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进去，行不行。”刘伯飞又急又恼，正好他看到许浩洋也跟了出来，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过来一般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他便赶紧对许浩洋招了招手。
韩露出来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加上她又被溅了一身冷水，现在整个人的手都冰得吓人。当然，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快快快。”刘伯飞说，“你赶紧带她进去。”
“为什么进去！？”
韩露不知道她是怎么被这两个男人一起推进室内的，她坐在长凳上，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烤得她的耳朵和指尖都发红发胀，一跳一跳地疼。耳朵里面又被灌进了风，耳膜连着太阳穴都是针扎般的剧痛。
“进去。”
她闭上眼睛，试图平定混乱的呼吸。
“不是你让我出来的吗！？”韩露冲刘伯飞喊，“你不是让我见他吗？我还没见够呢！”
许浩洋知道，对于韩露来说，这个时候他最好的做法便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放下一杯水——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地离开，这样给她一些时间，到了第二天，他们便又都会回到平时的样子。
刘伯飞暗里叫着完蛋，赶快跑过去从后面拉住韩露，把她向屋内拖去。
平和的，稳定的，又隔着永恒的距离。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但这个时候，担心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刘伯飞已经跟了出来，他刚刚推开门，便看到了正捡起地上空了的塑料水桶，歇斯底里地砸向那个男人的韩露。
没有任何进展的，原地踏步的关系。
“你看见了吗？”韩露向着对面叫，“你看够了吗！”
他却不想这样下去了。
北京的十二月已经很冷了，她满手湿漉漉的水，被寒风一吹，更是刺骨钻心的疼。
于是，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他们距离太远了，水其实没有落到他身上多少，而是全浇到了韩露脚下的地面上，连她的鞋子和裤子也被溅上了大量的水。
“要聊聊吗？”他问。
他们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面对面站了大约几十秒钟，男子似是想要开口对韩露说些什么一样上前了一步，那一瞬间，韩露即是用力地——因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狼狈地，将手中的那桶水对着男人的方向狠狠地泼了出去。
“……”
她走到门外去，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她是能够看到有人正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里，身型看起来便是那种极普通的，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男子的样子，她想象不到这个人会和自己有着血缘上的联系。
“你要喝水吗？”
他应该会满意这个招呼。
“不喝。”韩露终于说，“也不聊。”
她也许应该感谢那个男人，让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是难得的充满恶意的愉悦。
果然是拒绝了。许浩洋想。
她走出了冰场，但之后，她不是直接去到门外——而是绕了一圈进了洗手间，一眼看见旁边清洁工人用来打扫走廊的水桶和拖把，她把拖把拿出来扔到一边，满满地接了一桶水，单手提着大步往门口走，因为动作太大，溅出来的水花泼了一地。
那么……
“好啊。”韩露这么说。“我去见他。”
“如果被拍到就麻烦了。”
然而，她却放下了手中拿着的记录编舞动作的本子，直接站了起来。原本放在腿上的圆珠笔则是直接掉落在了地上，落地的声响很轻。许浩洋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笔，再抬头去看韩露。
他这么说。
他永远是她缺失的那部分，并且这个缺口，已经在她成长的过程当中以奇怪的，强硬的方式长出了结实的防卫形状，绝非是能够容许任何人侵入的形态。
经过了一瞬短暂的沉默，韩露转过头盯着他。她眼中的情绪很难确切地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从一片虚无的无垠的冰面上裂开了一个口子，然后有雾气缓缓升起。
太可笑了。
“什么？”韩露问。
一个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男人，现在突然以“父亲”的身份回归，他指望着她会出来迎接他，和他聊天，叙旧，告诉他她不恨他，每个人都有苦衷吗？
“刚才要是被拍到的话，就又有人要乱写了。”许浩洋说。
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懦弱自私的混蛋，到他离开为止，他可能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她那个暴力的，凶悍的，不讲道理的母亲逼走的。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打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就想说这句话？”
也许对于他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一种权威，或者一种安全感，或者一种永恒的守护，但是，她却无法理解。
“没有。”他说，“我就是突然想了起来。”
这个字眼，韩露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了。不如说，这个词和概念，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她不明白这个字眼的背后是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要拍就让他们拍啊！”韩露叫起来，同时直接站起了身。她的手边没有杯子，什么都没有——要是有的话，她肯定会把它们对着墙壁，或者对着许浩洋的脸摔过去。“光是拍什么鬼照片还不够吧？最好也给我直接禁赛了就得了。禁赛不好吗？禁赛之后反而可以——”
父亲？
禁赛之后却反而可以得到理解和同情。
……父亲。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应该是韩树华和韩露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就和他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提起和艾米的过去一样。
但是，她退赛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嘲讽和攻击。
刘伯飞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说明这不是个玩笑。但是，他的内心也很震惊，关于韩树华的前夫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有个表面的了解，韩树华从来不谈，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
为什么是这样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韩露问。
她想不明白。
“你的父亲今天回到了北京。”刘伯飞说，“他想要见你一面。”
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什么？”
仿佛所有人都可以被理解、被保护、被无条件地接纳，但却只有她，自小到大，必须变强才能活下去。只有变强，只有比任何一个人都强，才能保住她那一点生存的余地，保住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一旦失败，她就会失去全部的容身之处。
“你的父亲……”刘伯飞说，“他想要见见你。”
这种事，她之前已经试过一次了。
“什么事？”韩露又问了一遍。
“……禁赛之后？”
刘伯飞还在酝酿着应该怎么说。
“禁赛之后不还是一片好评吗？埃里克打了人，被禁赛，不是大家都在夸他吗？”她的声音已经抖了起来，眼底和鼻根一片酸胀。“那个韩国王八蛋说了些什么吧？他是说了杜哈梅尔什么，所以埃里克才会对他动手吧？就和——”她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别再说下去，但却还是失败了。“就和他那天说我一样。”
“怎么了？”韩露问。
“什么？”
又是在反复的动作磨合和试探中的漫长一天接近尾声时，韩露和许浩洋还留在冰场讨论着一个新的动作，许浩洋想用一个拥抱作为结束动作，代替之前的各自看向一个方向。韩露则认为若想要两个人之间的凝聚感，可以选择一个共同的祷告动作。二人正在争论之时，刘伯飞匆匆忙忙地跑入冰场，看到韩露人在这里，他脸上明显露出混杂着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许浩洋先是愣住了，然后马上回想了起来，那一天在莫斯科，姜至俊在走廊上对他说过的话，那些对韩露的中伤。
而且，那大概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不知道的是，姜至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露其实就也在走廊的转角处。姜至俊说的话，还有他的沉默，她都知道。
她没有拿到的东西，承诺过会拿到的东西，都会在明年被再次检验。
对于这些中伤，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韩露从来没有像这样亲身感到一个又一个赛季是如此的快，去年是她转项双人滑复出的第一次比赛，今年是她的第一次大奖赛决赛，而明年，就是又一届的冬奥会了。
不要说像埃里克一样，他甚至没有表达出愤怒和不满。
但是，尽管带着不甘和遗憾，他们仍旧必须投入进对首次大奖赛决赛的准备中去。
就像他也默认了这些话是事实一样。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他意识到事情的方向正变得非常糟糕。
在记者发布会之后，大奖赛的最后一站也迎来了落幕，最终积分排名跟着出炉。韩露和许浩洋的名次是第六名，也就是说，因为杜哈梅尔和埃里克的缺席，他们赢得了这张大奖赛决赛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