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一群白鸽飞过，掉了几片羽毛，被落日染成金色，慢悠悠地飘下来。陆之然看了许久，低声道：“不开心吗？”
她接在手里，不一会儿就攥成了一个团。
多么难堪，叫她如何开口？
陆之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说话，静静地递来一张纸巾。
她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诉苦，却独独不想让陆之然知道。
林思安飞快地擦了擦泪水，低着头说：“是你啊。”
林思安摇了摇头，再委屈，也只能咽回肚子，“我没事。”
他似乎刚刚下班，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上身只着一件白衬衫，仍是那般魅惑人心的干净。
陆之然何其了解她，这世上能让林思安肝肠寸断的，说破天去也不过就那几件。
竟是许久未见的陆之然。
像是看不到她的拒绝，他一针见血地说：“和他吵架了？”
她以为自己哭得幻听了，愣了愣，才慢慢转过头。
他向来都是这么坦荡而直率，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般，从不愿给彼此留三分余地。
“思安？”
眼里又是一阵酸涩，林思安自嘲地笑了笑，“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罪了哪方大神，要罚我今生情路这般坎坷，罚我……”
她不懂他，从来都看不清他，不明白那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怎么会把谎言说得这么心安理得，毫无破绽。
罚我遇到你和顾嘉臣。
即使到了现在，也是先恨自己何苦那么多事，又恨当初何必和他要了钥匙，恨来恨去，把自己骂了个遍，才想起怨一怨那最最该死的顾嘉臣。
“陆之然，是我自己不长记性，怪不得别人的。”
她每一次突发奇想的惊喜，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本来已经在你那里丢了半条命，伤还没好利索，便又要豁出一切去爱，活该让人再伤一回心肝。
那边三言两语便拒绝了，林思安还是不甘，只想着要讨他欢心，巴巴地送上门，情愿把个小贤妻做到彻底。
陆之然没有说话。
保温桶里的东西是林思安辛苦了几个小时的杰作，潜心研究试验了半个多月，总算觉得能拿出手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给他尝一尝。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那日顾少眼神里的情思，他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将林思安爱到了骨子里。
最无辜的，反而注定要伤得最重。
他望着身侧的林思安，细腻莹润的脸颊，挺翘的鼻尖，还有纤长卷曲的睫毛，有些抵在喉咙的话，他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可惜爱情这种事，始终是不讲道理的。
陆之然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能做到祝福林思安已是极限，即便再希望她幸福，他也不可能开口劝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没种地跑出来，她明明才是最理直气壮的那个，凭什么要落荒而逃，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怀里的保温桶硌得她胳膊生疼，林思安一阵凄苦，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两个一次性的小碗，问他：“你要不要喝？”
她咬着唇，心里像生吞了黄连一样。
那声音凝重得像汤里放了砒霜一样。
林思安坐在台阶上，下巴枕着膝头的保温桶，流下来的眼泪在上面聚成了小小的一汪水。
这还是陆之然第一次有幸品尝林思安的厨艺，却是在这种阴差阳错之下。
黄昏时的广场鲜有人烟，只有几个滑旱冰的小孩子，间或惊起一片片的白鸽。
他像是真的很渴，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睛里全是苦涩。
刚要去追，素雪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角，满是泪痕的一张脸，深情而哀婉。
一碗接一碗，直到林思安都不忍再盛给他时才停下。
顾嘉臣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喊出声，“安安！”
林思安心情莫名好了很多，看了看他，忽然笑出来。
她步步后退，下一秒，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陆之然还是冷着一张脸，半点儿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她。
钥匙从手里掉了下来，砸碎一室的寂静。
过了片刻，他问：“你是不是换了手机号码？”
她忘了动作忘了言语，只记得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东西，指尖几乎用力得出了血。
“嗯，前段时间手机丢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捉奸在床吗？
他掏出一支笔，淡淡地问：“是多少？”
林思安抱着一个保温桶，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他问得那样自然。林思安不禁顿了顿，若非早已断得清清楚楚，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对自己余情未了。
那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欲盖弥彰。
拿过笔，她把号码写在他的手腕处，又反复描画了好几遍。
门锁的响动惊醒了恍神的顾少，他回头望去，下意识地推开怀里的人。
两人挨得极近，从远处看更像是暧昧非常。
她仰起头，想要吻他，泪水沾湿了两人的脸颊，太凉，又太烫，顾嘉臣一时忘了挣开她。
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起。
素雪靠进他怀里，用力揽着他的肩背，像要融成一团骨血一般，“……我在海水里泡了一夜，冰凉刺骨，身子像痉挛一般发抖，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还会不会要我？还会不会？”
顾嘉臣推开车门，慢慢走下来。一双眼睛如冰似火，深不见底。
他心一紧，猛地打断她，“不要再说了！”
林思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毫无反应地转了回来。
素雪空着一双眸子，恍若未闻，把旧时的伤疤猛力揭起，即便流着血，也是畅快的，“我怎么等你也不来，风很大，码头也很静，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很害怕，又不敢走，怕你来了找不到我，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快来了。后来终于有车灯从远处亮起，我以为是你，便迫不及待地挥手，后来车子停下，下来一群陌生的男人……”
她伸手把签字笔别在陆之然的领子上，“写好了。”
那是两人承受不起的痛。
顾少一开始还能勉强保持风度，靠着车子，温文开口，“安安，过来，我们回家了。”
他颤着手，掠过她的额发，“不要说，阿雪，不要再说了。”
林思安本不愿当着陆之然的面和他过不去，奈何气不过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眼一闭就装听不见，笑眯眯地看着陆之然，“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素雪绞着袖口，目光盈着一层凄婉，涩声道：“那一晚，我满心以为你会来的。”
可惜那准奸夫不太配合，自顾拉低袖子，严严实实地遮住手腕上的字迹，理也不理她。
顾嘉臣静静地听着，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林思安自导自演得还挺开心，“今天的事真是谢谢你了。”
“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总也提不起勇气告诉你。嘉臣，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亲戚们一拨接一拨地抢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是姐姐一手把我拉扯大的，那时候能吃顿烤红薯就算改善生活，姐姐连焦黑的皮都不舍得扔掉。她为了我去歌厅当舞女，然后便认识了你父亲，她只隐约跟我提过她在和一个年纪很大的有钱人交往，当我知道那人就是顾老先生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从未想过欺骗你，我欠了姐姐太多，若要我还，我是愿意把命给她的，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她，即便是牺牲我们的爱情。”
陆之然停了动作，望向林思安，眼底除了夕阳就是她。
顾少只是说：“都过去了。”
那道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
素雪慢慢地闭上眼，“只有那一次，你铁了心要和我分手，我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和人上了床，结果很快就来了报应……那时你陪我去打掉孩子，我心里比你还痛的……”
她以为他终于肯和自己说些什么。
她笑着说：“那时我想，如果连这些都处理不好，怎么配和你在一起？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变心，会离开我，只好变本加厉地试探你，可惜用错了方法。我给你看的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我把他们带到旅馆，只拍了些照片就把人轰走，从没让人碰过我，那时候大家都当我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神经病。”
却是顾少再也忍不下去，打断了他们的相望无语，“林思安，你给我过来。”
顾少淡淡开口，“这些你从未跟我提起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方才哭得死去活来，此时面对着眼前人，眼泪倒收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眼神凉了凉，“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收到过很多恐吓威胁，逼我离开你。我破坏了某种平衡，她们要我付出代价，种种报复行为接踵而来，却都巧妙地没让你看到，其中以陆纤歌最为疯狂，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差点从三十多层的楼梯上滚下来？那不是意外。所以我毁了她的脸，逼她交出最引以为傲的底牌，从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找过我的麻烦。”
“你舍得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了？还记得来看看我的死活了？”
“是因为你。嘉臣，你的思想涵养，你的人品家世，你的风度外貌，让很多女生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地把你当成偶像来看待，她们都爱着你，如痴如狂。她们会藏在各个角落偷拍你，把照片藏在枕下，日日夜夜要看上千百遍。你太完美了，像活在每个人心里的毒药一样。”
字字都带着扑面而来的冰碴子，林思安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本来就很优秀。”
顾少沉着嗓音，说：“跟我回家。”
素雪抬起手，指尖摸上他的脸，顺着轮廓滑下来，声音都是带着笑意的骄傲，“你知不知道上大学时，我们在一起之后，有多少女生嫉妒我嫉妒得发狂？”
她往后退了退，“家？那不是我的家。那个家已经脏了，太脏了。”
顾少便问：“你想说什么？”
“思安。你乖乖的，不要再闹了，跟我走，回去之后我任你处置。”
“陪我说说话吧。”
想来顾嘉臣也是被她逼得没了办法，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她涩涩地笑起来，“我能怎么处置你？给你一刀？还是让你给她一刀？顾嘉臣，你太欺负人了，你伤了我的心，我不想再理你。”
他回过身，把素雪抱回沙发上，目光像罩了一层雾气一般看不清。
那样委屈的控诉，霎时让顾少心疼起来，加上情敌在旁，越发急躁，伸手便要去拉她，“跟我走……”
顾嘉臣从来都清俊锋利的背影重重地抖了一下。
“顾先生，思安不想和你走，你何必为难她？”清淡的嗓音传来，陆之然扶着林思安的肩，把她拉到身后。
她的怨，都是绵软无力的，“你要第二次扔下我吗？”
这动作彻底激怒了顾嘉臣，陆之然是林思安心头好不了的疤，又何尝不是藏在他肉中的刺。
他在几步之外停下，身后是素雪颤颤欲碎的眼波。
不轻不重地隔开他，顾嘉臣拽了林思安就走。
“嘉臣！”素雪伸手拉他，顾少甩开，再一探身，腿被沙发绊了一下，她直接滚落下来。
陆之然挡在他面前，眼神冷若寒冰，“顾先生，你的绅士风度呢？”
他站起来，转身就走。
顾少的怒火已经烧到了头顶，死死地盯着他，嘲讽道：“陆之然，怎么你现在想要和我争了？你凭什么？你争得过我吗？当初你既然选择早早退场，就要安分一点儿，何必冒出这不该有的勇气呢？”
素雪却笑起来，像听了什么极度滑稽的事一样笑起来，一双眸子光华四现，“你不是爱她吗？不是舍不得伤害她吗？怎么还会为了我而欺骗她？顾嘉臣，你怎么这么虚伪？”
陆之然清澈的眼波颤了颤，却一动不动。
瓷制的小勺猛地撞在碗壁上，顾少默默抬眼，“阿雪，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少手下没了分寸，紧紧地攥着林思安的手腕。
她轻声道：“你骗了林小姐。”
她痛呼出声，“顾嘉臣你弄疼我了！放开！”
顾少沉默了下，而后道：“别乱走动了，躺下好好休息。”又重新坐了回去，端起碗。
顾少连忙松手，恰好林思安用力一挣，反把自己摔到车门上。
回过头，素雪正扶着窗子看着他。
看起来，倒像是被他推的一样。
“是她吧。”
陆之然心尖一颤，扭着顾少的胳膊，一拳挥了上来，“顾嘉臣！对个女人动手，你逞什么英雄？”
顾少听着耳边的忙音，慢慢切断了电话。
他生生退了两步，手背抵着唇角，再抬起头来，也忘了什么叫风度，头脑一热就冲了上去，“我和她的事，你少管！”
林思安愣了愣，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又没有怪你。好了好了，你自己注意身体啊。我先挂了。”
林思安揉了揉胳膊，静静地看着，看着曾经的心头肉和如今的挚爱大打出手。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对不起。”
可惜这祸水，她当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林思安兀自撒着娇，“忙忙忙，你和文件结婚去吧！”
恍然想起那年车祸后的某个深夜，父亲摩挲着她的长发叹息， “孽缘，都是孽缘。”
他靠着落地窗，表情一片空白，声音却似水温柔，“今晚我要加班开会啊。替我向阿姨道下歉，我们改日好不好？”
不如大家一起死吧，一了百了。
那边是百灵鸟一样动听的嗓音，“顾嘉臣，我妈妈让你今天来我家吃饭，你有没有时间？”
顾少身具八块腹肌，自然所向披靡，陆之然渐渐落了下风。
顾少的手机忽然响起，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到阳台上接起，“安安。”
她忽然跑过去，在顾少快要打到陆之然时，挡在他的身前。
她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使不上半点儿力气，却让他挣脱不开，“嘉臣，我们……”
顾嘉臣愣愣地举着手，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顾少低着眼睛搅了搅碗里的粥，淡淡地说：“别想太多了，起来把粥喝了吧。”
林思安就那么望着他，挑衅都带着悲凉。
她的脸烧得通红，水意下，一双眼睛却更加莹润了，望着他静静地笑，“真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让你照顾我。”
他慢慢放下手，唇角还带着伤，瞬间却又成了不可一世的君王，“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取了毯子盖在她身上，顾嘉臣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阿雪，起来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们把药吃了。”
“不。”
素雪缩成一团，蹙起眉，轻轻咳了两声。
顾嘉臣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上了车，绝尘而去。
厨房里，顾嘉臣一直盯着锅子，等那粥极软极烂了才关上火，盛出来，晾在一边，又找了退烧药和冰袋，一并拿到客厅。
林思安愣了一会儿，全身脱力一般蹲下来。
她在沙发上慢慢躺了下来，眼里像凝了霜一样。
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摸了摸。
是那个画着小小安的打火机。
她竟然还能笑出声，“这还是第一次呢，我把他彻彻底底地惹怒。”
指尖碰到领口，连带整件衣服都往下滑了滑，有东西从胸前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陆之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若非脸上挂彩，哪里看得出他上一刻还像个孩子一样跟人玩命。
沙发靠背上斜搭着顾嘉臣的一件外套，她摸了摸，很快又收回了手。
林思安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总之……今天对不起了，害你平白受一身伤……我先回家了。”
素雪望了望四周，屋子整洁得近乎冰冷，只有茶几上散落的几本杂志添了些活气儿。
他在她身后淡淡开口，“我不怕你利用我的。”
顾嘉臣皱起眉，把钥匙扔在桌子上，抬脚进了厨房。
林思安定了定。
那抹笑衬在一张病容上，越发显出她的荏弱。
“我只想知道，他对你好不好？”
一进屋，素雪先是打量了两遭，接着便在沙发上坐下，轻轻笑了笑，“我在这里坐一坐就好。”
她默默地垂下眼。
终究还是开回顾宅。
若不好，怎会让她爱得五脏六腑都疼，若好，她又何必时刻患得患失。
第二十一章
爱情这种事，哪是三言两语便说得清的。
他给的天堂和地狱