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原来不是的。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庾晚音:“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来的军马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么?”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风丝不透,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庾晚音:“……啥?”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她有她的抱负。”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她明显不属于那所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庾晚音:“你要给我看的是?”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但夏侯澹却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闷了。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林玄英:“……”
林玄英很是抵触。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庾晚音:“……”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林玄英:“……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庾晚音:“。”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为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这事儿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是枪。
想要真正掌控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满满一箱的枪。
之所以在三军中选择右军,一是因为右军与端王关系最远,二是因为领头的尤将军最为草包,根本无力管控军队。如此一来,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觉。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军。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陛下当时说,他在宫中已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暗卫,我护在他左右的意义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则手中没有底牌,无论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敌人。”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林玄英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现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师无名客起了一个天卦,算出有异世之子到来,将改变国运。他本想亲自出山辅佐,但那一卦窥破天机,使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休养。于是他派我出师,找到了陛下。
抬箱的巨人:“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提到夏侯澹,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说的隐情。”
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若指掌。
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
然而……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
写得非常简短,一共只有两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统,封庾晚音为太后,又点了几个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务。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
“当然不是!我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
“那先找到他再动兵啊!”
庾晚音:“……”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时间来不及的。叛军都在日以继夜朝都城赶,看端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登基。他还在四处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你在我这里。一旦提前暴露,我们就无法攻其不备了。”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
“……”
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
林玄英:“陛下留下这密旨,就是逼我们顾全大局,抓紧行动。”他语气冷静,“其实,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军,我们的先锋军刚才已经开拔出城了。”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旧紧盯着林玄英。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昨日之前,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还有一道圣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权力唾手可得。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
——只要他想。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
林玄英从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转的念头,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师父命我辅佐陛下,而陛下命我听令于你。”
她将信揣进怀中贴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个人从足心开始渐渐发寒,最后冻成了僵冷的石头。她怕一睡不醒,睁眼默数着数,耳边传来暗卫换岗守夜的轻微动静,以及远处悲凉的狐鸣。
他一字一句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他要为你扫除一切障碍,要保你荣登高位,百岁无忧。他自己没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于一切平定之后,是踹开太子文治武功,还是拂衣而去游戏人间,都随你高兴。”
庾晚音读完最后一个字,天边的夕照正好彻底消失。暗卫扯来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轻声劝她早些休息。
……
除此之外,信封里还有一页写满字的纸,以及一个小东西。
庾晚音:“最后一句是他说的还是你加的?”
……
林玄英:“……”
张三
林玄英:“是我加的。”
到那时,如果原谅了我,逢年过节就吃一顿小火锅吧。就当我去陪你了。
知县府里一片死寂。
虽然对你撒了许多谎,但这一句绝非虚言:你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厉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会笑到最后,杀出一片山河清明来。
无人出声时,隐隐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城中的大部队出动了。
再之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天涯路远,江湖险恶,多加小心。
庾晚音与林玄英对峙的当口,一旁的将士等不住了,走来低声问:“将军,是否先将这些袖中弩分发给大军,下令备战?”
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着能为你带走端王。明天我自当尽力,万一我成功了,你的担子也能轻些。如果我失败,你就照着最后一张纸上写的去做,应该也能逃出生天。
林玄英站在书柜阴影中,没有答话,挑眉看着庾晚音。
——当时是这样打算的。
于是房内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你就是我的故乡。
无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推向高处。她张了张口,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她唇齿之间。这一次不是演习,也没有失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