生病,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老金说:“她进来后一直坐在病床前,握着我的手,面色苍白,但依然强行露出笑容,对我作了一番解释,意思是我误会了,她这些天不接我电话、不见我,只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别的原因。我问她是什么病,她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支气管发炎,很厉害,发了几天高烧,现在还没有完全好。我想把她拉到身边来,她不愿意,说是病毒性感冒要传染的,我也在生病,很容易传染给我。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这个结果,确实让我们有点意外又深感遗憾。

百惠:就是说,一只是满杯,其余的分别是满杯的六分之五、之四、之三、之二、之一。

以后,静子开始正常上班,我和老金给她去电她也接,只是很难约她出来,一个月间,我印象老金只约她出来过一次,那还不完全是为老金,而是为了老金的养子山山。山山是老金以前军统的同志刘小颖和陈耀的孩子,一年前陈耀和刘小颖相继去世,山山成了孤儿,老金把他当儿子收养在身边,朝夕相处,感情很好。一个下午,山山突然发高烧,送到我们陆军医院看病,医生怀疑是得了急性脑膜炎,建议转到日方所属的东京友邦医院去看,那里有这方面的专家。可那医院我们平时没往来,人际不熟,人送去,住了院,医生迟迟不来会诊,把老金急坏了,向静子告急。就是这一回,静子叫了就赶来,来了就找人,通了关系,山山遂及时得到救治,转危为安。

腾村:你没看见,我已经泡好了,就是它。给每人一只杯子,你负责倒。按我的要求倒,只有一只杯子倒满,其余依次减少六分之一。

山山病好出院后,我提议老金可以以感谢的名义请静子出来吃餐饭,借机聊聊。老金约了,静子也同意出来,但临时又没有赴约,说是生病了。我知情后,给静子打去电话想慰问她,照例是小美先接的电话,说静子这会儿在医院,无法接电话。我问静子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小美的回答让我十分意外:“园长没有生病,她在医院有事。”我问什么事,小美说:“我怎么知道,这你要问园长本人,反正是有事。我们医院事情多得很。”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医院是指她们内部医院,就是腾村的实验楼。挂电话前,小美又特别地申明:“以后你找园长别打这个电话,她以后不是我们园长了,她去医院工作了。”她怎么去医院工作了?放下电话,我回味小美的话,总觉得她话音里有话,令我多思。

百惠拿来茶具:教授,我来泡吧。

这样又过去一个多月,保安局院子里,那三棵从东京移植来的樱花开了,又谢了,天气转眼间变热了,幼儿园里的女孩子们开始换上漂亮的花裙子了,但我们却没有静子的一点消息。一天深夜,我已经睡着了,二哥突然敲门叫醒我,让我去楼下客厅谈事。我起床,出门,下楼,从厅堂的穿衣镜前经过时,我从镜子里看见穿着睡衣的我明显隆起了腹部,颇有孕妇的样子。我走进客厅,看到金深水立在客厅中央,一脸神采,双眼亮得像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兴奋得坐不下去。我知道有好事,问他:“有什么好消息?”老金看看二哥,示意他说。二哥对我说:“老金见到静子了,他刚跟静子分手,静子把腾村强奸她的事跟他说了。”

罢了,腾村吩咐百惠说:把茶具拿来,今天我来给大家泡一壶茶喝。

“是吗?”太突然了!我疑惑地看着老金,迫切地问他。

院长说一声“好”,带头领大家鼓掌。

“是的,”他说,“我见到她了。”紧接着感叹道,“终于见到她了,太巧了,太好了!她真的跟我说了那些事,我明显感觉得到她现在非常痛恨腾村,她甚至说恨不得要亲手宰了他。这下好了,太好了,我觉得下一步我们可以争取她了。”

腾村又说:我早说过,全世界的有识之士都知道,支那人和犹太人一样,是人类的灾难,他们扰乱了世界的文明和秩序,他们贪婪、懒惰、奸诈、愚昧、病弱、卑贱。因为卑贱,所以生生不息;因为愚昧,所以什么野蛮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因为奸诈,所以没有诚信;因为贪婪,所以没有恐惧;因为懒惰,所以没有尊严。希特勒把犹太人关进集中营,大举灭绝犹太人,我本人并不欣赏这种过于血腥、缺乏智慧的行动,更重要的是,我喜欢这片土地。是的,我厌恶支那人,但我喜欢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这是一片辽阔的神奇的土地,北边有大粮仓,南边有热土,东边是鱼米之乡,西边是崇山峻岭。把人都斩尽杀绝,留一块空地做什么用?没用的。可留着这些支那人,哪天又起来造我们反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让我们来改造他们,通过研制“密药黄号”,把他们彻头彻尾改造了,改良成一种新人,愚钝,勤劳,弱智,忠诚,永远忠诚于我们大和民族。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及时雨啊,雪中送炭啊。要知道,自老J牺牲后,这两个多月来,迎春行动完全陷入了困境中,我们有心无力,束手无策,前途茫茫然,甚至连静子这条线都几乎断了。这时候,静子突然出现,而且有这么大的变化,超出我们的期待!

腾村继续说:“密药黑号”说到底就是个毒药,看不见的毒药,不是立竿见影的,下了毒要几十个小时后才能反应出来。这是搞阴谋暗杀的好帮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制造黑暗的天使,所以我们称它为“黑号”。那么“黄号”是什么意思?“黄号”就是“中国号”的意思。大家知道。支那人信奉黄色,他们自称为炎黄子孙,黄河是他们的母亲河,黄土高坡是他们的脊背,黄袍加身是他们的荣耀。总之,黄色代表的是支那人,是中国,我们研制“密药黄号”,也就是说,我们要专门为支那人研制一种药,从今天开始。这种药的特点正如我刚才说的,是一种新型的鸦片,新在何处?不伤及身体,只伤害脑神经。

6

腾村:正好是一百天,这个时间好啊。这是个告别的时间,也是个开始的时间。这一百天里我们研制成功了“密药黑号”,今天我告诉你们,这不是我们来中国的目的,我们来的目的是研制“密药黄号”,研制“黑号”不过是为了研制“黄号”试一下我们的刀锋,小试牛刀而已。

很多事是后来静子告诉我的,她遭腾村强暴后,内心自是十分痛苦,甚至想一死了之,只因孩子新一这么小,她下不了狠心。死不起,躲得起,最后她决定带上孩子离开幼儿园,一走了之。腾村知情后,发话:大人可以走,孩子要留下。为了孩子,静子别无选择,只能忍辱苟活。

院长不假思索:今天正好是一百天。

此时的腾村,研究上的事已经很少,药已经有了,只是个剂量问题。这也是个时间问题,三个月检测一次数据,其他时间都是空的。干吗?健身,喝茶,下棋,收藏陶瓷,总之,都是玩的事。俗话说,好吃不如茶泡饭,好玩不如人玩人。用腾村自己的话说,他天生好色,女人成了他其乐无穷的玩物。千惠,百惠,十惠,小惠,都是他的小绵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许是太依顺了,不刺激,玩腻了,才盯上了静子。静子不是小绵羊,静子有小脾气,敢跟他闹别扭,反而更挑逗他,成了他的新宠。一时间,腾村几乎天天晚上把静子留在楼里,对她进行百般折磨。腾村不但玩的女人多,玩的名堂也多,他有一间专门做爱的房间,里面有各种配合做爱的工具、刑具。这畜生其实犯有施虐症。

腾村问院长:我的院长阁下,告诉我,我们来中国多少时间了?

那天金深水碰见静子,就是因为头天晚上静子被施虐,肩膀脱了臼,去医院看病,回去的路上,恰好被金深水撞见。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会面,它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都改变了!老金说:“我没有想到在那儿碰到她,更没想到一个多月不见,静子变得那么落魄、憔悴,埋着头,偻着腰,一只手被绑带套着,吊挂在胸前,脸上一点神采也没有,脸色黯然,目光畏缩,像个刚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哀兵。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静子一见我眼泪水就夺眶而出。”可以想象,这些日子静子受的伤害太深了,她心里积压着太多的悲伤和恨,急需一个出口,一个倾诉、发泄的机会。可谁能给她这个机会?幼儿园里的同事都是腾村的奴才,舅舅野夫一心想往上爬,几乎成了腾村的走狗,孩子太小,更不可能,老金嘛,迫于腾村的淫威又不敢相见了。腾村把她害得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举目无亲,苦海深重,生不如死。恰在这时老金从天而降,不期而遇,一声声亲切又喜悦的呼喊,一道道带着体温和温情的目光,把静子的内心一下戳破了。

现场静得出奇,说明大家都听得专心。

老金说:“说实在的,我还没开始正式问她什么,只是顺便问了一句你的手怎么了,她便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了她的遭遇和近况。”转述了静子的遭遇和对腾村的恨后,老金言之凿凿地对我们说,“我觉得机会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跟她摊牌,把腾村的罪恶给她摊出来看,让她更加认清腾村这个魔鬼的真面目。”

腾村:刚才你们都看到了,现在帝国军人所到之处都要给中国的孩子分发这个糖果,这成了一项国策,兴亚院专此颁发“国”字号文件。对此,你们刚才都发了言,谈了自己的认识和感想。我赞赏千惠的意见,小小一粒糖,可能改变支那人吗?不可能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糖果虽然甜蜜,孩子虽然幼小,但无法改变支那人对我们的恨,这种恨像血脉一样,会代代相传下去。支那人现在在沉睡,哪天他们醒了照样会咬我们,哪怕你天天给他们糖吃。所以,兴亚院的这个文件是荒唐的,但是我要说,正是它——这份荒唐幼稚的文件给了我灵感。你们想,如果说这是一颗特殊的糖,表面上它是香香甜甜的,寄托着兴亚院那帮糟老头子一厢情愿的美好意愿,但实际上它是有毒的,吃了它就像吃了鸦片一样会上瘾,吃了一回就想吃第二回、第三回,而长此下去将对大脑造成伤害,会使人变成弱智、愚钝。事实上我们要想让支那人永远当我们的奴才,做我们的奴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的后代智力低下,情感愚钝,永远沉睡不醒。告诉你们,这就是我带你们来中国的目的,我要研制这样一种药,一种替代鸦片的新型鸦片,服之上瘾,久服心智低下。你们知道,鸦片已经让支那人变成东亚病夫,我不要他们成为病夫,我要他们都成为病脑,身体无恙、心智低下的奴才、走狗。

二哥说:“光认清没用,关键是要帮助我们。”

众人开始剥糖吃。

老金说:“能不能帮我们现在我不敢说,但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揭发我们。”

腾村率先剥一粒糖吃,并劝大家一起吃:吃啊,尝一尝吧,这糖味道相当不错的。

二哥说:“如果这能保证当然可以说,毕竟她孩子也是受害者,说了只会加深她对腾村的恨。”

腾村:这是帝国东京良友糖厂远东分厂生产的水果糖,厂址就在本市,你们身边,生产出来的糖果全都配发到各部队,然后再分发给中国人,看,就是这些糖果。

老金说:“我可以保证。”

腾村拆开一盒糖果,交给院长,叫他分给大家。

我们决定放手一搏!那阵子,静子因为要上医院换药,我们要见到她并不难。难的是让谁去跟她说,是老金单独跟她说,还是我和老金一起去跟她说。因为我对情况最了解,口才也比老金好,老金要求我跟他一起说。但这样我们有预谋的感觉太明显,怕引起静子多心。如果让我单独说,又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说的途径,去路上碰她?太巧了,容易叫她怀疑是老金安排的;给她写信,又怕落入他人之手,引火烧身。最后还是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方案,事后证明效果是不错的。

腾村:够了,你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可以不说了。好,现在我请大家吃糖。

在我的方案中,老金扮演的是个不知情的角色,他先单独去医院守着,见到静子后请她到办公室去小坐。静子出来是看病的,在外面呆的时间不宜过长,喝茶、吃饭很容易被谢绝,去办公室坐一坐的时间是有的。老金一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堆我送上去的文件,即对静子说:“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你那个林妹妹啊几次跟我说要见你,说她有重要事情要跟你通报,我问她什么事她还跟我保密,要不我叫她来见一见你?”静子推辞,但老金怎么都会说服她的。老金说:“我听她隐约说过,说你们幼儿园是个魔窟,藏着骇人听闻的罪恶,我在想会不会是腾村强暴你的事被她听说了?”一下点到静子的穴位,使她变得比老金还急切地想见我。

千惠:我要说的是自己的一段真实经历,小时候,我的叔叔对我非常好,经常给我买吃的,还带我出去玩。我第一次去东京就是叔叔背我去的,那天下着大雪,大街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要想进城只有走。那年我才七岁,天很寒冷,冻得我浑身发抖,不会走路,后来一直是叔叔背着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进了城。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趴在叔叔背上时,觉得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将来长大我一定要报答他。可后来叔叔结了婚,为了分家产,叔叔和我父亲经常吵架,有一次还打起来了,叔叔用擀面杖把我父亲的额头打破了,父亲浑身都是血,把我吓坏了。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我都恨叔叔,我不允许自己原谅他,我经常在心里诅咒他,甚至好多次我都想找人痛打他一顿。我要说的意思……

于是,我就被叫上楼去。

腾村:说啊,接着说。

于是,我就一五一十把幼儿园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端出来。包括我们窃听到的静子儿子新一也被当作试验品的事,全都告诉了静子。

千惠:我觉得这个文件……想法是好的,从表面上看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实……我认为不是这么简单的,我自己有体会。

静子听得目瞪口呆,老金却暴跳如雷,大骂腾村。骂够了腾村,老金又掉头骂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我们必须阻止他!”我说:“第一,我也是才听说不久,第二,我想先跟静子说,让她帮我证实之后再跟你说也不迟。”老金说:“你撒谎,我怀疑你早知道了,没准就是那次腾村见你时他亲口对你说的。”我说:“胡扯!他在作恶怎么可能自己跟我说?”老金说:“因为他是个疯子,变态狂,他要跟你炫耀他的狗屁才华。”我说:“你少跟我废话!现在我们需要尽快证实他到底有没有在干这事,如果确有其事,说明他真是个疯子,我们要想法阻止他才是,你怎么还在跟我啰嗦这些。”他说:“我啰嗦是因为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这哪是人干的事,连孩子都要糟蹋!”我说:“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想问了静子后再向你汇报,现在静子就在面前,你可以问她。”他说:“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让我问什么。”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那么多,你可以问静子我说得对不对,以前是不是有个女孩突然死了,现在那些孩子是不是在分组吃一种糖果,还有,医院地下是不是有通往熹园的暗道,暗道里是不是有个地下工厂。”我们就这样,故意当着静子的面吵,唱双簧,目的是要把我们想对静子说的话巧妙地说给她听,让她表态。

腾村:好,千惠,只剩下你了,说。

静子表了态:以前确实有个女孩死了,现在那些孩子也确实在分组吃一种糖果。至于医院地下有没有通往熹园的暗道,暗道里有没有工厂,她表示不知道。老金听了静子这么说,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道:“这么说,看来确有其事。我的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的人,对孩子也下得了手。腾村,你这个没人性的魔鬼,你糟蹋大人也罢了,怎么能把魔掌伸向孩子。静子,我相信你以前一定不知道这事,因为当中有你自己的孩子,但现在你知道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百惠:没有了。

静子沉默一会,说:“我听你的。”

腾村:还有吗?

我连忙也对老金说:“我也听你的,为了救这些孩子,我甘愿赴汤蹈火。”

百惠:我要说的是,这……就是体现了我们大和民族的博爱精神。这些小支那人可能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果,我们给他们吃,就是要他们从小记住我们的好。小孩子的心嘛,是最容易收买的。

老金继续跟我演着,对我说:“你连门都进不了怎么赴汤蹈火,暂时我们还是要靠静子。我觉得先还是要以证实为主,刚才静子也说了,地下有没有暗道,暗道里有没有工厂,她不知道。那么到底有没有,这个必须要搞清楚,如果有,就不用怀疑了,说明腾村肯定在搞鬼名堂;如果没有——我希望没有,到时我们再来商量。”

千惠说的时候可能调整了一下姿势,声音顿时变得含糊不清,无法辨听。后来小惠的情况也是如此,因所处方位的原因,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声音清楚的是千惠和百惠,但百惠说得很少,说得最多的是千惠。

我说:“肯定有。”

腾村:好,你先说。

他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静子,这就拜托你了,你回去后去查一下,因为如果有,这也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主要目标。”

千惠率先说:我来说吧。

静子答应了。

腾村丢开文件道:总而言之,糖果是甜,蜜的炮弹,攻克的是支那人的心灵。你们看了有什么感想呢?不要互相观望,都看我,对我说。人人都要说,有什么说什么,可以有思考,也可以没有思考,就像街上人看了报纸,有甚说甚,无所顾忌。

老金说:“要快,因为你今后出来不容易,最好就在这几天,你去医院看病期间。”

接着,腾村念道:帝国每一位将士出征支那,均要随身配足本国糖果,所到之处,凡见支那儿童,一一分发,不得懈怠。今日之孩童,明日之成人,让支那人从幼小的心灵中埋下对大日本帝国甜蜜的记忆,长此以往,支那人必将对我大和民族心悦诚服,从而谱写出新的帝国篇章。

静子又答应了。

腾村:把文件给我。

从静子的态度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她在敷衍我们。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静子都没有出来,也没有联系我们。她的伤情肯定还没有好,但就是不出来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静子反悔了,还是出事了,她的行动被发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静子!静子!静子!我们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白天黑夜都在幼儿园四周转溜,试图捕捉到一点信息,却是一无所获。就这样,绝望的阴影被时间拉长又拉长,一个星期过去了,依旧没有一点静子的信息,我们基本上绝望了。为此,我们决定冒险行动,紧急调来阿牛哥,准备远距离射杀腾村,同时安排赵叔叔去炸毁那个地下工厂。我们想只要阿牛哥干掉腾村,里面一定会乱套,赵叔叔也一定能得手。如果这不行,二哥准备硬拚,出动所有人去干一票,豁出去了。总之,我们决定孤注一掷,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那几天,我们小组所有同志都天天在外面,密切注视敌人行踪,紧张配备武器弹药,准备行动,包括也准备好了逃跑路线。

众人都说看了。

到第九天,大清早,我刚起床,正在漱口,老金打来电话,让我迅速去单位。到了单位,我看到反特处屋前,几辆摩托开着引擎,反特处的官兵进进出出,都忙着整装出发,一副风声鹤唳的样子。我进了楼径直去老金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在朝人吼:“你的人怎么还没有出发?少啰嗦,快走!野夫都已经到场了,你不是找骂嘛!”

腾村:都看了吧,这些照片,和这文件。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听说野夫出动了,想必是大事,我替老金着急。哪知道,老金挂了电话对我笑,“天上掉馅饼了,昨晚熹园着了大火,而且我要特别说明,是鬼子高级将领住的那片院子,据说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烧死几个大家伙。”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正准备去现场看嘛。”他让我在单位守着,静候佳音。

现场顿时安静。

老金还没回来,我从反特处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昨晚大火烧死了十几个人。这么多人!真是上等的佳音啊。中午老金回来,给我带回更好的消息:着火的地方是老J发现的那个院子,就是我们怀疑跟幼儿园有暗道、地下有工厂的那片日式园林建筑。这不正是我们一心想捣毁的地方!老金说,现在完全成了一片废墟,住在里面的人有一半葬身火海,尸体都烧糊了。天哪,真是天大的喜讯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我们首先想到可能是革老那边的人干的,毕竟重庆也曾经给他们下达过任务。去见革老,革老只字不提,问了也是三不知,足见这事跟他们无关。那么会不会是我们组织其他小组的同志呢?或者是重庆方面的其他小组呢?四方打听,也没有相关消息。照理,这么重大的任务,哪个小组完成了都一定会报上去,上面也会通报表彰。现在这事上无文,下无音,成了无头案,确实叫人费解。

约五六分钟后,腾村坐轮椅进来,听到他们在议论,大声说:有话拿到桌面上来说,不要在桌子下面说。

很快,相继冒出两件怪事:一是野夫被调走了,据说是去了前线,明显是被罚了;二是我们保安局新来了一位局长,可以说老金也被罚了,因为这本是他“煮熟的鸭子”,现在飞了,成了别人的盘中餐。说来两人都跟静子有关:一为舅舅,一为情人,不禁使人猜测,这把火是静子放的,他俩在替她受过。但确切的消息一直没有,我们见不到静子,也见不到幼儿园任何其他人。火灾发生后,幼儿园彻底成了一片禁地,日军宪兵司令部直接接管了它,大门由持枪哨兵把守,以前孩子们还偶尔出来踏青、出游,现在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1941年1月12日,上午十点。腾村召集医院院长和四个“惠”开会,会前五人传看了一组照片和文件,后经老J证实,照片内容是:日军在给中国孩子分发各式糖果。看的人时有议论,因声音太小,听不清具体内容。

后来,慢慢地,消息一点点冒出来了,先是我们听说静子死了,就死在那场大火中;后来又听说腾村和医院的那个院长也死了;后来又听说院长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住在某个医院里。后来我们查到,住的是天皇友邦医院,我们去人侦察发现,他伤势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随时都可能死。算他命大,经过半个多月抢救,他起死回生,醒了过来。醒过来就要接受调查,腾村之死是个大事,怎么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受命把事情经过写成材料,事隔两个月后这份资料被老金看到,至此我们才完全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我已经怀胎十月,大腹便便,在家等着临产了。

这件事促使他参加了新四军。一次二哥去苏北给新四军送军火和药品时,偶然遇到他,得知他日语说得好,专门找首长把他要了回来。我们确实需要他,以前我们组织里只有我和二哥精通日语,而我俩没有时间和条件专门去窃听,小军来了以后,吃住在窃听室里,听到了很多重要信息,比如——

根据院长提供的材料,加上我的猜测,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静子跟我们最后一次分手是领了任务回去的,回到幼儿园后她一定在四方寻找地下暗道。她可能没有马上找到,但后来还是找到了,并沿着暗道一直走到尽头,发现了那个地下工厂。不巧的是,静子返回途中正好被院长撞见。那个工厂是院长在管的,他经常要去现场指挥那些女犯干活。事情暴露了!腾村连夜对静子进行审问,审问不出结果开始折磨她,变本加厉地对她施行性虐,先是让院长用高压电棒击打她,把她击昏后用尖刀在她背上刻字,静子痛醒后,腾村又令院长强奸她。就在院长实施强奸时,静子抓起尖刀连刺院长,接着又刺腾村:一个是猝不及防,一个没脚的废物,都是该死的!之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但我想静子杀完人后一定是去放火烧了工厂。据说,静子的尸体是在暗道接近幼儿园的方向发现的,且身上没有烧伤痕迹,我猜测,她放火后可能还想回幼儿园带上儿子逃走,但火势迅速蔓延,加之暗道里通风条件差,烟雾迅速灌满通道,她因窒息而死。糖和糖纸都是油性的,一着火蔓延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所以才会烧死那么多人,他们当时都应该在睡觉吧。

现在我看见一张“照片”,是一天夜里,二哥带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我和阿宽面前,地点是在一家茶馆,时间是在老金上山前不久(金深水第一次上山是宣誓入党),小伙子戴一副深色近视镜,围着围巾,看上去有点时髦,又很文气。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入座后居然用日语向我问好,并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叫潘小军,是江苏淮安人。我们握手时,我发现他左手只有三个指头,后来他告诉我,这是被鬼子的洋刀劈掉的。他在日本留过学,两年前曾给鬼子当过翻译官,一次打牌,鬼子输了不肯给钱,他一时兴起发了一句牢骚,鬼子即抽出洋刀朝他劈过来,他本能地挥手抱头逃窜,结果命逃掉了,两个指头却留在了刀下。

可惜,没有烧死小野。

经常听人说,人的记忆就像河水,淌得越远,流失得越多。以我的体会,这说法也许是不对的。如果我们肯定这种说法,那我们就得承认,我们的大脑是一台摄像机,又是放映机,将对过去发生的每分每秒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事实上,我们大脑没有这么了不起,起码在记忆能力上,顶多是台高级的照相机而已。对过去来说,我们的大脑无异于一册影集,我们的回忆正是依靠一幅幅“照片”来想象、来拼贴完成的,想象的自由和成功与否,来自于摄下的照片的多少。

不过,无所谓了,工厂毁了,腾村死了,腾村疯狂的春蕾行动只有去阴间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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